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以前的某一天我曾经这么回答。
那是至今仍令我无法忘怀的幸福片段。
记忆中的我戴着纯白头抄,低首敛目。彩绘玻璃照进来的阳光如此耀眼,让空气充满了幸福的光芒。丈夫偷偷看着我的脸,温柔地对我说话。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我笑容满面地伸出双手。
现在的我很想对当时的我说话,我想靠近她柔软的耳朵,如恶魔般低语。
你不会幸福。你的幸福消失得如此迅速,让你连哭都哭不出朱。
他应该要至死不渝地忧我才对啊。
这是从小就决定好的事情。他就是我的命运,我对他的爱已经成了坚定不移的信仰。但是他却抛弃了我,甚至不让我等他。
但是,我还是选择继续等侯。如忠犬、如野兽般跟随着并不在身边的他。只有这样做才能证明我对他的忧。
就算要等上一百年,我也会满心喜悦地等着。
可惜就算我等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够见到他。
时间逐浙侵蚀着我的决心,有人对我温柔地说话。他安慰着我的心灵,怜惜我并且照顾我。
其他人所给予的温柔包围了孤单的我。人们的好意让我更确知了孤独的模样。我仔细欣赏着、咀嚼并吞下这份孤独。但是孤独还没到达胃部便已经失去冰冷的温度。这样不行!这样的话我要如何坚持等待?
焦急的我摸着玻璃窗,如触摸玻璃水缸般确认它的硬度。
黑色乌鸦振翅飞翔,几百对鸟眼正目不转晴地看着我。
森林中有着无数道黑影,我看着树林之间飞降下来的翅膀低声呢喃。
已经过了一百年吗?
——————我不知道。
这样的等待真让人生不和死啊。
* * *
「第一次的修罗场感觉如何啊?小田桐君。」
茧墨贼笑着说。她躺在皮沙发上晃动纤细的双足。帽子上有着鲜艳的装饰,上头的黑色羽毛因空调的风而轻飘飘地摆动着。
我叹息并用手遮住脸,无奈地挤出回答。
「你的讲法听起来很糟糕耶,不应该用修罗场来形容吧?」
「哈哈哈!你知道吗?无视女人心意的人会被马踢死喔。本来被马踢死这种下场是给那些妨碍他人恋情的人用的。所谓不解风情的人也一样,必须得到内脏破裂的下场,这就是报应。」
茧墨随意地挥了挥手,鎏着黑色指彩的手指一上一下地舞动。
她的衣服肩膀与胸口都有羽毛装饰。黑色的羽毛让人联想到乌鸦,而且还不是活着的那种。她那不祥的模样让我想到那些散落在坟场的死尸。
她眨着大眼睛,似乎觉得现在这种状态很有趣。
但是我却没办法觉得有趣。
我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向一旁的白色身影。
秀发乌黑亮丽的少女穿着纯白的和服,双手谨慎地交叠。
她不发一语,严肃地看着前方。
水无濑白雪,她人正在茧墨家。
故事得从昨天晚上开始说起。
「咦?小田桐,原来你结婚了?真是的,结了婚也不早点讲。我好像在看晨间连续剧喔,怎么办?啊、当然我们之间很清白,只是怕你老婆误会了……呃、初次见面,我是绫。嗯……我是你先生的朋友!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喔。呃……」
绫说到这里就卡住了。白雪静静地推开大门,默默地脱下木屐。
这时白雪正好与欲言又止的绫四目交接。
「虽然还搞不太清楚是什么状况,但是……非常抱歉!」
绫跪坐在榻榻米上,哭着向白雪道歉。白雪听了露出温和的微笑,如圣母般的柔美表情让她美丽的脸孔亮了起来。她优雅万分地打开了扇子。
——————唰。
毛笔在扇面上迅速地游走。
『听闻外子身体不适,我却未能立刻赶来,感谢您的照顾了。我由衷地感激您的好意,怎么可能生气呢?请不要感到抱歉。』
绫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对白雪的说话方式感到讶异,她困惑地歪着头。花了一点时间仔细阅读了扇子上的文字后,绫点点头,却突然又坐直了身子。
——————唰。
白雪阖上扇子看着我。尽管她的眼神很温和,但我却觉得背上流窜过一股寒气。
她真的很生气。我现在的心情像是站在猫咪面前的老鼠。
原因不明。我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何自称是我妻子。
——————唰。
『好久不见。嵯峨雄介先生联络了幸仁,说您的身体微恙。我听说是眼睛和肚子都不太好,现在状况如何了呢?』
白雪的眼神里有着抚慰的光芒,刚才感觉到的怒气仿佛烟消云散。这样我就放心了,赶紧对着担心的白雪说:
「原来是雄介告诉你的……真不好意思。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现在已经完全康复。」
『好了?完全好了吗?您总是很爱逞强,请不要太乱来喔。』
「没有逞强,真的已经好了。抱歉让你担心。」
白雪是水无濑家的族长,不能随意外出,曾经因为我的缘故而卷入了狐狸所策划的事件,因此被水无濑家禁止和我联系。
但是一听到我的眼睛出问题却不顾反对地跑来看我,真是很不好意思。我一道歉,白雪便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她笑嘻嘻地运笔写着。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听闻您的眼睛看不见我好担心呢。您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注意到白雪双目含泪,她继续在扇面上写着。
如果我瞎了就再也看不到她想说的话。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
「白雪小姐……真的很抱歉……」
『终于能安心,太好了。如果您已经没事,那——』
毛笔流畅地书写完,扇子再次开阖。
白雪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我就不需要对您客气了。』
「——————咦?」
不太懂她为何那样说。这时,肚子传来剧痛。拳头重击我的胃,被打到连晚餐都快顺着食道冲出来。在我呕吐之前,腿的后面又被狠踹一脚。白雪伸脚将我踢倒在地。绫惊叫起来,同时有个白色身影跨坐在我身上。
我身上的白雪面带微笑,高高抬起一只手。
她不停地揍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明就里,发出困惑的声音。白雪的每一拳都避开了雨香所在的位置。
「呜……啊……呃!」
我被打到连惨叫都几不成声。一连串猛烈攻击让我几乎昏厥,意识混沌,像是被丢到暴风雨中的感觉。白雪宛如毫不留情的闪电般使出重击,我拚命护住肚子,好不容易才接住了她小小的拳头。
「——————白雪小……」
白雪哭了。斗大的泪珠滑落,她泪眼婆娑地瞪着我。
接着又慌张地收手并打开扇子迅速写着。
『随便写封信就想跟我一刀两断?』
紊乱的字迹如白雪的悲鸣,她阖上扇子又打开。
白雪以受伤的表情写出想表达的话语,脸颊上满是止不住的泪痕。
『我的告白并没有低贱到一封信就能打发。』
——————你是我爱的男人,请对自己有点信心,抬头挺胸吧。
——————我不许你说自己该死。
我想起她的告白。她曾经那样对着我说她爱我。然后为了我赌上性命,独自和狐狸战斗。而我却拒绝了她的心意。哭得像个孩子的白雪瞪着我,我好像能从她眼中看见伤心的哀号,不由得屏住呼吸。
——————我觉得你是世上最完美的女性。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改天见了面再好好聊聊。
回想着当初写给白雪的信。知道我们短期内无法见面之后,我送了这样一封信给她。绝不是因为轻视她的告白,只是觉得应该还有机会碰面,到时再好好地说明拒绝她的理由就好。
但事实上我的信却深深伤害了她。
「白雪小姐,我绝对没有轻视你的心意,而是……」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写那种信给我?』
「不是那样的!」
我打断了她的话,白雪离开我身上,全身颤抖,泪水依然源源不绝地流出。我不想让她再哭泣,可是找不到方法能让她停止哭泣。即使说明了理由也只会伤她更深。
但是我不能就此打混过去,我深吸一口气,说出理由。
我必须拒绝她的告白。
「我写信是因为想等我们碰面时再亲自向你解释。白雪小姐,你是个很棒的女性,既温柔又坚强。这样美好的你竟然为了帮我而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能够娶到你的男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白雪打开扇子,但是我不让她写。
我摇摇头继续说:
「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告白。我是个肚子里孕育着鬼的男人。一直到我死,这个孩子都不会离开我的肚子,而我也不能离开茧墨身边。我相信有很多好男人比我更配得上你。我的存在只会让你不幸,说夸张一黠,甚至会连累你最重视的水无濑家。所以……对不起……」
我说完后看着白雪,她也看着我,一双哭过的眼睛既红且肿。但是我的心意不改。对肚子里有只鬼的我来说,结婚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这个事实不会改变。而我与狐狸之间的孽缘也还没有正式了断,他随时可能自沉睡中苏醒。我是个自私无比的人,过去狐狸曾经明确地指出了几个我的缺点。
怎么可能会有人爱上这样的我?
白雪凝望着我,她的手微微颤抖,接着迅速打开扇子。
——————啪。
扇面上刻着她的回答。
『非常好。』
「———————咦?」
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白雪看我的眼神比刚才更犀利。
『我说:非常好。』
她已经停止哭泣,换上严肃的表情。
毛笔迅速地游走,她不停开阖扇子写下文字。她激动地向我表达心中想法。
『肚子里有小孩也没关系。如果需要茧墨大人替您合上肚子,那我可以接受远距离婚姻。非常好。我希望您别小看了水无濑白雪。』
我不可能因为这小小的障碍就放弃心爱的男人。
她的提议实在太乱来了,我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样是行不通的!你冷静地想一想!首先,你居然会喜欢上我这一点就很奇……」
『其实您很讨厌我吧?明明说和我结婚的男人会很幸福,那为什么不肯跟我结婚?我已经决定要跟着您,决定要生下您的孩子,也决定要跟您上床了。』
「等等!白雪小姐,你在胡说什么啊!」
我被惊吓得不由得大声起来,她到底在说什么啊!
白雪低着头振笔疾书,继续写下去。
『我已经决定要和您生下孩子。有了只想替您生孩子的心理准备才鼓起勇气告白的,可是您却、您真是……』
纤瘦的肩膀颤抖着,扇子被她抓得发出声音。
——————啪嚓。
下一秒,扇子应声折断。
白雪立刻拿出新的扇子,再次挥毫,她抬起头看我。
脸色涨红的她双目含泪、嘴唇发抖。
『您竟然让女人说到这种地步,实在太没用、太丢脸了!』
「可是……又不是我逼你说出这些话、啊!」
肚子又挨了一拳,我痛到在地上打滚。白雪打完又觉不妥,过来轻抚着我的背部。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出拳,满脸通红的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过了几十秒肚痛才舒缓了一些,白雪别过头继续在扇子上写着。
『我要重新告白一次。请您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
「我刚才不是说了不行吗!」
我当场大叫,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能答应。
她脸色一沉,咄咄逼人的气势消失,她在扇子上写:
『您果然讨厌我,我没资格当您的妻子吗?』
「我不讨厌你。但是对你的感情并不是爱,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随便就答应你啊。难道你希望不管我爱不爱你都点头接受告白?应该不是吧?你的告白就是这么重要,所以更不能轻易答应。」
过去的光景从眼前一闪而过。为了生下我的孩子而以扭曲的方式达成目的的女人——静香仿佛正对着我笑。
她想得到我的爱而夺去我的意识。我知道那样的爱不算正常的爱。我也知道白雪对我的感情和静香不一样,但我深刻地了解爱一个人是多么重要的承诺。因此我绝对不可能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对象交往。
现在的我并不爱任何人,也不知道何时才会爱上某个人。
「我……真的没办法答应。很抱歉。」
白雪不发一语,她默默地握紧手里的扇子。
她静静地看着我,泫然欲泣地打开扇子。
『但是我不想、也不能放弃。』
而我也不能就这么答应。
接着我们都转头不看对方,房子里的气氛变得好凝重。
「呃……那个……」
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我们往声音来源看过去才发现绫还在这里。刚才白雪突然攻击我,让我们都忘了还有绫这个人的存在。
绫困惑地看着我和白雪,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去。
「嗯……这个……我先走了喔。打、打扰了……小田桐。」
绫轻巧地从门边钻了出去,接着探头出来。
头上的短马尾晃了晃,她说:
「再见,你要好好活着啊。」
哪有人这么触人霉头的啊?
那天晚上好说歹说白雪都不肯离开,只好让她留宿在我家。把床铺让给她睡,我则躺进衣柜里。隔天早上醒来时,白雪早已经起床并梳洗完毕。我没有看她,迳白走到浴室换好衣服再出来。
然后就变成现在这个状况。
「你们真是的,有没有听过情侣吵架狗不理这句话?」
茧墨单手支着下巴,吐出甜甜的一口气。我忍下吸烟的冲动,用力按着额头反驳。
「我们才不是情侣吵架咧!」
『不是情侣吵架,是夫妻吵架。』
「白雪小姐!」
白雪转头不看我,用扇子遮着嘴。茧墨弯起嘴角,拿起一颗松露巧克力,柔软的巧克力被舌头轻轻压扁。
「族长难道不担心小田桐君的经济状况?现在就决定结婚会不会太早了点?我讨厌那种甜上加甜的吵吵闹闹,就像在甜点上撒糖粉,腻到连嗜吃甜食的我都会想吐喔。但是你们两个的状况应该是到达快乐地诉说甜言蜜语前,小田桐君就会溅血了,如果真是那样还算有点看头。」
茧墨咭咭地笑了,那个笑声有如不祥的鸟叫声。
我叹息着摇摇头。我的结论不会改变。只可惜白雪的结论一样不会轻易改变。茧墨端起杯子,看好戏般喃喃说道:
「总之,你们两个开心就好。我也可以开心地看出好戏。如果能让我看得愉快那就随便你们怎么吵罗。可惜的是,小田桐君,你可能没空悠闲地吵架了。」
——————喀嚓。
热可可消失在红唇里,羽毛装饰摇晃着,狰狞的眼睛眨呀眨。
那对眼睛很像猫眼。记忆中的另一只猫浮现脑海,随即消失。
「我们接到新的委托。若觉得来的时间点太不凑巧,请找委托人抱怨。这次的委托更无聊。不过,来自超能力者的委托,加上是透过本家介绍来的很难拒绝啊。有时劳动是换取自由的代价。真无聊……总觉得天秤两边的代价与报酬似乎没有达成平衡状态。」
茧墨轻轻笑了,她没有明讲代价与报酬究竟孰重孰轻?
