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以前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我能从墙壁里看见外界的模样,尽管被墙壁所阻隔,内心感受到的痛苦依然相同。外界那如同外露的内脏般生气盎然的模样依然没变。墙壁里只有我一人,不过并没有人会靠近这片墙,所以墙壁内外并无太大差异。
我像是在进行某种观察般,静静远眺著墙外的动静。
我观察和我很像的对象,伸出手随意地伤害某样东西。我静静看著外界时而发生的惨剧,事不开己地从旁观察,点头称是。
这片透明之墙永远不会崩坏。就算能够邀靖某人进来这里,墙壁本身也绝对不会消失。
而且,根本不会有人造访这里,我也不能邀靖别人进来。
我提出这样的邀靖,结果就是害死了那个孩子。所以,从今以梭,我仍将孤单一人。
我并不奢望能和其他人一样幸福,幸福对我而言大太奢侈。
人类不可能要一个像我这么差劲的人。
透明之墙非常厚实,让我永远无法离开。
这里离什么都太过遥远,只有无尽的孤独。
幸好墙内适合生存。
水缸里的我只是毫无意义地重复著呼吸的动作。
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就十分足够了啊。
长久以来,我一直、一直……
如此深信不疑。
唉、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要想。
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我的思考。
所谓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 * *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车子紧急煞车,发出惨叫般的声响之后停了下来。舞姬一鼓作气冲下驾驶座。
定睛一瞧,发现车子再往前一点就撞上围著前院的栅栏。我跟著打开车门。
眼前出现的塔型建筑很像就是唐缲家。舞姬高声呼唤著我。
「快帮我搬运雄介先生,快!往这边走!」
我的左手还是不太灵活,但现在的情势不容我迟疑,我立刻请白雪帮忙。
她在沾上鲜血的袖子上写出,虎』。我和白雪合力将雄介从后座移到老虎背上。白雪一起坐上虎背,抱著雄介。随后老虎便跟在舞姬后头。
我也快步跟上他们,打开大门之后,冲进屋内。
屋里的情况仍维持我离开时的状态。大量的乌鸦融解,变回墨汁。
地板到处是墨渍与人偶的残骸,宛如杀人现场般凄惨。
舞姬见了这一切却面不改色,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她踢开脚边的人偶残骸,急忙走向二楼。舞姬家没有走廊,而是区分成几个圆形的房间。其中一个房间非常像是手术房。
房间中央放著手术台,旁边的架子里放著各式各样的工具。我们让雄介躺在手术台。舞姬迅速扎起头发,头也不回地对我们下达指示:
「请帮我烧点开水。请到一楼入口,打开左手边的门兢能找到瓦斯炉。那边有烧开水专用的水壶跟容器,水烧好之后请装在容器里拿到这里来。」
我们照著舞姬的指示回到一楼烧开水,然后跟白雪两人将开水搬到手术房。
舞姬趁我们烧水时完成准备工作,她戴上消毒过的手套及口罩,手里拿著剪刀,雄介身边堆满大量零件。
齿轮与螺丝,还有其他堆积如山的不知名零件。零件旁则是手术刀与老虎钳,螺丝起子与扳手等工具。看起来就像是工具箱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了一样。
怎么看都不像是替人动手术用的东西。
舞姬拾起头,看著满脸讶异的我们。
她拿起剪刀,眼神严肃地看著我们。
然后,她气势十足地宣告。
「请两位出去,接下来就交给我。」
* * *
我们照舞姬所要求的走回一楼等候。
我们回到最先进入的房间内,打开所有的灯,拿来两把原本面对面排著的椅子。
我跟白雪一起并肩坐下。看了看四周,玻璃的碎片如星星般闪闪发光。窗户被打破的缘故,室内温度有点低。但是我们并不想换地方等候。
凉爽的夜风吹著发烫的头,反而觉得舒服。我深深地叹息。
我觉得好像还没自恶梦中醒来,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雄介没了双腿的模样。
舞姬究竟想对雄介做什么?我没有细问。但是她那么肯定的说雄介不该去医院,而是该来唐缲家接受治疗。我认为她没有说谎。
