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skyscanner
翻译:笔君
协力:墨君
前些天,樱花的花瓣完全丢掉光了。窗外的树枝上,填上了茂盛的鲜绿色。在五月澄净的阳光中,茧墨倾斜装入热可可的杯子。
她撑着脸,躺着的样子,就好像中世纪的女王。
只要她存在的空间,便会偏离现实。
纤细而白皙的手,连手背都被精致的黑色蕾丝所遮盖。在连衫围裙式不算香艳的黑色连衣裙下,附着豪华饰边的长裙展开着。涂上黑色指甲油的指甲,凸显出雪白的脸颊。还是一副打扮的过分花哨的样子,茧墨沉下大大的眼睛,细语道
「小田桐君……」
「是,小茧」
如今传来快死掉似的声音。颤抖的响动,就好像罹患发烧的人发出来的声音。我半阖眼地点点头。
「——————好无聊啊,是吧」
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
「哈哈哈哈,还真只会说这个呢,小茧」
这话差不多也听腻了。
茧墨对哈哈大笑的我投来尖锐的视线。她不满地噘起嘴说道
「才不是哈哈哈哈哦,小田桐君。无聊就是无聊,我也束手无策啊。能够治疗无聊的东西,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那就是娱乐。你既然是助手那就有点助手的样子,在发笑之前,先给我去找点乐子吧」
「所以说,不要只有自己方便的时候才把我当成助手。既然这样,要不要一起去散散步?偶尔尝试出去走走怎么样?」
我笑着尝试提议道,然而茧墨耸耸肩,用哀愍似的眼神说
「哎,那种漫无目的的闲逛就免了。只是在路上行走就能得到乐趣,难道你是笼子里的仓鼠么?」
我看上去哪里像喜欢睡起焦来缩成一团的小动物了。
我抹去笑容,再次半阖眼盯着茧墨,而后,她一脸不满的回应道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张不耐烦的脸是怎么回事,小田桐君?你才是完全没有理解事态的严重性。无聊有时候能够杀人哦?因为人不可能仅仅依靠本能而存活呢。娱乐或多或少是必须的。我真要是打了麻药,你打算怎么办?」
「到那时候,我就把你扔进医院」
「谢谢你如此健全的回答,小田桐君。竟然敢送我住院,比我想象中胆子更大呢」
茧墨露出猫咪一样的眼神,笑起来。我耸耸肩,回答她
「因为,这是助手的义务吧?」
小茧要是成了废人,也很伤脑经。
华生对福尔摩斯打麻药的事,应该没露出过好脸色吧。
茧墨一时瞪着我,但她又避开视线,叹了口气。一边啜着热可可,一边说道
「小田桐君变成薄情的人了呢。你,最近是不是有些蹬鼻子上脸?」
「托你的福,我似乎适应小茧的步调了」
又要继续受她折腾了么。
我露出连我自己都觉得慈爱的笑容通告后,茧墨放下茶杯。就这样,茧墨倏地把脸埋进靠垫里。我听到不满的呢喃
「……真没意思啊」
这话听起来真不错。
我无视趴下的茧墨,向窗外眺望。真是适合打扫的绝好天气。我下定决心,今天要用水将整个房间擦一遍。从叶樱的缝隙投射下来的光满十分美丽。枝头上,已经一片花瓣也不剩了。缤纷绚烂的怒放之花,如往年一般消散。
春之余韵,已荡然无存。
自日斗再次出现然后消失的那天起,肚子保持着沉默。我双手放在比以往更加稳定的那个地方。视线移向沙发,只见茧墨完全躺了下去。她呆呆的望着天花板。虽然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但似乎相当无聊。
那次事件之后,我过上了扭曲却平稳的生活。
没有能够称得上事件的事件,温韵的日常持续着。
我叹了口气,走近沙发,打开电视。电视里传出明快的曲子。茧墨对我露出露骨的不满表情,但这不关我事。我可不想去找茧墨所说的那种娱乐。这里只需要一般的娱乐便足够了。
「偶尔也看看电视怎么样?最好还是学会一些消遣的方法哦」
然后,所谓的常识也得稍微具备一些。
我换到新闻节目的频道。要说能调动茧墨兴趣的节目,不会很多吧。不过,白天的节目主要是综艺节目的重播。茧墨的表情变得越来越不高兴。我高速地更换频道,按遥控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今天是开张首日。请看,人们排起长队……从一大早起就等待着开店,已经人满为患』
播报员用明快的声音指向队列。似乎是新的服装城要开张了。画面切换,放映出了现在楼内的情况。人声鼎沸的店内洋溢着活力。商城位于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商品的平均价格似乎也恰如其分的便宜。这不是特别能激发人兴趣的内容。我不觉得茧墨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不过,不知为何,我没能更换频道。
异样感在我脑内激烈的敲打,鸣响警钟。我背脊战栗一般,感受到一股寒气。但是,这份感觉慢慢稀薄。当我以为这是错觉,准备更换频道的瞬间。大楼的外观再次放映出来。
视线与某种东西相重叠,撞在一起。
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以黑色夜空为背景,耸立着不太洁净的大楼。人气低迷而不祥的外观,被有机的放映出来。就好像巨大的生物蹲在那里一般。不过,影像在下一刻消失了。之后只留下在充斥着喧嚣的建筑物。
「……怎么、回事?」
我怀疑是自己的幻觉,擦了擦眼睛,但即视感没有消失。随后,茧墨懒洋洋地翻身趴了起来,说道
「——————是那个地方呢」
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双眼。令人不悦的情景快速回放。
不留空隙,密密麻麻地吊着的人的身体。
朝黑暗的地面下落的,红色的纸伞。
发出倾轧声上升的电梯。
向遥远的道路上滴落的血滴。
因为,我的肚子受伤了。
肚子撕扯般疼痛。孩子对我的动摇做出反应,用力地翻滚着。我一边抚摸肚子,让她冷静下来,一边呆呆的注视着电视。眼前的喧嚣和那时的情景相隔甚远。但是,那里无疑就是那个地方。
「真怀念呢」
茧墨缓缓起身。然后悄然说道。
「In Paradisum deducant te Angeli;」
不曾适应的发音,在我耳朵身处播放。
此刻,我被迫回想起两年前的岁月。
腹中刚刚怀上鬼的,那段地狱般的岁月重现了。
与此同时,我感觉再次听到了茧墨的声音。
『愿天使指引你往生乐园』
如祈祷般,平静的声音。
* * *
「——早上好,小田桐君」
有人在对我细语。缓缓睁开眼后,我与猫咪般的眼睛视线相接。周围漂浮着浓烈的铁锈味道和浓郁的甜腻香气。截然迥异的两种东西交织在一起,刺激鼻腔。
这是,巧克力和血的味道。
少女摆出笑眯眯的不祥表情,笑起来。
我理解现状之后,缓缓回应她的问候
「…………早上好,茧墨小姐」
日斗让我腹中怀上鬼,已经过了半个月。
从在这栋高层公寓里度日开始,已经经历了很长的时光。
醒来的时候,茧墨出现在眼前这件事,我总算习惯了。披着白衣,下面穿着哥特萝莉装的她,缓缓从我身旁离开。浓烈的甜味和铁锈味离我远去。
白衣上沾染着斑驳的血迹。
看来,我的肚子似乎打开了,然后昏迷过去。
目送着白衣的背影,我触摸肚子。伤口已经堵上了。但是,肌肤下面确实有东西正蠢蠢欲动。小小的脚用力踹着我的肉。
————令人生厌。
一阵呕吐感涌上来,我按着嘴,抬起脸。茧墨咬着巧克力。松露巧克力奇妙亮泽的断面映入眼睛。那种写实的感觉,让我联想到某种脏器。此刻,胃液快要逆流上来,我不住地咳嗽起来。
对痛苦的我,茧墨看也不看。
她的身影,只能让我觉得那是非常不祥之物。
在樱花盛开的树道,我被茧墨收留,带到了这栋高层公寓。我腹中所怀的是怎样的东西。日斗是何许人也。接受了有关这些的说明之后,我在这个地方住了下来。
名义上我是她的助手。茧墨自称是灵能侦探事务所的所长。可是至今为止,事务所没有接过一次委托。这里看起来也没有作为事务所的正常机能。我只是怠惰的在她的屋里度日,如今除了做杂务之外,没有什么符合助手这个身份。
茧墨似乎也没有对我抱有更多的期待。
她说,她对我腹中孕育的东西『很感兴趣』,所以收留了我。
完全看不出她对我个人的举动和言行感兴趣。她对我痛苦不堪的样子也毫不在意。脱掉白衣的背影转过来。哥特萝莉装装点的奢华身姿,给了平日的我些许慰藉。不过,挥之不去的厌恶感爬满我的全身上下。
她的心和思维方式,作为人类存在着某种缺陷。
她是日斗的妹妹。这个事实从我脑中飘过。
在告诉我静香之死的始末之时,她依旧在笑。
听说静香跳楼之后,尸体没有被找到。
失去子宫的她的尸体,消失了。
「反刍不容置疑的事实,实在称不上健康哦?小田桐君」
茧墨突然如此说道。我应该什么都没说才对,可她缓缓地向我转过身来。
「我要说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已经将美味品尝殆尽之后的尸体,对狐狸而言不过是累赘哦。这比她的死被当做离奇死亡或者他杀要好,不是么。这是日斗为了再次和你戏耍的顾虑。不过我知道你每次回想起来,都会变得很不快。总比被警察抓走要强吧?这种事情,干脆别去想了」
的确,我可不想被抓住。
不仅肚子里怀上了鬼,还要摊上杀人的嫌疑。
这与堕入地狱没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的情况也很相似吧。
由于静香的死被掩盖,我和静香的失踪一直被当成了私奔。
我腹中怀上了鬼,险些被杀,现在在这里苟延残喘。
但是事情的真相,我的朋友和家人中,没有任何。
这个事实让我想吐。
而且,还有另一件事,我现在仍旧无法忍受。
我一回想起那件事,肚子便立刻痛起来。但是,我没办法不去想。连我自己都知道,我的眼神渐渐变得险恶。而后,茧墨贼贼地笑着说
「能不能不要露出这种眼神?静香君的双亲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哦?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错不在我。因为,你喃喃呓语的愿望,我可是想过要好好帮你实现的呢」
茧墨愚弄我一般挥动黏上巧克力的手指。
不要动不动就读取别人的思考,真恼火。
我咬紧嘴唇,将想要如此大吼的冲动按捺下去。她说的没错,这正是我无法忍受的事情。她不顾我的糟糕心情会不会让我变得暴躁,接着说道
「他们的回答的确是『女儿是死是活都无所谓』。然而,这并非特别冷酷无情的回答。他们的确是存在血缘关系的人,但仅凭这样的理由,是不能期待别人的爱的。温暖的关系在生前都不曾有过,岂能又在死后构筑起来。就算能够构筑,也不过是假借同情之名的伪善罢了」
茧墨似乎因为我拜托,将静香的死讯传达给了静香的父母。但是,他们拒绝了这个行为。他们用一句「无所谓」,打断了茧墨对女儿出事经过的叙述。
对无谓之人,无需挂念。
「——这种感情,本身就是司空见惯的哦」
她说的确实在理。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反思也于事无补。只用将它无视,作为无可奈何放弃掉就够了。
但是,如果我认同了这样的行为,我心中的某种东西就会坏掉。静香悲痛欲绝的叫喊,如今依旧残留在我耳中。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幸福的家。
这种微小的愿望,化作了极端扭曲的形式。她就是如此渴望得到别人的爱。她一直都不曾意识到这样的行为勒住了对方的脖子,一直依靠着他人。在察觉到再也不会有人愿意拥抱她的时候,她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她真正的家人,就算在她死后,也依旧没有接纳她的存在。
她从屋顶上跳了下去,永远都不会得到任何人的拥抱。
这种没天理的事情,岂能容忍。
「……抱歉,茧墨小姐。我不这样认为……这些话,能不能别再说了」
我说的只有这些。充满愤怒的语言,会蒙蔽双眼。腹中的怪物笑起来。她似乎吃掉了我的愤怒,这份疼痛令我现在不得不去在意。我攥紧拳头,骨头咯吱作响。不仅仅是静香的双亲。这一切都太没天理了。
发生了这些事情,我的人生被弄得一团糟。
一个人死了,一个人腹中怀上了怪物。
但是,这种事不至对世界造成任何影响。
我变得无法压抑呕吐感,身体不由自主折成く字。怪物在蠕动。
不能放纵感情。不论我如何这么去想,愤怒和绝望还是自然而然的从内心深处涌上来。于是,肚子将自行打开。
皮肤在我手掌下黏糊糊的蠕动着。怪物在里面挣扎着想要出去。衬衫上渗出大量的血。茧墨没有同情我,只是冷眼注视着我。
我笑不出来了。不论把肚子堵上多少次都是一样。我总是徘徊在死亡边缘。
我差点因为肚子从内部撕开而被杀掉。
我生存在这里。从狐狸的策略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然而,我回不了家。是我会先死掉,还是腹中的怪物先把我的父母吃掉,我无从分辨。
这件事,眼前的少女也对我提到过。我看着茧墨的身影,笑了出来。对于我疯狂的行动,她什么也没说。就像平时一样,她只是百无聊赖的咬着巧克力。
在我身旁的,总是只有她一个。
不祥的少女,茧墨阿座化。
手机的通信簿里,也已经只剩下了她的名字。其他认识的人已经全部删除了。我不需要对那些回不去的地方恋恋不舍。就算这里是大地的底层,我也只能在这里活下去。
朋友和父母,应该认为我正平凡的活着吧。
在他们心中,我只是个单纯的人类。