我再次叹息。既然茧墨接下委托,我也没有立场反对。只希望这次的委托不是悲剧,也不会有人死掉。
然而,这也不是我目前最头痛的问题,我看了坐在旁边的白雪一眼。
她认真地看着茧墨。
「白雪小姐,这样说你懂了吗?请回去吧。」
『我拒绝。』
「为什么呢?」
『茧墨大人所接到的委托大多具有高度危险,我不能让您单独前往。』
白雪的眼神坚定不移,茧墨则又拿起了马克杯。
她一口气喝光杯中的热可可后说:
「不想回去也无所谓。那你想怎么做?不管了,随你便吧。你也一起的话我们就多个武器,虽然这次的委托可能根本用不到你就能解决,但是你的同行倒也不会增加麻烦就是了。」
何况,从你的眼神看来要劝说你回去根本不可能。
白雪听了点点头,她再次打开扇子。
『请让我一起去。我不能就这样回去。』
「——————好啊。」
「白雪小姐!」
我和茧墨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是白雪连看也不看我。
我继续努力说服她。
「如果你受伤了我们要如何向水无濑家交代?你要更注意自己的安全啊。我们不可能带着你去见委托人,幸仁也会担心。」
「我想白雪君的意思是水无濑家族长的夫婿问题对她而言也非常重要。不管她要不要同行都无所谓,随便她吧。」
茧墨态度嚣张地交叉双腿,足踝上的黑色羽毛因而轻轻飘动。她伸出纤细的手拿起巧克力放进口中,声音甜美地断言。
「反正委托的无聊度都一样。」
黑色与白色的身影都不再说话。
事务所里只剩下我说话的声音。
* * *
结论就是我的说服失败了。
尽管我千方百计地要阻止她,但是我根本打不赢白雪。
白雪一脸紧张地坐在我旁边,低垂着头双手紧握。肩膀不稳定地左右晃动。
从刚才开始委托人的车子便快速地穿梭在山路上,高速让车子摇晃的很厉害,偶尔还打到路旁的树枝。照后镜被树枝打得喀喀作响。车子加速奔驰在狭窄的路上。
甜美的女声传入耳里,唱的是轻快的爵士乐曲。附着烟味的座椅和巧克力的甜味混在一起闻了想吐。白雪不太舒服似的按着嘴唇。
我敲了敲前方硬邦邦的椅背,问司机:
「树先生,不好意思……」
「嗄?喔喔、抱歉。好了。」
司机看了后照镜一眼,将音乐声音调小,接着打开车窗。凉爽的风瞬间涌入车内,不但温度下降不少,沉闷的空气也一扫而空。
「这样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白雪小姐,你还好吗?」
问完,白雪摇摇头。司机点点头之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开车。稍微烫卷过的淡茶色头发在衣领处飘动着,一头淡色的头发与温和的五官让人联想到大型犬,不过开车风格却是横冲直撞的粗鲁派。他的手敲打着方向盘,一边吹着口哨。
我回想这个人的资料。鸭越树,二十五岁,也是超能力者。就是他跟茧墨家提出了紧急度并不高的委托。至于委托内容为何我还不清楚。
树突然来了一个紧急煞车,刺耳的声音响起,车子猛力向前倾之后停了下来。他拔下车钥匙走下车。仔细一看才发现路似乎到这里就中断了。
「好了,各位年轻朋友,很遗憾要告诉你们,从这里开始得走路上去了。连我这种老人都可以,相信你们应该没问题。」
他爽朗地笑着。前座的茧墨不太开心地打开车门。很显然,鸭越树就是茧墨最讨厌的那种类型。我跟着下车,看了看四周。
站在树下,不由得屏住呼吸。
森林已被满山红叶所包覆。
厚厚一层红叶与黄叶盖在山上,数星惊人的叶子交错堆叠,成了复杂的调色。看上去仿佛山头失火了一般,太阳自树叶缝隙里照射进来,让红叶看起来更鲜艳而醒目,有一种好像来到异界的奇妙错觉。
寻常的红叶竟组成了恍如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光景。
远方传来乌鸦的叫声,不祥的声音震荡耳膜。
「哈罗!不要发呆了,请往这边走!」
树站在最前面引领方向,茧墨脸臭臭地看着我,我在她开口之前便赶紧上前抱起她,我们和白雪一起跟在树后面前进。
脚下的小径由铺设在地上的木头所组成,上头满是落叶。踩上去很容易脚滑,不太好走。我的手开始酸痛发抖,汗水也流到下巴。就在体力即将耗尽之前,终于看到开阔的视野。一栋小木屋盖在森林中,白色的窗框让人联想到雪白的砂糖,淡咖啡色的外观像是卖甜点的店家。另外还有像是涂了红色果酱般的屋顶。
然而屋顶上却镶崁着无数黑点。
「——————乌鸦?」
——————嘎、嘎。
尖锐的鸟叫声与茧墨的低语重叠在一块儿。
无数只乌鸦停在小木屋上。那些乌鸦的体型比一般的乌鸦大上许多,时而伸展的羽翼如野兽般强而有力。看着这群黑色的集团,身体开始发冷。
就好像看见一大群蚂蚁密密麻麻蠕动时的恶心感觉。明明是各自分开活动着的个体,却又那样亲密地众在一起,让人打从心里厌恶。下一秒,某个柔软的物体碰到我的嘴唇。
黑色的羽毛如女人的手指般轻抚我的脸颊。
「哇!」
「小田桐君,怎么了?为何发出像鸽子被竹枪的豆子打到的声音?」
茧墨抬起头,说着难以理解的比喻。她帽子上的羽毛装饰摇晃着。
还赖在我身上的茧墨看着前方的小木屋。
「这屋子真不错。光是把建造的材料运到这深山就是项大工程呢。原来如此啊……这里很适合拿来当活祭品的家。」
——————咚。
说完,茧墨从我的手臂上跳下去,而小木屋上的乌鸦们则突然转头朝我们这边看。
诡异而整齐的举动让人寒毛直竖,黑色眼眸里有着智慧之光。
但是茧墨并不以为意,她对着乌鸦们微笑。
「尽管盖成人类房子的样子,其实那是个鸟笼,对吗?」
「嗯,你看出来啦?虽然很想把你的猜测归因于知道鸭越的身分,不过看样子不是。你也已经涉入太深,才能一眼便看出这屋子的功用。」
真是的……我也已经罪孽深童,深到连自己都开始讨厌起自己并以此为耻。
叹息过后,树拿出烟,取出一根叼在嘴里才注意到茧墨与白雪的注视,于是他耸耸肩,又将烟放回盒子。
「这里是鸟笼,我想改变这个,可惜没成功。」
他露出寂寞的笑容说,我不太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不过茧墨听了却点点头。
她再次看着乌鸦群,乌鸦们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茧墨。
「所以才变成这种状况吗?原来如此。果然很诡异,我相信它们正在观察我们。」
「果然如此,不是我想太多。猜对真幸运……或者该说很倒霉呢。」
树叹息并抬头看着乌鸦们,他的眼神让我皱起眉头。
他眼里有着寂寞与明显的敌意。
「继续站在这里聊也不是办法,各位年轻人请进屋继续谈吧。玄关都是鸟粪,请不要介意。如果太在意鸟粪就寸步难行罗。」
树开朗地笑了笑后迈开脚步。他身后的白雪拍了拍茧墨的肩膀。
白雪在扇子上写字后拿给茧墨看。
『鸟笼就是这间小木屋?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茧墨看了问题,弯起嘴角,手上的纸伞转了一圈。
她背上瞬时绽放出红色花朵。
「鸭越家的超能力就是能操控乌鸦,利用乌鸦做很多工作:杀人、收集情报、恐吓、尸体处理等等。直到今日还拥有许多客户,但是他们却想舍弃这一切。长期依赖超能力的结果,就是无法乘上现代化的浪头而导致家族逐渐没落。」
这种事情常发生,我也听过好几个被淘汰的超能力家族的故事。
红色的纸伞转动着,听了忽然开始违说的故事,白雪点了点头。从她严肃的表情可以得知,鸭越家的故事并不少见。
四周只听见茧墨说话的声音,乌鸦不再啼叫,安静而诡异。
「然后鸭越家在彻底衰败前碰巧得到老客户的帮助,开始跨足金融业。结果新事业竟成功了,于是他们家族决定封印自己的超能力。想生活在正常世界就不能显露出超能力,但是他们又无法完全割舍这能力,于是就决定让一个人来继承。」
和茧墨家一样。鸭越家只有一个人拥有最强的超能力,而那个人将成为牺牲品。
——————所谓的牺牲品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问出口,茧墨便露出讨厌的笑容,她瞥了屋顶上的乌鸦一眼。
「我问你,小田桐君。你能够把乌鸦当朋友,就这么过完一辈子吗?」
你愿意发誓不论疾病健康都爱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我仰望那群乌鸦,它们沉默着,像一堆标本。闪耀着黑色光芒的鸟嘴像是蜡作的一样光滑。柔润的羽毛给人不祥的感觉。
超过一百只的乌鸭像共同个体般紧闭着嘴。
这情景超诡异。
「嗯…………要是我大概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看着就已经觉得恶心。」
「原来如此。你觉得恶心啊。不知道超能力者会怎么想。若经常与人类接触,鸭越的超能力便会减弱。她被族人赋予的义务就是禁止与人类交往,孤单地过一生……只为了维持超能力。就好像人们把珍贵的鸟儿豢养在笼子里一样的道理。」
茧墨像说故事般地叙述。白雪按着胸口,低垂眼帘,因为拥有超能力的少女所背负的痛苦她很能感同身受。她被选为族长的同时舌头便被族人拔去,尽管以身为族长为荣,却终其一生都被家族所束缚。茧墨继续说道:
「她就像等待救援的公主,孤独地生活着并等待名为未婚夫的王子前来。但是,王子却抛弃她而独自离开,结果她就死了。」
「——————死了?」
茧墨点点头。被鸟儿包围的房子维持一贯的沉默。
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喃喃说道:
「——————超能力者自杀了。失去主人的鸟笼里只剩下这群乌鸦,然后……」
如标本般的乌鸦们冷冷地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也许它们已经发疯了。有人这么怀疑。」
红色纸伞不停转动着,我的背脊升上更强烈的寒意。
「乌鸦……发疯了?」
「没错,它们的眼神不像是鸟类的眼神,就好像正在观察人类的眼神。」
这时树从玄关折了回来,茧墨看了树一眼之后接着说:
「那就是这次的委托内容。因为乌鸦的样子怪怪的,所以请我们来确定。但是目前还没发生事件,所以紧急度并不高,他只是担心就快要发生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茧墨用力旋转着纸伞,她用树听不见的音量说:
「——————希望若真的发生事情,我们能够逃得掉。」
超过一百只的乌鸦依然不发一语。
我觉得全身开始发毛。
* * *
「我的比喻并没有错吧?说乌鸦发疯了绝不夸大。我可以断言,那群乌鸦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太正常。」
树坐在小木屋的客厅这样对我们说。客厅里有古老的暖炉,天花板上的吊扇正转动着。墙上的书架摆放着许多小装饰品。暖色系灯光照射下,客厅的布置虽然繁复,却让人感觉很舒适。天花板装有监视录影机,但听说现在已经没有功能。
听了树的话,茧墨弯起嘴角。
「你又说断言,又说可能,到底是怎样呢?不过,你的意见应该没错。失去主人的乌鸦们的反应的确不太寻常——————总觉得它们似乎有什么企图。」
说到最后,茧墨故意加重语气,让树的表情一变。
他抓了抓浏海,皱起眉头。端正的五官蒙上一层阴影。
「你——————真的认为乌鸦们疯了?」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茧墨忽然呢喃道,接着从胸前口袋取出巧克力,舔着制作精美的巧克力翅膀的她继续说:
「用看的就能判断的话就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找我来了吧?为什么要找我呢?」
树咬着下唇,接着放弃似的笑了。
脸上的表情跟之前完全不一样。
「你……不,茧墨小姐说的没错。我就是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
我低声重复着树的话。他的脸彷佛抽筋似的抖动,接着说:
「乌鸦不单纯是疯了,我觉得它们是被某人操控所以才变得那么奇怪。」
他斩钉截铁地说着,以严肃的眼神看着茧墨,茧墨并未打断树的话。
她只是昂然地动了动下巴,示意树继续说下去。
「鸭越一族只有一个人能拥有最强的能力,但是,其他人即使能力不够强,还是有办法操纵失去主人而陷入混乱状态的乌鸦。可是我并不知道操控乌鸦的人有何目的。」
树以轻松的语气说完最后依据,接着又恢复严肃的神情继续说:
「这间小木屋目前是由我和其他三个人轮流管理,本来在超能力者死后,这间房子将被废弃……但是我们不希望雏的房子就这么荒废,所以才主动出面管理。」
雏。难道是那个自杀的超能力者的名字?我思考着刚才听到的情报。
其他三个人指的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原来如此,我懂了。你怀疑是另外那三个人搞鬼?」
「没错。鸭越家禁止超能力者以外的人使用能力,若违反规定将是重罪。但是若由我一个人来判断很可能因私怨而有失公允,所以才请你过来。没有找其他人的原因是,我希望由委托方便,而且鲜少与其他超能力家族联系的人来帮忙。毕竟请来的人将会知道鸭越家的内幕,不得不小心行事。」
确认乌鸦的行为。委托的内容根本不是这个。树只想让茧墨阿座化本人知道他真正想委托的内容,而刻意用这个说法欺骗茧墨家的人。
——————啪。