如今也只能相信舞姬。我甩甩头,身旁的白雪打开扇子。
『雄介先生的脚为什么不见了?小田桐先生,什么原因造成这次的怪事?』
「………………………………为什么?这……」
白雪的问题让我回想起那个穿红衣的女人,头痛却瞬间恶化。
好像有人拿什么东西压著我的头盖骨一样疼痛,我想到红衣女人的嘲笑。但是我越想要在脑中勾勒出她那诡异的姿态,头痛就越发激烈,记忆似乎更加模糊。
若我说出口,记忆好像会更不清楚,于是我决定不开口说出关于那女人的记忆。
我不能失去这段扭曲的记忆。
我必须要将这红衣女人的事情告诉某人才行。
如果是茧墨阿座化,一定能够猜出这个女人的真实身分。
我摇摇头,喉咙挤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说。」
我刻意不再多想,企图让红色的影像深深印在脑海。
白雪感到困惑,但是依然阖上了扇子。她低眉敛目,过不久再次打开扇子。似乎还想问我其他的问题。她有些犹豫地写著。
『见到上次你开车,还有刚才你搬运雄介先生及拿著热水时的样子之后,我有一个感觉。』
「……………………什么感觉?」
『小田桐先生,你的左手是不是有点不灵活?』
白雪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感到很讶异。她的大眼睛看著慌张的我。意外的提问让我脑中一片空白,编不出任何理由。但是我还是回答:
「没有啊,怎么会。」
白雪露出难过的表情,她的表情让我发现一件事。
其实她在问我之前早已知道答案,只不过想听我亲口证实罢了。
这时说谎也已经没有意义,我只能默默地点头。白雪紧抿著嘴唇,想继续写字,却又踌躇地停笔。她打开扇子后又阖上,接著将扇子收进腰带,倏地站起身。
「…………白雪小姐果然生气了。」
她伸出纤细的双臂,将我的头拥进她柔软的怀中。
就这样静静地抱著我。
被她的动作吓到的我试图挣脱,但是她依然不肯松手。
有水滴掉在我头上,白雪哭了。我转动脖子,抬头看著她,盈满泪水的眼睛充斥复杂的情绪。痛苦、难过与怒意。
还有无限的哀伤。
「………………………………白雪小姐?」
察觉到我的注视,白雪动了动嘴唇。她无声地诉说。
她不停地、不停地重复著相同的话语。
『这个傻瓜。』
她摸著我的头,一边啜泣,一边用嘴型说:
『你一定很痛苦吧。』
我不禁屏住呼吸,惶恐地望向左手。
双腿可能被夺走所带来的恐惧鲜明地复苏,想起当时那种强烈的厌恶。我不想再牺牲了。我现在终于知道当时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念头。
我似乎觉得很难过。
我果然很难轻易接受左手无法正常使用的事实。
我一直没有正视自己的心情。
不断的压抑,总有一天会承受不了。愚蠢的我明知这一点却还无视自己的心情。白雪的话让我察觉到这一点,同时也深切地想著。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对我这么好?
如果我不忍住可能会当场哭出来吧。我竭力忍耐鼻酸的感觉,然后对白雪说道:
「…………白雪小姐,我……」
但是白雪不肯看我,她一定感到很受伤吧。
伤害她的不是别的原因,正是因为我对她的欺骗。就算我不肯说,左手受伤的事实依然不会改变。既然我们一起行动,就不该隐瞒白雪左手的状况。
「对不起,我没告诉你。」
白雪默默地打了我的头,接著更用力地抱紧我。
她突然仰望著天花板,我也跟著她的动作抬起头。雄介和舞姬所在的方向并未传出什么声音。我们陷入沉默,气氛凝重。白雪静静地放开了我。
她坐回旁边的椅子,朝我伸出纤细的手。
我被她的手吸引,不禁伸出手握住她。白雪再次蠕动嘴唇。
『让我们一起祈祷吧。』
「好……就让我们一起祈祷。」
这也是目前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我和白雪一起闭上双眼。
我们不知道舞姬想对雄介做什么样的处理,只能够相信舞姬。
所以我们要继续诚心地祈祷。
希望雄介能够平安。
不停地祈求。
* * *
转呀转、转呀转,风车不停旋转。
没多久,风车就开始崩坏,转动过快的叶片撕裂成碎片。
转呀转、转呀转,风车不停转动。
风车渐渐崩解,风化的叶片再也无法恢复原貌。
疲乏的轴心折断,叶片破损。只要风车仍是玩具就一定会坏掉。
不论是多么美丽的风车,也绝对无法逃脱属于它的命运。失去了唯一能安慰她的东西,女人已一无所有。
接下来的那段悠长的岁月里,她总是形只影单。
只能够过著毫无东西足以慰藉寂寥的日子。
——————你懂吗?小田桐君?
