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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肥猫
写在这里的是我的忏悔与后悔的证据。
这件事现在才说也已经太晚,甚至说出这件事本身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
在我不长不短的人生里,仔细一想,我总是任性而为地过日子。
因为我总是装作视而不见,所以有人死了。我一直不愿正视这个事实,要说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这样做,我想,是因为我想继续苟且偷生吧。
我必须要这样做,我只能这样做。
要是不那样忽视,我就无法继续活下去啊。
这样辩解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毕竟我只是想要个免死金牌而已。
有人因我而死。这个事实囊法抹灭,不管用什么理由加以粉饰我都逃避不了。不,更简洁明确地说吧。
我杀了人。
这个事实无法消失,也无法被原掠。我再也承受不了这个压力,所以,这是属于我的——贪生怕死、总是逃避着的我——
为了坚定决心而写下的遗书。
* * *
我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醒来。
转头不看雪白的天花板并坐起身,在地板上躺久的缘故,全身酸痛。室温很低,觉得好冷。脑袋瓜有一种大哭过后的茫然感觉。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呢?这里又是哪里?一想到这些,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
许多影像如跑马灯闪过眼前。某人的身影在空中摇晃。
我想起她张开双手笑嘻嘻的样子。悲惨的吊死尸已经分辨不出生前的模样。
勉强地吞下翻腾上涌的胃酸,摸着疼痛的肚腹,试图缓和呼吸的速度。
突然发觉墙角摆着一张轻便的床架。上头有个毛巾包裹着的物体。
边边露出一些凌乱的金发,那团物体像死了般一动也不动。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这时,枕边的闹钟响了。一只瘦弱的手自毛毯中伸出来抓住闹钟,接着毫不犹豫地扔出去。闹钟掠过我的脸颊旁,用力撞上墙壁摔个粉碎。
同时,那人从毛毯里跳起来,迅速地坐起身。
「吵死人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咦?小田桐先生你在这儿啊?」
「………………雄介。」
嵯峨雄介甩着头发出喀喀的声响,双手交叠。他皱着眉开始碎碎念着什么。
「从梦里醒来却好像还在作梦一样。不过一醒来就看见小田桐先生,可见刚才作的是恶梦。怎么会这样,喔?」
他还是用半开玩笑似的口吻说话,跟之前一模一样。
他的态度让我产生近乎害怕的混乱感觉,我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旋花上吊自杀,那个幼小、天真的她已经死了。
雄介盯着旋花晃动的尸体好一会儿之后,突然说他要回家。
他甚至不想放下旋花的尸体,执着的样子不太对劲。我有点不安,决定陪他回去他的公寓。
茧墨还留在本家做后续处理,回到雄介家之后,他便躺上床静静地熟睡。我担心他的状况,于是留在他家过夜。我有些不太记得雄介在回家路上是何表情,隐约记得他似乎没有哭泣。
甚至觉得他彷佛露出了无声的笑容。然而,现在的他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就好像把发生的一切都遗忘了一样。
「算了。早安。为什么小田桐先生会在我家啊?」
「雄介……你不记得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难道说他的大脑自动消除了有关旋花自杀的记忆?
雄介歪着头,身体也倾斜到几乎要跌倒的角度,突然又停下动作,轻轻地点头。
「…………………………………………啊——嗯嗯。算了,没事。」
他伸了伸懒腰后从床上跳下来,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宽敞的客厅里摆着床架与冰箱,他选家具的品味很独特。地上还丢着许多杂物,包括一些小孩的玩具。
看到左边的墙壁,我停下来,缓缓地将视线自左边的墙面上移至别处。雄介打开冰箱,拿出瓶装可乐与麦茶,将麦茶递给我。
「喝吧。」
「…………为什么要喝这个?」
「早餐啊。」
「…………居然拿饮料当正餐?」
「碳酸饮料喝下去肚子会饱呀,啊、不过麦茶不会呢。不好意思啊!」
雄介盘腿坐着,打开饮料瓶盖。我将麦茶放在一旁,静静观察起雄介。他很快地喝掉整瓶可乐,行为举止看似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他并未因旋花的死而有所改变。我不知道这算是好、遗是不好。他喝完可乐之后,抬头看着天花板,淡淡地开口说:
「…………………………………………其实之前我都有吃早餐喔。」
「……嗄?」
「早餐。很像样的早餐。有煎蛋、烤面包配奶油。蠢蛋似的。」
他低垂着头说。我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点点滴滴。雄介照顾旋花度过每一天,但是旋花已经走了,于昨天上吊身亡。
——————昨天上吊身亡?
下一秒我不禁感到错愕,胸口有些不顺,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开始意外为什么之前我能那么平静地看待这件事。
心跳加速,肚子隐隐作痛。昨天跟今天有着极大断层,我想起死状凄惨的吊死尸。沉重的尸体如吊起的鱼乾般在半空中摇晃着。
那就是旋花。她的微笑已经消失,那具尸体就是旋花。
我尚未体认到这个单纯而绝对的事实。
所谓的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头彷佛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雄介仍然低着头,不愿意看我。他继续说着。
「你想看看吗?我家的厨房?那边还有一个冰箱喔。还有小烤箱。」
「那个……」
他突然挥手,有个东西飞过我的脸颊旁。
喀————————————!
空饮料瓶撞到墙壁后弹在地上。
空气骤然凝重起来,雄介倏地拾起头。
脸上是熟悉的开朗笑容。
「我骗你的啦。」
不懂。雄介不管一脸错愕的我,伸了伸懒腰。他站起来踢飞教科书,捡起蜡笔,接着用力捏碎红色的蜡笔。
红色的碎片掉在地上,他捏碎了找到的每一根蜡笔。
他手上沾染许多色彩,鼻腔飘来油脂的味道,地上越来越多彩色碎片。
接着他捡起色铅笔,将前端压在地板,用力折断色铅笔,地板上留下彩色的线条。他又拿起绒毛玩具,撕布声响起,玩偶兔的头被撕碎,塞在里头的棉絮如雪花般飘落在残留于地上的色彩。
我愣愣地看着他。雄介默默从那些杂物中挑出其他东西一一破坏,就这样静静地破坏所有旋花遗留下的物品。
「……………………雄、介?」
我茫然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困惑地歪着头。
「怎么了,小田桐先生?你的表情跟不小心吃到胡椒的鸽子一样耶。」
他露出开朗的笑容。
这时我才发现一件事,现在我终于知道。
————————啊、不妙。
从发现旋花自杀的那一刻起。
嵯蛾雄介已经彻底坏掉了。
* * *
雄介随意地乱哼着歌,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屏气凝神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似乎已经破坏完所有旋花的东西,开始收起某样物品。
——————喀啷。
他从杂物堆里捡起好几根球棒,灵巧地用手抱着。
红色的可爱金鱼 醒来的话 就请你吃东西喔。
他开始唱出不一样的歌,流畅的歌声响起,他走到床边并跪下。
雄介伸手到床底下摸索着,拿出许多球棒。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啷啷。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金属碰撞声与歌声一起出现,雄介又从床底下拉出一只装球棒用的袋子。四只袋子排在地上后,他开始将球棒塞进袋子里。尽管超过袋子原本能装下的数量,雄介还是硬塞进去后拉起拉链。
叽——————————!
