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予你幸运吧」那个人讲述道。
他没说错,幸福交到了我的手中。
如他所言,美妙的幸运如期而至。
然而,我知道。
幸运,幸福,并非无条件获得的。
不论在怎样的童话或者寓言中,幸运都是用代价换取的。
幸福若能毫无意义的得到,作为故事便丧失了教训的机能。
所谓幸运,是需要支付代价的宝石。
所谓幸福,并非凭借人的意志能够获得的东西。
所以,我必须带上自己的那份幸福,祈求他人的幸福。
必须期盼他人比自己更加幸运。
因为,这就是我获得『幸福』的代价。
然而,想要祈福的时候我突然察觉到。
————明明必须祝愿他人『幸福』。
————对他人的祝愿,明明是必须的。
————我却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祈求『幸福』。
然后,这让我明白。
祈求他人的『幸福』,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明明为自己祈求『幸福』——比什么都简单。
* * *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简单的电子音传入耳中。我伸出手,按停手机的闹铃。抬起脸,只见上午十点已经过了。
夏天的光线很刺眼。我从铺在榻榻米上的薄薄的被窝中起来。
四下看了看,狭窄的屋子映入眼中。我住的地方,没什么家具。我一边看着混有尘埃而显得金灿灿的空气,一边挠了挠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我起身之后,肚子一阵抽痛。不过,对呼吸不造成障碍。
我吸了口气,然后吐出,再次拿起手机。
鼓起干劲之后,输入号码。
响了几十声通话音之后,传回不高兴的声音。
『……………………谁?』
「是我,小田桐」
『非常遗憾,「是我是我」欺诈的话还是省省吧。换个对象吧』
「都说我是小田桐了!不要无视重要的部分!」
控诉之后,通话口的另一头沉默下来,传来餐具咔嚓咔嚓的声音。
看来是放下电话去拿点心了。
过了超过三十秒之后,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怎么了,小田桐君。不要一大早就让我听不愉快的声音啊』
「是你说休息时间需要报告的吧,小茧?」
『也罢。就算是温厚的我,对无端缺勤还是会生气的。于是……什么事?你今天也要旷工么?』
肚子不痛了么?
————咔嘣
提问的声音与巧克力碎掉的声音重合起来。甜腻的香气扰弄鼻尖的错觉向我袭来。这几天,我没有看到茧墨的身影。不过,能够轻易想象到她的情况。
她今天也一定穿着哥特萝莉装,啖着巧克力吧。
「对,腹痛的确已经好了……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呢,真感激」
我单手拿着手机,站起来,走近窗边。外面晴空万里。停在附近电线上的乌鸦发出拍动翅膀的声音,飞了起来。左手晒在太阳下,扭曲的伤痕映入眼中。中指和无名指打着石膏。听医生说,要痊愈还要花上很长时间。
不过,从那时的情况考虑,能够平安治好已经该谢天谢地了。
孩子在蠕动,我隔着衬衫轻拍肚子,让她安分下来。
「过一段时间我会像往常一样露面的。不过,今天和明天我想请假。不过,请假的时间可能还会加长」
『话说回来,你已经有半个月没露脸了……怪不得我的房间不论过多久都没有收拾干净呢。我以为会自动清理一次,看来懒惰还是不行的呢』
「小茧……怎么可能会自动收拾干净。这个认识麻烦改一下」
一想象屋子现在的惨状,恶寒便席卷全身。我叹了口气,考虑如何打扫房间。此时,响起巧克力碎掉的声音。
茧墨用根本无所谓的声音说道
『于是,为什么今天要请假?』
听到她的提问,我驱策视线。
二手电视机上放着一个碎掉的玻璃球。干掉的血迹零星地粘着在表面。我伸出手指,抚摸尖锐的边缘,回答道
「我有个地方想去一趟」
* * *
狐狸的故事宣告结束,已经半个月。
八月过半,夏天仍在持续。不过,炫目的季节缓缓走向终点。蝉儿的声音正在变化,日晒也开始失去势头。由于茧墨日斗被留在了异界,他所谱写的凄惨事件宣告结束。自从独自从异界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自家疗养。
本应平安堵上的肚子,非常痛。
肚子里仿佛积满血的错觉,在伤口堵上之后依旧漫长的持续着。孩子每次蠕动,就仿佛羊水卷起波浪一般,从内脏中渗出血来的感觉向我侵袭。惨烈的疼痛漫无止境的持续着,一时间连囫囵觉都睡不了。
疼痛不论早中晚,毫不停息的向我袭来。
就好像日斗留下的诅咒一般。
「你的内脏,的确被那把伞挖掉过——然而,那个『洞』本来就不是空着东西。兜住你『孩子』的周边脏器,因为与死者的肉相互溶合,化成了与异界相似的状态。即便受伤,只要把肚子堵上,又会恢复原来的状态……能让所有的伤弄化为『无』哦」
————咔嘣
八月之初,对难忍疼痛的我的提问,茧墨如此回答。
她咬碎巧克力,嫣然一笑。
裹着长筒袜的脚翘着,宣言
「即便如此你还觉得痛,那就是你大脑的错觉造成的了」
即便断定是错觉,疼痛也不会改变。
我没有消耗过重的体力,离开了茧墨,在自家进行疗养。每天几乎睡着度过,疼痛最近开始缓和了。
与之成正比,夜晚苦恼我的噩梦也渐渐消失了。
半个月,作为调整心态的时间,应该十分充足了吧。
对于这件事,我并不清楚。
不过,我慢慢开始抛开那时的记忆。
狐狸的梦————已经不会做了。
他不会再来烦我了吧。
「好了…………出发吧」
结束通话,我四下看了看。伸出手,拿起预先准备的东西。门前可能会贴上东西。我确认野营所做的准备,最后将碎掉的玻璃球用布包好,小心翼翼的收进包的最下面。
有一个人我一直放心放心不下。
我必须去见水无濑白雪。
我打开门,走下楼梯。铿铿的尖锐声音传了过来。走完锈迹斑斑的楼梯,一出公寓。
————铿
便有小石子弹到脚下。不知从哪儿扔出来的石头,划出锐利的轨迹,飞了过来。我停下脚步,抬起脸。
有人站在墙边。那个人戴着墨镜,看不见眼睛。
不过,我见他微微低下头。凌乱的金发摇摆起来。
看到他的样子,我不由安心的吐出一口气。
「————你已经没事了么?」
我刚一开口,他便摘下了墨镜,用眯成一半的眼睛向我看来。
嵯峨雄介,夸张的叹了口气。
「如果有事的话,我就照之前说的,不过来了啦。好久不见咯,小田桐先生。脸色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呢」
雄介嘴巴微弯。不过,这是我要说的话。
许久没有见到的雄介,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不论是说笑的口气,还是目中无人的态度,都如往常一样。
不过我知道,他一时间精神崩溃得十分严重。
那应该是极端危险的崩溃,不知能否恢复如初。
事件结束之后,我拖着受伤的身体,找到雄介的住处,去见了他。但是,我被拒绝了。我还记得,从微微打开的门缝间窥视过来的眼睛。
那只瞳孔大张,眼白充血而通红,瞳仁充满异样的光辉。
这是受伤的野兽的眼睛。
他低吼一般。
对我说————赶紧给我消失。
趁我还没砸扁你之前。
「————哎呀,那个已经过去半个月了,虽然宅在屋里,但我勉强没事了。啊,我有好好吃饭哦?冰箱和柜子里有很多东西,可以随便吃呢。于是,这几天我一直在烦恼,总算能够把它当作无所谓了,于是就来看看小田桐先生的情况咯」
哎呀,能够让别人担心,我真了不起呢。
说着,他把脖子弄得嘎啦作响。我也是最近才恢复身体状况的。会选择今天来见我,雄介还是老样子直觉敏锐。他表面看上去已经和原来一样了。
不过,那个伤又加深了吧。
扑杀了仿照朝子和小秋创造出来的『人』之后————恐怕他暂时性的恢复了正常。
就像将有意识地切断的神经再度接上。因麻醉而迟钝的痛觉,借助冲击再次取回一般。他恐怕遭受到了等同于破坏自身时同等或之上的打击。
所以,他察觉到自己对别人是危险的,所以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吧。
现在的他心中,作为怨恨对象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他就算砸死任何人——也不足为奇。
「小田桐先生。看你精神不错,这是要去哪里?我还觉得,你一定会回茧墨小姐那里,或者宅在家里呢?」
雄介小跑着向我靠近,盯着我的行李。被他用满怀好奇心的视线看着,我坦率的作出回答
「我要去水无濑白雪小姐那里」
「啊,族长?怎么了,你们还没见面么?」
雄介用吃惊的口气对我说道。的确,也难怪会有这个反应。
事件已经过了半个月,我没有去见最应该道谢的人。
「我通过幸仁取得了联系……不过,她说希望在等等,之后就完全没有音信了」
「嗯,原来如此。所以迫不及待的主动过去……就是这样吧。要是有精神就好了呢」
「啊……平安无事就好了」
被日斗抓走的白雪虽然衰弱,但应该没有外伤。但是,她没有联络我。
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我的责任。我有必要去确认。
不仅如此,我更想见到她有活力的样子。
「我说小田桐先生,你去了准备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所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哦」
雄介向我的脸注视过来。我将他无视走了出去,他立刻跟了上来。我一边挥开他准备搭在我肩膀上的下巴,一边前进。
「族长,不是认真的吗?」
突然,他在我耳边悄悄说道。我还是一声不吭,点点头。
我明白她的感情。
我的答案,也必须告诉她。
「我现在要去车站。你呢」
「哎呀,我反正很闲哦?今天反正也很晴,是个出游的好日子呢。真是个好地方啊,京都」
果然是想跟过来。
虽然明白,我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带着雄介,走向车站。在最近的车站上车,在奈午站下车。出站之后经由百货公司旁边的车站,走向新干线的检票口。准备买票的时候。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手机响起来件提醒。平时很少收到邮件。我连忙打开一看,上面显示着奇妙的文字。
邮箱没有见过。标题也是空的。
不过文面上罗列着诉求般的文字。
『我现在就去。大概两个小时,请等我』
————谁?