女人以甜美的嗓音诉说著,风车的残骸掉在她的脚边。
残破的风车宛如蝴蝶的羽翼,但其实那并不是风车。
那其实是碎裂成无数碎片的其他东西。一个不是风车,但也曾经滴溜溜旋转著的某个东西。
我看著其中一片残骸,那是一个损坏之后风化了的纸伞。
她抓起最喜欢的一片残骸说道。
——————所谓的绝望就是这么回事。
也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概念。
人类的绝望和我的不同。这并不值得去了解。
所以,我闭上眼睛。把那句曾经告诉过某人的话,那个时候应该要告诉某人的话,趁现在把它从心底怒吼出来。
「——————我怎么可能懂啊!」
「——————…………小田桐先生,你该不会睡著了吧?」
听见这个声音,我醒了过来。一张开眼睛,纯白的秀发映入眼帘。
发丝在晨光照射下闪耀著如羊毛般的光泽,她双眼半闭著看我。
舞姬站在我面前,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阳光照在黑色的墨汁海,无数的玻璃碎片发出金色光芒。转头往旁边看,白雪依然与昨夜一样坐在我身旁。她牵著我的手,面带微笑。她好像已经醒来一段时间。我也太没用了,明明讲好要一起祈祷,结果却自己睡著了。
一旦试著回想我究竟睡了多久,头就开始闷痛起来。
纸伞的影像在脑中匆明匆暗,彷佛被梦境强拉回去的感觉,但是这不可能发生。我用力甩了甩头,将视线集中在舞姬身上。我忍不住瞪大双眼。
不知何时,她换上一袭纯白洋装,纤细的身体裹在高级的布料中,晨光照耀下的她显得纯净美丽。打扮得像个新娘的她抬头挺胸。
「请两位跟我一起来,我有东西要让你们看。」
她挥了挥手,最后将手放在胸前,优雅地行礼。
然后她说:
「想请你们看一看嵯峨雄介先生的新腿。」
* * *
雄介躺在手术台上。一半以上的身体盖著床单。静谧的睡姿像是被放置在台子上的尸体。不祥的想像让我停下脚步。
心脏不由自主狂跳,肚子也蠢蠢欲动。但我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硬逼自己往前走。
我渐渐走近手术台,眼神飘向尾端时,不禁愕然。
床单下竟然伸出两只脚。
我立刻冲到手术台旁,慌张地伸手抚摸那双脚。
从大腿一路摸到脚底,抚摸之后往左右转动,也摸了趾甲,感觉它的硬度。甚至用力握紧脚踝时,还能透过皮肤感觉到血液在里头流动。
我如遭受雷殛般转身,白雪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站在白雪背后的舞姬微笑著,我怀抱著不敢置信的心情向舞姬询问。
「这个………………这双脚真的是人偶的腿?」
「整双都是喔。反应,成长与老化速度,几乎都与真人的双脚无异。这是连灵魂都与雄介先生融合过的双腿,再过不久就能长出肌肉。只要他不自己砍断双腿,这双腿就不会脱落。」
她自信满满地说著。我确认了双腿切断处,看不太出来接合过的痕迹。摸了几次之后,我总算能够接受。
失去的双腿重新出现了。
我忽然觉得全身无力,当场跪倒。
「小田桐先生?想不到你的反应如此夸张,我觉得很意外。」
舞姬优雅地歪著头,但是我没有回应她。想像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的眼睛流下豆大的泪珠,额头靠在地上,发出无声的怒吼。
我控制不住奔流而出的感情,但那并不是负面的情绪。
肚子里的孩子没有试图破肚而出,只是疑惑地在肚子里动来动去。
——————爸、爸、爸?
我坐在地上,伸手抓著舞姬的手,左手不灵活让我觉得烦躁。
我拚命地抓著她的手上下摇晃。
「谢谢、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了!」
我哭著感谢她。舞姬沉默不语,一抬头,见到她露出无奈的微笑。我擦去眼泪,站了起来。我再次看著雄介的双腿,喃喃开口: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雄介这辈子都不能走路了。」
「你的开心也让我感到意外。不过,有人如此赞赏我的工作成果,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其实是个很容易感到开心的人呢………替人接上新腿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应该要道谢的人是我才对喔。」
我诧异地抬起头,舞姬也正看著雄介的双腿。
她稍稍歪著头问。
「如果没有材料,人偶师就做不出人偶。我们不能无中生有。狐狸的超能力也一样。雄介突然失去双腿和我的新腿有关系,对不对?」
她说得没错。因为她获得新腿的代价就是雄介失去双腿。
我用力点头。舞姬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著雄介的腿。
「果然是这样。帮了我一个大忙呢。刚才我也说了,其实接腿的手术算是很简单的手术,但是替自己动手术却相当困难。」
她摸著自己的腿,隔著洋装确认著双腿的曲线。
她再次看著雄介,眯起眼睛表达谢意。
「我要谢谢你,他帮助了我,这个手术代表我对他的感谢。」
她深深低头行礼,我什么也没做,拿双腿付出代价的人是雄介。
说完,我突然产生一个疑问。舞姬一见到雄介受伤就立刻安排动手术。难道她一点儿都不恨雄介打断了她的脚?
一个人遭受那样的痛苦,甚至失去双腿,真的可以毫不介意吗?
