我决定要创造一个神。
而且我要将过程记录下来,好证明这个计划并非疯狂的选择,亦非盲目的妄想,我只是选择了一条挑战自我的道路。我也明白这个选择有多莽撞,从前人的经验可以得知这条路并不好走,难以走到终点。即使如此,我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路,我要将「具体化的神」从潜意识海中描绘出来。我一定能完成这个计划,以人类的身分挑战人类所无法到达的境界。
即使会被大家责备也好。
甚至有人因此想除掉我也无所谓。
我依然要创造出神。
为了那个独一无二的目的。
***
一名男孩奔跑在夜晚的路上,白天的酷热如污泥般残留在柏油路面,让人呼吸困难。几个男人追着这名男孩,像是在嘲笑男孩不稳的步伐似的,身后的脚步声顽固地紧追在后。无人的路上只听得见运动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这场早已注定结局的逃跑剧逐渐接近尾声。
男孩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是不打算继续逃了。眼前只有无机质的水泥墙,无言地宣告他已无路可逃。仔细一看,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像是经文那样密集。用墨水画上的涂鸦充满整片墙面。
男人从背后追了上来。这一瞬间,男孩突然回过头。
墙壁竟然开始蠢动,水泥材质的墙壁宛若煮沸的开水般翻腾着,无数的墨渍则如成群的昆虫似地奋而攻击那些男人——
就在这个时候,手电筒的灯光忽然熄灭了。
「好了,这次的事件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谢谢你喔,特地用那么惊悚的口吻叙述……还有,没事干么用手电筒啊,小茧?」
我打开电灯,正好看见茧墨耸了耸肩,丢下刚才拿来照着自己脸庞的手电筒,看似无聊地继续说下去:
「只是觉得很适合拿来在夏天的夜晚使用嘛。我很注意形式的,不是故意要拿来吓人,只是希望你能享受这个故事。」
「可惜,我的加班时数也差不多了。」
我暗示她「该放我回家了」,结果茧墨只是缓缓地交叉了穿着黑色裤袜的双腿,一袭黑色歌德萝莉风洋装打扮的她依旧异常美丽。坐在皮沙发上,双手交叉的茧墨看上去就像是从某张画上撷取下来的一部分,端正得吓人的五官让这样的景象更加没有现实感。
我吞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
这样的景象实在太夸张了点。
至于阳才听到的故事则比B级烂恐怖片还不真实。
「所以,这个事件最怪异的点就是墙壁上的字会动?」
「有点不一样喔!如果光是墙上的字会动,谁会困扰啊?你到附近的小学问看看,保证能问出一大堆关于『会动的画』的怪谭,比方说会动的蒙娜丽莎,或者是会动的莫札特之类的。就算怪谭是真的,也只会被当成笑话。重点是『墙壁上的字会攻击人』。」
状似无聊地说完后,茧墨拿起桌上的小盒子。或许是为了配合她一身无视于酷暑的厚重洋装,客厅里的空调始终保持在凉爽的温度。现在是五月,却完全感觉不到属于这时节该有的燠热。
这间失去了季节感的房间里飘散着浓浓巧克力味。
浓郁甘甜的香味中,茧墨又开了一包巧克力来吃。她从如宝石箱的糖果盒中取出松露巧克力,含进嘴里。
我迎上她猫咪似的眼神,点了点头。
「重点是出现了『物理性的被害人』这一点。」
「没错,如果是古董就算了,现代基本上是不会出现『墙上的画会动』之类的蠢话题的。」
茧墨打从心底觉得荒谬似地笑了。食欲获得满足后,她放下糖果盒,趴在沙发上。接着,将整张脸埋进椅垫的她小声地说:
「最新奇的是『路上的街头艺术』竟然动了起来。」
「————啊?」
我忍不住回问,茧墨却满不在乎地闭上眼睛……该不会是要睡了吧?我慌忙问道: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会动的涂鸦是街头艺术?」
「街头艺术不就是画在墙上的涂鸦吗?内容包罗万象,可以是卡通图案,也可能是POP字;有写实派作品,也有裸体画……种类各不相同。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画的是水墨画,甚至还写了字。不管怎样,这故事都无聊透顶,没有半个我喜欢的梗。」
啊——讨厌,有够讨厌!
茧墨宛若猫咪似地打了个呵欠,像是懒得继续跟人谈话。突然伸出的白皙手臂在空中如蝴蝶般晃了晃,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绽放出锐利的光芒。
「小田桐君,你可以回去了,抱歉让你留到这么晚。」
「请问你可以更详细地说明吗?」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说再多也没用,你亲自去看看比较好。只要专心地找出会动的涂鸦,还有画出怪涂鸦的『犯人』就好。」
最后这部分我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像是都市传说的故事似乎是客人的委托,要我们抓出犯人。见我紧蹙眉头,茧墨的嘴角再度扬起。
看着她嘲讽的笑容,我突然觉得疑惑。
既然她一直吵着说这个案子很无聊,为什么要接受委托呢?
「小茧,这是谁委托的案子?」
当我带着几分不安询问后,茧墨静静地摇头。
「对方还没来委托,但是就快出现了。因为我觉得到时候再开工有点麻烦,干脆先处理。」
「原来如此……所以详情是?」
「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你,下次再说吧。」
「好吧,我知道了。」
我点头站了起来。茧墨拿起要换穿的睡袍与带毛线球的帽子,今天帽子上的毛线球是一只张开嘴巴的变色龙,舌尖黏着用珠子做成的虫子。走出事务所,我叹了一口气。
一如往常,摸不着头绪的奇怪案件。
文字会动,甚至会攻击人,所以必须找出犯人。
目前能掌握到的详细情报只有这些,能理解的东西少得可怜,我只觉得整起事件很莫名其妙。
换句话说,它跟以前那些事件一样诡异。
***
我弹落烟灰,将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中。
然后,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片「涂鸦」。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只见三面墙全被人画满水墨画风的青蛙。
仅以墨色浓淡做为变化绘制而成的画,连青蛙背上的疣都精准地画得一清二楚,令人佩服。用墨汁画出的青蛙颜色清淡,却出奇地让人难以忽视。最奇特的是画在墙角的文字,漂亮的字体四边却长着青蛙的脚,不太懂写的人想表达什么,有点像是文字蝌蚪要变身成青蛙,变到一半却被定型的样子。我怀着恐惧的心情走近涂鸦,盯着这个歪歪的文字。
「蛙」
本次的事件始于一群不良少年的争吵。
从茧墨位于爱知县奈午市东部近郊的事务所出发,搭上地铁前往市中心,从市中心再转一次地铁,路程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走出安静的车站便是远离闹区与大楼区、正常而平凡的住宅区。在这个由相同色系的房屋所组成的住宅区里,几乎所有的围墙与一般住家的外墙都被人画了涂鸦。虽然临近较多人进出的公立图书馆,却因为离大路依然有两条巷子的距离,导致白天人烟稀少,随意涂鸦的状况更为严重。
其中,这个黑色的蛙字是最为诡异的。
听说这附近的街头艺术原本就十分盛行,附近的不良少年也利用涂鸦画分各自的势力范围。或许对居民来说只觉得困扰,但是对不良少年们来说,没有什么比涂鸦更能表现自己的力量。这些不良少年分成几个小团体互相竞争,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画上属于自己风格的街头艺术。在各个团体间的势力抗衡之下,涂鸦的范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然而这样的平衡在最近改变了。
这个变化正是这片墙上的「奇怪涂鸦」。
Street Art,又名「街头艺术」,但是这个涂鸦怎么看都不像是街头艺术。
『某一天,在不良少年聚集的地方出现了一股新势力,对方把其他人的涂鸦洗掉,换上自己的涂鸦,但是这个所谓的新势力其实只有一个人……这不是重点。后来,这个可悲的菜鸟被其他不良少年殴打、追赶,最后走投无路,眼看就要被狂扁一顿……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新人画的涂鸦竟然动了起来,攻击那些不良少年。』
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茧墨告诉我的事情。我缓缓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着墙壁。指尖传来水泥墙面独有的粗糙触感,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一如眼睛所见,蛙字依旧安稳地停在墙上。
有够蠢。
我转身离开,同时拿出茧墨给的记事本,听说当时还有目击者。我拿着地图,往那家据说老板曾经亲眼目睹怪事发生的中华餐厅前进。转过几个相似的转角之后,我突然看到一户民宅旁边挂着写有汉字的招牌,红色的屋檐上画着了条俗气的龙……这家店的主要客源应该是附近的居民吧?站在这间小而巧的店家前,我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油腻香味。
嗯……也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
脑海里浮现炸鸡块图像的我拉开沉重的玻璃门,昏暗的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只见年轻的男客坐在充满油垢的黏腻柜台旁吃着炒饭。
微驼的背影倏地转身。
「咦?这不是小田桐先生吗?」
年轻男人举起手说了声「你好」,如人偶般端正约脸上浮现爽朗的笑容。
——嵯峨雄介。
我不发一语地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
「是你搞出来的吧?」
「等等!你在说什么啊?我做了什么?」
我要趁嫌疑犯逃走之前先发制人。雄介将残留在调羹的炒饭送进嘴里,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你不该这样对待一个正在吃午餐的普通人,很没礼貌耶!」
「普通人会拿球棒打别人的头吗?」
「啊,对耶……对不起。但是这次我真的是无辜的,无、辜喔。」
瞧他拍打我胸口的样子不像在说谎,然而那种过分自信的模样,实在很难说服我他真的什么也没做。
嵯峨雄介是个能面不改色地说谎的人。
就在此时,我想到一件事。
「雄介,你是不是很会画画?」
「我才想问你,我看起来像是会画画的角色吗?」
「哪有人以『角色』称呼自己的啊?真是恶心……总之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嘛……我很少有机会画画,应该不算会画画的人吧?」
雄介看似颇为困扰地歪着头。即使仍然无法相信他的说辞,我还是放开手。雄介故意咳嗽了几声,却没有拿起水来喝,反而继续吃着炒饭。他的脚边果然放着一支球棒。
如果他有办法画出能攻击人的画,应该也不需要球棒了吧?
