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倌快求看呀!
靠过来、靠过来喔!
走在那边路上的小姐少爷太大们,快停下你们的脚步来我这儿吧!不要客气喔,一步一步走过;艹吧,
今天要给你们看的东西是特别中的特别,豪华绚烂、品味极之低俗的大型舞台喔。
不看可惜,看了包准久家回味无穷,能流传到后世的好故事。
请久家务必睁大双眼,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演员即将准备就绪,请各位耐心静候,不要离开。这时离开您的后悔肯定会堆到比山还高啊!如果您嫌无聊,就让我来给您说说之前演遇的戏码吧!
第一幕说的是被罪恶感吞食的男人的故事。
第二幕说的是被逼至绝境的小女孩的故事。
第三幕则是两个死者的故事。
接着便是这次要上演的故事——咦?舞台似乎已经准备完成。
各位听见远方传来的钟声吗?
啊,请别太介意,钟声不重要。
好了,就让我们拉开序幕吧。
各位,请靠近一些,拭目以待。
现在您们要观赏的可是世上少有的珍贵故事。
是个极为无聊且充满肮脏欲望的故事。
——————开于某只狐狸的故事。
* * *
梦到一个关于绘本的梦。
反刍了不知几遍的悲剧再度上演。醒目的蔚蓝大海在脚边蔓延开来,带着咸味的水滴喷在脸上。衣柜里流出鲜血,柜子门咿呀一声打开,里头埋葬着如胎儿般蜷曲的尸体。
火焰烧灼着肌肤,小小的手缓慢地挥舞。
沉稳的年轻人的嗓音诉说着故事。
在某个地方有一只狐狸。
第一个是被罪恶感吞食的男人的故事。
第二个是被逼至绝境的小女孩的故事。
第三个是两个死者的故事。
『——————拜拜!』
少女笑着道别。她踩着跳舞般的步伐冲了出去,没多久便化为一滩死肉。我明知道她会消失,却无力阻止。
怎么也抓不到她的手。
眼前所见一切不是绘本的内容,而是现实的景象。但是如同所有的故事一样,结局早已注定,非人力所能强行改变。
『故事就到此结束。』
说故事的人很快地便替故事划下句点,他看着唯一的客人——我。
狐狸面具背后的眼睛笑着,他转动着深蓝色纸伞并问我:
『————你果然很开心吧?』
这些悲剧全都是你造成的。
绘本装订处松脱,纸张四处飞散,脱落的页面化为死肉,黏答答地摊在地上。腐败的肉屑如融化的起司般分崩离析。胸口闪过难忍的疼痛,我无法否定对方的话。
他说的没错。是我的错,但我依然忍不住怒吼。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我放声大吼。
「————————啊啊!」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我的悲鸣淹没在一片蝉叫声中。
伸出的手停留在空中,另一头是灰扑扑的天花板。下巴上的汗水不停滑落,我深深叹息,汗涔涔的我有如刚白海中爬上岸般全身湿透。手掌残留着被火烫伤与撕裂伤的丑陋痕迹,我拾起皮肤扭曲的手,擦拭着脸颊。
这时突然感到强烈的口渴与饥饿,却提不起劲下床。
吵杂的蝉声充斥耳朵,可怕的闷热包裹全身,湿气覆盖皮肤,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彷佛要让身体开始腐败。这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现在好像是夏天。
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呢?我不清萣。只记得我冲出事务所,回到自己的住处。中间的记忆一片空白,不管我多努力回想,就是想不起来发生了些什么。
那之后的茧墨和白雪做了些什么?
任凭我想破头就是想不起来。
肚子好痛。低颤一看,衬衫染着些许鲜血,肚子上封住孩子后所留下的伤痕紊乱且怵目惊心,就像进行了一场草率的手术。伤痕边缘稍稍裂开,汗水与鲜血流过肚皮。内脏感受到一阵阵可怕的抽痛,我忍不住瑟缩起身子。
蜷成胎儿的姿势后闭上双眼,睡意再次涌现,好像睡再多都不够。尽管知道进入梦乡将再度投入恶梦的怀抱,还是忍不住沉沉睡去。
实在是太想太想睡了。
没有力气动,不想做任何事,只想一直昏睡下去。
只要蜷成一团睡下去,现实世界就再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我已经不想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又发生了什么案件。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不管那些搅乱和平空气的蝉声,我缓缓睡去。
失去意识之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没吃东西,只喝一点点水,但是不想定时起床上厕所的我最后连水也不喝了。
这么一来,我应该死于脱水。
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
『要是你希望我别死,能不能陪在我身边?。
蕴藏疯狂的眼神紧盯着我,她伸手抓住我的衣袖。她拉着我的样子和某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一张怀念的脸孔露出温和的微笑。
她的嘴唇微微开放,流泄熟悉的词汇。
『阿勤、学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一秒,静香的脸崩溃,只剩下一团死肉。
就在我伸出手,想大喊的时候。
——————镫。
我听到电视机被打开的声音。
眼前的一切就这么消失。我从梦里清醒过来,张大了双眼,一片模糊的视线之中有个人影存在。应该只有我独居的房子里出现一名女性,她穿着短短的紧身裙,露出雪白大腿。
她的肌肤在这夏日显得过于苍白。
彷佛是死人的皮肤。
女人从脚边的便利商店塑胶袋拿出一根冰棒,拆开外包装,短短的马尾因此而摇晃着,长睫毛上滴着汗珠,看似倔强的眼睛眨呀眨。
总觉得看过这样的画面。
我认识这个女人。
这个肯定的念头刺在脑中,但是记忆里没有谁能与眼前的女人画上等号。
她啃着汽水冰棒,甘甜的汁液滴在榻榻米上。
她的眼神忽然对准了我。
「咦?你醒了吗?」
女人用膝盖在榻榻米上前进,靠了过来。她仔细观察我的脸,薄薄的嘴唇涂了红色唇膏。柔软的双唇勾勒出一个微笑。不知为何,她的笑容让人厌恶。
那是猎人的笑容。
「呵呵,好久不见啊。我来了好几次你都在睡觉,让人怀疑你是否还活着,会不会就这样在睡梦中死掉了呢?」
沙沙沙,女人在塑胶袋里翻找着某样东西,随后拿出湿纸巾按在我脖子上,冰凉湿润的触感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她迅速地替我擦汗。
动作轻柔。
但是她的眼神却像是在观察动物一般冷酷。
「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但我不介意,反正我们的再会也不是彼此所愿。只不过要是你死了有人会很困扰,而我也会错过难得的乐趣,所以我才出现在这……」
女人突然从塑胶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倒了一些饮料在杯盖,一鼓作气喝干。她喝完那杯饮料,嘴唇似乎比刚才更加红艳。
她突然靠近我的脸,趁我来不及抵抗时用她的唇贴上我的唇。厚厚的舌头分开了我的牙齿,同时将含在嘴里的饮料灌了进来。微温而黏腻的液体冲下喉咙,女人的舌头灵活的好像某种水中生物,在我嘴里柔软地游移。
强烈的铁锈气味冲进鼻腔,我诧异地张大双眼。
那饮料似乎是生物的血液。
我拚命地转过头,但是女人不肯将嘴唇移开。血液就这样沾满原本干燥的口中,兴奋的孩子拍打着肚子内侧。
血液唤醒了沉睡中的孩子。
女人的舌头在口中调皮地缠绕了一会儿之后,缓缓抽离。
「好了,搞定。」
她愉快地说着,拨了一下马尾,一条红色液体自她唇边滑下。
白皙的肌肤衬托下,那抹红色更加沭目惊心。
囫囵饮进的温热液体顺着咽喉滑下。
「加油,希望你受尽痛苦,苟延残喘地甸匐在地狱底层般好好活下去。」
答应我喔!女人笑容满面地说。
她到底让我喝了什么?