我脑子里浮现出白雪的身影,但是,她不用手机。见我蹙眉,雄介从旁窥视荧幕。
「这是啥?又被麻烦的女性缠上了?」
「别说这种让人听到不好的话。我可不记得」
不祥的预感爬上背脊。
下一刻,手机再次发出收件声。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我不由犹豫要不要打开,但在下一刻,旁边伸出的手按下了键。
「————啊」
「不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吧?」
雄介擅自打开了邮件。我想吼他,张大双眼。
我视线扫过文面。某种愧疚的声音在我脑中播放。
『抱歉。我是幸仁』
虽然认识,但是个意料之外的人物。
我们不由自主的相互看了看。
碰头的地方,没有指定。
没办法,我们只好进入附近的咖啡厅。我点了咖啡,雄介点了快餐套餐。不知为何,雄介随身带着游戏机,他从包里取出两部掌机。一只手吃东西,一只手与他对战。或许是我左手行动不自如,结果以我惨白告终。
不过回过神来,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偶尔打打电动也不赖嘛」
「树疼弄先树,哈呼嚯害呼呢呢(小田桐先生,差不多该到了呢)」
「拜托你,不要边喝水边说话。另外,把嘴擦干净」
茧墨和雄介都应该学学怎样好好吃东西。
我们两人离开店,走向新干线的检票口。虽然怀疑能不能平安见到,但是过了一会儿,发现了很像幸仁的身影。
他正背着巨大的登山包走着。
在人潮中,大得荒唐的登山包忽左忽右。从下面长出两只脚。样子奇怪到,从远处也能一眼发现。
登山包撞到人,他不断向人赔礼。
恐怕,就是那个错不了。
「哇,那个妖怪登山包是怎么回事。赶快抓过来」
小跑过去的雄介,将逆人潮而来的登山包捕获,手抓着提手,不由分说的拖了过来。
背着巨大登山包的,果然是幸仁。
拼命挣扎的他,表情就像遭遇世界末日一般。
「幸仁、么?突然是怎么了?」
对上视线问道后,幸仁的眼眶浮出豆大的泪珠。
他的脸夸张的扭曲,哭了起来。
「……呜……呜……」
「怎、怎么了?难道白雪小姐发生了什么?」
我急忙问道,他摇摇头。突然,他下定决心一般跑了起来,挥开雄介的手,缩到我的背后。
看来他是在害怕雄介。
「我受……白雪、小姐……所托……过来……的……然后」
他断断续续的说明情况。
不过,完全搞不明白。
「那、那个……呃……」
「从刚才开始就完全莫名其妙啊,真是的。话说,你有手机啊?」
雄介不开心的打断他的话。而后,幸仁脸上突然焕发光辉。
他放下登山包,在里面摸索。过了一会了,一脸得意的将『那个』取了出来。
我们再次面面相觑。
在他手中的,是一部老款的厚手机。
『啊,怎么了。似乎很快就用上了呢?』
好像出土文物一般的电话里,记录了两个地址。
一个是我的。还有一个是我熟知的人的。
————茧墨阿座化。
电话接通后,她好像预料到了什么一般说道
『水无濑家处于没有正经联系手段的状态,对我来说很不方便呢。所以我推荐幸仁君拿上这个。合约手续我已经办了。姑且也得到了族长的许可,没有问题吧?』
「我的邮箱,是你告诉他的么?」
我忍耐着头痛问道。而后,茧墨窃笑起来。
她喝着热可可,愉快的讲道
『怎么了怎么了,这话说得太冷淡了吧,小田桐君?发出这么厌恶的声音,幸仁君可是会受伤的哦。有什么不好的,你的个人信息,也没什么需要保密的吧?』
你也睁大眼睛瞧瞧好了。
虽然茧墨这么说,但我生气的对象不是幸仁,而是茧墨本人。
我准备干脆拒绝,就在开口的时候。
『——啊,顺带一提,套餐是金额最少的哦。如果电话打时间太长,幸仁君可是会哭的哦,给我注意点』
我连忙挂断电话。向身旁看了看,只见幸仁露出担心的表情偷看着我。在他的背后,我看到雄介擅自在他的登山包中乱翻。
总之,我先揍了他的脑袋,向幸仁问道
「幸仁,我明白你给我发邮件的理由了。不过,你专程远道而来,是来干什么?」
而且这个时机,似乎算准了我的行动。
而后,幸仁屏气慑息,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说道
「————是白雪小姐拜托的」
* * *
听说你康复了,我发自内心的感到安心。
不过,诸事还请小心,不要勉强自己。暂时还请修养。我没事,无需挂念。让温柔的你烦恼,是我最无法忍受的事情。
我过着平安无事的生活。虽然暂时无法相见,但我依旧倾慕着你。我心无比期待相逢之日。
————待到那时,还望保重。
————水无濑白雪。
再次回到咖啡厅,我读完幸仁给我的信。信上的文字,缭乱得不像她的风格。虽说没有任何问题,但我还是有些担心。
我将纸叠好,细心收好。我注视着幸仁的眼睛。
可能是由于紧张,他猛地吸起汽水,目光游移。
「————于是,怎么回事?」
————咕噜
如此问道,他将鼓满整张脸的汽水咽了下去。
嘴松开吸管,慢慢开始讲述
「白雪小姐,很好……不过、那个…………雅小姐…………那个……」
我将断断续续的话梳理好,他说白雪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不过与名叫雅的内侍统领争执不下,无法说服对方。
想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对失踪、受伤回家的族长,他们自然不可能不做应对。白雪为了救我而和狐狸战斗的时候说,『水无濑家有借有还』。我过去帮过水无濑家阻止白峰的失控。但是,在族人们眼中,这应该不足以构成让族长受伤的理由吧。
「然而、没有……问题……不过、那个……外出、不行……而且、到小田桐先生、这边……会引发、多余的……问题……」
听说白雪担心我,放出了鸟。听到这里,我想起了今早停在电线上的乌鸦。那漆黑的羽毛,或许是用墨汁创造的东西。
于是知道了我准备来访,所以急忙派遣幸仁过来。
我听完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白雪小姐」
全都怪我。我还没有报答她的恩情。不止如此,我还以现在进行式在给她继续添麻烦。
她说,不要过来。她说,不可以来。
不过,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幸仁,有没有我力所能及的……」
「————————没有」
毫不犹豫的作出回答。
我不由抬起脸。我想说,应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可我将话咽了回去。
幸仁的表情十分严肃。他一边露出安慰的眼神,一边摇摇头。然后再次重复。
用微弱的声音,断言
「没有……请……等待……白雪小姐也是、我也是……」
此刻,他把话说死。句尾拖着迷茫,声音消失。
下一刻,幸仁用力的点点头,微笑起来。
「……………………我会努力的」
——所以请不要担心。
看到他的笑容,我感觉眼角发热。我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气愤。同时,对白雪和幸仁他们的话感到开心。他们两个人,总是为我着想。
我将手放在膝盖上。吸了口气,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谢谢」
幸仁摇摇头。他又准备说什么,但就在此时。
「最高分达成——————————————————————!」
雄介大叫着站了起来,响起明快的电子音。直到刚才都在默不作声打着电动的雄介,不知为何摆出一个胜利手势。不过,他突然变回认真的表情,毫不犹豫的关掉了掌机的电源。
没见他保存的样子。
将本应十分热衷的游戏机收进包里之后,无聊似的打了个哈欠。
「好了,话说完了么?」
「雄介……拜托你看看气氛」
认真的气氛,完全消散了。
我摇摇头,正襟危坐。幸仁也流着冷汗重新坐好。他似乎还在害怕雄介,一边移开视线,一边咬着吸管。
「于是,那边的幸……什么来着?幸久?幸友?无所谓了,弱弱的家伙,你啥时候回去?」
「没你这么叫人家的吧!」