「雄介害你失去双腿。可是………为什么你不恨他?」
「我当然不恨他啊。是我自愿去让他杀死我的,我选择了接受他对我的杀意。为什么要恨他?你这样问让我觉得好奇怪。」
她歪著头,并没有因双腿被打烂的剧痛而心生怨恨的样子。
她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不曾改变自己的决心。
但是,有一个人代替舞姬恨著雄介,这种执著引发了新的复仇。
我看著雄介,他还没有醒来。
那天晚上我们在停车场时,我就很想问舞姬。我定定地看著舞姬。
「舞姬小姐,我可以告诉你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吗?」
看见重要的人受伤,人就会产生恨意。
我必须阻止久久津。
「即使那并非你的本意,但久久津的确因你受伤而憎恨雄介。我也听他说了很多。结果,雄介的复仇其实并没有成功。」
他恨你,所以我也只能问你了。
舞姬闭上双眼之后再缓缓张开,一脸认真的她轻轻地点头。
「看样子,我的确有义务听系说明白。我也想知道………但是我想请你稍等一会儿。」
舞姬弹弹手指,一些故障的人偶便陆续从一楼爬了上来。
一楼的人偶应该都被乌鸦咬坏了,这些可能是仓库里剩下的人偶。它们拖著身体,搬来三张椅子。舞姬和白雪,还有我一起坐下。
舞姬点了点头,像是催促我开口,于是我便开始娓娓道来。
将至今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无法保护好主人的狗决定报仇雪恨之后再死。
他是人类。但是他还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他无法轻易地恢复人类的身分。但是如果主人愿意开口,相信他一定能察觉到自己真正的愿望。
报了仇之后的少年察觉到自己的愚昧。
放弃了自杀的他依然为了生存而烦恼不已。他曾经失去过重要的人。恢复正常生活会让他有罪恶感。而复仇却不能带来新生。
到这里之前的漫长却简短的故事到此结束。舞姬张开双眼。
她花了足够的时间思考,然后又轻轻地点头。
「我懂了。我会找久久津谈一谈。我的决定让那孩子陷入疯狂。所以,我必须阻止他。我的原则与想法都不允许我逃避。」
她淡然地说道。我朝她深深低头行礼。但是,舞姬好像还有话想说。
她的视线移至雄介身上。过了几十秒之后,她才低声呢喃:
「而且………我有东西想要让雄介看一下。」
她没有说要给雄介看什么。
但是她彷佛露出了类似后悔的眼神。
* * *
在舞姬的示意之下,我跟白雪再次回到一楼。
舞姬到手术房收拾器材,顺便替雄介治疗右手的伤。
故障的人偶们在一楼捡拾地上的齿轮或螺丝,将沾上墨汁的零件放进箱子里。似乎正从中挑出洗掉墨汁后还能够回收利用的零件。
人偶们沐浴在晨光中默默工作著,安静地进行沉默的劳动。
就在我专心看著它们工作时,手楫忽然响了。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我拿出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慌张地将红色手机放在耳边。打从心底感到厌恶,很怕再听到那个甜腻的声音。
不过,手机另一头传来的却只是和那女人极为相似的声音。
『——————嗨,小田桐君。』
「………小茧?你是小茧吗?」
我踢开椅子站了起来,白雪也赶紧将耳朵靠在手机旁一起听。
我脸色铁青。我还没有跟本家的人说茧墨被久久津抓走的事,现在她等于是独自面对危险。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茧墨似乎感受不到我的著急,照样吃著巧克力。我听见她啃著巧克力的声音。
「小茧,你没事吧?久久津在你身边吗?」
『当然没事,有事的话怎么打电话给你?你的问题也太奇怪了吧。』
她一派轻松地回答。一边说话还一边打呵欠。
我突然觉得全身无力,即使被人掳走,她还是觉得很无聊的样子。
『对了,我要跟你说犯人的要求。首先,不能联络本家。我也觉得不要通知本家比较好,他们只会吵吵闹闹。你们反应也太慢了。他忘记威胁你不能联络本家,而你则是连通知本家都忘了做。真是前所未闻。』
既然要绑架,绑架犯跟受害家属得更注重一下绑架案的古典形式比较好喔?
茧墨早就料到我会忘了通知本家,我的疏忽让她很是傻眼。
我无法反驳什么,接著,她说出了让我很意外的话。
『不过呢,你帮了我大忙喔。光靠久久津君的威胁还是不够。所以我也要请你答应我,千万不要联络本家。因为我就快有很不好的预感。』
「——————……不好的预感?」
————————喀!