我正想问她,她却一溜烟地从我眼前逃开。我扑了个空,倒在地上,肚子里的孩子开心大笑。
「就算你的身体虚弱,只要活化你体内的鬼,并小心不让鬼破肚而出,身为母体的你就死不了。」
女人像唱歌似地说完,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阖上。意识再度跌落如泥沼般的梦乡前,我听见女人笑着说:
「好好的品尝吧——————这可是狐狸的血喔。」
发生在……地铁站,五起……手拉着手一起跳车的自杀事件。发生在游泳池……蓄意溺水自杀……全家自杀事件……集体自焚事件……陆续发生多起自杀案件……情况危急的……自杀…………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唧唧。
——————镫。
再度醒来时,女人已不知去向。用舌头舔着嘴里的味道,却不再有任何铁锈味。电视的插头被拔起,小小的房子里依然只有我一个人。
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难道只是梦一场?
被不认识的女人强迫喝下鲜血,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
一定是梦,没错。门也上了锁,门把可以转动,却绝对不可能从外头打开。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喀嚓一声,门把被人转了一下。
远方传来七海的声音。
「小田桐先生?你在家吗?奇怪……还没回来吗?小田桐先生,小田桐先生!好像不在家喔?」
真奇怪,已经推测对方不在为何还一直喊?七海略带困惑地喊了好几次我的名字,也许她隐约地感觉到屋子里有人,却又没有勇气进来确认。身为房东孙女的她有权在房客发生状况时拿钥匙开门,但是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那样做。
「不在家……果然不在啊……」
脚步声随着小声的呢喃逐渐远去。太好了,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肚子闷痛着,低头一看,伤口又裂开了。再裂开一些就快可以看到孩子的手,茧墨不在身边,若孩子现在跑出来,我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不是该对此感到害怕呢?尽管如此,我还是笑了出来。
肚子上的伤口持续恶化,现在的我就像是被判了死刑的人。
但是,我的内心深处却没有丝毫畏惧,不断沉睡的我甚至有些期待肚子被撕开的那一刻到来。我已经懒得再伤脑筋思考,好想快点抛开所有的苦恼。若能停下这个只会胡思乱想的人脑该有多好?
我害死了那些人,就算我死也已经无法挽回这个事实。
我连怎么绝望都不知道。
自杀?集体自杀?梦中听见的单字浮现脑海,我笑着蜷起身体,低低地说。
——————消极的自杀也没什么不好。
* * *
之后又睡了三次,醒了三次。第二次醒来时,嘴里有种奇怪的黏腻感,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殊的状况。有种已经变成腐烂中的尸体的感觉,一直没有活动的四肢好像在很久前便已腐化,脱离身躯。
连现在究竟是白昼,抑或黑夜也早已分不清。
只觉得应该是夏天。
『故事就到此结束。』
我对脑海里低语着的日斗微笑。
故事的确结束了,而我也不打算继续阅读狐狸所准备的下一个故事。
我要主动离开观众席。
『————你果然很开心吧?』
想起他的声音让我胸口剧烈疼痛。我故意让自己意识模糊,不去多想。肚腹的伤口更加恶化,啵地一声自边缘开始迸裂,就在这个时候。
——————叩、叩,
耳边传来清脆的声响,门外有人静静地敲着门。不是七海,如果是她一定会叫我的名字。
——————那门外的人又是谁?
有点想知道,却又不想深入思考太多。不管是谁都好,只要我不出声,对方没多久就会离开。从外头很难看出房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只要我不出声,外面的人就会以为房子里空无一人。
——————咚、咚。
对方继续敲门,但声音稍有变化,好像从敲门变成用脚粗暴地踢着。
——————咚!咚!咚、咚咚、碰、咚!
声音越来越大,有种奇妙的节奏。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开始担心的时候。
「好,一、二———————三!」
碰铿!
随着异常开朗的说话声响起,门打开了。被打坏的门锁垂在一边摇晃不已,太阳眼镜背后的眼睛缓缓地眯起。
嵯峨雄介的眉头同情似地微微皱了一下,接着退后一步。
「茧墨小姐,请进。」
「谢啦,雄介君。有你在帮了大忙呢。」
——————喀。
皮鞋的声音轻轻响起,蝉叫声似乎瞬间远离这里。我张大双眼,身体僵硬。
穿着歌德萝莉风豪华洋装的身影伫立在门口。
耀眼的蓝天衬托下,她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恶梦。
茧墨穿着鞋踏进屋里,她冷淡地看着躺在榻榻米上的我。绝美的脸庞上浅笑吟吟,我的背上则因冷汗而湿透一片。
我像只缺氧的鱼儿拚命动着嘴巴,想赶快编些藉口出来,不想让她看见这副凄惨的模样。努力了半天却拼凑不出任何像样的理由。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动手中的纸伞。
——————啪。
红色花朵当场绽放开来,茧墨露出猫儿似的眼神笑着。
「好久不见,小田桐君。」
「…………小、小茧。」
——————镫。
我语音颤抖地喊着茧墨,同时茧墨走近电视,伸手扭开了开关。
略为嘶哑的声音充满整个屋子。
接着要为您追踪报导关于奈午市的连续集体自杀事件。
在地下铁奈城线发生五起跳车自杀事件。
还有发生在Center Tower的手拉着手跳楼自杀事件。
南区发生在比赛用泳池的溺水自杀事件。
发生在西区、八王子、与驹场的全家集体自杀事件。
还有矢田桥下的集体自焚。
另外,七月的第二周开始,也发现男女五人疑似烧炭自杀的尸体。如同本节目向各位说明的,这些自杀事件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奈午市已经紧急设立防治自杀的心理谘詾专线,却仍旧出现了新的自杀者。这一连串的事件彷佛有着某种共同的动机……
「狐狸已经拉开下一个舞台的序幕——你还要颓废到几时?」
茧墨笑着说,刚才听到的情报迅速在我脑中运转着。
集体自杀?
第一个狐狸故事已经落幕,接着是第二个狐狸故事的开端。
开幕铃声已然响起,即使没有半个客人,舞台还是持续上演着戏码。
「没错,即使你离开了观众席依然阻止不了故事上演。」
——————喀。
茧墨喃喃地说完并咬下一块巧克力。
「不管你是生是死,是健康或者病入膏盲,一切都不会改变。全都是你心中已完结的事实罢了,你的绝望只对你自己有意义。」
她满不在乎地发表书论,甜腻的气息飘散在空气中,虽然茧墨笑容满面,说的却是极为残酷而现实的话语。
「我明白你为何痛苦、为何感到绝望。可是,若你最终选择了消极的自杀,那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行为。尽管你要藉由伤害自己获得快乐也是你个人的自由,但我还是想问你。」
喀。巧克力应声破裂,茧墨笑得灿烂。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死?」
你真的想死得如此没有价值,不是为某人而死,也不想为某人而死?
茧墨的呢喃甜美柔软地钻进耳里,她歪着小巧的头颅问。
问我是否想死得如此没有价值。
我紧闭双唇,我很清楚,我的死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没有意义。杀了某人然后自己也死了,这两件事之间其实毫不相干。命题与解答之间没有关联性,我的死亡只不过是自己所选择的轻松道路,所谓自杀,只是藉由破坏自我而达成的终极逃避。
但是,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难道人就不能因为已经疲惫至极而死?