巧克力啪地一声被咬断。
「你说谎。」
「说谎?」
「没错,你说谎。」
茧墨一脸厌恶的表情,骄傲地交叉双腿。
接着叹息地说:
「你根本就很想说,所以才叫我过来的,不是吗?」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注3)你只想学童话里的小孩这样呐喊,这才是你的主要目的。
树双目圆睁,疲劳似的甩甩头。
「原来如此……我认输了。那么就请你洗耳恭听有关雏的事情吧。」
他的身体稍稍向前移动,下一秒听见震耳欲聋的尖锐声音。
呕啷啷啷啷啷……
什么东西破掉的声音,树咂舌后站起来。
「好吧……机会难得,就让我为大家带路。」
注3出自童话故事《国王的驴耳朵》。
他突然又转变情绪,开朗地笑着。
有着如大型犬般温和五官的他开口说道:
「让我替大家引见被我怀疑的那三个人。」
* * *
一名少女蹲在餐厅的地上。
她脚边有着白色的碎片。
少女身穿红色的缎面洋装,抱着自己的肩膀。赤脚踩在市松图案的地板上。长长的黑发遮盖了少女的脸,看不见她是何表情。她身边站着一名青年,眼睛微微往上吊,个子矮小的他给人一种凶猛小型犬的感觉。加上一头红发又绑着马尾,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要骂她,但是你看现在这样叫我怎么不骂人?红雏每次都这样,以为没人会骂她就没事了吗?」
「她不知道。红雏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这样。」
「所、以、我已经跟你说,她绝对是故意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不要在那边装无辜了!」
「你们两人都不要再说了。秋正。红雏也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树将手放在青年肩膀上,叫秋正的那名青年慌张地转过头来。
「不是我的错喔。是那家伙打破了雏小姐的杯子。」
「原来是这样啊,你生气是因为她找理由推卸责任,是吗?还有,红雏,真的是你打破杯子的?」
「是我打破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混蛋!少胡说!你就是故意打破的,故意的!」
「好了,你也该说句对不起。」
树拍了拍秋正的肩膀,尽管不太高兴,秋正还是小声地向红雏道歉了。红雏则若无其事地拾起头,她那白皙的手指碰了碰陶瓷的碎片,不小心割破手,流出鲜红色的血。我赶紧蹲下身子帮忙捡拾碎片,就在我开口请红雏让我来收拾的时候——
她倏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地大喊:
「还给我!」
她从我手中抢夺碎片,我的手指因此被划伤,感觉疼痛。但是红雏的伤口应该比我更深。她胡乱地捡着地上的碎片抱着不放,不在乎碎片因此而刺入掌心。接着她迅速站起身离开。留下我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
地上留下一点一点的血迹,刺眼的鲜红兀自晃动。
「她到底怎么了……好痛!」
手被人用力拉走,转头一看,发现是白雪抓住我的手。
她从和服的领口处拿出手帕按着我的手。
「白雪小姐,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
白雪按着伤口,调整了姿势,我们就变成了两人手拉着手的状态。
想请她放手,但是她用力握着想止血,我只好由她去,同时看向树与秋正。
「喔?原来两位是那种关系啊?嗯、原来如此。我没有别的意思喔,真抱歉。她叫红雏,是雏、也就是超能力者的妹妹。」
「妹妹?她的伤不要紧吧?是不是该快点替她包扎比较好?」
「不用替她担心,她经常受伤,会自己处理好的。」
树看着红雏离开时经过的门。眼里没有丝毫担心的感觉。
反而像是看着麻烦人物的眼神。
「对了,你们是谁?为什么外人竟然跑来雏小姐的家里,说啊!」
秋正恨恨地质问,树勒住他的脖子斥责般地说道: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乌鸦们的样子怪怪的,我想请外面的人来看一下。」
「我已经反对过了,绝不能让外面的人进来!叫人来这里超级怪的,为什么你还是叫人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秋正像只小狗般奋力抵抗,接着却沉默下来。
他看向树的眼神阴沉得吓人。
「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树大哥,你是不是在计划着什么?」
「我在计划什么?哈哈,都现在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计划的?自从雏死的那一个时间点开始,我对任何事都失去兴趣了。」
树用一脸爽朗的笑容回应着。
秋正依然听不进去,他转过头不看树。过了几秒又摇摇头。
「也对……反正自从雏小姐结婚后,你就跟行尸走肉一样。」
「你不也一样?不要说的好像只有我这么凄惨。」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想知道。只要不弄坏这个家里的物品就好。随便弄坏雏小姐东西的人有红雏一个就够了,可恶!」
「秋正!」
秋正无视树的喝止,转身跑了出去,接着用力关上门后离开。
四周充满难忍的沉默,立钟当当地响了。
树大大地吐出一口气后坐在椅子上。桌子铺着精美的桌巾,开放式厨房后方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壁橱,里头放着许多咖啡杯。
最旁边的位置少了一个杯子。
「他们就是三人中的其中两人——红雏与秋正。红雏有个坏习惯,那就是破坏雏的东西之后整个拿走。她以为只要把那个东西弄坏,她就能拥有它……真伤脑筋。」
树握紧拳头并咬着下唇,和刚才安抚秋正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叩。
茧墨拉开一把椅子坐在树的前面,伸手拿起桌上的摆饰。
那是一个乌鸦的铜像。茧墨白皙的手轻抚铜像表面。
「雏……就是鸭越家最强的超能力者?就我所知,她被丈夫抛弃后便自杀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很想问你。」
茧墨眯起眼睛,以充满怀疑的眼光巡视着树。
她弯起红艳艳的嘴唇。
「鸭越家禁止超能力者与一般人接触,但为了延续血脉以及之前有两任超能力者因孤单而自杀的案例,后来才允许超能力者拥有伴侣。然而,这也是他们仅有的自由。所以伴侣对超能力者来说是共度一生的唯一存在。」
你愿意发誓不论疾病健康都爱他、尊重他,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茧墨的指尖抚着乌鸦铜像,从羽毛一路滑到鸟嘴。
最后她指着树。
「——————那你们又是谁?」
为什么这个超能力者的家里会有四个人类?
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缓缓地摇头。
「原来如此,你觉得这并不符合规定,很奇怪是吗?我们是自愿跟随雏的一群人。我们在雏被选为鸭越家能力继承人时就认识她了。我是她的远方亲戚,红雏是她妹妹,而秋正则是血缘较近的亲戚。最后一个人是葵,她是个怪人,应该是雏以前的密友吧。」
树不屑地冷哼一声。同时眼神游移地注视着餐厅四周,视线最后停留在橱柜里空下来的位置。寂寞似的眯起眼睛。
「一旦与人接触便会削弱本身的超能力。茧墨小姐,被尊称为活神的你应该能理解。这很可能是古代的族人将超能力视为神力时的迷信。为了证明这只是迷信,我定期来找雏,并观察乌鸦们的反应然后加以统计。其他那几人趁着我来的时候跟过来,最后便一起聚集在这里。本家那边也认为需要收集这些情报数据,因此才没有干预我们。但是雏结婚后,丈夫却离开家,于是一切都乱了套……」
谁也料不到雏竟会走上自杀一途,我本来还想替她破坏掉这个鸟笼般的家。
树以绝望的口吻说道,我忍不住开口询问:
「雏小姐的丈夫为什么要离开?」
「谁知道!没人知道那人离开的原因。那个家伙是个只会说好听话的男人。我想,他一定是忘不了婚前那种随意又快乐的日子,加上很向往都市的生活,所以才跑掉的。」
那人离开的动机还真简单易懂。我看着窗外,树上落下的红叶已经堆满地面,除了红叶之外别无他物。深邃的红色当中只有一点黑色。
一双乌鸦停在地上,黑色眼眸静静地看着屋内。
「那家伙一直冷落雏……真是个品味低俗的男人。」
「我怎么看都觉得你好像被附身了一样痴迷。那位雏小姐真的那么有魅力?」
茧墨随口问问,她拿出带在身上的巧克力吃着。黑色巧克力羽毛清脆地断裂,树并不介意茧墨边问边吃,他敲打着桌面说:
「当然!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好女孩。但是,为什么她竟然会伤心到自杀呢?她不断地等着根本不会回来的男人……实在太没天理。她一直、一直在等他回来。」
激动地喊完,树趴在桌上,眼泪不断流出滴在桌面,他嘶吼着。
「我不会原谅那些在雏死后还故意亵渎她的混蛋……不能原谅!不管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原因,我都不允许他们这么做!绝不!」
「呃……树先生,冷静……」
「冷静什么!」
他抬起头槌打着桌面,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这时白雪忽然有了动作。
她单手打开扇子后又停止不动,我看着我们交握着的手,有所意会地松开她的另一只手。白雪的手被我松开后拿起毛笔在扇面上写字。树见了白雪的动作兀自惊讶不已,白雪写完后将扇子对着树。
『可以问您一个很突兀的问题吗?请问雏小姐是怎么死的?』
不像是白雪会问的问题,树看着扇面上的文字,脸上露出笑容。
他用一种好像喝醉了的表情说:
「她在我们面前徒悬崖上跳了下去…………有什么问题吗?」
* * *
「狭窄的鸟笼里被放进复数的雄鸟与雌鸟,引发了一场丑陋的争夺。」
其结果就如我们所见,鸟笼里的秩序完全被破坏。
茧墨唱歌般地说完后踏上阶梯。踩着细心加上止滑功能的木头阶梯来到二楼。树突然不肯带路,他对我们说:
——————葵就在二楼,最左边的房间,请你们自己过去找她。
茧墨走到树告诉我们的那个房间前,敲敲门。但是里头没有人回应。大约敲了四次,秋正从隔壁的房间走出来。
「最好不要再敲了。反正她不会起来的,葵大姊是个血压很低的女王级人物,如果把她吵醒你们就惨了。她从今天早上开始就锁起房门,一直窝在房里。」
我们几个很少一起出现,就算碰面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
秋正耸耸肩,轻浮地挥挥手之后走下楼梯。茧墨看着秋正离去的背影,跟着转身往一楼走去。
「小茧,接下来要怎么做?已经猜出是谁在控制这些乌鸦了吗?」
「还不知道。乌鸦们也没做什么,只是盯着我们看而已。很多人都有办法能让乌鸦看人。还有,我们还不知道操纵乌鸦的人有什么企图。我目前只想到一种可能性,而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确。」
茧墨打了一个呵欠,我们走过有着大窗户的走廊,经过玄关之后来到客厅。茧墨突然在暖炉旁的椅子坐下,她交叉起双腿,只手撑着下巴。
猫儿似的眼睛往上看着我们。
「嗯?怎么了?我只是想睡一下。」
「——————什么?」
「现在已经见过所有能见的人了,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
茧墨随便地挥了挥手,接着闭上双眼一动也不动了。就像被人放在椅子上的洋娃娃,也像是那群被操控的乌鸦般成了静止的摆饰品。
被遗弃的我环顾四周,不知该不该到处晃晃。正在伤脑筋的时候,白雪用力地拉了我的手。
「白雪小姐?」
「…………」
她默默地往前走到餐厅的方向,拉开通往餐厅的门,一声清脆的铃声传来。
树还趴在餐厅的桌上,不知何时他身边多了酒瓶。
「嗯……怎样?别找我带路喔,我不要。去找别人。」
『我只是想替小田桐先生疗伤。』
白雪打开扇子这么告诉树,我讶异地看了看手上早已止血的伤口。
树露出疲惫的笑容,甩甩头似乎想让喝醉的自己清醒一些。
「喔,抱歉我没注意到。对不起,急救箱好像在红雏那儿。她很会包扎,根本是喜欢受伤的人。她总觉得只要她受伤就不会被骂。」
树再次呢喃,白雪打开扇子,打断他的话。
『请问红雏小姐在哪里?』
「什么小姐?有够老气……啊、抱歉。我喝醉了。红雏的房间就在葵前面两间。敲门她就会出来,如果她没出来就告诉我。」
树说话的样子好像快睡着了,他拿起酒瓶喝着。酒瓶上贴着深咖啡色的标签,瓶里摇晃着的是红葡萄酒。
白雪低头行礼,接着转身离开,我赶紧对白雪说:
「白雪小姐,我伤口的血已经止住,没事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到她。
她打开扇子,唰唰地写着。
『别介意,这样做只是一石二鸟之计。』
——————嗄?一石二鸟?
