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杀死现在的自己所做的准备。
我重复,不断地杀死我。这个行为与自杀相似,却截然不同。
比方说尝试勒住脖子。那是绞杀,不是上吊。
比方说尝试击打头部。那是扑杀,不是跳楼。
比方说尝试砍断脖子。那是斩首,不是用自己的力量能够实施的。
我不断地杀死我。这并非现实的行为。而是在想象中杀死我。
我不断地杀死我。这是我的决心,改变我出生的唯一手段。
我曾经失败了。错的一塌糊涂。要想重来,除了改变出生,别无他法。所以,我要杀我。剥掉全身的皮,破开肚子,扯出内脏。
脑内有两个我。理想的我和卑劣的我。理想的我要把卑劣的我残忍地杀死。
这不是自杀,是杀人。我要存活下来,我要杀死我。
曾经,我是个充满暴力倾向的孩子。是个愚蠢的女人。是个为丑态所苦的加害者。
认识过去的我的人,断然不会原谅我吧。
正因如此,我祈祷一般,不断杀死卑劣的我,不断杀死过去的我。
我杀害脑内过去的我,一次又一次重复,我想到。
我,已经死了。
所以,不要再来找我。
* * *
仰望浓浓的夏日蓝天,我眯起眼睛。仿佛贴上了蓝色玻璃的天空,满溢炫目的光。尖锐过度的热量灼刺脸和眼睛。暑假以及随后将至的文化祭即将到来,感觉学校的空气雀跃不已。
从运动场上传来棒球社富有规律的口号声。放眼一看,只见他们的身影如海市蜃楼般因热量而摇晃。
文艺社的活动室,最近也无异于桑拿状态。有必要及早启动老旧的空调。我从走廊的扶手上退开,小跑着赶往活动室。
刚一走下旧校舍的楼梯,吹奏社的声音便向我接近。拿着长号的女生们在走廊上站成一排。我从她们身旁穿过,打开后面第二个的教室的门。不出所料,热浪扑面而来。从窗户送来的风,搅动着狭窄的室内。
如同与长号合声一般,传来蝉儿的声音。
「太慢了啊,社长!」
「你想杀了我们么?要被蒸熟了啊!」
「好好好,抱歉,我被谷先逮到了。我怎么会让可爱的社员被蒸熟呢」
我从躺在地板上的两个男生身上越过去,拿起空调的遥控器。按下开关之后,响起一阵噪音。这噪音让人担心空调是不是坏了。但是几秒钟后,不太好闻的冷气流了出来。社员们欢呼起来,向空调双手合十顶礼膜拜。
安装空调的活动室,在旧校舍只此一间,这个地方,是与在旧校舍活动的社团社长们之间达成地下交易之后得到的。考虑到对其他活动室的关照,以及防止过度使用,空调的使用权被交给了我一个人。社员们也坦率的服从了决定。
社员们在空调前面集合。我抓住其中两人的后领。
「喂,活过来了就给我写点什么啊。你们太偷懒了。只享受空调的恩惠却不干活,这可是罪大恶极啊!」
「什么叫罪大恶极啊,真古板!说这种话哪儿能换来灵感」
「才没有那回事。『享受写作』是我们社团的宗旨。给我写一点啊。在想到点子之前,我要进行惩罚了哦!等下去跑腿吧」
「咦,喂,社长。这太专横了啊!这是滥用职权!」
「啊、啊、听不到!」
我堵住耳朵,离开他们。他们依旧怨声连连,不过还是会听我的话吧。他们是以亲亲近名,任我使唤的社员。跑腿的人搞定了,我看了一圈活动室。今天并非正式活动的日子,是根据自己的意愿集合起来的。就算在活动日,也是本着自愿参加的原则。作为社团,属于相当宽松的类型。尽管也有写诗或者小说的人,但大多数社员都沉迷于聊天。
在他们之中——————有了。
汗水瞬间收起,感到背脊一阵恶寒。我不由自主的绷起脸。
他没有向空调前面转移。他的身影,看起来似乎感觉不到酷热。仿佛唯独他一个人身处不同的空间一般。
淡淡的金发上面,挂着一张狐狸面具。那个异常的装饰品,与他端正的容貌相合到可怕的地步。虽说在私立高中允许穿便服,但他的身影在教室中,让我感受到相当强烈的异样。不仅如此,还让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我就如同目睹怪物的孩子一样。
——————唦
他一声不吭的翻动文库本。冰冷的眼神毫不停息的扫过纸张。
「…………找我有事么,社长?」
一瞬间,我没察觉到自己被他搭话。他的视线固定书本上。我连忙切换意识,笑着向他转过身去。
「咦,不,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们优秀的社员在读什么」
「《脑髓地狱》,虽然已经读过一遍了,不过我在图书室又发现了。感觉很怀念,就拿过来看看」
「这个,有趣么?」
「——————有趣?」
他的嘴唇微微歪斜。这张冷笑,恐怕不是对书本表达的感想。
他在对『有趣』这个概念本身冷笑。
「………………应该是」
他事不关己一般说道,让意识回到书本。我缓缓的吐出憋住的一口气。
茧墨日斗。在自主参加制作的社刊上,他的名字经常出现。他的文笔之高超,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刊载出富有技巧与深度的作品。我也推荐他去出版社投稿参加比赛,可他兴趣似乎并不在此。因此,我还不能赶他出去。
我畏惧他。他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兴趣。与此同时,却感觉他对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感兴趣。虽然很矛盾,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事实。
他一边露出冰冷的目光,一边寻找娱乐对象。我对此非常害怕。
只是被被别人好奇而已,对我来说本不该是可怕的事情。
「社长!你在发什么呆?」
「难道说,对茧墨同学看入迷了?社长的春天终于也要到来了么」
「喂,才不是!我只喜欢年长的,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
我在亲密交谈的两个女生脑袋上敲了下去。我迅速在房间内扫视一圈。仿佛在试探我的视线,带着几分认真。茧墨日斗,在女生中相当受欢迎。尽管当初觉得他的打扮有些毛骨悚然,但他散发出神秘感的容颜,似乎让不少人被他吸引。
禁止恋爱行为。我是亲切的前辈。不能迷上任何人。不会恋爱。
只要这样的偶像还在。
「好了,别玩了!本周五就是下一期社刊的讲评会了。把初稿拿出来。要商量夏日合刊的人得抓紧了哦!然后」
嘎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发出夸张的声音,门打开了。我不由闭上嘴。
打开的门那边,站着一个土气的男生。他站在整间教室的视线焦点上,一瞬间表现出胆怯的表情。他重新拿好胸前的灌装果汁,微微颔首。
「抱、抱歉」
「嗨,欢迎回来」
两个声音重合在一起。茧墨合上书,轻轻地挥动一只手。
能让他表现出亲切态度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突然出现的男生,二年级的小田桐勤。小田桐弯着身子,溜到茧墨的座位前面。他擦掉汗水,小声地开始说起什么
「才不是欢迎回来吧,日斗!你让我买的果汁,只有体育馆背后的自动售货机才有啊!我为什么非得为你跑到那种地方去啊!」
「抱怨声这么大,可还是买来了呢,小田桐。让我坦率的对你表示感谢吧」
「你别总是这么油腔滑调……杏仁果汁,你喜欢的吧?而且还是热的哦?这种东西,你是怎么发现的?」
「好了,小田桐勤!你不是文艺社社员吧!」
「痛!」
我用社刊打了小田桐,小田桐大声的喊了起来。周围发出小小的笑声。
小田桐是偶尔会被茧墨带过来的学生。他似乎是茧墨唯一的朋友。小田桐是个平凡而土气的学生。反过来看,他们两个却莫名的相配。
就像对茧墨一样,我也不擅长应付小田桐。我掩藏心中的犹豫,鼓足气势。
「哼哼,怎么样,这就是文艺社社刊的威力」
「请、请不要打我啊。我没做那种让你生气的事吧」
「社长。社刊可不是武器哦。有效活用在小田桐的脑袋上,我觉得太浪费了」
「我的脑袋还赶不上物品?」
小田桐发出丢人的声音。我继续敲打他的头,重新转向社员们。
「两个男生别闹了!我就饶你们一次,给我安静点。给我像借来的猫一样!呃,关于文化祭出刊的社刊,插图研发来了几张新画的画,参加成员到我这里来。想观摩的也可以跟过来。就是这样!今天是自由活动,优哉游哉的享受吧!」(注:「借来的猫」形容老实)
得到充满气势的回答。几个人靠了过来。由于要在文化祭出售合刊,干劲比平时更加强烈。封面是拜托插图研究会制作的。虽然还只是草稿的阶段,但为我们准备多种构想。办事效率那么高,真是帮了大忙。
我从文件夹里取出准备好的画。大家发出欢呼声。我扫视着大家的笑容,视线突然停下了。活动室里,唯有一个地方安静得不自然。
教室的角落,有一块擦不干净的水渍。一名女生坐在那里。
短短的黑发微微摆动。她注意到我,露出惴惴不安的眼神。她的样子,让人联想到胆小的小动物。我强行按捺住涌上胸口的烦躁情绪。
她是一年级的深山静香。我对她提不起好感。不过,我不会觉得她难以应付,也不会感到恐惧。只是单纯的讨厌她。
「深山不来看看?没事的话,到这边来吧」
我发出爽朗的声音,深山僵住了。下一刻,她的脑袋连忙左右摆动。
她眼睛湿润,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
有人小声喊我,拉扯我的衣袖,用眼神告诉我不用管那个人。深山不和人交流。但不知为何,她在自由参加的日子依旧来到了活动室。我一看到她,胸口便一阵躁动。
既然不想说话,躲在家里就好了。这是她的自由。但是明明只会给别人添麻烦还要露脸,只会让人想将她砸烂。
我拼命的按捺住某种黑色的冲动。这个时候,我察觉到了某个视线。
小田桐正愣愣地看着我。在他前面,茧墨正将灌装果汁拿在手中。他将果汁一饮而尽,脸稍稍颦蹙。他将罐子放回到小田桐跟前,视线投向书本。
小田桐没有注意到茧墨的动作。我轻轻向他招手。
「有事么,那边的小田桐同学?」
「…………总觉得,社长学姐好累的样子」
我感觉自己的脸要裂开。我强忍住烦躁,急忙用文件夹遮住抽搐的嘴角。我装作向脸上送风,开朗的说道
「嗯,对呀。的确很累呢。为了可爱的社员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呢。还有一个社外人士过来添乱呢」
「哈哈,是说这个么」
小田桐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周围再次笑起来。我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将绷紧的嘴唇迅速放松下来。
又来了。他平时不会在意。和其他社员一样,或者比他们还要迟钝。但偶尔的,唯独会微妙的察觉到我逞强的时候。
太烦人了。竟然会被他看穿,这让我烦躁不堪。我再次小心翼翼的重新摆出表情。这个时候,我感到一股寒气。我飞快的抬起脸。没有温度的眼睛里,映出了我的样子。茧墨从书本上抬起脸,正看着我。
狐狸面具下面的脸,奇妙的没有表情。但是,他却在笑。
小田桐注意到了罐子,皱着眉头揪起茧墨的脸。乍看上去,这是一幅祥和的画面。然而,但讨厌的感觉无法平复。我张开颤抖的嘴唇。
「茧、茧墨有什么事么?」
他笑容加深。他仿佛想从小田桐的手中逃走一般,戴上狐狸面具。
伴着清脆的响声,人的脸被遮住了。
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淡然的吐出话语
「没什么哦?」
* * *
比方说尝试勒住脖子。那是绞杀,不是上吊。
比方说尝试击打头部。那是扑杀,不是跳楼。
比方说尝试砍断脖子。那是斩首,不是用自己的力量能够实施的。
想象中重复过太多次的情景,不时化作白日梦在眼前重现。
我感到自己的死,鲜明的横亘在眼前。这副情景,伴随着大致相似的充满暴力的记忆。噩梦粘糊糊的,毫不留情的在眼前展开。
在我的面前,掉落着近似尸体的诡异『东西』。
我踩踏那个的背。用脚底踩得那个的背骨咯吱作响,发出呻吟。我将能够施加的体重全部施加上去,期待着后续。我绝对不会看下面,只是吐出黑暗的冲动。那个是生是死都没关系。我想要的是沙袋,那个不论生死,是不是人,都不重要。
用打火机烤皮肤。用钳子拔掉指甲。
但是,皮肤和指甲,就算不是人类的也没关系。是猫的毛皮或者胡须也无所谓。
完全没有选定人的必要性。总之,所有的错都出在毫无防备地倒下的对方身上。
出现在我视线中就是错。如果没有倒在我的视线中,我断然不会出手。相对的,就算是动物,也能成为我发泄的工具。
可能是到达了极限,我脚下的东西吐了。我踏着那个的头,将那个的脸按在呕吐物上。头发摩擦鞋底的触感让我很不爽。烦人的呻吟声更是火上浇油。
白日梦融解了。唯有带着现实感的生动余韵残留在身体里。
清早的走廊上,洒满了炫目的阳光。我呆呆的到处张望。
因为有东西要上交,我去了趟办公室然后回来。周围空无人影。走廊上充斥着沉默。远方传来学生们的声音。响起问候早上好的清澈声音。
我按紧额头,忍着呕吐感,抓住扶手。
一时间,我重复着杀死自己的想象。曾经侵染大脑的情景,现在有时也会伴随记忆一并重现。但是,如此生动的白日梦,已经好久不曾有过。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精神变得不安定。而原因,我心知肚明。
因为从十天前,我的心就很少得到休息。
自从我在小田桐面前错失作表情的时机的那一天起,茧墨连日出现在文艺社。他参加社团活动,基本上属于心血来潮,然而他最近每天都会露脸。
他的视线让我想吐。不过是想起来,就让我背脊发寒。
我摇摇头,重新将课本抱在怀中。我调整心态,准备走出去。
此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男生的笑声,撕裂开朗的气氛。
我从走廊向外窥视。几名男生拿着橡皮管,正在饮水区前面嬉闹。他们不顾被弄湿,到处泼水。或许是被暑气蒸坏了脑子。在他们中间,我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小田桐的脑袋被水浇到,像幼小的孩童一般笑起来。茧墨日斗,好整以暇的坐在他的旁边。我颤了一下。不过,他没有注意到我。小田桐可能将书包推给了他,他在腿上抱着两个包,对这番喧嚣隔岸观火。一把纸伞在他身后绽放着。
深蓝色的底面上描绘着白花,鲜艳的色彩旋转着。咕噜咕噜,白色的漩涡刺痛眼睛。
突然,茧墨阿座化抬起脸。那双眼睛,确实的看到了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嘴唇弯成了笑的形状。