而且将来一直都是。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自己很丢人,但我就是无法控制。呜咽和笑声同时从喉咙溢出。茧墨就算看着我哭也不会说任何话。她取出另一块巧克力,一口啖下。她擦了擦被可可粉弄脏的手指,用静静的眼神注视我。
然后,细语道
「你的肚子,可以不用堵上么?」
她的声音很干,无以复加的干。
* * *
我深深坐在皮制的座位上,叹了口气。独特的皮革味道,以及巧克力的甜腻香味刺激鼻腔。不论到了哪里,我都无法逃过这个气味。我像无视坐在我身边的存在,向窗外望去。车床外面的风景不断流逝。明明是久违的外出,我却有种被关进水槽中的感觉。
而且,我根本就不想外出。
「今天要出门哦,小田桐君」
茧墨如此宣言的时候,是在今天早上。她不由分说的让我坐上了包车,于是被迫变成现在这样一路颠簸。一不留神,呕吐感便会涌上来。离开茧墨的高层公寓之后,经过了大约两个小时。虽然方向似乎朝着东边,可遑论目的地,就连正确的路线我都不知道。虽然这也是由于我闭上眼睛的关系,但主要还是在于车辆不断进行着不规则的左右拐弯才导致我无法正确掌握情况。
右边飘来甜腻的味道。
虽然想要无视,可她的存在实在太过庞大。
我向身旁瞥了一眼。茧墨舔着乍看之下好像棒棒糖的带棒巧克力。她一边像小孩子一样让红色的舌头在上面滑动,一边抬起脸。
她微微倾首,说
「————怎么了,小田桐君?看上去很不高兴哦?」
「……没有那种事。是茧墨小姐你多想了吧?」
「哈哈,就算藏起来我也知道。只要一看你的眼睛,你大致在想什么就全告诉我了呢」
何其不祥的发言。茧墨舔化巧克力,接着说道
「你首先对自己被强行带出来感到生气呢。然后,对我没把安排事先告诉你这件事也感到不满。最后,应该也就是让你不高兴的最根本的原因了吧?早上,你的肚子又开了。然而,我却毫不体谅病患,于是你在怀疑我有没有人性」
茧墨弯起嘴唇。她露出好像猫咪的眼神,细语道
「————说中了?」
我没有回答。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我也没必要回答她吧。
「————而且,我早就知道了哦」
既然知道就别问啊。
我一语不发的盯着窗外。车内充斥着沉默。仿佛能够感受到重量的无言持续着。我感到呼吸困难,张开嘴
「…………那个,茧墨小姐」
「啊,对了对了。小田桐君,这个称呼,能不能改一下?」
「…………什么?」
茧墨毫无征兆地如此说道。她似乎对沉默毫不在意。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巧克力,继续说下去
「茧墨小姐,么。小田桐君,『茧墨』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称呼。毋宁说,是通指除我之外的族人的称呼呢。叫法这种事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就是耳朵舒不舒服的问题了呢。我适应不了旁边一直有人喊我『茧墨』呢」
茧墨转向我,露出笑容。
她露出可以用明媚,甚至惹人怜爱来形容的笑容。
「如果你没意见,就友好的用『阿座化』来称呼我吧」
谁会这么叫啊。
「不,我拒绝」
我间不容发的如此作答。我本想恶心一下茧墨,熟料她拍着膝盖狂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答得毫不犹豫么!」
就这样,一直开心似的地笑着。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我无言以对。
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我再次将视线移向窗外。强烈的光让我感到眩晕。在血液不足的情况下,今天胃里也是空空的。只要腹中的鬼在蠕动,不管吃下什么都有很高概率会吐出来。养着怪物的肚子里,已经塞不下任何东西了么。
我注视着强烈的光,好想把脸耷拉在膝盖上。但是,我感觉茧墨正在看我。我不想在她冰冷的视线下表现出丢人的样子。我想要糊弄过去,张开嘴
「那个,茧墨」
「怎么了?小田桐君」
茧墨若无其事的回应我。对此感到安心的同时,我察觉到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可问。我开动脑筋,将最先想到疑问提了出来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为何,我没有得到回答。
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茧墨慢慢说道
「————去个老熟人那里哦」
* * *
到达目的地之前,茧墨让车停下。我们在空无一物下了车,目送车里去。她或许是代替阳伞,撑起红色的纸伞走了出去。她看着从挎包里取出的东西,走在路上。
「这是熟人的意思。似乎不希望不特定的多数人知道自己的住所。因此,如果乘着无关之人的车到达目的地,我会被拒之门外的呢。所以我只好中途下车然后走去。真是太不方便了啊……对了,小田桐君。你去考个驾照就解决了」
茧墨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点子,点点头。
费用能给我报销么。自掏腰包还是免了。
想着这种事,向前走去的茧墨突然停住。周围只有延伸的水泥围墙,没有住所。不可思议的是,她走的方向与住宅区背道而驰。
我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茧墨忽然向左转去。
——————咿
响起转轴倾轧的声音。回过神来,茧墨纤细的手抓住了铁质的门。生锈的有着蔓草花纹的门,不知何时伫立在那里。构造别致的门,就像从童话里的冒出来的一般可爱。但是,来源不明的寒气在我全身弥散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直到刚才都不曾存在这种东西。
有蹊跷。异样感和厌恶感爬上全身。
微微开启的门,看上去就像分隔日常的境界线。
门的里头会不会存在着常人绝对不可窥视的某种东西呢。
「想一起来就过来吧。你的话,一定会受欢迎的」
「……抱歉,我拒绝」
我的话,一定会受欢迎的。听到这句话,一股想要大叫的冲动立刻向我袭来。我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而后,茧墨放弃一般摇摇头。
「太小题大做了呢。也罢。我不会强求的哦。你就在外面闲逛吧。谈完之后,我会用手机联系你的」
茧墨挥舞白皙的手,消失在门里面。我望着红色的纸伞远去的样子。围墙周围是绿意幽深的庭院,打理得相当好。在枝繁叶茂的树木的遮蔽下,能够看到一个小小的屋子。与庭院的宽敞相反,那是一幢质朴的建筑。是从国外迁筑过来的么。暗淡的红砖看上去马上要崩塌似的。
我从门离开,呆呆的站在原地。但是,乖乖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循着来时的道路折返。走了大概十分钟,来到途中发现的咖啡厅前面。伴着铃声,我穿过沉重的玻璃门。我在沙发上坐下来,弹簧发出异样的倾轧声。从里面出现一个人影。眉心深锁的中年女性一脸嫌麻烦的听我点完单,往回走去。我望着桌上残留的香烟的痕迹,喀啦一声将茶杯放了下来。
与预料相反,端来的咖啡很美味。
视线摇晃起来。贫血的身体摄取咖啡因将会是致命的。这种事我明白。但是,我对从前厌倦过的苦味,最近开始恋上了。
我不想看到甜的东西。
明明没有吃,巧克力的香味却灼烧胸口。
茧墨阿座化。
总是吃着巧克力的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 * *
「我弄完了,不好意思呢。小田桐君」
「……真的很慢呢」
茧墨毫无歉意,轻轻摆手。周围早就暗下来了,人迹罕至的道路上,路灯寂寞的照亮路面。
原本在茧墨宣言『会用手机联系你』的时间点上,我就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我挨到了咖啡厅打烊的时间,最后几个小时还是被迫在街头傻站着过去。茧墨毫不在意我半阖的视线,嫣然地笑起来
「哎呀,真的很抱歉呢。那么,我们回去找包车吧。开始天黑的时候我让车提前在附近等着了。谈了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还请不要朝我发火哦?」
她的语言很礼貌,但没有思考愧疚的样子。同样等候着她的司机也满是怨气。茧墨轻轻一笑,从门离开。于是下一刻,门消失了。眼前的水泥围墙严丝合缝的延伸着。但定睛一看,能够发现唯独门应该在的部分黑得很奇怪,染着将影子烙印上一般的黑色。我能感觉到,唯独那部分的材质存在着某种差异。
我想要确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就在这一瞬间。
「——我们回去吧,小田桐君」
茧墨向我说道。与她的轻松的口气截然相反,不知为何一阵寒气窜上背脊。
奇怪的东西,还是别碰为好。
我感受到不祥的东西,从围墙撤开。转过身去,只见茧墨将红色的纸伞握在手中。
——————啪
伴着干巴巴的声音,纸伞打开了。
由路灯形成的稀薄阴影中,混入了殷红。
茧墨悄然走了起来。笔直延伸的道路上,呈现出白色灯光形成的圆形。我一声不吭的追了上去。直线前进之后,茧墨忽然左转。她选择路灯锐减的道路,阔步前行。我觉得不对劲。虽然记忆不确定,但来时的路,应该是在最后一个拐角是左转才对。既然如此,那么回去的时候就必定是右转。
但是,走在前面的茧墨没有丝毫犹豫。
难道说,她有什么地方想去么?
——————右转、左转、右转、左转。
又是右转。
茧墨以富有规律的选择,继续行走。不知不觉间,周围的景色被替换,住宅变得稀疏。但是,茧墨没有回头。我凝视着她凛然的背影,不安在这段期间涌上来。
这样下去,会不会跟着她在黑暗中永远的走下去呢。
眼中的红色纸伞非常不祥。
我渐渐无法忍受,就在准备向茧墨搭话的瞬间。
茧墨忽然抬起脸,说
「…………小田桐君」
「是,茧墨小姐」
「————这里是哪里?」
你不知道么。
毫不在意我冰冷到极限的视线,茧墨倾斜着脑袋。她四下张望,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
啪咕,将巧克力应声咬碎,悠然的吃起来。
「哎呀哎呀,尴尬了呢」
「抱歉……完全看不出你哪里尴尬」
「哎呀,这也实属无奈啊。这么暗,又看不到笔记,本想凭着感觉走,结果还是不行呢。小田桐君,你注意到了却不早点告诉我,我会伤脑筋的啊」
真会乱说。不认识路就别走前面。你那自信满满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我把话咽了下去。可能已经走了几十分钟了。肚子还是老样子,一直在痛。但是,就算向吃着巧克力的茧墨抱怨,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不知身在何处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既然束手无策,那就走吧。不知道现在所处的位置,就不能车来接了。要是中途能拦到出租车就好了呢」
我遵循茧墨的话,再次走起来。但不知为何,路越走越暗。路灯数量逐渐减少,建筑物的外部装潢越来越粗糙。走过中途发现的集中住宅的旁边后,建筑物越来越少。中间不知围着什么,沿路耸立的围墙也越来越高。由于路灯减少,视线也变得恶劣。或许因为贫血症状严重,眼前开始模糊。
我向前看去,只见茧墨一身哥特萝莉装的轮廓融化在黑暗中。
视线瞬间染成一片漆黑。脚不听使唤,我用手扶住墙。
噗啦,手掌传来异样的触感。
咕噜,腹中的怪物冷笑起来。
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连忙将视线投向墙壁。
异样的景象扑入眼中。
鲜烈的红色在视线前满满铺开。就好像血糊一般的涂鸦盖满墙面。这,究竟是谁喷上去的呢。究竟发生过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差点陷入恐慌。但是,在我慌乱起来的前一刻,鼻腔捕捉到了涂料的独特刺激气味。
眼前的文字,是用颜料喷雾画上的涂鸦。
真是低级趣味的恶作剧 。
荧光涂料毛骨悚然地发着光,还未干透。
狂舞的文字看上去就是毫无意义的线条集合体。但是,在注视的这段时间里,涂鸦突然开始化作具备意义的形态。
「In Paradisum deducant te Angeli;」
茧墨缓缓地读起这段字。不可思议的发音在夜色中消弭。余音尚未完全消失之前,她接着说道
「愿天使指引你往生乐园」
涂鸦的旁边拉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扭曲成闪电状的箭头,就好像在带路一般,在墙壁上爬过。腹中怪物的笑声爆炸般高亢起来。箭头突然向左转去。在那里,是一幢高大建筑物的影子。建筑物的半身沉沦在黑暗之中。这幅模样,就好像一只巨大的生物正蹲在那里。
怪物放声大笑。我支撑不住,当即膝盖贴地。发红的文字与箭头在眼中非常不祥,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我不想去思考箭头所指的目的地。
「————挺有趣的嘛」
刚才,她说了什么?