刺耳的声音响起,雄介满意地点点头。
他拿起球棒袋站了起来,接着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那么,小田桐先生,我先走——」
「雄介,你要去哪里?」
我打断他的话,雄介僵硬地闭上嘴,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辉。
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后再吐出一口气。喉咙出奇干渴,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你想去杀谁,雄介?」
气氛凝重,雄介歪着头不发一语。还以为他会否认,其实我很希望他能否认。如果他否认了,表示事情遗有转圜余地。
「…………………………………………啊——杀狐狸跟舞姬啊?」
可是,雄介却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根本无意隐瞒。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他家并没有开暖气,室内温度并不高,可是皮肤却因紧张而渗出薄汗。
「雄介,复仇也——」
「要是你胡扯些复仇也不能让死了的人复活之类的鬼话我会瞬间杀掉你知道吗?」
霎时间有些不能理解他说了什么。他如此斩钉截铁地宣告之后就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容平静地让人吃惊。
「……………………这种事情我老早就知道了。」
维介静静地开口。我突然觉得头很晕。我想阻止他。可是他的笑容比任何言语都坚决地拒绝我的干涉。
他是认真的。雄介早已拥有杀人的经验,该下手的时候绝不会迟疑。
「等一等!等一等,雄介!拜托,等一下好吗?」
「别闹了~小田桐先生。我已经很有经验,杀过不少人。真要说连我老爸也是我杀的,现在我要去杀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你不要再管我了好吗?希望你可以随意地从脑中把我的资料删掉就算了,就这样。」
「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啊?而且,这次的状况跟之前不同!」
一回神我也跟着大吼起来。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还无法理出头绪的我拚命抓住雄介的左手,皮手套摩擦着他身上的衬衫,到底有哪里不同?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跟之前的状况有哪里不一样。
只知道,一定有一处很致命的差异。
我紧咬下唇,雄介用冷酷得吓人的眼神望着我。
「………………喔——————喔?你说说看哪里不一样?」
我吞了一口口水,要是回答得不好,他手上的球棒很可能会朝我的头打下来。我颤抖地开口,努力挤出像样的句子。
「在你的家人还没有自杀,而你也没有利用恐惧逼死父亲之前,你是个跟现在很不一样的人。」
雄介皱着眉,我还是继续说。
我知道。朝子和小秋还活着时,雄介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少年。
「你只是故意装成疯疯癫癫的模样,好像很情绪化,因为要是不这样做你便无法活下去。装作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真实的你根本不是这样。然后你遇见了旋花。我相信在未来你一定还能遇见让你珍惜的人事物。」
雄介静静地听着我连珠炮似的发言,我再抓着他的右手。许多话语涌到胸口,我大声吼出纠结在心中的话。
「所以,这次已经是第二次。第二次你为了复仇而杀人。第二次。某人消失,你就亲手埋葬另一人。这么做行不通。住手吧,雄介。不要再杀人了。」
我终于找到想说的话。旋花的笑容在脑海里浮现后随即消失。雄介与旋花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然而,旋花却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失去重要的人,被复仇之心驱使而杀人。
这一连串行动造就现在的嵯峨雄介,让他受了致命的伤。
若这次又重复相同的行动,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杀人只会让你再度崩坏,不要那样。」
我不认为他的心可以再受一次伤。
我的手颤抖着,眼泪流至脸颊。我没有权利哭泣,可是我止不住眼泪。抓着雄介的手开始颤抖,我稍作喘息后继续说下去:
「求求你,不要去。我不会说你的复仇毫无意义。只是,就算复仇也没用。」
旋花并不希望你这样做,不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为何幸福的日子戛然而终。自言自语地问完后,我才发现一件事,胸口像是被利针刺伤般疼痛,但是在我尚未确认疼痛来源时,雄介开口了:
「…………算了。」
「——————什么意思?」
下一秒,身体感觉剧烈疼痛。我小心翼翼地低头确认。
雄介伸手揍了我的侧腹一拳,他巧妙地避开了雨香的位置。我痛得当场跪下,口水流到下巴后滴在地上。黏稠的泪水重新滑落脸颊。
「呜……咕呕……」
「真罗嗦。刚才就叫你闭嘴了不是吗?」
雄介鄙视地看着我,彷佛我是只小小的害虫。他胡乱地抓着浏海,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但结果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发狂似的抓住他的脚踝。雄介停下脚步,我们之间的沉默令人害怕。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后,左右转动着头发出喀喀的声音,肩膀无力地放松。
双手跟着垂下。
咚沙、咚沙、咚沙。
球棒袋子从他手上滑落,他蹲下来拿起其中一个袋子。
熟练地拉开拉链后抓出一棍球棒,缓缓地回头。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所以我刚才就叫你闭嘴了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大吼过后,球棒往我身上打来。我迅速放开抓住他的一只手,挡在头上自卫。
手臂跟着麻痹,疼痛烧灼着视线,硬是举起手挡住第二次攻击,皮手套下的掌心早已被汗水湿透。我一把抓住球棒,顺势了站起来。
吐出闷在胸口的一口气,转身面对雄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别、别闹了……雄介……这几下就要我放弃,太天真了……」
「也是呢,小田桐先生就是在这种时候会把人烦死的家伙呢。」
我都忘了这件事。唉呀~真伤脑筋。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好伤脑筋的。
喀啦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喀啦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他流畅地说着将袋子踢倒,里头的球棒滚了出来。他踢起其中一根球棒,撞到天花板后朝我的头掉落下来。
我往后退一步闪避,雄介从我手中将球棒抽开,接着拿起掉在地上的另一根球棒。我抱着剧烈疼痛的手,看着他大喊:
「住手,雄介!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我才不想这么做好吗!吵死了————!」
球棒画出弧形朝我挥来,我迅速缩了缩身体,球棒前端擦过肚子,冷汗直流。为了拉开距离,我往后跳跃,却不小心踩到某个东西。
杂志的纸张被我踩歪,我也跟着往旁边一倒。
无法维持平衡的状态下我依然奋力举起双手保护身体。球棒嗡一声挥过来击中手臂,骨头发出喀喀的声音,传来热辣的疼痛。我没空昏倒,因为另一根球棒从后往前挥舞,用力击中我的腹部。原本想哀号,却变成了剧烈的呕吐。
鼻子与喉咙被呕吐所刺激,恶心的味道充斥口中。我颤抖地举起手。
不是为了捣住嘴巴,而是想按着肚皮。
——————爸爸?
「不可以…………雨香,乖。不要出来。」
我拚命说服雨香,不让她跑出来,尽量安抚因担心而哭泣的孩子。
将胃酸和着口水一起吐出,雄介已经陷入疯狂状态,才会打我的肚子。我牢牢地瞪着他。
「不要打我的肚子……你也会死喔……既然你也不想,为什么不住手?」
「还不打算放弃啊。你从刚才就开始胡言乱语呢。蠢毙了。你真的以为你这样牺牲、被我殴打,然后袒护我并阻止我,我就会哭着跟你说:『我改变主意了。』吗?如果你真这样想,我建议你赶快换一颗脑袋比较好喔?」
雄介好毒。我抬头看着他,看清他那张被浏海遮住的脸孔时受到冲击。
「……………………雄、介?」
原来他哭了。大颗的泪水不停流下。
在我还没开口说话之前,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吼:
「吵死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啊!别以为我不懂!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做些什么啊!为什么啦!为什么我、我没办法……她……」
他咬着牙举起球棒,我赶紧伸出手护住头部并闭上眼睛。
哐——————————啷!
球棒被扔在地上,哐啷一声砸在墙角。
雄介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像耍赖的小孩般踩着地板。
「我已经……已经不能再替她做些什么了!没有意义……所以……」
「所以你要杀死日斗跟舞姬?就算你杀死他们,也不算是替旋花——」
「你还说!」
雄介抬起左脚踩上我的脸,被踩在脚底下的脸一阵痉挛。
我抓住他的脚踝,使劲拉开,拚命地挤出声音:
「所以你……你还想做什么?杀死他们到头来会受伤害的人还是你。」
「我才不在乎!虽然我无能为力而她也已经死了,或许一切早已结束……可是、可是……难道真的就这样算了吗?我除了杀杀杀、除了杀人以外,我还能怎样?而且,其实我连你都……」
他突然不说了。像开关切换了一样沉默。
雄介静静地挪开他的脚,让我再次站起来。我拖着颤抖的双腿前进,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此刻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旋花的死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
我隐约有这种感觉,同时重复着空虚的言语。
「我懂你的愤怒与伤心。可是,不要去复仇,求求你。」
雄介的表情倏地消失,他微微地歪着头。
泪水自僵硬的脸颊滑落,接着他将头歪至另一侧,短暂地出现困惑的表情,随后又突然笑了起来。
如骷髅般龇牙咧嘴的悲壮笑容。
「……………………算了。死吧。」
轻轻松松地说完,他高举起手。
球棒势如破竹地挥下。
风声咻咻响起,我眼前一黑。
* * *
——————叽、叽……
听见绳索摩擦的声音,苍白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
灰色的头发轻轻飘起,在空中摇曳着的尸体好像被钓起后的死鱼。瘦骨嶙峋的身体不像是人类。我看着那具尸体深深叹息。
被绳索绞断的脖子让人觉得恶心,还有掉出来的眼球也很诡异。膨胀的脸看起来像是快烂掉的水果。可是,这具令人作呕的尸体的的确确是我们所认识的人。
这事实如此悲哀而令人作呕。
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眺望着这具吊死尸。
——————叽、叽……
那就是她。只能强迫自己接受。她的遗书里写着她最喜欢雄介。她为了掌握自己的幸福而向狐狸许愿。可惜她的愿望无法实现,那封信成了遗书。我哀叹着她的死,打从心底同情并难过。
人的死去让人难过。人的死去让人哀伤。人的死去让人痛苦。
可是结果。
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我张开了眼睛。
房间里没有人,我孤单地躺在被破坏的物品堆中。
雄介已经消失,他已经从那扇敞开的大门离开。
头痛欲裂。好像只要动一动身体就会很想吐,似乎有颗炸弹在头盖骨内侧爆炸一样。动了动抽筋过的喉咙,小心地呼吸着。
闭上双眼等待疼痛消退,同时深刻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雄介没有杀我,只是离开了。
「……………………雄、介。」
他走了。雄介宣称要杀死日斗与唐缲舞姬。但是我并不认为他能够轻易地杀死这两个人。日斗还关在茧墨家的监牢里,而唐缲舞姬家的确切地址连我都不知道。可是,问题并不在于雄介有没有办法报仇。
问题是他已经下定决心。
他舍弃了所有离开,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敢想像。
「……………………!」
我趴在地上,手一用力骨头便喀喀作响,胃也翻腾不已。不过,我已经吐不出胃酸,用鼻子吐气后,我挣扎着站起来。
首先得联络茧墨,也想过先报警,但是这么一来就必须先交代旋花的死因。有执行上的困难。再说,雄介的复仇对象并不在警察的保护范围之内。日斗与舞姬都不算正式存在这个社会上的人物。
正常人的社会里不存在超能力者。
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雄介。
下一秒我的双腿虚软无力,膝盖跪在地上,忍不住发出哀号。
试着甩甩头时不经意看见左边的墙壁。我倒吸一口冷气,迅速别过头。但最后我还是慢慢地转头,第一次面对至今不敢直视的墙面。
白色的墙面上绘着大大的花朵。
左边的墙壁画着一整片涂鸦。
是旋花跟雄介一起画的吧。蜡笔乾爽的线条画满整面穑。
许多花朵绽放着巨大的花瓣,充满朴拙美感的画。
盛开的朴拙花朵充满魄力,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如庄严的壁画。那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证明,所以一直不敢直视它,我咬紧牙关逼自己看着墙上的画。
墙上画的全都是同一种花。
有粉红色、水蓝色与蓝色的花,它的名字是——
「——————旋、花。」
头好像又被人打了一拳那样的疼痛,我用力握紧拳头,刻意忽略难忍的疼痛,用手槌着地板。眼泪涌出、骨头喀喀作响。但是我还是不停地槌打着。
这个时候我、愚钝的我终于明白。
我根本一点也不懂雄介心里有多难过。
* * *
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机被砸碎了。
我不该贪图对方一打来就知道是谁的便利性,把电话都输进手机。这下好了,我根本不记得茧墨的电话号码是几号。比起事务所,我家离雄介家比较近,为了能联络上茧墨,也为了治疗身上的伤,决定先回家一趟再说。
离开雄介家之后开始步行,衬衫被呕吐物弄脏,脸也肿了,即使举手也没有计程车敢停下载我。我只好拖着受伤的双腿快步赶到地铁站。
灰色乌云笼罩整个城镇,刚才还是晴天,但现在的天色看来彷佛随时会下雪。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脸上的伤。我硬撑着走下地铁的楼梯。
一上车,所有乘客都刻意地远离我,倒映在车门玻璃上的脸肿得好吓人。看起来好凄惨,这是第二次以如此狼狈的模样搭上电车。
我记得那一天蝉像是疯了般呜叫。
从那个遥远的夏日到现在我丝毫没有长进。
从雄介家那站搭了四站就到了我家附近的车站。一到站牌就刚好搭到公车,下了公车后从公园穿过去,沿着堤防走着。
跌跌撞撞地走下公寓前方的坡道,途中停下脚步。
有个悠闲的身影伫立在阴沉的乌云下。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绫胡乱哼着歌,手拿着扫把扫地。流浪猫又跑来乱翻垃圾,她脚边有个破掉的垃圾袋。扫到一定的垃圾量时,她抬起头。衣服胸口有只怒吼的狮子,短马尾在脑后上下摇晃着。
「嗯,扫的真不错,不愧是我!这么冷的天气,让人想吃里头放很多马铃薯的奶油炖菜呢!咦?小田桐……………………不,只是很像的人。你是哪位啊?」
绫夸张地皱起眉,看样子我的模样凄惨到已经不像我自己了。也可能是她认人的方式根本就和普通人不同。
我举起手,用自己都觉得虚弱的声音说:
「…………很可惜,正是我本人。」
「咦?小田桐?不会吧?你左边的脸都变色了耶,整个人轻飘飘似的。你……受伤了?啊,我这问题好像很多余。」
我走过皱着脸的绫,现在没空跟她闲聊,头开始热起来,越来越不清楚。要是一放松,很可能会当场倒下。
蹒跚地前进,伸出手按着嘴巴好压抑住想吐的感觉。这种无力的感觉让胃部翻腾得更厉害了。
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地喊叫着,我并不想回应。离开雄介家之后某个疑间便占据整个大脑。我想起墙上的画,不停地问自己。
为什么我会认为能替其他人的伤痛做些什么呢?