我不由大叫起来。幸仁没有回答。他咬着吸管,猛地将手中的汽水吸进去。脸像仓鼠一样鼓起来的幸仁,几秒钟后,将里面的东西喝下。
————咕噜
————呜哇哇
下一刻,他哭了起来。
「咦,等等,你也太爱哭、搞什么啊」
「雄介,还不是你的错,给我闭嘴!然后道歉!」
我揍了雄介的脑袋。然后,雄介摇摇头。幸仁哭哭啼啼的说道
「回、不……回、不……」
「诶?回不去?」
「回不去……么?」
我们面面相觑,听哭泣的幸仁说明缘由。
幸仁是受白雪之命,瞒着雅偷偷离开水无濑家的。
因此,在她气消之前的几天内,不能回去。
「唔……我觉得过几天再回去还是一样。你想,把成绩单藏起来,然后再被发现,这样不是会很生气么?」
「这种比喻有问题吧……白雪小姐总会想办法处理的,总比马上回去挨骂要好吧」
幸仁一声不吭的点点头,擦了擦紧闭的眼睛。看他鼻水流出来了,我连忙把纸巾递给他。我望着像孩子一样哭泣的幸仁,说道
「带了换洗衣服么?」
「…………」
幸仁轻轻点头。巨大的登山包中,估计塞了必要以及不必要的生活必需品。既然如此,那就不成问题了。
「在我的公寓留宿就行了。地方虽然很窄,但多你一个应该不成问题。饭也有吃的,所以放心好了」
全都是我的责任。既然幸仁有需要,就应该帮他一把。
而后,他的脸上绽放出安心的光辉。雄介发出不满的声音
「我去玩明明一下子就被轰出来了,这态度是不是有点差太多了啊?」
「丑话说在前头,来蹭饭的家伙没有人权」
我斩钉截铁的说道,站起身来。感觉待得太久了,于是离开了咖啡厅。离开车站之后,我带着两人走了出去。
以前过来的时候,幸仁看到人多就会发僵。不过,现在似乎能够表现得从容一些了。虽说只是暂时的,但他离开过水无濑家,在奈午市潜伏过。我们平安汇合后的现在,他的眼睛绽放着好奇心,专注地望着饮食店和土产店。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试想一下,也没有立刻回公寓的必要。
「方便的话,要不要逛一下?」
如果有地方想去,就尽量带他去吧。
* * *
「于是……就是这个选择么」
「啊……我也没有想到」
我们面面相觑。幸仁背叛了我和雄介的困惑,眼睛绽放出孩子一般的光辉。
甜奶糖的味道充满肺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抱着爆米花的女性从身旁穿过。眼前的光电公告牌上,纷纷显示出正在放映的电影。设置在墙壁的电视上,伴着夸张的音乐,播放着预告片。
海浪卷起激烈的漩涡,即将沉没的船消失在黑暗中。
我们现在在电影院。因为幸仁想看电影,于是我们三个一起来到了这里。不过,仅仅如此倒没有出乎意料。
问题是,他想看的内容。
我拿着幸仁想看的电影票,交给两人。
雄介一脸厌恶的接了过去。
「三个大男人,看爱情电影……口味真重……」
「别说。我也不想深入思考」
「…………!」
唯独幸仁一声不吭的欢喜不已。我买了爆米花和果汁,他眼中的光芒更加闪亮。我也请了雄介相同的东西,我自己只买了可乐。
幸仁想看的电影,是以男女恋爱为主题的感动剧。打着大大的广告所以知道。看电影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实现幸仁的愿望。
不过,我得对雄介不满的表情想想办法。
「我说雄介,不需要勉强自己看哦?再说,你为什么跟过来」
「哎呀,这个时间上映的东西感觉都很微妙……我会拿出毅力下去的哦。没什么」
「哪里需要你拿出毅力了」
靠在柱子上说着傻话的时候,播放出开馆的指示。我们前往指定的放映厅。由于是大众热议的作品,座位也很多。不过,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女性。
虽然没必要感到害羞,可还是很尴尬。
「……好强的客场感」
总之,雄介说的没错。
我们的座位是从左端空下一个,然后向右的三个连坐,占据角落的位置。女性观众的吵闹声灌入耳朵。雄介表情厌恶,吃着爆米花。后来他又自掏腰包加点了一份,怀中两个庞然大物并列在一起。幸仁觉得什么都很稀奇,到处眺望。
快到上映时间了,一位女性坐在了我的左边。她的手肘轻轻碰到我,我视线向她转过去。
此时,我不由张大双眼。
白色的紧身裙之上,有一个巧克力色的,感觉很柔软的身影。
她的腿上————放着一只小小的泰迪熊。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开幕的铃声响起。
泰迪熊的身影,缓缓融化在黑暗之中。
我好久没看过电影了。自从在茧墨身边生活以来,我就没看电影和书。现实比小说更离奇。茧墨喜欢的事件,许多有时比荧幕上发生的事情更凄惨。
不过,我并不讨厌电影。
尽管这次的电影不是我喜欢的作品,但还是相当期待。
————正当我这么想时。
呜呜、呜呜、咕嘶、咕嘶、呜哇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能够听到无法无视的声音。我极力不去看那边,尝试排除来自右边的声音。
呜呜、呜呜、咕嘶、咕嘶、呜哇
嘎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不由自主地向那边看去,身边的幸仁正在哭泣。他大颗的流着眼泪,不停抽泣。他看到屏幕上男女间感情相互错失,声泪俱下。画面放出的明亮光线,能够确认幸仁哭泣的脸。
根据这部电影的评价,应该是一部催泪作品。
可现在才刚开始。不管怎么想,他哭得还是太早了。
某个东西打在了哭泣的幸仁的脸上。白色的小弹丸划出弧线,弹在他的腿上。但是,幸仁似乎没有察觉到,粗暴地擦着眼泪。
半睁着眼的雄介正用爆米花扔幸仁的脸。见他没有反应,又抓起一大把爆米花塞进嘴里。他嘴里塞满爆米花,猛地喝起可乐。
动作能够媲美美式的水准。
两位,别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中的意思,雄介依旧半闭着眼,寻找借口一般摇摇头。幸仁还是老样子夸张的哭着。
就算想安慰他也无从着手。
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左边。我想这么吵会不会让影响到她,偷看她的样子。
————此时,我遇见了一张尤为冰冷的表情。
身旁的女性冷若冰霜的面无表情,凝视着屏幕。
我不由呼吸为之一窒。大屏幕上的放映的情景,要哭的话的确还为时尚早。但是,也应该是能够打动人心的东西。
不过,她盯着大屏幕的眼神非常冰冷。
就好像望着空荡荡的水槽一般。
在她腿上,放在刚才看到的泰迪熊。泰迪熊看上去是古典风格。暗红色的丝带,美丽的巧克力色的毛卷起来,黑黑的圆眼睛,反射着宝石一般的光芒。
————这只泰迪熊,怎么说呢。
抬起脸的瞬间,我们视线相交。她眯着眼睛看着我。
色素偏淡的美丽眼睛映出我的样子,让我不由呼吸为之一窒。
下一刻,她露出柔美的微笑。
光消失了,画面变暗。
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色的文字缓缓从画面中消失。伴着悲伤的曲子,演职员表宣告着剧终。会场缓缓亮起灯光。喧嚣声填满会场,我战战兢兢的将视线投向一侧。
幸仁正嚎啕大哭。坐在他前面的两人组,一个在笑,一个向他投去烦躁的眼神,走了出去。雄介依旧不改那张不高兴的表情,用爆米花一次又一次扔着捂着脸的幸仁的脑袋。
鸟巢之中摆满鸟蛋的惨状完成了。
即便如此,幸仁还是一动不动。
「啊啊啊啊啊啊受不了了啊啊啊啊啊啊啊,烦死了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噫、噫噫!」
「喂、等一下,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过冷静下来!」
「小田桐先生,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比我更伤人的话?」
雄介将幸仁拎到半空。我连忙阻止他。我一边安慰两人,一边向身后转去。