我的眼泪滑下脸颊,真不想让茧墨看见我哭泣的样子,早已遗忘了的羞耻心重新充满胸口,可是,我无法停止哭泣。
我不想再管了。集体自杀也好,狐狸的悲剧也罢。我也不在乎会有新的被害者,不想知道任何消息,反正我已无能为力。
假设我的存在与否并不会引起变化,那我宁愿不要存在。
我也不奢望能够救谁了。
「这样啊?若你真的这么想,我就不再多说。」
我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但茧墨依然点点头。她还是能够读取他人脑中的想法,茧墨从不妄加评断别人的决定,她想必不在乎我会不会自杀吧。
若果真如此,我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她真的不在乎,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接着我的腹部传来一阵灼热的剧痛。
「————呜!」
这种疼痛就好像内脏被人直接狠踩一脚,胃被挤压变形,眼泪和鼻水一起喷出。胃酸上涌,吐在榻榻米上。不知为何,吐出来的内容物竟是红色的。
好像我喝下了不少血那样的诡异。
茧墨看着我吐出来的东西,皱起眉头。但是她并不打算收回踹在我肚子上的脚,穿着皮靴的脚甚至更用力地踩下来。腹中受到压迫的孩子痛得喊出声音,在孩子打算伸出手来的前一秒,茧墨适时收脚。
她的鞋底沾上些许血迹。
「看样子她还满有精神的,我放心了。对了,小田桐君,如果你执意想死,可不可以把她给我?」
「——————咦?」
茧墨笑容满面地说。
不明就里的要求让我身体僵硬起来,她想要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就算她想要,这也不是能轻易送她的东西啊。
然而,她却若无其事地笑着提出要求。
「她原本就是我收留你的主因。很少有人体能够顺利地孕育鬼,光凭这点就有收留你的价值。我当时只是觉得很稀罕所以救你,并非因为同情喔。」
她不停转动红色纸伞,淡然地说。
「即使逃出地狱,前方等着的依然是地狱————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活下去。然而现在的你却想死,那么我也只好尊重你的意愿。可是,你死了之后,这个孩子就得独立生存了。或者,假设你们两个魂魄相通,以人类来比喻,就是她的脐带与你相连,你一死,她也可能就此死亡也说不定。」
我想起日斗曾试图将孩子从我腹中取出。
但他是打算在我活着的状态下夺走她。
要是我死了,孩子便会不听使唤。
也可能会在我断气的同时跟着死亡。
「我会感到困扰,不是因为我想操纵这只『鬼』,那太麻烦了。我只是不希望她死,难得见到这么稀有的生物,怎么可以因为一名渺小人类的死亡而失去她呢?」
我的死对茧墨来说不值一哂,茧墨微微一笑,再次伸出脚,皮靴前端轻抚着肚子上已经裂开一半的伤口。
「虽然她只听你的指挥,但若只是想把她弄出来的话,谁都办得到。」
而你则会因肚子开了一个大洞死去。
茧墨轻柔地说着,接着突然蹲了下来,裙子上的黑色蝴蝶结像猫尾巴般垂在地上。涂着指彩的手伸了过来,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手指抚摸着化脓的慯口。
站在一旁的雄介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发一语。他脸上有着复杂的神情。
茧墨的手押在伤口上,她的指甲如手术刀般锐利。
她缓缓地弯起红艳艳的嘴唇。
「既然你已经不需要了,干脆送给我吧?」
那是要我去死的意思吗?
就像在说「反正早晚都要死」似的。
噗的一声,茧墨的指尖没入肉中。可怕的剧痛刺进腹腔,肚子里的孩子观察着外边的动静。
茧墨的笑容一如往常。
单手拿着巧克力,就像平常在事务所那样。
她这么平常的模样反而让我心惊,背上冷汗直流,心脏加速狂跳,话到了喉头又被理智强行压下。
我不是很想死吗?为何现在又想出言阻止。
但我还是要说。
「…………我不要。」
终于挤出拒绝的词汇,我同时用力拍向茧墨的手。伴随清脆的声响,她手中的纸伞跟着被打飞。我应该弄痛了她,但她却什么也没说。
脸上依然挂着笑容。
「我……我不想被你杀死……」
我真的这么想。尽管最终结果一样是死,过程根本不重要。
可是,我就是不想被茧墨杀死。
我绝对不要让自己的死亡成为她的个人娱乐。
也不想把肚子里的孩子交给任何人,我要和她同生共死。
「你、不准命令我死!」
茧墨还是笑着,维持一贯的沉默。我的耳中只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茧墨突然站起来,捡起纸伞转身就走。
她站在红色的影子下低声说道。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既然你不愿意,我不会硬要从你手中抢走孩子。我不想被你怨恨、甚至诅咒,毕竟杀人可说是这世上最麻烦的事了呢。」
杀人这种行为和自掘坟墓没什么两样。
和掐死一个想死的人的脖子是完全不同的状况。
茧墨的厚底皮靴踩在湿透的榻榻米,印出鞋底的血迹。茧墨没有回头,继续前进。她突然阖上纸伞。
——————啪。
红色影子随着轻微的声响而消失,露出茧墨纤细的背影。她戴着的蕾丝头饰上头,一只黑色羽蝶正翩翩飞舞。
她注视着前方。
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但是,小田桐君。对你而言,我的突然来访代表具体的死亡,而你拒绝死亡。虽然不知道你还要让自己的思想停滞多久;或者要不要一直无聊地宣称自己正身处地狱,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但是……」
凛然伫立着的背影好美,她语气沉稳她继续说。
「——————你最好重新想一想那代表什么意思。」
茧墨头也不回地离去。雄介看了我一眼,歪着头,表情严肃而不带嘲笑或厌恶。我想起他曾这样说过:
「太天真了,怎么会以为有办法能逃出地狱呢?」
——————不管是我,还是你。
雄介追在茧墨后头离开了。他冲出去的同时,砰地一声用力关上大门。失去门锁的大门只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我看着没有锁的门心想。
不知道我会不会在七海再度上门找我之前死去?我不希望让七海因为发现我的尸体而替她增添麻烦。
————可是,我提不起劲积极地自杀。
————结果,我只是懒得动所以闹脾气。
想到这,眼泪又夺眶而出。我蜷曲起身子,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我真没用,已经厌烦了停滞不前的自己。
茧墨阿座化干脆地离开了,她大概不想再看到没用的我。
这样也好。
我不是一直想离开她身边吗?
但一想到我让她感到失望,没来由的烦躁便一鼓作气自腹腔深处涌出。流下的泪水似乎比夏日的热浪还烫,我紧握双拳用力槌打榻榻米,力量却微弱到只发出轻微声响。
脑海里响起狐狸的笑声,我再度闭上双眼。
没错,我只是在闹脾气。
可是我——
我已经无法离开这里到任何地方。
* * *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闭着眼睛蜷缩在榻榻米上,承受着无法入睡的痛苦时,怱然听见奇妙的声音。
——————唧唧。
——————喀嚓。
那是门把被轻轻转动的声音。但之后就没其他动静,应该是听错了吧。如果是七海应该会开口叫我,我紧闭双眼,希望能再次进入恶梦的怀抱,就在这个时候。
我感觉到一阵风吹拂过来。
贴在额头上的浏海微微飘动了一下,久违的凉意轻抚脸颊。鼻子闻到一股清新的墨香,我只认识一个人身上有这样的香气。
——————她为什么会在这?
扇子拍打出舒服的微风,她脸上挂着哀伤的笑容看着我。
水无濑白雪。
「白雪小姐?」
「…………」
白雪停止扇风,拿起毛笔在白色扇面上写字。
『好久不见。终于见到您了。』
这间充满污浊空气的房子有如装着腐败死水的水槽。她在这里端坐的模样极为突兀,全身雪白的她像梦里的人儿,没有半点现实感。
难道我在做梦?
白雪凝望着满腹疑惑的我,眼神哀伤的她继续写着。
『我不想强行破坏门锁闯进来看您,我一直希望您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振作起来、重新出发。可是……』
她阖上扇子后再次打开,写好的字转眼消失,她继续写上新的字句。
『看样子您还沉溺在哀伤的情绪中。』
没错,的确是这样。我不断为了之前的所作所为而懊晦。
我知道再多的叹息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剧。
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懊悔。
『为了那只狐狸的玩笑话。』
——————玩笑话?