我不假思索的发出悲鸣。但在下一刻,他的身影被水盖住。
狐狸面具被水流冲飞了,茧墨变成了落水的老鼠。他绷着脸,擦了擦头发,转向前面。小田桐拿着水管,捧腹大笑。其他男人有些僵住了。
茧墨捡起狐狸面具,挂上头上。他无言的走近小田桐,在他脑袋上,用收起的纸伞挥了下去。我从苦闷的小田桐身上别开脸,跑了起来。我逃也似的冲向教室。他的愚蠢举动,帮了我大忙。我打开教室的门,飞也似地在座位上坐下。
「早上好,怎么了,美和?嗯?今天来的好早啊」
「早、早上好。嗯,有点事呢」
朋友用开朗的声音向我打招呼。但我没有能够顺利的回应。我想起茧墨的眼睛。他的视线,以前就让我浑身不舒服。不过现在,变化更加明显。
我突然想到,我在被他观察。
就像期待着某种愉快的事情一般,监视着我。
这没什么根据,可能是我愚蠢的妄想。我虽然理性的这么思考,但不安难以控制。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会让他提起兴趣。要说唯一的可能,只有我过去的行为。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过去,我该怎么办。
没有应对的策略。这一刻,我完全的结束了。
「美、美和,咦、怎么了?脸色好可怕啊。你怎么了,真的没事么?」
朋友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需要暂时冷静下来。茧墨虽然是个毛骨悚然的学生,但不认为他会专程去调查我的过去。我现在应该演绎平时的我。
「抱歉。有点打瞌睡。哎呀,深夜电视真可怕呢。话说,打瞌睡的时候眼睛会不会盯在同一个地方呢?好像不由自主的就盯住阿幸的鼻子了呢」
「是这样啊,熬夜了啊。对皮肤不好哦。啊哈哈,别看我啦。真是的,好可怕啊,快别这样啦」
她用亲切的动作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戏弄她,眼睛一转,露出笑容。就算在这个时候,我的脑袋依旧在猛烈地运转。别人的过去,应该是弄不清楚的。这只不过,应该不过是我的妄想。我能平安无事继续做我自己。所以,我只要放心就好。
我要将这个观念铭刻在脑中,不断重复。在超过一百次的时候,我停止暗示。
——————呼。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让身体舒缓下来。此时,我才刚注意到教室的喧嚣。
我环视教室,只见同学们已经坐落。讲台上出现班主任老师的身影。
学生们彼此凑近脸,兴奋地相互聊着什么事情。我的记忆中,没有打过铃的印象。我对自己的混乱感到一阵寒意。
不出众的中年教师开口了。她推了推圆眼镜,毫无条理地说出了一句话。
「好了,下面向大家介绍。进来吧」
——————嘎啦
门打开了。同学们躁动不已。是转校生么。稀奇也总得有个限度吧。我对自己错过了话题感到懊悔,将视线向门投去。
此刻,我的心脏失控了。脑袋发生强烈的混乱。
感觉脑浆要熔化掉,从耳朵流出来。我为了保护自己,垂下脸。
我想要将仅仅一瞬间看到的身影,从脑子里排除出去。我认真地思考,我是不是已经疯掉。
一定是由于我的脑袋变得不正常,所以看到了幻觉吧。或者,现在的状况可能本来就是一场梦。不过,学生们的气氛透过气氛传了过来。『某人』的确存在于眼前。这一点不会错。然而,我没有去确认的勇气。
不想看到眼前的情景。看到的话,我就完了。但是,我不可能永远埋着脸。不断逃避目光,只会呼唤更强烈的恐惧。
我让视线慢慢向上移动。视线爬过纤细的腿,锁定瘦小的胴体,在浮出血管的脖子停下来。绷紧的白色伤痕,从衣襟之下微微露出来。
我见过。这是我弄出来的伤。
这一刻,有什么断掉了。我像弹簧一般抬起脸。
然后,我直视着他。
隔着眼镜,好似爬虫类的眼睛与我四目相交。
他正直勾勾的注视着我。
他薄薄的嘴唇浮出笑容。这是我认识的脸。在瘦弱而平凡的面庞中,眼睛焕发出恶心的光芒。稍有些长的留海遮住了额头。在那下面,应该有伤痕。堆满过去记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今天早上的白日梦重现了。充满暴力的记忆伴着当时品味过的感觉蜂拥而至。在脚下,柔软的触感蠢蠢欲动。感觉就像在踩踏人的背。如怒涛般涌现的记忆,带着令我毛骨悚然的生动感。我的脸变得非常热。恐惧与冲击化作体液从身体流出滴下的错觉向我袭来。
远处有人在叫我。是什么在吵呢。我不知道。
朋友的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此时,我被拉回现实。
我凝视着桌子上,明白了骚动的原因。
桌子上,被我的鼻血染得一片鲜红。
发出粘稠湿光的红色鲜血,像拥有生命的东西细微的震动着。
* * *
我用自己的手收拾掉粘稠的血。
现在唯独甘甜的铁锈味,恍如余韵地飘散着。
我将身体靠在椅子上。凉爽的风拂过我的脸。阿幸垫着东西坐在地上,为我脸上送风。但是,我没有余力去谢她。我将自己的全部意识集中到『他』身上。我全身变成眼睛,化作耳朵。
课程的进展快如离弦之箭,顷刻间便到了休息时间。『他』的座位上聚满了人。我竖起耳朵,能够听到些微的声音。与他过于瘦弱的外表相反,『他』的性格似乎很开朗。异样感和厌恶窜遍我全身。
我认识的『他』,是个说起话来让人心烦的人。异样感令我头脑混乱。我必须装出冷静,但无法顺利进行。无视我的烦躁,声音不绝于耳。
「呵,野野部同学是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搬来的啊。三年级转校一定很辛苦吧?之前的学校怎么样?有什么参加什么社团?」
「是啊是啊,真够突然的,都不知道能不能融入进来呢。不过,这样我就放心了。社团的话,我是回家社的铁杆社员哦。话说,这里都有什么社团?可能有些晚了,不过转校之后想加入社团试试呢。有没有可以推荐一下的?」
他说话直爽,招人待见。周围的学生开始纷纷讲解社团。『他』,野野部很享受一般点点头。说出对社团的几个有意向。
在三年级可以不必勉强的有趣社团。能够品尝到『社团味道』的社团。
下一刻,不祥的提议传入耳中。
「啊,既然这样,文艺社怎么样?虽然经常出社刊,但我记得那是自由参加的哦。挺悠闲的,犒劳会呀,欢迎会呀,似乎很有意思。社长是,美和吧?她可是个热心肠,不是刚刚好么?」
大家发出赞同的声音。他们说的的确不错。曾经的文艺社没进行什么活动,社团拥有实绩不绝的名头作掩护,挺出名的。社团大半的成员都是听到传闻而入社的。到我这一代,虽然让活动内容充实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勉强他们,让他们十分快乐,等同于没有规则的制约。原本我对执笔就不是那么感兴趣。
我只是想得到一个确实能够容纳自己,安心舒适的地方。选择文艺社,不过是因为那里是离曾经的我最远的地方。我也喜欢书,当时的三年生们也留下不少空子,让我能够将那里打造成如我所愿的地方。
因此,我选择了文艺社作为我的巢穴。现在,文艺社对我来说,成为了一个舒适的地方。我不想接受『他』的破坏。我连忙摇摇头。
但是,仿佛无视我这一举动一般,响起明亮的声音。野野部转向我,向我问道
「呃,美和、同学?如果方便,等会儿能带我参观一下文艺社么?我好想社长亲自做向导!不行么?」
难道,他没有察觉到么?
我最开始想到了这个可能性。现在的我和过去的判若两人。现在的我不断在脑内杀死过去的我,最终得以存在。如果他没有察觉到,我就有必要维持现在的我。不论怎样,也没有直接拒绝请求的选项吧。
就算他察觉到了,我也没有很好的应对策略。
我强作笑容。我捏紧拳头,大声喊出来
「乐意之至!好咧,入社意愿者到手!你绝对会喜欢的,好好期待吧!」
「社长,不要强制邀请啊」
「光是有空调这一点,夏天的魅力就能增加五成。我有信心让你加入哦!」
我说得掷地有声,众人伴着苦笑为我声援。就算在这个时候,我脑内依旧在思考别的事情。我反复在充满绝望的状况中探讨仅存的希望。但是,我完全得不出答案。嘴自行地不断动起来。我就像机器一般,散播开朗的声音。
我说着话,开心地笑着,像小丑一样介绍社团的魅力。
这段时间里,我的脚被异样的感觉所吞噬。
就好像踩着人一般,生动的错觉让我苦不堪言。
* * *
「文艺社的活动在周二和周五。『享受写作』是我们社团的宗旨,所以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不参加,不会强求。隔月发行的小册子也是自由参加。只不过,因为文化祭的准备是强制性的,可能很多事情需要帮忙。想不想参加合刊制作?」
我一边走,一边说。声音明快到不自然,仿佛人工合成的一样。
他微微颔首。他的眼睛,果然与爬虫类很像。即便现在,我仍旧讨厌他的眼睛。我停下来,将手搭在门上。将内心的想法没有丝毫保留地放出话来
「耍嘴皮子也没啥用。实际感受一下吧」
「文艺社我不是很了解,所以很期待哦。谢谢你,美和同学」
他开心的说道。他的声音中既没有恶意也没有敌意。我一边保持警惕,一边偷看他的脸。他果然没有察觉吧。不过,我还不能因此放心。
「——————……怎么了,野野部同学」
我用冰冷的声音问道。然后,门猛然打开。
「热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社长,救命啊,社长————————!」
社员们用聒噪的哀鸣迎接了我们。
像小狗一样泪汪汪的眼睛,一齐向我投来。
窗户虽然开着,但没有风。人数众多的房间内,形成了桑拿状态。大家都耷拉在桌子或地板上。就连深山也难受地俯下脸。唯独茧墨一滴汗也不流,坐在那里。小田桐趴在他前面的桌子上。虽然觉得碍事,但茧墨一语不发的翻着书。可能是因为两人头上都被水浇过,现在正穿着运动服。
茧墨突然抬起脸。他的眼睛看到我和野野部。
嘴唇勾勒出平滑的弧线。
「………………嗯,原来如此」
听到呢喃的同时,我冒起鸡皮疙瘩。
我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感到明确的恐惧。他如同在告诉我,他已经察觉到了我和野野部身上散发出来的紧张感。我一直忍耐的感情爆发了。回过神来,我已经大叫起来
「什么叫原来如此啊!」
窗户玻璃应声震颤。活动室鸦雀无声。
要求开空调的社员们,哑口无言的向我看来。糟了。我刚才将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东西喊了出来。我对此感到害怕,可还是瞪着茧墨。
他合上书,用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我。
「什么也没有。还是说,你有什么事情让我知道了不好么?反正是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呢」
我察觉到,他在对我说别太自我意识过剩。
他的视线再次放回到书本上。小田桐抬起脸。他用困惑的目光看着我。我背过脸去,拿起空调的遥控器。按下开关后,带着微微气味的冷西吸入鼻腔。这段时间里,我拼命的调整自我。
「抱歉,我有点打瞌睡。在教室里流了鼻血,脑袋有点乱。不过,也不能吼不社员呢。好了,今天有人来参观学习,打起精神来吧!」
我发出明亮的声音,双手相互拍打。此时如果不能把气氛调整过,后面将会非常尴尬。不过社员们坦率的回答了哦。
「参观学习,真是好久没有过了呢。成员会增加么?」
「社长,身体不舒服么?还是休息一下吧?」
「喷鼻血了,究竟想象到了什么?」
「成员会不会增加,要看这位野野部同学的意思。我的身体没问题!情绪有点暴躁,对不住咯。胡思乱想的家伙,等会每人去把图书馆的小册子补充一下」
响起吵闹的惨叫和笑声。我在心中感谢这些坦率的社员们。
唯独小田桐依旧歪着脑袋。他战战兢兢的举起手。
「那个,总感觉社长在勉强自己,还是回去……」
「今天是品评会,社外人士赶快离开!」
被我一指,小田桐慌了神。他在茧墨和我只见交互看了看,露出困惑的表情。
「咦?咦咦?不,我准备等日斗回去的时候,去趟书店的」
「再见了,小田桐。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还是尽早撤退吧」
「是你让我买书作今天早上的赔礼的吧?我、我知道了啊。我走还不行么!」
他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连忙冲出活动室。茧墨轻轻挥手,将他送别。我叹了口气,再次敦促社员们。
我双手轻轻拍打。
野野部露出浅笑,望着社员们。
* * *
我移动桌子,摆成一个圆后,取出事先已经配发的作品。
我将做过批示的错字漏字指出来,对内容开始进行自由讨论。
听取提交作品的社员的意见,最终截稿日期之前对修课题作分别的设定。社员的数量与刚开门的时候相比减少了一些。不感兴趣的人毫不客气的回家了。剩下的人也空了大半。不过,积极参加的人在这时候表现得十分开心。讲评会顺利进行。然而,气氛突然绷紧。
「……有劳了」
深山轻轻的行了一礼。祥和的气氛明显地带上刺。
深山提交的,是短篇恋爱小说。虽然文笔很拙劣,但故事很坚实。作品不算差。但是,至此为止一直保持沉默的女生们,纷纷开口
「深山同学,我觉得这个很无聊。总觉得,是不是和每次的一样?」
「…………」
「因为每次净是些相似的故事。会让人以为是抄袭的哦」
这项指摘的并不正确。但是,深山没有反驳。她一声不吭的垂着头。
以前不是这样的,对深山提出的意见大多都是很真挚的。但是,不论对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反应。不论疑问或是指摘,她都用无言来回绝掉。她这个样子,惹来了社员们的不满。现在对她的评价,基本上从作品的评论上脱轨了。
我叹了口气。我今天也和平时一样,等待着社员们宣泄完,最后再做个收尾。虽然让气氛变得糟糕觉得很对不住,但发泄的对象也是需要的吧。
而且,我自己也很烦躁。如果会让别人感到不愉快,那就自己消失好了。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呢。我无法理解。我感觉就像在注视着在面前爬行的青蛙,好想毫不留情的将她肚子踩烂。
这股涌上胸口的冲动,我还记得。我霍然张大双眼。
噶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昂!