我忍不住反问,就听见茧墨咬断巧克为的声音,她轻快地说道:
『你忘了吗?茧墨阿座化命中注定会被杀死。』
我以前听她说过。这次脑海中出现某个影像。
——————红色的女人喜欢美丽的玩具。
但是,只要是玩具就一定会坏。
女人的脚边堆满了折断的纸伞。
女人说没有可以玩的东西让她感到绝望。
——————她特别喜欢红色。
『初代的阿座化被服侍她的人杀死,前一任阿座化则死于本族的丑恶男人手中。其他任阿座化也都拥有相似的下场。恐怕,初代阿座化出现之前,那些被发觉有超能力的少女也必须被杀死。』
茧墨低声诉说这个事实。我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光景。
我真的亲眼目睹。穿著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尸体浮现脑海,拿著红色纸伞的少女一动也不动,散落在房间内的手脚模样烙印在眼底。
我再次重复著她说过的话。
——————茧墨阿座化一定会死。
『茧墨阿座化彷佛受到诅咒般逃不过死劫。但是通常命丧于同族的人手中。久久津自己和其他人都已认定他是唐缲家的狗,所以目前我并未感受到危机。我有预感,若是让本家的人卷入这次事件,很可能会自然演变成我很容易被杀死的状况喔。』
「自然演变成你很容易被杀死的状况?什么意思?」
我再次发问,茧墨则轻声叹息。
她迅速咬下已数不清是第几块巧克力。
『比如说,原本要拿枪射击久久津,结果却害我被流弹打中。那些很执著于茧墨阿座化的人很可能会利用绑架事件,趁机软禁我。总之,会有很多种可能,但那不是重点。』
「所以你才要求我不联络本家?」
『没错。我宁愿被狗咬死。虽然那不太可能发生就是了。』
她从容地回答。久久津应该在她身边,但是她并不介意让他听见。
这时,我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到有些含糊的声音,接著是茧墨的笑声。
『看来………他似乎等的有点不耐烦了。久久津很著急呢。我要告诉你他提出的其他要求。他要你晚上带雄介到运河旁的废弃仓库区。详细的地点………就先省略吧。请利用唐缲家所在的城镇与隔壁城镇的地图仔细寻找。』
茧墨又一边打呵欠一边说话。很明显,她传递久久津的要求时省略了某些细节不说。
再这么下去,久久津很可能会突然切断通话。我思忖著,有一件事一定要问久久津。刚才他和我一样经历了诡异的事情。
他也一定听见了最后雄介的惨叫声。
「小茧,我能不能跟久久津说话?」
『要跟他说话?等一等………………他说不要,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那请你帮我问他,雄介已经失去双腿了,他还坚持要报仇吗?」
『好麻烦。算了………嗯,他不肯回答。不过,听到你的问题,我总算明白了。因为他刚才看起来好像因什么而感到迷惘的样子。原来如此………』
感到迷惘。听到这里,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茧墨继续说下去:
『你说雄介失去双腿,发生了什么事吗?』
「因为久久津向狐狸许愿,舞姬得到了新腿。代价就是我们几个被红衣女人拉进了异样的空间。」
——————滋滋。
令人不舒服的杂音掠过耳朵,红衣女人的记忆依旧鲜明,可是我却无法好好描述出来。好像有人扼住我的喉咙一样,发不出声音。
「红衣女人………把脚………可恶!到底怎么了!」
『………原来如此。我懂了。所以你才没办法说。』
茧墨低声说道,不知道她究竟搞懂了什么事。但是听到她说话的同时,我的喉咙也获得解脱。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吐出。喉咙发出类似气喘发作时的声音。
「小茧,我………」
『好了,不必多说。那是我的事情。反正就算我叫你别来,你也还是会跑来。虽然等待很无聊,不过我也只能等下去。再见了,小田桐君,晚点见。』
我来不及阻止她,茧墨就用一种好像和我约好要出去玩的语气道别,挂掉电话。
我打过去,却没有人接。放下手,回想刚才的对话。
内心充满对红衣女人的不安。但是,那份不安又渐渐消逝。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认为就算我为这个红衣女人的事烦恼再多也熙济于事。所以我开始想其他的事。
茧墨说久久津曾感到迷惘,是否代表还有商量的余地?
我希望那个不停旋转著的复仇之轮这次能够停止转动。
抬起头,看见白雪一脸担心地看著我,她也听到了一些我和茧墨之间的对话。我把刚才的对话内容一五一十地向她说明后,白雪露出很严肃的表情。
现在是早上,还有几个小时才是久久津要求碰面的时间。但是,不知道雄介能否在规定的时间内醒来。久久津根本没有考虑到雄介的伤势,而是要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带雄介去仓库找他。如果到时雄介仍未清醒,我就得一个人出发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小田桐先生,白雪小姐。」
耳边传来爽朗的说话声,舞姬正站在楼梯上。
她面带微笑地继续说:
「嵯峨雄介先生已经醒了。」
* * *
雄介愣愣地看著半空,听到脚步声之后,斜眼看著我们。
他的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地开口:
「……………………………………我,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的脚。」