白雪牵着我走上二楼,我们敲了敲红雏的房门,我猜对外来者具有强烈敌意的她应该不会搭理我们。果然,房内一点反应都没有。
——————叩、叩、叩、叩。
白雪执着地继续敲着,虽然没有回应,却听到一阵脚步声。
「……到底有什么事?一直敲吵死人了。很恶心耶。」
门打开一条缝隙,少女眼神阴沉地往外窥视。她手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从门缝看见房内并没有开灯。美丽的五官上满是难以形容的强烈厌恶。
「抱歉打扰了,那个……」
『我想替他包扎伤口,可以跟你借一下急救箱吗?』
「什么伤口?不关我的事喔…………啊……」
看见白雪扇子上的字也无动于衷的红雏终于有了反应,她看了我的手一眼,忽然噤口。她往后退一步打开房门。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打开灯,装饰简朴的房间顿时映入眼帘。
「……请进……」
『多谢。』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红雏的房间,沿着房屋外型建造的斜斜天花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狭窄的房间放着简单的床架与书桌。
桌上满是破碎的物品。
有杯子碎片、失去头颅的娃娃与破裂的绘画。
『真奇怪,为什么不需要招待客人的房子却有这么多房间?』
没有人回答白雪的问题。红雏默默地拿出急救箱,从里面拿出消毒药水并倒在纱布上。
红雏粗鲁地抓起我的手让我坐在床沿,她低声地说:
「鸭越家的能力者继承时,会有相关业者与客人来这里住几天,所以才有这么多房间。」
『这是什么?』
白雪指着桌上那堆东西,红雏看着桌面微微地笑了。
她小心地将纱布盖在伤口,让人感到一阵刺痛。
「你们一定觉得很恶心、很奇怪吧?秋正也这么说过我,我知道这样不好。」
尽管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她的语气里却有藏不住的寂寞。和之前在一楼暴走的样子完全不同。她低着头将刀伤药撒在伤口上。
她拾起一对湿润的眼睛盯着我,以充满尖刺的口吻说道:
「请不要盯着我看,很恶心。」
「咦?」
「我不喜欢被姊姊以外的人盯着看,所以请不要那样做。」
直率的言语让人很吃惊,但我发现她的手正微微颤抖。
红雏用颤抖的手替我上药。小巧的手拿起新的纱布,仔细地覆盖住伤口后结束包扎工作。包扎完毕后我站了起来。
我刻意不看红雏,低头行礼。
「抱歉,是我太粗心了。」
「……谢谢你。我很开心,你真是好人。」
她泫然欲泣地说,接着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很怕冷似的发抖。我故意不看着她,这时白雪似乎发现了什么。
「白雪小姐,怎么了吗?」
问完,白雪转头,我随着她的眼神看向桌子的方向,发现了那个东西。
桌上有个木制的相框,上头的玻璃已经破碎,里头有张五个人一起拍下的合照,每个人都展露开心的笑容。
树、秋正、红雏、还有一个高挑的女性。他们四人中间还有一个人。
可惜被玻璃的裂痕遮住,看不清那人的样貌。
「不要看!」
红雏大吼着冲向桌子,她盖起相框后,桌上的杯子碎片因此哗啦哗啦地摔在地上。红雏生气地瞪着白雪,但是剑拔弩张的她又突然无力地垂下肩膀。
「对不起……我太……我是不是很奇怪?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大家都不是坏人,没有人是坏人。但是不行,只有姊姊……」
红雏全身颤抖,她蹒跚地走向床边,如紧绷的线忽然断了般倒在床上。她的脸埋在枕上,一动也不动。
「请你们出去……很抱歉害你受伤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彷佛在哭泣,白雪同情似的看着红雏的背影,但是脸埋在枕头里的红雏接收不到白雪的安慰。于是我便代替白雪开口说了。
「是我们不好,不该冒然跑过来。谢谢你替我包扎手上的伤口。」
她没有回答。我们就这么离开她的房间。房门关上前,从门缝里朝里面看了一眼。
我好像看到一只乌鸦停在窗户外面。
* * *
「那样做真不像你,到底怎么了呢?」
一走下楼梯我便忍不住这么问白雪。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打开扇子,有些迟疑地写出回答。
『我有话想问红雏小姐,所以拿你当进她房间的藉口,很抱歉。当我听到这次委托的内容:心里就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问了之后,白雪闭上眼睛,沉默几秒过后她阖上扇子后再度打开。
『我想知道那名有超能力的女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又是以什么方式自杀的?』
白雪脸上笼罩上浓浓的忧愁,我回想起水无濑家的事件,她哥哥认为是家族里的人害死了无法诞下子嗣的妻子,进而背叛水无濑家族。超能力的规定时而束缚人、时而让人疯狂或动手杀人。
变身为狐狸的茧墨日斗就是一个例子,变身成猫的神宫悠里也是。
『我很好奇,因为我梦见哥哥打败了我之后杀死我。』
「白雪小姐……」
她静静地握住我的手,眼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哀伤,她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性的死而感到哀伤。替某个拥有超能力的女性叹息。
走廊上那扇大窗户外头有着黑色的身影。
——————一只乌鸦从屋项飞到地面。
『我恨哥哥丢下我一个人,害我过的好辛苦。』
一名拥有超能力的女性在朋友们的眼前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白雪再次拉着我的手往餐厅走去,打开通往餐厅的门走进去,树已经不在里面。秋正则在厨房不知烹煮了什么料理,餐厅充满食物的香气。
「秋正先生,您在做什么呢?」
「啊,我在做饭。正在烤鸡,有什么意见吗?」
他熟练地拿起磨胡椒粉的罐子,转动着磨出新鲜的胡椒粒。接着将刚烤好的鸡肉放在面包上,烤得酥脆的面包夹着牛蒡沙拉与烤鸡肉。他瞪着我说:
「你可能搞不清楚状况,在这里能做饭的人只有我!葵他们几个已经坏掉了,知道吗?」
「我没有意见啊……」
「没有就不要摆出那种惊讶的嘴脸!看了就火大!」
他一边抱怨,一边搅拌着炉子上的珐琅锅,锅子里好像是蔬菜汤之类的汤品,散发出温和的香味。他拿起汤碗一碗接一碗地盛满,连我们的份都准备了。
「看起来真好吃。没想到竟然还替我们准备了如此美味的午餐。」
「嗯、嗯嗯。是啊。做菜算是我唯一的长处了。雏小姐也曾经称赞过我的手艺喔。虽然有点不爽做饭给那几个家伙吃,但是雏小姐夸我是最棒的厨师,那我就稍微忍耐一下罗。我一定要做出好吃的东西才行。」
秋正粗鲁地擦了擦鼻子,脸上浮现爽朗的笑容。但是没多久他又对我们怒目相视。感觉到他散发出如小型犬般凶猛的敌意。
「我不知道为什么树大哥要找你们找你们来,但是来者是客,一个好厨师是不会让客人饿肚子的。」
「请问今天是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听说你们几位也很少会聚集在一起。」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于是就问出口了。秋正观察着我与白雪的表情,皱着眉冷哼了一声。
「哼。你这人果然是个怪咖,说话超假的。我们会聚在一起是因为树提议一起缅怀雏小姐。并不是为了要跟你们见面。不过树大哥大概不喜欢一个人来才拽我们一起参加。」
他的话中充满明显的敌意,不过我能理解他们众会的理由。树认为乌鸦的举止不正常是因为他们三人搞的鬼,为了确认是谁控制住乌鸦、目的又是什么,所以故意配合茧墨来的时间让大家在小木屋集合。
「树先生找我们只是为了商量乌鸦的异常行为罢了。」
「啧、真的吗?我不相信。」
秋正咂舌,接着将橄榄插在三明治上,连同大大的盘子递给我。
用力将汤碗放上托盘后,他说:
「把这个放在桌上,已经没有汤了,要是洒出来就杀了你。」
就在我跟白雪帮秋正拿菜到餐桌时,树回到了餐厅。他一脸开朗的表情看着我们,刚才的酒大概已经醒了。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洗了把脸,我酒量不好,但是酒醒的速度也快。现在已经清醒不少。」
树帮我们拿饮料,这时红雏也下楼来了,她没问任何人便自己坐在餐桌旁。秋正再度咂舌,树则耸耸肩膀。尽管秋正态度不是很开心,但还是替红雏预备了一份餐点。
「葵怎么办?」
「没办法。冷掉就不好吃了。不,应该说冷了也好吃,但是刚刚做好的更好吃。我去叫她,嗯……是不是还少了一个人?」
秋正环顾餐厅,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人不在的事实。
「小茧、茧墨阿座化小姐在客厅睡觉。」
「切,竟然在别人家睡起觉来了?好吧,我先去叫她。」
秋正脱下围裙一扔,走了出去。我跟白雪赶紧跟在他后面。我们走在走廊上时发现那一片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外头只剩下厚重的一层红叶。
——————那些观察着我们的眼睛都消失了。
茧墨果然还在客厅熟睡着。姿势跟刚才有些不一样,她整个人和周遭的装饰品完美融合成一体,就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偶被放在沙发上。
在秋正轰她起床前我走近她,尽可能地轻碰她的肩膀。
惹火她的后果十分可怕。
「小茧,醒一醒,小茧!」
「嗯……唔……」
茧墨缓缓张开眼睛,如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睛望着我,她眨眨眼,放下支在下巴上的手,双手交叠在裙子上。
「小田桐君…………」
「怎么了,小茧?」
「我的脖子好痛…………」
「那很正常。」
茧墨皱着眉转动脖子。不知是不是转动时加剧了疼痛,她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秋正啧地一声咂舌后,对茧墨大吼:
「喂!汤都快凉了,还不快点起来!」
秋正应该人还不坏啦。
白雪担心似的蹲下来,温柔地揉了揉茧墨的脖子,茧墨疼得皱起脸。
「族长,不是那边。再往旁边移一点……痛……不要用按的……」
「我说,等下再处理脖子痛的事啦!扭到脖子的话待会儿贴个撒隆帕斯就好了!」
——————嘎、嘎!
外头传来乌鸦的叫声,客厅的骚动回归平静。客厅里响起朦胧不清的声音,但是窗外却看不见乌鸦的影子。整片红色的风景中没有黑色的存在。
然而,我们却听见乌鸦叫声。
「咦?」
——————嘎!
那个叫声听起来如空洞的钟声般模糊不清。
我们观察四周,企图找出叫声的来源。过没多久,秋正开口了。
「——————从暖炉传出来的吧?」
那个奇怪的叫声的确是从暖炉传出来的,背脊匆然窜上一股寒意,却又不知道那里不对劲。他一脸不悦地蹲在暖炉前。
「搞什么啊?是不是卡在里面了?」
「——————你最好不要往里面看喔。」
耳边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我惊讶地张开眼睛转头看着茧墨。她从脖子痛之中复活,一对猫儿似的眼睛闪闪发光。但是秋正已经朝暖炉里看了,我立刻抓住他的背往后拉。
乌鸦再次呜叫。
——————嘎!
「——————咦?」
秋正不稳地往后退。
一只乌鸦停在他脸上。
锐利的尖爪刺入秋正的脸颊,流下红色的血液。乌鸦伸展羽翼,不稳地停在秋正脸上。秋正也像是被控制住般学乌鸦那样张开双臂。乌鸦身上传出浓烈的野兽气息,不停拍打翅膀,振出的风吹拂秋正的发丝。乌鸦用力收紧爪子,秋正的脸皮像是要从边缘被剥除般痉挛不已。他茫然地睁着眼睛,乌鸦的嘴如嘲笑般张开。
——————嘎!
接着鸟嘴倏地闭合,往下一啄。
尖锐的鸟嘴前端刺入秋正的眼窝,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却无法喊出声音。鸟嘴更加深入,秋正伸出浅粉色的舌头,在半空中无助地抽搐,鸟嘴跟着如生物般蠢动的舌头抖动的动作不停朝眼窝刺进去、刺进去。
这时我竟联想到某个童话。乌鸦为了喝到热烫的汤而将嘴深入瓶口。
「呜……啊…………呜…………」
我没办法动了。之前体验过的剧痛再次上演,眼球被挖去的痛模糊了我的视线。肚里的孩子跟着啼哭,都快分不清乌鸦啄食的究竟是秋正的眼睛,还是我的?我痛得迸出眼泪,满溢的口水流到下巴。我硬撑着转头看向茧墨,发出求救的眼神,然而——————
她微微笑了。
——————咻!
尖锐的声音刺激着耳膜,扇子一闪而过,朝乌鸦挥去。乌鸦为了闪避扇子而松开爪子,接着以惊人的速度逃往空中。它在空中振翅飞舞。白雪拿出毛笔抵在地面上。
乌鸦往地面飞落,企图攻击白雪的头。这时我的身体总算能动了。
「白雪小姐!」
我伸出手想阻挡乌鸦,但它那沾满脑浆的嘴轻触我的掌心便撕开了手掌的血肉,如异物刺入骨头之间的剧痛让我屏住呼吸。这时一直站着的秋正如断裂的线瘫倒在地,而地面上却有东西飞了出来。
墨汁绘成的翅膀在空中翱翔,白雪所画出的乌鸦飞舞着。
那只乌鸦尖锐的鸟嘴刺穿真正的乌鸦喉咙,以血肉组成的真实乌鸦便躺在地上,不住地吐着带血的泡沫,翅膀无力地拍打、挣扎。我按着受伤的手掌冲到秋正身边。
「秋、秋正先生!」
秋正还有呼吸,但是他也只能呼吸而已。除了缓慢地上下移动的胸口,其他部位完全没有反应。
脑袋的内容物自刺穿的眼窝源源不绝地流出。
「快!快叫医生来!」
「叫医生也没用。他没救了。」
冷酷的话语传入耳朵,白雪跑到我身边抓着我的手,我甩开她的手之后,转头对茧墨大喊:
「你怎么知道他没救了!为什么要那样说?」
「这些乌鸦的嘴能轻易地杀死一个人,他的眼窝已经被深深刺入,没希望了。而且,小田桐君。」
茧墨的视线移至旁边。
红色的嘴唇弯成令人厌恶的弧度。
「——————我不认为你有办法离开这房子去找医生喔。」
眶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远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
我扶起秋正站起来。
* * *
跑出客厅,穿过右边的走廊。走廊上的大窗户并未如猜测般破碎,但是往窗外一瞥竟看到诡异的光景。一排整齐的黑色身影排在窗外,乌鸦以红叶为背景规律地排成一列。
刻意的排列方式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只有人类才会如此有秩序地排队。很讨厌这种强烈而突兀的感觉,白雪和我站在原地看着窗外,不知那些乌鸦是否会冲破玻璃窗进到屋里。然而,它们却一动也不动,脚像是被埋在地上那样维持静止状态。
茧墨堂堂正正地走着,她停在走廊中央,缓缓地回头。
她不屑地看着我们。
「还在做什么?快过来。」
我重新扛好秋正跑了过去,跌跌撞撞地在走廊上奔跑,接着打开了餐厅的门。
门上的铃铛轻轻地铃了一声。
「树先生!红雏小姐!你们没事吧?」
到餐厅之后又看见诡谲的光景。
树与红雏坐在餐桌旁,他们两人同时抬头看着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刚才玻璃碎掉的声音,两人脸上出现些许慌张的神色,但是餐厅里并未出现任何异样。
汤兀自发出热气,而沙拉酱的瓶身则出现水滴。
红雏歪着头看着我们,眼睛不停眨呀眨的。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的肩膀,眯起眼睛,表情稍微困惑,接着又瞪大双眼。
下一秒,她的脸写满了惊愕与恐惧。
「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也看着自己的肩膀,衬衫被染成红色,上面好像被贴上一层软软的东西。秋正的头不安定地左右摇晃,已经听不见任何呼吸声。我的手忽然失去力气。
咚地一声,秋正应声倒地。我惶恐地伸手摸肩膀。
手摸到一片湿漉漉的物体,那个触感让我回过神来。
「呜、哇啊……!」
——————嘶、嘶。
白雪迅速地从和服下摆撕下一块布替我包扎,剩下的布拿来胡乱地替我擦去肩膀上的血渍。红雏就像是坏掉的机器般停止不了尖叫声。茧墨朝她与树走了过去。
她耸了耸有羽毛装饰的肩膀。
「如两位所见,我们在客厅被乌鸦攻击,它们已经展开下一个行动。」
——————咚!