啪咕,茧墨将巧克力咬碎。她露出猫咪般的笑容,走了出去,理所当然一般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转过去。
「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还不跟上。小田桐君」
为什么我非得去不可。
我不想去。我不想往前走。
我动不起来。我坐在原地,目送茧墨的背影。茧墨稍稍张大双眼。倾首之后,她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既然你不想跟上来,那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白皙的手轻轻摇摆,她的背影渐渐远去。腹中的怪物在叫,它催促着我一般向我踢来。但是,我动不起来。我不想跟上去。我预感到跟上去绝对没好事。我不想再栽进奇怪的事情中了。
但是,我同样害怕一味的坐在这个地方。
她头也不回,红色的纸伞渐行渐远。
如果她不回来了,我会怎样?
我,只能独自死去。
「——————」
脚自然而然的朝前动起来,向茧墨已经看不到的背影追上去,唯有红色的箭头在黑暗中鲜烈地映入眼中。拐过最后的拐角,我喊过去
「请等一下,茧墨……小姐」
红色的纸伞伫立在巨大的铁门前面。比我的身材高出许多的铁门,锈成了红茶的颜色。建筑物就伫立在那后面。门似乎以前被荷包锁封锁着。锁链已经被切断,掉落在茧墨的脚下。
「似乎是用工业用的钳子切断的呢。原来的在很久以前就被破坏了。这个锁似乎也是最近才配上的……看来频繁有入侵者光顾着里呢」
茧墨突然用鞋底朝门上踢去。门咿呀作响,应声打开,发出巨大的声响撞到墙壁上。里面,已经没有箭头。不过朝地面看去,如同将箭头取而代之一般,零零总总的红色足迹延伸过去。就在跟前,掉落着被踩烂的喷雾罐。从中漏出的红墨鼓着气泡。
在眼中仿佛血泊一般。
足迹朝着院地伸出,向建筑物延伸。
「茧墨小姐。还是回去比较好……我们应该回去。我脑子里全是不好的预感」
我竭尽全力挤出最后的希望,对茧墨轻声说道。可是,她一语不发的向前走去。
「茧墨小姐!」
咋舌之后,我挠乱头发。我不能再跟过去。不知为何,明明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却不得不置身其中。虽然她将我称呼为助手,但我不需要陪她做这种事。脑内的警钟激烈的鸣响,警告我不要深入。
继续前进,万一无法回头可怎么办?
我想循着来时的路冲回去。只要向颤抖的双腿发号施令,应该立刻就能跑起来。茧墨头也不回,悠然的走过去。
在围成四方形的院地中心,是一幢废弃大楼。左边邻接看似仓库的建筑。这里是被用作什么的事务所么。大楼还是老样子,像生物一样被重压所牵制,伫立在那里。
既然如此,那门不就是生物的嘴么。
茧墨在登上入口的楼梯前驻足。在那里,是一扇镶玻璃的双扇推拉门。玻璃已经碎掉,取而代之,被铁丝网严严实实的封住。然而,上面还是开出了崭新的洞。似乎是用工具切开的。
究竟是谁干的呢。
为什么,是什么人如此执着的要进入这所建筑呢。
茧墨突然屈下身。她从铁丝网上开出的洞里顺利的钻了过去。蕾丝质地的连衣裙,只要裙裾稍稍挂住就完蛋了,但她似乎并不介意的样子。锁和门一样遭到破坏,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茧墨将手搭在微微打开的门上。
——————吱
门的连接件咯吱作响,她消失在了门的另一侧。门关上了,纤细的背影消失了。怪物在腹中笑起来。全身渗出油汗。我不想追上。我不想动。但是,怪物在腹中如同倾诉不满一般触碰我的内脏。最糟糕的想象从脑海闪过。如果她去了里面,回不来的话……
与其在这里干等,还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随后,我蹴地而起,跑了起来。我脑中一边浮现呼之欲出的怨声,一边奔跑。与此同时,刚才看到的荒唐文字,在脑中乱舞。
愿天使指引你往生乐园。
* * *
「茧墨小姐!」
我叫喊着冲进屋内,里面非常暗。积满尘埃的地板上刻上了红色的足迹。足迹被微微擦过,应该是茧墨踩过所致吧。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鞋底传来某种东西碎掉的触感。异样的寒气拂过我的后背。我一边听着怪物欣喜般的笑声,一边四下张望。
此地不宜久留。
我只能尽早拉着她的手,把她带离这里。
我快步走了起来,此时我感觉到里面点上了微弱的灯光。红色的纸伞伫立在那个前面。在她前方,某种东西的巨大影子落在地上。仔细一看,只见那里似乎是一楼半。与一楼的楼梯相连的哪个地方,在地板上面张开,形成巨大的影子。抬头望去,突然转弯围住一楼半边缘的栏杆映入眼中。那里曾经似乎放过什么资料,空荡荡的铁质柜子在那里摆成一排。在手电的灯光中,暴露出沉重的外观。
手电搁在一楼的地板上。
那个,在一楼半的下方。正好照出了栏杆正下方的东西。
被竖起来的手电,从一楼的地板上将『那个』照了出来。
就像把聚光灯打在低级趣味的艺术作品上一般。满是红黑色淤血的那个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阴影,凸出的眼球染上了一楼怪诞的调和色。
绳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绳子固定在一楼半的栏杆上,支撑着穿西装的男人弔死的尸体。
脑满肠肥的身体缓缓摇晃。鞋底染成纯红,掌中也残留着红色。
写下那段文字的,就是『他』吧。
但是,我已经无法询问这么做的理由。
「……啊、 、啊」
我无法顺利的发出声音。我忘掉要拉着茧墨离开的事,当即呆住了。肚中的鬼开始发出近似惨叫的笑声。茧墨就好像催促着我来看似的,从上到下打量着被当做展品的尸体,然后发自内心的觉得无趣,冷笑起来。
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她的这个表情,我曾经见过。但是,我将涌上的厌恶感强行吞咽下去,向茧墨诉请
「报警……不、还是赶快叫救护……车?」
说出口的下一刻,我察觉到了异样。我舌头缠住,语言无法顺利的脱口而出。我无能为力的察觉到,我的语言是苍白的。我回想起曾经见过的,在浩瀚蓝天下的屋顶。我现在的感觉,与那时很相似。
被手电的灯光照亮的自杀的尸体。
描绘在墙壁上的神秘语言。
最关键的,是这份令人窒息的异样感觉。
常识性的语言,此时一定毫无意义。
「没错,相当不错的判断哦——小田桐君」
你不也明白么。
茧墨露出贼贼的笑容,斩钉截铁的说
「——这个,并非单纯的人类能够引发的事象」
——————咕噜咕噜
红色的纸伞旋转起来。与此同时,奇妙的声音传入耳朵。
——————咿呀
——————咿呀
——————咿呀
一楼半的栏杆,以凶猛的势头挂上了好几根绳子。在我理解其中含义的瞬间,某种东西忽然从头上掉下来。伴随着一声钝响,回荡起颈骨折断的声音。掉下来的那个,沉重地悬挂着。就好像肉食处理厂中悬挂的鸡肉一般,好几具弔死的尸体从一楼半垂下。
——————吱
大量的人的尸体,密密麻麻,不留缝隙的排列在一起。
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上,展现出奇怪的情景。在手电的灯光中照亮的这一幕,实在太过异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干巴巴的笑声从喉咙里流出来。如果真要叫喊起来,我一定会吐出来吧。但是,这一幕古怪得无以复加。虽然知道这不是该笑的情景,但我捧腹大笑。
怎么、可能。
这种事,怎么可能。
「原来如此,看来这里是自杀点呢」
茧墨用冷静的声音细语道。她取出巧克力,一边鉴赏尸体一边啖下。就好像一只手拿着爆米花观看电影的样子。霎时,斥责险些破口而出,但我强行将粗语换成了提问
「自杀点……么?」
「没错。换种说法,就是自杀圣地呢。『经常有人在这里自杀』或者是『在这里能够确实的死去』。最初以某人的自杀为契机,然后藉由传闻创造出来的圣地。然后加上避人耳目,位于高处,有灵出没等条件的情况并不算少呢。只要在网络上搜索一下,便能得到许多这样的信息。恐怕,这里就是其中一处。竟然如此之多的自杀者在这里了断,令人吃惊呢——然而」
啪咕,茧墨应声咬碎巧克力。
与此同时,背后的门咿呀作响,然后关上了。
「————什!」
转过身去,只见双扇门被严严实实地合上了。不过,门上的玻璃几乎全碎了。从内侧应该能够轻易打开。如此想到的瞬间,我噤若寒蝉。玻璃复原了。门就像崭新的一样。
喀嚓,响起上锁的声音。
茧墨愉快地接着说下去。
「这里,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呢」
————咿呀!