「话说回来,雄介,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什么『这种地方』?没礼貌,这家店的菜很好吃喔!分量足够又便宜。」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不是正过着『正常』的高中生活吗?」
「高中吗?今年因为打工太多,被留级了,我决定直接从明年开始继续念。不过,当有钱人真不错,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连我这种烂人都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真是奇怪呀。」
雄介一边吃吃地笑着,一边浏览菜单,像是想加点些什么来吃。我皱眉看着他过分开朗的侧脸。
总觉得不太清楚该怎么跟这种精神有点失常的人说话。
「不好意思!我要加点炒饭跟一份饺子。」
就在我思考的当下,雄介已经加点完毕。柜台里传出一道超级低沉的男人嗓音,应该是老板吧?雄介笑嘻嘻地转头看着我:
「在这里遇见你,表示又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吧,小田桐君。如果能告诉我,或许我帮得上忙喔!还有……这里的饺子真的很好吃,你介不介意吃韭菜放很多的饺子?」
我不理会他的问题,迳自坐下。我不知道雄介究竟和哪边的某人有些什么不正常的合作关系,看来他也不打算透露任何消息给我。
……等一等!有件事情要先弄清楚。
「你……该不会擅自帮我点菜了吧?」
「咦?不能帮你点菜吗?」
雄介状似无辜地歪着头。此时,我好像听到自己的血管爆开的声音,原本不想为了点菜这种小事而生气的我竟然有些愤怒。
为什么这些人都这么任性?茧墨也好,雄介也罢,都不顾别人的意愿,乱来一通。
「听好了,雄介,你……」
就在我准备大肆抱怨的当下,雄介的脸上倏地出现了一种野兽见猎心喜的表情。他踢了一下脚边的球棒,趁球棒旋转飞起时伸手接住,店外同时传来惊人的惨叫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男人的惨叫声画破寂静的空气。
是涂鸦墙的方向!我啧了一声站起来,跟在雄介身后跑到店外。雄介似乎知道该去哪里,脚步没有一点迟疑,迅速而确实。明明只听见一次惨叫声,却能辨别位置,他的直觉令人害怕。
「雄介,不要去!别插手!」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乖乖听话了吗?别闹了,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可以错过……!」
快乐地反驳我的雄介突然没了声音。只见他停下脚步,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耳边已经听不见男人的惨叫,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声音。
——无数的脚步声。
看到眼前的景象,我的整个背脊都凉了。
「这是什么啊……」
我也很想问。
路上出现了无数只黑色与白色的青蛙跳动着,啪哒啪哒地跳着。由淡淡的墨汁描绘的青蛙身体呈现半透明状,不太真实。无肉的喉咙膨胀着,毫无间断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够恐怖!我抬头一看,发现在这条塞满青蛙的路上坐着一名染着夸张金发的年轻人,正拼命地甩开不断爬到身上的青蛙,然后像是突然气力尽失般地往后仰倒。他的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两人的外型相似,但是站着的人用帕巾捂着嘴,看上去大约十五岁左右,还是个男孩。
他的手上拿着一支毛笔,蘸着墨汁的笔缓缓地在墙上滑动着。下一秒,随着灵活的手腕动作,墙上出现新的字。
「蛙」
接着,文字的轮廓逐渐融化,先是生出脚,接着生出手,如同蝌蚪般进化,逐渐幻化为一只青蛙。当变化完成后,青蛙便开始跃动。
青蛙从墙上跳到了外面。
然后「呱!」发出叫声。
「你……这些到底是什么?」
我讶异地呢喃着。同时,男孩似乎注意到我们两人,慌张地在墙上写了些什么。我背上的寒意再度窜起,直觉告诉我「大事不妙」,身体的动作却慢了一步。
不过,雄介的动作非常迅速。
他以运动鞋踩向地上的青蛙,如野兽般狂奔……噗滋噗滋,地上出现无数如血迹般的墨渍。雄介毫不迟疑地冲向男孩,就在下一刻——
「雄介,住手!」
他手上的球棒用力地朝男孩的头挥了过去。
***
「小田桐君,虽然我的力量的确能帮上忙……可是为了你好,我认为你应该要正大光明地赎罪!」
「关我什么事啊?凶手是雄介。」
「嗯,我也知道。不过,幸好人没死掉啊……」
「他又没死,甚至连骨折的迹象都没有喔?」
真是万幸啊……不过,这好像不是你该说的台词吧!
雄介与茧墨在我带来的男孩身边重逢了。当我把男孩带到事务所时,茧墨十分吃惊,甚至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可能是觉得麻烦吧?当然,为了搬运男孩而搭乘计程车的钱,想必也不能请款了。男孩被打昏之后一动也不动,身边那个昏迷的年轻人则八成属于某个不良少年团体。看他似乎没什么大碍,我就让他继续躺在路边了……很容易能猜出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起茧墨上次刻意用惊悚语气描述的故事。
被追赶的男孩碰到死路而转头,在后方追上来的是为了好好教训不懂规矩的菜鸟而聚集的一群不良少年,怪现象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街头艺术开始蠢动并攻击人。
我再次注视男孩的脸孔,他看起来仍陷入昏迷,但呼吸均匀,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我拿了冰枕让他躺,不过最好还是找医生看一下比较妥当……然而我并不想因此被人以杀人未遂罪嫌逮捕。
我拿下覆盖在男孩脸上的帕巾,使他的呼吸能更顺畅一些。帕巾下的脸孔意外地年轻,黑色的细眉、日本味浓厚的五官与轻浮的咖啡色发色十分不搭。
下一秒,他的眼睛张开了。
还来不及庆幸男孩仍然活着的事实,表情僵硬的他便捂着嘴跳了起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帕巾,接着冲到沙发后方,然后充满警戒地躲在那里。
不知道是不是对眼前的状况感到困惑……即使如此,他的反应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我猜你可能有对人恐惧症?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害你的——」
这句话从雄介口中吐出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男孩欲言又止地保持沉默。茧墨「唔」了一声,突然捡起掉在地上的摺扇。当我正在怀疑茧墨究竟是从哪里拿出这把摺扇时,突然想到它好像是男孩一直插在腰上的物品。只见男孩慌忙接过扇子,然后拿毛笔在扇面上写了一些字。
还以为又会有什么怪东西从扇子跳出来,我吓了一跳,不过他写的好像只是一般的文字。
『你是谁?要做什么?』
「询问别人的名字之前,首先要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貌,更是诚意的表现。而且,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茧墨用下巴指了指放在墙角的红色纸伞。见了纸伞,男孩惊诧地瞪大双眼,挥了挥扇子,扇子上的文字就这么被消除了。他拿起恢复成纯白色的扇子,再次书写。
『你是当代的茧墨阿座化?』
「答对了,我就是阿座化!能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也算有缘,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制造这些怪异现象吗?水无濑家的人?」
茧墨的笑容加深了,站在她后方的我则皱起眉头。
水无濑?