树握拳敲打着桌面,桌上的餐具因震动而弹跳起来。他抬起头。
他狠狠地瞪视着红雏,于是红雏便遮住嘴巴,停止尖叫。树看了害怕的红雏一眼之后别过头,低低地说:
「我要去找葵,嫌疑最大的就是她!」
他的声音充满杀气。
* * *
我们冲出餐厅,往楼梯的方向跑去。每个窗户外都有一排黑色的身影,但乌鸦们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
唯一有的强烈感觉就是:它们正在观察我们。
冲上二楼,树敲打着最里面的那扇房门,大声地喊。
「葵!葵!快开门!该不会不在吧?」
如果葵就是操控乌鸦的犯人,那么她很可能已经逃到屋外。猜到这一点的树开始撞门,门被撞的辄辄作响,墙壁也因而晃动。树冲撞几次过后,房门便被撞开了。我们冲进房内,惊吓地屏息。
窗户被打破了。
玻璃碎片四处飞散,地上无数的碎片正闪闪发光。一名女性倒卧在无数光亮当中,身上的白色上衣被撕破,歪斜的破洞中是敞开的肚子,内脏裸露在外,暗红色的内脏被拉出,往四方延伸。几根黑色羽毛落在黏稠的血泊上。色彩鲜明的光景如宗教绘画般烙印在眼前。
——————鸟葬,我突然想到这个辞汇。
一只乌鸦停在窗边,它吞下一块红色物体后高声啼叫。
——————嘎!
接着乌鸦张开巨大的羽翼。
白雪和我同时行动了。白雪的笔在地上写着,我则将呆立原地的红雏与树推到房间外面。墨汁写成的乌鸦从地面飞起,陆续现身的乌鸦们组成一群,排满整个房间。散发墨汁香气的乌鸦们朝着窗外那群真正的乌鸦看。
但是不一会儿,窗外众集了更多的乌鸦。
「咦?」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两种乌鸦的叫声重叠并回荡在空中,如悲鸣般的叫声中有着金属般的怪吴音质。两种乌鸦朝对方阵营一拥而上,刹那间房间热闹非凡。我跑到白雪身边扶起她,她继续看着那些战斗中的乌鸦。黑色的羽毛、红色血迹与黑色墨汁喷散在我们脚边。
乌鸦们吃着白雪的乌鸦。
乌鸦们以翅膀互相攻击,尖锐的鸟嘴啄着对方,墨汁组成的身体因而分崩离析。
「…………」
「那可不是一般的乌鸦,超能力者所养育的野兽便是妖怪。」
茧墨在我背后这么说。我想起某只蜘蛛,在地上匍匐前进的女人绝对不是普通的蜘蛛,而是异形。现在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徒具乌鸦外型的鸟单然也不是一般的乌鸦。
想杀死这些成群结队的妖怪可没那么容易。
我带着傻傻看着乌鸦的白雪走到走廊上,就在我们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这场战斗已经分出胜负。
房门震动,发出惊人声响。
——————咚!咚咚!
不知什么东西被刺到的声音与远方玻璃碎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感觉全身的血液唰地一声消退。
我想起占据屋顶的无数黑影,这时屋外传来翅膀拍动的声音,巨大有如暴风雨降临。
白雪当场蹲下,抽出另一支毛笔。
——————鹰。
写完后,地面飞出几只猛禽。它们朝着不断逼近的黑色团队飞了过去。
穿过那些飞舞在空中的鸟儿,我们迅速冲下楼梯。
* * *
轻羽四散,充满野兽的气味。
红雏低着头惊叫,我朝着抓住她头发的乌鸦猛挥一拳。乌鸦被我打到翻了过去,爪子却紧抓头发不放。红雏发出凄厉的叫声,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与乌鸦,试图摆脱攻击。此时另一只乌鸦飞过来想咬红雏,却被从旁冲出的老鹰以利爪刺破肚子。
乌鸦掉在地上,肚子裂开一个大洞,流出的内脏被树一脚踏碎。
天花板上的惨烈战争犹未停歇,乌鸦们执着地追赶着在走廊上奔逃的我们。白雪不停运笔,看准时机画出新的鸟保护我们。然而,乌鸦的数目却未曾稍减,幸好有这些墨汁鸟阻挡了前来攻击的乌鸦,若是没有白雪,树与红雏八成早就死在乌鸦手里。
我挡在头顶上的手已经受伤,衬衫的袖子也已被咬碎,但是乌鸦并未进一步攻击我的手。我一边保护着红雏,一边窥探背后的状况。
茧墨将伞靠在肩上,悠闲地走着。
——————乌鸦并没有攻击我们。
是因为我们保护红雏与树,它们才把我们也列为攻击目标。但是,过没多久,乌鸦便离开我们,它们执着而积极地攻击红雏与树。即使茧墨故意挥动纸伞挑衅,它们也并未攻击茧墨。
一片混乱中踩着优美步伐前进的茧墨有如乌鸦的主人般自在。
但是操纵乌鸦的另有其人,并非茧墨。
「原来如此……乌鸦们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茧墨开心地说着并吃着巧克力。我听到巧克力破裂的声音。
——————啪!
——————嘎!
一只乌鸦飞下来,黑色的羽翼打上树的脸,他咒骂一声后护住眼睛。这时一只老鹰飞过来伸爪抓住乌鸦的背,树双手抓住乌鸦翅膀,连老鹰一起抛在地上。
他拾起满是伤痕的脸,跑到走廊最后一间房间前面,伸手抓住门把。
「来这里!到这个房间比较安全!」
我转身跑到茧墨身边,抱起离我们较远的她,赶在房门再度关上前冲了进去。一只乌鸦趁我们进房间时跟着进来。树以媲美飞禽的速度抓住那只乌鸦,扭断它的脖子。恶心的声音响起,乌鸦的皮毛就此扯下,失去力气的乌鸦被树扔在地上。
鼻腔闻到讨厌的血腥味,可惜这房间并没有窗户。
墙上只镶着小片的彩绘玻璃。
彩绘玻璃所描绘的内容并不是神,也不是圣人。玻璃画着一片混杂着金色的红色森林,两只乌鸦在森林间共同翱翔。乌鸦的身体贴在一起,不知代表什么意义。诡异的图画让我呼吸为之一窒。
「这是什么房间?」
「这房间是让超能力者举行婚礼用的。虽说是婚礼,也只不过是穿着白纱交换一下戒指的简单仪式罢了。是上一任继承者强烈要求之下才设置的小小礼堂。只要把那片彩绘玻璃挡住就没有危险……」
树正想找东西挡住彩绘玻璃,但下一秒,他却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们听到类似小孩的手拍打房门的声音,不难想像房外正有一群乌鸦用鸟嘴敲打着房门。若是一般的乌鸦应该不能冲进来,但那是一群妖怪乌鸦,绝对有能力突破房门侵入。
红雏吓得大叫,虚弱地瘫坐在地,害怕的她不住地颤抖。树表情僵硬地看着红雏,双唇颤抖地说:
「喂!红雏!」
「啊!」
红雏被树惊吓得弹跳起来,树大步走向红雏,往坐在地上的红雏胸口一抓,将瘦小的红雏拉离地面,红雏踢着双腿试图挣脱。
「是你干的吧?是你!说啊!是不是?」
树露出笑容质问红雏,不知是否感觉到危险,红雏动也不动。
树冷静地继续逼问着毫不抵抗的红雏。
「我知道是你,你就是犯人。葵和秋正都死了,那么最可疑的人就只剩你。」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好难过,快放开我……」
「我终于知道犯人是谁,终于让我找到了。犯人就是你!」
「不要这样!现在不是审问犯人的时候!」
我抓住树的肩膀,分开他抓住红雏的手。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当场勒死红雏。树僵硬如机器的动作看着我,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哈……哈哈……你说什么啊?现在不审,要什么时候才审?你说啊!什么时候!我们就快被她害死了,这个说谎的女人!」
「我没说谎!真的……真的不是我!」
红雏发疯似的猛摇头,树更用力地拽着她。脖子被勒紧的红雏拚命反抗,却被树吐了一口口水。
「不是你?那你说啊,犯人是谁?说说看啊!红雏,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一直认为是我们几个杀了雏,对不对?对不对!」
「住手!快放开她,她快不能呼吸了!」
树突然停手,无预警地扔下红雏。我赶紧抱着红雏不让她撞在地上,红雏的身子撞在胃上,让我大咳几次。白雪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
不知道白雪现在是何表情,树有一瞬间诧异地屏住呼吸。
——————嘎!
清亮的叫声传入耳里,像是嘲笑着屋内这群人的骚动般鲜明的声调。
彩绘玻璃的另一头飞来一个巨大的鸟影。
——————嘎!
红色玻璃另一边的乌鸦竟巨大有如一个孩童,它大大地伸展着翅膀。
它的样貌比现在所看过的乌鸦还要更像妖怪。每个人都因这突然出现的巨鸟而惊讶不已。只有茧墨不疾不徐地低声说道。
「我们几个杀了雏小姐?嗯……」
她冷静地重复着树说过的话,红色纸伞画由一个圆弧。
将纸伞靠上肩膀后,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
「——————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树不发一语,手搔抓着头发。眼睛迅速充泪,一颗泪珠滑下脸颊。他瞪着红雏说:
「——————因为我们知道。」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埋藏在心里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彩绘玻璃外的黑色影子文风不动,而门外的敲击声也停了。四周的沉默像是在催促着树继续说下去,于是树深吸一口气,忏悔似的开始独自。
「——————我们知道她的丈夫不会再回来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乌鸦们同时啼叫起来,像是众人一起指摘树的批评声浪。没多久,叫声骤然停止,恢复了原先的沉默。
红雏从我手底下爬着逃开,她抱着自己的头。树则继续说道。
「她的丈夫离开鸭越一族,和别的女人组织新的家庭,接着死于火灾。户籍上没有正式登记的雏甚至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些情报是我利用乌鸦调查来的。雏再怎么等待也没有意义,但是我们没有把那家伙的死讯告知雏。」
树不停流泪,除了懊悔的语气,脸上还有着奇妙的放松表情。
我茫然地听着他的独自。话中冷静的口吻让我能理解为何树那么坚持有人控制那些乌鸦,因为他自己也曾因为某些理由而控制乌鸦替他做事,因此才注意到同时有另外的人也这么做了。我还有无法理解的部分。
「为什么呢……为什么?」
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雏小姐?难道是怕鸭越家的继承人因此感到绝望?
树擦去泪水,红雏蜷曲着身体,将脸靠在大腿上。白雪哀伤地看着他们,而茧墨静静地仰望着天花板。树边笑边回答我。
「我不说是因为害怕!我不知道她的下一任丈夫会是谁。然而,只要她不知情地继续等下去,她就不会成为某人的妻子。所以我们才保持沉默,隐瞒着她丈夫的死讯,继续在她身边陪伴她!但结果却……」
结果超能力者死了。她受不了无止尽等待的痛苦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树跪在地上,粗暴地抓着头发,同时朝红雏大吼。
「我提议这样做的时候,葵跟你都反对!葵可能只是假装反对……但你却是认真的!对不对!红雏,所以你才想杀了我们?」
「我没有!我、我…………」
「你有!」
树大吼着并伸出手想抓住红雏,尽管因距离问题没成功,红雏还是吓得大叫。激动的树可能会杀死她,就在我站起来企图阻止的时候——
颤抖的红雏跟着大喊。
「我也是装的啊!我也说谎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许多乌鸦责难似的呜叫。
我讶异地张大眼睛,红雏满脸的泪痕,她拾起头拚命地辩解。
「如果我真的想告诉姊姊早就说了。其实我赞成别告诉姊姊真相。打从心底赞成,是我不好,是红雏不对。我们是亲姊妹,但我这个妹妹却救不了姊姊。」
我怎么可能杀人?怎么可能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因为错的人是我,就是我自己!