出乎意料的词汇出现在扇面,白雪的眼神中蕴藏锐利的光芒。
那是愤怒的光。
『您的脚没有骨折,手也没有被人钉在地上,为什么要这样赖在地上呢?难道你就这么相信那只狐狸所说的话?』
白雪的字迹开始紊乱起来,她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书写着。她将写成的文字朝向我,眯起双眼。
——————唰。
——————啪!
扇子被使劲地阖上又打开,紧接着白雪再度挥毫,
『回答我。』
她生气的对象是我。
『快回答我,小田桐勤。』
有一种被白雪的怒吼震撼到耳膜麻掉的错觉,她斥责的文字跃入眼帘,我不知她为何生气,为何要生我的气。
「为什么……?」
为什么相信狐狸。
因为狐狸说的是事实啊。
「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做了多余的事、又放手不管……根本不会有人死掉。」
没错。若我没有多管闲事,牧原、彩、灯小姐和日伞都不会死。
全都要怪我任性的行动才导致那样的结果。我任性地逼迫他人,又任性地撒手不管。我严厉地批判了不该责怪的人,又甩掉拉着我衣袖的求助之手。
——————不仅如此。
「我……一定是因为我……灯小姐他们才……」
我重复着狐狸所点出的事实,将他笑着说出口的真相告诉白雪。
那是我无法否认的恶意。
「我下意识地希望他们代替我而死……」
没错,当时我明知道他们会那样做,而我却……
胃一阵翻腾,我将胃液与鲜红色的物体吐在榻榻米上。眼睛充满泪水、喉咙刺痛,白雪诧异地睁圆双眼,骇然望着我。
狐狸爱说谎,而且喜欢恶意伤人。
但狐狸偶尔还是会说真话,是我没有办法忽视的真话。
因为他当时并没有说谎,某个角度来说甚至是极为诚实的言语。
「日斗全说对了,一切都要怪我……都怪我用无聊的正义感将人逼至绝境。开心?是啊,应该吧?我应该很开心。每次都用一副:只有我才懂你们的表情面对那些被害者,明明就不想拯救对方却又朝对方伸出手,我一定乐此不疲吧?」
明明无能为力,却爱逞强出锋头,扮家家酒似的正义感。
斗大的泪珠自满是脏污与汗水的脸落下,我伸出同样肮脏的手随便擦了擦脸。眼睛好痛,我忏侮似地继续说下去。
即使知道说再多也浇熄不了她的怒意。
但我还是要说,若她转过头去不肯听也没关系。
没有人想看到这样的我。
就算是那样也无所谓。
「狐狸没有说错……都是我的错。我真的很自私,只想到自己,我知道静香对我的心意却佯装不知,让她一步步走向崩溃。我也因此孕育了一只鬼,不想再动真感情,呵……然而我仍自傲地认为还有能力可以做些什么、可以拯救其他人,渐渐得意忘形。而且我……我明明缺乏为了某人而牺牲的勇气,却毫不在乎地杀死别人……」
早知如此,我不如静静地冷眼旁观还比较好。
「我比拿他人的悲惨遭遇来自娱的小茧还恶劣————」
你对牧原的谴责,导致那片大海的袭击。
如果你没有放开她的手,她就不会死。
你对灯毫无诚意的亲切态度,让她走向死亡。
————你果然很开心吧?
「那只狐狸说的没错啊!」
不管我怎么否认,事实就是事实。
无法以藉口粉饰。
白雪静静地看着我,到此结束了。她应该会转头就走吧?我用力闭上双眼,却没听见她离去的脚步声。
——————啪!
头上被人轻敲了一记,我谨慎地张开眼睛。
不知何故,白雪神情严厉地瞪着我,像是般若面具般可怕。
『别闭上眼睛』
白雪将扇面对着我,我不懂她想做什么,她已经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为何不肯丢下我离开?我再次闭上眼睛,这次换脸颊被狠狠揍了一下。
——————咚。
「呜————」
这一击让我不小心咬破舌头,鲜血渗出嘴边,我睁开眼睛,白雪再次将扇面对着我。
充满怒意的文字跃入眼帘。
『我不是叫你别闭上眼睛吗?』
——————为什么?
脸上刺痛不已,我困惑地闭上眼,接着又是一拳。
——————咚!
「痛、嗄?」
白雪握着左拳,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白色的手染上一层浅红。她突然伸手揪住我胸口,用力将我拉起来。不知道娇弱的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一回神,我已经对上她那双烧着熊熊怒火的眼睛。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接着将扇子翻面指着我的鼻尖。
如刀锋般锐利的纸面贴在我鼻头,就在我忍不住叫出声的下一秒,白雪的表情渐趋柔和,将扇子拿开。我当场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
白雪的手一空下来又再度挥毫。
——————啪。
扇面上出现新的文字。
『没错,全都要怪你。』
那是令我始终无法放下的话。我慢慢笑出声,看来她也有话想对我说。
我就好好地接受吧。
我不能闭上眼睛逃避。
视线逐渐模糊的我静静地等待即将出现的文字,白雪一脸怒意地振笔疾书。
『都是你的错。要是没有你,我的自尊怎么会受到打击?要是没有你,我就能够实现多年来的愿望,干脆地输给哥哥并死在他手下。要是没有你,那时我就不会哭得那样凄惨,也不必无声地哀叹哥哥的死——这些全都要怪你。爱管闲事的你擅自闯入水无濑白雪的世界,践踏了我的自尊。』
我想起水无濑家的事件,那彷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与茧墨亲眼目睹了毁神,感觉是非常多年以前的记忆。
白雪的眼眸燃烧着怒意,我看着那如嘶吼般的文字,紧咬着嘴唇。如她所言,我和水无濑家没有关系,不该擅自插手。
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白雪继续写着,扇子华丽地阖上并打开。
——————唰。
——————啪。
『谢谢』
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令人意外的词汇。
「……………………什么?」
白雪温和地看着我,她笑着点了点头。扇子重新阖上、打开。她缓慢地写着,想让我仔细聆听她的心声。
『你拯救了我。』
拯救?我?救了她?
白雪点点头,像是要消除我的疑问,这次她用力地运笔,肯定地写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她倏地阖上扇子,伸出手,温柔地抱住我的头。她毫不迟疑地紧拥住我,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抚摸着我的头。和服上飘着墨汁的香气,白雪的心跳直接传到我的耳里。
她的胸口是如此温暖。
再一次用力的拥抱过后,她才松开手。
『那些总是袖手旁观的人,没有资格嘲笑一个跳下水拯救溺水者的人。你所做的绝不仅止于恶意,你想要救人啊!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管闲事,不是吗?你只是拚命地想帮助人而已,那份心意绝非虚假。』
扇子一开一阖之间,白雪持续写道。她的言语是如此温柔,让人心生暖意,但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白雪还是继续写着。
『你是我爱的男人,请对自己有点信心,抬头挺胸吧。』
她的笑容如此娴静而美丽。
『我不许你说自己该死。』
——————啪。
扇子啪地一声阖上,我们陷入沉默状态。过了几秒,蝉叫声传入耳中,白雪静静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浮现过去曾经想反驳日伞的话,那些我无法好好说出口的话。
『你总是说想帮人,其实最想帮的是你自己吧?你只是藉由拯救某人来合理化自己苟活于世上的事实。你根本不是真心助人,所以才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上,对吧?』
不是那样的、不是!应该不是才对……也许他说的没错,但我想帮人绝非只为了自己。
再次从恶梦中惊醒时,想起了当时对狐狸大吼的话。
——————不对!
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怎么可能会开心。
「…………呜、呜、啊……」
忍住放声大哭的冲动,我用力闭上眼睛,抱着大腿将脸埋进去。詨怎么办?脑袋一片混乱,记忆迳自浮现脑海。我见到外型扭曲的人鱼在海面上跳跃;血液自衣柜中滴下来,灯小姐笑着挥挥手,而日伞则化为一堆死肉。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可是,我依然想苟活下去。
事实让我觉得好恶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都是你的错。』
他斩钉截铁地断言,而我,究竟想怎么做?