「——小田桐,你……是不是很痛啊?」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不禁抬起头看,看见绫正认真地望着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身体的确是很痛没错,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绫没有察觉到我的困惑,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接着流畅地说道:
「嗯——痛的话就不好了。痛的话就不好了喔。你在这边等一下。七海!七海!」
「喂、等等!我马上就走了。」
绫扔下扫把冲了出去。我赶紧掉头就走,必须在七海出现之前冲回家才行,不能让她担心。
就在我抓住满是铁锈的楼梯扶手时。
——————碰!
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
远方传来用力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规律的跑步声。
充满气势的声音让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害怕地转头看后面。
——————躂!
脚步声霎时停止。
有个像鬼一样的人站在那里。
「你————在搞什么鬼啊!小田桐先生!!」
「七、七海?」
浑身充满魄力的七海像尊门神般昂然站立着,我好像看见她那两根轻盈的马尾飘在半空中,让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她的眼睛仔细地扫过我全身上下。
接着,她的脸一皱,朝我后膝猛踹一脚。
「咕啊!」
「小绫,帮我拿着。」
膝盖又被踢了一脚,我差点昏过去。七海抓着我的领子像递包裹般递给绫,绫精神抖擞地拎着我前进。
「了解!七海。嘿唷嘿唷,小田桐,我们出发。」
「绫,放开我!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
我甩开绫的手慌张地站起来,七海冷酷的视线再次射了过来。
我害怕地看着七海,然而她却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小田桐先生,千万别想逃跑。不想让人担心就不要顶个肿肿的脸回家!」
她的魄力让我无言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她身边的绫一脸得意。
我茫然地看着这两尊门神似的人,很不可思议地心里竟涌现出安心的感觉。
昨天之前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旋花已死,而雄介也誓言要复仇。
不过,这两个人还是没变,跟以前一样。
这让我好开心,同时也有些难过。
「咦?小田桐……你怎么了?」
雄介还有机会加入这样的生活当中吗?
崩坏的生活能否再次回到从前?
「你怎么哭了?」
我没办法回应绫的询问。
我没办法将雄介的愤怒与哀伤好好地说给绫听。
* * *
「被打得好惨。还发烧了耶,哇,好多黑青。」
七海看到我的手,表情凝重。整只手几乎都是瘀青,连带地让身体开始发烧。七海替我贴上贴布并包上绷带,确认了好几次骨头的状况。
「幸好没有骨折。不知道你是怎么被打的,不过没骨折算是不聿中的大幸。但骨头也可能裂开,之后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我茫然地摸着手臂,不敢相信我竟然没骨折。看来盛怒中的雄介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也许还有机会阻止他复仇。
我紧握双拳,七海关上医药箱后叹了口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不是我爱探听八卦喔,可是看你的伤,觉得好像发生了不得不问的大事情。又遇到什么麻烦吗?」
「这…………」
我沉默不语。七海也认识雄介,是不是该告诉她呢?但是想了一想,决定含糊带过去。不能让年幼的她知道太详细。
「七海,如果……我是说如果喔,有个对自己的朋友来说很重要的人死了。」
「……请继续说。」
「而那个朋友想要报仇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
忍不住对七海吐苦水。肚子里的孩子也担心地不停蠢动。七海皱起眉头,没有追问细节的她开始思考。过了几秒,她开口说:
「七海对没有兴趣的东西就是没有兴趣。所以,这种问题你不应该拿来问我。我绝对不会为了谁而想要报仇。我最讨厌那种会去报仇的人了……不过……」
七海突然瞪了我一眼,锐利的眼神让人害怕。
过了几秒,她冷哼一声后再次露出笑容,轻轻摇头。
「这只是我的想法啦。小田桐先生,你人这么好,就是这种会替朋友想这么多的善良让我觉得很有利用价值。我相信对你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她的话让我茫然地点头,七海轻耸着肩膀。
接着伸出小小手,摸了摸我的头。
「有点讨厌你这一点,不过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我恳,你一定会想办法阻止这个朋友吧?」
「嗯…………没错。」
我点点头,七海便站起来将医药箱放回架子上。一旁的绫正与黏在手上的胶带搏斗,七海没有转头看我,她继续说: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受伤。还有,请快点把下个月的房租拿给我喔。」
我点点头后站起来。同时可爱的手机铃声响了。七海的手机躺在小桌子的角落,此刻正震动着。她走过去拿起手机,确认来电的号码后疑惑地歪着头。
「奇怪,是谁啊……喂喂!」
她似乎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但七海还是接了起来。她的样子一瞬间起了变化,我彷佛又看见漂浮在空中的两根马尾。
「……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你知道七海的手机号码?是不是偷看了小田桐先生的手机再偷偷记下来的?我会告你喔,臭宅女!」
娇小的身体充满强烈的怒气,我皱起眉,思忖着电话另一头究竟是谁。
「喂……为什么你可以命令我把手机转给别人!让人火大的女人,你……回报……嗯……好吧。可是你不可以再打这支电话了喔。我会把你的电话设成拒接,知道了吗?」
七海咂舌后拿开靠在耳朵旁的手机,接着大步朝我走来。
她将手机往我面前一推,叹息后告诉我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茧墨小姐打来的,小田桐先生,你应该看好自己的手机。」
我赶紧接下手机站了起来,朝七海点点头之后离开了房间。走到外头后才接起电话,慵懒的声音自话筒传出。
『小田桐君,原来你在家?』
「小茧!」
忍不住大叫一声。无力地靠在门上,幸好茧墨主动打电话找我,这样我就可以请她通知本家,让他们加强茧墨日斗的戒护工作。
『我联络不上你和雄介君才打七海的电话。最后猜想你可能回家了,没想到真的被我蒙对。不过,这么做似乎惹恼了七海君。』
啪。我听见巧克力被咬碎的声音。我知道她为何打七海的手机。同时,雄介拒绝茧墨的联络也让我感到非常不安。
「小茧,我正好有急事要找你。雄介他——」
『你的手机怎么了?是不是被雄介君打的时候弄坏了?』
再次听到巧克力被咬碎的声音。
我倒吸一口冷气,脑中不断重播她所说的话,同时感到疑问。
——————她怎么知道我被打了?
「是啊。雄介说要杀死日斗与舞姬。」
『果然如此。不过,那不重要。』
不懂她为何这么说。有几秒的时间我只是傻傻地看着天空发愣。
期间还是陆续听见茧墨啃咬巧克力的声音。她一边吃着甜食,一边说:
『怎么了,小田桐君?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件事吗?』
「…………哪里不重要了?」
我的声音低沉到连自己都有些吃惊。手因紧握着手机而开始疼痛。
茧墨阿座化不会因两人的遭遇而感到难过,这点我很清楚。可是她也看过雄介与旋花的笑容,所以我不能原谅她这么说。
「为什么说不重要!小茧,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干么突然生气?小田桐君,雄介君会那样做完全可以预测。我反而觉得你的警觉心不足,竟然傻傻的让自己被狂扁一顿。』
茧墨轻松地说着,她冷静地接受了我的愤怒。
平淡的话语钻进我耳里,茧墨维持一贯的平静口吻说道:
『嵯峨雄介曾经逼死自己的父亲,心中的旧伤痕仍未痊愈,遇到这次的状况当然会采取同样的行动。但是他会怎么做与我毫无关系。』
轻柔的声音飘进耳朵,她肯定地说道。
『就算那两个人被杀,我也不觉得困扰啊。』
我的大脑冷静地听着她的话。她说的没错。
茧墨日斗对茧墨家而雷有百害而无一益。唐缲舞姬的存在也只是引发新案件的火种。对茧墨而言,若这两人藉由第三者的手被收拾掉,反而是可喜可贺的事。
她并不刻意煽动雄介去杀人,但是也不担心或者想阻止他。我的大脑可以理解茧墨这么说的理由,却不能认同她,我的心强烈地抗拒。
我咬紧牙关,烦躁地说:
「小茧,如果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揍你。」
『喔?幸好你现在不在我旁边。放心吧。日斗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杀死。舞姬也一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只要他们本人不想被杀死,雄介的复仇就不可能轻易地成功。』
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压抑着心中的焦虑,我想,雄介的复仇之路并不会如此顺利。还有时间把他找回来。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茧墨没有说因为日斗在本家的地下监牢所以很安全?