女性,已经离席。
空座位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 * *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在电影院旁边邻接的餐厅里,幸仁依旧哭声不断。在他身旁,成为牺牲品的纸巾高高堆起。奶油色的餐桌上,落满泪水,形成积水。
雄介似乎很烦,将叉子伸向幸仁的盘子。他插起薯条,可幸仁没有察觉到。
「都让你别拿了」
「痛。有什么不好嘛,小田桐先生。反正这家伙又不吃」
「呜呜……我……吃…………呜呜」
看来是察觉到了。
幸仁一边嘤嘤哭泣,一边想说些什么。但是,没办法很好的说出来。
他不断地擦拭眼泪,动作突然停下。他从登山包里,费了一番功夫取出了『某个东西』。
————啪
他打开扇子,握起笔。
『太有意思了,好感动』
「还有这一招么」
「你的确这样说话更快呢」
我和雄介点点头。幸仁的眼睛被泪水湿润,看着我们。不过,我无法爽快的赞同他的观点。尽管我太在意两人,精力没办法集中到画面中去,不过还是在看故事的情节。
电影的主题是奇迹。
不幸横行的最后,与恋人分别的男人得到一枚实现愿望的硬币。但是,不能用它来操纵人心。
男人苦恼到最后,选择回到过去。
编入时空跳跃的剧情,确实让人有些无法接受。不过,整体上编排的很冗长,感觉有刺激泪腺的意图。我无法像幸仁这样绝口称赞。不过,那部电影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电影美丽而细致的,犹如蒙上光线一般添上淡淡的色彩。
从中展现的故事,向我们抛出命题。
————何为『幸福』。
不惜舍弃自己的幸福,也要祝愿珍视之人得到幸福么。
所谓他人的幸福,与从窗外眺望窗内的情景十分相似。
即便自己伫立在暴雨之中,只要看到屋中露出的人,也能够心满意足的默默颔首。对,电影就是向观众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故事太长了呢。我觉得无用的镜头太多了……至于作品本身,我觉得是一部能够给人留下印象的作品」
「说得对呢。拍摄方式有点问题。不过,故事本身设计得很真挚,我也同意」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传入耳朵。身体的重量压在沙发的右侧,我的身体微微倾斜。我视线转过去,白皙的肌肤映入眼中。在茶色卷发点缀之下的侧脸,向我投来平静的眼神。
她稍微打了声招呼,再次微笑。
————她是在电影院里遇到的女性。
她理所当然一般坐在了我的身旁。
「……你是什么人?」
「抱歉,声音太大我听到了……察觉到是看过同一场电影的观众,不由自主的就……那个,反正也进来了,能不能拼桌?」
对雄介的问题,女性爽朗的回答道。
不过,对自己是『谁』依旧只字未提。
突然,她的嘴唇神经质地绷紧。她的眼睛不安的垂下去。一瞬间,露出了阴暗的神色。难以拭去的疲劳,让茶色的眼睛看上去就像老人一样浑浊。
她忙不迭地扣紧十指,央求的看着我们。
我想开口拒绝。不过,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
————她看上去,就好像走投无路一般。
「…………请」
我回答之后,她鞠了一躬表示感谢。雄介轻轻咋舌。不过,我将视线转过去之后,他皱着眉头沉默下去。
我知道他想说的话。但是,他察觉到了女性的样子。
幸仁什么也没察觉到,歪着脑袋。扇子猛地打开,开始写字。
『是一个很不错的故事呢!对吧、对吧!』
看来,他为找到能够交流感想的对象十分开心。
女性惊讶地张开眼睛,不过马上回以微笑
「是呀。喏,开始十分钟左右的那个镜头……你怎么看?向书里夹书签的镜头。那个竟然是有意义的,我完全没想到」
「毕竟是个平淡的镜头呢。那个时候,的确没有察觉到是用信取代书签夹进去的」
女人态度骤然一变,开朗的讲出感想。我也点点头,支持她的看法。幸仁连忙在扇子上写上话。几次交流之后,雄介也开始加入对话。
「嘿,那个电影,还有可取之处啊?说实话,我觉得很无聊……因为这家伙坐在旁边,内容一点也没记住呢」
『才不是我的错。因为你一直沉迷于爆米花』
「诶、什么?活腻了?你活腻了么?」
「冷静。还有,不要威胁」
女性看着我们的互动,乐呵呵的笑起来。她将糖包拆开倒入自己点的红茶中,拿起茶匙,小心翼翼的搅拌琥珀色的液体,放回在碟子上。
————喀啦
「人的『幸福』,究竟是什么呢?」
沉重的细语灌入耳朵。
闹腾的雄介突然闭上嘴。他用好像警戒心过剩的狗一般的眼神盯着女性。餐厅内的嘈杂充斥耳朵。女性伸出手,拿起搁在腿上的纸袋。
纸袋就好像生日礼物一样包装过。口部用金色的丝带捆着,上面装点着水蓝色的人造花。
她抚摸用布做成的花瓣,细语道
「幸福,幸运,只要在自身有所渴望的时候得到就够了……有没有这么想过呢?」
「没有」
雄介间不容发的作出回答。不过,女性对他的话没有反应。
她的手指细微的颤抖着。她轻轻地拿起纸袋,在摆开的餐具中腾出位置,在吃得乱七八糟的咖喱和汉堡中间放下去。
就好像生日宴会上的情景。
突然,女性露出抽搐的笑容。
紧绷的嘴唇,飞速地编织话语
「这是能赋予三个幸运的东西。祝愿幸运降临来到你们身边」
她如同照本宣科的将事先决定好的台词说出来一般,如此宣称。
下一刻,她慌慌张张的站起来。腰撞到了桌子,幸仁的蜜瓜汽水溅了出来。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快步离开了餐厅。
纤细的背影消失在了外面,雄介站起来,喊了过去
「喂、你……」
他的句尾消失了。他的视线投注在桌子之上。
溅出来的蜜瓜汽水轻轻晃动。绿色的圆反射着光,震动着。
————噶嗒、噶嗒噶嗒噶嗒、噶嗒、噶嗒嗒
桌子在动。
纸袋在颤抖,晃动着桌子。
可爱的包装袋,毛骨悚然地蠢蠢欲动。若将其认作是生物的动作,实在太不自然。细微的震动在持续。蜜瓜汽水洒在地上。
就好像恐怖电影里的招牌镜头。
「这是……什么玩意」
雄介沉沉地说道,拿起纸袋。我抓住他的手腕,说
「雄介,住手。我来打开」
允许她同坐的是我。
雄介耸耸肩,将纸袋交给我。我解开结实的丝带,震动霎时停止。尽管里面的东西沉默下来,还是觉得不能将手伸进去。我将纸袋向桌子中心倾倒。
巧克力色的『某种东西』滚落出来。
小小的泰迪熊,用它圆圆的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在电影院里见到过的黑色眼睛,看着我。和跳着退开的幸仁不同,我并不惊讶。这和女性放在腿上的那个泰迪熊是同一个东西。
但是,我感到有些异样。
泰迪熊的脖子上,没有暗红色的丝带。
「————不会动呢」
雄介低声呢喃。
————泰迪熊没有动。
泰迪熊保持沉默,玻璃珠做的眼睛盯着空中。我伸出手,拿起泰迪熊。玩偶的肚子很柔软。感觉除了棉花,里面没塞别的东西。背上和手掌没有开关之类的东西。
按理说,应该不会动才对。
「小田桐先生,这个」
雄介从纸袋中发现了一个淡紫色的纸。将对折的卡片打开。里面排列着方正饱满的男性式文字。上半部分留白,下半部分贴紧卡片底端排得密密麻麻。
『这只泰迪熊能够实现六个愿望。将授予得到之人以幸运。赐予心想事成的幸福。你将拥有六个美妙的幸运』
话写到这里结束了。我们相互看了看。
这种发展实在缺乏现实意味。让我想起刚才观看过的电影。
——人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反正这个究竟是什么玩意根本就搞不清楚吧?总之只能用一用试试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奇心害死猫」
「雄介,你想干嘛,最后一个是致命性的问题!」
雄介将泰迪熊倒吊起来。我伸手想要阻止他,但是没有够到。他用轻松得就像在吹口哨的语气说道
「那个,怎么用呢。对了!机会难得,反正也在餐厅,我想吃好吃的东西!」