『我不想和你说。』
「不想说也没关系。即使不问你,我也不会觉得困扰,反正近日内就会有人来找我了。你们家的使者动作未免太快了点。」
茧墨露出耍弄猎物般的自信笑容。见状,男孩又在扇子上写字,然后「啪」的一声,像是要遮住嘴巴似地将扇子展开。
『女狐狸,不要随便品评我们家族!』
「你!」
他无礼的说法让我差点忍不住开口。不过,在我开口之前,雄介就开始抱怨并伸出手。
「哎哟,有够烦!叽哩咕噜的。」
接着,他快速地夺下男孩手上的扇子,「啪」地折成两半。
「啊…………」
空气瞬间凝结。男孩试图打开被折断的扇子,想在上面写字,于是雄介又抢过扇子,再折断一次。男孩的眼泪随着扇子折断的声音而落下。
「你干么折断他的扇子啊!」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能说话,还用写的,总觉得看了很生气……而且我讨厌看字啦!我可是现代小孩耶。」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折断他的扇子啊!」
看见我和雄介争论,男孩开始颤抖,刚才那种嚣张的态度消失殆尽。现在的他眼神游离,如同惊慌的小动物。雄介用力地抓住他的肩膀。
「好了,吸气——吐气——再吸气——一段健全的对话,首先要从讲话开始喔。」
雄介咧嘴笑着,牙齿露出来的模样让人联想到骷髅。男孩领悟到自己无路可逃,只得开口:
「我、我……我、我……」
「很好!你想说什么呀?」
「我——我——这、这个……」
男孩的脸上汗如雨下。或许是因为两人的年龄相近,眼前的情况看起来像是学长欺负学弟。就在不自觉地叹息着的我想出言阻止雄介时……
「你居然真的想开口说话啊?」
传来了一道清澈而具威严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事务所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门外站着一名穿着和服的女人,一身黑色和服就像是丧服一样。黑色与白色交错的和服上画着类似水墨画的图案,和服的袖子上则有只展开翅膀的灰色鸟儿。
这名突然出现的女人缓缓地弯下腰,身边跟着以布遮盖住嘴巴的随从。
「好久不见了,茧墨阿座化大人。」
「好久不见,你是水无濑家的人吧?没想到来得这么慢,你们的情报网似乎不太灵光了呢—真令人担心。不过,看见你这么有精神,我颇感欣慰。」
女人微微挑眉,但是似乎不打算惹当代的阿座化生气。她看着天真地笑着的茧墨,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这次我们的族人给您添麻烦了,我会马上带他回去。还有——」
女人抬起头,颇有气势地宣告:
「我是来迎接您的,茧墨阿座化大人。」
茧墨露出猫咪般的笑容,什么也没说。
***
女人告诉茧墨:「我们需要您帮忙。」
但是茧墨回答:「你说谎。」
话虽如此,我和茧墨、雄介遗是坐上了女人的车。茧墨端坐在宽敞的车里,吃着自己带来的巧克力,上头的可可粉就这么掉在皮椅上,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喂,小茧,现在是什么情形啊?」
「嗯……看来我还是得先告诉你大致上的状况。」
茧墨舔着雪白手指上残留着的可可粉,转头看了看后方载着刚才昏倒的男孩的车子,说:
「你也看见了吧?墙上的水墨画会动——就是水无濑一族的超能力,他们能够让画出来的图像变成具体的物体……更精准地说,他们画出来的东西会自动变成『具体的物体』。和茧墨一族不同的是,茧墨一族之中只有我有超能力,但是水无濑一族的人每个人都有这种超能力。当然啦,个人的能力高低各有不同。正因为人人都有超能力,所以在管理上必须更加严谨。不过,看样子有个男孩离家出走了。」
茧墨转动着小小的头,重新看向前方,耸耸肩,衣领上的蕾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本来这个离家出走的男孩应该立刻会被族人抓回去,可是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跑去跟不良少年纠缠不清,甚至开始在街头涂鸦。水无濑一族当然也收到消息,只不过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族人竟然会做出如此荒唐的行为,于是没有将这消息继续报告给上面的人知道……我也很讶异呢!没想到这个古老的家族竟然出了一个嘴巴围着帕巾、到处涂鸦的人,这种行为实在不甚光彩。」
茧墨似乎想起了那名男孩的拙样,骇笑了起来。雄介也在一旁附和着说「就是啊,那种打扮根本一点都不适合他」。我烦躁地问:
「所以你才派我去打听状况?」
「正是如此。我知道水无濑家有个年轻人失踪了,也知道束手无策的他们会来找我帮忙,于是决定先行动,赶快搞定这个无聊的案子,越早越好。」
坐在助手席的女人静静地听着我和茧墨的对话,雄介则是不想继续听我们说话,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戴上,开始听音乐。坐上车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漆黑的车窗让人完全看不见外头的景色。
我看着黑黑的车窗,询问茧墨。
「如此一来就知道涂鸦会动的真相了。不过我希望你可以说明一下,为什么们抓到犯人之后,我们还要跟他们一起来呢?」
「还用说吗?他们之所以会来接我,是为了别的事件。」
吃完巧克力,茧墨又打开了另外一盒,从里面取出一颗玫瑰形状的巧克力。「喀」的一声,巧克力在齿间粉身碎骨,香浓的洋酒味道蔓延在茧墨薄薄的嘴唇上。
「由于之前就听过这件事,我并没有太惊讶。看到他们派人来,我只觉得『喔?终于出现了啊?』由于我可能会因为他们的过失而被杀害,他们才会特地跑来保护我——茧墨阿座化,一个长久以来被他们当作虫子般轻视的对象。」
「会被杀害?」
我反刍着这个令人不安的词汇,对此反应颇大的雄介忽然扯下MP3播放器的耳机。茧墨又拿起一颗巧克力,嘻嘻笑着:
「想杀我的似乎是他们家族的背叛者喔……真讨厌、真讨厌啊,这样的状况令我颇为开心,却一点都不有趣。毕竟剖开我的肚子根本不能算是很好的娱乐表演。」
喀叽!又一颗巧克力被咬碎,从巧克力中流出的洋酒让我联想到血,真恶心。
少女泡满巧克力的肚子剖开之后,一定也是甜甜的味道。
「知道想杀你的人可能是谁吗?」
是不是因为和人结怨才导致杀机?
这名少女应该很容易让人恨到想杀掉她。一想到这里,雄介忽然大笑,不知道是什么戳中了他的笑点?总之他哈哈大笑着,茧墨也愉快地拍着手。
「呵呵,不错、真不错!小田桐君的率直也是一种美德呢。可是这次之所以会有人要杀我,并非出于憎恨喔!小田桐君,这次的事件和人的无聊怨念之类的存在有一线之隔。」
我不太懂茧墨的意思。人的怨念有时能让骷髅唱歌,有时能孕育出鬼——这些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不过,到底是什么存在会跟这些所谓的「怨念」有一线之隔?
因为憎恨,所以想杀人。
某人却基于与恨意完全不同的因素而想终结另一个人的性命。
我能想像,但无法预测原因。
「抱歉,小茧,能告诉我原因吗?」
「这还用说吗?小田桐君,水无濑家的人之所以想杀掉茧墨阿座化,原因只有一个。」
此时,坐在助手席上的女人出声阻止:「茧墨大人!」但是茧墨嘴角微扬,无视女人的阻止。她说:
「为的是毁灭神——」
***
车子来到某座山里,笔直延伸的道路两旁是整片竹林。回头一看,只见停车场另一头有条杳无人烟的小径,小径两旁依旧是竹林。这座山很可能是私人用地……车子走到一半时,我总觉得路绕来绕去的,当时很可能就是走在这座山的上山道路上吧?他们到底带我们来到了什么地方?我回头重新看向前方。
竹叶摇曳而发出的宪牵声音听起来很舒服。
眼前的红色纸伞漫步着。如果拿着伞的少女能够穿着和服,走在竹林中的小径,脚踩着碎石前进,一定会是很美的景象……可惜,这名少女穿的是夸张华丽的洋装,以至于一切的一切看起来宛如可怕的恶梦,有着奇妙的不协调感。鲜红色配上黑色洋装,看起来只像是不合时宜的丧服。
「延续刚才的话题,小茧认为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茧墨被茧墨一族的人当成活着的神来崇拜。
从一个厌恶别人将信仰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少女口中听到「毁灭神」这样的说法,实在滑稽。
「这种问法好抽象,小田桐君,是不是因为我不肯详细地说明,所以你才运用套话的方式,企图问出重点呢?」
茧墨头也不回地说着,咕噜咕噜地转动纸伞。
「假设某人指向眼前,告诉我说『那边有个神』,我会说『如果那边真有个神也不错。』」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稍稍皱眉。少女不是一直否认着「神」这个抽象的概念吗?此时,茧墨倏地转过身来,然后露出一抹像是要安抚哭泣孩子般的笑容说:
「神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只要『某人』愿意相信,祂就存在。神存不存在都是个人的自由认定,没有一个概念像『神』一般如此自由而主观。有人虔诚地信仰神,也有人唾弃神……我不会轻视任何一种选择,只是不希望自己被人当成神,那对我来说只是麻烦而已。」
喃喃地说完后,茧墨露出嘲讽似的笑容。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注1:出自于英国诗人Robert Blowning的诗——〈春之诗〉。)不过……无论相不相信神的存在、人们有多么喜欢神都无所谓,这次的事件并不会因此变得比较好解决。」
茧墨缓缓地摇摇头,然后再度转身背对我。她转动着肩膀上的纸伞,重新迈开脚步。
「关于『毁神』的事情,我之后会再详细地告诉你,现在就先跟我来吧。」
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我吞下这句话,没说出口,跟随着她的脚步走过去。只要茧墨开口说「跟好」,乖乖地像只忠犬般跟随主人便是我的职责所在。但是——我不禁往后看了一眼。
为什么连这家伙也跟来了?
「雄介为什么擅自跟过来?」
「这个嘛……小田桐君,我会跟来是因为茧墨小姐说可以一起来的呀。」
雄介拿下耳机回答,节奏强劲的摇滚乐自耳机中流泄而出。如果茧墨默许了,我也无法反对。我一边咂舌,一边问出刚才的问题:
「雄介相信世界上有神吗?」
「如果有就太棒了!好像很方便。」
雄介一边随口回答,一边操作播放器,似乎想找自己想听的歌曲。只见他的右手拿着那支犹如手臂延伸般的球棒,晃来晃去。
我将视线转回前方,发现茧墨已经停下脚步。她的背后有扇门,走在最前面的和服女人恭敬地站在门旁。
「小田桐君,我们到了喔。」
茧墨后方的门「叽」的一声打开了,以黑色的布盖住脸孔的人像是参加葬礼的队伍,在道路两旁一字排开站着。我想我背上滑落的汗水绝对不是洒在身上的阳光造成的。
「欢迎来到水无濑本家。」
茧墨的介绍词好像她是水无濑家的人一样。
***
「我想起来刚刚联想到什么了,就是黑道!跟黑道电影演的一样嘛。」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联想到黑道,但是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真的很可怕,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沿着石头铺设成的路走到屋子。一路上,那些蒙着脸的人配合茧墨的脚步鞠躬,无声的行礼有如一波波黑色浪潮。茧墨毫不在乎地走了过去,但是我和雄介没办法和她一样自在。
「等进了屋子之后再惊讶也不迟,大门口那边有什么好害怕的?和茧墨家差不多呀。」
就算和茧墨的老家一模一样,我们也不见得会习惯吧?