红雏虚弱地摇摇头,树张大眼睛,当场跌坐在地。他眼神空虚地环顾四周,不可置信地呢喃。
「如果不是你,那……到底是谁!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么一来……」
「没错。犯人不是你,也不是她。也不是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人。」
唱歌般的话声响起,茧墨斩钉截铁地说出很矛盾的事实。
的确有人操纵着这些乌鸦,但是这里没有犯人。
红色纸伞描绘出醒目的圆。彩绘玻璃外的乌鸦还注视着我们。
树凝望着窗外的黑影企图找出答案,他看着如乌鸦之王的异形,沉默几秒之后幽幽地开口说道。
他口中的黑洞彷佛地狱那样深。
「………………………………啊!」
「这么一来,你应该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树才茫然地抬起头,一脸震惊的表情却不发一语。过几秒他开始颤抖。
扭曲的笑声自他口中迸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脸上流着泪,却打从心底爆笑出来的树在地上滚动,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木头咿呀作响的声音也越演越烈。但是树对比毫无反应,只是一味地瑟缩着身体。
「树先生……树先生,你怎么了?」
我站起来冲到树身边,他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按着肚子,肚里的孩子跟着大叫。现在才发觉原来肚皮已经稍稍裂开一条缝隙。我开始考虑让孩子出来击退妖怪乌鸦。尽管对方数量惊人,若与白雪写出来的老鹰一起合作,还有获胜的可能。
我叫了白雪,一直紧盯着房门的她赶紧转头看我。
「白雪小姐,我想请雨香出来帮忙,请你尽可能多写一些鸟类出来。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击退大多数乌鸦,杀出一条路逃出去。」
白雪微微张大眼睛,迅速地打开扇子。
上头写着她的疑问。
『我想先问一个问题。雨香出来攻击过后您不可能让肚子开着洞吧?但是如果还有没杀掉的乌鸦该怎么办,您要如何让茧墨大人替您阖上肚子?』
她很认真地询问。从她的眼神我知道不能随便给出敷衍的回答。
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说了一个很可能会惹她生气的回答。
「我……总会有办法的。但是若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有人死掉啊。」
就算肚子无法阖上也比再有人死掉要来的好。而且,我们联手也有可能将乌鸦们全数歼灭。
我看着狂笑着的树和害怕的红雏,我不想看见他们两人的尸体。
白雪微微眯起眼睛,她甩了甩扇子后重新打开。
『为了救人您宁愿让自已暴露在危险之中?』
「某人陷入险境与某人死去,孰重孰轻呢?」
我回望着她,白雪咬着下唇,静静地闭上眼睛。
然后,她张开眼睛。
——————啪!
「………………嗄?」
清脆地掌声响起,脸上挨了热辣的一巴掌。被打了一下之后我慌张地看着白雪。
她用力咬着嘴唇,泫然欲泣地写着,
『为什么你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
她突然停下笔并合上扇子,没有继续写完。
——————唰!
她再次打开扇子,表情跟着一变。看不见刚才想哭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刚强的神情,她冷淡地说:
『我不管你拚命的理由是什么,我只做我该做的事。不要太小看我们水无濑家的超能力,要是连这些乌鸦都打不倒就太没用了。』
白雪斩钉截铁地说。但是鸟类的战斗对白雪颇不利,若没有我的帮助她很难获胜,我试图说服她。
「但是,白雪小姐,我……」
『我该做的事……』
白雪再次停下笔,她关上扇子。
当扇子再度开启,她便迅速地写着。
『就是保护你。』
我张大双眼,白雪将扇子抵在手腕上,毫不停留地划过去,如刀锋股锐利的纸切开了她白皙的手。喷出的血液让人倒吸一口寒气。白雪拿起笔蹲在地上,手腕流出的鲜血浸润了笔尖。
水无濑一族的超能力受到超能力者本身的概念所影响,一向禁止使用人血,突破禁忌的自觉能够瞬间提升自身的超能力。
白雪的侧脸充满静谧之气。
她屏住呼吸,拿着笔的手飞快地写着。
——————鸦。
笔下写出的文字蠢蠢欲动,从末端开始崩解,红色的羽翼从地面伸展出来。
文字如鱼儿的鳍那般抖动之后崩解,幻化出几对翅膀,翅膀们毫无止尽地往四处挥舞,强而有力地振翅划开空气。地上渐渐充满一对对翅膀,接着无数红影往天花板飞跃而去,数百只乌鸦转身拍打翅膀。
——————嘎!
乌鸦们同时呜叫,往同一个方向飞去,空中卷出红色漩涡。
几百只乌鸦整齐划一地刻出同样的轨迹,茧墨则关上纸伞。
充斥空中的红色让她眯起眼睛,赞叹似的说:
「——————叹为观止啊,族长。」
白雪高举起扇子。
红雏害怕地看着四周,树依然狂笑不止。乌鸦们无视于人们的混乱,加快飞翔的速度,整体融合成一片红色,红色乌鸦成了血色漩涡,在房间里盘旋。
敲门声更加剧烈,门的部分木板被击裂,从破洞中可以看见黑色的鸟嘴。彩绘玻璃外的巨大黑影也开始飞舞,乌鸦的叫声此起彼落地交响着。
白雪倏地张开双眼,挥下手中的扇子。
此时房门与彩绘玻璃双双被击破,玻璃碎片发出彩虹般的光芒后摔在地上。黑色的巨大黑影窜进房内,它一进到房间,红色的浊流便围绕在它身边,羽翼交错之间,地面溅上新的血迹。数百只鸟群涌上来参与混战,如人类发出的悲鸣此起彼落。
就在这一瞬间便分出高低。
乌鸦们一边嘶吼一边往外头乘去,红色的乌鸦们则紧追在后冲出房门。
红色乌鸦应该能打败那些妖怪乌鸦。我们脚边满是被刺杀并撕碎的乌鸦尸体。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从森林被染成一片红的状况看来,不难得知会是谁取得最后胜利。
「白雪小姐!」
我自观战中回过神来往白雪身边跑去,拆下领带替她的手止血。她回避我的眼神,我抓着她的肩膀大吼。
「你才是,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这时我忍不住屏住呼吸,我发觉白雪一脸僵硬地看着某个东西。
有某个东西站在破碎的彩绘玻璃上,我赶紧让白雪躲到背后。
彩绘玻璃上的是一只巨大的乌鸦。
如普通的小孩般大小的乌鸦全身被刺穿,正簌簌地颤抖。黑色羽翼上有红色液体,身上的伤深可见肉,甚至能看见裸露的头骨。但它仍站立着,发抖的双脚支撑着身体,硬撑着注视着我们。
即使战败仍不想让人看见颓败倒地的惨况。
即使战败仍坚持着让自己屹立不摇。
乌鸦的眼睛看着我们,这时我惊讶地从它眼里看见深切的哀伤与些微的安心。湿润的眼珠如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乌鸦沉默地忍受着伤痛。
——————啪。
传来纸伞打开的声音,茧墨将红色纸伞靠上肩膀,悠闲地迈步向前。
她走到乌鸦前面,彷佛它是人类般和它说话。
「满意了吗?」
——————嘎!
乌鸦嘶哑地呜叫着张开受了伤的羽翼,仿佛想说自己完全不后悔。
红色纸伞画出完美弧形,她看着乌鸦慰劳似的说道:
「——————是吗?你可以好好地沉睡了。」
——————嘎……
乌鸦的叫声满是倦意,它的翅膀抖动之后缓缓收起。
它低垂着鸟嘴不再颤抖,白色的光缓缓照在它背上。
乌鸦终于一动也不动。
就这么站在原地死去了。
* * *
我们走到屋外,如预期般地面的红叶上满是乌鸦尸体。
黑色的尸体盖满地面,而红色乌鸦们则停在树梢休息。
白雪一弹指,那些红色乌鸦便变回血水,弄湿了树枝。
「辛苦了,白雪小姐……谢谢你。」
我转头跟背后背着的白雪说话,失血过多的她靠在我背上点点头。红雏往前走了几步,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森林,她轻轻地呢喃。
「我们…………得救了?」
「是,多亏了白雪小姐的帮忙。」
我朝红雏点了点头。要是没有白雪,我们就死定了。
停止狂笑的树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乌鸦的尸体。红雏的脸颊抽动,悲从中来的她开始哭泣。
「为什么大家要…………要救我…………红雏死有余辜啊……我是坏孩子……是说谎的骗子啊…………」
她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哭声真切。我想起在房间时她所说过的话,她不停强调是她的错。
罪恶感充斥她心里,树也一样。
人的心能忠实地反映出那人的感觉,树一定认为是他害死了雏。
「红雏小姐,葵小姐与秋正的死都不能怪你。你和树先生都一样,唯一错的只有没将真相告知超能力者。但是,你们的确对雏小姐很好。就算你们对她好的方式有些太自以为是……即使如此……」
我努力地向红雏和树说话。他们的做法逼死了一个超能力者。
但是他们的确在她身旁支持着她,让她不再孤单。
「也不能说你们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想要打破鸟笼的想法绝对是正确的。
说完之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没错,葵与秋正的死绝不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没有杀死邪两个人,若是如此——————
又是谁杀死葵与秋正?
「原来如此……你能够这么认为就太好了……太好了。」
树轻轻地点头,他突然站了起来朝木屋大步走过去。
我喊着他。
「树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去拿车钥匙,别担心,马上就回来。」
他说话的语气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了。踩着乌鸦尸体前进的他消失在玄关处。
我看着树离去的背影,红雏抬头看着我,轻声地喊。
「…………小田桐先生。」
小小的手碰了碰我的肩膀,她摸着衣服上的深红色血迹。
「秋正君很爱姊姊。每天都做很多姊姊爱吃的菜,花很多心思在菜单上,不断精进厨艺。葵小姐也对姊姊很好,是个面恶心善的人。」
白皙的手沾染到衣服上的血,红雏用力抓着我的肩膀,她满脸想哭的表情一边摸着秋正的血一边说,像是自言自语般的不停地说:
「秋正君和葵小姐都是好人。树先生也是。大家都是好人,即使我们几个总是互相疏远对方,怨恨对方而渐渐地改变。」
「嗯…………我也觉得他们人很好,真的。」
虽然我跟秋正没说多少话,但我知道秋正是个很好的青年。
从没见面的葵小姐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人。
红雏将脸靠在我肩上,像是哀悼着秋正的死一般闭上眼睛。
眼泪从白皙的脸颊上滑落,这时我们背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踩着红叶接近我们,一个钝钝的声音响起,红雏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纤细的身体往旁边一倒。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红雏倒地不起,黑色发丝流泄在红叶之上,我则茫然地看着地上的她。
一时之间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喊了喊倒在地上的她。
「——————红雏小姐?」
我看见她背上插着一把菜刀,刀刃深深刺入肋骨与肋骨之间。她的眼睛一度抽搐,尔后便双眼圆睁再也没有阖上。
「——————咦?」
脑袋一片混乱,红雏的嘴角流下一络血丝,白雪从我背后跳下来,她张开双臂保护我。
树就站在白雪面前。
左手拿着一把菜刀。
他不停张合现在已空空如也的右手,笑了。
「为什么那样看我?有这么奇怪吗?」
如大型犬般忠厚老实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他看着红雏的尸体耸了耸肩,呓语般地呢喃着。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做啊……我只能这样做……」
「——————搞什么……」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重新看着红雏的尸体,曾经说树先生人很好的她已经香消玉殒。好不容易才从那场混战中存活下来,为什么竟会死在这里?一直到刚刚都还替秋正先生悼念的人已经成了不能说话的死尸。她原本已经被我们救了啊!已经被我们救起来了啊!
——————这实在太过分了。
「什么叫做没有办法?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怒吼完朝树飞奔过去,想往他脸上狠狠揍一拳。但下一刻有人拉住我的手并踢了膝盖后方一脚,瞬时视线天翻地覆,回过神时我已经摔倒。肚子里的孩子嘤嘤哭泣,抬起头发现拉我的人是白雪。
她生气地瞪着树,我挣扎着想甩开她的手。
「放开我!白雪小姐!让我揍他!」
「人家手上有拿刀你还冲个不停,真勇敢啊。族长爱上你这样的勇士真是辛苦。」
既然族长抓着你的手就别再挣扎了,冷静点。
冷淡的声音响起,茧墨从屋子里走出来,肩上扛着红色纸伞。
脸上挂着扭曲笑容的茧墨望着树,接着无关紧要地问道:
「——————满意了?」
「说满意似乎不太正确。不过,我并不后悔。」
树点点头,很想大喊杀人有什么好满意的?但这时脑中突然闪现一个念头。
茧墨之前似乎也问过一样的问题。我想起巨大乌鸦那对衰老的眼睛,树现在的眼神就跟那只乌鸦一样。一种彷佛已经生存了百年之久的疲惫眼神出现在他眼里。
茧墨傲慢地点点头,催促着树。
「——————既然如此,你也可以安心地长眠了。」
「我正有此意。我……将在她丧命的那个悬崖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么一来所有的一切便结束了。」
如果她能亲口对我说,这一切不完全都是错的,那就太好了。
他深深叹息,接着匆然转身,像是听到某种指示般昂然向前走。他笔直地走进森林中,没多久便走到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茧墨转动着纸伞,纸伞画出漂亮的圆形。
她弯起嘴角,拿出巧克力。
「不是你,也不是她,不是其他人。」
那会是谁呢?
——————啪!
茧墨折断黑色的巧克力翅膀,轻轻笑了。
最后只剩下我们还站在外头。
* * *
正值黄昏时分,森林渲染上醒目的火红。
红色阳光洒在树叶上,亮眼的颜色充满整个视野。
被夕阳照射的森林成了一片孕育金色光芒的红海,看起来犹如熊熊燃烧的火苗,也似整片流淌的鲜血。成群累积的乌鸦尸体更让人有满地血汗的联想。
茧墨走进屋子没再回来,她坐在玄关吃着巧克力。
我走同木屋,同时搬运着尸体。我将红雏与秋正的尸体和葵放在一起后,拿床单替他们几人盖上。他们已经死去,无法再和他们说话。无意义地双手合十之后,走到茧墨身边。
对着那个坐在玄关,摇晃着双腿的背影说道。
「小茧,我们该回去了吧?白雪小姐也受伤了,我刚才也找试着找过树先生,到处找不到他……我们必须联络外界这里的状况。」
「不需要急着联络鸭越家,而且小田桐君,白雪君的伤口应该已经止血了。那么锐利的扇子所造成的伤口很快就能愈合。」
『但是小田桐先生的手也受伤了。』
「那个我不管,是他自己高兴受伤的,不是吗?」
茧墨冷哼了一声。我才不是因为高兴才受伤。
她如猫咪般伸了伸懒腰,脸颊红扑扑的,大眼睛眨呀眨。手肘靠在腿上支着下巴,眺望着森林的她叹了口气说:
「我在这里等待。」
「等待?」
茧墨点头。她伸展了四肢之后站了起来,打开纸伞往肩上一靠。不停转动的纸伞闪出红色光芒。
「没错,我在等待。尽管故事很无趣,但绝对还不到结束的时候。再怎么歹戏拖棚的烂戏终究需要个结局。尤其这一次,要是没有谢幕岂不是少了些什么?」
但是木屋里已经没有人了啊?