「你才刚刚吃过咖喱吧!」
「我发育正盛哦…………大概吧」
「不要信口胡说!喂、住手!」
我终于够到了,连忙拿起泰迪熊。雄介无趣地噘起嘴。在我手中,泰迪熊圆圆的眼睛绽放光泽。
它的眼睛,一瞬间焕发异样的光。
如生物般湿润的光辉,将玻璃完全覆盖。
但是,这个情况迅速还原。
「咦…………?」
我不由愕然。忽然,走在身旁的服务生改变行动轨迹。他向我们的桌子走来,将手中的盘子摆下。
「诸位久等了。这是高级沙朗牛排,西洋风味套餐」
厚厚的牛排和蒜末土司,以及玉米浓烫摆在桌上。
但是,没人点这个。
请慢用。
伴着开朗的笑容,服务生离开了。在眼前,散发着热量的铁板之上,肉还在发出嗞嗞的声音。脂肪和调味汁轻轻跃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我们不由面面相觑。
「呃……呃、这是……?」
「……是不是该说一声弄错了呢」
我和幸仁同时点头,但是雄介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他毫无预兆的伸出餐刀,插进牛排。厚厚的肉,缓缓地从铁板拿起来。浓厚的茶色酱汁从肉上滑下,滴落。
————嘡
我刺出叉子,阻止他继续分割牛排。
肉发出被穿刺的声音。
「咦,小田桐先生也要吃么?」
「我说让你还回去,别吃!」
已经戳了个洞,没有办法。但总比咬过要强。
但是,雄介更用力的将肉拉过去。
「这也没办法啦,怎么想都是我的愿望实现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已·经·晚·了」
「已经晚、你、个、头啊!不管怎么说,错了就是错了,把牛排还回……」
我以将铁板贯穿的势头向叉子注入力量。而后,雄介突然俯下身。将脸凑近已经伸出很多的肉,猛地咬了上去。
「吼唔!」
「不要一边自己配效果音一边吃!真让人心烦!」
「…………。小田桐先生,今天的吐槽很中规中矩呢……好了,美味的开动吧。反正已经还不回去了,吃掉不就好了?」
雄介轻轻挥动已经咬过的肉。他每动一次刀,酱汁就会弹起。我放弃了,放下叉子。不管怎么说,吃过的东西不可能再还回去。
实现的愿望是不可能撤回的。向店员付钱就行了。
总而言之,痛的就是我的钱包。
我虽然认同,但脑子好痛。我突然察觉到,幸仁正紧紧的盯着雄介。就好像等待命令的小狗一样,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摇曳着。
「…………难道,你想吃?」
我如此问道,幸仁战战兢兢的点点头。察觉到的雄介,如同戒备的肉食野兽一般发出低吼。我虽然对肉并不执着,但只好惹他讨厌了。
我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非常抱歉,客人。端上没有点的餐品,是我们的失误,所以不必付款」
「什……么……?」
我张大眼睛,单手拿着钱包,暧昧的点点头。
在我眼前,穿着围裙的男性店员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在他身后,刚才的服务生露出一张要哭的脸。我重新说道
「可是,是我们擅自吃掉的」
「没事没事。终归是我们的失误造成的,还请不要介意。欢迎再次光临」
男性店员更深的鞠了一躬。服务生也效仿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两人站在一起,等待我的答复。
收款机已经打开。继续下去,只会干扰店员的工作吧。
「真的非常抱歉……错的终究是我们,还请不要生这个人的气」
我对店员如此说道,支付了点单的金额。离开店之后,我甩了甩感到头疼的脑袋,转向等候的雄介和幸仁。
「怎么样,小田桐先生?事情怎么样了」
「算是解决了,但是觉得好可怜」
想到刚才的服务生,我叹了口气。在幸仁怀中,是这件事情的元凶,泰迪熊。古典风可爱的外表,现在沉默着。
黑眼睛里,没有那个异样的光芒。
我再次拿起附带的卡片。
————你将拥有六个美妙的幸运。
————这是能赋予三个幸运的东西。
————祝愿幸运降临来到你们身边。
卡上写的是六个。但是女性说的是三个。
如果相信她说的话,剩下的愿望就还有两个。
泰迪熊就好像摆出等待许愿的眼神看着我们。
澄澈的玻璃球,无言地催促我们回答。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总之,先回家吧。
* * *
「于、于是,要在狭窄的房间召开会议呢」
「不许说别人的房间小。另外幸仁,给我注意别把杯子弄倒了」
「…………」
幸仁频频点头。回到我的公寓,我们三个在狭窄的榻榻米房间里坐下。以倒入麦茶的玻璃杯和碎年糕为中心,我们开始会议。
话虽如此,却也没什么可讨论的。
「总之……那是怎么回事?」
雄介抓住泰迪熊的脚,一边晃一边说道。泰迪熊毫无怨言的被他左右摇摆,幸仁连忙制止雄介。
「太可、怜了」
我不觉得有多可怜。
不过,的确还是不要乱碰为好。
泰迪熊什么也不说。那个女性何为将它留下也不得而知。不过,我们不该拿着它吧。
只有不祥的预感。
本得不到的幸运,是不能去奢望的。
「……不管怎么说,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这是什么东西,我们就算商量也得不出结果」
我叹了口气,做出这样的结论。接着雄介后面,幸仁也点点头。三个人坐在狭窄的屋内,实在酷暑难耐。雄介将麦茶一饮而尽,颦蹙起来。
「既然如此,还是去趟茧墨小姐那里比较好哦」
他说的很有道理。
我向窗外看去,天空已经开始暗下来。
再过不久就到夜里了吧。
「啊,也对。虽然很麻烦,但只能去了呢」
茧墨应该能对泰迪熊的处置做出正确的判断。
至少,可以保证不发生危害。
雄介再次拿起泰迪熊。就好像在玩玩偶一般,动起泰迪熊的手脚。他一边看着柔软的手脚像跳舞般动起来,一边说道
「唔唔,总觉得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玩偶呢。哎,又要走路么,我已经累了啊。好想轻松的到达茧墨小姐那里啊……」
这一刻,泰迪熊的眼中付出光芒。
我曾留有印象的,富有生命的光芒攀上玻璃。这个变化,仿佛无机物质制成的眼睛得到了眼角膜一般。湿光在表面滑动,缓慢消失。我张大双眼,反刍雄介的话。
好想轻松的到达茧墨小姐那里啊……。
虽然暧昧,但这不就是许愿么。
「雄、介!!!!!!!!!!」
「诶,怎么了,小田桐先生?为什么发出这种仿佛来自地狱最底层的声音?」
我忍住头痛,按捺住愤怒。发火只是浪费时间。
而后,也没有要发生任何事的迹象。
这幢公寓,除了自行车之外没有交通工具。轻松到达茧墨那里的方法,无法轻易得到。即便泰迪熊具备不可思议的力量,应该也无法凭空实现愿望。
正当我如此想到的瞬间。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外面传来可怕的声音。仿佛铁棍敲打楼梯的声音响起来。隔了几秒,我察觉到了这是脚步声。
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我慌慌张张的打开门的那一刻。
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着轰鸣,门打开了。忘记上锁的门,被猛地踢开。
我怀起仿佛飘出细烟的不祥想象。打开的门的另一头,是以黑暗为背景,像仁王一样伫立的小个子身影。
「七、海……?」
如恶鬼一般站在那里的七海,令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自从向她问了绫的事情之后,我们就不曾见面。
用『我有话要说,请等一下』的笑容做出回答的她,应该在房间里忙着什么事情才对。
然而——现在她以暴怒的形态站在了我面前。