绳子在下一刻激烈地咿呀作响。我下意识刚一移动视线,死者的脖子便动了起来。
绳子死死地陷进肉里,他们却强行转动脑袋。只闻咯吱咯吱的声音,冰冷而僵硬的皮肤被撕裂。腐败的肉和骨头从里面露出来。他们一边展现出渐渐空洞化的内部,一边向我们转过来。
凸出的眼球齐刷刷地对准我们。
「 、啊……啊」
腹中的鬼仿佛在为我的害怕而喜悦,发出笑声。死者的嘴张开到极限。干枯发黄的牙齿对着我们。从深深地黑暗中,溢出声音。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下一刻,茧墨猛地合上纸伞。她将纸伞扔向空中,翻转之后,重新握住伞柄。最后,她向前方再次打开,向地面投出去。
纸伞翩翩落下。
发出小小的叩的一声,纸伞接触到地面。
死者们的身影消失了。唯独最开始的那一具留在了这里。如幻影一般,一切都消失了。
男人的尸体完全看不出要动起来的样子,静静的摇晃着。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传来尖锐的声音。啪嗒啪嗒,运动鞋轻捷的脚步声传入耳朵。我遽然转身,只见水手服的裙子飞扬起来,短发的少女冲进视线。不过,似乎是我看错了,脚步声夏然而止。已经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究竟,是谁呢。
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我变得无法呼吸。
我想确认,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看错了。但是,身体动不去来。手维持着伸出的姿势僵直住。腿在颤抖,心脏狂跳。我缓缓放下手,避开视线。或许茧墨没有察觉到,她捡起纸伞。耳聪目明的她毫无反应,所以一定是我看错了。
是错觉。必然是错觉。
短短的头发,纤细的手足。
这个样子,与我熟知的少女非常相似。
* * *
我用肩膀向门撞去,灌注全身的力量向外推压。但是,手臂的骨头都要发出响声了,可门还是没有要打开的迹象。虽然不是纹丝不动,但感觉就好像是在推挤墙壁一样。门的另一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打开,是不可能的。
完全被封闭在里面了。
「不行,茧墨小姐。打不开,不行了」
「果然如此么。不过,倒也没什么。不这样就没意思了哦。虽然也够麻烦就是了」
茧墨没有丝毫焦虑。遑论如此,她看起来甚至对这个事态乐在其中。她对低得异样的气温丝毫不觉得冷的样子。她只是一如既往的吃着巧克力。她如同品评一般在屋内四下打量,呢喃道
「要是这里有着与这份辛苦相对等的价值就好了呢」
所谓价值,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在这样的状况下还吃巧克力。
腹中的怪物剧烈的蠕动着。茧墨野兽般的笑容,果然与过去见到过的非常相似。我无视爬遍全身的厌恶感,嘀咕起来。
「——茧墨小姐,那个……」
「嗯?怎么了,小田桐君?」
「你看到尸体也没什么感想么?」
回答我能预测到一半。
但是,我不得不开口提问这个问题。
茧墨一瞬间张大双眼。之后,嘴唇邪恶地扬了起来。
她以莫如温柔的声音细语道
「怎么会没有任何想法。只不过,对于我有什么感想,还是不要细问为好哦」
啊,一定是这样。问了也只会后悔。
我将视线从茧墨身上移开。沉默降临。茧墨吃掉一块巧克力,将包装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她叉着手说
「好了……继续傻呆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呢。在我随身的巧克力耗尽之前,离开这里吧。去寻找这扇门被关上的原因吧。世间不存在没有元凶的怪异。换种说法,那就是钥匙哦。就算弄坏也给我打开吧」
茧墨转身走了起来。她径直走向楼内深处,拿起照亮尸体的手电。她对头上摇摆的尸体不屑一顾,直接将手电向我扔来。
「给,小田桐君」
「这、随便拿别人东西,不太好吧!」
「说什么呢。死人还需要这种东西么?不论被照亮还是怎么样,对他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茧墨轻轻摇摆白皙的手,向过道走去。虽然前方会是什么东西等待自己犹未可知,但她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我眼睛在手电和尸体往返了几次。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没办法把他放下来吧。我双手合十为他默默祷告之后,朝茧墨身后追了上去。
我一度向身后转去。
灯光被夺走的弔死尸体,在黑暗中,寂寞地摇晃着。
* * *
狭窄的过道中,散乱着瓦砾。似乎是从墙壁和天花板脱落的碎片撒得到处都是。充满尘埃的空气缠上喉咙。左边是窗户。虽然能够看到远处民宅的灯光,但恐怕无法从这里出去。
空气没有流动。
不认为窗户另一侧与这个空间是相连的。
手电的灯光照亮的墙壁非常肮脏。狭窄的过道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全部碎掉了。中途走近一扇门。虽然我觉得那多半是打不开的,但我还是伸手去试。正当我将手搭在门柄上的时候。
「小田桐君!」
茧墨叫起来。噼里啪啦,某种破碎的声音传入耳朵。
我转过身去,一面玻璃如蜘蛛网般裂开。背后的寒毛根根倒数。我即刻抱起茧墨的腰,向侧边跳去。
就在此刻,玻璃破碎了。就好像有石头从外部扔进来一般,玻璃碎掉了,碎片飞洒。我抱住茧墨缩成一团,碎片如暴雨向头上倾泻。我为了护住眼睛和脸而抬起的手,可能是被碎片刺中,疼痛飞窜。
声音和玻璃的下落停了下来。我挥开玻璃直起身体后,血从手掌流出来。我向下一看,西装被弄成得煞白。我看看怀中的茧墨,她似乎没有受伤。她悄悄抬起来,看着我
之后不知为何,她捧腹大笑。
「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茧墨用力拍打着我的后背,站了起来。她一句谢谢也不说,注视着走廊,笑得更深了
「原来如此呢。快瞧那个,小田桐君」
茧墨用下巴指了指。我用手电照亮一看,碎掉的玻璃就只集中在我们身旁,前面过道的玻璃依旧残留着。一股寒气窜上我的背脊。玻璃就好像是有人蓄意敲碎的一般。
「我觉得这种思维没有错哦,小田桐君。看来某人的意志已经遍布了这幢大楼的每个角落。有人在死亡的建筑物里筑巢,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空间哦。整个建筑物就如同陷阱一般。不过,只有这种程度的话,感觉还挺可爱呢」
茧墨贼贼地笑起来,突然拉住我的领带。我不由自地跪倒下去,茧墨倏地坐在了我的腿上。
你究竟在干嘛。好重。
正当我准备将问题脱口而出的瞬间,我与大大的眼睛对上视线。
她露出灿烂的微笑。
「非常抱歉,能让你来搬我么?我不擅长奔跑呢。瞧,搞不好还会受伤呢」
说着,她从我手中夺过手电,抱在胸前。我完全可以把她抖下去,但我没有那个胆量。要问我想不想让她受伤,这种事还是免了。我将不满咽了下去,抱起娇小的身体。手臂感受到蕾丝的柔软触感。这种感受,仿佛抱着一只等身大的洋娃娃。我没法顺利的使上力气,险些把她弄掉。依靠贫血的身体完成这种动作,已经快吃不消了。
冲出过道之后,我可能会倒下。
「那么,要出发咯,小田桐君」
茧墨算准时机。我的呼吸自然而然的变得慌乱。玻璃保持沉默。但是,它们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与此同时,茧墨大叫
「跑起来!」
我用力蹬起地面,身体前倾,跑了起来。只闻嗙的一声,第一块玻璃碎掉了。第二块、第三块,玻璃接连碎掉,碎片飞过脸的附近。我压低身体,从旁边冲过去,最后猛地朝前一跃。我一边保护茧墨,一边在地板上滑行。此时,我感觉通道的前面,多半是楼梯平台的空间中,站着一个人。
我看到了水手服的裙裾。将手扣在背后的某人,呆呆地盯着我。她尤为悲伤似的,愣愣地站在那里。削齐的短发和纤细的身影,我记得。
我不由自主地张大双眼,抬起脸。
「静……」
「小田桐君!!」
突然,茧墨打了我的脸。我的脸向侧面偏移。就在刚才的地方,尖锐的玻璃碎片掉了下来。伴着清脆的声音,碎片倒向一侧。我放开茧墨,当即站了起来。玻璃碎片的应声朝我全身落下。
梯间内空无一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不可能在这里。
「…………静、香」
「受不了你。给我憋足一口气撑到最后啊。就差一点,你的眼睛就要被刺到了哦……小田桐君?」
茧墨一脸诧异的喊着我的名字。但是,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我拼命地向四周扫视。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明明不可能,她的身影却刺痛着我的眼睛。
静香,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既然如此,那个到底是谁呢。
突然,背后被戳了一下。纸伞毫不留情的在脊骨附近挖了下去。转过身去,只见茧墨正直勾勾的盯着我。或许由于我在地板上滑行过的缘故,茧墨的哥特萝莉装有一半变成白色。不知为何,她如同观赏一般注视着我。之后,动起纸伞的前端。
纸伞指向楼梯。
「走了,小田桐君」
我受到她声音的引导一般,走了起来。登上楼梯,朝二楼而去。但是,我脑内思考着完全不同的事情。全身开始发颤。这不可能。虽然我加以否定,但这种思考,就是莫名其妙的挥之不去。
————静香。
穿着水手服的少女身影,和她非常相似。削齐的短发也好,虚无缥缈的纤细身体也好,除了服装不同之外,全都一样。我驱策颤抖的脚,登上楼梯。这是接近屋顶的行为。想到这里的瞬间,腹中的怪物蠕动起来。
她已经死了。她不可能在这里。
然而,如果她在这里,我究竟想怎么办呢。
恐惧和厌恶同时涌上来。我不想再听到那疯狂的笑声。
只知道如何弄坏别人的她,就算死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
我害怕她。我憎恨她。她很可怕。然而————。
我真的,打从心底憎恨着这样的她么。
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想去想。
只是,泪水无端的流了下来。
* * *
忽然,传来钢琴的声音。
从登上二楼的台阶中间,响起熟悉的曲子。嘶哑的声音中混着噪音,旋律微妙的扭曲。但是,这个华贵的曲子我听过。
「————众望吾主」(注:Jesus bleibet meine Freude 耶稣永远是我的幸福,巴赫的Cantata No.147)
茧墨细语。沙哑的声音就好像嘲笑一般继续着。到达二楼之后,比一楼更宽敞的走廊延伸着。那个声音从跟前的门传过来。从扭曲的门的另一边,浑浊的旋律仿佛在催促开门一般鸣响着。
「去开门,小田桐君」
我遵从茧墨的指示,一边小心背后的窗户,一边握住门柄。门柄冰得令我皮肤发紧。转动之后,我猛地将门拉开。
门轻易地打开了。与此同时,曲子夏然而止。
屋子中间,有一张小小的办公桌。桌子两旁有两把管椅,以相对的形式摆放着。似乎是被遗弃的备品。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配置很奇妙。看上去就好像两个人曾经如此相对而坐似的。
椅子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不见任何人的踪迹。
我踏入内部,环顾四周。地板上摆着一台收录机。庞大的扬声器连接在前面,是怀旧的款式。机身披着灰尘,开裂。看上去不像能启动的样子。我试着摆弄,打开电池盒一看。
——————空的。
『众望吾主!』
尖锐的声音传入耳朵。我不由朝茧墨的方向转过身去。但是,那不应该是她喊出来的。茧墨弯着嘴唇,笔直的注视着前方。我连忙移动视线。
办公桌直到刚才还空空如也。不知何时,两位少女对面而坐。
茶色西装制服的身影,上半身耷拉在桌上。一只手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直直地耷拉在桌上。她们以极近距离彼此注视的扭曲形式坐在那里。
向前伸出的手,伤口撕开着。
不知怎么会切得那么深,手腕的肉近一半从伤口中露出来。
扬声器就如同接通了一般,尖锐的声音响彻楼内。
『慰藉滋润吾心的生命之君,主救我于苦难,主是我生命的源泉,主是我眼中的太阳,主是我灵魂的瑰宝,赐我福佑,故我的眼睛和心脏,不会离主而去』
两位少女同时开口,如同机械人偶一般叫起来。那个声音,超出了人类声带的界限,是无视喉咙损伤的声音。一阵恶寒滑下背脊。我向后伸出手,抓住门柄,拉起来。但是,门就像被焊接过一样纹丝不动。与乱作一团的我形成鲜明的对照,茧墨取出巧克力,开始吃起来。
啪咕,她咬碎巧克力,问道
「——————然后呢?」
少女们转动脖子。她们仿佛被丝线吊起来一般,以异样的动作直起身体。她们以左右对称的动作,举起开着深深伤口的手。她们的手指,指向前方。
——————指向我。
「……什」
『你,那边的你』
『欢迎来到仙境!』
呀哈哈哈哈哈哈,她们发出尖锐的笑声。少女们的嘴咯咯地动着,捧腹大笑。她们的皮肤就像发白冰冷的蜡人像。茧墨用吃惊的声音说道
「这次是爱丽丝么。这里是,Paradisum——不是乐园么?还以为是引用镇魂曲,接着竟然又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太没节操了哦。如果说这里是仙境,那红后在哪儿?」
少女们没有回答,只是发出贼贼的笑声。她们的手依旧指着我。
这一点,让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们想要早点醒来哦。仙境似乎不是适合观光的地方。最关键的是,这里灰尘太严重了」
茧墨耸了耸弄脏发白的肩膀。不过,两人对茧墨不屑一顾,直勾勾的盯着我。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我的背脊。我应该立刻将门踹开,离开这里。或者,我必须捂着耳朵缩成一团。虽然想到这些,但我动弹不得。
腹中,怪物仿佛化作另一颗心脏蠢蠢欲动。
我的手和脚都在小幅地颤抖,似乎不听使唤。
『发现白兔了么?』
『只要发现箭头的人才有会面的资格哦』
少女们嬉笑地叫起来。她们一边笑,一边扣起彼此的手,说道。她们的眼球,并非死者的那种白浊,不知为何,出奇的清澈。一注视那双眼睛,就有种世界忽然扭曲起来的感觉。平衡感被打乱了。就好像在注视哈哈镜一般。
拥有会面的资格。
这是,在说谁。
『『我们知道你的悲哀哦』』
两人温柔地如此说道。好似关怀的声音,缓缓侵染我的神经。感觉很不妙。感觉很奇怪。想到这些,我别开视线,想向旁边看去。但是,这是枉然。她们通透的眼睛,就好像与任何地方连接在一起一般。视线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里逃开。在我身旁的茧墨一动不动。
她一定正在吃着巧克力。
依旧不会去在意我的情况。
『放心吧,路标的尽头,应该有你想见的人!』
『你所追寻的人,千真万确就在这里哦』
尖锐但莫名充满关怀的声音充斥室内。与此同时,我张开双眼。刚才目睹的情景,在眼前闪现。伫立在楼内,看上去很悲伤的短发少女。从她的身影中散发出的强烈即视感,使我全身麻痹。
应该有你想见的人。
你所寻求的人,千真万确就在这里哦。
这番话的,意思是。
『没错,没错』
『你应该去见她』
『她就在这里』
『一直,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她们的话很奇怪。她应该不在这里。我看到的身影,不过是幻影。应该是这样才对。必须是这样才行。
语言强行从颤抖的喉管吐出来。我必须否定。就算是逞强,我也必须揭穿这个谎言。
她,不在这里。
她,不能在这里。
「……骗人、的……骗人、的吧?」
『『是真的哦!』』
两人同时叫起来。通透的眼睛焕发出认真的光辉,映出我的样子。两人轻轻抬起一只手,就好像在指引我一般伸向我。
那只手上,果然也有深深地伤口。
『你自己是察觉不到的』
『其实你是真心期待再会的』
我的背顶到了门上。我无法从少女们身上转移视线。但是,当我回过神来,脚已经拼了命的准备远离她们。鞋底在滑,肚子好痛。我伸向背后的手抓住门柄,就是拧不动,喀啦喀啦,发出令人烦躁的金属声。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声音疯狂地奏响。
少女们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就好像柴郡猫一样。
『见了就明白了』
『见了就得到救赎了』
『因为,你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只是永远经受痛苦的煎熬,对吧?』
你们知道我什么,你们了解我什么!