茧墨却依然唱歌似的说道:
「我们是被卷入的第三者……不过那人似乎也很想出来谢幕。」
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将隐藏在心中的秘密一吐而快是多么难以抗拒的诱惑?
茧墨蹦蹦跳跳地踩在屋外的红叶上,她脸上那讨厌的笑容比刚才更灿烂。
戴着羽毛装饰的手动了动,如邀请舞伴加入华尔兹舞蹈般地朝空中伸出手。
「我这次特别拨冗听听你的说法,快出来吧!你就是背地里操控那些乌鸦的人吧?」
我讶异地张开眼睛,森林那头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茧墨老神在在。她站在原地不停转动纸伞,没多久,我听见另一个踩踏红叶的脚步声。
——————沙、沙……
细微的脚步声一步接一步,那人小心地避开了乌鸦的尸体从森林现身。
那人沐浴在红色阳光下,轻柔地执起茧墨悬在半空中的手,两只白皙的手互相交握。
我们惊讶地几乎忘了呼吸。茧墨拉着她的手把她介绍给我们。
「站在这里的这位你们都知道是谁。但是,机会难得,就请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好的。大家好,承蒙各位不远千里而来,非常感谢。」
她看着我与白雪低声说道。接着缓缓弯下腰之后拾起头。
少女般湿润清亮的眼神望着我们,她微弯嘴唇,含蓄地微笑着,
一张与红雏极为相似的面孔对着我们说话。
她的声音既甜美又温柔。
「我是鸭越雏,鸭越家当代的超能力者。」
* * *
「你……还活着?」
我忍不住低声问道,而雏缓缓点头。她笑容可掬地看着我。身材娇小、有着一双大眼的她给人很少女的感觉。但是那秀丽的五官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躯体却显示,她是个已经发育完全的成年女性。
一个反差极大的女性,仿佛是天真与华丽的综合体,撞击出奇妙的魅力。
「我必须向你们道歉,我骗了你们。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是,我必须死而复活并杀了他们……请各位务必体谅我的苦衷。也因为如此,各位今天才会聚集在此。」
雏再次道歉,她定定地望着我们,大大的眼睛里蕴藏着哀伤的光芒。她的姿态如圣母般稳重平和,与她口中说出的话有着极大的矛盾。
她竟如此自在地告白着自己的杀人计划。
「你不需要道歉,从第一次的攻击我就知道你还活着。能够那样使唤乌鸦的人只有你。杀人的顺序是由你最容易下手的顺序来决定,对吗?你也打算杀了树君与红雏君,可是直到他们发现葵君的尸体之前,你都还无法动手。从乌鸦那不自然的举动就能看出这一点。」
我想起乌鸦们并排站在屋外的情景,发现了葵的尸体之后,那些乌鸦才开始攻击树他们。
茧墨流畅地质问着,而雏不发一语地承认了。
她没有拿藉口搪塞,也不否认。茧墨转动着纸伞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是从悬崖上跳下去自杀的。由于地点问题,就算没看见尸体大家也不会起疑。其实你一跃而下之后有一群乌鸦接住你,或许牺牲了其中几只乌鸦,但你也因此平安无事。」
所谓的自杀原本就是件必须偷偷瞒着大家进行的行为,而你刻意安排观众无非是为了制造人证,对吗?
雏再次点头。她微笑着将双手放在胸前。
她赞赏似的轻拍双手。
「您都说对了,不愧是茧墨大人。完成假装自杀的工作后,我便等待着他们几人聚集在一起的日子、也就是我杀死他们的时刻到来。而各位也恰巧在这一天来到这里,命运的巧妙安排让人感到畏惧。」
也是由于这样的巧合,我才有机会将心里面的话全盘托出。
我想起乌鸦们观察着我们时的眼神,原来它们一直在等候全员到齐的那天到来,然后伺机杀死他们。它们的确有目的。我的脑袋一片混乱。
眼前的女性看不出任何疯狂的感觉,怎么看都很正常。
但她所说的却让人不寒而栗,无法理解她的动机。
「——————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他们不是她的朋友吗?
尽管他们隐瞒了雏的丈夫的死讯,如果他们说的没错,雏到现在应该都还不知道她丈夫已经死的事实啊。我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几人悲惨的死状:眼睛被吃掉、肚破肠流、从背后被刺杀。树也八成已经死了。雏的自杀可能就是他发狂杀人的动机。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那样做。
雏害怕地按着胸口,她柔弱地低垂着头。
那副模样让我一度有搞错发火对象的错觉,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眼前的女性的确是残忍杀死三个人的凶手。
「没错……的确是我杀死他们的。您一定无法谅解我吧?」
「怎么可能谅解?谁会谅解这种行为?他们对你那么好,一直陪在你身边,结果呢?却被你杀了!」
「就是因为他们对我那么好,所以我才——————」
低沉的语音落入我耳里,感觉心脏好像被人用箭射穿了,忍不住停止呼吸。
一回头,茧墨脸上正挂着那不祥的笑容,她看着雏说。
「他们一直守候着你,不论疾病健康都愿意爱你、尊重你。」
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为止,你都无法摆脱他们。
「所以你才那样做,是吗?」
「没错。」
再次听到含蓄的拍手声,雏正低调地称赞着茧墨的明察秋毫。
我不懂。她所说的那个结婚誓言有些难以理解。
我困惑地望着雏,于是她便率直地说出茧墨那样说的原因。
「我的确不孤单。他们几个人将我自身为超能力者的孤独命运中解放出来,我曾经觉得很幸福。但是……你知道这造成什么后果吗?他们抚慰了我的寂寞,却也夺走了我最大的幸福。」
雏流下眼泪,泪珠滑落脸颊,她张着大大的眼睛,让泪水奔流。接着静静地摸着脸颊,让泪水滴在手指,流到手腕。
「你认为一个先生会希望妻子的朋友们老是赖在家里不走吗?」
平凡而简单的问题,同时我想起他们几人的样子。葵、树、秋正、红雏。他们喜欢雏,不难想像他们对雏的先生一定多少有敌意。
他们在雏结婚前就经常来这里。
「他们就是我先生离家出走的主因。他们对我越好,我先生就越嫉妒。甚至怀疑我和他们几人有肉体关系。我拜托他们不要再来我家,可是他们坚持我先生的理由很牵强,根本不听。我先生骂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怒之下便离开了。」
他就这样抛弃我。抛弃一个从小就一直等候着他,在这世上最爱他的我。
雏的脸上露出哀伤的笑容。先生离家出走之后,家里只剩雏一个人。
于是他们又更频繁地来木屋,只为了要安慰难过的雏。
当他们来家里陪伴她并安慰她的时候,雏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因此而埋怨他们?因为丈夫的离开而杀害他们?」
「——————没错。但不只是那样。我最先杀死的人是我自己。」
雏按着胸口说。她故意制造假自杀。我的头更混乱了。为什么她要让大家以为她自杀了?她的死是必须的吗?
「根据树君之前所说的,超能力者死后,鸭越家会将这个房子与乌鸦放置一段期间。你自杀后,鸭越家很难找到另外的继承者,也没听说有候选的对象,因此鸭越家只能等待下一个符合资格的超能力者出现。也就是说,只要你一死,这个房子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空无一人。」
「正是如此。我打算以死者的身分待在这里静静地等候丈夫的回归。」
鸡笑容满面地环顾整座血红的森林。大大的眼睛因夕阳而闪烁着生动的红光。
她的疯狂安静而内敛。除非她死,否则她的朋友将不会离开,于是她决定杀死自己,好让自己能单独地等待。她选择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等候丈夫回家。
「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可是只要他们几人还在,我先生就不会回家。只要没有他们……我先生一定肯回来,所以……」
她的想法如信仰般坚定,眼里没有一丝怀疑。
听到她这么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向下窜。我知道她自杀之后的情形。也就是说,虽然她自杀了,却依然无法摆脱掉那几个人。
「因为那样………………所以…………?」
雏假死之后,他们依然继续爱着她,支持着她,甚至继续守护着这问房子。所以……
——————她就……
「我只想否认一点。他们所做的一切不完全都是错的。」
她说出了树想听到的话。她再度流下眼泪。
声音听起来很沉痛,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忏悔着什么。与记忆中树的独自融合为一体,仿佛听到乌鸦的叫声,它们彷佛正嘎嘎地呜叫着。
那叫声彷佛在责备着主人,也彷佛想安慰主人的伤心告白。
「我也很爱他们。会杀他们不只是因为他们妨碍了我的计划。他们为我做的一切不全是错的,绝对不是。」
这的确是个悲剧,很残忍的悲剧。
她闭上双眼,双手交握。有如正忍受着极大的哀痛般说:
「等候先生回归的这段期间,我开始产生动摇。时间总是能慢慢腐蚀人的意志。他们对我是那样的温柔,安慰着我,怜惜着我,每次他们对我好,我都很想保持孤单的感觉来坚定意志,但可惜他们在的时候总是能迅速赶走我内心的寂寞。连我死后他们都还爱着我。这样我要如何变得孤独呢?这样不行!这样我就没办法坚持等候了啊。」
丈夫与朋友。对相信丈夫还会回来的她而言,那是天秤的两边所承载的对象。若偏向其中一边,另一边的重量就变轻了。得到其中一边,就得失去另一边,她以为只要继续疏远朋友,天秤便能维持平衡。一旦产生了感情,这个时候——
「为了让自己能继续等候下去,我必须让他们消失。」
她只能寄望于他们的死亡。
我震惊地张开双眼,雏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我们,她凛然伫立,她那疯狂的杀人动机让人感刭战栗。汗水流下身体,心脏狂跳。
她为了自己的等待而杀死朋友,就这样毁掉了心爱的朋友。
但是,她的丈夫已经不会回来了。
「他们擅自在你死后继续聚集在这里,大概是觉得只要你的尸体没有被发现,他们就能够继续维持现状好好活下去。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我想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什么意思呢?」
雏慢慢地歪着头,茧墨的语气既不像是责备,也不像是刻意捉弄。
她背上的红色纸伞不住转动,粉碎渐渐消失的夕照。
「我最想问的就是那个。你刚才听见了树君的独白,对吗?」
雏维持一贯的微笑,不点头也不否认。
我们不知道乌鸦与她之间是何种关联,但是那只巨大乌鸦一定和她脱不了关系。我想起巨大乌鸦死去之前的场景,它冲入满是红色的房间,那时雏便知道它会打输吗?
还是说雏只是一时冲动而终于决定下手杀死树与红雏?
「不肯回答?也罢。我不打算追问,不管有没有听见都好,如果没听听你的说法那这表演就好像缺少了什么。你那座坏掉的天秤的某一边将永远是空的。那只巨大乌鸦也为你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不过,若这就是你的选择,你应该不会后悔吧?」
茧墨看着红色的森林与那堆乌鸦尸体,失去生命的它们张着嘴躺在地上,茧墨望着染血的森林冷冷地说道。
「树君知道是谁操纵着那些乌鸦。只因为你希望他们死,所以才动手杀死红雏,自己也选择死亡一途。结果,现在他或者任何人都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我想起树当时疲惫的眼神。雏听了依然没有反应,只有眼神闪过一丝动摇。她用力握紧拳头,困惑地看着森林。
圣母般的微笑终于消失,那隐含着强烈反差的魅力出现瑕疵。
雏脸上满是那种当活祭品的童女被人放下后的表情。
「我还是会继续等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只要我相信……相信那人会回来,那一切就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会没有改变?」
我忍不住这么说,雏看了我一眼,大大的眼里有着疑惑。
她用力握着自己的手,接着眼神里的疑惑又消失无踪。她挺起胸膛,凛然地回答。
「没有改变。否则我所做的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
她杀死朋友们,亲手毁去自己的幸福便显得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她的做法从一开始就错了。杀人绝对是疯狂的选择。
我正想开口,白雪却往前走出一步,她打开扇子。
『我想问一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
雏眯起眼睛回答。白雪低着头动笔写着,扇面上出现数行文字。接着她拾起头,让雏看着扇子。
白雪看雏的眼神充满哀伤与怜悯。
『我猜你从小就被周围的人教育成要爱自己的丈夫,对吗?所以,你对丈夫的感情如此坚定不移。可是,这样真的对吗?』
雏眨了眨眼,像是出生之后第一次从镜子看到自己的孩子般疑惑。
白雪认真地说下去,她对着雏拚命地表达着想说的话。
『超能力的规则有时会束缚人心。我曾经以为只有和背叛家族的哥哥决一死战,之后死在哥哥手里才是唯一的救赎。但我错了。那样做只是让我再也不用面对问题,根本不是正确解决问题的办法。』
白雪凝望着雏,雏像是被她的气势所压制般往后退了一步。
白雪的笔流畅地写着,刻画出如吼叫的话语,白雪激动地向雏倾诉。
『难道你真的找不出其他的办法?他们一直希望你能够摆脱家族替你设下的鸟笼。难道你不能自己去找你先生?不……你甚至可以自由地选择摆脱任何不喜欢的人、事、物。』
雏缓缓地摇头。她仰望着天空,很怀念似的笑着,表情温和地张开双臂,但她的手却抓不到东西。
『从现在起,你就自由了。』
「请你……别再说下去了可以吗?」
雏放下双手,眼里有着深深的疲惫与自暴自弃。她慢慢摇头,她的心老早就有病了。但她还是坚定地伫立着。
「那些话…………对我来说已经太迟。」
她的姿态犹如临死却依然坚持撑住的乌鸦。
茧墨突然迈开脚步,她静静地走过雏身边。两个超能力者就这样擦肩而过,茧墨从小包包里取出巧克力,咬了一口。
——————啪。
黑色羽翼折断,她匆然对着前方的森林说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就随你高兴,但是你所做的事绝不会被轻易地原谅。」
不知道她是对谁说话?