我一边心想,一边继续跟在茧墨后面走。走进这间屋子之后,我才知道内部的确如茧墨所言,让人惊讶不已。只见墙壁、天花板、地板全部都用类似习字本的纸张制成,蜿蜒的走廊给人异样的压迫感。
很难想像有人会住在这么奇怪的房子里。
「很棒吧?这间屋子全部都是用纸做的喔!」
茧墨以满带笑意的声音说着。仔细一看,我才发现连纸门都是纯白色的,很难分清楚墙壁跟门的界线。为什么要盖出这么怪的房子?令人费解,唯有不正常的人才会只用白色来盖自己的家。
「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了。」
茧墨回答,她又用读心术读取了我的疑问。接着,她继续引领我们走到最里头的房间。走在如迷宫般迂回的走廊时,我的眼角有时好像瞄到某种黑色的物体跑了过去。然而黑色物体的动作实在太快,还来不及看清楚就又消失了。
总觉得……
好像有东西爬在墙上。
我想起在墙壁上蠢动着的蛙字,突然觉得不太舒服。每次想辨识那些黑色物体是什么,它们就又躲起来了。在我努力想确认的当下,我们已经走到了最里头的房间,只见双开式的纸门敞开着。
果然是一间全白的房间,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白色。天花板低得很诡异,给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一名少女双手撑地,跪坐在房间中央,结束带路工作的女人则退到少女背后,几名黑衣随从也和少女一起低垂着头跪坐着。少女在这些黑衣人的衬托之下,绽放奇妙的光彩。
因为只有她穿着纯白的和服。
「嗨——」
茧墨轻松地打招呼,少女却没有任何回应。看似湿润的黑色长发整齐地拢在背后,像是一把切开她背部的利刃。接近病态的苍白肌肤让她宛如人偶,也像死人。
少女抬起低垂的头,眨着大大的黑眼睛,嘴唇紧闭着,不知道是否涂上了口红,整张嘴红得吓人。她如冰的锐利气质与茧墨是完全相反的类型,却拥有足以与茧墨相提并论的美貌。
她从腰际取出一把摺扇并打开,手上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支毛笔,在摺扇上振笔直书。上头的字体潦草得无法阅读,茧墨于是开口替我们翻译上头的文字:
「『茧墨阿座化大人,欢迎您大驾光临寒舍,敝人深感荣幸。』」
但是我一点都看不出少女有任何热烈欢迎我们的样子。
她瞪着茧墨的眼神像是看着自己的敌人。
「很高兴见到你这么有精神的样子,水无濑家的……你应该是新任当家吧?」
茧墨问道。当少女挥舞扇子后,扇面上的文字便消失无踪。她再次运笔写出新的句子。
「『我是水无濑一族的族长,名叫水无濑白雪。』」
少女注视着茧墨,将扇子往前一递,强势的眼神与日本娃娃般的外型完全不搭。听到她是水无濑家的族长,我并不惊讶。
因为她的眼神带有一种高傲的气质。
「『今后请您无需见外。』」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呢!毕竟我跟你的父亲并没有建立起十分友好的关系。」
茧墨的嘴角微微扬起,露出让人反感的野兽般笑容。
「如果你真的愿意和我当好朋友,那就太棒了。」
(————说谎。)
但是我不敢真的说出口。少女并未理会茧墨明目张胆的言语挑衅,茧墨之所以敢这样说,也是因为清楚她不会做出任何反应……两人似乎都很了解对方。
无需说出过多的客套话,也不用浪费时间试探对方底细。
「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问罗!听说背叛者终于下定决心要『毁神』,不晓得族长有什么头绪呢?在你们得到消息之前,对方的计划已经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少女来回看着我和雄介君,稍微皱起眉头,然后打开了扇子。
「『我会为您说明。不过,可以先请他们两人回避一下吗?』这样啊……你们不必隐瞒,反正我一定会告诉他们的!而且,这位族长,请你明白一件事——因为你们的『过失』而可能被人开膛剖肚的人是『我』喔!」
茧墨「啪」地打开纸伞,白色的房间顿时开出红色的花朵。
她毫不畏惧地迎上少女的目光。
「所以请不要乱来。我不会做出太过分的要求,不过你们也应该拿出一些诚意。被当成目标,我不会抱怨自己很衰,却也不喜欢因为别人的过错而倒霉。肚子被人画开一点都不好玩——甚至会让我很生气。」
茧墨不停地转动纸伞,红色影子在四面墙壁上跃动着,纸伞中心响起嘲讽般的声音:
「请不要让我卷入这么麻烦的事情之中。」
站在族长后方的女人虽然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族长伸出苍白的手臂,阻止她发言。接着,族长打开摺扇。
「『我要向您道歉,非常对不起,您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将所有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只是——』」
茧墨的嘴唇弯成弧线,族长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扇子上挥毫。
「『我们不会让茧墨大人的肚子被切开,一族的害群之马将由我们族人的手来收拾善后。』」
写完之后,族长先是关起摺扇,随后又「啪」的一声打开。
茧墨愉快地看着扇子上的文字。
「『请不要小看我们。』」
笑声响起,茧墨突然改用比较亲昵的口吻说话:
「你比我想像中来得好战呢,真是个有趣的人,值得好好观察。如果能让我觉得有趣,我就不会有任何怨言。」
就算茧墨只要事情有趣就不会有怨言,但我可不是。
我会用尽全力避免所有需要杀人,还有可能会被人杀掉的状况。
然而茧墨大概不会管我的意见吧?她笑着继续说道:
「对了,族长,现在的状况到底如何呢?我们究竟是已经有些束手无策,或是还能轻松地备战呢?不过,我猜我们大概没有多少时间了,对吧?」
「『说得没错,很高兴您能认清这个事实。』」
族长身后的女人愤恨地咬牙切齿,完全不受影响的族长则静静地接受茧墨的指摘,表情冷静地继续写着。
「『现在我要告诉您的内容还请保密。我的父亲——也就是前任族长正是死于背叛者手中。父亲没能阻止背叛者,至于带回这些情报的随从们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人都被杀死了。事情即将演变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原来那位老人家已经……虽然年事已高,但他毕竟仍是一族之长,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被杀了。」
见族长半闭双眼,茧墨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指的是『那个意思』啊。也就是说,你打算以族人的力量解决罗?有没有把握呢?」
「『我的超能力远胜过我父亲,也不会下没把握赢的赌注。』」
扇子先是「啪」地关上,接着,族长像是要表现出气魄似的,下一秒又用力地打开扇子。
「『我的画一定能取得胜利!』」
「很好——」
茧墨也「啪」地收起纸伞,映在墙上的红色影子随之消失。她将纸伞如拐杖般地撑在地上,再次望向族长。
「可是族长……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决策究竟妥不妥当呢?无法阻止他,事态也演变至快要无法收拾的状况。既然无法阻止,我等于是送上门来让他剖开肚子吧?姑且先不提这点,你们将战场拉到本家,也似乎不是很正常的做法。」
「『这里等于是我们的城堡,与水无濑本家为敌便等于和全族人为敌。』」
「原来如此,打算来场群体战吗……我应该为这么无可奈何的状况悲叹?还是为你们不顾一切地全力奋战而称赞你们?」
茧墨话中带刺,然而族长依然维持冷静地回答:
「『随您高兴。』」
以惊人速度写着的毛笔倏地停下,沉默拍打着耳朵。墨水从笔尖滴落在地上,留下类似血迹的形状。同时,茧墨笑了。
「我知道了,谈话就到此结束吧。小田桐君、雄介君,走吧!」
茧墨转身向前走着,无视慌张地起身想带路的女人。似乎知道该走到哪间房间的她,背影看起来比刚才还要愉快。
她觉得很开心。
不祥的预感窜上我的背脊。
「小茧的心情似乎不错?」
「呵呵,你发现啦!小田桐君,我还以为会很无聊呢,没想到还满有趣的!仿佛能够坐在特别座欣赏一出豪华绚丽的演出一般,令人非常期待。」
茧墨的喉咙像猫咪似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现在的她仿佛一只看到整条柴鱼干的猫咪般兴奋。
也很像看到尸体躺在眼前的乌鸦。
「不用这么担心,小田桐君,开心点!打个比方来说——」
茧墨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笑。
「你——有看过龙吗?」
***
走到客房后,雄介开始观察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还以为客房的状况会正常一点,不过我的期待落空了,这里一样是纯白色的房间,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感觉上只要持续盯着某一点就会发疯。雄介皱着眉,抬起头:
「奇怪,插座到底在哪里啊?」
「这里应该不会有那种东西吧。」
「看到这种怪房间,竟然还会认为有插座,你也太乐观了……」
哪里哪里!雄介害羞地笑着……其实那并不是称赞。他依然不放弃地拿着MP3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雄介哪才有注意听我们的对话吗?」
「没有,只听了一半,那些什么族人的纠纷太复杂了!于是我之后就一直用这个听音乐,所以它快没电了。」
雄介晃了晃手上的MP3播放器。既然都跟过来了,至少应该认真地听人说明才对吧?正当我想开口念他时,却听他幽幽地开口说:
「族人、家人、客套话、真心话、背叛,以及社会大众之类的根本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管那么多干么呢?真无聊。」
他的声音里潜藏着明显的厌恶感,我只好吞下哪才想说的话。仔细想想,待在这个家对雄介而言,也许有些痛苦。
族人所闹出的纠纷就由这一族的族人来解决。
和之前那桩让妻子与女儿上吊,结果默默地受到制裁的案件有异曲同工之处。
「看他们处理背叛者,还不如找出午间连续剧来看就好。」
我刚才可能想太多了,这个家伙哪里觉得痛苦了?