可能是我多心,感觉双马尾向上飘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烦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七海的身体颤抖起来,放声大吼。她粗暴的将鞋子脱掉随手一扔,进入房间。雄介后仰转身,拔腿就跑。说到幸仁,已经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等一下,不要扔下我逃跑。
然而,就连如此控诉的时间都没留给我。
「怎么回事,小田桐先生!那个哥特萝莉白痴女,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哥、哥特萝莉……白痴?」
「就是茧墨阿座化啊、茧墨阿座化!小田桐先生的那个女上司!那个想让人放任她自我毁灭的阴暗烦人的女人啊!」
七海插起手大叫起来。这不像平时冷静的她。
完全爆炸了。
从她的身影中,飘散出难以言喻的迫力。小小的身体,满载负面的气场。我想要逃离,但我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无法动弹。幸仁一边颤抖一边打开扇子,对向我。
『救救我』
这话,我才想说。
「从昨天开始!哥特萝莉装的女人就在这个公寓周围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虽然不知道她脑袋被什么给夹了,但烦人的程度简直不可理喻!所以小田桐先生,能不能稍微出趟门?」
弯下腰的七海,额头碰到了我的额头。她在极近的距离,展现出满满的笑容。
真是非常的,可怕。
「请问、七海小姐……出门是,去哪儿……」
「那、还、用、说、吗?」
额头受到接近极限的推挤。在我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的瞬间,七海撤开了脸。她叉起手,俯视着我说
「那、个、女、人、那、里、啊!」
十五分钟后,我们三个被塞进了出租车里。
不知她气到何种地步,但她说车费已经付过了。七海对似乎是老相识的司机告知目的地之后,笑着目送我们离开。
「再见咯,小田桐先生。如果再让那个女人出现在七海的视线里,到时候可要请小田桐先生想想如何负责哦?」
这份迫力,完全想象不到是小学生。
车跑起来后,雄介和幸仁的僵直解开了。说到幸仁,已经无缘由的哭了起来。在他腿上,是作为混乱的中心被带出来的泰迪熊,以及装它的纸袋。
万恶之源,瞳孔焕发着浑圆的光芒。
我后悔没有带烟。
愿望,还只剩一次。
* * *
「————于是,你们就把不幸带到我这儿来了?」
茧墨半眯着眼说道。
不知为何,我和雄介还有幸仁,被命令在她面前正坐。
茧墨躺在皮制沙发上,用厌恶的眼神向我们一瞥。她身上穿着连体紧身式长裙。白皙的腿从细长的裙子下面伸出来。尽管看起来不便行动,但她似乎早就决定今天一天都不去运动了。沙发周围,巧克力比平时更加散乱。
缠在脚踝上的细琐摇曳着。茧墨嘲弄一般弯起嘴唇。
「听好了,小田桐君。就你们所言,这似乎是个收集人的运气,换乘成物主的运气的东西。许第一次愿望,服务生受害了。你们享受美食的代价,就是那个人遭受不幸。然后,第二次的受害者……不用想也知道吧?」
茧墨低声说道,拿起茶杯,以优雅的动作将热可可送入口中,被她投以慵懒的视线,我们齐声回答
「「「是我们吧?」」」
「是我啊!」
铿、响起夸张的声音,茶杯碰到了碟子。茧墨伸出手,将载着茶杯的碟子放回到茶几上,不堪头痛般蹙眉。
「在七海君的公寓周围出没的哥特萝莉人物呢……虽然不知道那是谁,但和我毫无关系哦。恐怕只是凑巧在公寓到周围有事吧。七海君对完全不在意的那段情景的记忆,因为泰迪熊的力量而增幅,成为了遭受麻烦的对象。而这个情况所导致的结果,就是我被怀疑在那里溜达。这可不是偶然哦。你们的悠闲也总归有个限度吧」
茧墨不开心的说道,咬碎巧克力。说到悠闲,整日呆在屋里纵容懒惰的茧墨,也没资格说别人。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手撑起脸。
「于是,那只泰迪熊在哪里?快拿给我看」
——你们就对我的宽容感激涕零吧。
她如此说道,我递出纸袋。这可能成为某种线索。应该将女性当初将泰迪熊交给我们的那种形式重演一次。
纸袋噶嗒噶嗒的动起来。
看来只要从人的视线遮蔽起来,泰迪熊就会动起来。
看到蠢蠢欲动的袋子,茧墨不知为何僵住了。大大的眼睛张开,左右游移。
「小、小田桐君,这个里面是,泰、泰迪熊么?」
「对,是泰迪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点点头,将袋子交过去。茧墨战战兢兢的将其接下。
「那、那就没问题了。只是,这个运动怎么说呢……我、不太会应付哦」
说起来,这个运动之前也见到过。
我想起装在超市塑料袋里的『神』。
「难道说,那个,你还对之前的……」
「别让我想起来!看好了,我要打开咯?」
茧墨飞速打断我的话,打开纸袋。泰迪熊从里面滚落出来。她轻声叹了口气,抓起泰迪熊的脚。
涂成黑色的指甲埋进了柔软的毛中。
泰迪熊被她单脚吊起,摇摇晃晃。
「……呼,真旧啊。里面还有,卡片么……」
茧墨单手捡起卡片,翻过来,目光扫过文字。
忽然,她弯起嘴唇。
「这张卡在中途被裁减过哦」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回应锐利的视线,问道
「被裁减过?」
————咻
长长的指甲将卡片弹飞。卡片咕噜咕噜地旋转,落在我们跟前。
「除了下面,都是空白。其实恐怕是接在后面的话被中途裁剪的掉了。或许是实现愿望的代价,以及其中的风险呢」
茧墨再次撑着脸。我回想起在泰迪熊眼睛发光的瞬间,那种厌恶的感觉。
眼中富有生命的光辉,有种说不出的不祥。
「有风险么?」
「幸运和幸福,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虽说这和『猿之手』以及『三个愿望』等有名的传奇故事不同,似乎存在着即便能够顺应实现愿望的意愿,也不能超出使用范围的限制。既然没有风险,便没有放手的理由——卡片被裁减,也是出于这个理由呢」(注:『三个愿望』为《一千零一夜》中故事,讲述某男人遇到『全能的完愿之夜』得到三个愿望,第一个是让宝剑变大,然后宝剑变得太大受不了,就用第二个愿望让宝剑变小,于是宝剑变没了,然后用第三个愿望是让宝剑复原。『猿之手』和『三个愿望』寓意相似,虽然没有宝剑但更加黑暗,有兴趣可自查)
必定能够得到的幸福,没有放手的理由么。
这是没有代价的幸福。
茧墨将手伸向桌子。她熟练地抓起锡箔纸,从盘子上拿起蛋糕。点缀着巧克力奶油的海绵蛋糕碰到红色的嘴唇。
「————恐怕,最后的愿望就是陷阱哦」
贪吃糖果,或许最后会吃到藏在里面的毒药哦。
巧克力蛋糕被残忍地碾碎。从被咬下的海面蛋糕的内侧,露出暗淡的红色。
是白兰地腌过的蜜饯樱桃。
茧墨用舌头,在剧毒的红色果实上滑动。
甘美的果实底下,蕴藏着东西。
「————不过,就算认识到这一点,人还是很难控制自身的欲望。明知藏着毒,却还是要吃掉眼前的蛋糕。没有克制的自信,还不如趁早打住来得明智。所以女人在说愿望还剩三个的阶段,就已经把这个推给你们了」
明知有危险,可只要尝过一口,就很难停下手中的勺子。在沉醉中不断进食的时候,潜藏在海面蛋糕的毒素就会浮上表面。
茧墨打着比喻,低沉的笑起来
「在第六个愿望实现之时,一定会发生『什么』」
响起快乐的窃笑声。
尤为不祥的声音灌入耳朵。
茧墨用舌头卷起蜜饯樱桃,将其含入口中。
————泰迪熊实现的愿望,下一次就是第六个了。
「——————」
突然,幸仁微微屏息。他的脸害怕地扭曲起来。或许是对听到的话感到恐惧,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已经湿润。但是,他表情的变化停止了。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张开双眼。脸缓缓绷紧。
————怎么回事?