他虚弱地说完,动了动双腿。
让左右脚的脚趾交叠后,他皱起眉头,发出深切的叹息。
「我好像听说过会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没了双腿,感觉还是在耶………真是太奇怪了。」
「不是只有感觉,雄介。舞姬小姐没跟你说吗?你的确有脚。」
雄介听了之后默默地眨眨眼睛,然后闭上双眼。
可能脑袋还有些混乱,他才闭上眼睛回想,但是,下一秒他整个人跳起来,看著自己的脚,他转动脚踝,触摸脚趾,茫然地呢喃:
「咦?这什么啊,超恶的!」
「有什么好恶心?」
雄介讶异地看著我,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白雪默默地摸著雄介的头。舞姬则走到雄介身边。
「有什么地方会痛吗?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
「不痛。可是,脚被切掉之后那种突然失去双腿的感觉………定期会出现………让我觉得很恶心。」
「是吗?我也一样。我们有一样的感觉喔。」
我想你还会定期想起失去双腿的疼痛,让我们一起忍耐那份痛苦吧。
舞姬的话让雄介表情僵硬,但是舞姬却给了雄介一个很温和的笑容。
雄介看著舞姬的腿,用双眼看著合身洋装下的腿部曲线。
「你………不恨我?」
「不恨。一点也不恨。我也说过,如果有人恨我,我就有义务回应对方。」
舞姬的手在胸前交叉。
她宛如祈祷般闭上眼睛,如唱歌般的声音响起。
「人偶、我的妹妹坏掉了。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所以我至少应该奉献出我的双腿。那也是希望能傲慢地活下去的我该尽的义务。那是我自己立下的誓言。」
发表完这席宣言,她才张开眼睛。她的坚持果然很扭曲。
雄介紧蹙双眉,摇了摇头。舞姬淡淡地继续说道:
「那个被你取名为旋花的孩子已经死了。我听说,你依然想要活下去,可是却认为自己没有那个资格回归正常生活,对吗?」
她突如其来的发问,雄介并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复杂的表情别过头去。
我回想起旋花上吊自杀时的模样。
她以一种变化甚剧的姿态吊在半空中。我无法理解雄介的哀伤,可是我也认为,当一个人亲眼见到心爱的人以那样凄惨的模样死去,就很难再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不论旁人怎么说,那些劝说的话语都会被隔绝在某道透明的墙壁外,难以传达到当事人的内心深处。
但是舞姬依然继续说著。
「你还记得吗,雄介先生?我曾带你去仓库。」
我想起仓库里的光景。堆积成山的衣裳被鲜血染红,舞姬人不在屋内,却是在那间堆放报废人偶的仓库里被打断双腿,倒在地上。
我现在才感到奇怪,为什么她要选择在仓库被杀死?
「我在仓库里曾经跟你说过,身为人偶师的守则,还有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恨我恨到想杀死我也没关系。所以,我必须要坦然接受你对我的憎恨。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要选择仓库做为死去之地?」
舞姬静静地询问,而雄介则沉默地以摇头代替回答。
舞姬闭上双眼,像是在回想过往似的继续说:
「那里就是妹妹最后将报废后的人偶带走的地方………当时的你太过激动,以至于没有机会拿给你看,妹妹留下一个东西在那里。」
看见那个东西之后,我决定死在仓库而不是家里。
「………………………………旋花留下的东西?」
雄介大感意外。舞姬点点头,伸出白皙的手。
她抬头挺胸,平静地告诉一脸疑惑的雄介。
「我带你去看吧。」
* * *
我搀扶著雄介走向仓库。他的新脚似乎仍未完全适应身体。
浑身雪白的舞姬领头走著,白雪因为与旋花不熟,并未答应同行。她说就让我跟雄介一起去就好,她要留在屋子里等。
仓库地上尽是废弃的人偶,数量比之前减少许多。
舞姬当时倒卧的地面上留著乾涸的血迹,她毫不在意地上的血迹,径自从人偶旁的缝隙走过去。我们跟著她走到从未走进去过的仓库里面的墙角。
墙角堆著几个纸箱,舞姬摸著其中一个箱子。
「这里面放的是我们两个小时候很喜欢的东西。我们被当成人类的时光只有小时候而已,长大之后,玩具就被收在这里。
她让纸箱倾斜,我看见里头塞满小孩子的玩具。
有球、人偶、积木,还有一盒蜡笔。
只有那盒蜡笔被打开了,从盒子里掉出几支蜡笔。
「雄介先生来之前,我打开这个箱子………然后发现有几支蜡笔不见了。所以我才发现了旋花留在这里的东西。」
我曾想如果当初没有发现那个东西就好了。
舞姬又往前走了几步,我们跟在她后面走,看见了原本被纸箱挡住的墙面。
几支蜡笔掉在墙壁旁的地上,接著我抬起头,忍不住张大双眼。
墙上有一幅涂鸦。
那是一幅很小的画。
画的高度和小孩子坐著时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仓促之下画成的,画的线条有些粗糙而扭曲。画里有好几朵牵牛花,花瓣以蜡笔涂满厚厚一层颜色。
有粉红色、浅蓝色、蓝色的花,花朵旁还有另外的画。
一团歪歪的皮肤色圆形上画了黑色与红色的线条,看起来像是一张脸。
看了那头黄色的长发,我发现o
画里的人应该是雄介。
「………………旋花?」
现实中的雄介喃喃地念著旋花的名字。他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