——————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某个东西掉在榻榻米上。是一颗里头装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珠,很像我之前在茧墨的事务所看见的那个玻璃珠。只不过,现在这个比较大些。
里头那像是红酒的红色鲜血不住地摇晃着。
『我学茧墨大人做了这个东西。里头装的是我的血,虽然我也是超能力者,但是我的血远远比不上茧墨大人的,效果只能维持几个小时,所以到了晚上它就会凝固了。』
白雪捡起玻璃球,默默替我戴上。
『请你务必戴着它。就算你还是坚持不出门,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注视着它,你拯救了我——也拯救了水无濑一族。要是没有你,当我与哥哥——也就是水无濑白峰对决时,早就一败涂地。』
她果决地抬起头,清澈的眸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光。
『水无濑家决定报恩。』
「报恩?」
这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复诵了白雪所写的词汇。但是她没进一步解释,紧抿的双唇说明了她坚定不移的决心,一种不祥的预感使我背脊发凉。
她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报恩指的是什么?
「白雪小姐,你究竟想做什——」
——————咔。
才刚问完,脖子就遭手刀猛击。一阵剧痛过后,我便陷入黑暗之中,伸出手却构不到任何东西。逐渐闭上的双眼,只能看见白雪正静静凝视着我。
她那慈悯的眼神逐渐远离————然后消失。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一股灼热感笼罩全身,让我醒了过来。我站起身,耳中充斥着杂音,蝉声已经消失,有种令人难以喘息、泥土与水混和的臭味。
那是夏日午后的气息。
昏暗的室内只有我一个人,湿气浸淫肌肤,我试图移动手,触摸像被烧烫的铁给烙疼的胸口。这时,指尖掠过一个温热的物体。
「呜——————」
我轻轻哀号一声松开了手,红色的玻璃珠在胸前摇晃。略有厚度的玻璃珠里,红色液体缓缓流转,就像是历经暴风雨的海面。
有一会儿的时间,我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没多久记忆便回到脑中。
白雪用慈悯的眼神微笑地望着我。
「白雪小姐!」
我紧握玻璃珠,掌心被烫伤,发出「滋」的声音。视野随着肉体的疼痛而染成一片血红,就像是眼睛渗入鲜血般,眼中所见的世界变成红色。淅沥沥的雨声占据双耳,听不见其他声音。
——————滴答。
最后只听见珠子内的鲜血晃动,所产生的清脆声响。
彷佛是珠子正在对我说:「我在这里喔。」
* * *
眼前的红色消退时,我的视野切换至新的景象。
白雪伫立昏暗的视野中央,纯白纸伞下的她,仰望着耸立在眼前的大楼。那是一栋外观陈旧的建筑物,灰色外墙上有些脏污与细细的裂痕,雨水沿着外墙顺流而下。附近没有任何足以让人判断出明确地点的地标,紧闭着的窗户透出明亮灯光,似乎有人在里头。
这栋大楼究竟在哪?
————这条项链算是某种触媒。我和你分开时,藉由血中残留的灵魂,我就能将我的影像传送给你。
茧墨送我类似的玻璃珠时曾这样对我说。白雪的血所制造出的玻璃珠似乎无法和茧墨制造的珠子相提并论,这颗珠子发出惊人的热度,令人担心里头的血液会被这样的高温所蒸发。
白雪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卡片上,纯白的纸上列印着简单的文字,看到那张卡片,使我呼吸为之一窒。
我看过同样的卡片。
印在洁白的高级纸张上的文字,绝对是狐狸的陷阱。
「白雪小姐,不可以!不要过去,白雪小姐!」
我大喊着试图阻止白雪,但我的呼唤似乎无法传达过去。白雪一脸认真地走近大楼,站在光线明亮的自动门前。鲜红色的地毯映入眼帘,大楼内部和外观相反,设有如公司行号般整洁的柜台。
一名身穿西装、戴着眼镜的男人坐在柜台后方,让人联想到爬虫类的灰色眼珠浮现温和笑意。
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不管是柜台或内墙,大楼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全新的。
彷佛临时打造出来、『徒具形式』的装潢。
白雪撑着纸伞走了进去,自动门在她背后关上,她暂时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
「想不到有贵客大驾光临。」
男人用冷静到有些诡异的声音对白雪说话,但白雪并未回应,她只是将纸伞从肩上卸下并收起。
——————啪。
「我知道。您是水无濑家的————」
冷静的声音说到一半便消失了。混杂着泡沫的口水滴垂至柜台,男人的身体折成<的形状,手肘靠在柜台上。
纯白的纸伞没入他的胸膛。
白雪抽回插在男人胸口的纸伞,重新调整好姿势,用拿竹剑的方式由左至右朝男人挥舞。男人的头遭到横扫,整个人往旁边飞出去后重重落地。
——————喀嚓。
白雪一脚踩在破碎的眼镜上。
这一连串的变化发生在转瞬之间。
我惊骇地说不出话来,白雪毫不迟疑地前进,看也不看倒卧在地上的男人一眼,一名穿着套装的中年女性出现在内部的走廊上,她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呆立在原地,一脸疑惑地看着白雪。
「水无濑白雪小姐,请您冷静。那个、主……那个……」
『主』指的是谁呢?这里又是哪里?
我无暇深入思考,白雪以简洁的动作从怀里取出一把扇子。
——————啪!
她甩开洁白如羽翼的摺扇,以惊人速度在上头挥毫。
『我应你们的邀请而来,既然敢叫我来这里,想必已经有所觉悟。伤害了我未来的夫婿,还想叫我等?——————少在那边磨蹭。』
——————啪。
扇子阖上又打开,白雪简洁有力地写道:
『多说无益,动手吧!』
下一瞬间,一条和服的带子掉在地上。
白布自肩膀滑落,白雪迅速地脱下和服。里头穿着一件比刚才薄而短的和服,解放的双腿往前狂奔,纤细的脚如鞭子般强而有力。
「不!啊、啊……呕。」
纸伞毫不留情地刺入女人腹部,她弯起身体当场呕吐起来。白雪穿过已无力逃跑的女人身边,摺扇插在新的腰带上,拿出另一枝毛笔,双手同时在墙上挥洒着。
墨汁缓缓白灰暗的墙面滑落,我在水无濑家曾见过类似的光景。白雪调整呼吸,像要跳跃似地大大舞动双臂。
『虎』
文字卷起强大的漩涡,化成两笔凝聚着漆黑的点。
紧接着,黑色的点自内部开始膨胀、变形。似乎要从黑色的卵产出野兽般,墙上产生奇妙的变化。如同所有生命的诞生,墙面浮现一个带有肌理的肉块。它迅速成长,无力的肉块生出手、脚,逐渐变化成一头面目狰狞的野兽。
这次的变化和之前大不相同,完成后的野兽外型也不一样。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老虎发出惊人咆哮,从墙壁探出头来,空气为之震动。它的唾液四处飞散,浑身散发出墨汁香气。颇具分量的脚踏在地板上,老虎抖动着坚硬的毛皮,转头环顾四周。
它的眼神燃烧着怒火,两只老虎一左一右站在白雪身边,而白雪则睥睨着前方。
她朝昏暗的走廊挥下扇子。
——————去吧!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接到无声的命令后,老虎狂奔起来。伴随跳动的肌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走廊上奔驰,用前肢推倒一个又一个四处逃窜的人们。不知白雪是否有下令,老虎并未使用利爪攻击,因此没有造成致命伤,但老虎也不在乎脚下的人是否受伤。
惨叫声此起彼落,男男女女惊惧地在走廊上奔跑。
看着这幅画面,我察觉到一件事。这栋大楼里的人外观颇为一致,都穿着类似的西装或食装,只有员工本人本人不太一样,具备不同的年龄与气质。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听见外头骚动的人从各个房间走出来,让走廊更加混乱。惊慌逃窜的人群里,有个人呆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白雪抬起头,与那侗女人四目交接。
那个女人绑着短短的马尾,正不住地摇晃,从紧身裙里露出的腿如死肉般苍白。这名我曾在某处见过的女人,脸上的大眼睛正饶富兴味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堪称妖艳的笑容。
——————喀嚓。
于此同时,冷硬的声音响起,一扇紧闭着的门打开了。她们前方的墙上,一扇类似安全门的铁门缓缓开启,让原本昏暗的走廊射入一道明亮的光线,
叽……叽叽叽叽叽叽——————
门发出机械声,从门后走出另一个人。光溜溜的双足自门缝踏了出来,五根纤细的趾头蠕动着,
那双脚异常的白净。
——————叽。
——————咻!