当我这次正想大声斥责他时,纸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只见某个人站在门边。我转头看向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孔——是之前被打昏的男孩。他的头发染回黑色,看起来有些不太自然,身上则穿着同色系的和服,一对大眼睛在被帕巾遮掩的脸上不安地转动,茶杯与装着点心的盘子则在他手上拿着的托盘上「喀啦喀啦」地响着。
「我、我、我替你们拿、拿茶……」
后面的句子又消失了,开口说话对他来说似乎是很不拿手的事。茧墨迅速地从托盘上端下已经溅出不少茶汤的杯子。
「谢谢,原来是你负责服务我们啊?这就是你接受的惩罚吧?你们看,我们很不受欢迎呢!」
后面这句话是对着我说的。我不怀好意地给了她一抹微笑,然后问:
「小茧,我可以感觉到你和水无濑家之间好像曾经有什么过节?」
「过一阵子后,你就会知道曾经发生什么事了,我懒得一一向你解释,之后再一起说明吧!现在先喝杯茶,他们用的是非常高级的茶叶喔,一定很好喝。」
在茧墨的推荐下,我伸手拿起茶杯。端着托盘的男孩偶尔会偷偷斜眼观察雄介,或许是已经对他的笑容产生了一丝阴影吧?雄介并没有理会男孩,只是不停地盯着墙壁上的某一点,看着墙角,貌似厌到非常疑惑地歪着头。
「小田桐先生,你看那是什么东西啊?」
听到雄介的疑问,我转头一看。
刚开始,我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因为它只不过是纯白墙壁上的某一点黑色污渍罢了。
然而过了几秒,我发现黑点好像是刚才在走廊上看到的「会跑的东西」。只见黑点——写在墙壁上的字——突然动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在整个房间的墙壁上移动,随即停下。
「目」
这个字忽然改变外型,从四个角渐渐融化,变成眼睛的形状……我想起「汉字原本就是从绘画演变而来」这件事,随后只见一个巨大而类似人眼的目字就这么出现在纸门上。它好像映出我们的影像,然后眨了一下。
光亮滑溜的眼珠看了令人作呕。
「他们果然还是有派人来监视我们。」
茧墨开心地说着。只见那只眼睛静静地眨着,犹如一只静坐着监视我们的狗,我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小茧……那是什么东西啊?」
「还用问吗?当然是监视器罗!这个『目』字被画在墙上,以便监视客人的一举一动。当然,它应该不具备录影功能,只负责在看到不寻常的事物时立刻报告主人。再加上还有时间限制,真是不方便。说穿了只具备形式美,不需要太过介意。」
「形式美?你说这玩意儿?」
尽管茧墨要我不要太介意,可是这只怪眼实在太诡异,我相信没有人会习惯、也不想习惯墙壁上突然出现人体器官。
此时,雄介突然蹲了下来。
「如果不喜欢它,就这样做吧!」
雄介伸出手指,朝着眼珠狠狠戳下去。
「啊——!」
戳下去之后,他用力转动手指。那只眼珠抖动了一会儿后便完全崩溃,恢复成原来的黑点。
「雄介!」
「干么生气啊?小田桐先生,是你说很恶心的耶。」
「但是我没要你戳它啊!」
「冷静点嘛,反正他们也不会发现……啊!」
雄介的目光迎上站在他背后惊呆的男孩,下一秒,男孩的肩膀簌簌地颤抖着。雄介咧嘴露出奇怪的笑容,男孩吓得想逃跑,他则拿起球棒紧追在后。此时,墙上又出现许多黑色的字,这些字从墙壁的缝隙中陆续渗透进来,没多久便占据了整个天花板。堆叠的文字蠢蠢欲动,接着一起在我们面前停住。
「目」
文字开始产生变化,变成无数只眼睛的形状,接着出现了眼球。
无数只眼睛在天花板上眨着。
「好像不该戳坏那只眼睛耶。」
茧墨愉悦地说着,我则开始头痛。
***
我忍耐着头上那堆眼睛的注视,慢慢喝着茶。茧墨没有吃盘子里的茶点,一如以往地吃着巧克力。我拿起点心,大口大口地吃着,试图将想抽烟的冲动和着日式点心一起吞下肚。雄介拿着球棒朝天花板挥舞,虽然打不到,但是眼睛害怕地闭上似乎让他感到很有趣。我叹了口气,问道:
「小茧,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我猜她应该什么也不会做,毕竟如她自己所言,现在等于是已经坐到了「特别座」,不需要慌张。不过我猜错了,茧墨摇了摇头:
「还用说吗?我当然想看好戏,可是,不管这次的表演会有多精采,我依然不想为了它而被人开膛剖肚。所以,小田桐君,我要请你做一件事,有个东西想请你拿来给我。」
茧墨翻了一个身,像猫咪似地伸了伸懒腰,随后表示:
「首先,要请你找族长借台车,然后到最近的闹区……如果没有车的话,就得用双脚来回奔波了唷。小田桐君,你有汽车驾照吧?」
「当然有,是在你的命令之下,我自己出钱考来的……究竟要做什么?还有,人家肯不肯借车给我们还是个问题。」
「只是想叫你帮我买个东西。如果他们不肯借车,我就不打算继续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他们一定得答应我的要求。」
茧墨坏坏地笑了,雄介也配合似地挥着球棒,我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不想在什么事都还没发生之前就卷入流血事件,只能祈祷水无濑家的人真的会借台车给我了。
「小茧,说到这个……虽然我不太清楚状况,可是既然有人想杀你,为何不直接离开算了呢。」
由于对这一切都还有些不踏实的感觉,我姑且随便问一下。结果茧墨耸了耸肩膀,说:
「我说小田桐君……你不需要担心我被当成目标的事情,毕竟想杀我的是水无濑族的背叛者。这个背叛者属于一个将墙壁全贴上白纸、族长拿着扇子挥来挥去,甚至不使用现代化的设备、利用这种玩意儿来监视人的家族唷!」
茧墨说完,只见天花板上的眼睛不悦地同时眨了眨,她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们的所有动作都只是在演戏,愚蠢至极……就算那人真的想杀我,也绝不可能在大白天跑来,但是既然他们准备好表演用的舞台,背叛者应该会上当。他可能还不知道有陷阱,正开心得手舞足蹈呢!我也得提早做好准备才行。」
茧墨站起身,拿起红色纸伞,无视头上那堆眼睛,走出了房间,我也跟在她后面走着。用力拉开纸门之后,她低低地说:
「小田桐君,你别这么紧张,放松点。」
她的声音听起来只有对娱乐活动的期待与些许无聊的成分。
茧墨歪着小巧的脸庞,面带微笑。
「这一切只不过是供人观赏的戏而已。」
就让我们好好欣赏吧!茧墨说。
但是她的笑容看起来似乎让人有些不安。
***
借了车子、离开水无濑家之后,我才发现原来这栋宅邸位于京都,而且水无濑家族拥有广大的土地。水无濑家的山与附近的土地以「私有土地」为由,禁止外人进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从陡峭的山路开出去,飘高速开到一般道路,又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才顺利地找到大卖场。如果不是这么幸运,我们可能没办法在傍晚回到水无濑家。
——咚!将最后一箱东西搬进房间,那些眼睛仿佛看到什么珍奇的事物般群众过来,可惜它们无法从封箱胶带的缝隙中窥见任何东西,只能在一旁蠢动着。当我放下纸箱、伸展腰部时,腰部传来类似东西断掉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使我忍不住弯腰向前,痛苦地呻吟着。
「咦?小田桐先生,没事吧?这么年轻就闪到腰,真可悲……不,应该说是很可笑才对。」
「罗嗦!给我闭嘴!」
我勃然大怒,可恨的是完全没办法否认……雄介竟然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我们两个人一样来回搬了三趟啊?为什么我会闪到腰,他却没事?我愤恨不平地回过头,看见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搬运的茧墨。四目交接之后,她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
带有同情意味的笑容,让人有点火大。
「搬完了,小茧,这玩意儿你要怎么使用?」
「两位辛苦了,请他们送晚餐过来吧。还有,别称呼它们为『这玩意儿』嘛,小田桐君,真失礼!这可是家家户户都有一具的必需品呢。」
就算是人人都会有的必需品,也不需要搬这么多具过来吧?
不过,我为了搬这几箱东西已经气喘吁吁,还是省下说话的力气为佳。
茧墨呼唤一直在走廊待命的男孩,请他送晚餐过来。他们甚至准备了茧墨的份,真不知道对她来说是多礼还是找碴……我没猜错,她果然不吃,把自己的餐点整份端给雄介,然后拿起巧克力代替晚餐,津津有味地吃着。雄介把餐点里的肉全挑起来,剩下的菜整个推给我。我一边吃着淋上芡汁的豆腐,一边抱怨:
「你这家伙……不要只挑肉吃,其他的菜也要吃!」
「我是速食时代的小孩,不爱吃菜,别为难我了。」
「什么速食时代?听都没听过……难道是新发明的名词吗?」
就在我们无聊地你来我往时,夜色渐深。雄介拿着球棒,赶走聚在纸箱附近窥视的眼睛,茧墨则无聊地躺在地板上翻来覆去。吃了满肚子食物的我忽然觉得待习惯之后,这个房间也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总觉得好像不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一点都没有会发生任何不祥事的预兆。
「容易松懈就是你最大的缺点喔,小田桐君,你得靠自己来判断眼前所见到的一切事物。对所有事物的看法都如此松懈,代表你的头脑反应越来越不灵光。」
茧墨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话是这样说,她伸手拿巧克力的样子不也很悠闲吗?我一边按摩着腰部,一边叹息:
「可是……小茧,现在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啊?」
「呵呵,的确没有。比起无缘无故地感到害怕,或许像这样以眼前所看见的景象来判断而感到放心也不错。但是,怀疑所有眼睛所见到的事物应该是身为人类最该做的事情。」
茧墨忽然伸出手,指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思,故我在』——假设世上所有一切皆是谎言,那么怀疑着这一切的自己便是唯一的真实。虽然这句话原本有更深一层的含意,但我想曲解它原本的意思,加以使用。所谓的真实必须经由思考而获得——你的平静是由自己决定的。对了,小田桐君,可以帮我拿保温杯吗?里头装着热可可的那杯。」
「保温杯来了。小茧,不要怪我旧话重提,这样喝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死于糖尿病。」
本来想说一些不中听的话,没想到吐出来只有这样,我想茧墨一定偷偷在心里耻笑我。将保温杯拿给茧墨之后,她咕噜咕噜地喝着,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只能听见雄介呼呼地挥舞球棒的声音。
咻!就在球棒突然挥出极大声响时——
「小田桐君,不好意思。」
「怎么了,小茧?」
茧墨的叫唤让我再度转头。当我想说「是不是要叫我拿巧克力给她?」而伸手想拿新的巧克力时,她却突然站起身,撑开红色纸伞,红色影子「啪」的一声染上墙壁。下一秒,不只是天花板,连墙壁都浮现出无数的眼睛,类似黑色云朵的一群眼睛全冲出房间,消失在走廊。雄介如察觉了危险的野兽般抬起头,茧墨则将纸伞放在肩上,微笑着。
肚子内侧的物体蠕动着,伴随些微的疼痛,全身的血液仿佛消失殆尽。
茧墨的笑容和刚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她的笑容那么不祥?