如同回答我一般,响起激烈的声音。我连忙向那边看去。
野野部倒在了前面的桌子上。汗水从背上流下来。
气氛再次变得寂静。紧张被打破,野野部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说道
「抱歉,太催眠了」
我感到心脏仿佛被捏住。我拼命的按住胸口,调整呼吸。
响起窃笑的声音。茧墨日斗愉快地轻声笑起来。
复印的纸张翩翩飘落。
野野部的脚尖,在白色之上践踏下去。
* * *
之后,讲评会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
迎来社团活动结束的时刻。我深深地靠在椅子上。
我连动嘴都觉得累。精神疲劳让我身体无法动弹。社员们纷纷回家。或许是照顾我的感受,他们没有向我道别。而这个时候,茧墨日斗的身影还留在这里。今天的人消失得比平时都快。然而平时总是第一个离开的人却留了下来。
深山仿佛犹豫着什么,将书包抱在胸前,站了起来。她缓缓地走近野野部,似乎有话想对他说。她很少与人进行交流。野野部抬起脸,看到她。但是,他故意将视线偏开。深山一瞬间露出深受伤害的表情。然而,她立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脸。
她用令人惊讶的敏捷动作,离开了活动室。
回过神来,这里只剩下我和野野部两个人。虽然搞砸了,但我还是觉得,反正我也走投无路了。夕阳洒在野野部的脸上。眼镜发红,绽放出阴森的光辉,感觉像被充血的巨大眼球盯上一般。
涂抹上浓重红色嘴唇,吐出话语
「可以打扰一下么,美和同学。我有话想说」
我发病一般产生想要回家的愿望。但是,野野部迅速的站起来,抓住我的手。钝痛蔓延开。他的意志传达过来,单纯得令我惊讶。我咽了口唾液。
我只能下定决心。我需要妥善应对。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逃避现状,我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我转向野野部点点头。从他喉咙里,漏出痉挛的声音。
几秒钟后,我发觉那个毛骨悚然的声音,是笑声。
* * *
时光流逝,活动室被黑暗所吞噬。
凝滞的夜色在窗帘外面展开,蒸腾的酷热空气包裹全身。
空调已经关掉了。灯也已经熄灭了。从外面看,活动室应该空无一人吧。侧腹渗出讨厌的汗水。我感觉沉默的重量,仿佛要将我的背压弯。
——————嘎
突然响起尖锐的声响。一直保持沉默的野野部,踢到了桌子。他仰对着天花板,依旧一语不发。
——————嘎
——————嘎
「…………说几句话怎么样」
「………………说什么好呢」
历经漫长沉默的活动室里,响起声音。直至夕暮的那份平静,从野野部的声音中消失。我的声音,如临死之际般虚弱。野野部忽然猛地踢起桌子。
桌子咯吱作响,倒在地上。
「我说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粗暴的说道。异样感和恐惧爬过我的背脊。曾经施以恫吓与暴力的,是我。然而,现在我沦落为弱者。
野野部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用刺人的眼神瞪着我。
「这算什么?怎么回事?你在干什么?」
「…………有什么,问题么?」
「什么问题?全都有问题啊。你竟然是文艺社社长,搞什么?这开的是哪门子的玩笑?诶?怎么一副好像普通学生的表情?少开玩笑了啊,行不?」
——————嘎、嘎、嘎
野野部不停地踢着我的椅子。我小幅度的移动起来。即便我拼命的施加体重,椅子还是轻易的滑动。我全身肌肉绷紧,感觉变得比石头还硬。
——————嘎、嘎、嘎、嘎、嘎
「你还记得对我做过些什么么?你没忘吧?纪念都留下来了啊」
他指的,是脖子还有额头上的伤痕吧。脖子是我撞倒他的时候,偶然被碎玻璃划开的。额头是用椅子殴打他的时候弄破的。两个地方血流得都很夸张,野野部抵死挣扎,我觉得非常有趣。
但是,他没死成。不仅没死,现在还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你转学之后,一定听说过什么吧?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吧?」
「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听说」
「喂,没搞错吧!没你这样的吧!没你这样的吧!怎么回事啊,你这算怎么回事啊!」
野野部胡乱地抓挠头发,捂住脸。犹如将要宣泄激情一般,他吸了口气。我让汗透的手掌反复开合。怎么样才能顺利的把事情撇开呢。我没有回答。
「知道么,在你转校之后,对我的霸凌没有结束。只不过,你走了之后,内容变了啊。只有你这样,太狡猾了吧。内容也只有暴力。你消失之后,被打的次数减少了,但是勒索的要求大幅增加了啊」
他将我的过去搬出来。感觉就好像让我去听死者的回忆一般。
转校前那段糟糕透顶的日子在我脑中闪过。在充斥着浓浊不满的班级中,我设定了某项规则。发散的霸凌对象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让现象恶化到了极限。
我当初计划通过创造全班公认的沙包以牟取环境的安定。结果成功了,我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班级的中心人物,也得到排解平日忧愤的玩具。
沙包的名字,叫做野野部。很多人一看到他就想揍上去。
但是,这种情况出乎意料的让精神压力积蓄起来。排解忧愤本身便会造成精神压力的事例,应该屡见不鲜。这个行为与我理想的人生大相径庭。
班级的环境虽然得到了改善,状况却一如既往的恶劣。但是,加速的霸凌无法阻止。如果我没有率先采取行动的话,憎恨的方向甚至可能离散。在对野野部施暴的那段日子里,我疲惫不堪。我感觉一切都失败了。
野野部像贝壳一样保持沉默,不见他有自己努力解决事态的意愿。
何况,我已经精疲力竭。而在这个时候,妈妈决定再婚。
我按照自己的方便,扭曲了所在高中的现状,向妈妈表示想要一个富裕的继父。随继父一起搬家,我转学的要求立刻被接受了。
于是,我杀死了过去的我。用理想的我之手,将卑劣的我虐杀掉。
这与单纯的改换印象不同。我在想象中不断杀死自己,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我自身将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当做不同的人来认识。结果,我消灭了过去的我,选择了生活在理想中的道路。
这是一种暗示。同时,也是一种祈祷。
我,已经死了。
所以,不要再来找我。
「你消失之后,我被迫在百货公司里抢包,结果被保安发现了啊。我没弄到钱,从二楼掉到了一楼」
我不禁咋舌。勒索的人实在太蠢了。野野部在暴力面前是顺从的。但是连续索要能力所不及的东西,当然会让他走投无路。
而这个结果,就让野野部跳楼了。
「我当然没有死成。只是脚骨折了。然而,听到情况的百货公司一方,将情况理解成了霸凌之后强行要求抢包而造成自杀未遂。上面的人把事情问的一清二楚啊。警察向学校通报之后,还受到了媒体大举报道。因为我活下来了,所以要平息事端吧?你不知道么?」
我摇摇头。我脑海中浮现出野野部在掉下去时露出扭曲笑容的身影。
他通过跳楼,从一切之中得到解放。然后现在,他俯视着我。
「后面事情就简单了。迄今为止的事情简直愚蠢透顶。涉及的人或多或少受了处分。还有的家伙被退学了。学校可真厉害啊,之前明明视若无睹,事情一摆在表面,立刻就将发臭的东西全部舍弃,摆出一张清爽的面孔。在我骨折的时候,经过交谈之后,我也决定了转校。我一度转到了其他高中,然后现在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转到了这里……然后,你就在这儿了?」
他突然喷笑出来。他的脸上,浮现出阴森的恍惚之色。语气突然带上了发粘的热量。他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我啊,想要改变。这一次,我一定要改变。我要在新的地方,做一个崭新的自己。过去的我,去死好了。结果我这个样子,没想到正在和你做同样的事。就和把我的人生弄得一团糟的你一样啊」
灌注热量的声音,就好像热恋着我一般。但是,这应该是愤怒突破临界的产物吧。在他的头脑中,满溢而出的应该是憎恶与怨恨。我抬起上半身,试图稍稍移动。但是,他的手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感觉到超越恐惧的明确危险。他的皮肤,异样的热。
「放开我……住手啊……住手啊!」
我连同椅子,向背后倒下。他松开手。我难看的摔在地上,连忙起身。我们相互面对。野野部抽搐的脸上,流露出奇异的从容。
他露出笑容,正观察着我。
「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啊!你想说什么!」
我的声音空洞的回响着。野野部挠着脑袋。他吐出混着笑意的声音
「你呀,在隐瞒吧?将过去的一切,全部掩盖起来,装作另一个人,对吧?」
才不是另一个人。我就是我。不过,别人会这么说也无可奈何。我杀掉了过去的我。然后,我赌上我的一切饰演现在的我。
但是,凭什么这么说我,我也有得到幸福的权利。
「————…………这种事,被拆穿的话,就结束了,对吧?」
我感到一股脑袋仿佛遭受重击的冲击。汗水从全身喷涌而出。
铁锈的味道渗入鼻腔。滚热的血黏黏地碰到嘴唇。腥臭在舌头上弥漫。我不该表现出软弱。明明知道,身体的反应却背叛了我。
「这、这种事情,有谁会相信!」
失败了。舌头空转,滑稽的话破口而出。连我自己都觉得愚蠢,咬紧嘴唇。野野部吃惊似的摇摇头。我憎恨他的这种坏笑。
我回忆起杀死自己时的记忆。我也想让他一同消失。
「你觉得将一切都舍弃掉就行了,对吧?不过啊,那帮家伙可是非常恨你的哦?要是知道突然一声不吭就消失的你,在这种地方独自过着平静自在的生活,一定会非常生气呢」
一股寒流从背脊冲下来。我隐藏自己的行踪,离开了之前的学校。我十分小心的将过去的自己在那个地方埋葬掉。而这么做的结果,自然会招来憎恨吧。
「写封信吧。然后,将你是怎样的人,细致入微的告诉这个学校的家伙们吧。张贴在学校的公告板上怎么样?如果引用网上的报导,我可是能够写出可信性相当高的故事哦。就这么办吧。两种方法配合起来,很完美吧?」
我察觉到了某个事实。在想要保护什么的情况下,人会变得无力。想要放纵负面情感诉诸暴力,只有在失去什么的时候才能做到。
我束手无策。损害无法避免。本应消除的过去,要将我吞噬。
「我该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肯停手?」
我用颤抖的声音呢喃。我想知道条件。只要能够回避最糟糕的状况,小小牺牲我不在乎。鼻血顺着下巴滴下去。野野部深思熟虑般望着天花板。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发出唱歌一般的声音。下一刻,冲击在腹部放射开。
胃在抽动,呕吐物自然而然的从我喉咙里撒出来。这是似曾相识的情景。黄色的污物腾起飞沫,掉在地板上。野野部的脚从我肚子上抽回去。
下一刻,他抓起我的头发,将我拍在地板上。眼前天旋地转。锐利的痛觉炙烤我的头。恶臭让我险些又吐出去。鞋子在我脑袋上落了下来,践踏我的头发。
「我说停手你就停手了?我让你停你就停了?你没有啊!所以,我为什么要停手!真让人恼火!太让人恼火了!」
我的头发被用力抓起,脸被拉了上来。呕吐物从脸上滑落。张开的眼睛,微微抽动。野野部盯着我的脸,笑起来。
他粲然的脸上,挂满异样的兴奋。
「不过,让我不对任何人说也没问题哦?只要我们今后反过来就可以了哦?我啊,现在都梦想有这一天啊。你踢着我的肚子,然后大笑。在我的想象中,我多少次将你杀掉,多少次将你搞得乱七八糟,你知道么?知道么?今后啊,你要……」
突然,他改变了语调。他眼中浮出泪水,露出堪称温柔的表情。我突然察觉到,我曾经对他造成的伤不断化脓,变成了扭曲的伤痕。那份忧愤,一定只有将我弄坏才能排解吧。
粗壮的手指抚摸我的脸。我回忆起将这些指头折成锐角的记忆。
「——————…………我做了个梦」
伴着火热的吐息,他说出扭曲的话。
下一刻,我的脸被打了。仿佛将火药塞进嘴里的冲击放射开来。
大量的鼻血滴在地面上。肩膀被抓起来,摁在地上。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我的肚子被挤压,我感觉到了股间的隆起。我强行扭动身体,从野野部身体下面逃离。肩膀虽然被抓住,但我将他挥开。响起布被撕开的声音。
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混乱。我感觉脑袋和身体的回路被切断了。我打算冷静下来,但脚没办法顺利的动起来。身体机能变得乱七八糟。刚才耳朵内响起撕裂的声音,多半是我自己的惨叫。我逼近眼前的窗户旁边。某种东西在上面摇摇欲坠,然后倾斜。
我觉得能够抓住,于是抓了起来。我转身将那个向野野部的头挥了下去。
哐啷!!!!!!!