不过,在我准备询问之前,雄介靠上前去。他捡起掉在沙发上的泰迪熊,提在手上。他的眉毛不开心的挤在一起,问道
「那么,这玩意该怎么办呢,茧墨小姐?」
「谁知道呢,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虽然感觉是那种扔掉还会回来的东西,不过塞进箱子里埋掉怎么样?就算能够自己动起来,但我不觉得它拥有破土掘进也能出来的力量」
不过要注意不能漏嘴把愿望说出来。
茧墨如此说道,随便摆摆手。被奶油弄脏的手指甩了甩。她将剩下蛋糕送入口中,舔舐指尖。红色的嘴唇染上甜腻的色彩。
「如果想给泰迪熊准备棺材的话,这屋里应该有不错的盒子哦」
把盒子钉起来,然后埋掉吧。
茧墨视线突然投向一旁。不知为何,露出很意外的表情。
下一刻,她的嘴唇缓缓弯曲。
「这样就应该皆大欢喜了呢」
她用甜腻的声音细语道。
「你似乎有话想说呢,幸仁君?」
幸仁摆出认真的表情注视前方。
他紧紧的握住拳头。
然后,他缓缓说道
「最后的……愿望……」
如呢喃般的声音,不知为何笔直传进了耳朵里。
抡着泰迪熊的雄介停下动作。此刻,幸仁一时陷入沉默。茧墨对肩膀细微颤抖的他,温柔的反问道
「怎么了?别害怕,说来听听?」
「最后的愿望……就算会引发灾难……也能够实现吧?」
幸仁用泫然欲泣的声音如此说道。与此同时,我背脊产生一阵恶寒。
为什么他要问这种事。
答案只有一个。
但是,茧墨毫不犹豫的回答了他。
「啊,没错。将成为最后一勺的致命的毒,如果不藏在蛋糕中便没有意义。名为诅咒的毒如果点缀上名为愿望的色彩,不是任何人都能避免误食的呢」
幸仁缓缓点头,与此同时,他站了起来,蹴地而起。
他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迅速。他心无旁骛地冲出去,扑向雄介手中的泰迪熊。他用双臂抱住柔软的胴体,先前翻滚。就这样,他站起来,冲到外面。
连阻止他的机会都没有留下。门被拉开,脚步声消失了。
「那家伙……怎么搞的?」
「雄介,快追!」
我向雄介叫喊,飞奔出去。幸仁双手紧紧抱住泰迪熊,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似乎察觉到我追上来,稍稍回头之后,脸绷起来。
他带着泰迪熊逃走了。他本想坐上电梯,但可能觉得来不及,又冲向楼梯。
「幸仁,你要做什么!」
仅仅一瞬间,他再次转过头来。他抿着嘴,直接向楼上跑去。他以几乎摔倒的威势不断奔跑。我不觉得他会停下来休息,于是拼命地朝他身后追去,可是绊住了脚。
「挡路了哦,小田桐先生!」
下一刻,雄介跳到扶手上。他熟练地掌握平衡,猛地向前一跃。他超过碍手碍脚的我,跳到前面的台阶,以野兽般的速度在幸仁身后猛追。
「幸仁!!!!!!!!你小子给我站住!!!!!!!」
但是在雄介追上之前,幸仁已经打开了门。他跌跌撞撞的走到屋顶上。我们也跟在他的身后。
风猛烈地拍打身体。白天热量的余韵席卷全身。
夏日特有浓密黑暗,在天空中展开。可以看到远处街道的灯火。
屋顶上铺开的白地板,不知为何让我联想到了沙漠。
幸仁站在这一幕静谧情境的中心。
他伸出手,将泰迪熊举向空中。巧克力的色毛随风摆动。幸仁全身都在细微的颤抖。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打算放下泰迪熊。
他究竟想说什么,究竟想许怎样的愿望。
为了这个愿望,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实现么。
「幸仁!!!!!!!!!!!!!」
我向他呼喊,幸仁的背猛地颤了一下。但是,他收起了惊愕。
然后,他大声叫喊
「希望,水无濑白雪小姐……」
颤抖的声音中途消失。雄介下意识冲了出去,想要阻止他。正当他的手要碰到幸仁的肩膀时。
此刻,幸仁再次叫喊。
犹如抛开迷茫的声音,震撼冰冷的天空。
「希望水无濑白雪大人,永远幸福!」
下一刻,泰迪熊颤抖起来。表现出与幸仁身体的震动截然不同的动作。泰迪熊激烈的痉挛之后,从幸仁手中脱离。但是,它没有掉在地上,而是浮了起来。
泰迪熊的身体浮向空中,就像气球一样,升向高空。它的身体随风飘动,与月亮并在一起。巧克力色的毛,仿佛有空气从内测送入一般膨胀起来。
然后,下一刻,爆开了。
——————砰
伴着轻轻地声音,棉花在空中飘散,随风飞舞,在夜空中洒下无数的白色。被撕成碎末的棉花,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就如同反季节的雪。
在夏天的雪中,幸仁直勾勾的凝视着天空。他目送随风飞洒的白色,缓缓垂下视线。
幸仁没有哭。他将尤为平静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他突然转过身去,表情扭曲成泫然欲泣的形状,寻找借口一般张开嘴。
之后,结果,他露出笑容。
他开朗而纯真地摇摇头。
仿佛在说,这样就足够了。
我和雄介依旧愣愣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论否定还是责难,都很简单。然而,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幸仁保持着微笑,再次向天空仰望。
天空洒下的反季节的雪,仿佛融化在黑暗中渐渐消失。
* * *
「小田桐先生,诅咒是什么呢?」
好整以暇地躺在地上的雄介,开口说道。
在狭窄的我的房间里,幸仁正并脚正坐。和以前一样,榻榻米上摆着三个玻璃杯。在里面,冰镇过的麦茶摇晃着。
夏末的火辣阳光,从窗户撒进屋内。
「那东西,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我哪儿知道」
听着我和雄介的对话,幸仁的视线左右彷徨。过了一会儿,他依旧摆着一张困惑的脸,取出扇子。他如同调解一般,动起笔
『什么也没发生,真是太好了』
「说的也对」
「轮不到你说」
我和雄介叹了口气。我摇了摇这几天因为担心而睡眠不足的脑袋。
就结论来说,诅咒没有发生。
在那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幸仁说出愿望之后的几天里,我们严阵以待,担心会发生不测。但是,结果度过了一段平安无事的时光,他还是老样子活蹦乱跳的生活着。雄介今天也过来看看情况,结果一肚子不满地躺在地板上。
既然什么也没发生,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茧墨的预想没有言中,令我很吃惊。
幸仁喝干麦茶,背起巨大的登山包。仿佛登山包才是本体,幸仁只是附属品的奇异身影完成了。
总不能一直这样悠闲下去。
今天,幸仁要回去了。
「我去送幸仁。雄介,你怎么办?」
「我没力气了,就不走了。我就在这里当我的章鱼咯」
「既然如此,就给我回自己家啊……」
但是,雄介没有回答,躺在榻榻米上。不过,他毫无预兆的伸出手。
张开的手,粗暴地左右摇摆。
「拜拜,幸仁」
幸仁也提心吊胆的挥挥手。不过,趴着的雄介应该没有看到吧。我和幸仁两人离开了房间。
夏日的明媚阳光,很刺眼。
但是,澄净的天空应该很快就会换上秋装了。
「就算没什么事,也不妨随时过来玩哦。轻轻松松的过来住吧」
「…………!」
听我这么一说,幸仁不停点头。
其实还想带他去更多的地方逛逛。但这次很遗憾,如果诅咒没有发作的话,还是等到下次有机会吧。
除了电影,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我想让他见识各种各样的事物。
「再见了,白雪小姐就有劳照顾了。保重」
在新干线的检票口前,幸仁不停地点头。他拼命挥着手,然后离去。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我目送着他,转过身去。我一边走,一边反刍我交给幸仁的信中的内容。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自己写下的话。这一次,我自然而然的加快脚步。回过神来,我仿佛在追逐什么东西,开始在人群中奔跑。
没有后悔。然而,胸口悸动难耐。
我想要逃出车站,来到外面。此时,我突然看到了时钟。
今天我也告诉过茧墨我要请假。目前还没有必要回公寓。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抬起脸。
那场电影,马上就要结束公映了。
我走向电影院,买到十分钟后开演的票。自公演开始已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观看这部电影的客人已经很少了。我平安拿下了接近中间的座位,转向荧幕。我没有买食物和饮料,坐在座位上。
我并不是想把这部电影再看一次。只是,有件事我想确认。
『幸福』是什么。
不惜舍弃自己的幸福,也要祝愿珍视之人得到幸福么。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真实的去体会。
临近开演,座位渐渐填上。有人走近我左侧的空座位。
「…………哎呀?」
我听到声音转过头去。只见一位女性站在那里。
纤细的身体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
她看到我,仿佛遇到故知一般微笑起来。
开幕的铃声响起。
平静的微笑在黑暗中溶解消失。
电影结束,点亮灯光。
我向身旁看去,她没有消失,依然坐在那里。从她望着空空如也的荧幕的侧脸,感受到某种释然的印象。那时感觉到的,仿佛走投无路的样子,已不复在。她用手扶住椅子的扶手,猛然起身。
她伸出手,抓起我的手。
她就像是同我一起来看的电影一般,自然而然的走了起来。我也一语不发的随她牵走。离开电影院后,她突然转过身来。她放开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她突然低下头。
「非常感谢」
她大声说道,抬起脸。
然后,露出仿佛嚎啕大哭之后的笑容。
* * *
「交给你们的泰迪熊身上,其实带着诅咒……竟然能帮把那个解开,实在没想到」
她说泰迪熊身上有诅咒。
但是,她还说诅咒被解开了。
那只泰迪熊究竟怎么回事。
我刚想问,她便如作出回答。树木枝叶的摩擦声非常悦耳。我们来到电影院附近的公园。在撒着枝叶缝隙间透下阳光的长椅上坐着,穿着白色凉鞋的脚挥动着。她像小孩子一样踢着坚硬的地面,细语道
「对有诅咒的事……没有生气呢」
「因为我知道。不需要代价就能实现的幸福,是不存在的」
幸运和幸福,必定使用代价换取。
她突然张开双臂,站了起来。枝叶中投下的光斑照耀着她,她舞动起来。咕噜咕噜的,纤细的腿勾勒出一个个圆。
她毫无意义的旋转,突然停下来。
她和我视线相合,低声说道
「和爸爸说的一样呢」
树木响起激烈的沙沙声。
她用悲伤的眼神凝视着我。但是,我没有回答。
我没有任何要说的。
但是,她应该有。
隔了一阵,她慢慢开口
「那个是我家流传的东西。爸爸似乎在国外发现了它……据说,在旧东西堆成的小山中,唯独它在蠢蠢欲动。听说泰迪熊拥有魔力的爸爸,将它珍藏起来。爸爸生前没有去使用它,将它托付给我。他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这么说道」
————嘶
她静静的吸了口气。富有张力的声音响彻周围。
「献给你幸福吧。赠予你幸运吧」
父亲说,「献给你『幸福』」。
然后,将泰迪熊托付给了她。
「那只泰迪熊,只能实现小小的心愿。即便如此,如果能灵活的运用在考试或者就职上,能够发挥显著的效果……可是,唯独最后的心愿存在着条件——那正是诅咒的本体」
她突然扬起嘴。如嘲笑般,如悲伤般,复杂的表情充满她的脸。她无力地垂下双臂,叹了口气。
「唯独最后的愿望,要发自内心的,纯粹的为了别人而使用」
如若不然,实现愿望的所有人头上,都会降下灾难。
我听到这句话,呼吸为之一窒。所有曾经实现过愿望的人头上,将会降下灾难。
她无法独善其身。
「这是我那个性格扭曲的爸爸所留下的诅咒。他总是对我很冷淡……然而,唯独最后对我那么温柔,这是不可能的……许下第一个愿望的时候,我还什么也没想过……不过,我立刻就想通了。爸爸怎么将这么糟糕的东西留给了哦」
这个疑问,很容易解答。
————明明必须祝愿他人『幸福』。
————对他人的祝愿,明明是必须的。
————我却不可能发自内心的祈求『幸福』。
然后,这让我明白。
祈求他人的『幸福』,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明明为自己祈求『幸福』——比什么都简单。
「所以,我没有告知那个条件,将它托付给了你们。我其实知道,在自己错误使用之前……将它处置掉,或者留在身边就好。不过,我不希望这样。不管怀着怎样的憎恨,我都无法扔掉爸爸的遗物。但是,我也没有能力将它留在身边」
——玻璃珠做成的眼睛,装作无垢的向我诉说。
——你无法祈求别人的『幸福』。
她无法忍受这件事。
「哪怕有诅咒——我也希望将愿望用尽,让泰迪熊从这个世上消失」
将泰迪熊托付给陌生的人,这场赌博实在太冒险了。
但是,她赢了。
——希望水无濑白雪小姐,永远幸福!