她用一种会让人失魂落魄的口吻缓缓呢喃:
「来了喔——」
***
有一种全身寒毛直竖的预感。忍不住拉开纸门的我在尖锐的摩擦声过后,看见走廊的情况——纯白色的走廊上不知何时站满了如幽灵般的人,水无濑家的随从看上去就像是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渍。他们屏息以待,紧盯着走廊前方,每个人手上都握有一只毛笔,毛笔笔尖停在墙面之前。
我身边的茧墨面带微笑,笑得仿佛是等待戏剧开幕的观众。
充满期待。
肚子里的血肉脉动着,不知因何而兴奋,开心地踢着我的腹部内侧。自从我把她当成女儿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安分地乱动,剧烈的疼痛让我不得不按着肚子,跪倒在地。
安静点!到底怎么了?
低声向她说话后,我的视野随着一阵孩童的笑声而切换。
——是想叫我看吗?
我的视线往前移动,引起孩子兴趣的对象似乎就在前方。视线穿过水无濑家的随从身旁,来到玄关。这种感觉好像全身只有眼球浮在半空前进一样,唯有视觉能掌握现在的状况。
有个人站在被裁切成正方形的黑暗场景之中,脚边蔓延着像红色又像黑色的液体……原本站在门口的随从们到哪里去了?就在我产生疑问的当下,眼角瞄到被丢弃在墙角、抽搐着的左手,这只手好像「被咬下来」似的,断面残缺不全,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就在此时,对方开始动了。
那是个穿着工作服的壮硕男人,身体的存在感却异样地稀薄。
他缓慢地抬起头。
竟然没有脸。
他戴着一个没有表情,好像只完成了一半的能面。
男人缓缓地迈步向前,薄薄的脚底板踩在白色走廊上。他缓缓抬起手,长得离奇的手伸向墙壁,手上拿着犹如手臂延伸般的毛笔,笔尖一触碰到墙壁,墨汁便如血滴般滑落……我张大了眼睛。
——大事不妙。
我的全身充斥着想要大喊的焦虑感。同时,男人的手以令人眼花的速度画着,左右两边的墙壁浮现出「虎」字。接着,走廊宛若刮起小型台风般,黑与白以猛烈的速度转动出漩涡并逐渐成形,呈现而出的老虎姿态有如画作中常见的水墨画,不过跟之前见过的画完全不同。那些会动的「蛙」与「目」字只用单笔画成,但是老虎和那些非现实的字不同,有着惊人的存在感。
它毛皮下的肌肉仿佛正跳动着,甚至有对可怕的尖牙。
老虎低声吼叫,男人沉默地点点头。
见状,它便如忠实的猎犬,将全身力量集中于腿上,蓄势待发。
「大家快逃!」
我忍不住惊叫。
同时,我的视线迅速地回到原来的地方。虽然老虎还没跑过来,可是我能感觉到它正朝这里冲过来。恐慌的我以眼角余光瞄向茧墨,她依然维持优雅的姿态,肩膀上靠着纸伞,一动也不动。水无濑家的人似乎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一起在墙上或地上书写起来。有人优雅地运笔,也有人潦草地写着。
「猿」、「鸭」、「豹」
我突然想起之前茧墨所说的「这一族的能力强弱不同」的事情。看样子,水无濑家的人根据各人的能力高低不同,能够画出的东西也不尽相同。即使能够写出一样的文字,变幻出来的绘画也不会是同一种风格。看着他们所画出的文字,我感到绝望。
他们的画和那个男人的画水准差异太大,完全无法匹敌。
他们画出来的是「野兽」,那个男人画出来的老虎却是「猛兽」。
超过十只以上的乌鸦一起飞了起来,为了不妨碍站在走廊上的主人们,它们在墙上以猛烈的速度往外头飞去,身上掉落下来的黑色羽毛穿出墙面,掉在我们眼前,其他的野兽也一起跑了出去。我看见左右两边的老虎从前方的墙面奔跑而来,两对跋扈的野兽之眼燃烧着。
被画出来的野兽们在墙壁中陷入激战——乌鸦们的尖锐利爪对准老虎的眼睛攻击,刺耳的叫声画破空气。黑豹与猴子也咬上老虎的脚,老虎一度被黑色的野兽群掩盖住,但是下一秒,黑色的墨渍激喷而出,右边墙上的老虎抬起头,一口咬下乌鸦与猴子的头;左边墙上的老虎则咬着黑豹的脖子,用力摇晃着。许多动物尸体被甩出墙壁,掉在地上不停扭动。被咬到脖子的黑豹抽搐不已,接着化为一滩墨水。
这根本是单方面的杀戮。
动物们的等级差太多,恣意啃咬着野兽们的老虎让我看得出神。
我对恐怖的感觉已然麻痹,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过于超乎现实,一种正欣赏着美丽演出的情绪充斥着我的心。男人的绘画能力超越水无濑家的随从太多,跳跃舞动着的老虎比起其他野兽要美丽许多。
这就是艺术与涂鸦的差异吧?
在男人的画作之前,那些野兽都只算得上一般涂鸦而已。
右边的老虎倏地跃出墙面,跳到地面之后,攻击离它最近的女人。女人的脖子被咬住,爆喷出大量鲜血,纯白色的天花板渲染上鲜红色的血液,血液滴落在地上。老虎一个飞跃,又重回墙壁里,在天花板疾速奔跑,开始攻击某个男人。它用力咬住男人的身体,将他抛向墙壁。人类惨忍地死去,我肚子里的孩子呵呵笑着,但是我动弹不得。
我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茧墨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现在的一切都只是表演喔。』
小茧,你说得没错。
这样的景象的确很像是舞台上的某一幕。
我心想着。老虎却突然自眼前消失,走廊上只剩下人类的尸体与被血染成殷红的墙壁。
老虎跑去哪里了呢?
我思索着。此时,视野角落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到房间里面。我因为重心不稳而仰倒在地,即使差点昏倒,依然能感觉到脖子上满是冷汗。倒下前的那一瞬间,我听到牙齿喀啦喀啦的敲击声,还有距离颇近的野兽气息。从地上挣扎爬起来之后,茧墨已经不在我身边,失去攻击目标的老虎转而攻击其他水无濑家的人,走廊上陆续传来惨叫声。茧墨大声呼唤雄介:
「雄介君!」
雄介不发一语,抄起球棒往墙壁打过去,球棒啪嚓啪嚓地戳着墙纸。雄介用同样的方式重复摧毁左右两边的墙壁,强而有力地挥舞着球棒,被他敲打过的地方只剩下破碎的壁纸与裸露出来的土墙。其中一只老虎试图穿过走廊的墙壁,进入房间,然而它所在的墙面已经被雄介打破一部分。
我不太懂为什么老虎坚持要经由壁纸走进房间,它们不是能穿出墙面、成为实体活动吗?然而它不亲自走过来,只是发出低吼声,在壁纸上来回踱步。
另一只也停在破落壁纸边的老虎,随后经由尚称完好的壁纸跳到天花板,在我们头上移动着,想从天花板移动到房间。下一瞬间,雄介毫不犹豫地跃向天花板。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以媲美野兽般的行动力挥棒。当球棒的前端打到天花板后,贴在天花板上的纸随着它的落下而被扯下。纸面上的老虎一边闪避已经撕破的地方,一边烦躁地继续低吼着。另一只老虎则就此转身朝外面跑去,天花板上的老虎见到同伴离开,也跟着回到走廊的墙壁上,一起离开了。
远方依稀传来老虎们的悲鸣。
此时,我总算有得救的感觉。
总觉得全身虚脱无力。茧墨忽然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等级不同果然很不一样……这么一来,即使打群体战也没有胜算。」
咯咯地讪笑着的茧墨转头朝我微笑,并继续表示:
「太好了,小田桐君,在这个包满白纸的水无濑家,野兽们必须在壁纸上才能迅速地移动,因此它们只在吃人时冲出壁纸,之后再回到壁纸上……没错,重点就是这个!为了恪守攻击之后回到壁纸的规则,两只老虎才放弃攻击我们,因为它们失去了回去的媒介——也就是壁纸。假设它们攻击之后不需要回到壁纸,抑或是我们现在不在这里,也许已经被老虎们吃掉了也说不定呢!」
真是老天爷保佑啊。
话虽如此,茧墨的语气之中并不带任何恐惧感。她愉快地望着走廊另一头,看见这样的她,我顿时理解了。
这种状况才是她真正想看到的「表演」。
别闹了。
我忍住开口吐槽的冲动,站了起来,对着不断笑着的茧墨问:
「小茧,你才是敌人的目标吧?为什么能够如此悠闲呢?」
「你不喜欢我的态度吗?仔细看看眼前的惨状吧!老虎并没有特地把我当成目标,而是随意挑选攻击目标。你知道原因吗?小田桐君。」
我怎么可能知道啊?看我不回答,茧墨继续说:
「也就是说,老虎只是出来打头阵,为了杀掉潜藏于巢穴深处的女王蜂,必须先杀掉其他蜜蜂。所以,对我来说,目前的情景只是单纯的娱乐。我已经强调很多次,这只是场表演。」
茧墨的嘴唇往上弯曲,多么丑恶的笑容啊……我毫不隐藏厌恶地皱起眉头。站在我背后的雄介一边打呵欠,一边问:
「对了,茧墨小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我喔?MP3没电了,所以想先回去啦。」
雄介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对眼前的景象一点兴趣也没有。察觉到我的注视之后,他说:
「不能怪我没兴趣嘛,小田桐先生,这种程度的场面只要去电影院,要看多少有多少。最近的CG技术越来越好了喔。」
「这不是重点吧?有人死了耶,不要把谋杀和电影相提并论。」
「可是,小田桐先生,叫我有同情心是个根本的错误。」
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的雄介走到门口,望着喷满血与墨汁的走廊说:
「我不可能再为谁的死而掉眼泪……因为我真的不在乎。」
「觉得别人死掉或是没死掉都和自己无关」又如何?