响起尖锐的声音。瓷器的碎片和腐臭的水落了下来。那是已经被人们遗忘,不知是谁带进来的花瓶。枯萎的花的残骸,随着瓷器落在地上。血从野野部的脑袋上洒下来。他的肩口被染成鲜红。血淋淋的颜色灼刺我的眼睛。
我们彼此相望。脱节的时间渐渐流失。
野野部的脸渐渐开始痉挛。
在他打算开口之前,我的胸口被抓起来。视线天旋地转,疼痛爆炸了。我的脑袋被一次又一次磕向桌角。剧痛放射开,脑浆激烈的摇晃。头骨中,仿佛伸进了一只手。我想到,我要死了。脑浆迸裂而死。
惨叫从喉咙里漏出来。我胡乱的挥动双腿。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一门心思挥动的脚,陷进了野野部的肚子。他向后退了一步。我撞向他的身体。我骑在他倒下的身体上,趁他还没来得及抵抗,抓住他的脖子。我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的将野野部的头砸向地面。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不知从何时起,抵抗消失了。我觉得奇怪,停了下来。
我将手中的脑袋扔到地上。脑袋发出钝响,野野部一动不动。血从他的脑袋流出来,然后凝固。此时,我终于察觉到。
野野部,死了。
他,是我杀死的。
* * *
粘稠的汗,从额头上滑落。手脚好重,感觉麻痹了一般。
脑袋痛得可怕。但是,这没关系。我没功夫去在意身体的异常。
我靠在墙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就像受了重伤一样,全身都在搏动。我一边忍受这种恶心的感觉,一边看我身旁的野野部。他再也没有动过。在活动室里,只有我和尸体。与想象中的尸体不同,现实中的尸体非常生动。
我移开视线,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连哀叹、恐惧的功夫都没有。我猛地站起来。我将手伸进书包,取出体操服,用力去擦地上的血。我必须销毁证据。我将野野部的脑袋翻过来,朝着天花板,擦掉黏在地上的血和头发。虽然渗进去的部分留了下来,但这种程度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我用颤抖的手将花瓶的碎片也回收好。将呕吐物和水擦掉,将肮脏的体操服强行收进书包。
此时,我已经逃不了了。我重新面对尸体。
这该怎么办。我想不到藏尸的地方。拖着移动又太危险。我擦掉粘稠的汗水。不论擦多少次,额头还是湿的。刚刚止住的鼻血流了出来。不能再留下血迹了。我抓起鼻子向上仰。
走廊的窗户,一瞬间进入视野。在那里,我察觉到『某种东西』。
我战战兢兢的放回视线,窗户细细的敞开着。
在那里,有人。
看上去很老实的面孔,像幽灵一样正向这边偷看。
「——————噫」
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我认识这张在月光之下映照出来的脸。
是深山静香。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确实的看到了我,但她的脸上面无表情。就算大叫,她也没有表现出害怕,只是无言的缩回脖子。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我连忙向她身后追去。
「等、等一下,深山!」
我夺门而出。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
无人的走廊上,月光发白发浊。我的脚在颤抖,我原地蹲了下去。就算追上去也无济于事。就算追上去,我还是束手无策。就算威胁她闭嘴也毫无意义。像对野野部那样将她杀掉是不可能的。
泪水顺着脸滑落下去。最后我明白了。这一刻,一切都结束了。我的人生,在这一刻,已经作践得残破不堪。
「…………呜…………啊…………」
我漏出不堪的声音。我咬紧嘴唇,泪水流下来。粘稠的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流下来。眼前变得模糊。火热的液滴一次次的打在脚上。泪水无法停止。除了绝望之外,我无能为力。我对一切,都已束手无策。
我渴望有人来救我。但是,这是在太不现实了。
————踏
此时,我听到声音。
冰冷的脚步,打在走廊上。有人向我走来。然而不知为何,我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脚步声极具规律的不断延续。一旦被发现,一切都将结束,然后我仍旧茫然的等待着。
因为我觉得,就连脚步声也是因为我的渴求而出现的。
白色的身影从走廊上走来。深蓝色的纸伞在黑暗中依旧鲜艳夺目。
「嗨————……今晚夜色不错呢」
狐狸面具,泛着白光。
茧墨日斗正站在那里。
* * *
狐狸在黑暗之中。月光照亮的情景,感觉奇异地缺乏现实的味道。
狐狸面具正露出扭曲的笑容。戴着面具的他,目光冷冽。
茧墨旋转纸伞,俯视我。深蓝色咕噜咕噜地画着圆。他什么也没说。此时,我察觉到情况不对劲。我刚才杀了人。浑身是血。然而,他甚至没有困惑,神情冷静。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连这个问题也没问。
而且,为什么茧墨会在这里。
「茧、茧墨,为什、么」
「社长,你究竟想怎么做?」
「………………咦?」
他突然毫无逻辑地开口问道。我不禁失语。茧墨在我前面弯下腰,一边旋转纸伞,一边淡然的说下去
「你从一开始就很不自然。扮演一个被所有人爱的人,很单纯,但也是个困难的课题。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你做的很好。就算从旁观察,你的伪装也接近完美。虽然没有杀掉真正的自己呢」
「………………」
狐狸面具移动了。他将面具戴在脸上。茧墨如同无所不知一般,继续说道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呢。你逃避过自己。在知道你过去的人全都活着的情况下不断逃避。就是这么回事吧?从一开始,不就明摆着会迎来破灭么。社长,于是你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已经结束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白色的手指抚摸我的脸。他的手指被染红。狐狸小心翼翼的抚去野野部溅到我脸上的血。冰冷的手指描过我的嘴唇,我闻到了铁锈的味道,非常浓郁。
他的眼睛愉快的弯起来。同时,也冷彻无比。
实在太矛盾了。
我产生一种仿佛时间停止的错觉。喉咙火辣辣的,非常干渴。他和我一样,不过是一介学生,而且还是我的学弟。但是,这样的认识已经崩溃。
茧墨身上散发出致命的诡异感觉。感觉他的出现,仿佛让空气都为之混乱。虽然很荒唐,但我感觉走廊仿佛化作了异世界。
杀了人的非日常,又被新的日常所涂抹覆盖。在黑暗中旋转的纸伞,就是如此缺乏现实感。伫立在这里的他,不像人类,而像狐狸。如今我明白了,从以前便萦绕不去的恐惧,是正确的。奇异的确信塞满胸口。
茧墨日斗,不是人类。既然被他断定,那我一定完了。
「哪里…………可喜可贺啊」
语言自然而然的从唇间漏出。狐狸缓缓倾首。
「————怎么了?」
我抬起脸。挥开柔软地压住我嘴唇的手指。激情填满胸口。直到刚才还充满绝望的断念之情消失不见。隔着这面墙的另一头,还留有人的尸体。从现状看,一切都完了。然而,我并不承认这个事实。
我怎么可能去承认它。我迄今为止都做得很好。现在的我,与过去的我是不同的存在。我在想象中一次次的杀死自己,变成了如今的自己。
不过是在现实中杀人而已,我岂能患得患失。
呼、呼、呼
从咬紧的牙齿间,漏出凌乱的气息。可怕的不满喷涌而上。我对命运,对神,对不存在的绝对存在爆发出不满。我知道自作自受和因果报应这些词。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要诅咒,必须去怨恨。
我不想被非人的存在判决一切。带着狐狸面具的存在正在冷笑。
他露出神一般的傲慢表情。
「这种事我岂会认同!我爱着现在的我!对我来说,『现在』比一切都重要!然而,为什么『过去』要来捣乱!我本来杀掉的人,竟然会跟我作对,这是错误的,是不可理喻的!」
这是在强词夺理。我即便舍弃了过去,野野部还是会感受到漫长的痛苦。但是,与失去现状的恐惧比起来,这根本不值一提。别人的痛苦是属于别人的。我的痛苦只有我自己能够体会。就算是自作自受,我也不会认同。
「我想要活在一如既往的日常中!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好似惨叫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凝重的沉默压迫身体。忽然,夏日的暑气回到皮肤上。我感到一阵沉重的眩晕。我为什么会毫无意义的大叫起来呢。既然有大叫的功夫,应该藏起尸体。我如此心想,打算起身,但我无法顺利做到。
眼前天旋地转。脑袋非常痛。此时,狐狸正在冷笑。
————他,为什么在冷笑呢?