那是发自内心为他人献上的祝愿。
是一心一意为他人着想的愿望。
「你为什么会知道诅咒解开了?」
我开口询问,女性将手伸进口袋。小小的拳头维持紧紧扭住的状态,拿了出去。她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将手打开。
红色的布向空中飘洒。
碎成碎块的布像花瓣一样在空中飞舞。
「这是泰迪熊的丝带。听说灾难降临之时,泰迪熊会燃烧——然而,丝带没有燃烧,而是变成了碎末。我想,诅咒一定是解开了」
女性露出平静的表情,闭上眼睛。最后一片碎布从她手中飘散。
乘风而去的绯红,流入树木之间,消失无踪。
「——所以,我要向你道谢。对将愿望为别人使用的你道谢」
她用澄净的眼眸如此说道。我摇摇头。
该谢的人不是我。为他人使用愿望的,是幸仁。
那种事,我绝对做不到。
「抱歉,我什么也没做。还记得,在电影院里有个一直在哭的少年么?是他许的愿」
此时我闭上眼睛。我回想起在飘舞的白色之中,伫立着的幸仁。
夏日的夜晚,下雪了。
那是一副恍若奇迹的情景。
他的愿望是那么单纯,又那么深邃的东西。
「…………他许愿,祝愿珍视之人能够永远幸福」
就算自己变得不幸也没关系。
不过,期盼她永远『幸福』。
「…………真是个美好的愿望呢。可是,这个愿望实在太过沉重,我不觉得泰迪熊能够将它实现」
女性舒缓地微笑起来。然后,脸上又徐徐飘过一抹悲伤。
「————如果我能这么祈祷就好了」
她想要祈祷某人的『幸福』。
明明自己得不到任何利益,却能发自内心的为他人祈求『幸福』。
看到断然无法触及的情景,我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你,会发自内心的祈求别人得到『幸福』么?」
女性突然向我问道。她的话中,不知为何带着责备的音色。她在抨击我,问我能否做到。对于无端的提问,我保持沉默,思考起来。
迄今为止和我有过牵连的所有人在我脑中闪过。雄介的背影,七海愤怒的脸,幸仁泫然欲泣的脸,白雪的笑容,然后茧墨好整以暇的身影,一个个脸庞和身影浮现,继而消失。
我会为他们祈求『幸福』么。
我会发自内心的为别人祈求『幸福』么。
然后下一刻,红色在视网膜上铺开。
「——————!」
红色的海洋中,某人伫立在那里。他茫然的被留在了汪洋之中。
就如同浪涛汹涌袭来,却无法凭自己的力量动起来的小孩子。
————祈求某人的不幸很简单。
————祈求某人的『幸福』可谓非常困难。
————然而,其实,我。
————而他也。
————嗙
我攥紧拳头,砸向自己的膝盖。左手也施加了力量,疼痛扩散到骨头里。但是,多亏了这份痛楚,我得以将眼前展开的情景挥开。我猛地摇摇头,吐出我的答案
「我觉得——只要许愿就好」
有什么好背负的。有什么好苦恼的。有什么好思考的。
————就算是梦,又有什么好重来的。
我发自内心的享受着他的不幸。然而,我无法祈求别人的『幸福』。我不会一边嚷着要让谁不幸,又去期盼谁的幸福。我只是觉得,只要许愿就好。
仅仅如此,就是底线了。
「……是么,我明白了」
女性不知为何安心的点点头。她一语不发的走了出去,就这样,渐渐离我远去。我一句话也没说,目送着她寂寞的背影。
此刻,我想到了某件事。
她口中性格扭曲的父亲,将施了诅咒的泰迪熊托付给了她。
但是,在临死之际,献上这份温柔的他,真的是想诅咒她么?
诅咒的具体内容并不清楚。如果诅咒本身根本就不存在的话呢?他难道不是,只是将心中所想写下来么?
他会对憎恨的对象,说出给你『幸福』这种话么?
————祈求某人的不幸很简单。
————祈求某人的『幸福』可谓非常困难。
————然而。
「难道,这不对么?」
女性突然停下脚步,狐疑地转过身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相。或许只是我自以为是的猜测。然而,我提起声音
「你的爸爸想说的,会不会是『希望你将最后的愿望为他人使用』呢?因为他的性格很扭曲,所以无法坦率的告诉你。关于诅咒的记述,或许是为了让你苦恼的恶意所产生的附属品。然而,他可能并不希望让你只感到痛苦。他或许————」
祝愿他人的『幸福』是很难的。
即便如此,如果他还是期盼她能够得到『幸福』的话呢。
「只是期盼你能够永远做个温柔的人,得到『幸福』呢?」
这断然不是悲伤地故事。
应该不需要悲叹,也不需要憎恨。
风激烈的吹过。女性的头发被吹乱。
她露出仿佛遭受枪击的表情看着我。
凝重的沉默弥漫开。女性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对我背过脸去,走了起来。
她快步离去。
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看到了。
她的脸在背过去的瞬间,她确实在哭。
她一边微笑,泪水一边落下来。
就这样,我被独自留在了长椅上。
我深深地吐了口气,望着洒下点点阳光的天空。如花儿般散开的红色,已然消失无踪。随着飘舞的白色棉花,实现愿望的泰迪熊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我望着犹如碎玻璃的阳光,嘟嚷起来
「——————白雪小姐」
脑中浮现出她的倩影,我闭上眼睛。
然后,我反刍交给幸仁的信上的一部分。
我觉得,你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出色的女性。
然而,我无法接受你的心意。
有朝一日,请让我当面说清楚。
眼皮外面的光好耀眼。我用手掌盖住眼睛。
自己传达的语言咕噜咕噜的旋转。我没有后悔。我已经思考过无数次。答案已经得出。可是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好想哭。我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忍耐着这份痛楚。
她是位出色的女性。对我倾心,实在是暴殄天物。
所以,我要告诉她答案。
我的话一定会伤害她。
我没有祝愿她『幸福』的权利。
何况,我不是一个能够发自内心祝愿他人『幸福』的人。
即便如此————
我还是必须许愿。
我一次次的回想那个夜晚情景。
恍如奇迹的情景,一次次的烙印在我的头脑中。
这份祈愿,或许无法像幸仁那样纯粹。
即便如此,我还是只有祈祷。
让他的愿望实现就好。
然后,让她永远『幸福』就好。
祝愿这番————美好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