我想要大叫,但叫不出来。我回忆起每天早晨都在重复思考的问题。
这份痛苦,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视线不稳定地摇晃起来。一直令我苦恼的事情,在我脑内爆发。
我如今的愤怒和悲伤,不知该向谁宣泄才好。
她的死不被任何人所接受的这份不可理喻,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
对于因我而死的她,我究竟该怀着怎样的感情才好。
我怨恨着如今依旧在不停折磨我的她。而且……
只是如此,真的可以么?
我一无所知。
「我…………」
————静香、静香、静香、静香。
她纵身一跃,落下地面。她死后依旧留下的执念,正在我腹中蠕动着。所以,我不会再见她。这才是正确的。她不可能存在于这种地方。她怎么可能会在。
不过,她们说她『就在这里』。
是她自杀后的灵魂,被引向了这幢大楼么。这种事情现实么。不,不论什么原因都好。如果她真的在这里。
我会想去见她么。我应该不想见她才对。
我逃离了她,间接的杀死了她。我根本就不想见她,不想再看到她的脸。即便如此,我。
『『你所追寻的人,只可能在这里哦?』』
我稀里糊涂的哭了起来。
——————阿勤。
她呼唤的声音传入耳朵。我害怕她。我憎恨她。就算殴打她的脸,用脚踹上去都不够。与此同时,我。
「————…………静香」
还是想见她。
还是想和她再说一次话。
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试着和她说话。
「呜、呜…………」
泪水从脸上滑落。视线开始湿润,变得什么也看不清。磁带缓缓地运转。伴随着开关被按下的声音,播放出华贵却又庄严的声音。
众望吾主。
『接下来,发现白兔的话』
『就不要再犹豫』
『她一定会给你救赎』
『她一直在等你』
『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
两位少女的手掌翩翩起舞。左手和右手重合在一起,脑袋倒向一侧。
『不要犹豫』
『不要犹豫』
手腕像嘴一样张开的手,相互重合。她们让露出来的肉相互接触,五指相扣,说
『『即便不去追逐白兔,醒来之后等待你的,也只有噩梦』』
「没错,不过那是不是噩梦不该由你们来决定。喜欢讲故事的叮当兄和叮当弟?给我安静一点吧」
突然,茧墨不悦的声音打断了少女们的话。我擦了擦泪水湿润的眼睛,抬头看着茧墨。
她摆出一副非常无聊的表情。
茧墨转着纸伞,说道
「语言游戏对爱丽丝是必须的吧。然而,这种戏言没有品鉴的价值哦。还是准备一些更加诙谐的故事吧。虽然不知道这些人偶是谁操纵的,不过你的言行,趣味很低级哦」
——————啪
茧墨撑开红色的纸伞。附着在上面的玻璃渣反射着光芒向空中飞散。她咕噜咕噜的转着纸伞,接着说道
「蹩脚的表演很烦人哦。还请退场吧」
下一刻,少女们的声音突然扭曲。这个动作,就好像连接关节的线打结了一样。纤细的手臂向背后扭曲,发出骨头断掉的声音。肩膀发出扭曲的声音脱臼,摇摇晃晃的手臂向空中拉伸。红色的纸伞每转一圈,少女们的身体便更加扭曲。留在胴体上的手臂被扯下,肉撕裂开。黑乎乎的血液流了出来。脖子仿佛被无色的手抓住一般,喉咙被渐渐勒紧。
之后,断断续续的放出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磁带在加速。曲调霎时升高。在疯狂的声音洪流中,少女们的一只脚同时折断。向上、向下,高速旋转的脚发出湿响,应声撕碎。脚掉在地上,骨头刺了出来,脂肪与被拉长的皮映入眼中。
不堪入目的光景让我胃液逆流。少女们的身体逐渐被四分五裂的样子,看上去与将人活活肢解无异。我捂住嘴巴,怪物在腹中笑起来。我全身开始痉挛。少女们的身体在眼前被渐渐弄坏。肉被四分五裂,皮肤被撕开,脸就像扔进压榨机里一般被挤烂,眼珠掉出来。神经被扯开,向下垂去。
我受不了了。我不想看。我不想看这种东西。一直麻痹的厌恶和恐惧被再次唤醒。我抱住膝盖蹲坐下去,摇摇头。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茧墨她。
————就好像,野兽一样笑着。
「请住手,茧墨小姐!住手!」
红色的纸伞咕噜咕噜地旋转。感觉,和别的颜色重叠在一起。
————鲜艳的,深蓝色。
「停……停手啊,茧墨!!!!!!!!!!!!!!!!!」
————————啪
响起纸伞合上的声音。我转过视线,只见茧墨合上纸伞,静静地凝视着前方。她用下巴向前面指了指,说
「没什么停不停手的,已经结束了哦。小田桐君」
桌旁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收录机也依旧躺在地上,没有要动的样子。无声的环境静得耳朵发痛。我向门柄伸出手。接触之后,只有铁的微微冰冷传了过来。喀嚓,伴随清脆的声音,门打开了。缓缓打开门后,我从间隙中一瞬间看到了某人的身影。
啪嗒啪嗒,运动鞋轻捷的脚步声传入耳朵。
短发的背影,好像要逃走一般冲了出去。
「静香!」
我站起来,立刻想要冲过去,追上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但在此刻,一个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我。
「慢着,小田桐君!」
我感受到肩膀被抓住一般的冲击。但实际上,茧墨寸步未移。我转向身后,只见茧墨静静地盯着我。她将红色的纸伞再次搭在肩上,嘴唇弯成不开心的形状,说
「——你要在梦中溺死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姑且有收留过你的一份缘呢。给你一个忠告。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吧?给我冷静下来。她从日斗的高层公寓跳了下去,已经死了。她不在这里。不要沉浸在想当然的梦想中哦,简直愚蠢透顶。这没有任何意义,和勒住脖子进行的自慰行为无异。察觉不到危险继续沉溺下去,可是会一命呜呼的哦。而且呢,小田桐君」
茧墨如平时一样,咻地伸出手指。她指向我的肚子,咻地横挥。
「看看你肚子吧」
衬衫上渗着血。用手指一摸,传来温热的感觉。黏糊糊的,就好像被刀子捅过一般,血从山口渗了出来。
如今,我发觉到强烈的疼痛。
肚子开始动真格的了。
「你不能再去体会别人的感受了。就算同情也不行————这我应该说过」
没错。她的确对我这么说过。不要去体会别人的感受。也不要同情别人。我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无法与任何人相互理解,只能独自死去。
「然后,你应该对此点过头了」
对,她那个时候说过。
因为这是艰难的生存方式,所以还是直接死去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抓住了她的手。我记得。怎么肯可能忘记。
然而————
「——我,还是免了」
我不经意间,吐出了这句话。
至今不断积蓄的感情流露出来。积聚在脏腑中的炽热感情,就好像脓水一样流出来。伤口一直在腐烂。迄今为止,我只不过一直都在对它视若无睹。没错,这样的生活不可能会延续长久。一直怀抱的异样感,如今变成了决定性的东西。
我心知肚明,不过是在一直无视而已。
「怎么了?」
「——————要我继续跟着你,还是免了」
就算我粗暴地撂下这句话,茧墨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她露出一尘不变的平静微笑,微微倾首。
「姑且问上一句吧,为什么?」
「你」
我漏出近似尖叫的声音。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叫喊。在我叫喊的瞬间,我会无法压抑对她的厌恶。我明知如此,却还是控制不住叫喊起来。我伸手狂抓头发。头发发出滋啦滋啦的噪音。指甲刺伤皮肤的疼痛,毋宁让我觉得舒服。流出的眼泪停不下来。感觉比肚子滴下来的血还烫。
然后,我大喊
「你和茧墨日斗,没两样吧!」
我很早就察觉到了。
她的笑容,和狐狸的笑容一模一样。
像野兽一样,嘲笑人的死亡的笑容。
「你和日斗究竟哪里不一样!没两样吧!我为什么会跟着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办得到!太奇怪了吧!我是怎么、是怎么、为什么、为什么会相信你的啊!」
我和茧墨日斗曾经是朋友。我曾经度过与他相互欢笑的一段日子。但是,他背叛了我。和他在一起堆砌的时光,没有任何意义。
野兽能够若无其事的背叛人。他们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因为人的善恶基准,不对野兽适用。
他们会若无其事的嘲笑人的死亡,蚕食尸体。
我怎么可能待在这种东西身边。
「你明明和日斗是一样的!」
对我的嘶吼,茧墨没有回应。她无聊地转着纸伞。隔了一会儿之后,她说
「……小田桐君。你似乎是误会了呢,我可不记得说过让你相信我的话哦?」
她从挎包里取出巧克力。她挥动被金色包装纸包裹的巧克力,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她缓缓剥开包装纸,接着说道
「你不需要信任我。毋宁说,你想恨我,大可去恨。对我而言,你对我的感情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这样能够让你轻松下来,你把你腹中孩子的责任全推给我也不成问题。我不会说日斗的事我没有责任。即便如此,我自身还是不会产生任何变化。我不会强求你的信任或是信赖哦。我只是对你感兴趣才收留你的。日斗和我没有区别?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
咔嘣,茧墨咬碎巧克力,舔舐着仿佛血液凝固的碎片,接着说道
「我和他的确是一样的。嘲笑人的死亡,以别人的悲剧为乐。就像吃巧克力一样,我会咬碎人的悲剧而活着。你要厌恶这一点是你的自由。你想离开大可离开。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感到悲伤」
想走的话,随你去哪儿。
她淡然的,索然的讲述道。
但在最后,她的嘴唇带着某种自嘲的感觉弯起来。
「小田桐君,我和日斗的区别呢,在于为了自身的欲望,是否会去杀人。仅此而已哦」
沉默弥漫开。话题似乎就此结束。我动不起来,只是呆呆的,望着她的身影。她看也不看我的眼睛,继续吃着巧克力。她拿起一块之后,突然问我
「于是,你准备怎么做?是要留下来?不过你离不开这里呢」
我反射性的站起来,抓住门柄。跑掉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茧墨灌输的话在脑内回响。我走出一步。肚子疼痛剧烈,我将疼痛无视掉,跑了起来。茧墨什么也没说。她一定对着伴随夸张的声音关上的门,一声不吭的,悠然的站在原地。
我一边漫无目的奔跑,一边擦掉流出的泪水。我回想起她的话。我不断地回放着,她承认自己和日斗没有区别的那番话
为了自身的欲望,是否会去杀人。
唯有这点不同。
然而,她说的好像很微不足道。
但却有轩轾之别。
我突然如此想到。但我已经无法对她这么去说了。茧墨的声音缓缓消失。我一边在走廊上奔跑,一边寻找静香的身影。废弃大楼内很昏暗,手电已经扔下了,周围无法辨认。突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清楚分辨的白色的脚,冲了出去。我在走廊上飞奔起来,追逐那个的身影。
那句话。
那句已经反刍到愚蠢地步的那句话,在我脑海中重现。
愿天使指引你往生乐园。
* * *
我跑了又跑。始终无法追上娇小的背影。就算扩大搜索范围,我还是无暇确认她的身影,直接拐过拐角。短发随风飞扬,她跑掉了。爬上三楼,又回到一楼,再次在二楼的走廊上奔跑,然而,我陷入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中。我感觉就像在狭窄蜿蜒的地窟中打转。走在眼前背影,应该很容易追上才对,但不知花了多少时间都没能追上。我不由停下脚步。一边粗暴地吐着气,一边扶着墙壁。每呼吸一下,肚子的伤就会发出剧痛。我调整好呼吸后,大叫起来
「静香、静香……」
就算呼喊,消失的背影还是没有回来。
「静香!!!!!!!!!!!!!!!!!!!!」
汗水打湿全身。嘶喊的余音消失之后,静寂灌入耳朵。恐惧和后悔开始爬上背脊。我察觉到,我所追赶的东西,是正源不明的某种东西。我环顾四周,鸦雀无声的走廊上没有任何人的气息。我,究竟在追赶着什么一直在跑呢,我突然变得莫名其妙。
她们让我不要犹豫。
『放心吧,路标的尽头,应该有你想见的人!』
『你所追寻的人,千真万确就在这里哦』
我曾想和静香再说一次话。曾想见到她。如果,她还在这里。如果,她还留在这里的话,我曾想再次见到她。
本应如此。
『——都是、你的错』
怀念的声音灌入耳朵,她用好似哭泣的声音,抨击我。
我曾想见到她,但是。
我想见的,究竟是『何时』的她呢。
我是不是因为我逃避了她,所以才会追赶她呢。我想见到的,会不会不是对我穷追不舍的她,而是共同度过那段平静日子时候的,曾经的她呢。我突然想到这种可能性,哑口无言。
我回忆起与她的相遇,我完全想去淡忘那段异样的记忆。
这样的想法实在太任性了。我捂住脸,低下头。虽然凭着一时激动跑了过来,但到头来,我究竟想做什么呢。
「明白么……这种事」
沉寂再次灌入耳朵。感觉糟透了。呕吐感与想要恸哭的冲动同时向我袭来。我就连动一动,就连朝着直至刚才一直追逐的背影冲出去都做不到。在这里,可能能够帮我维持正常的东西,只有腹痛。
现实的东西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一切都如噩梦般暧昧。
「静香…………」
我小声呼唤名字,闭上眼睛。此时,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啪嗒啪嗒,轻捷的脚步声响起来。
——————从身后。
「…………静、香?」
我试着小声呼喊,但没有回音。不过,脚步啪嗒啪嗒,声仍在继续。黑暗中,我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唯独脚步声不断向我靠近。缓缓地,仿佛有什么要从黑暗中出现了。不知为何,不安沿着背脊爬上来,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填满胸口。
曾几何时的景象在脑中重现。
我在无人的走廊上,害怕背后追赶上来的东西,不断逃跑。
之后,我到达了屋顶,然后——————。
当我下意识打算站定的瞬间。某个巨大的影子从窗户穿过。在空中打开的连衣裙的裙裾,消失了。那个看上去,就像某人从高层公寓跳下去的身影。
刚才,是怎么回事?