白雪果决地走向铁门,挥舞手中摺扇,刚要走出来的人喉咙应声断裂。红色鲜血溅了开来,那人的头立刻往后一仰,黑色长发随风飘动,喉咙上的伤口像一个扭曲的嘴巴,发出嗒嗒的声响,不停冒出鲜血。
那人承受不住头的重量,整个躯干跟着向后倒下。
碰!
形体如断了线的人偶般溃散。
——————白雪……杀了人?
在不禁屏息的我面前,白雪冷酷地看着瘫倒在地上的人。瘦到肋骨清晰可见的胸膛微微抖动,那人头上包覆着绷带,随意包扎的绷带缝隙里只看得见毫无血色的嘴唇,皮包骨的身材让人联想到关节可动人偶。
绷带上渗出血迹,像是只用肉与骨组成的躯壳。
乍看之下并不像正常的人类。
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叽、叽叽……
铁门又打开了一些,狭小的房间里挤满许多人。大量的『人』密密麻麻排列其中,它们有着完全一样的造型,像是量产出来的人偶。
白雪后退一步,同时某个『人』朝着白雪、以一种人类根本无法办到的角度挥动手臂,没有指甲的手逼近白雪的脸,但在几乎要碰到她眼睛的距离停住。
——————啪滋。
老虎的利齿啃咬着『人』的腹部,当牙齿没入苍白的肉中,鲜血跟着迸发出来。
它叼着『人』双双滚进房间,另一只老虎跟在后面冲了进去。对老虎而言,这房间里的所有『人』只不过是猎物而已。
残忍的杀戮开始,地上到处是兀自跳动的内脏,以及四肢被撕裂后抽动不已的尸块,但这些惨遭虐杀的『人』却连声惨叫都没有。
它们只是人类的仿制品。
白雪擦去喷到脸上的血渍,留下一道赤红的痕迹,像是演员在脸上勾勒出的油墨线条。她的手压在墙上,疑惑地皱起眉头。指尖竟能微微陷入墙面,铁门四周的红色墙壁鼓动着,平常明确的界线如今已渐渐崩溃。
现实与异界融合为一体。
我看过类似的状况,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物被大量繁殖出来时,天秤便因此失去平衡。
白雪眯着眼睛,仔细观察鼓动着的红色墙壁。
啪当、噗滋——
某个物体飞出门外,并掉在地板上,原来是一颗喷出脑浆的『人』头。两只老虎嘴边沾满血迹,回到白雪身边。白雪收回靠在墙上的手,继续向前走。就在老虎恣意杀害房间里的『人』时,走廊上四处窜逃的人们消失了。
绑马尾的女人也跟着消失。
走到走廊尽头依然空无一人,只有电梯正缓慢上升,并停在七楼。
白雪看着电梯,按下按键,于是电梯又缓缓地下降。
——————叮。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白雪领着老虎们走进电梯。门缓缓关上,在白雪尚未按下楼层按键时,七楼的显示灯便已亮起。
白雪并不诧异,她那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盯着门的另一头,眼神没有丝毫惧色。她战战兢兢地等待电梯到达目的地,像是受到呼唤似地一路上升至最高楼层。
同样清脆的声音响起,电梯门跟着打开。
——————叮。
——————咚!
老虎的前脚在地板上用力一蹬,巨大的身体跳跃起来,像是要掩护白雪般以两只后脚站立,狭窄的门口并排着两头巨兽。
巨大的肉盾于是完成。
接着不知从哪飞来一块白色物体,小巧的它射向老虎腹部,柔软的肚皮赫然被人的手指贯穿。老虎的腹部应声裂开,像是用手撕扯布匹那般轻而易举。
一连串声音同时爆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伴随着野兽痛苦的呻吟,诡异的笑声毫无间断地响起。即使腹腔开了个大洞,里头的内脏不停往外掉,老虎依然忠实地执行命令,不往后倒,继续当盾牌守护菩主人。但它的轮廓却渐渐模糊,那只小巧的手转而攻击第二只老虎。
下一瞬间,大量的墨汁泼洒在地。
失去盾牌的白雪不慌不忙地写出新的文字。
左右墙面巍然浮现两个巨大的文字。
『龙』
电梯两旁的墙面上卷起漩涡,像是正经历暴风雨的天空。灰色的云层以猛烈的速度转动,满是墨汁的地上站立着一个白色身影。穿着纯白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小女孩,随意踩着脚边的墨汁玩耍。
小女孩拉着裙摆屈膝行礼。
——————呵呵?
小女孩天真无邪地笑着,但她的身影瞬间消失。
——————喀滋。
从地上窜出来的龙张开大口,一口将小女孩吞下,娇小的身体消失在龙长长的下颚中。而在一旁的地板上,另一只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飞驰,它柔软的身躯游动着,毫不迟疑地朝目标冲去。殷红墙壁所包围着的房间中心,放着一张椅子。
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端坐在椅子上。
——————是日斗!
吼吼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现实中我的呼喊,与龙的咆哮重叠了。龙对着少年张开血盆大口,就在它即将吞噬少年的刹那—
——————啪哒。
一切都静止了。
墨汁缓缓自龙细长的牙齿上滴落,在半空飞舞的龙戛然而止,犹如已经返回墙面般安静,连长须也跟着静止,文风不动。狐狸面具下方的嘴勾勒出愉悦微笑,面带笑容的他,像在逗弄自己的爱犬似地伸出手,摸着龙的下巴。
——————啪沙!
一声巨响过后,龙恢复成一滩墨汁。狐狸脸上的笑容再度加深,同时将视线移至电梯的方向。
——————呵、呵。
孩童天真的笑声响起,龙的喉咙随即破裂。从龙口中重新现身的小女孩朝白雪的肚子踹了一脚,小小的鞋底无情地踢凹白雪单薄的肚皮。白雪还来不及发出呻吟便当场倒地,吐出憋住的一口气后,她望向天花板。
她看着我露出微笑。
眼神既哀伤又温柔。
白雪、小姐!
——————啪叽。
眼前景象随着我的惊呼而远离,玻璃珠发出破碎的声响,掌心跟着传来一阵刺痛。回过神才发现玻璃破裂后的碎片剃伤了手掌,似乎是高热让玻璃珠破了。即将凝固的浓稠血液流到手上,并迅速凝结,与我掌中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受伤的手掌刺痛着,但我已无暇在乎那种事。我不停回想刚才所见到的一切。
白雪、白雪她……去了一栋陌生的大楼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了?
一股寒气流窜全身,我慌忙地站起来,僵硬的腿却不听使唤,一个踉跄便脸部朝下倒在榻榻米上。也许是长时间躺着让肌肉有些萎缩,双脚竟无法顺利运作。倒下时用手掌撑住身体,让玻璃珠的碎片扎得更深了,但我仍奋力挣扎,将身子撑了起来。疼痛反而帮了大忙,要是没有痛的刺激,我可能会想继续躺下去,屈身抱腿而眠。
现在不是瞎扯这些的时候,
这双没用的腿还不赶快站起来!
好不容易站起来,头却痛得好像有东西在里头搅拌脑浆一样难受,我当场跪下呕吐。胃持续抽搐,然而里头却没有东西可以让我吐。我忍耐着晕眩的不适,再度站直身体,双手敲打着僵硬的腿,努力前进。
我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找她。
白雪可能已经死了。
我又怎么能继续窝在这?