被我宣泄着不讲理的愤怒,他看上去似乎很愉快。涂成红色的嘴唇,勾勒出锐利的弧线。狐狸俯视着我,说
「原来如此。社长,这可是个无比丑陋、肤浅、不堪入目,而又任性的愿望哦。如我所料。于是,我很佩服。好吧。许愿是人的自由。我对此不予置喙。连问的必要都没有呢」
如同配合着他的声音一般,眼前开始摇晃。我感觉走廊渐渐变软崩溃。大量的汗,如决堤一般流到脸上。粘稠的触感好恶心。汗水进到眼睛里,不知眼睛是不是被伤到,世界渗出红色。我吐出粗暴的气息,向前方伸出手。
我突然开始沮丧。怨恨和愤怒消失掉。我就像小孩子一样,陷入无力的颓丧之中。我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体里被抽出来。不论是谁都好,如果神真的存在,希望能够立刻给我救赎。
我的手伸向半空。狐狸俯视着我的手。
她含着笑,用不开心的声音呢喃
「————这个愿望,我来实现吧」
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与此同时,我醒了过来。
* * *
我看到伸向天花板的手。
这只手,固定成求救一般的形态。
我从床上弹起来,茫然的环顾四周。朝阳洒落在印花衬衫上。继父挑选的充满少女情怀的家具映入眼中。熊熊布偶落在桃色的地毯上。我连忙摸摸脸。粘稠的汗水挥之不去。房间里,充满着空调的冷风。我从床上跳下去,脚撞到了书柜。我喜欢的几本书掉了下来。此刻,我停了下来。
「——————梦?」
我呆呆的嘟嚷着。没有任何人告诉我答案。
野野部的威胁。脑袋的剧痛。尸体柔软的触感。夏天的酷热。血的味道。静香那张幽灵一般的脸。凝重的沉默。绝望与愤怒。然后——白色的狐狸的身影。冰冷的,手。
一切都历历在目。房间里,没有表现昨天那场噩梦的痕迹。笑意缓缓涌上来。噩梦的余韵消解了,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向我迎面扑来。
那是一场梦。那一切都不是现实。
「什么啊,是梦啊!竟然是梦!啊哈哈哈哈哈!」
我张开双臂,向身后的床上倒下去。我一边笑,一遍左右打滚。实在太可笑了。眼泪要流出来了。我对原原本本的现实感到喜悦,笑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我猛地站起来。我还想继续笑下去,但必须为上学做准备。我哼着歌,转向桌子。
真是一个可怕的噩梦。梦给了我很多教训。为了应对野野部现身的情况,我必须练就熟练地应对方法。我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拿起书包。
对,我能更好的应对。而不是杀、了、他。
「————————咦?」
我停了下来。体操服的袖子从书包里露了出来。
那个,染成了鲜红色。
寒气窜遍全身。在明亮的房间里,那个正彰显着自己的扭曲。我伸出颤抖的手。为什么,我一直都没察觉到呢。就像要去触碰滚烫的东西,我的手指颤抖起来。我按捺住颤抖,抓住拉链,一口气横着拉开。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被血和水打湿的体操服飞了出来。恶臭扑鼻。
伴着硬质的声音,花瓶的碎片掉了下来。黑色的头发满满的粘着在布上。我感到尖锐的头痛。头仿佛被勒紧一般疼痛。我跪下去,粗暴的将手伸进去。
手抓住了某个湿润的东西。我将又黏又滑的那个拉了出来。
沾满血的衣服出来了。这是我昨天穿过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扭曲的笑容从我嘴里流泻而出。我抱紧衣服,大笑起来。但是,我立刻站起身来。我从书包里取出体操服,将瓷器再次小心抱好,和衣服一起塞进了床下。妈妈不会打扫。应该不会被发现。书包被血和谁弄脏了。我将无法使用的课本取出来,同样塞了进去。
我迅速做好准备,离开房间。走到一楼之后,妈妈正在布置餐桌。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吃着面包片。除此之外,没有准备其他早饭。
她大概连脸都没洗吧。继父不在的时候,这个人什么也不会做。
「怎么了啊,这么慌张。你不吃早饭么?再想吃别跟我说哦。麻烦死了,自己做吧。反正你什么也不做」
她对烦躁不加掩饰,脸歪起来。没有化妆的脸上,细纹非常多。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对她露出笑容。
「早上好,妈妈。早餐我就不用了,不过,我昨天几点回来的?」
妈妈伸了个懒腰。她吃着面包片,擦掉黏在嘴唇上的橘皮果酱。她可能没有听到。几十秒钟后,妈妈啧了一声,说出答案
「我哪儿知道。你爸昨天又没回来,我很早就睡了。话说,我在卧室里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你晚上别转来转去啊。要是惹你爸不高兴可怎么办?真是蠢死了,听明白了么?」
她对我似乎并不关系。我道了声谢,转身离开。我粗暴的飞出家门,背后传来好像怪声的抱怨,但这无关紧要。我全速冲向学校。
错不了。昨天的噩梦,是现实。但是,我没有见过狐狸之后的记忆。脑袋疼痛难忍。我以要将腿折断的势头一路猛冲。
我必须向茧墨日斗,向那只狐狸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关键的是,我必须确认野野部的尸体怎么样了。
* * *
到学校,我拉开活动室的门。
狐狸正坐在那里。
外面传来蝉鸣。他在空荡荡的活动室里正读着书。早晨的活动室,还留有些微的清凉。从窗户射入的耀眼阳光中,他一声不吭地翻着书。
狐狸面具,正在头上笑着。他自己露出索然的眼神。
我无视他,穿过活动室。走近昨晚花瓶所在的地方,那里确实染有血迹。但是,没有尸体。我在活动室中寻找。查看讲桌下面,连文件柜也打开了,但哪里也找不到。我冲向茧墨。
「尸体在哪儿!」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蝉鸣回应了我叫喊一般的提问。他一语不发。连看也没看我一眼。烦躁与恐惧涌了上来。在即将超过极限的瞬间,他回答了
「————谁知道呢」
一瞬间,我没有认识到他的声音。我感到异样感继而袭来。他说不知道。昨天的事不是梦。这一定错不了。但是,究竟哪边才是现实呢?
我想大叫,但沉下声音。我故作冷静,向他询问
「茧、茧墨,昨天,你在晚上见过我的吧?还记得么?」
「为什么这么问?」
「废话少说,回答我!」
我不行了。近似尖叫的声音冲口而出。茧墨依旧对着书的方向。
他翻起下一页,淡然回答
「要论事实,我和你见过哦。但是,你认识到这一点又能怎样?社长,你想怎么样?」
————啪
书合上了。他仅将眼睛向我转来。他的视线非常冰冷,让我哑口无言。但是,我不能害怕。我拼命的打开嘴唇。
「那、那么,我之后怎样了?回过神来,我在家里……野野部……野野部的尸体怎样了?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尸体?」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状况的异常侵染全身。我的确杀了野野部。但是尸体找不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家中了。
难道说,是眼前的狐狸替我藏起来了么。我回忆起昨晚朦胧的记忆。
我记得,他这样说过。
——————这个愿望,我来实现吧。
「既然在家中醒来,那你一定回家了吧。这是日常。不是挺好么,社长。你的日常似乎正如你所求,正确地发挥着的机能————恭喜你」
他淡然的说道。虽然他对在我道贺,但他的语气很干。我不知为何,感到微弱的寒意。脑袋碾压般的疼痛。汗水从额头上激烈的涌出来,我擦了擦脸。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他没有言及最重要的事情。
「尸体。野野部的尸体,在哪里」
「我一开始就应该说过哦,社长。对他,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对他?」
茧墨微微颔首。我被推落深深的混乱。他说,他对尸体什么也没做。但是,尸体消失了。难道说,尸体自己走掉了么。头痛越来越剧烈。我忍耐着欲裂的头痛,将疑问说了出来
「————————既然如此,是我做的?」
那为什么当我回过神来,会在家里呢。
他的嘴弯成笑的形状。
他无言的站起来。他从我身旁走过。我想叫住他,转过身去。此时,我们四目相接。就像昨晚的野野部和我一样,我们相对而立。
「你许愿,想要过上一如既往的日常。于是,就变成了如你所愿的样子」
茧墨低声细语。他摘下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发出窃笑的声音。
他愉快地继续说道
「————你就为这件事,开心个够吧」
他以流畅的动作转过身去。他背对着我,离开了活动室。我不知为何,没能追上去。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活动室里,被蝉鸣塞满。温热的风送入身体里。某处的窗户似乎正敞开着。我一边感觉汗水爬过背脊,一边站起身来。
远方传来铃声。我茫然的思考起来。
我有杀人的记忆。但是,这间活动室里没有尸体。只残留着血迹。
——————这究竟,是日常么。
* * *
过了一会儿我走进教室。班主任老师还没来。我连忙扫视已经落座的同学们。我犟着扭动脖子,向野野部的座位看去。他果然没有来。
以防万一,我问了问阿幸,野野部转校过来是事实。他拜托我带他参观文艺社的事情也不是做梦。昨天的事情果然发生过。应该这么去想。我对询问邀请结果的阿幸摇摇头,随口撒了个谎
「他似乎不太感兴趣。他回去的时候说,果然还是算了」
「是么,真遗憾啊。还是再给他推荐一些好地方吧……话说,野野部同学好慢啊」
阿幸担心的说道。野野部的空座位很显眼。好几名学生视线投向那边。但是,他不会再来了。
因为,我杀了他。如此想到的瞬间,门打开了。
班主任老师的脸绷得特别紧,走了过来。他站在讲台上,做作地清了清嗓子。
「呃,今天要告诉大家一个沉痛的消息」
老师开场白如此说道。野野部的尸体被找到了么?我身体绷紧。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心脏立刻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
老师吸了口气。然后,说出了出乎意料的话。
「昨天刚刚成为我们班级一员的野野部同学,在自家公寓的阳台扶手上摔下去……昨晚很晚才发现他已死亡。似乎是场不幸的事故」
从自家公寓的扶手,摔下去了?
怎么回事。野野部应该死在了活动室才对。我脑子很乱。头痛愈演愈烈。老师继续吐出无关紧要的戏言。
非常遗憾,但大家要坚强起来。根据野野部家人的意愿,葬礼仅在家人间进行。
我抓紧头发,要紧牙根,忍住头痛。简直莫名其妙。突然,我想起狐狸的话。
你的日常似乎正如你所求,正确地发挥着的机能————恭喜你。
这是哪门子的日常。
「美和、美和,你没事吧?」
我听到阿幸的声音。我抬起脸,全班的实现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发生了什么。他们发觉是我杀了野野部么。我不由想要惨叫。但此刻,传来了温柔的声音。有人如同安慰我一般,抚摸我的脑袋。
「昨天和野野部同学说话最多的就是美和了呢。美和的心情我明白,我明白哦」
阿幸的声音中透着泪水。她不断颔首。此时我察觉到。
我在哭。但是,这并不是为野野部哀悼的眼泪。
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剧烈的头痛而流出的泪水。我擦了擦脸。
我说我没事,摇摇头。但是,大家依旧向我投来慰藉的眼神。
看着我的眼神————————就如同在看着温柔的人一般。
* * *
究竟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我的脑袋一定是错乱了。
一到午休,我便在中央广场发呆。我仰望蓝天,叹了口气。
这所学校的广场,以环绕校舍的形式设置着。这里还有小卖部,午休会聚集很多学生。我坐在长椅上,简单的吃晚饭。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小田桐坐在连接校舍的台阶上,正吃着炒面面包。
「小田桐!」
我摆出一张幸福的笑容向他喊去。他连忙将面包咽下去,向我看来。
「社长?」
「你叫我社长很奇怪啊。茧墨没和你一起么?」
他应该是茧墨唯一的朋友。狐狸是何许人也,他应该知道吧。
没有察觉到我试探的视线,小田桐喝了口宝特瓶装的麦茶。他向旁边移了一步,似乎是给我让位置。不过,我依旧站着,等待他的回答。
「呃,我想日斗大概在图书室。那家伙有时会不吃午饭。我还跟他说过,这样对身体不好呢」
「嗯,是这样啊。只有你一个人么,没想到呢。你们关系那么好,还以为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呢。话说,茧墨跟普通人很不一样呢,还戴着狐狸面具。你知道,那个面具是怎么回事么?」
我试着用轻松地语调去问。他为什么戴着狐狸面具,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只是,我无法很顺利的组织语言去询问狐狸的异质。
小田桐歪着脑袋。之后,回答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也有很多时候不会见日斗哦。他只有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过来……不过他对文艺社很热衷吧?」
「是啊,社团来得挺多的呢……话说,你不也一起来过么」
我刚刚回答,他就摇摇头。不知为何,用感慨的口气说道
「不,只有茧墨邀请我的时候,我才会去文艺社……我知道小册子的制作,他每次都有参加哦。他果然很热衷文艺社呢。那家伙,明明经常翘课……有时一星期都看不到人影呢。不过这方面也倒让我觉得很轻松。不过我觉得,课最好还是来上呢」
这全是我发自内心的觉得没用的信息,令我意外。小田桐看上去是个喜欢和别人在一起的人。从他口中听到轻松这个词本身便让我觉得很稀奇。
「轻松么……难道说,你对人际交往感到很疲惫么?」
「咦?没有那种事,怎么说呢,你想,和人说话的时候,果然得要最低限度的照顾对方的感受,对吧?或许该说,日斗不需要这种照顾……这并不是在说他坏话哦!所以,感觉陪着他很轻松」
小田桐仿佛让自己接受这这件,点点头。但是,我完全搞不明白。
谈话的走向,实在偏离太远了,得到的尽是些无用的信息。我对自己提出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感到后悔。
当我想要回到原来的话题时,他轻轻的呢喃了一句
「感觉,日斗不像人类……倒像狐狸」
我不由僵住了。我想起昨晚看到的身影。狐狸站在眼前。就连那时的恐惧也再次重现,我深深地咽下一口起。
「……狐狸、么。为什么?」
「怎么说呢,他和其他人不一样。飘忽不定而反复无常,似乎不会加入集群……他混入在人群之中,就像狐狸一般的存在。不过,这只是从面具展开的联想呢。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其实我自己也不太说得上来」
小田桐深思起来。这是个模糊不清的印象吧。我确信他并不知道茧墨的本性。我犹豫着该向他说什么,不过最后放弃。不论他知道还是不知道,都和我无关。我点点头,转身离去。
「是么。真是个奇怪的印象呢。再见咯,小田桐。我也该回教室了」
「咦,啊,好的。再见……那个,社长!」
我被叫住,停了下来。转过头去,只见小田桐眉头深锁的看着我。
「嗯?什么事?」
「那个,我以前就这么觉得了,社长是不是越来越累了?」
我的忍耐冲破极限。如果迟钝,那就维持那份迟钝就够了。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疲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那么让人心烦。
「诶,没有啊。话说小田桐,不要擅自替别人担心。说真的,你这样让我很不高兴……!」
就在我大声喝斥的时候,我倒抽一口凉气。一位少女从我眼前穿过。面色阴沉的学生,抱着没拆袋的三明治。她是等人空了之后才买的吧。午休明明所剩无几,她的脚步却非常缓慢。
短黑发下面,是白皙的肌肤。我看到她的脸,呼吸为之一窒。
她垂下的眼睛抬了起来。就像昨天那样看到我。
「………………啊」
「过来一下,深山同学!关于文艺社,我有事要说!」
也包含着搪塞小田桐的借口,我一边叫一边拉住她的手。但是,小田桐似乎不认识深山。除了茧墨之外,他不怎么接触其他社员。尤其是那个老是沉默寡言的深山,他应该根本就不记得。
我强行拉着深山,带离了这个地方。深山没有抵抗,跟我走来。她垂着眼睛,依旧让人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这张白色的脸,与我昨天夜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我完全忘记了。
她昨晚目击到杀人现场的事,完全被我遗忘了。
* * *
我把深山带进人迹罕至的旧校舍后面,将她摁在墙上。
深山就像胆小的小动物一样颤抖起来。她抿着嘴,垂着脸。
烦躁涌上胸口。她没有表现出像样的抵抗。然而,她依旧缄口不语。她或许觉得,只要客气一点就能让一切过去。
为什么不想自己来解决事态呢。我放纵烦躁的情绪,低声问道
「深山……昨天,你看到了么?」
「………………我」
「说清楚一点啊!」
「………………看到,是指什么?」
我敲击墙壁,深山微微抬起脸。她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她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心。我不觉得这会是目击到杀人现场的人所露出的表情。我不禁蹙眉。
难道说,深山没有看到么?