上次人偶的攻击带给本家一定的打击,然而,现在本家应该聚集了不少人,雄介很难突破茧墨家的戒护进去监牢,为什么茧墨不那样说呢?
『小田桐君,先别说这个了,有件事要先告诉你。本来以为你已经碰上那个人,但看样子还没有,我放心了。』
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的口吻。但是,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事?
我屏住呼吸,谓整好姿势准备。接着她轻轻地丢出一颗震撼弹。
『狐狸逃出监牢了,他现在人在外头。』
在这种时候,这毋宁是最坏的消息。
* * *
狐狸逃出监牢,正在外面遛达。
而嵯峨雄介正想杀死狐狸。
太糟糕了。我粗鲁地抓着头发,肚子里的孩子因我的情绪波动而跟着哭了。
我想起住在地下监牢时的狐狸。他说他并不想离开监牢。可是,狐狸是野兽,它会欺骗人类。我明知道他的本性却还相信他,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蛋。
『发现旋花君的尸体后,狐狸便趁乱逃了出去。旋花君突破了异界的陷阱找到了狐狸。而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钥匙已落入狐狸手中。』
那把钥匙其实是狐狸交给我的东西,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如果我当初没有收下钥匙,旋花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好像有人用力扼住我的喉咙般难受,但我刻意忽视不停涌出的罪恶感。这种自以为是的痛苦应该稍后独自体会。现在我应该将注意力放在听取狐狸的消息上。
『茧墨家的人已经展开搜索,不过找到狐狸的机率微乎其微。本家的人不太想找,但是若我命令,那些人也会努力搜寻。只不过,狐狸若有准备,被找到的时候很可能会使用咒术抵抗,我们派去的人很可能会被打败。』
茧墨的声音也有着几分焦虑,我再次咬紧牙关。
茧墨家的人原本就不太想抓回狐狸,只要狐狸不对茧墨阿座化构成威胁,他们就不想干涉狐狸的行动。除了对超能力者的畏惧,盲目的崇拜也让他们对囚禁狐狸一事显得意兴阑珊。狐狸和以前一样,再次逃出茧墨家。
彷佛一切又回到原点。可是这次却牵扯到雄介。
「雄介还不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们正面冲突的机率很低,可是我们也不能放着日斗不管,小茧,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我也不知道。如果有就好了。你和狐狸的孽缘很深,也许他会跑去找你。如果他去找你的时候,你能够想办法对付他,那我就省事多了。』
狐狸的游戏总是很丑恶,而我并不想再陪他玩那些无聊的游戏。
茧墨叹口气。她用那慵懒的声音继续说:
『你又还不知道狐狸是否还想跟我们玩游戏。』
我皱起眉,茧墨说狐狸不见得想玩游戏。那他又为何要逃?狐狸没有逃跑的动机。我觉得很混乱,茧墨叹息。
『他们在叫我了,我先挂电话了。稍后联络,小田桐君。』
「……好,稍后联络。」
挂上电话,我茫然地看着天空。灰色的云朵后方露出些许光芒。
我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后点燃。吸进一口烟,喉咙感到刺痛。手臂的伤还是烧灼般疼痛。
朝空中吐出一口烟,我绞尽脑汁地思考。
狐狸究竟去了哪里?他逃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回想狐狸说过的话,他说从今以后他将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我真是疯了才会相信他,但是他实在不像是说谎。
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仿制品。那个骄傲而盲目地相信自己很特别的狐狸,就算是说谎也不可能说出那样卑微的话。
然而,他真的逃出监牢了,难道旋花的死也影响了他?
因为狐狸实现了旋花许下的愿望,让旋花崩溃并自杀身亡。每次他替人实现愿望,就会有人哭泣,或者崩溃。我拚命地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怒火,要是太激动,肚子又会裂开。
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他露出如狐狸面具的表情看着盛怒中的我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田桐。
——————我就知道你会因此而责备我。
我屏住呼吸抬起头,某个念头如剧毒般在我脑中萌芽。
旋花的死正是狐狸逃跑的契机。他会去哪里呢?
这里有一个会痛骂他并责备他的人。
有一个会朝着他怒吼:「都是你的错!」的人。
我将香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小心地不使用到手臂的力量而站起来,走在走廊并踏上生锈的楼梯,最后停在我家门前。低头看着脚边时心脏霎时停止跳动,尽管受到冲击,还是冷静地伸出手。
门缝夹着一张白色的图画纸。
上头用红色的蜡笔写了一些字。不祥的颜色十分醒目。
似曾相识的信。狐狸还是喜欢搞这些戏剧性的小动作。
我抽出信纸,迅速浏览内容。背面用笔写着地址,表面则写着又像开玩笑、又像歌词的文字。
『想来这里的话就一个人来。不想来就永远见不到我。』
这行字跟静香把我叫出来时写的内容很像,肚子里的孩子唉唉叫着闹脾气。
我摸了摸肚子,皮手套竟沾上血迹,我一边安抚着雨香,一边调整呼吸。
我将信捏成一团塞进胸前口袋,试图不让手继续颤抖。
我猜不透狐狸的用意,他想杀我还是利用我?不过,不论他想法如何,结果还是一样。既然狐狸逃了,就得有人站出来将他关回牢里。
而这就是我的使命。我不能再让任何人因为狐狸而崩溃发疯。我要赶在狐狸遇见雄介,在他们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杀死之前搞定这件事。
其他人会向狐狸许愿,而我并没有愿望,这让我不会受到他的诱惑。他身边已经没有白色的小孩,只要出动雨香便胜券在握。
制服他之后该怎么办?再把他关进牢里?
将他关进那个地下监牢就没事了吗?万一他又逃出来还能抓到他吗?
我只想到一个方法能够永远囚禁狐狸。
但是,我并不想那样做。若是那样做,我也完蛋了。我猜。
仍然得不出结论的我打开门锁走进房间,接着脱去衣服擦拭肚子上的血。换好衣服后再次离开家里,关上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屋内。
我想起前阵子发生的事情,旋花还在的时候引起的骚动。突然很怀念和雄介与幸仁在一起的那天。我关门上锁,迈开脚步。
和过去一样,为了再次与狐狸作战而离开。
* * *
狐狸信中所给的地址位于一般的住宅区内。
付了车钱走下计程车,听见车子驶离的声音,同时眺望着眼前的建筑物。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公寓。不算特别老旧的房子,不过乳白色的外墙已经有些脏污,从外面没看见晾在阳台的衣服。隔壁的停车场空空如也。另一边是电器行,但是铁卷门已经拉下。
只有这个角落空荡荡。就好像这一区只有这里开了一个洞一样突兀。
总觉得看过这里。过去也曾经看过类似的场景,只有这里彷佛与日常生活脱节了一样。被附近的居民所孤立与忽视,不自然地冷落在一穷。
我无视于背上窜过的一阵寒意,按熄香烟后继续前进。
我朝着信中所写的二〇四号房前进。
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着,我走在狭窄的通道上,握住二〇四号房的门把,冰冷的温度隔着皮手套传递过来,我做好心理准备打开房门。
——————喀嚓。
壅塞在屋内的腐臭扑鼻而来。
腐烂的肉与浓浓血腥味包覆着全身,彷佛我正在看的是某种生物的胃部。我看着前方黏腻沉愈的黑暗,门外与门内有着截然不同的空气。
背脊涌上惊悚的寒意,抗拒着不愿意走进去。但是,习惯了灵异事件的大脑却很自然地放弃抵抗。我别无选择。说服完自己,发觉方才的恐惧与抵抗已经稍稍平息。
我将再次与狐狸面对面,已经不能再犹豫。
我穿着鞋子走进玄关,冷风自敞开的大门吹入。忍不住回头看着外头那灰扑扑的天色与略为陈旧的玄关地板,像黑白照片般毫无色彩的光景中只有一个鲜艳的物体。
两只并排着的皮鞋之间有一双粉红色的儿童运动鞋。
——————碰!
下一秒,门用力关上,冬天的日光被隔绝在外,黑暗笼罩着我。
我看向这条如食道般的走廊,压抑重新涌现的恐惧。
然后,慢慢地迈开步伐。
* * *
短短的走廊通到厨房,墙角放着瓦斯炉与碗橱。
厨房中央有张木制餐桌,一般厨房该有的东西都有。虽然瓦斯炉上没有煮东西,却能感觉到有人生活在这屋子的迹象。还看见装甜面包的空塑胶袋和烂掉的香蕉皮。但是,没看见狐狸,我穿过厨房,抓着门把,一鼓作气地打开门。
浓浓的血与肉的腥味如固体般朝我撞击而来。
我忘了闭气,被这腥味呛得连咳好几次,接着继续在这间让入联想到胃部的屋子里前进。
地上染着铁锈般的红色,屋内倒卧着两个人。
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腐烂的尸体,脸的轮廓因腐烂而肿胀,看似夸张了丑恶感觉的人类仿制品。脱离了身体的肉块被弃置在地上。
我不再多看,他们只是尸体,不需要害怕。
我抬起头后不禁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房间中央随意地摆了张椅子。
而狐狸就坐在这张放在尸体附近的椅子上。
他优雅地交叠着双腿,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的一抹阳光照亮他的脸庞,满头白发有如之前他戴在头上的狐狸面具般散发出柔和光芒。
他那空洞的眼神望着我,开启了干燥的嘴唇。
「喔——————原来是你啊。」
我朝他的脸揍下去。
咔当——————!