一路跌跌撞撞,终于走到门口。我捡起一直被扔在地上的西装外套,披上它,推开发出杂音的大门。
混杂着雨水味道的空气顿时飘了进来,雨早就停了,夏日独有的浓密黑夜正蔓延着。
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太久没有出门,让人产生一种彷佛置身梦境的奇妙感觉。下楼之后,看着外头昏暗的道路。附近堤防旁的马路上,仍有车辆来往穿梭着,车灯划破黑夜,扬长而去。
站在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中,我迷惘地环顾四周。
原来房子外的世界如此广阔。
——————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我要怎样寻找白雪?
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渺小无助,白雪现在身陷险境、分秒必争,然而我却连她身在何处都无从得知。无力感烧灼着胃,膝盖一软、几乎要当场跪下。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迈开脚步,斥责的言语不断盘旋在脑海中。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绝对没有用。就算试图去找白雪也没有意义。
搞不好我的行动会导致更可怕的结果。
我应该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做,反正再过一阵子一切都会落幕。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一定要行动?
脑海里的说话声像是狐狸的声音,或者根本就是我自己的声音,但是我不管那些声音,继续走下去。没有目标的我朝公车站牌走去,肚子上裂开的伤口随着跨出的每一步与衣服相互摩擦,渗出的血沾湿了衬衫,我赶紧扣上外套扣子,隐藏身上的血迹。
——————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快走!
现在的我除了走路,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脑中一片空白的状态下抵达公车站脾,附近车流量减少许多,下过雨的路面在车灯反射下闪着金色光芒。我坐在被雨林湿的长椅,微温的水浸透长裤。
她说要报恩,为了我奋力一战。
所以,如果我要死,我想为她而死。不,这并不是因为想帮谁,想帮助人的念头对现在的我来说未免过于沉重。
即使如此,我仍不愿见白雪为我牺牲。
我想救她。
所以我只能继续前进了。
搭上公车,司机投来异样的眼光。现在的我浑身脏兮兮,不知多久没刮胡子,头发也脏乱无比。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点没有其他要搭车去地铁站的客人,司机才没拒载吧?幸好皮夹就放在西装外套的内袋中,付了车资之后,我手抓吊环站着,车窗上倒映出一个乾瘪的陌生男子。
这模样实在太窝囊了。
到了地铁站后买好车票,遮遮掩掩地上了车,就这么过了好几站。这时我才察觉到自己正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
去那里又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她。
茫然无措的我坐在椅子上,不想去那里,却也不想在其他地方下车。电车缓缓驶过闹区与市中心,一路往东前进。没多久,电车便停在熟悉的车站。
我在这个曾经通车好长一段时间的车站下了车。
踏上阶梯,身体的瘦劳与疼痛让双腿不住发抖。走出地铁站后,我一步步地爬上坡道。由于和高中、大学相邻,这座城镇有不少学生出没,但也因为这个原因,入夜后路上就显得较都市冷清许多。我想起水无濑家的事件,当时现实世界切换成异界,我奔驰在同样杳无人烟的路上。
我怀抱某种类似要赶赴刑场的心情,朝目的地前进。
若真的不想去,就此停下脚步也行,可是我却持续走着。
抬头仰望眼前的大楼,虽是晚上却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十分诡异的光景,但居住在那儿的人丝毫不介意。
我忍不住弯起嘴角,像是被亮光吸引的虫子般朝大楼走去。在自动门前稍作停留,走进大楼内部,这儿的装潢和之前一样,没有改变。步入电梯,让它带我爬升至熟悉的楼层。
出了电梯,透亮清澄的光之海映入眼帘。雨的气味包裹全身,我抓着墙上湿漉漉的扶手,一路走到事务所前。
按下电铃却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很正常,她应该如往常般一脸无聊地窝在沙发上吧?
我从外套口袋取出备钥,屏气凝神地将钥匙插进去,在这一瞬间,我的脉搏频率飘升到最高点。
——————喀嚓。
转动钥匙后轻易地打开了大门,令人吃惊,屋内传出浓郁的巧克力香气。
里头的居民将这房子的空调完美地维持在固定温度。
夏日的高温和这里完全无缘。
——————啪。
轻微的声音响起。
咬碎巧克力的声音,竟让我怀念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再往里面走,便看见沙发上的纤细背影。黑色头发上戴着华丽的头饰,缀饰在末端的蝴蝶结摇晃着,她一脸无聊地拿起点心。
茧墨今天也吃着巧克力。
只有她永远不会改变。
我再往前走,无言地呆立在她面前。茧墨头也不拾,默默地吃着巧克力。
而我则傻傻地盯着她。
总觉得有什么话想说。
但一见到茧墨,就把刚才想说的话全忘了。
忍不住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也就是我平常坐的那个位置。茧墨依旧不发一语,我身上的恶臭混进巧克力带着甜味的香气中,她却反常地没有抱怨。
红色金鱼在水槽里优雅地舞动着。
四周静得能听见茧墨咀嚼巧克力的声音。
我下定决心,缓缓开口。
「那个——小茧……」
「有事吗?小田桐君。」
她随兴地回应着,终于抬起头正眼看我。
猫儿似的眼睛眨呀眨,一如往常的无聊限神。
但她眼里没有丝毫轻视或嘲笑。
和平常一模一样。
眼泪溢满眼眶,模糊了视线。我迅速站起身,膝盖撞到桌子,但我继续移动,来到茧墨跟前。她懒洋洋地看着我,不置可否,我低头望着她,握紧拳头。
然后火速跪伏在地。
「对不起!」
我挤出丹田的力量大吼,但茧墨并没有回应我。眼泪流下脸颊,落到地上。心里千头万绪,无法再说出其他的话语。
我静静地等候她的回应。
过了一会儿,有个东西轻轻地打在我头上。
一抬头,那个东西从我头发上掉了下来,那是一个以薄纸包装着的巧克力。
茧墨满脸嫌恶地开口:
「突然大叫一声还以为你要干嘛,没想到竟然跪在那边动也不动,打算就这样跪到长青苔吗?不想那么做就快给我站起来,看了就烦。还有,什么也没说就突然下跪只会让人觉得困扰,小田桐君。」
会不会察言观色啊?你到底在做什么!
茧墨一个劲儿地数落呆掉的我,她轻易忽视掉我的谢罪。
这个人还是一样毒舌。
茧墨发出一种类似小动物的声音啃咬着巧克力。
「还有,我跟你说过上班时要穿西装,而我也佩服你坚持穿着西装出现的作法,但现在却有点难判断你是否称得上穿戴整齐。」
她惊奇地看着我,跟随她的视线,我开始检视自己的外观。满是污渍的领带早已解开,挂在脖子上;衬衫的扣子掉了两颗、胸膛敞开;唯一像样的西装外套也皱巴巴的,到现在还没被警察抓走真是奇迹。
茧墨清脆的拍手声唤醒呆滞中的我。
「好了,小田桐君,先去洗澡。我可不想跟这么肮脏的人走在一起,被人指指点点也就罢了,一不小心还可能会被警察逮捕。要假装不认识你又很麻烦,这次特别通融,把浴室借给你使用,快去让自己变回人形。」
茧墨催促着。
但我还没有跟她说白雪的事。
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微弱,只得无奈地返回事务所,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向茧墨寻求什么样的协助。她一向痛恨狐狸的狡诈计划,应该不会想再踏进狐狸的全新圈套。茧墨看着不知该说什么、一脸迷惘的我,嘴角讽刺似地上扬。她用手撑着下巴,双腿交叉着。
猫儿般的眼珠闪耀着光芒,她低声说道。
脸上挂着那种我所讨厌的、什么都懂的表情。
「——————等一下再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吧。」
茧墨阿座化的招牌笑容缓缓浮现。
* * *
「水无濑家的族长被抓了,这么一来我也必须有所行动——若茧墨日斗害死水无濑白雪——这个问题便成了茧墨家的问题,要是处理得不好,我会再度被那些人关起来。我可不想被他们以繁殖下一代的名义软禁在像监牢的地方。」
在我还没告诉她白雪的事情之前,茧墨就这么跟我说道。她啜饮了一口热可可后晃着手中的白色马克杯,有些不耐地冷哼一声,用手撑着下巴:
「小田桐君,你也知道,茧墨阿座化是从众多茧墨家的女孩中挑选出来的。所以,很多人对我这个能力号称是初代阿座化再世的人的子嗣期待甚深。若发生类似水无濑家族长遭杀害的事件,就算那些强硬派以此为藉口限制我的行动,我也一点都不会惊讶。哈!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可不想怀胎十月,把命贡献给肚子里的血肉。」
你应该能体会肚子里怀个孩子有多痛苦吧?