每个人的想法原本就不尽相同,要不要因为别人的死而伤心那是个人的自由。正如雄介所言,要为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而感叹是我自己的决定,但是要他一样替那些人感到难过,也太说不过去了。
但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
在我强烈的瞪视之下,茧墨拍拍手,像是要转换一下尴尬的气氛般,让我们转而注意她。
「小田桐君会生气也不是没有道理。关于你的坚持,我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能够理解『像你这种个性的人的确会因此而生气』这一点。对于目前这种状况,我并非没有准备因应之道,所以让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你们两个帮我拿一下刚才买来的东西。」
听到茧墨的话之后,我与雄介面面相䝼,突然搞懂了她买「那个东西」的用意。
只是,我们真的可以那样做吗?
「我不是说了『要先做好准备』吗!而且这也是为了他们好。既然舞台上的戏这么难看,我们就帮帮那些演员,不是很好吗?走吧,小田桐君!」
不等我回答,她迳自走到走廊上、踩着遍地血腥,同时回头看着我说:
「帮完他们,我们就可以坐到特别座去看表演了。」
***
如果循着人们的惨叫声,我们应该往房屋里头走去,茧墨却突然找起某样东西。她一扇一扇地打开溅满鲜血的纸门查看——房间里皆空无一人。然而,就在她开到第三扇纸门时,我们发现角落有个影子颤抖着。
「果然在这里。」
茧墨一边低语,一边走近那团影子。之前见过的男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看着我们,似乎在看到茧墨后松了口气,张开眼睛并低下头。
「你好——你是负责替我们带路的人吧?」
茧墨忽然说道。男孩听了,羞愧地低下头。
「…………唔!」
「为什么害怕呢?守在这里的水无濑家的人都死了喔。我记得你们虽然不想让我留在族长身边,却也不希望我在远处被背叛者杀害吧?所以才放了一个负责引导的人在我们身边,在背叛者杀过来时,趁对方突破最后防线之前,将我们带到族长身边。看见有人被杀死会害怕是当然的,不过也应该尽力完成使命才对啊!如果把我丢在这里,等于把我叫来当布景。」
茧墨冷冷地说着。这么说来,这名男孩的职责应该是发现情况不对时,负责把我们带到族长那里。然而,看见敌人攻打过来,他却自顾自地逃了出去,抱着腿躲着发抖。听到茧墨的指责,他还是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太过害怕,让他的脚无法动弹。当我正在思考要怎么让他冷静下来时……
「布噜布噜哇!」
雄介突然大叫并把脸贴近男孩。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样可怕的鬼脸,原本已如惊弓之鸟的男孩浑身僵硬。看到完全僵住的男孩,我忍不住大吼:
「雄介!你会不会太白目了一点!」
「哪有,我不是白目,我是故意的啦!这叫做惊吓疗法喔。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
听见雄介的话之后,男孩眨了几次眼睛。雄介看着他,继续说:
「不论你有多害怕,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来嘛,动一下嘛!」
说完,雄介咧着嘴笑。看见雄介的笑容后,男孩慌张地站起来。
他一定以为自己会被雄介吃掉。
男孩小跑步地为我们带路。不知为何,他避开了通往族长房间的路,选了路上几条分岔出去的小路,往左边转进去之后,我们停在某间长得很像厕所的小房间前。少年突然摸索着房间的墙壁,然后从胸口取出一只毛笔,接着,像是要照着描红帖练习一般,仔细地写出了「开锁」二字。写完之后,我听见「喀嚓」的机械声,只见墙壁的一部分凹陷进去,突然打开了!里头出现一条陈旧的阶梯。
通过这条木制阶梯,我们走在延伸至地底下的狭窄通道。这条通道有如迷宫,男孩的脚步却不曾出现迟疑。左、右、右、左……我们转了几个弯,走了大约十五分钟之后,男孩不经意地停下脚步,伸手触摸着仿佛永无止尽的墙面,再次拿出毛笔,又写了「开锁」。这次没听见任何声响,男孩又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贴在墙上——那是一张以整齐的文字写成的纸,很可能是族长拿给他的东西。下一秒,随着机关动作的声音,眼前豁然开朗,我们从狭窄的出口走到了族长的房间。雄介转头看着开展成四方形的白色墙面,惊奇地说:
「哇!居然有道暗门,原来你们感情好到要用暗门喔?」
「就算你真的这么想,也别白目地说出来好吗?千万别说!」
我这么对雄介说着,前面的光景却让我瞠目结舌。
纯白色的房间里站着一群黑衣人……看样子,这一族所有仅存的人都集合在一起了。黑衣人的中心有个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凛然站立其中,对方让人联想到寿衣的打扮,可以说是这群黑衣人当中最醒目的一点。除了墨汁与白纸,这支排列整齐的队伍让人联想到参加葬礼的人们与死者。少女身上的衣服则如墙壁一样雪白。
我注意到一件事。
她身上穿的衣服袖子好像能写字。
应该是为了能够战斗到最后而做出的设计。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们慌张地将手上拿着的东西放在地上。但是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她的视线只停在茧墨一个人身上。她「啪」地张开摺扇写着——
『很高兴你们都平安无事。这么晚才出现,让我好担心。』
可能是顾虑到我和雄介,扇子上的文字比之前整齐,也好懂多了。少女的视线转到男孩身上,男孩的肩膀不住抖动,不过茧墨视若无睹地说道:
「那是因为带路的人不够专业……对了,族长,你打算怎么做呢?」
族长没有回答,只以清澄的眼神望着茧墨。
「团体战术似乎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看能与他对战的人只有你。」
『我也知道,所以才请您过来。』
正确地说,不是他们用「请」的,而是我们半强迫地要求过来的。
族长从一直随侍在旁的女人手中拿了某样东西——是一柄长刀,不过前端不是刀刃,而是毛笔。龙的图案盘旋在长长的刀柄上,最前方蘸上墨汁的笔尖闪闪发光。
『请不要担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牺牲了。』
「算是赌上你的自尊心了?」
茧墨嘲弄似地问道,但是族长并不介意,一双黑色的瞳孔紧盯着纸门。纸门另一头传来强烈的存在感,然而老虎们的低吼丝毫无法吓退族长。
『没错。』
族长手持长刀,将笔尖对准天花板,整把长刀就这样抵着低低的天花板。她使尽全身力气,写出一个字。
「龙」
雪白的天花板瞬间卷起狂风。看着卷起漩涡的文字,我不禁当场跪倒在地,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蠢动。尚未长牙的嘴里吐出如野兽般的奇异叫声,孩子开始骚动不安……我能体会你为何害怕——我按着肚子,低声地说。
我也没见过这样的生物。
「不可能存在」的生物出现在我们的头顶上。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龙啊!
「你会认为世界上没有龙,代表你的确是一名凡人,小田桐君。」
茧墨读取了我的想法,如此表示,同时陶醉地欣赏着天花板上的漩涡,继续说下去:
「个人的想法能够定义整个世界,你认为『不存在』的东西则『不存在』,你认为『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存在』。但是,在未知的领域之中,你认为不存在的东西或许其实真的存在也说不定,任谁都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人类总是自行决定某样东西『可不可能存在』……没错,这就是一般人所以为的『常识』。可是……」
就在茧墨说话的同时,龙的身体在云雾之间若隐若现。它的身上有着坚硬的鳞片,修长的身体柔软地伸展,渐渐变化出类似蛇的身躯。强硬的下巴缓缓地吐气,细细的胡须如皮鞭般飘动。
「超能力者能够超越所有人类的常识。」
龙在空中吼叫着,房间同时降下墨黑色的雨滴。水无濑家的人一起发出赞叹声,连雄介也颇感佩服似地吹着口哨。族长站在他们中间,手向上指着,额头上渗出许多汗水。
咻—当她的手指往下挥舞时,纸门跟着被撞开。两只老虎跳进房间里来,不停狂奔。它们朝着白雪踢着地板,同时龙也从天上飘下来,身体有一半冲出天花板,咬向老虎,并轻易地咬住其中一只老虎,无情地撕裂它的肢体,肚破肠流,内脏跟着喷落一地,立刻变回墨汁。另一只老虎急忙转身,从地板跳跃,试图咬住龙的脖子,可惜它的利牙被坚硬的鳞片挡住,无法咬进龙的脖子。龙将身体再往外伸展一些,卷起老虎的身体。断裂的声音传来,身体跟着被绞断的老虎不住地咆哮,痛苦地挣扎,随后也化为一滩墨汁。
最后只留下墨渍。
族长获得空前的胜利。
众人不断称赞族长,但是她的神色丝毫不见松懈。茧墨低声地说:
「没错——事情还没完呢。」
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想附和似地跟着骚动起来。这一瞬间,忽然有种老虎无法比拟的强烈气场贯穿我的全身。
终于来了……等级完全不同的物体即将现身!
我忍耐着胸口越趋剧烈的跳动,看着敞开的纸门……明明听不到任何声音,该处却瞬间染上黑色。
「族长小心!」
一道黑影几乎与茧墨的叫声同时出现,只见一条黑色的龙盘踞着门口,对着族长张开血盆大口。族长圆睁双眼,顺手将长刀直立抵住黑龙的嘴,无法合上嘴巴的黑龙痛苦地扭动着。此时,族长的龙趁机咬住黑龙的脖子。长刀折断,两只龙一边怒吼,一边扭打起来,受到打斗波及的族人纷纷发出惨叫,被撞飞出去。许多人被撞在墙上,并于留下血迹后滚落在地。两只龙专注地打斗着,时而在墙壁与天花板之间游走,时而穿出墙面,想咬死对方。我张大双眼看着它们对打,只见族长的龙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已经受伤,流出大量的黑血;相对的,黑龙却毫发无伤。
——赢不了。
就在我肯定地这么想时,茧墨百无聊赖地说着:
「差不多该上场了——」
我与雄介四目交接,重新拿稳手里的「重物」。
难道这个就是要在这种情况下使用?