背后的脚步声,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响起。我背后一颤。我想逃离脚步声,于是走了起来。回过神来,我已经在走廊上全力奔跑。背后的脚步声明明不是很急,但无论如何也甩不掉。脚步声执拗的以一步之遥在我身后追赶着。我无法转过身去。我感觉,在我转身的瞬间,冰冷的手就会搭在我的肩上。熟悉的焦躁和绝望炙烤着我。脚抖个不停。在高层公寓内鸦雀无声的走廊上的情景,开始闪动回放。那时,我拼命地奔跑,然后————
回过神来,到头来我又逃走了。
明明想要再见她一次而寻找她,为什么我要四处逃窜。虽然我明白自己多么愚蠢,但我就是无法停下脚步。我一心想着逃离从身后追赶上来的存在,不断奔跑。
到达楼梯后,我本想冲下去。可是,我在那里停下来。脚步声从楼下响起。啪嗒啪嗒,有什么东西正跑上来。
在视线的一角,我看到白色的手抓住楼梯的扶手。短发翻飞,怀念的身影来到了楼梯间。在完全确认到那个之前,我反射性的向后跳开。
我害怕追赶我的她。我唯独不想被她抓住。
如果被抓住,我会怎么样呢。
如同回答一般,肚子激烈的搏动。
我向上面的楼梯看去,然而那边被堵上了。办公桌杂乱地堆积着,相互推挤,阻拦了前进的道路。我在不久前,应该还登上过这个楼梯才对。可是,现在已经无法通行。
我究竟会怎样呢。
我已经无路可逃了。
此时。叮,轻快的电子音传入耳中。转过身去,只见上面楼梯跟前,电梯的指示灯亮着。门缓缓打开。光线撕裂黑暗,流泻而出。脚步声从背后追来。虽然萌生某种强烈的异样感,我还是向电梯内冲进去。
我肩膀撞到墙壁,关上背后的门。
我仓惶地转过身去,不知为何,那里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走廊在门的另一头,缓缓消失了。此时我发觉了异样感产生的原因。
大楼内,没有通电。
电梯不可能动起来。
我想跳到外面,但没能赶上。门在眼前缓缓关闭。在视线应着无情的声音完全被遮蔽的前一刻。
我感觉在对面看到了红色的纸伞。
* * *
噶铿,微笑的冲向全身。
电梯缓缓上升。三楼、四楼的指示灯亮起,熄灭。不知何处播放着乐曲。虽然华贵,但微妙地被改变过的曲调,如同戏弄我一般灌入耳朵。
众望吾主。
六楼的指示灯点亮。门缓缓打开。冰冷的风抚过脸颊。与滞留着温热空气的走廊不同,这里的空气实实在在的流通着。六楼,整个外壁似乎做成了一面窗户。正因为现在玻璃碎掉了,风才会灌进来。可以看到,远处沉浸在黑暗中的街景。在以此为背景的映衬中,站着一位少女。
她牵起水手服的裙裾,行了一礼。
她的样子,就好像伫立在教堂中一般。
她缓缓抬起深深低下的头。
被短发所环绕的脸映入眼中。
通透的眼睛,充满与二楼见到的少女们相同的光芒。
她的脸,和静香很像,但却不同。她用超越静香的艳丽面容看着我。大大的杏眼给我一种凶残的印象。
总感觉,就像野兽一样。
「您好,欢迎来到乐园」
少女用演戏一般的语气说道,微笑起来。钢琴的声音霎时提升。这个时候,她微笑着轻轻松开裙子。她的双手上,深深地刻着十字状的伤口。就像用刀子割开,将细长洁白的手臂糟蹋得一干二净一般。此时,我察觉到了。
少女的裙子和头发,没有随风翻飞。
与完全流通的空气相反,运动维持着静止。
这名少女————已经死去了。
「欢迎您的到来。追逐着路标而来的人,拥有到达乐园的资格」
少女用幻想般的语气,如此说道。这次,她单手抓起裙摆,以优雅的动作,另一只手放在胸前。这个动作异常的做作。厌恶感爬上背脊。夸张的语气也好,圆滑的举止也好,都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她的身影充满神秘,又致命性的滑稽。
她迷恋着自己。
「————不要犹豫,跟我来吧」
「是你的杰作么?」
「————什么?」
「把这栋大楼弄成这个鬼样子的元凶,就是你么?」
我一边后退一边询问。我按下电梯的按钮,但没有动静。按钮完全坏掉了。少女的眉心不悦地挤到一起。但是,她立刻恢复了平静的脸庞。
「能否不要用元凶这种方式来称呼我呢?我有拯救你们的义务」
曲调不自然的渐渐提升。这个赞美上帝的声音,愚蠢地回响着。少女话中的含义,我无法完全理解。
义务是指什么。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
少得意了。少自恋了。
当我想叫出来的瞬间,她大幅地左右摊开双手。我声音变得发不出来。看着想要说话的我,少女痴醉地笑起来,白皙的手掌画出圆弧。她的指甲就好像刀子一般尖锐,划破空气,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停下。
「————我了解您的痛苦。因为,那是非常有趣的东西」
她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圆圆的大眼睛,开心似的笑起来。
「久违的遇见了有意思的人呢」
她轻轻地走了起来。我想向后退,可是心头一惊。背后已经没有多少空间可退,电梯近乎于密室。我连忙跳进电梯里,与少女拉开距离。而后,少女就像安慰婴儿一般露出微笑。她轻轻地抱住自己,讲了起来
「唯有求死之人,才会踏足这里。只要没有邀请,便不会察觉到这个地方。而且,被邀请的人必须接受我的指引」
少女抬起双手。她望着手掌上留下的十字,露出怜爱的神情接着说道
「我,能够知晓人的痛苦」
嘀嗒,鲜血从伤口流出来。缓缓地,血顺着肌肤落在地上。
十字形的敞口渐渐染红。少女一脸自豪的摊开伤口,说
「————最初,妈妈去世了」
理解人的痛苦,是成为救世主的条件吧。
可是,这断然不会是幸福的事情。
少女双手不断流着血,径自接着说道。顺着手掌滴落的血,就好像肉里被打进橛子一般。我怀疑她是不是感觉不到痛,但我似乎弄错了。少女的指尖因疼痛而颤抖,微笑着继续说道
「我的妈妈,是个一直感受着痛苦的人。她痛苦的原因正是如此无法界定。和爸爸结婚,生产,身为人母的义务。这些她全都失败了。这些,如果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痛苦就好了。如果她能将自身的痛苦埋在自己心中,即便我会为妈妈的孤独而悲伤,也不会和她一起受伤吧」
然而,我能理解人的痛苦。
我知道我为何能够感受人的痛苦。
她说,她母亲的痛苦化作了最为单纯而尖锐的形式。是不断堆砌的挫折经历和来自周围的恶意。然后,最关键的问题所在,是母亲让自己泥足深陷的思维方式。
『我的人生,无论什么都失败了』
只要活着,就是无可挽回的失态。所以,她的母亲永不停息的感受着的痛苦,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只要不死,便无法得到解脱的痛苦。
是藉由单纯而简单的苦恼催生出来的东西。
就如同被上千根针穿刺一般的痛。
「——这份痛苦,应该会永远继续下去。可是有一天,它突然中断了」
少女举起双手。血从她的手中哗哗零落,在脚下像血池一般扩散开。顺着白皙肌肤滑落下去的殷红,在地板上维持着鲜烈的颜色,聚集起来。
她自称救世主。就好像受到那句荒唐的话的影响一般,我的脑中浮现出一个奇怪的假设。
「因为,妈妈自杀了」
————————其血,是葡萄酒。
「那真是个美妙的瞬间。真的、真的,是个非常美妙的瞬间。难道,您就没有这种感觉么?」
背后的杂音变得严重。看来钢琴的声音似乎是从大楼内留下的社内广播的扬声器中播放出来的。壮烈的噪音响彻整栋大楼,在下一刻,夏然而止。
「本应在耳边永远回响的杂音,突然消失后,本应在眼前永远乱舞的恼人色彩消失后,我看到了正常的世界」
名为『消失』的欢喜。
解脱的喜悦,比起被赐予的喜悦,要强上好几倍。
「那是无论怎样的喜悦也无法取代的东西。曾经,妈妈信奉过各种各样的宗教,崇拜过各种各样的人、物。然而,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拯救妈妈。拯救她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少女轻轻地抬起双手。我一点点的向后退去,想尽可能的和她拉开距离。顺着她双手滴落的血,看上去非常毛骨悚然。但是,我微微的察觉到,我无法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是她的领域。否则,少女不会嘹亮的讲述那些事。
扬声器的开关再次按下。旋律再次从头开始播放。
「我想,再一次品味那份欢喜。所以,我了断了自己的性命。然而,我这么做只是枉然。脱离自身痛苦的瞬间,自己无法品味。所以,我留在了这里」
少女再次抓起裙子。鲜烈的红色染上裙子,她说
「我将死去的地方——选在了这个喜欢的地方」
中断自身痛苦的瞬间是无法观测的。怎么可能观测得了。
所以,她选择了这里。
创造了这个,不断有人前来赴死的地方。
在二楼遇到的两位少女的声音,在脑中回想起来。得到救赎。追逐白兔。只要与她相遇,就一定能得到救赎。那个『她』指的就是眼前的这位少女么。少女双手交叉起来。她如痴如醉地凝视着我,说道。
就好像,望着恋人一般的眼神。
「您的痛苦,很有意思。和其他人的种类不同。我已经厌倦了简单的痛苦。你的痛苦既单纯,又有错综复杂的东西相互纠缠,十分玄妙。终于,终于来了。就在没有心愿的人也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感到手足无措哦?」
没有心愿的,人。被她这么一说,红色的纸伞在我脑中浮现。
电梯关上的前一刻,她是怎样的表情呢。
「——那个人非常不正常。没有被死亡所吸引的心。任何人应该至少都品尝过一次盼望去死的痛苦经历,但那个人没有。然而,她散发着一种比任何人都要接近死亡的感觉……那个人,就如同、就如同」
少女此时屏气慑息。仅仅一瞬间,她露出如梦初醒的眼神,细语道
「怪物一样——是我无法理解的生物」
我浮想起茧墨的身影。拿着红色纸伞,微笑的她,的确对死没有恐惧吧。能够露出笑容,凝视他人的死亡,她一定对自己的异常性都不会觉得恐惧。
即便如此,她却比任何人都要接近死亡,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无畏的笑容,看上去明明比任何人都要远离死亡。
「——不过,您是普通的人。所以,请展现吧。请将无法忍受的那份痛苦,展现出来吧」
少女轻轻地舔舐嘴唇。薄薄的舌头在施过唇彩的嘴唇上爬过。
「——然后,我好想品味那痛苦中断的瞬间」
背脊窜上一阵恶寒。我想冲出去,但四周没有发现出口。少女用美丽的笑容凝视着我。曲子渐渐高昂。如同嘶吼的声音从扬声器中飞出,在室内回弹。
「你……想把我怎么样」
「我不会把您怎么样。请,我不会动手的。只不过,看到这个之后的选择——」
少女单手将那个举上半空。就好像乐队的指挥挥舞指挥棒一般,曲子霎时变高。然后,她挥下手指。
天花板染成蓝色。风从身旁吹过。
咕嗷嗷嗷嗷嗷,类似野兽狂吠的低吼声刺入耳朵。扬声器的声音超出了听觉的极限,变得听不见了。
回过神来,寂静之中,我在曾经见过的地方。和煦的光灼烧着眼皮。风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它并非尘埃与冰冷混合而成的感觉,它温和,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在眼前,背倚着蓝天的少女,站在那里。
「将由您决定」
少女嫣然的微笑着,四下环视。我也被她的视线所吸引张望四周。景色完全改变了。废弃大楼的一个房间,变成了我见过的某个屋顶。蓝天好近。温热的风吹拂脸颊。这是个无法遗忘的地方。我张开双眼,看向前方。
屋顶上,没有围上栅栏。
只要靠近一端,就能够看到樱花吧。
然后,白色连衣裙的背影站在屋顶的正中央。
长发柔软地随风飞扬。与少女个头相似的人物,张开双臂站在那里。
她抬起残留着泪痕的脸。
看到这张仿佛刚刚哭完后的脸的瞬间,我全身颤抖起来。
「——————……不要」
我明白了这是何时的情景。
我正站在那时相同的地方。
本应在过去已经结束的情景,正在眼前重现。
然后,相同的展开会再次上演。