椅子倒下,狐狸跟着摔落地面,狼狈地倒在地上。我的手剧烈地疼痛着,但是我依然伸手抓住狐狸的衣领。他不满地看着我。
「这两具尸体是怎么回事?你又做了什么?回答我!日斗!」
「尸体—————— …………喔,原来如此。你是说那个啊?想不到会是因为那个被揍。」
狐狸叹息并站起身,他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迹。
「很可惜,小田桐。他们并不是我害死的。不过,我不能完全撇清关系就是了。只是直接的死因并非是我,你打错人了。」
他的话让人皱眉,地上有两具尸体。若狐狸没有下手,他们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狐狸会在这里?我正想问他又将话吞了回去。
细节稍后再问即可,这里是狐狸所指定的地点,必须早点离开这里以策安全。
「我们先去外面吧,日斗。一起回茧墨家。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逃跑,但是雄介正在找你。这里对你来说也很危险,所以先离开比较好。」
「雄介啊,我知道。他想杀我对吗?毕竟只要将责任推到我头上,不去多想对他而言比较轻松。人总是想要探求所有事情发生的原因,遇到凄惨的事件时更是如此。」
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
狐狸随口答道。我茫然地看着他,脸不自觉僵硬起来。
我想起旋花上吊时的样子,苍白而丑陋的尸体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本来就没错。小田桐,我只负责实现愿望啊。」
狐狸平静地回答,脸上挂着微笑。强烈的怒意在我心中燃烧。抓着狐狸衣领的手更加用力。他不怕脖子即将被勒住,继续说:
「我当时阻止过她,可是她还是想要拿回记忆,尽管知道自己的过去可能很悲惨还是不肯放弃。真愚蠢。人一旦被定型了就很难成为另外的东西。」
若是抱持着『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一定可以克服。我是特别的。』之类的想法,那就大错特错。
日斗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忍不住松开手。
无法成为特别存在的男人、这个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的少年继续说。
「难道是我将那条绳索套在她脖子上?还是说我推她上去?是我勒死她的吗?别闹了。」
与狐狸面具极为相似、毫无破绽的表情如今变了,面无表情的他出现了厌恶的情绪。但是嘴角依然带着笑容,只有眼睛犀利地瞪视着我。
「你说啊——————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都说了,这一切让我感到厌烦。
气氛顿时凝重而沉默。他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但是这些话不该自他口中说出,毕竟他曾经玩弄过那些心中充满愿望的人们。
我想,他早知道旋花会因为得回失去的记忆而死,怎会与他无关?
「你明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还敢说不关你的事?」
「难道你要我无视拚命伸过来要我帮忙的手?就算我不予理会,对方还是会继续要求啊。你要我基于善意而拒绝她几次呢?为什么你竟对我有所期待,认为我会为了对方而努力拒绝?针对她的许愿,我并未要求任何条件。也就是没有要求对等的物品。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小田桐。」
狐狸眼中的厌恶消失了。他弯起嘴角,嘲讽般地笑着。
跟那张狐狸面具一样的表情。
「她不许愿就不会死。」
「就算是这样,你也得负点责任!」
孩子气的怒吼台词贯穿耳膜,寻找不到发泄出口的情绪在我心中狂奔。
责备他的同时我发现,在这件事上不需要争谁是谁非。旋花是自杀的,而狐狸预知了她会寻死却还是帮她实现了愿望,就是这么回事。
责备狐狸,把错全推到他身上又如何?旋花也不能死而复生。
没有意义。但是雄介已经决定复仇,而我也还是充满怒气。
没有人能够像个没事人般在一旁静静地哀伤。
「……我……」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责备我。算了,随便你。以前的我的确是个爱玩游戏的坏人,而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消失。即使这次我能推翻罪名,也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小田桐,干脆杀死我吧。」
他故意露出雪白的喉咙,我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易掐住他的喉咙。
勒死他竟然简单得让人头昏,他语气轻浮地挑衅:
「你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死我。杀了我,然后说自己并不是伪善者,这样就好。」
「……真的这么想死请自便。难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逃出来就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
我推开他,他坐在地上,没事人般用手梳着头发,让我联想到野兽整理毛发的动作。他轻轻耸了耸肩膀。
「拜托,我没有娘到这种程度。不过,我离开地下监牢的理由并不重要。现在有其他问题值得注意,小田桐。」
还有什么问题?狐狸见到我惊讶的表情,忍不住讪笑。
这样的笑容和他之前的笑很不一样,他张开双臂,抬头挺胸。
「一—————我们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这时可爱的来电铃声响起,原来是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机。
我跟七海借了手机,液晶萤幕显示出茧墨的名字。还无暇思考狐狸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前便接起电话。
「喂?」
『小田桐君吗?你在哪里?』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斜眼瞄了狐狸一眼,决定告知茧墨已经找到狐狸的事。
「小茧,我找到狐狸了。但是他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
『……那……听不……到……小田桐……我…………』
声音突然听不清楚,充满杂讯,茧墨的声音匆高匆低,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只听到几个单字。
『……舞……姬……之后…………到事务所……就可以…………知道……』
「小茧,喂!小茧!」
——————嘟——嘟——
电话切断了。我重拨了一次却打不通。
「可恶!怎么搞的!」
「打也没用,小田桐。电话不通。你能接到那通电话简直是奇迹。」
狐狸淡然地说道。我再次观察起这间房子。有一束光照在尸体的手上,融解剥落的皮肤真是惨不忍睹。原来如此。我一开始也注意到了。
屋子内外有着明确的分界,走进大门之后我等于跨越了那条界线。
「……这是你干的吗?把我关进来有什么企图?」
「我已经说过,你搞错了,小田桐。离开茧墨家之后我去了你家,放下那封信之后我才来这里等你。我也没想到我竟然会被关在这里出不去。」
他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像是努力要想起什么似的皱着一张脸。但是,他随即摇摇头,用手指着我,以满不在乎的口气询问道。
「小田桐,你还记得那些我安排的游戏吗?」
* * *
狐狸曾经对我们设下十分丑恶的游戏。
利用白色的小孩还有死而复生的死人而安排的游戏。尚未完全复活的死者为了获取生命而必须想办法完成狐狸所给予的条件。他准备许多舞台,企图让我们参与游戏。而我们只参与了其中一个。
那次见到发生在晴宏与他家人身上的悲剧后,我们直接去找狐狸而被卷入游戏当中。
想起那把染血的面包刀,围绕在和平的餐桌旁的尸体彷佛又重现眼前。晴宏的泪水让人难过。我摇摇头,将意识拉回现实。
「我落入异界之后,准备好的舞台就这么被丢下不管。也不知道那些安排好的棋子们后来如何了。而这里也是被弃置的舞台之一。」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从衣服仅存的残骸可以看出其中一个是女人,另一个是男人。从血迹判断,他们从脖子到肚子被人剖开了。我抚摸着开始闷痛的肚腹。
想不到我现在竟然被卷入了狐狸所安排的游戏中。
「所以说,这两具尸体果然是你的杰作。为什么门打不开?你给了他们什么条件,引起什么样的事件?日斗!回答我!」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蹙起眉头。但是狐狸表情不变。
他依然冷冷地看着那两具尸体。
「这间公寓是某个信徒送给我的。我记得还没使用过这房子,但是我似乎拿来当成某个游戏的舞台。我的记忆有一部分不太清楚,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好像踩中了自己所设下的陷阱,实在很可笑。」
狐狸怎么可能踩中自己设下的陷阱,绝对是谎言。
「胡扯。我怎么没听说连你都丧失了记亿。」
「你的确不知道,毕竟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原本的记忆好像混入了其他根本不存在的记忆。或许是在异界待太久的后遗症,我甚至定期会出现幻听现象。」
他所谓的幻听是何种内容?狐狸看着满脸疑问的我开口说:
「我彷佛听见自己的肉被咀嚼的声音。猫的声音。童谣笼中鸟(注1)。女人的笑声。等等。」
「………………嗄?」
我再次发出困惑的声音。日斗也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膀。
「异界不是寂静无声吗?然而我在那里的时候却听见各种声音。有时候好像又听见在异界时听过的声音。而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幻听出现时,眼前总会闪过一名红衣女子的幻影。
注1 日本童谣之一,玩游戏时所唱,当鬼的孩子蹲在中央,周围由其他小孩围成圆圈并眼着歌声转圈,歌曲唱完时当鬼的孩子猜站在他背后的人是谁,猜对才能换人当鬼。
——————我不知道她是谁。
听到狐狸的低语时,我忽然头痛欲裂,同时也想起了那个陌生的女子。
红色的世界里,红衣女子浅笑吟吟。她穿着如花魁般华丽的衣服,转着靠在肩上的黑色洋伞。丰腴的体态有着震撼的美,令人炫目。然而,我却本能地觉得害怕。
这个女人很可能是吃人的怪物,不可以被她的美貌所迷惑。
下一秒,脑海里的影像消失,我歪着头,刚才体会到的恐惧也已消失。现在居然想不起来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我不再多想,集中精神聆听日斗说的话。
「话扯远了。小田桐,我现在的记忆掺杂了一些不存在的片段。比方说我竟拥有小田桐勤与深山静香结了婚后共同生活的记忆。」
我感到十分讶异。这样和平的记忆跟现实差距颇大,根本难以想像。
静香和我的孩子在我肚子里啼哭,看见有些疑惑的我,狐狸颇愉快似的笑了。
「连我也觉得这样的记忆愚蠢透了,这根本不可能发生。」
「……哪里愚蠢?你闭嘴!」
「本来就很愚蠢。难道你真的爱静香?」
我抡起拳头,随即又极力忍耐后放下拳头。就算殴打狐狸也无助于目前的情况,我刻意忽视心中的躁动与愤怒。
为何狐狸的记忆会如此错乱,原因是个谜团。目前也没空追究下去,我们要处理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吗?」
「想离开是有条件的。我利用实现人类的愿望而影响人体或者空间。这一次我设下的限制就是无法离开这间房子。我也不清楚详细的规则,但是那扇门很可能已经成为异界。若我们可以达成设定的条件,或许就能离开。」
狐狸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他瞪着自己的手掌,表情痛苦。
不懂为什么他忽然变脸,他似乎有所感触般喃喃说道:
「没错,人化为泡沫,女人的子宫放在男人的肚子里。死去的孩子成了鬼。这很可能就是『利用穿梭异界的力量,影响人类意念,进而达成改变人体的结果』。透过极小的窗,让细胞进行转换。东西或者空间都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只不过是仿制品,这个与茧墨阿座化完全不同的超能力,简直就……」
「喂!日斗,你没事吧?」
我赶紧询问道,但是日斗没有回应我,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就这样抓下几根白发,继续以疯狂的口吻说。
「…………好像有人从异界将这样的力量传递给我一样。」
狐狸的肩膀簌簌地颤抖着,我不太懂他那样说的意思。他的超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力量吗?难道他认为有人从异界帮助他?