他摸著朴拙的画作,蜡笔的粉剥落,纷纷掉在地上。仓库的墙壁不太适合拿蜡笔作画,但旋花硬是用力画上去。雄介的手指像是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般触碰著,他小心翼翼地摸著画像的嘴巴。
旋花在雄介的笔记本里写著再见。我猜那个时候旋花就已经猜到自己可能没有办法回来。所以当她要出发到茧墨家之前,在这里留下这幅画。
像是要将重要的事物割舍在这里一样。
『雄介!雄介!』
旋花的声音不经意地在耳畔响起,想像中的旋花与雄介的背影重叠了。
旋花就坐在那个位置画画,她拿著蜡笔画著。然后笑嘻嘻地看著完成的画。一想像到这里,失去的记忆竟像是洪水般奔流而出。
她曾经精神奕奕地笑著,最喜欢跳沙发。我想起她和雄介像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一同玩耍,这时我受到莫大的冲击。
我一直都忘了,这才是原本的她。
不是上吊身亡时的模样,而是她本来的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旋花你……」
雄介不再摸墙上的昼。他用力槌打画旁边的墙面,右手的伤口裂开,流出鲜血。
他咬牙切齿地看著旋花留下的画。眼神烦躁,他不停挝墙,然后说:
「……………………………………………………………………………………………………我竟然在笑。」
画里的雄介笑容满面。红色的嘴巴高高弯起。
最后的最后,旋花留下了这幅画。
彷佛想告诉雄介:「我最喜欢你的笑容了。」
「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画?为什么?就算是你死之前所留下的画,又代表什么?依然改变不了你死掉的事实。所以,你画里的我正在笑又算什么?我根本不在乎你画了什么!也不在乎我被画成什么样子!」
雄介生气地说著。但是脸上却出现泫然欲泣的表情。他不停的说他不在乎,即使没有人这样问他,他还是继续说著。
「有没有画根本不重要,我又算什么呢?」
「………………雄介。」
我叫了他的名字。原本如呓语般喃喃自语的雄介便停了下来。
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不管他说再多次也一样。
「………………其实你很清楚她留下这幅画的动机。」
她喜欢雄介的笑容。
所以不希望雄介的脸上从此失去笑容。
雄介默默地拾起拳头,然后又无力地垂下。
他看著眼前的画,过去有关于和旋花生活过的记忆也在他心中渐渐复苏。我再次了解并领悟到我曾经有过无数次的念头。
雄介还是应该要好好地哭一场才对。
他应该尽情地难过、悲叹、怨恨,然后……
好好活下去,为了某一天能够再次展露笑颜。
「…………………………………………………………………………我………」
雄介恍惚地开口。
他的呢喃像是个迷路的孩子般,充满困惑的语气。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画里的雄介依然笑容满面。
可是看著画的雄介却泪流不止。
他眼睛瞪得大大,泪水就这样不停地流著。
* * *
我们一直在一旁守候,等雄介哭完。
他伫立在那里,眼睛盯著旋花的画不放。接著深深地叹息后甩了甩头。
他吸吸鼻子,拿袖子擦去眼泪。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还是无法原谅你。」
他的声音很低沉,舞姬静静地点头。雄介继续说著,并不期待舞姬的回应。
「我永远无法原谅你对旋花所做的一切,这辈子都不会。我恨你。我好恨你利用了旋花。现在也很想揍死你。」
雄介紧握双拳,他是认真的。听了舞姬的独自之后,他决定不杀舞姬,可是他无法立即放下对舞姬的恨意,他发疯似的猛摇头。
「——————………………………………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雄介笨拙地道谢,让我很惊讶。舞姬稍稍眯起眼睛。
雄介转身,又红又肿的眼睛看著舞姬。
「你给了我一双新的腿,托你的福我才能看到旋花留下的画。我打断了你的脚,你却还愿意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他的发问宛如怒吼,舞姬闭上眼睛之后再度张开。
那对爱困的眼睛望著雄介,她缓缓地开口回答。
「………我不想愧对任何人。」
她的声音清楚有力,双手交握在胸前。
她强调过无数次,她绝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她以平稳的声音继续说著,但是语气却忽然微弱起来。
「如果有人恨我,他可以来杀我。我认为只要让对方报仇,他就会原谅我做的一切。而接受他人的恨意是希望能傲慢的活下去的我应尽的义务。可是………我现在知道其实我根本不可能被原谅。」
我大感意外。很难相信舞姬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她看著墙上的画,见到盛开的牵牛花之后眯起双眼。
「有些罪过不是我死就能够赎罪的。你知道吗?」
………………人偶绝对不会自己想要留下画给其他人。
她看著昼的眼神好认真。我没办法赞同她所说的话。她制作的人偶几乎与真人无异。但是,被设定为要忠实服从主人命令的人偶的确不可能依照自己的音宙i而留下画作。旋花无法违背命令。
可是,她却留下了一幅画。尽管她被当成人偶利用,她却凭著自己的意志而记录了雄介的笑容。舞姬咬著下唇,表情充满悔意。
「我完全没有想过,那个孩子会有如此珍惜的事物。」
也没有想过,我的死会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她看著自己身边的位置,困惑的视线在空中流转。