静香就好像听到号令一般跑了起来。虽然当时我只是呆呆的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此时,我的脚自然而然的动脚起来。我朝她的背后冲了出去,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背。我要将那时没能够到的背,确确实实的抱紧。我将手绕上去,打算拉回她的身体。
但在下一瞬刻,我的手臂挥空了。静香的身体从我手中钻了出去。长长的头发在眼前飘过。
于是,她不停地向前冲去。我向前栽倒下去,然而她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纵身一跃。
——————然后,就和那时一样,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
曾几何时看到过的相同笑容落下了去。伸出的手指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我感觉到肚子在缓缓打开。血滴了下去,渐渐扩散开。血以可怕的量正在流失。但是,这种事根本就无关紧要。我全身颤抖,喃喃私语
静香、静香、静香、静香。静香、静香、静香。
这是本应已经结束的情景。这,并非刚刚发生的事。从最开始,我便无法挽回。我早已认定是这样。
我如此思考,想要逃跑——但一切都是枉然。
我又什么都没能做到。她掉了下去。她又因我而死了。
泪水哗哗地零落。悲鸣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回过神来,我正在大叫。毫无意义的言语从我胸口深处流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知道就算大叫也无济于事。但是,声音就是停不下来。我不断吐出不成语言的冲动,在这一刻,微微的呢喃传入耳中。
「——————真没意思啊」
刚才,她说什么。
我缓缓转向身后。在那里,少女无聊的向下望着道路。她注视着静香跳下去的地方,不满地噘着嘴。不知她是不是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她伸了个懒腰,摇摇头。
「真是单纯的痛苦呢。只不过是恋人在眼前纵身一跃,自杀了。虽然这是巨大痛苦,但早已司空见惯了。重要之人的死成为心理创伤的因素非常盛行。不对。是非常无聊。我本觉得你的痛苦会更加更加复杂,结果还是老一套」
老一套,
是么,这种事是,老一套么。
我发自内心的涌上笑意。我觉得可笑,可笑得不得了。少女对突然发笑的我投来狐疑的表情。但是,她可能觉得我的变化根本就无所谓,接着说下去
「是我弄错了呢。真遗憾。还以为,你一定会更加有趣的」
就在此刻。
踏,传来脚步声。
咿,屋顶的门被打开。
门打开后,她所期待的东西终于到来了。
我依旧趴在地面上,听着这个声音。没错,如果静香死了,他不同时出现就太怪了。我的绝望,不论欠缺了哪一环节都无法成型。
深蓝色的纸伞灼烧眼睛。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抬起脸。
————茧墨日斗。
「————咦?」
刚一看到预料之外的来访者,少女的身体便颤抖起来。或许是对这样的发展感到喜悦,她的脸紧绷起来,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日斗对她不屑一顾。只是和那时一样,向我走来。
「————这、这是…………」
少女全身激烈的颤抖起来。将茧墨唤作怪物的她,似乎看出来了『什么』。日斗的内在,他所怀揣的痛苦,应该会化作有形之物映入她的眼中。
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少女张大双眼,然后惨叫起来
「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日斗驻足。仿佛被操纵一般,我的脚违背我的意思,动了起来。我自己是这个状况的当事人。为了将相同的状况再现出来,所以我需要行动吧。我不想靠近他。我不想死。虽然怀着这样的想法,但脚擅自动了起来。我被强制性的拉起来,站在了日斗面前。他和那时一样微笑着。深蓝色的纸伞飞向天空。然后,他的手刺了出来。
他的手中是殷红的肉块。
冒着热气的,静香的子宫。
就在这一瞬间。
——————咿
屋顶的门打开了。本不应存在于那时的人物,忽然出现了。迟来的她,微微张大眼睛,四下环视。
红色的纸伞灼烧眼睛。
穿着哥特萝莉装的身影,赫然向前迈进。
————茧墨阿座化。
她灿烂地微笑着,旋转着红色的纸伞。与此同时,景色开始摇晃。就像糖融化掉一般,所有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红色、深蓝色、蓝色混合起来,在她合上纸伞的瞬间,一切都消失了。
之后,只留下暗淡无色的废弃大楼。
茧墨站在电梯里。她缓缓地从轿厢中走出来。与此同时,只闻哐的一声,电梯的门关上了。
两位少女面对方。
与流露出厌恶感的少女相反,茧墨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她一边微笑,一边说道
「哎呀——我到最上层来看看,结果挺有意思的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就是这样吃掉各种各样的痛苦的么。将当事人所品尝过的最强烈的痛苦再现出来——被自杀所吸引,来到这栋大楼的人们,你就是这样将他们确实地逼入自杀的境地呢。原来如此,挺不错的巢穴哦。迄今为止,边吃边撒得还真是夸张呢」
「你说我……边吃边撒?」
少女愣了一下,做出反应。她双眼张开,对茧墨说着什么。我背过她的身影。不论茧墨还是少女,都无关紧要。我对彼此相对的两个黑色身影失去了兴趣。
我走起来,朝着玻璃碎掉的窗户的方向。从敞开的壁面,灌入风来。
夜晚温热的气温,拂过全身。
「——————静香」
我呢喃着向下望去。但是,本应跳下去的她,消失无踪。那片蓝天下的情景消失的同时,一切都回归原状。现在去找,已经太迟了。
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咕噜,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流出来。黏糊糊的火热液体直流到脚踝。从废弃大楼看过去的道路,仿佛永远都那么遥远。
从俯览着那块地方的我身后,响起烦人的声音。
「哎呀,惹你不高兴了么?可事实如此哦?你就像吃零食一样,将人的痛苦边吃边撒。这就是你的娱乐吧?你之所以重复着这样的行为,总之就是为了取乐。所以我不会对你多说什么。我对自己的低级趣味也是很有自信的哦。然而,这是无法用其他词汇来替代的」
低级趣味,就是低级趣味。
茧墨满含嘲笑的声音很吵。即便在朦胧的意识中,那个声音依旧明确地传入耳中。我全身激烈的颤抖起来。我真的想不去管它。然而,我明确的听到两人从背后传来的声音。
一个声音很冷静。另一个则是如同野兽的低吼,流露出愤怒与恐惧。
「————不能听过就算。对,不能听过就算!」
与此同时,乐曲再次响起来。早已听惯的声音,以巨大的音量填满空间。华贵而庄严的声音,给予少女的声音以力量一般响彻。
众望吾主。
「从小时候,我就一直感受着痛苦。那是我的圣痕。我能知晓人的痛苦,因为我是遴选之人。痛苦中断的瞬间,那份欢喜,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比任何人、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正因如此,我有引导的义务!也有引导的权利!我是、我是、我是————」
血滴向大楼的缝隙间滴落。我看看手掌,上面全是血。我渴望安静,但身后的声音完全没有要静下来的征兆。少女的话好吵。而且,她讲述的内容很古怪。
人无法轻易地拯救别人。既没有那个义务,也没有那个权力。
那种东西,任何人都没有。
「我是,救世主!」
少女强有力地断言到。
茧墨一时钳口。少女炫耀胜利一般放声大笑。
下一刻,响起若无其事的嘲弄一般的声音。
「…………你呀。有点不冷静哦。将这种青春期特有的偏执喊出来,让我有些无言以对呢。知耻点吧。不过,你若是不觉得羞耻就无所谓了呢。你会变得无地自容的哦」
乐曲随着一声钝音夏然而止。就好像丝带被绞断了一般,停得很不自然。最后,留下寂静。下一刻,我听到少女的脚步声向我靠近。
「你竟敢这么说,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你竟敢这么说!」
少女碎碎念叨着,抓起我的手。冰冷的手接触我的皮肤。可怕的力量将我强行转向茧墨的方向。少女对着茧墨嘶吼起来。
「你能拯救者个人么!」
茧墨没有回答。少女面对茧墨,用带着嘲笑的声音说道
「这个人的痛苦,只有用死才能够终结。请看,他活着是那么的痛苦。就算有朝一日能够痊愈,伤口还是会无数次的被打开哦!你能从这份痛苦中拯救这个人么!你救不了吧!你无法拯救吧!瞧,你根本什么也做不到!可是、可是、你竟敢大放厥词!」
她一次又一次的拉起我的手。她每拉一下,我肚子就会一阵痉挛,然后作痛。少女的声音很吵。拉我手的感觉很烦。而且,我不明白少女究竟在说些什么。她究竟了解我什么。
茧墨她。
微微倾首,作出回应
「——为什么我非得救小田桐君不可?」
沉默降临。少女一时木讷的问出来
「咦…………?」
「再说,并不存在『救人』与『不救人』之说吧?为什么你会拘泥于那种暧昧定义。那不由你来决定。不由任何人来擅自决定」
她咕噜咕噜地转着纸伞,如此回答。听到她的回答,我莫名的感到能够接受。我感觉我明白,是她的话,一定会这样回答。
就是这样吧。茧墨阿座化救不了人,也没有兴趣救人。
她深知自己『不会去救什么人』。
「『被拯救』也好『不被拯救』也罢,都是本人的主观感受。这种事情,与我何干」
她用错愕的语气说道。少女的手臂微微的颤抖起来。少女依旧抓着我的手,似乎想叫喊什么。此刻,我腹中发出沉闷的声音。准备上前的少女定住了。然后,她不知为何用异样的眼神向我转过来。
她的眼中,浮现出发自本能的恐惧。
「而且呢——给你讲清楚哦?虽然你能够感受痛苦,但这件事不会对他人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你也痛苦,所以你有权利终止他人的痛苦?愚不可及。这种东西,怎么能够拿来当免罪符。你这么做,无非是不断地蚕食人的痛苦,边吃边撒——」
有人拉住了少女的裙子。身为灵体的她的衣服,被小小的满是鲜血的手抓住。少女缓缓的看到那只手。
那是婴儿的手。
从我肚子里钻出半边身子的婴儿,扬嘴一笑。
「而且,亏你迄今为止没有玩脱过呢」
「咦?咦……咦咦?」
少女茫然地嘀咕起来。婴儿趁着这个时候将少女的裙子拉向跟前。然后,将其送入口中。少女的身体被一点点的拖过去。她想从婴儿的手中逃走,但就算向后蹬地还是动弹不得。她张大双眼,似乎无法顺利地理解现状,露出抽搐的笑容。婴儿将少女慢慢拉了过去。
咕噜咕噜,红伞旋转起来。
茧墨露出猫咪般的笑容,接着说道
「这是你玩脱所引发的结果。是不谨慎的,不断窥伺他人痛苦的结果哦。发疯之后,怀上鬼胎的女人的感情————能吃下去的话,就尽管试试吧」
「——————噫!」
婴儿张开嘴。惨叫声震耳欲聋。
从扬声器中,短短一瞬间播放出钢琴的声音————。
随后如同炸开一般,消失了。
* * *
终于,安静了。
我所渴望的寂静,终于到来了。
六楼只剩下我和茧墨的身影。刚才抓着我手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我抬起脸,与茧墨相视。她的眼中,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笑。
她只是非常宁静地注视着我。