日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肩膀无力地垂下,双手放在地上。
「…………无所谓了。小田桐,能不能让我静一静?」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削瘦的侧脸坚决地拒绝进一步沟通。
我放弃继续对话,观察起这间房子,注意到窗帘后方的窗户,总觉得光线从窗帘缝里照进来打在尸体上这件事让我有些不舒服。微微拉开窗帘后,伸手拉着窗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轻易地拉开窗户,清爽的风吹散了充斥在屋内的腐臭味。
天空依旧像是灰色的大海,太阳躲了起来,家家户户冷冷地褪去色彩。
我往阳台踏出一步,抓着冰冷的扶手,想看看是否能从阳台爬下去。
才这样一想,下一秒立刻晕眩起来,像是要坠落深渊的感觉令我赶紧松开手。
扶手与外头之间也是条分界线。就算不怕骨折从这里往下跳也没有用,刚才那种晕眩感会让我着地失败,摔个粉身碎骨。即使大声喊叫,外面的人也听不见。
放弃从阳台逃脱的念头,但是既然窗户能打开就一定有某种意义存在。我继续观察这狭窄的阳台。只要踩着冷气的窄外机,越过扶手,似乎能从这里爬到隔壁房间的阳台。我踩上故障的室外机,坐在扶手,再伸手抓住隔壁的阳台扶手。
一个不小心,皮手套很可能会滑动,我伸长腿踩上隔壁房间的扶手。小心翼翼地移动,刚才的晕眩感似乎不再出现,手臂传来的疼痛却让我飘出眼泪。
「啊、成功了!」
总算成功地让身体移到隔壁房间的扶手上,我从扶手往阳台一跃,成功着地。
我一边祈祷,一边伸手拉开窗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我看见屋内的地板,是生锈般的红色。我打开的彷佛是一具棺材,一阵腐臭味随着开敢的窗户飘了出来。
「……………………这?」
霎时以为回到了刚才的房间。因为隔壁的房间跟那里实在太过雷同。
黯淡的日光照射下能看见散布屋内的血迹。两具尸体横躺在稍远的黑暗处。
喉咙被深深砍开的两具尸体背对背地坐着,头颅以诡异的角度颓倒。腐烂的肌肉下露出骨头坚硬的线条。毫无疑问,这两个人已经死了。
我别过头去,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动,在身旁剧烈地飘着。
窗帘被吹得膨起来,一个娇小的女孩从后方走了出来,黑发的小女孩抬起头,眼神空洞。
「………………………………啊、有人。」
她小声地呢喃。漆黑的眼眸看不见惊讶或者恐惧的情绪,表情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穿着灰色洋装的她年纪很小,表情却冷酷得让人印象深刻。
她歪着小巧的头颅看着我,疑惑地询问道:
「大哥哥,你是谁?」
「我……呃,我叫小田桐勤。被关在隔壁的房间……那你是谁?」
「我是亚实。甘野亚实。大哥哥你——」
她突然不说话,刺探的眼神上下观察着我。
然后,她突然摇摇头。
「……不,不对。」
她没告诉我哪里不对。她屈膝抱着大腿,将脸埋进去。
她脚边有面包与零食的空袋,我想起隔壁房间那个似乎有人使用的厨房,那边的垃圾应该也是这个女孩吃完后留下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三个想离开这里,可是没有成功。」
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我再次看着那两具尸体。
狐狸究竟安排了什么样的游戏?这个房间一样有两具尸体与一个活人。
总共三个人,这时我注意到一个疑点。
没有证据能证明眼前的女孩是人类。
有晴宏这个前例,让我怀疑这个生还的女孩也是狐狸所制作出来的妖怪。
我的表情不自觉地僵硬,但是没必要因此而改变对这个女孩的态度。
晴宏有感情,这个少女就算是妖怪,也可能拥有感情。
「狐狸有没有跟你提出什么条件?跟小田桐勤或者茧墨阿座化有关的条件?」
我紧张地询问。狐狸开给晴宏的条件就与我有关。
他因此而企图逼我杀死茧墨阿座化或者自杀。但是,女孩听了却摇摇头。
「……条件什么的都已经不重要。已经无所谓了。」
女孩再次抱着大腿,开始摇晃起娇小的身躯,随意哼着歌。
我不知所措地到处看着,看向阳台时我发现一件事。
这个房边的左边还有另一个房间。
「…………」
我扔下不再说话的女孩,走到阳台。踩上室内机试着抓住隔壁房间的阳台扶手,再次移动过去。跳到隔壁的阳台时,手臂的疼痛让手指轻微抽筋。
再移动几次,我的手大概就不能动了。我轻柔地按摩着手腕,拉开通往室内的窗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再一次闻到腐臭味。窗帘如船帆般飘起来,往左右分开。
房间中央有两具尸体。
我已经不感到惊讶,我踩着铁锈般的红色地板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里的尸体摆成睡觉般的姿势。膨胀的手交叠在胸口。两具尸体中间放着几把大柴刀,好像有人把本来睡在爸妈中间的孩子换成刀子一样。
其中有几把刀染着血迹,这些并排着的刀比尸体还诡异。
这些用过的刀与尸体是否有关?被眼前的光景所震慑的我却还能冷静地这么想,突然对自己的冷酷感到些许厌恶。我迅速地穿过这间房间。
我打开门走到厨房,格局跟第一间房间一样。同样空无一人,离开厨房经过短短的走廊便来到玄关,玄关的地上有三双鞋子。
好像看过这些鞋子。大人的鞋子中间放着一双小孩的运动鞋,跟第一间房间一样的童鞋。
记忆中的粉红色与昏暗中出现的粉红运动鞋轮廓合而为一。
——————叽!
背后的走廊传来不明声响,我慌忙地转头,诧异地张大双眼。
全身雪白的女孩伫立茌昏暗光线中,清澈的眼神看着我。
两个马尾轻轻摆荡着。跟刚才不一样的女孩,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
「你是……」
「我叫白坂弓。大哥哥,那双鞋是主给我的喔。」
她指着几乎簇新的运动鞋,主,指的是狐狸吧。狐狸究竟有什么企图?我厌恶地将视线自运动鞋移开。女孩突然歪着头说:
「——————你觉得如何?」
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好像故障的收音机一样倏地发出声音。
「大哥哥觉得如何?活着的人和其他东西。那些人跟我们。大家都认为活着的人比较重要,其他一概不需要。这么说来,我们算是毫无价值吗?死掉的那些人也都没有价值吗?我们是不是不该存在?大哥哥你觉得如何?」
女孩闭上嘴巴。我不懂她想问什么,可是我觉得这时最好不要随便发问。女孩不安地抬头望着我。我不经意地回想起很多人。
不是人类就没有生存价值吗?我认识不少无法变成人类的妖怪。
「我觉得……你们还是有存在的价值。」
「……………………」
「所有的人事物都有存在的价值。」
我很肯定地回答。女孩眨了眨眼睛,眼神依然清澈,嘴唇微微开启,原本毫无生气的脸突然出现了温和的笑容。
「……………………谢谢你。」
接着,她跑走了。她跑进位于走廊半途的房间之后关上门。
我过去抓住门把却转不开,也没人回应我。走廊只剩下我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几分钟,我决定回到客厅。一打开通往客厅的门,红色地板上,窗帘再次被风吹起。窗外的空气出奇的冰冷,肺部有些难受。我走到阳台,再次攀爬起扶手。
回到第二个房间,刚才的女孩却已经消失。跟第三个房间的女孩一样消失了。
我走进去寻找女孩的踪影,这里的大门一样打不开。而走廊上也有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女孩是否也走进了这个房间呢?