我不曾思考过这种可能性。我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昨晚发生的事情,究竟到什么地方是真实的呢。
深山没有回过学校么。其实我没有杀野野部么。
「没什么,不知道的话就算了…………抱歉」
我的手缓缓从深山的肩膀上松开。就在此刻。
「……学姐和野野部学长,浑身是血的那件事么?」
她的语气与平时没有分别。一阵恶寒滑过背脊。
深山没有看我的眼睛。她转向一旁,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恐惧,似乎也没有责难我的意思。她只是,如往常一样惴惴不安。
遑论如此,她的脸上似乎还挂着说不出的困惑。
「深山,你」
「为什么我会在那个地方么?我走的时候很匆忙,忘掉了钱包。尽管到了晚上才想起来,但是里面放了保险证,不想被别人捡到,所以就回去取了。然后,前辈们就在那里。我没有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样就可以了吧?」
深山突然与我视线相合。在全身爬来爬去的恶寒变得更加强烈。手中的肩膀很柔软,让我感到很恶心。深山的反应实在太奇怪了。
茧墨是狐狸,但她是人类。在某种意义上,她比狐狸更加异常。
「你说你不说,这算什么?我怎么可能相信」
「那我该怎么办?我不感兴趣。无所谓。不想把前辈们的事对别人说。这样不行么?还需要别的什么?请告诉我。我照做」
深山紧紧的抿住嘴。视线陡然摇晃。一时远去的头痛再度复原。我按着额头,咬紧牙根。深山悄悄从我手中挣脱开。我想拉住她。但是,我感觉不需要再说什么。
深山说她不会对任何人说,野野部的尸体怎么样了,逃走的她应该不会知道。既然如此,我不需要再问什么,也不需要警告她。
在某种意义上,这应该是最理想的发展。可是,我胸口有种可怕的空虚。
我感觉似乎有什么坏掉了。我所鄙夷的东西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我感到非常恐惧。日常似乎正从脚下开始崩溃。我茫然的望着她。
「请学姐相信。我真的不感兴趣。除了喜欢上我的人还有喜欢人之外,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告辞」
她讲出莫名其妙的话。澄澈的乌黑眼睛里,映出我的样子。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转过身去,跑掉了。脚步声如昨晚一般,离我远去。我当场瘫坐下去。头痛在持续。头就像要裂开一般,疼痛愈演愈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都好诡异。这样下去,我感觉我会疯掉。感觉自己被扔到了不可思议之国。在所有东西都错乱异常的世界中,我不断迷惘。然而,或许正好相反。错乱的其实是我。想到这里,一切都得出结论。
如同证据一般,脑袋疼得非常厉害。我拍了拍脸,强行调整正常。
我没工夫说蠢话。我再次梳理状况。
野野部死了。我有杀死他的记忆。
但是,他是从公寓坠落而死。
昨夜,深山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我们。但是她说,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我的记忆存在缺失。昨晚,狐狸说过他要实现我的愿望。而结果,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过。
狐狸应该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
这件事,他无意对我说,无意对任何人说。
我缓缓站起来。我的影子在楼廊上延伸,十分阴森。
我考虑现状。虽然很难说是日常,但这是因为我固执的认为自己杀了野野部。他在公寓摔死了。这是众所周知的。目击昨晚现场的人,全都没有提及这件事。既然如此,不论是梦还是现实都没关系。
我应该践踏记忆,生存下去。不论野野部的死,狐狸的话,深山的态度都没关系。是我赢了。我再次得到了日常。对,我应该高唱凯歌。
我仰望天花板,头痛没有恢复的迹象。额头流下粘稠的汗水。
即便如此,我还是笑出来。即便流下油汗,我还是向天花板高举拳头。
我就如同胜利者一般,笑了。
然后,我无视了所有的异常。
* * *
我取回了日常。就像杀掉自己一样,杀掉了野野部,回归日常。
如今的我,依旧与眼前的社员们快乐的享受着每一天。这正是日常的情景。
我面带微笑,守望他们。
或许是文化祭的准备开始了,社员人数大幅减少。应该是去准备开店,班级节目,还有乐队练习了吧。取而代之,真正筹备社团活动的成员充满活力。有时在朋友之间相互交换原稿,交流意见。
文化祭上使用的合刊的初稿截止日已经临近。平时的小册子由学校印刷,制成书,但合刊的制作,预约到了印刷场。会计由我兼任。有意愿的人,都在认真筹措。我自己没有参加合刊的制作。我本来应该参加的,但由于野野部那件事,还有备考的原因,让我退出了。
在夏天的阳光中,大家过得十分快乐。有人买来了冰棍,众人欢呼相迎。深山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我极力的从她身上避开视线。至于对茧墨也是一样。从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和他还有小田桐说过话。
我将他们当做了不存在。
我回归了日常。已经不需要接近噩梦的残渣。
但是,我并不能说我已经完全回归了日常。
「社长,能够打扰一下么?」
「嗯?怎么了?」
「页数比预定的多出来了,该削减哪一部分……」
已经完成原稿的人对我说道。我对她投去笑容,准备回答她的提问。下一刻,那个来了。
「——————!」
头仿佛被勒住一般痛起来。我按着额头站起来。欲裂的剧痛蔓延开。我张大眼睛,浑身僵硬。我痛得发不出声音,全身抽痛,不成样子的发生痉挛。
「那、那个,社长?你怎么了?」
眼前的人露出不安的表情。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觉得我可疑吧。我强行从椅子上起身,揉着肚子,露出抽搐的笑容说
「抱、抱歉。我去趟洗手间。真不好意思啊」
我动起颤抖的脚,离开了那里。在我离开活动室的前一刻,我向后看去。
狐狸果然正看着我。他从书本中抬起脸,正观察着我。我想大叫别看,但我没有那么做的余力。
我冲进洗手间,抓住盥洗台,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头痛欲裂,感觉有把铁锤从身后向我砸过来。
痛得太厉害,我开始反胃。几道汗水从额头上留下来。我想擦额头,但我的手没有碰到任何东西。这是错觉。不过是那天晚上的感觉再次重现而已。
「…………咕、咕、呕…………」
从那天起,疼痛便不断加重。就好像是野野部的诅咒一般。现在已经恶化到想要一边嘶吼一边在地上打滚的程度。我泪水滂沱,忍住疼痛。
我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药瓶。
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打开瓶盖,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大量的头痛药倒在我颤抖的手中。好几颗掉在地板上,弹起来。我将手中剩余的部分按进嘴里。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将药锭应声咬碎。粉末的味道弥漫开。我强行将其咽下。粘稠的粉末沾满整个口腔。
但是,疼痛没有缓解。药几乎没什么效果。
即便如此,我依旧中邪一般吞下大量的头痛药。
「——————、哈、啊…………」
我感到头痛稍微缓和。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既然维持在了能够忍受的程度,我就得回活动室了。不然,我会被怀疑的。
我担心脸色会不会很惨,在镜子里注视自己的脸。此刻,我呼吸不由为之一窒。
镜子里映出了浑身是血的身影。我立刻别开视线。
心脏激烈的拍打。为什么野野部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在镜子里。
我战战兢兢的转过头去,但是那里什么人也没有。
我抱住肩膀,激烈的颤抖起来。我感觉日常将要被侵蚀。我拧开水龙头,粗暴的洗了个脸。我不想再看镜子。就这样,我飞奔到走廊上。
是我赢了才对。我应该已经杀掉了。我一次又一次呢喃,
虽然对自己暗示,但我知道并非如此。我犯了某个致命性的错误。
即便如此,我依旧无视自身的异常,生活下去。
除了无视,我已经别无他法。
* * *
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头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回过神来,除此之外,我已经无法思考其他东西。我被疼痛所支配。只要稍一泄力,我恐怕就会当场倒下,拼命的抓挠脑袋。我无法从头痛中逃脱。头痛不断向我侵袭。
自那一天以来,我没有照过镜子。在学校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自己房间的镜子也已经被我敲碎了。即便如此,妈妈和继父还是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我独自沉沦在痛苦的海洋中。
这份疼痛原因,我只能想到一个。是我记忆的缺失。在此前后,有人对我做了什么。然后,这么做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他说他对尸体什么也没做。他讲过,他不知道野野部的事。
——————既然如此,我呢?