她没有对我诉诸言语。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向窗外望去。强风拍打着身体,我扶着柱子,将上半身伸了出去。泪水与红色的液滴向道路滴落。血滴落的样子,在眼中就像慢镜头一样。感觉快从从肚子里掉出来的婴儿,正在一边嗷嗷喊着,一边摆动身体。我凝视着道路。静香跳楼的背影在眼前闪现。少女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但是,正如茧墨曾经指出的一样,的确有一点切中了事实。
只要不死,整个世界就充满了永无止尽的痛苦。
我全身发颤。只要从这里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吧。我明白。我其实应该尽早这么做。在静香死的那一天,在怀上鬼的那一天,我不该逃到外面,而是该留在屋顶。至今为止,我悠然自得的活了过来。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死才是救赎。不死便不会得救。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留在这里,一边品尝痛苦,一边苟延残喘,有何意义。
我感觉少女在我耳边细语。
我缓缓斜下身体。只要将手放开,一切都会结束。
不死便不会的就。死才是救赎。
但是,这————————。
这是,怎么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无意义的大叫之后,我蹬起地面,向后倒去。背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强烈的疼痛窜过全身。我捂着脸,仰对着天花板。血汩汩地从肚子流出来。我害怕这个事实。我正一个劲的害怕。体温不断下降,血量不断减少,这都让我害怕的不得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救赎。
这种事,怎么都好。根本就无所谓。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没想过要死。
我只是,在害怕。
我发自肺腑的害怕死亡。
哪怕这份痛苦,永远会持续下去,也不及这份恐惧。
「茧…………小……小……茧」
我想喊她的名字,但没法顺利的喊出来。我用沙哑的声音,拼命地重复她的名字。但是,我没有得到回音。
说不定,她扔下我走掉了。说不定,她对背弃她的我彻底失望,索然地离开了。
如果是这样,我只能就这么死去。我无法认同这种事,我像小孩子一样一边哭泣,一边呼喊她的名字。
「茧……墨……小姐、茧墨小姐!茧!」
「我听到了哦。真吵啊。别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叫我」
我睁开眼睛,她的脸映入我的眼中。看来,她似乎正盯着我。虽然没有回答,但她在我身旁。大大的眼睛俯视着我。对此,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感。
我讨厌她。我无法理解她。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思考着什么。
即便如此,只要有她在,我就能活下去。
而且,她不会愚弄不断寻求依靠的我吧。
「————……肚子,不帮我堵上么?」
我向她问道,她一时保持沉默。
之后,她缓缓地向我问道
「你,还想继续活下去啊?」
就像确认我最后的意思一般。笑意从腹底涌上来。我每笑一声,血就流出来,洒在地上。怀着鬼,像这样躺着的样子,实在太丢人了。我明明知道,却还是嘶吼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啊。我不需要什么救赎。让那种东西见鬼去吧!蠢透了。什么救赎……吵死了啊!」
没错,那位少女存在着根本性的错误。
那种东西,我根本就不需要。藉由死来得到治愈,我还是免了。
我,只是————。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怎么能死。我,好害怕啊,茧墨小姐。静香是因我而死的。可是我好害怕……我,好怕。我怕死。我不该回忆起那样的我。我不该追逐她的背影。很滑稽吧,茧墨小姐。我、我、真的、只要能够活下去,静香根本就无所谓!」
我发自肺腑的笑起来。这是我的心声。迄今为止一直隐瞒,一直视而不见,丑恶不堪的心声。
愚弄我也没关系。嘲笑我也没关系。然而,茧墨没有轻蔑我的样子。她只说了一句话
「————于是呢?」
「我不会再同情任何人了。不会再去体会别人的感受了。别人事怎么都好。而且肚子打开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再去想什么静香!我会忘掉的……我会忘掉的,茧墨小姐。我不会再报期待了。我不会再去想她了。我会天涯海角的逃下去……一直视而不见」
我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我想触碰什么东西,抚摸她的脸。就算白净的脸被红色弄脏,她也只是露出不快的表情,什么也没说。我一边笑,一边吐出最后的话
「就这样,只要能够活下去就够了!」
寂静灌入我的耳朵。茧墨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嘲笑我的发言,也没有肯定我差劲透顶的宣言。她只是凝视着我,吸了口气。
随后,如同宣布预言一般,将话吐出
「你想逃的话,随你便。这是你的自由哦。只不过呢,小田桐君。我觉得,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终会到来吧」
她的脸上全是血,如此说道。
她稍稍蹙眉,淡然地继续讲道
「——因为,不管你怎么想,你都不是那种精明的人吧?」
我无法回答她的这句话。茧墨也什么也没说。我感觉黑暗开始向灰色浊化。天空慢慢的亮起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废弃大楼对面本应漆黑一片,也开始渐渐淡薄。
街上,似乎迎来了早晨。
* * *
在蔚蓝澄净的天空下,她舒展了一下身体。从脏兮兮的哥特萝莉装上落下的灰尘,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茧墨从挎包里取出笔记纸,点点头。
「嗯,还是什么也搞不懂呢」
可能由于从原本的路线脱离得相当远,她似乎完全搞不懂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出一会儿,我们出发寻找门牌和店铺等标志物。已经天亮的现在,应该很容易找到那种地方,但我没办法好好走路。我走个两三步就要停下在墙上支撑身体。已经堵上的肚子现在仍在发生抽痛。强烈的呕吐感让我直不起腰。不过,茧墨没想过要帮我。她两只手分别被纸伞和巧克力所占用。
她一边散发出甜腻的香气,一边向前。
只要回头,废弃大楼便会映入眼中。所以,我始终注视着她的背影。
下一刻,她突然转身向我看来。
「说起来,小田桐君。你刚才,是怎么喊我的?」
「————……哈?刚才、么?」
就算她说刚才,我也猜不出来。我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么。茧墨面对着困惑的我,挥着巧克力说道
「喏,就是在最上层的时候,你用有些奇怪的叫法喊过我吧」
「奇怪的,叫法?」
对茧墨,我不记得用过『茧墨小姐』之外的叫法。不过回想之下,在最上层没有能顺利发出声音,感觉似乎听到自己用过『小茧』这种成叫法。
难道说,这叫法坏了她的心情么。
我准备开口道歉,但在此之前,茧墨自言自语起来
「————不是茧墨,也不是阿座化。应该不是有意图的叫法呢。正因如此,不才有趣么」
「请问,怎么了」
「我说,小田桐君」
茧墨重新拿好纸伞,灿烂的笑起来。
「如果方便的话,今后就用『小茧』来称呼我吧」
感觉她好像挺中意的。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茧墨似乎很愉快。她哼着歌,接着说下去
「适度的随意感觉也挺不错呢」
看着开心的她,我有些纳闷。她还是老样子让人完全捉摸不透。不过,我能感觉到她正等待着我的行动。所以,我将那个发音在脑内确定一次之后
「我明白了,小茧」
对她如此称呼。
* * *
在柔和的阳光和甜腻的香气中,我停止了过去的回忆。电视中已经结束了关于那栋大楼的报导,接着播起综艺节目。热闹的互动没有传入我的耳朵。我按下遥控器上的开关后,电视应声关掉。
电视关掉的声音,让我回想起从扬声器中播放的乐曲突然被切断的瞬间。
我感觉疼痛再次重现,摸了摸肚子。可是,自从我承认那个孩子之后,腹中的孩子便安分下来。决定一直逃脱下去的静香的记忆,也清晰的留在我的心中。
日斗再次引发的事件,让我完全回想起来。
我应该,一度确实地将它遗忘掉了。
但是,它现在再次回到了我的心中。
静香说不想被任何人遗忘,害怕被人遗忘的记忆,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中。那是我无法再度割舍的东西。牵着孩子的手来到那个地方,抱住她颤抖的肩膀的时候,我下定决心。
我回想起茧墨那时的话。她说的没错。我无法一辈子逃下去。我做出了要与日斗再会,同过去对峙,和茧墨生存下去的选择。
我已经无法回归日常。腹中会一直孕育着鬼。
即便如此,我依旧存在于此。
这就是我现在的日常。
我看了看散发出甜腻香气的罪魁祸首。茧墨还是老样子一脸无聊。她躺在沙发上,一脸快要死掉的样子望着半空。不过,她的脸突然恢复生机。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眨了几次眼睛之后,张开嘴
「今天出门吧,小田桐君」
这个,事情早已决定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不等我抱怨,茧墨从沙发上一跃而下,站了起来。她像猫咪一样伸了个懒腰,兴致勃勃的走了起来。她拿起红色的纸伞,搁在肩上。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让我感到不明所以。对着径自走出去的背影,我连忙问道
「请等一下。究竟要去哪儿?」
「去哪儿?当然是那栋大楼咯」
「——————什么?」
突然间是怎么了。究竟怎么回事。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想到这些的瞬间,茧墨笑着继续说下去
「你,没有看到么?之前我应该提醒过你,观察能力不保持锻炼就会变钝哦?那个大楼里,进了很多新款的哥特萝莉装。而且最上层建成了甜品专场。似乎正在举办巧克力的展销会哦」
凑足了这么多条件哦。茧墨笑起来。
她的笑容,还是老样子像猫咪一样。
「虽然毫无意义的到处乱逛就免了,不过既然目的明确,出去一下也无妨吧?比起傻坐着,在精神卫生层面似乎更好呢」
看来除了那次凄惨的事件之外,她似乎多少找到一些其他激发兴趣的东西。从她若无其事的话中,感受不到她对那栋大楼的感慨。这是理所当然的。
她是茧墨阿座化。
就算对于我是无法忘怀的记忆,但那种东西,根本不会让她去占用自己的记忆吧。
不过,我记得。
相同的季节,相同的地方。
一边细细品味已经结束的事件,一边吃着甜美的巧克力蛋糕。
偶尔这样也不赖吧。
我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拿起包。或许不愿意等待,已经准备完毕的茧墨转过身来。然后,她还是老样子说出自我中心的话
「还在搞什么?再磨磨蹭蹭下去,我就扔下你先走咯?小田桐君」
既然被她这么说,我的回答早已决定。在茧墨对我问Yes or No的时间点上,我已经没有了选择。我叹了口气,还是尽可能笑着回答她。
为了之后的日子里,还能够继续活下去。
「是,我明白了。小茧」
于是,我跟在了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