她说话的声音空虚地飘荡在满是乌鸦死尸的森林间。
「——————走吧,小田桐君。」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和雏的谈话也告一段落。
雏已经无话可说,我们也没什么想继续问的。
茧墨越走越远,我站在原地看着雏。原想再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不管是责备的话也好,或者是劝说她离开的话也好,一个也说不出口。
想起那只巨大乌鸦临死时的模样,即使身负重伤,依然不肯折损自己的坚持,拚死张开羽翼。
此时不论我对雏说什么,都会击溃她坚强的伪装。
白雪拉起兀自呆立着的我的手,在她的牵引之下,我离开了那片森林。
我听到背后传来某个物体颓倒的声响,还有压抑着的哭泣声。但是我们没有回头,我们不愿意再让雏仅存的自尊受损。若伤害她的自尊等于亲手折断她的颈项。
夕阳逐渐染上黑影。
少了红色光彩的森林只是个充满寂寞的地方。
* * *
坐上树的车,转动钥匙。车子发动之后踩油门。
想不到车钥匙竟在车上。但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不确定钥匙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拔走。
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刺痛,这次的伤八成会留下伤痕,我的手掌遗留着各种伤痕,外观变得很诡异。该不该戴手套掩饰呢?天马行空地乱想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藉以逃避,一边小心地行驶在蜿蜒的山路。看了看后照镜,开口问茧墨。
「小茧,她……雏小姐她会怎么样呢?」
森林里的她说完所有故事之后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水。
亲手毁掉一切之后,她往后的人生该如何过下去?
「谁知道?这得由她自己决定。她还有很多种选择,就算她选择继续等候直到老死也行,这不是你能够置喙的事情喔……但是,你可能得再去那座森林一次。我们得将这次的事情报告给鸭越家的人。在他们的人过去之前,她应该能得出结论。」
她现在也被迫做出决定。
茧墨舔着黑色的巧克力翅膀,咬去末端的部分后她眯起眼睛。
回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禁紧咬牙根。这次事件中有几个人被杀,而凶手因此而失去所有。真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从一开始就很没意义的悲剧。
鸟笼没有开启而是持续紧闭着。
耳边忽然听见打开扇子的声音,我看了旁边一眼。坐在前座的白雪严肃地看着我,我减慢车速并问道:
「白雪小姐,怎么了吗?」
『本来我认为我已经无法谈恋爱。』
她低语般地写着,上头的文字像是她几经思考后慎重写下的。
我只是静静地点头,她这么写并不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回应,她继续写。
『还以为我绝对不可能有一天会喜欢上某人。』
白雪低垂眼帘,我点头。只可惜我不能接受她的心意。
但是我相信她一定很开心自己可以喜欢上某人。
白雪阖上扇子后再度打开,最后又写了几句。
『这种心情便是我所得到的自由。也是我第一次自己主动拥有的心情。所以,我还不打算放弃。就算你不愿意接受我,但……』
这份心意能够支持我,让我成为守护你的力量。
——————就算这是一段无法实现的爱也一样。
白雪阖上扇子,她别过头看着窗外,再也没有往我这里看。
结束了宣言之后,她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发生的事件让她有所感触,几滴清泪自她眼角滑落,也许是替那些死去的人、也可能是替雏哀悼而流泪。
忽然觉得这样的白雪好耀眼。这个世界充满许多疯狂的想法。
但是,只有她……她不会崩溃、也不会产生疯狂的念头。
连她喜欢我的心情也可能成为支持她的精神粮食。
「然后……我一定会后悔当初竟然拒绝你。」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白雪静静地看着我。
我再次催动油门,让车子开始行进。
车子在山路奔驰一路往下。
从这里再也听不儿任何乌鸦的叫声。
* * *
我一个人坐在这逐渐黑暗起来的森林之中。
沉默包围着我,甚至听不见乌鸦的声音。
我已说出一切想说的,心里好轻松。独自拥有的爱恋已经消失殆尽,找不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而现在那空虚的心所有的只有无尽的哀伤。
这里已经没有人会软言安慰我,担心的眼神与抚慰的双手都己消失。这些我都已经有所觉悟,然而孤独却侵犯我全身,沁入心肺。要是不绷紧神经,泪水就会夺眶而出。我擦去眼泪,紧咬下唇,让牙齿划破血肉后,热烫的鲜血跟着流进口中。
好痛!我对自己说:「会痛的话就该学到教训。」
这就是我该受的责罚。因为我流泪了。我不许自己再流出一滴眼泪。
杀人的我对此而流泪是对死者的亵渎。我还想愚弄他们到什么程度才甘愿?我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忍耐着痛苦。但是,我就快要忍耐不住了。身体剧烈地颤抖,我好想如孩子般号啕大哭啊。我曾经那么渴望孤独,如今孤独却让我产生无比的恐惧。
我之前曾经希望自己能拥有坚定不移的信仰,这愿望如那个辉煌灿烂的婚礼般耀眼逼人。只要实现这个愿望,不管心再冷我都会欢喜地承受。
只要——————他能回到我身边。
但是,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我相信天国的存在,然而我的神却死了。
我的绝望就好像有人这么宣布一样悲壮。
然而,我依然得接受这一切。我叫自己享受这可笑的结果,抬头挺胸地展露笑颜,我只能这么做了。这就是我的义务。如那个忠诚的孩子,到死都还用颤抖的双脚坚强地站立一般地努力下去。眼里浮现乌鸦临死时的模样,它为了不让我看见凄惨的死状,一路忍耐到最后。再次张开眼睛的瞬间,我才体认到一个事实。
啊、对了——————它已经死了。
这个森林真的已经没有其他人存在了。
哀号涌上喉头,眼泪在脸上奔流。即使我咬伤嘴唇还是止不住泪。疼痛再也没有帮助,我好难过。如果现在有谁出声跟我说话,我的心脏一定含因此而停止跳动。若直接咬断舌头会不会比较轻松呢?
也许这就是最适合我的下场。
就在脑海刚刚闪过这个念头时——
「好久不见了,雏。」
我竟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恍如梦想成真。我茫然地抬起头。
一个理应死去的人伫立在那片红色森林中。
如大型犬般温和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想起小时候最爱摸他的头发,好喜欢那头柔软的发鲧。
他拿着刀站在那儿。
脸上有着熟悉的表情,他正看着我微笑。
「他们走了吧?先把车钥匙插在车上真是明智的决定,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地聊一聊了。咦?雏,你流血了?快让我看看。」
他紧张地冲到我身边并蹲下,用对待孩子般的温柔口吻催促着我张开嘴巴。看来他似乎没有将手中的刀子刺进我身体的打算。他皱着脸,担心地看着我嘴唇上的伤口。
「为什么……你……?」
你应该已经死了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他不是为了完成我的梦想而自杀了?树缓缓摇头,他替我擦去沾染在下巴的血迹,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
「嗯,我本来想自杀的。可是我又很想再见你最后一面。躲起来的时候,呃……就看见你在这里哭了。」
他说话的语气依然没有改变。
即使差一点点就被我害死,他对我的态度始终如一。
我本能地畏惧着他对我的爱,恐惧到微微发冷。但同时也感到极大的安心,他从以前就不曾对我发过脾气,不论何时,他总是对我邪么好,替我担心身上所背负着的宿命。我不讳言,如此温柔的他的确让我很心动。所以我才希望他能消失。
他隐瞒了我先生的死钒。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
原本已经被我杀死的人还活着。
已经消失的人竟还存在于这世界。
这样的事实让我满心喜悦,泪水不听话地滑落脍颊,我却不想忍侄眼泪。我抬头看着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想说些什么竟不知如何说出口。一脸疑惑的树替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碰触我脸颊的动作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别再哭了好吗?雏,我不想惹你哭啊。听我说……雏,我亲手杀了红雏。」
他突然很严肃地这么说,我惊讶地张大眼睛。温柔而胆小的红雏,少了我便什么都不敢做的孩子。她那柔弱的身影在我脑海浮现过后又立刻消失。温柔而胆小的孩子啊,只要地在你身边微笑,就能让人很爱很爱她的生物。
所以我必烦让她消失,我真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人。
「如果你依然希望我死,我就必须去死,生或死都交由你决定。但是我希望你做出决定之前能听我说几句话。其实,我一直瞒着你一件事,而现在我不想再瞒你。」
他抿着嘴将刀子放在我面前。
仿佛是向我表示我能够任意地用利刃处置他一样。
可是实际上杀死红雏的人是我。是我决定残忍地杀死红雏,而他和乌鸦一样,只是替我杀人的刽子手。
我没资格责备他,我咬着下唇摇摇头。
树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以充满安慰的眼神说:
「你一个人默默地哭了,对吗?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们可以离开这座森林一起生活,这次你真的可以脱离这个乌笼了。若你无法原谅我,尽管杀了我没关系。那么你就能孤单地活下去了。」
他沉稳地凝望着我,可是我已无法一个人活下去。
丈夫死了,不可能再回来。除了树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
该乞求原谅的人应该是我。如果你愿意原谅我,请你和我在一起。
一说完,树开口说道:
「杀死你丈夫的人就是我。」
我受到极大的冲击,仿佛有恐怖的怪物吃掉了我的耳朵,蛘血也流到脸颊。听不懂刚才树说的话,我睁大眼睛看着树。
他脸上还是不变的沉稳笑容。
树的眼神犹如温和的大型犬。
就和从前一样。
反覆思考着他所说的难以理解的话,渐渐地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头好痛,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全身止不住颤抖,而树的语气仍旧维持一贯的平稳。
「请不要弄错了,这件事和其他人无关。是我一个人做的。找到那家伙的住处后,我让乌鸦衔着火种扔进去。我的超能力虽弱,但遥控乌鸦做这么简单的动作还是难不倒我。只是……没想到火势如此猛烈,连累他老婆眼孩子跟着葬身火窟,是我不好。」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为什么可以笑着说出那样残忍的话?
他的话一传进耳里,便化作奇异的噪音后消失。我的心拒绝理解他所说的话。但是,大脑却认真地思考着,他站在红光四射的森林里朗声独白。说完便笑容满面地站着,而坐在地上的我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何表情。
眼神充满杀意,还是正在哭泣呢?
「这就是我一直隐瞒着你的事。终于说出口了,雏……你……」
他张开双臂,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加灿烂。
「——————会原谅我吗?」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耳朵深处有只乌鸦正在哀啼。我的鸟儿们发出了愤怒舆批判的叶声。
如果它们还在,我应该能够立刻杀了他。但是,鸟儿们已经消失,它们已经因我而死,再也不能听取我的命令。所以我只能独自做出决定。
心中升起一股难忍的恨意,同时也有着混乱舆恐惧。如果我杀了他,那我就会孤单一人地活下去。杀了他就像是杀了我自己。我能够下得了手吗?我不知道究竟能不能亲手拿起刀杀死树。
树张开双臂。
他正等待着我的回答,不论我的决定如何。
杀、或者不杀?
原谅、或者不原谅?
我握着刀犹豫不决。这是我第一次拿刀,好沉重啊。说到这儿,我好像从来没有玷污自己的手杀人过。头好晕,脚也剧烈地颤抖。杀人好可怕,所以我才叫乌鸦们帮忙。
绝望与愤怨让我眼前一片黑暗,我想像着刀子刺入树身体时的触感,而不愿想像一个人孤单生活的感觉。对我来说孤独如千斤般沉重难耐。
但是,我很难原谅他所说的话。
他张开双臂,彷佛等待着一个拥抱,胸膛毫无防备地敞开着。
我该把刀刺进他的心脏,还是该上前紧紧拥抱他?
千头万绪的我向前奔驰,他开心地笑了。
我哭着、喊着,街进了他的怀抱之中。
他的胸膛好温暖。
而我的呐喊听起来好像乌鸦的叫声。
桌上摆放着无数盒巧克力。
盒子里有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最上头还有几条缎带交错。
茧墨躺在这凌乱如玩具箱的桌子前方,身上穿着材质轻薄的睡袍。双手靠在皮沙发的她抬头看我。
薄薄的嘴唇开启,发出懒洋洋的声音。
「这一个月发生了不少事呢。虽然娱乐性有些不足,但还是比无聊来的好一些。小田桐君,想必你也有深刻的体会。」
猫儿似的眼珠眨了眨,茧墨微微弯起嘴角。
这个房间的空调十分完美,充满甘甜香味的房间依然缺乏现实感。
待在这黑夜来临的屋内,会让人觉得时间彷佛停止在这里。
「结果——————不管什么时候,最让人害怕的都是人的心。」
最恐怖的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企图往里头窥视的人们。
她说话的声音暗藏笑意,而我无言地点头表示认同。
与茧墨所经历的这些黑暗凄惨的事件中,往往都有人们太偏激的情感存在。
我们该恐惧的并不是那些奇怪的灵异现象,而是人的心。这一点我非常认同。
但是,我依然相信这世界并非只有黑暗面。最恐怖的不是那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企图往里头窥视的人们。若是你专注地望着那些人的背影,恐怕过不久连你都会想凑过去一起往里头看。
即使进过一次地狱,也不应该认为这个世界全都是地狱。
我还是想相信人性。
茧墨眨眨眼睛,尽管我并没有开口说出小中的想法,她却轻轻地笑了。
她倏地伸出手,拿着旁边那顶有毛线球的帽子。这次的设计是两只吃着竹叶的熊猫,它们随着帽子的移动而摇晃着。
「没错啊,任何人都会受到那些人的影响。尽管欣赏人类跌落深渊的样子很快乐,但是一直看也会看腻。倒不如看那些跌进去却还死命挣扎的人比较有趣。
茧墨咭咭地笑着。
她看似愉悦地盯着我:
「我要跟你说晚安了,小田桐君。」
「晚安,小茧。」
——————祝你有个好梦。
我低声说道并替她关灯,接着走出了茧墨家。
关了灯的公寓大楼,仿佛被沉睡的帷幕所包覆着。
B.A.D.事件簿⑥:茧墨总是索然无味地沉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