那是,他确实笑了。
被疼痛支配的日子,过得十分模糊。记忆时断时续的飞走。我竭尽全力继续扮演自己。此时,我已经没有掺入半分感情。我化作空虚的人偶,不断地饰演着我。周围虽然怀有疑问,但没有过深的干预。
我,拼命地、惨烈地、孤独地、不被任何人察觉地不断战斗。
进行文化祭的准备。与顾问老师谈话。在班级中欢笑。进食。露出笑容。怎么会这么荒谬,我如今明明都快死了,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即便如此,我只能去笑,所以我笑。
我拍了朋友的肩膀,相互笑过之后,记忆再次飞走。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了第二天早晨的活动室里。
蝉儿鸣叫起来。或许是进入夏季的缘故,声音愈发激烈。
狐狸坐在活动室的中心。他和平时一样,正读着书。在他背后的窗户,展开一片蓝天。响起干巴巴的纸翻动的声音。
我呆呆的望着他的身影。仿佛历经百年一般,感慨万千。
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了。
我一直渴望了我与他两人独处的机会。
「茧墨,你,对我做了什么?」
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知
回答的,只有蝉鸣。茧墨什么也没说。他无言地翻动纸张。就和平时一样。可是,他的脸上散发出比那个时候更加严酷的冰冷。我似乎觉得没必要和我面对面。我向他冲过去,抓住他的手。
「你做了什么?头好痛。已经无法忍受了。救救我,茧墨。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吧?救救我啊,好不好,救救我啊,喂,好痛啊。真的痛死了啊!」
我发出充满憎恶的惨叫。蝉儿一齐噤口。我粗暴的呼出一口气。
茧墨抬起脸。我从他手中夺走文库本,扔在地上。书滑到地板上残留着浅浅血迹的位置停了下来。
茧墨的表情没有变。他缓缓的,仅将视线转向我,忽然开口
蝉鸣再次响起。噪音和他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你应该许了愿。而我只是实现了你的愿望。你许愿想过上日常的生活。不论你在多么强烈的痛苦中煎熬,不论你发生怎样的改变,日常都会在你身边展开。疼痛仅仅是在你自身内部完结的事象。好好享受不就行了」
他淡然的讲到。就好像在朗读故事一般,声音缺乏感情。
我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来。人类是存在极限的。在这般痛苦中,我无法生存。我想如此大叫的瞬间,讨厌的预感勒住喉咙。狐狸向我投来观察一般的眼神。本能向我警告,不能以求安逸而大叫。
我如今正要说出某种致命性的东西。狐狸沉默了几秒钟。
之后,他再次露出扭曲的笑容。
「是沉默呢。明白了。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吧。我非常佩服哦。你是何其丑陋、肤浅、不堪入目、任性的个体啊,社长。你就好好享受吧」
他与曾几何时一样站在那里。他从我身旁走过去,没有回头看我。我让手指爬上剧痛的脑袋。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用好似嘲笑的声音,细语
「————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的愿望」
的确是我的愿望。然而,我不希望这种事情。
我将惨叫吞下去。门关上了,蝉鸣再度响起。让人发疯的声音中,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了下来。我看着窗外的蓝天,眼泪流下来。
我此时察觉到了。在想象中,我杀死了我。但是,我没有让我杀死。想象的情景,并不伴随痛苦。我头痛欲裂,不堪忍受。我当场瘫坐下去。皮肤感受着令人不快的暑气,我思考起来。
啊,难道说。
野野部会不会也经受过比这更加强烈的痛苦么。
* * *
记忆变得更加模糊,化作碎片的集合体。
我增加了药量。我骗我的熟人说我有失眠症,弄到了安眠药。
仿佛用麻药来维持的日子持续下去。即便如此,我的日常还是不可思议的没有改变。我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一直扮演着我。就如同遵循交给自己的任务一般,拼上全身心继续保持着我。沉溺在疼痛中的日子,转瞬即逝。
我对印刷场做了安排。和社员们一起打上了终稿的记号之后,在卡拉OK释放歌喉。
小田桐和狐狸在一起。他现在也不知道狐狸的本性,悠闲地与他熟稔。
我觉得他很可悲。但是,如今我无法去给他忠告。我不能惹狐狸不高兴。狐狸和人类,从旁看上去关系要好,一起戏耍。
深山在窗边保持沉默。我想和她说话。既然那天晚上她正好在场,那她可能知道我疼痛的原因。不过,我向她搭话的时候,她如此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没有任何兴趣」
所以,请不要管我。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她不会跟我说话。我的意识从此刻遽然中断。
耀眼的蓝天灼刺眼睛。七色的光线放射开来。学校进入暑假。散发出氯气味道的泳池溅起飞沫。我被朋友叫出去,我一边溺水一边泅泳。我连日在家中的床上度过。进食、睡眠、排泄。回过神来,又开学了。
将桌子搬到体育馆。吹奏社练习的声音很烦人。世界将我留在一旁,时间兀自稳步流逝。大家的笑容,我的笑容,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然后我察觉到,我正站在喧嚣的中心。
突然,我被看不见的手指抓住,推落群众的中心。
我四下环视。大量的人在校园中阔步。里面还有开开心心的,并非学生的人。人的身影咕噜咕噜旋转,化作色彩的漩涡。我好想吐,蹲了下去。我感觉汗水盖满我整张脸。这是错觉还是真实,我无从判断。
远方传来音乐声。欢呼声灌入耳朵。一个开朗的声音向我搭话,是拉拉队社的声音。她们正在表演。我忍住头痛,再次抬起脸。众人向我投来担心的视线。戴袖章的学生会的人走了过来。此时我明白了。
今天是文化祭。校舍装饰过,挤满了快乐的人们。
世界舍弃了被疼痛所吞噬的我,正常运转。
在学生会的人过来之前,我站了起来,直接跑了起来。我钻过人潮的缝隙,离开了那个地方。若是被人搭话,我没有蒙混过关的信心。疼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烈,不断煎熬着我。眼前激烈的扭曲起来。我穿过布置成鬼屋的教室,走向体育馆。文艺社应该正在角落配发小册子。
学生们发出笑声,来来往往。校舍布置得十分亮丽。
扶手上装饰着尼龙彩带。窗户上贴着玻璃纸,透着彩色玻璃一般的光。鲜艳的色彩灼刺眼睛。从远处传来声音。视野剧烈的摇晃起来。我依靠着扶手,垂下脸。
眼泪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人们的笑声传入耳朵。充满无尽的悲凉。
我发自内心的想到,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的确得到了日常。可是,这是牺牲我一切感情和时间所换来的结果。我的确过上了与以往相同的日子。但是,没有感情与记忆相伴的时间毫无意义。纵然我被疼痛所苦,不断饰演自己,还是得不到任何东西。
这与死无异。
我一定是在决定无视一切的那一天,杀死了我自己吧。
我曾经在想象中杀死了过去的我。之后,我为了保护理想的我,失去了一切。现在的我无法存活。被痛苦侵蚀的日子,恍若活死人。我到极限了。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擦掉泪水,站起身来。我必须想方设法解决这个疼痛。
不论结果如何,只能由我自己承担吧。
即便日常被破坏,我也必须取回自我。
我再次走了起来。一边像小孩子一样哭泣,一边走向文艺社。我必须见狐狸。我必须将那时咽下去的话宣泄出来。人们的笑容映入眼中。装饰过的校舍,展现出过节时的热闹。
隔着泪水映出的世界,是那么美丽。
然而这番情景中,唯我不在。
* * *
虽然小,但平静的声音灌入耳朵。这是我所熟知的声音。
与此同时,蕴含着我所不曾听过的柔和。
到达体育馆,我茫然的站住了。文艺社和其他的文化社团一样,分配到了用告示板隔开的一片区域。今天应该会在这里出售合刊,以及配发过去的册子。负责接待的两人坐在那里。
是小田桐和静香。为什么社外的小田桐会在这里呢。他将感想笔记递给正好要回去的客人,询问能不能在上面写些什么。静香非常紧张,似乎发不出声来。接待被完全推给了小田桐。
客人离去后,他向静香搭话。静香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紧张,但很开心的回答了他。我太过吃惊,哑口无言。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
不论谁跟她说话,她应该都会沉默不语。
「我,喜欢文艺社的书,所以加入了……至今没有进行过社团活动,很害怕,但不加入的话,感觉任何人都不会和我产生联系……」
「任何人都不会?我觉得没有那种事哦,不是还有班上的同学么」
「是……没错呢,可是,一个人果然好寂寞」
小田桐露出困惑的表情。是以为内静香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吧。从他的角度来看,她应该出于连好好说话都办不到的状态。但是,就我平时所知,这个变化是戏剧性的。
静香的情况,实在太过不同。小田桐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积极地与她攀谈。那个烂好人已经正在解开静香的固执吧。
我呼吸为之一窒。他是狐狸的朋友。如今,又接纳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话语在耳边重现。静香那一天呢喃的语言,在头脑中咕噜咕噜地旋转。
————除了喜欢上我的人还有喜欢人之外,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小田桐!」
「……啊、社长。不好意思,我一个外部人士来这里借坐」
「才不是借坐啊!你在干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经大叫起来。他的事,应该根本就无关紧要。不过,我无法继续无视下去。他只是个愚蠢的普通人。然而,他所扯上的对象实在太可怕了。
我想大声给他忠告。但是这一刻,我喉咙开始痉挛。
静香正盯着我。她的眼睛夸张的张大。
她毫不隐藏自己的憎恨。平时的样子就像假的一样,表露着杀意。
她的眼神更胜雄辩。
——什么也别说。否则杀了你。
我不觉得这是错觉。她依旧狠狠地瞪着我。
我视线移向小田桐。我必须警告他。我对他不感兴趣。但是,他实在太可怜了。如果他继续接纳可怕的东西,他究竟弄成怎样的下场呢。
「………………你知道茧墨么?我有事找他」
不久,我张开嘴。此刻,我完全抛弃了他。
静香脸上的紧绷缓和了,难为情似的垂下眼睛。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小田桐没有察觉到我们一连串的变化,悠闲的叹了口气。
「我才想问啊。那家伙把这里的工作推给我,不知道去哪儿玩了。明明让他去买吃的过来,却一去不回。拜他所赐,肚子饿死了啊。究竟去哪儿了呢」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我没什么要问的,也没什么要说的。我要为我自己竭尽全力。我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不知为何,我对此萌生出近似悲伤的感情。我一步步的离他远去。
「——————————社长!」
此刻,我被他喊住。我飞快地转过身去。
小田桐举起手,站了起来。他注视着我,犹豫着张开嘴
「脸色看上去,果然很差啊。我把椅子让给你,还是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没关系」
这个男人,心肠好过头了。我咬住嘴唇,摇摇头。
小田桐虽然表情困惑,但还是坐了下去。我回忆起被疼痛所吞噬之后,化作片段的记忆。在这段时间里,我将他视作狐狸的朋友极力回避。就算被他讨厌也应该不足为奇。然而,他在担心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男人。
「…………谢谢。再见」
我再次走了出去。这次,我不再回头。我抛弃了他。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静香和小田桐重新聊了起来。听到他们的声音,我想到。
我将自己藏了起来。而能打破这层壳的,只有他。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我不会和那个白痴再有瓜葛了吧。
但是,我如此思考之后,胸口微微的痛起来。
就如同忽视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一般。
* * *
我猜不出狐狸的所在。狐狸生性反复无常。
即便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足为奇。
但是,开店这个词很吸引人。店集中在中央广场。我摇摇晃晃的走向广场。头化作了剧痛的块。映入眼睛的景色发生扭曲。
到达人群密集的广场,我四处张望。
如昆虫振翅的声音灌入耳朵。烤焦的酱汁气味令我反胃。
对于不堪痛苦的身体,一切刺激都太过强烈。
果然不见狐狸的身影。我放弃在人群中寻找,茫然的仰望天空。从广场上,可以看到走廊和拉天。几个固定在窗框上的鲜艳气球摇晃着。
从窗户中可以看到人们穿行的样子。忽然,我从二楼感到了异样的视线。
我正被监视着。我如此想到,追上既已适应的视线,动起脸。
我和狐狸四目相交。
他露出扭曲的笑容,正俯视着我。
从窗框中截取的身影,看上去就像一张肖像画。我仿佛被吸过去一般,冲进校舍内。我登上楼梯,前往二楼走廊。没有狐狸的身影。但是,在人群的前头,一把旋转的纸伞映入眼中。显眼的深蓝色朝着走廊的转弯处而去。
「等等……等等!」
我跑了起来,撞到了人。但我不在乎。
我分开人潮,前往狐狸身边。但是,他不在。
人群的前方,果然有一把纸伞。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一直都在相同的地方跑来跑去。我仿佛被扔进了迷宫。我追逐咕噜咕噜旋转的纸伞,不断在走廊上打转。