不同的房间却产生相同的变化。
好像两间房间重叠在一块的感觉。
我放弃找入,决定回去第一个房间。手又更痛了。下次攀爬时,我很可能因为疼痛而不小心手滑。体认到之后移动的危险,我打开了窗户。
「——————欢迎回来。」
狐狸还坐在地上。房间整体的光线依然黯淡,却还是能看见尸体的肚子。
我别过头走到客厅。为了确认而继续走到玄关,玄关还是没变。我叹口气回到房间,却在打开门的瞬间停下脚步。
好像变魔术般,房间竟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纤细的女孩蜷着身体坐在狐狸旁边。
长长的黑发在地上形成小漩涡。双腿放松地摆在地上,是个陌生的女孩。她看着狐狸,两人静静地坐着,像是一张照片。
陌生的女孩歪着小巧的头颅,以高亢的声音说道。
「…………你是主?」
「…………没错,我就是主。」
狐狸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女孩的脸上出现温柔的笑容。
表情如圣母般柔和的她伸手到地上,瘦弱的手往空中一伸。
她拿出了一把柴刀。
我立刻冲出去抱住狐狸往旁边一滚,女孩手起刀落,从我的脚上擦了过去。裤子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鲜血。女孩微笑地注视着狐狸。
「你就是主。是不是我们将主怎么样了,我们就能够怎么样呢?」
奇怪的问题从女孩口中说出,狐狸困惑地皱起眉头。
我拚命拉着狐狸的手,但是他却不动如山。过几秒,狐狸微微张大眼睛。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如此。」
我所遇见的第三个女孩温柔地微笑。
冬日的黯淡日光照射在她背上,她再次举起柴刀。
「——————主啊,请回答我。」
「——很可惜,就算杀了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朵,狐狸满不在乎地抬头望着女孩。
他摇摇头,接着淡淡地对女孩说:
「就算杀了我,你们也无法成为其他东西。」
——————哐啷。
柴刀掉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她沉默地站着,我放开狐狸的手。
女孩双眼无神地望着我,我看着她冷淡的表情问道:
「你到底是……」
「仁科椿。我是仁科椿。没错,我——」
她的脸倏地扭曲,接着流下透明的泪珠。脬子竟开始蠢动。
白皙的皮肤上生出许多泡泡,其中一个如气球般膨胀,光滑的肉块渐渐增大,压在肩膀上。没多久,肉块分不同区块形成色彩,材质也跟着改变。眼珠开始水润,长出牙齿。她的肩膀出现另一张脸孔。
那张脸孔属于第一个遇见的女孩。
「我是甘野亚实。」
接着另一边的脖子也蠢动起来。肉如黏土般延伸并膨胀,瞬间又长出一张脸。女孩的洋装肩膀部分险些滑落。第二个遇见的女孩张开眼睛看着我。
「我是白坂弓。」
两根马尾不住地晃动,三颗头的女孩抬头看着我。
看着这奇异的女孩,我并不觉得恐怖或惊讶,只是平静地想。
——————嗯……她果然不是人类。
「我看见大哥哥。」「你刚才追我,所以我跑了。」「躲在房间后又立刻走出来。」「来到这个房间。」「很抱歉,吓到你了。」
三张嘴巴同时开口说话。喉咙只有一个,却同时发出三种不同的声音。我呆呆地思考。
当我回到第二个房间时,女孩就消失了,结果她并不是躲在另外的房间里,而是根本就在我后面。房间的门一开始就是锁上的。
我看着这个女孩。这三个女孩应该没有血缘关系,长相很不相同。
一个身体长出三个不同的头,看上去让人感觉到淡淡的哀伤。我觉得我好像正在看一个被套上脱不下来的奇怪衣服的小孩。
「主,我们不能变成人类吗?」
中间的女孩说。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狐狸问道。
「主,我们好痛苦。我们真的无法成为人类或者另外的东西吗?」
「——————没错。你们无法成为其他东西。」
眼泪不停自女孩的眼里流出,三对眼睛簌簌地流泪。
她们就这样站着哭泣,光线的照耀下,泪永闪闪发光。
「…………什么意思?」
我问狐狸。他不回答。他冷冷地看着三个女孩。
「…………回答我,日斗!」
「…………我想起来了,我开了一个条件给这些女孩的家人。」
狐狸回答了我们的问题。女孩们伸出小小的手擦着眼泪。
一双手替三张脸擦去泪水,身体随着擦拭的动作而摇晃着。
「我将失去了女儿的三对夫妇关在紧邻的三间房子里。大门都打不开,要到隔壁只能从阳台。然后我给了他们仿造独生女而做出的妖怪。妖怪可以变化成三个女孩,但是同时妖怪也无法成为其中一个女孩。除非他们能够完成我给的条件。」
看来狐狸创造出和晴宏的游戏前半段相同的状况。
晴宏的游戏是,狐狸以让晴宏复活为条件,逼迫他的家人自杀。之后,狐狸对复活的晴宏说:若想让家人死而复活,就得逼小田桐勤自杀。
第一次,他自己造成他人的悲剧,而第二次就是将悲剧牵扯到我身上。
他也在这房子里设下同样的局。我大概知道他会讲什么,毕竟狐狸的条件总是很丑恶。我拚命叫自己要冷静,免得肚皮又裂开了。
「条件就是,我只让第一对自杀的夫妻的女儿获得新生命。虽然你们死了,但是你们的女儿能够得回曾经失去的人生。除非有人完成这条件,或者女孩死去,否则大门永远无法打开。」
我恨恨地咬紧牙关,脑血管好像断了一根的感觉,强烈的怒火烧烫着内脏。
他为什么能做出这么可恶的事?为什么要如此玩弄人的心?
我看着这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两具尸体,可是大门还是打不开。而这些女孩也没有变成人类。我看着地上的柴刀,接着看了看尸体。
他们从喉咙到肚子都被剖开了,他们并非自杀而亡。
「——————难道是你们亲手杀死父母?」
她们点点头。苍白的脸孔上下摇晃。
湿润的三对眼睛望着我,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尸体后再看看她们。
「——————为什么?」
「我听她妈妈和爸爸商量着要杀死我们。」
女孩的声音低沉而冷淡,她们的眼睛不再流泪。
我凝视着倒卧在地上的一对男女,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着。
「大家一开始都很开心,只是……听到条件之后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爸妈也开始讨厌起『我』。毕竟我是妖怪啊。不一样,这妖怪跟我活着的宝贝女儿根本不一样。它不是我的小孩。所以我们不要管那个条件吧,把这个女孩杀死然后逃出去。」
真想塞住我的耳朵。她们竟然听见了这些话。虽然她们是被创造出来的仿制品,可是也有感情。听到那些夫妻的对话不知道有多难过。
「要杀光我们就得杀三次。所以,他们决定交换小孩,互相砍下对方女儿的头颅。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女孩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她淡然地诉说无止尽的恐惧。
然后她说出了故事最终的结局。
「所以,我们也聚在一起商量,决定仿效他们的计划。」
就这样,女孩们杀死了那三对夫妻。她们拿着狐狸事先准备好的柴刀,杀死对方的父母。她们的身体并不是人类,能轻易地举刀杀死那几对夫妻。
「他们说我们是妖怪、不是人类。那么那些人也不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啊。结果还是只有我们几个能在一起。」
所以,一点也不辛苦。没什么好觉得辛苦,也不难过。
她们以死寂的眼神这么说着,但是怎么可能不难过。
她们的心已经死去。自己的存在被完全否定,感情也一点一滴被消耗殆尽。可是她们那清澈的眼睛却不经意地流露出哀伤的光芒。她疲惫地说:
「——————可是,好不容易决定要三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却还是无法离开这里。」
即使杀死父母,大门还是打不开。
我转头看向日斗,他淡淡地回应:
「她们搞错了。条件是父母自杀,或者她们死。既然条件没有达成,当然无法离开这问房子。她们也无法成为其他东西。」
狐狸颇感无聊似的说着,他残酷地继续说:
「无法变成人类而继续活下去,也不可能以一个完整的妖怪形体到外头去。」
女孩们低下头,她蹲下去捡起柴刀,这一次连我都不想站出来保护狐狸。但是,她们却没有拿刀砍杀狐狸,而将刀递给了我。
「「「大哥哥,你帮帮忙,杀死我们好吗?」」」
三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女孩们同时要我杀了她们。她将柴刀放在我手上。
我茫然地接下刀,眼前并排着三颗等待砍杀的头颅。
「如果不能离开就算了。」「我们一直在等。」「等待着主来这里。」「还以为只要杀死创造了我们、我们真正的父亲。」「杀了真正的父亲就能得到自由。」「但是,着一切都没有意义。」「要是无法得救。」「我们希望大哥哥能杀了我们。」
女孩们面带微笑,可是双腿却开始发抖。
「「「——————好不好?」」」
声音依旧重叠。我凝望着她们三个人,肚子嘶地一声开始裂开。
女孩们闭上双眼,有某个东西随着窗外的冷风打在我脸上。
白色的冰冷碎片一旦接触到皮肤便融化,我才注意到。
原来——————外面下雪了。
「…………小田桐,你就杀死她们吧。」
狐狸突然开口说道。我赶紧压抑住转头将刀往他身上砍下去的冲动。
「要是不杀死她们,我们就无法离开。反正她们只是妖怪。就算你不杀死她们,她们也无法得到救赎。」
最后那句话沉重得不像是狐狸会说的台词,他冷酷地说。
「是我创造了她们。这些话原本不该由我来说,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永远只是个妖怪,你懂不懂这种痛苦?」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我怎么可能懂啊。而我也不想懂。
但是就算他说让她们死比较好,我也无法认同。
死是可怕的东西。很痛苦。理应如此。但是她们却希望我杀了她们,觉得死比活着好。我看着女孩们,亚实紧闭双眼,弓则咬着嘴唇,而椿面带微笑。
她们一边哭泣,一边试图展露笑颜。
我举起柴刀,接着用尽全力挥下。
——————当!
柴刀旋转一阵之后插入墙面,扔的真漂亮。三个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若太放松,我很可能会当场哭出来。我丹田使力,大声地喊:
「…………我办不到。根本没有人可以下得了手!」
女孩的肩膀颤抖着,我看着外面的阳台,愤怒在体内熊熊燃烧。与其杀死她们而逃出去,我宁愿赌一赌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的方法。
「别开坑笑了!既然如此我就豁出去了!我很习惯异界了,就算跳下去顶多双腿骨折!我来打开大门就可以了吧!要是这样还不能出去,我就把大门打破!可以了吧!从外面把门整个打坏就行了。」
「小田桐,没用的。房子内外有着明确的界线,你根本破坏不了大门。异界绝对不是随便打打就会坏掉的空间。这个方法行不通。」
狐狸冷静地打断我的话,我转头看他,说出我刚刚想出的另一个方法。
「若大门无法破坏,那我拖也会把小茧拖来这里帮忙,有她在大门一定可以……」
「只要条件没有达成,她们就绝对离不开这里。假设真的离开了,那么当她们离开那扇门后,身体就会慢慢崩解。因为她们的身体还未定型,条件没有达成的状况下,离开只会让她们的身体分裂成碎片。」
不可能!一定还有办法可以解决。就在我想这么大喊时。
突然有东西碰了碰我的脚,低头一看,女孩们抱着我的腿。
她们拉了拉我的衣服,我照她们的指示蹲下。
弓的嘴唇轻触了我的脸颊,三个女孩开心地微笑。
「谢谢。」「没关系了。」
「——————再见。」
说完,她冲了出去,跑到阳台后,她的身体开始融解。
白色的肉块以惊人的速度缠上扶手,之前躲起来跟在我后面时,她八成也是用这个型态移动的吧。肉块爬上扶手。
没多久肉块恢复成女孩的外型,她张开双臂站在扶手上。
发饰掉在地上,那是弓的发饰。女孩的头发长度是亚实,身高却和椿比较接近。我看不到变化后的她拥有谁的脸孔。
她纵身一跃,娇小的身躯浮在飘雪的天空中。
伸出双手的她在空中飘荡,身体离开了房子。
刹那间,她的身体开始崩解,化成一块块白色的肉,被风吹散。
身体与雪逐渐融合,看着那片从天而降的白雪,我茫然地想着。
在那一瞬间,她的确变成了其他东西。除了自己以外的某个东西。
她成了洁白雪花的一部分。
膝盖一软,我瘫坐在地。泪水滑落脸颊,快无法呼吸。我按着已经裂开的肚皮,仰望灰色的天空。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缺氧的鱼。我无声地呐喊。
「——————没必要哭啊,小田桐。」
我抬起头,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看我。
表情就像那张狐狸面具。我站起来抓住他的肩膀,用全身力量扑倒他。
后背的撞击让狐狸发出呻吟。我无视他的痛苦,抡起拳头朝他的脸揍下去,每一击都让手骨喀喀作响,我想这一次手很可能会骨折,但是我不想停下。
被打断的牙齿掉在地上,皮手套上满是血迹,但我还是继续殴打他。
肚子里的孩子大声地叫着,像是很高兴般拍着手。
正想打爆他的眼睛时,我停下来,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
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
咦——————原来我想杀死狐狸。
我停止殴打。像被火烧的热烫手臂无力地垂下。
狐狸不发一语,肿胀眼皮下的眼睛盯着我看,接着吐出和着血的口水。
「满意了吧,小田桐?」
为什么殴打狐狸竟然是这么没有意义?