「好了,幸好我们早有准备,这样下去大事不妙,我们出手的时候到了。舞台上的表演看看还好,要是不幸遭到波及可就不好玩了。」
「小茧,真的要在这种情况下用『这个』吗?」
我的疑问很理所当然地被忽视了。那些一边惨叫,一边在心中祈祷的族民们并没有看着我们,专注地看着天花板的族长也一样,每个人都忘我地看着眼前的光景。我们从一直扛着的纸箱里取出「那个东西」。
这个东西真的超不适合出现在这里的。
「好了,你们两个就尽情地喷吧!」
在茧墨的命令下,我们拔下灭火器的保险拴,将灭火器瞄准天花板。
「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我的低语很明显地又被忽视了。
***
「噗咻咻咻咻」的声音实在很吵杂,也直接终结了天花板那场壮烈的战役。当白色粉末喷到天花板,龙便逐渐消失。我们继续拿灭火器喷向失去头部的龙,站在我背后的雄介也跟着从另一个纸箱拿出灭火器一起喷,毛笔所绘制出的龙就这么消失了。最后剩下的只有身上撒满白色粉末的族民们,还有安静得甚至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沉默。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逃避着众人询问的视线,看向旁边,脖子与背部都冒了不少冷汗;雄介看起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茧墨则一脸得意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纯白的墙壁上已经不见任何会动的影子。
就这样,两只龙的战争很干脆地落幕了。
——在我们的干预之下。
族长僵硬地转了过来,不自然的动作仿佛四肢都生锈了的人偶。她的脸上有一半沾到白色的粉,绝美却毫无表情的五官似乎微微抽搐着。
不用想,用看的就知道她现在怒火正旺。
「小茧……虽然减少伤亡很值得开心,可是这样的终结方式会不会太过草率?好像有点过分……」
「你在说什么呀,小田桐君?这次的表演很精采,可是我们不需要奉陪到最后。你该不
会想陪着他们疯到最后吧?纸张这种东西遇到水就化了,遇到火也完蛋。使用灭火器,喷完
墙壁至少还是白色的,怎么可以说我们的行动太草率呢?哈!少胡说了,说到底是他们不
好,不该选择这么古典的打法呀。」
茧墨以三言两语总结了直至方才发生的所有事情。她继续说着:
「小田桐君,既然你亲眼目睹过,就该知道这便是他们家族为何讨厌我的原因唷!以前
茧墨家曾经与水无濑家争论过关于双方超能力的强弱。某一天,我们一把火烧了水无濑家族
特地准备好的决斗场地,因为我们不打算把宝贵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战斗上……谁知道他们家
族的人竟然没有因此而得到教训,真是夸张!」
茧墨高谈阔论着。站在她背后的族长肩膀颤抖,蹒跚地走过来,接着突然对茧墨高举右
手。原本面无表情的她此刻的五官因不甘心而扭曲,行动让人惊讶,足见愤怒的程度非比寻
常。我立刻抓住她的手,对着转头看向我的她说: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刚才你的龙就快输了,让我们帮忙总比让更多人伤亡来得好。』
在那种状况下被人打断战斗,也难怪她心有不甘。
可是,被鲁莽地阻止总比输了好。
「已经牺牲了那么多人,不能继续打下去。」
族长不发一语地甩开我的手,啪!白皙的手脱离了我的掌控。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在扇
子上唰唰唰地写字。
旬你懂什么!你们伤害了我们一族的自尊。这是我们的战争,不需要你们插手,死亡与
失去自尊相比,根本不算什么!b
看到扇子上的内容,我的脑海里被失望所占据。我一边咀嚼着她写出的文字,一边硬吞
下几乎要冲出口的叹息。
他们也一样,不管是谁,每个家伙都如此草菅人命。
不论原因是为了好玩,还是为了无聊的自尊,都一样糟糕。
对我来说,好不好玩或是能否维持自尊都不重要。
句本族的叛徒就该由本族来处置,即使我们全族人都得牺牲也在所不惜——希望你们
这些局外人不要插手。b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是外人,可是既然也被牵扯进来的话,我们怎么可能撒手不
管!别开玩笑了。」
族长微微张开眼睛,也许从来没有人用这种语气顶撞她。我拉住她的手,硬将试图挣
扎的她拉到走廊上,走廊上残留着老虎肆虐过的痕迹——肚破肠流的女人倒在墙角,早已
气绝,眼睛惊恐地睁大,破碎的肠子散落一地,看着血淋淋的脏器,让人不禁倒抽一口凉
气……我缓缓地吐气,重新望问族长。
我指着死状凄惨的尸体,对她说:
「你看到这种惨况,还能大雷『不惭地主张』要牺牲到底b吗?为何不干脆地认输,避免让族民白白受死?」
族长晈了一下嘴唇,甩开我的手回到房间。雄介则扛着新的灭火器从房间走了出来,打算去确认走廊上有没有残余的动物。族长站在房间中央,背对我站着,漫长的沉默降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我还是认为牺牲是必须的,你们的帮忙只是多管闲事。』
为什么能够在那些牺牲者面前这么说呢?
我觉得好像听到血管爆开的声音。族长还想继续写些什么,动作让我没来由地感到生气。仰赖超能力并引以为傲,就算族人因此牺牲也无所谓……我讨厌这样的态度,这种想法和茧墨家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和那个孕育出戴着狐狸面具的怪物家一样。
我伸手抢下族长手中的扇子。
「够了没有啊?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浪费时间在写字上,这种时候该开口用讲的吧?」
当我说完,只见族长困惑地看着四周。难道她不想开口?水无濑家的人仿佛大吃一惊,周围瞬间出现了异样感。但是我继续对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使用超能力?」
「小田桐君,别这样,她没办法说话,别为难她了。」
我转头看向出声阻止的茧墨,只见她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不明就里的我看着族长,一
直低着头的她忽然抬起头,张开嘴。
看到红色嘴巴深处的我,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嘴里没有舌头。
「水无濑家的族长在决定继承地位之时,就得被割去舌头……用古老的方式。所以她并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无法说话。」
从失去舌头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无法再次开口说话。
也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
听到茧墨的说明,族长闭上嘴,点了点头,不打算用写的否认茧墨所说的话。不用多
说,我也能猜到所谓「古老的方式」是什么意思。
她的舌头是被残忍地割下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呆呆地道歉,然而道歉听起来非常可笑。我将扇子还给族
长,她低着头,迅速地写着。
『抱歉,我太激动了,是我不好,对贵客太失礼。请您不要介意。』
我用力地晈着牙,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就算再道歉,也只会更失礼,强烈的后悔刺
我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族人,却没有资格对他们发脾气,内心于是充满一种很想大吼的冲动。
为什么这些人要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没有人能原谅擅自夺走别人声音的人。
「哇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有点悠闲的惨叫——是雄介的声音!我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要发出带有疑问的惨叫声」,就看到一道黑影闪过,一大群乌鸦冲进房间来,尖锐叫声不绝无耳。画出龙之后,背叛者可能无力再画出凶猛的老虎,尽管乌鸦的杀伤力远低于老虎,不过已经足够让我们手足无措了。族长诧异地张大眼睛,我则迅速地冲到她身边,将她扑倒。乌鸦从我们背上飞过去,利爪撕开了皮肤,鲜血跟着喷出。我忍住呻吟,抬起头,还以为乌鸦会回过头来继续攻击,但是没有……它们朝着新的攻击目标飞了过去!
茧墨恰然地站在原地。
「小茧!」
大喊后的我伸出手,却抓不到她。只见茧墨不慌不忙地拿出纸伞,但纸伞怎么可能抵挡住乌鸦们的攻击?我的脑海浮现小茧躺在血泊中的凄惨模样,耳边却听到大大的雨滴阵阵拍打在纸伞上的声音。
湿润的声音此起彼落,有某些东西滴落在地板上。
是几十只乌鸦身上的墨汁。
「咦——?」
黑色的墨汁滴在红色的纸伞上。
那些乌鸦碰到茧墨的纸伞之后,瞬间变回墨汁。
「我早就说过了,小田桐君,对我来说,眼前的场景只是娱乐,不过是这种等级的东西罢了……一般的超能力是杀不死茧墨阿座化的喔!必须要用物理的力量剖开我的肚子才行。所以,要是有人拿刀刺我,很轻易地能将我杀死,但是这种东西绝对杀不死我。
茧墨收起纸伞,甩了甩沾在伞上的墨汁,墨汁形成的雨滴洒落在地。她说:
「超能力所创造出来的动物一碰到我便不知分界,直接化为原形——这种脆弱的东西怎么可能杀得了我呢?」
难怪她一直笑。
而且一直以欣赏表演的心情看着发生的一切。
就在我出神地想着时,肚子里的孩子突然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胃被踢到转了一圈。族长没理会痛苦地闷哼出声的我,慌张地站起来,接着拿起毛笔在地上写字。
「鹰」
背叛者似乎还没察觉乌鸦已经被全数歼灭,族长打算趁机攻击。没多久,一只老鹰以媲美子弹的速度往外头飞去。几十秒过后,远方传来惨叫声。听到尖锐的男人叫声,我们面面相觎,一起走了出去,来到漫长的走廊上。我跨过倒在地上的雄介,走到玄关却没看到任何人,只有被老虎吞噬过后剩下的残骸与混合着黑色墨汁的血迹。其中还有一张面具——刻意塑造出无表情的面具在新形成的血泊中转动着,白色的面具染上其他颜色。
染上鲜艳的红色。
我拿起染满鲜血的面具,喃喃地说:
「一切都结束了——吗?」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族长一脸痛苦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