但在某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偏离的规定的道路。
我被寂静包围,停下脚步。走廊上空无一人。
红色的尼龙彩带将中间围起来,后面禁止同行。
里面没有展览和节目。是为了防止外部人士误闯所设立的。
旧校舍充斥着沉默。我咽了口唾液。直接前进的话,我就能单独见到狐狸了吧。我的脚在颤抖。但是,我冲了出去。我翻过红色的彩带,冲进旧校舍。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但不论我作出何种选择,都为时已晚。
在我杀掉野野部的那天,我的人生就已经结束了。只是被狐狸延长过罢了。
我在走廊上奔跑。在闷热的走廊上,我跟着窗户洒落的光,被带了过去。
没有狐狸的身影。哪里也找不到深蓝色。我跑完一楼,在通过楼梯的时候,我察觉到了。狐狸正站在高处。耀眼的光线灼刺着他的背。
他如同神一般,俯视着我。
狐狸的嘴唇缓缓动起来,弯成笑的形状。
* * *
「——————人的愿望,是傲慢的呢」
狐狸发出明亮的声音。我呆呆的听着他好似演讲的话。
气氛正在变化。与那天夜里相同,产生一种空间仿佛从现实分离开来的错觉。他站在楼梯间中。我向楼梯踏出一步,感觉就如同登上绞刑场的台阶。头痛越发强烈。我一边被疼痛刺穿,一边前进。
狐狸就如同守望我一般,正在笑。那张面具的阴影就像活物一般,毛骨悚然。深蓝色的纸伞在他背后旋转。他如游赏一般旋转纸伞,接着说道
「——————而且基本上都是丑陋、肤浅、不堪入目、任性的哦」
他说的没错。我的愿望,是连人的死亡都去轻视的东西。
而这个愿望,最后将我推落了疼痛的可怕深渊。
我用藉由愚蠢的愿望而催生的疼痛杀死了我自己。
狐狸笑得更深。我又向他走近一步。脚在颤抖,鼻血流了出来。
温热的铁锈味道在舌尖弥漫。红色的液珠滴在楼梯上。他对我投来轻蔑的目光,将我视若虫豸般冰冷。
他用类似人鄙视人的目光说道
「然而——————你没有什么更多的渴望么?」
我别无所求。我是为了舍弃愿望而来到这里的。
只要能从疼痛中得到解放,我不需要活下去。
「我……疼痛」
「——————疼痛?」
我挤出声音。空气在我喉咙卷起漩涡。我无法顺利的说出话来。唾液从嘴里流出来,将脸弄湿。狐狸发出仿佛医生询问患者的声音。我伸出舌头,开始喘息。
我朝着他,倾诉痛苦
「好痛,因为——所以、愿望——不需要」
我别无所求。将这份痛苦作为代价,实在太可怕了。既然如此,我不会再握住狐狸的手。那天晚上,一切都错了。在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发生了某种扭曲、错乱、超越人类智慧的事情。
我需要还原一切。即便被问杀人罪,也是我自作自受。
这无异于接受永无休止的拷问。野野部的死,我要去背负。
「将愿望、终止————所以、还原吧」
错乱的东西,必须全部还原。
狐狸微微张开眼睛。但是,他的嘴唇依旧勾勒出弧线。我用力咽了口唾液,等候着他。他缓缓地点点头。用温柔的,平静的声音说
「好吧,那就————————可喜可贺的结束吧」
深蓝色画出一个圆。与此同时,我感到一股内脏被挤烂的呕吐感。
头疼增加,大量的汗水把脸弄湿。粘稠的汗粘住皮肤。一如既往的错觉让我很不舒服。我张大双眼,头痛没有消失,一切都没有改变。
「……………………什么也,没有改变。头、好痛。尸体、呢?」
我在混乱之中呢喃。一切都没有改变。头痛还在继续。
在那天夜里消失的野野部的尸体,回来了么。但是,冷静想想就能知道,尸体应该早已被火化。我更加混乱。如今,已经无法复原了。
但是,他说结束了。狐狸依旧挂着笑容,摇摇头。
很奇怪。一切都很奇怪。我感到恶寒爬上背脊。
我犯了某种致命性的错误,而我没有那种感觉。
「和尸体没有关系哦,社长。我说过我不知道。我真的对他什么也没做。虽然我会说谎,但我没有那个功夫专程去骗你」
他淡然的说道。我擦了擦脸,拭去流下的汗。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说他什么也没做。既然如此,野野部的尸体会为什么消失了。
他真的是从公寓的扶手上摔死的么。
「虽然是间接的,但杀人就是杀人。他如果没有受到你所造成的伤害,意识没有朦胧的话,他就不会从扶手上掉下去了。就是这么回事哦,社长」
狐狸用发干的声音呢喃。此刻,那天晚上的情景在我眼前回闪。
我俯视一动不动的野野部。他的脸被血弄脏,样子很惨。他的身体很软,是温的。我看到一动不动的他,断定他死了。
「那时……野野部,还活着么?事情是,这样的么?」
「就是这么回事。想必他的意识相当模糊吧。连自己受了伤都没察觉到,回到家,掉了下去。没有发现你造成的伤害,只是因为警察和医生的怠慢而已吧。或者说,他脑袋刚好被砸烂了呢。反正,他的死是你造成的,这一点不会改变。不是挺好么。杀了人却没有暴露,运气很不错哦」
狐狸客气地拍起手。他称赞了我。但是,这种事变得毫无意义。
狐狸那时做了什么。他实现了怎样的愿望。
还是说,他什么也没做么。但是这样一来,疼痛的理由就无从得知了。
我擦掉额头上的汗。我一次又一次的去擦,汗水还是滴下来。眼前像那天夜里一般渗出红色。脚下柔软的沉下去。在世界崩溃的感觉中,我拼命地注视着狐狸。
「既、既然如此,你究竟」
「我实现了愿望,仅此而已————还记得么?自己许了什么愿望?」
我想要活在一如既往的日常中!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傲慢的哀鸣重现。他实现了这个愿望。但是,他说没有移动过尸体。
既然如此,他实现了什么。
为了让我活在一如既往的日常中,他究竟做了什么。
心脏激烈的跳起来。我察觉到答案。我,察觉到了,但是,我不想承认。
我不想知道,自己所犯下的致命性的错误。
「…………、…………噫…………啊…………」
「明白了么?社长,这是你身体的问题呢」
我擦掉粘稠的汗。这一刻,手打湿了。
从额头上滑落的液体,变得不再是错觉。我的手确实感受到了粘滑的触感。
我将颤抖的手掌向面前移动。张大颤抖的眼睛。那天晚上的噩梦重现出来。
野野部抓住我的衣领,一次又一次的将我的头磕向桌角。
为什么脑袋那么痛。镜子里映出的浑身是血的人是谁。
粘稠的汗,为什么停不下来。他究竟实现了什么。
此刻,我明白。眼前的,是我的手。
我的手被我的血,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疼痛传遍整个头骨。我伸出手,在后脑发现一个巨大的裂缝,我抚摸伤口和周围的骨头。手指埋入夸张的凹陷中。我泪眼滂沱,如今终于明白。那天晚上所思考的事情,是正确的。
我的人生,在一天,就已经完全结束了。
「不、不要………………不要………………」
我伸出染红的手。前面的狐狸正在冷笑。他移动面具。
他遮住人的脸,完全变成了野兽。模糊的声音向我说道
「真奇怪啊,社长。你怎么能终止愿望呢?」
是你许愿终止的。我只是将它实现罢了。
我想大叫不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吸了口气。疼痛不堪忍受。让最初的愿望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但是,就算我那天晚上没有握住狐狸的手,等待我的依旧是相同的结局。既然如此,我究竟该许什么愿望呢。
「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很简单哦,社长」
狐狸甜腻地细语。回过神来,他已在我眼前。
白而冰冷的手指,柔软的扣住我的手。他温柔的将我的右手握住。
我动起没有被占用的左手,触摸白色的面具,在狐狸的眼睛下面留下血的痕迹。
「你要是——————不玩弄人类就好了」
诚然如此。一切从最开始便是错误的。
狐狸放开我的手。白色的手指缓缓解开。
与此同时,脚歪下去。我失去力量,落向身后。
狐狸没有抓住伸向半空的手。他不再握住我的手。
因为,这是我的愿望。我向背后掉下去。在染红的世界中,狐狸露出扭曲的笑容。他缓缓地向我挥手。
就好像,在向我道别一样。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就像唱歌一样。
最糟糕的过去在脑海中闪过。接着,播放出演绎自己的幸福岁月。沉溺在疼痛中的记忆碎片在眼前翻开。庞大的记忆漩涡中,我回忆起野野部的身影。
说起来,我对他。
还一次也没有、道过歉。
下一刻,冲击放射。我全身弹起来,痛觉突然消失。泪水弹向空中。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已经什么也看不到。在绝对的安心中,我缓缓闭上眼睛。
然后,我祈祷般想到。
我,已经死了。
所以,但愿不要再经受痛苦。
「就这样,她的故事结束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狐狸轻轻呢喃。他熟练的穿行于人群缝隙中。
不知为何,他手中拿着三根巧克力香蕉。校外的人看到他异样的打扮,不由瞠目。接着,又看到他端正的容貌,随即结舌。狐狸对人们漠不关心,无言地向前急行。
狐狸少有的心情不错。他的眼睛里充满愉悦的光芒,一路前行。
仔细一看,狐狸面具上留下了红色的痕迹。看上去就如同血迹一般。
狐狸走向体育馆。回到文艺社的展区后,他走近负责接待的人。在那里,坐着狐狸的朋友。狐狸举起手,朋友抬起脸,开始抱怨
「你帮人买东西,结果人究竟跑哪儿去了?」
「去出摊的地方稍微转了转。肚子饿了,可没法战斗吧?这是你要的巧克力香蕉哦。吃完再说吧。很好吃的哦」
朋友要买的,记得是其他东西。不过,狐狸早就忘记朋友所点的东西了。狐狸的朋友很生气,试图向狐狸提出强烈抗议。
「都说让你别撒谎了啊。而且我要的应该是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明明都到吃午饭的时间了」
「有什么不好的。巧克力香蕉可是食物呢。能填饱肚子哦。来,静香也尝尝吧」
狐狸用诙谐的语气向朋友身边的少女搭腔。
递上巧克力香蕉,少女小声笑起来。看到这个样子,狐狸朋友的脸微微放松。他或许在想,她笑起来还是挺可爱的吧。朋友的思考,狐狸了若指掌。
狐狸又看看少女。在少女眼中的,是纯粹的好意。
而在更深处的地方,是对爱凶残的饥渴。狐狸笑容加深。
他又看看朋友。
悠闲的朋友没有察觉到狐狸的视线。她正注视着少女。
在少女心中,沉睡着可怕的种子。但是,那颗种子也可能不会发芽。只要朋友和少女对其不加理会,慢慢接近,或许会绽放一朵美丽的花。
这与狐狸所期盼的结果背道而驰。狐狸决定调查她那颗种子的形状。
知道了种子的形状,就能够决定如何行动了吧。
狐狸听着朋友的抱怨,在他身旁坐下。反正时间多得是。
娱乐即将消耗殆尽,狐狸还很无聊。
* * *
「……来讲个已经结束的故事吧。虽然这不是我写的故事呢」
全校集会中,开始通报少女从楼梯上跌落这件事的时候,狐狸如是呢喃。
周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声音。据说坠落的少女,从前几天开始状况就很糟。她被发现的时候,是文化祭的收尾已经告一段落,大半学生回家之后的事情。她被发现的时候,勉勉强强还活着。但是,似乎存在重度的意识不清。会不会再次醒来,只能看她的生命力了吧。
狐狸兴致索然的听着这件事。但这件事,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对狐狸来说,一切不过是消遣。很少出现让他涌现出执着心的事情。
但是,狐狸的朋友十分失落。他用懊悔的声音说
「我,早就觉得她很累了。早就注意到她在硬撑。都怪我没有认真的阻止她……社长可是个好人啊」
「没事的,小田桐。这件事,你转眼就会忘掉的。你和她并没有那么亲近。从将来的情况来看,就连她这个人的存在,也会被扔到记忆的最角落吧」
狐狸对懊悔的朋友如此回答。善良的朋友,露出露骨的厌恶表情。忘掉他人的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朋友爆发出愤怒
「没你这么说话的吧!怎么可能转眼就会忘掉」
「不,你会忘。比方说,发生更加令你印象深刻的事。认识的人从台阶上跌落这种小事,会变得无所谓哦。别人的痛,终究是属于别人的」
你就这么的为自己行方便,只为自己着想,符合人类风格的人类哦。
不管如何,狐狸还是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说出来,可能催生更深的裂痕。朋友似乎还很不满。他视线从狐狸的脸上移开,站了起来。
「够了。我和你似乎是无法相互理解的。我先回去了」
「好的好的,那我也回去了」
狐狸不听朋友的抱怨,站了起来。
这是在少女和朋友的关系真正要好起来的不久之前所发生的事。
* * *
「……这就是故事的尾声了吧。不论怎样,至今的一切都是画蛇添足哦」
狐狸小声呢喃。听到这些话,狐狸的朋友呆呆的举起双手。
「你讲话总爱兜圈子啊。接下来还有很长的后续吧?」
「没有那种事哦。静香也这么觉得吧?」
「呃、我……呵呵,我赞成阿勤」
他们正在闲聊。少女腼腆的微笑起来。
乍一看,这只是朋友间单纯的嬉笑。但狐狸知道,少女一定无关乎对话的内容,只是单纯的赞同他。哪怕是犯罪性质的内容,她也毫不在意。
他们正在无人的文艺社的活动室里。平时使用的图书馆书库,因为认识的图书管理员告病而无法使用。文艺社即便失去不幸的少女,依旧没有改变,继续下去。狐狸现在依旧热衷于在文艺社露脸,但是,朋友和少女的参加渐渐变少。
社长受伤的事,朋友似乎已经忘掉了。他遗忘的速度,让狐狸不由浅笑起来。不过,使用花费脚程的活动室这件事,似乎会让朋友感到难受。察觉到这一点,狐狸站起来。他将纸伞搭在背上。
「好了,回家吧。剩下的话,咱们可以边走边说吧」
「话说,已经这么晚了啊。静香也回去吧。晚饭准备怎么解决?」
「我想,一起。和阿勤在一起吃饭,非常开心」
少女露出花儿一样的笑容,点点头。狐狸看着他们,笑容加深。
朋友率先走了出去。狐狸重新拿好纸伞,跟在后面。
少女像小狗一样想要追上两人。不过,她突然停下脚步。
少女的脚尖感觉到某种坚硬的触感。她将视线投向地板。
时过境迁,可能原先藏在了教室角落里,而因为某种契机而冒出来了吧。那里掉落着瓷器的碎片。碎片的锋口粘着干掉的红色。少女的脸微微绷紧。她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狐狸和狐狸的朋友。他们没有回头。少女重新转向碎片。
——————砰
少女将它踢飞。
碎片滑到角落,消失不见。狐狸微微转身,窃笑起来。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那个时候,他们还过着幸福的日子。
好了,就此告一段落。
少女的故事也好,画蛇添足的故事也好。就此落幕。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