茧墨指着已经合上的我的肚子。戴着一枚戒指的手指头不停绕着圈子,她叹口气,艳红的舌头舔着一端附有棒子的巧克力。
我坐在沙发上,十指交握地看着她。空调轰隆作响,茧墨继续说着,白色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
夏日的色彩如此炽烈,一切的景物是那样的耀眼。
窗外的天空万里无云,看着这片像是贴着彩色玻璃的蔚蓝天空,我不禁心想。
克满着许多在暗夜中无法窥见的颜色。
——————也就是说,天在不知不觉间亮了。
「…………小茧,我还记得我在你的房间里找到衣服,然后洗了个澡,适度修剪头发,之后剃了胡子。」
「呵呵,我的房间很神奇吧?居然什么东西都有。问题就在于我其实不记得为什么房间里面会有男人的衣物。」
「这种事请务必记得。对了,小茧,你让我躺在沙发上,好替我合上伤口,到此为止没什么问题……」
「那你又有什么不满?肚子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不是吗?」
茧墨甚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手指拨弄着玫瑰图样的蕾丝领巾,长度略短的裙子下露出穿着吊袜带的大腿。
肚子上的伤口再度缝合,伤痕比之前还要隆起许多,也更难看,但似乎暂时没有裂开的危险——这也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我醒来的时间。
「我本来只打算躺一下,为什么一张开眼睛就到早上了呢?」
「很遗憾,小田桐君。有一点我想纠正,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茧墨呢喃道。她手里抓着一支银制叉子,锐利的前端切下一片冷冻过的冰淇淋蛋糕,接着从小桌子上端起盘子,将那片冰淇淋送进嘴里。
冰凉的黑色物体消失在茧墨血红的嘴里。
「你应该很清楚!救人这种事情可是分秒必争的啊!居然还悠闲地吃冰!呜……」
银制叉子在我怒吼的同时跟着移动。
尖锐的前端停在我的眼球正前方,叉子另一头有对猫儿似的眼珠眨呀眨。
冷汗滑落颈后,茧墨淡淡地说:
「冷静一点,小田桐君。不需要这么着急,你再次行动时,我便知道白雪出事了。能让不停唉声叹气的你重新出发的人只有她——因为,被你、小田桐勤帮助过的人,唯有水无濑白雪。」
这也算是某种因缘,堕落者所抓住的最后一根蛛丝。
巧克力自叉子前端滴下,甜蜜的汁液落在我的鼻尖,茧墨伸出手替我抹去它。
「日斗会抓走她也是看准这一点吧————想要把茧墨阿座化拉到舞台上,顺便阻止小田桐勤的慢性自杀。」
你要是自杀了就没那么好玩,他觉得让你在他眼皮底下死去格外有意思。
她毫不犹豫地张口含住沾有巧克力的白嫩手指,同时将叉子自我眼球前方移开。
——————喀。
茧墨轻咬了叉子一口,接着说:
「他选上白雪的原因是,为了让小田桐勤接受狐狸的引诱,然后惨败。我知道你为何着急,但着急也无济于事啊。如果这件事有时间限制,那只狐狸一定会告诉我们,既然他什么提示也没给,表示他没有替这件事设下时限。你大可以放心。」
茧墨姿态优雅地靠在沙发上,像个局外人似地继续吃着冰淇淋蛋糕。我一度无言以对,随即又难掩烦躁地大吼: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很简单。如果有时限,就一定会让对方知道,否则设下时限又有什么意义?要是不能明确订下规则,又怎么能好好嘲笑输给自己的对手呢——所以,现在就是一个无需担心时间的状态。」
茧墨笑容满面,肯定地说道。看了她的表情,我很确定一件事。
茧墨阿座化擅于解读他人的恶意。
和那只狐狸一样。
「没有时间限制——也就是说,状况很简单。」
融化了的巧克力流满整个盘子,叉子一刀割下去,同时切开了冰淇淋与上头装饰着的覆盆子。
鲜红色的汁液流了出来。
「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她还活着,另一种就是她已经被杀死。」
我感觉心脏彷佛停止跳动,茧墨的表情没有改变,继续吃着冰淇淋蛋糕。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你……想说现在不管怎么做都已经没差了吗?」
「不是,有点不一样喔。假设,日斗让白雪活下来,那只可能是为了某个无聊的目的。如果我们觉得他另有所图,就得试着找出他的目的。要是你已经放弃族长,那么在『生』与『死』两个选项混淆不清的现在,答案肯定只有『死』一个。」
族长真的会死,要是希望她别死,就快点行动。
就算白雪已经死了,不知情的你还是会想救她。
茧墨颇为厌烦地耸耸肩,放下已空无一物的磁盘,给了沉默不语的我一个灿烂笑容。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景色。
「但是,若族长真的已经死了,处理上会比较容易。比起救人,复仇行动不需要考虑太多因素,简单多了。不过,要是她被杀死,我会很困扰就是了……咦?」
茧墨颇感意外地转过身,歪着小巧的头问道:
「真稀奇————这次怎么不生气了,小田桐君?」
「小茧,你这样说并不是故意想惹我生气,而是打从心底那么认为,才说出口的……不是吗?」
保险起见,我还是向她确认了,茧墨听了缓缓点头。
「当然。我怎么可能为了激怒你而浪费口水,只是觉得依你的个性,听了这番话应该会生气。」
但是她还是说出口了。
我掐了一下大腿并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迅速伸手将窗户打开。夏天的热气顿时冲进屋内,外头的噪音也跟传进来。吹着带有热气的风,让属于夏天的味道取代屋里原有的空气,我凝视着茧墨。
娇小的她沉默地回望着我。
「小茧,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也绝不认同你的娱乐和那种能够毫不在意地践踏人类的个性。但是,我们拥有相同的目的,况且没有你的帮助,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口气说完,站在酷热的风中,对茧墨深深一鞠躬。
不管她怎么说,我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白雪还活着。
彷佛感受到一道锐利的光射在脖子上,我不等茧墨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拜托你救救白雪。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对于保护你『无力的肉体』肯定有所助益。」
茧墨的肉身只不过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女,她需要能保护她的盾牌。
我的价值仅是如此而已。
也是我唯一能拿来营救白雪的筹码,一具迟早要死去的躯体,能够让茧墨用完就丢的人肉盾牌。
茧墨依旧没有回答,她忽然关上窗,将夏天隔离在窗外的世界。
她抬起那对猫儿似的眼睛看着我。
「————太热了,小田桐君。话先说在前头,这种事不用你特地拿来说嘴,基本上我并不需要你的许可。」
我一直把你当人肉盾牌,使用完毕该扔掉你时也绝不会迟疑。
茧墨用鼻子冷笑并转身离开窗边,她拿起红色纸伞,挥舞着画出弧线后,姿态优美地靠上肩膀。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绽放出红色花朵。
「好了,出发吧——————小田桐君。」
我点头回应后,跟着迈开脚步。
和某天一样,走进无限闷热的盛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