强烈的无力感涌现,我从他身上离开后盘腿坐在地板,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温热的眼泪再次溢满眼眶。
「…………就算杀死你也没有意义。」
「…………你确定?」
「…………若你没有悔意,你的死就不具任何意义。」
我的语气竟带有一些恳求的意味。狐狸不畏惧肉体的疼痛,甚至希望被杀死。
打他也只是自我满足。狐狸神情恍惚地望着天花板说:
「…………放心吧。就算你不杀我,我也快死了。」
他喃喃地说道,我讶异地看着他,让人惊讶的发言。
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他却淡淡地继续说:
「小田桐,我……逃出茧墨家的原因是我想被雄介杀死。」
这时感觉脑袋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手上的烟差点掉下去,我赶紧想办法接住。
合成皮被香烟烫出焦味,我干脆按熄烟,又多了一个烫伤。
狐狸冷静地继续着独自。
「你虽然很恨我却不肯杀了我。可是我已经不想活了。我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仿制品,没有价值。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愿望,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不能生存在这个连娱乐都没有的世界里。」
好傲慢的话。因为在这世界无事可做所以想死?
比任性的小鬼还差劲。我不想继续陪他说这些愚蠢的玩笑话。
「你居然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想被杀死?连自杀都办不到的人没资格废话一大堆!」
「小田桐,我绝不可能自杀…………我只想被某人杀死。」
他静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愿繁,我茫然地霸蒋他。
日斗缓缓闭上眼睛,疲惫地说:
「我一直为了人们的愿望而活,最后的最后,我希望由某人来替我实现愿望。」
这句话让找跌落混乱的漩涡之中,难道对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字的执着不是他的愿望?他该不会没有察觉到他正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残忍地玩弄人类吧。我想起在异界见到的光景。之前那个担任旁白的人曾经说过,狐狸没有愿望。
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愿望是否还能称为愿望呢?
狐狸张开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微弯起。
「——————骗你的。我只是想在最后的最后让某人感到痛苦。」
他再次让真心隐藏在迷雾之中,不愿意说出真心话。
这时掉在他旁边的白色碎片颤抖后消失。
同时听见奇怪的声音。
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有人用力地敲门,但是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用球棒敲击门板的声音。
直到刚才都还听不见敲门声,我看着碎片消失的地方,那碎片是女孩身体的一部分。在女孩们完全消失后,房子内外才恢复联结。
「我不但留了信给你,也留给雄介。为了让他花多一点时间到达,他的信中我没写地址,只留下提示。因为我想先和你见面。」
雄介比我先离开他家,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收到狐狸的信。我再次懊悔让他离开。狐狸慵懒地坐起身,我有些迷惘,不知该不该拉着他一起逃出去。
若把他从阳台推下去,他必死无疑。要是拖着他逃到隔壁,他若是挣扎起来就很难处理。也想过让雨香阻挡雄介,可是雨香难以控制,一个不小心雄介的两只手就会被吃掉。而肚子裂开的我也会死。狐狸对着进退两难的我说道:
「我再问你一次,小田桐,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你叫来。万一我被雄介杀死,你就永远无法找我报仇,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有没有所谓都没差!我根本无法理解你的行动,混蛋!」
这是发自心底的呐喊。敲门声越趋激烈,我让狐狸躲在我背后,怒吼着。
「不要随随便便就想被杀死!」
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门被撞开了,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响起,厨房里好像有东西被砸烂了。
过了几秒,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地狱般黑暗的眸中,映着我们的身影。
「————————雄、介……」
雄介双手各拿着一根球棒。
球棒像是他手臂的延伸,看上去犹如某种妖怪。他看到我之后歪着头。
过了几秒,他像是终于辨认出我似的低低地说道:
「——————喔?你也在啊……快让开。」
「我不能让开。雄介,我……啊!」
话还没说完,后脑便被猛击。我往前一倒,视线翻转,地面如海浪般开始摇晃。日斗往前踏出一步,将柴刀扔出去。我就是被柴刀的柄打到头的吧。
雄介眼神空洞地歪着头,日斗举起一只手。
「…………嗨、雄介。」
「…………哼,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从你父亲被杀死之前就认识到现在,想不到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
雄介没有回应,只是用球棒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肩膀。
「我来只是想杀你。而我杀你之前,希望你能把一个东西交给我。不给我也是死,给我也是死,所以……就给我吧。」
雄介的话有点没头没脑,眼神却很认真。
狐狸毫无畏惧地回答。
「——————什么东西?」
「你让旋花恢复了遗失的记忆,我希望你能把她的记忆给我。」
「……………………原来如此。」
听到旋花的记忆,我忍不住张大双眼,狐狸稍稍皱眉。
他颇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的记忆里有舞姬家的详细资讯,因为她对自己所生长的家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记忆等于是刻划在大脑的情报。我可以将这情报转到你的大脑,问题是,你愿意承接她的痛苦回忆吗?」
旋花忍受不了痛苦的记忆而上吊自杀,我不认为雄介可以承受。但是,雄介听了狐狸的话却笑了。
他露出牙齿,笑得像颗骷髅。
「……………………那又怎样?」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地板却好像一滩烂泥,找不到使力点可以支撑自己站直身体。恶心的感觉往上涌,口水滴在地上,想大声喊叫阻止狐狸,声音却卡在喉头发不出来。
见了雄介诡异的神情,狐狸摇摇头。
「——————妤吧,我就实现你的愿望。」
狐狸抓住对方伸出的手,他握住了雄介的手掌。
过了几秒,雄介的身体开始发抖,无力地跪在地上,他按着嘴猛烈地咳嗽着。
然后,他张大双眼,像个无助的孩子。
雄介害怕地转头看着四周,接着忽然回神过来。
他在球棒的支撑下站了起来,不稳地迈开步伐。
他好像忘了要杀死狐狸的事情,同时我也调整好姿势站直身体,准备追上雄介。就在我伸手要抓住雄介的时候,日斗抓住我的肩膀,害我往后摔倒,我跟着大吼:
「日斗!你拉我干么!」
「最好不要追上去,小田桐。你会被杀死喔。」
他阻止了我。但是我不能不管雄介,就在我试图重新站起来时——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爆炸性的哀号声,一阵发狂似的脚步声从楼梯冲下去。
就这样,雄介再次自我们眼前消失。
* * *
雄介开来的车响起吵杂的声音后离开。
那台车不知道是从谁手上抢来的,他用力踩下油门,一下子便不见踪影。
我站在楼梯上懊恼地咂舌。情况又更恶化了。我必须赶快联络舞姬。
先打了通电话给茧墨,她却没有接。我想起上次通电话的内容,她要我回去事务所一趟。最后好像说了什么跟舞姬有关的事情。
「为什么不接电话,混蛋!这种时候还不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别这样,她可能正在忙吧。或者……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日斗说出很不吉利的话。他让事情越来越棘手,却一点儿都不内疚。不过现在骂他也没用,我冷哼一声。
「小茧死了?现在她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死掉?」
「咦?你还满镇定的嘛。小田桐……你别忘了,茧墨阿座化有着必死无疑的宿命。」
化开玩笑地说着。我不太想理他,但是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之前茧墨随口告诉过我的话,看到我瞪了他一眼,狐狸弯起嘴角。
「茧墨阿座化一定会死。超能力越强的人就越早死。虽然她破坏了我的计划而生存下来,但也差不多该被其他人杀死了。」
过去曾见过的茧墨尸体又在我脑海复苏,人类被斩断的四肢散布在事务所里。这句话并非凭空捏造,我的心也开始动摇。我想起刚才茧墨在电话里说的话。
她叫我回去事务所。
「你丢着她不管也无所谓?」
狐狸不怀好意地笑了。我并不打算丢下茧墨。
为了联络舞姬必须先回事务所一趟。我拖着狐狸冲出去,走到大马路时刚好有台计程车经过,我伸腿将狐狸踢了过去。
已经没空管我们现在有多狼狈的问题。脑袋里的内容物像被火烧个精光,拦下计程车后,和狐狸一起坐进去。用近乎威胁的语气告诉司机目的地,带着狐狸回事务所。
到了之后付了车费一路冲到电梯,爬升至五楼之后,打开事务所的门。
「小茧,你在吗?小——————」
不由得噤声,我愣愣地看着屋内的状况。
事务所好乱,像是台风刚刚肆虐过一样。
皮沙发被割破,桌子翻倒。窗帘也撕坏了。
地上丢着许多巧克力,当中有几颗红色的爱心形巧克力。
有个穿着大衣的男人站在客厅中央。
像是黑色筒状物体的男人悠哉地转身,我认得那张脸。
他看着我,削瘦的脸颊有些抽搐。
菱神昭脸上挂着病态的笑容。
「嗨——————你好!」
某个物体随着突兀的问候而开始动作,躲在暗处的人影冲了出来。
我还来不及躲开,一块布就掩住我的嘴巴。我试图挣脱,对方坚硬的手臂却文风不动。那是一只属于人偶的手臂。不知道是布上的药物作用还是我缺氧了,意识逐渐模糊。
发生了什么事?茧墨人在哪里?
来不及问出这些问题,我的意识就坠落至黑暗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