经常在她身边服侍的男人已经不在那里。舞姬用力闭上眼睛,手放在胸前。
「我的傲慢伤害了你,我的信念则让久久津陷入疯狂。」
悔恨的声音响起,她再次将视线移至雄介身土。
他们两人四目交接,舞姬缓缓开口。
「我应该要多想一想才对。或许我不杀她,那个孩子就能够以人类的身分继续生活下去。我以为我有给她选择权,其实我只是强迫她接受了我要的选择。」
——————说穿了,我只是被自己的原则给束缚住了。
她发出叹息似的低语,接著如哀叹般闭上眼睛。
她再次恭敬地行礼。宛如头纱的美丽白发随著行礼的动作缓缓自肩上滑至前方。
「你的脚代表了我的谢罪与感谢………是我的错。」
总是盛气凌人的她头一次坦承自己的过错。她深深地低著头,我看不见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说:
「你把那个孩子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雄介哑口无言。他伸出一只手覆盖著自己的脸。几道眼泪从下巴滴落。舞姬动也不动,维持弯腰低头的姿势。我看著墙上的画。
我不经意地回想起雄介之前的疑问。
——————所谓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对旋花而言,所谓的幸福就是和雄介共同生活的日子。
能够和某人一起创造生活中的喜悦,就是最幸福的时光。
而给她幸福的人正是雄介。
连雄介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其实他早就已经知道幸福的定义。
* * *
他们两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凝重。
是我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雄介、舞姬小姐。请你们听我说。」
时间越来越少,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我告诉雄介和舞姬之前曾经和久久津通过电话的事,他们默默地对看了一眼。
舞姬先开口说话,她慎重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久久津他打给你。小田桐先生,我跟你去。我必须去接他回来。我要去把我的久久津带回来。我不能够失去那个孩子。」
雄介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好,我跟你去………话先说在前头,小田桐先生。就算你阻止我,我还是要去。那家伙恨的人是我………我必须去见他。」
雄介又看了墙上的画一眼,他低下头,轻轻地说:
「………不管有什么理由,我所做的事都不该被原谅。」
我回想刚才和久久津通话的内容。久久津真的会杀死雄介吗?
他已经开始感到迷惘。他现在让茧墨当传声筒,如果他对雄介的憎恨丝毫未曾动摇,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呢?
他当时在唐缲家说话时的语气充满恨意,现在却产生了某种变化。
雄介失去双腿,而舞姬重新得到双腿。这个事实具有重大意义。
他在非刻意的状况之下付出代价,偿还了伤害舞姬的罪过。
但是,这——————
我故意忽视浮现在脑海中的不祥话语。
确认了他们的意愿之后,我们从仓库回到唐缲家一楼。白雪也已经准备完成。
她学舞姬束起长发,绑成一个长长的黑色马尾。
她看著我露出微笑。看来她打定主意要跟我们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她就打开了扇子。
『我不能让茧墨小姐身陷险境。我会和你们分开行动,偷偷地待在你们附近。就算我不现身,也一样能够用超能力帮助你们。这样可以吗?』
「……………………好吧。没问题,那就麻烦你陪我们跑一趟。」
我不能让久久津杀死雄介,这么一来一定会让茧墨遇上危险。就算只放出侦查用的野兽也行,我们需要白雪的力量。我走近她,牵起她的手。我看著她,回想起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叨。
「————————白雪小姐。」
在雪地里奔驰著的老虎,几百只乌鸦.倒塌的松树,从窗户跳进来的雪白身影。全都是如梦似幻的场景。如果没有她的陪伴,我可能早就崩溃了。
白雪歪著头,我对她诉说内心深处的心声。
「………有你的陪伴真是太好了。」
下一秒,她整张脸变得绯红。
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觉得很讶异。白雪当场蹲了下去,突然抱著自己的大腿,把脸埋进去。背部轻轻颤抖著,我惶恐地问道:
「白、白雪小姐?你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她低著头伸出手。
虽然没有看著扇子,但还是熟练地在上头写字。写完后迅速把扇子朝向我。
『突袭是很卑鄙的行为。』
「对、对不起!突然这么说吓到你了,可是我是真心那样想。」
『好了,不要再说了!很丢脸。』
白雪原本就缩著身子,现在不管我怎么解释,她还是一直缩著身体。舞姬开始准备地图,我们走回椅子那边坐下时,白雪还是不肯抬起头。
她就这样低垂著头,直到脸上的绯红退散为止。
* * *
夕阳西沉,四周渐渐被浓密的黑暗所包围。车灯照亮残破的地面。
车里的血迹已经擦拭乾净,铁锈味却挥之不去。冰冷的夜风自敞开的车窗吹拂著脸颊。如原油般沉重的黑色在远方摇曳,原来是宽敞的河川正缓缓流动。
废弃的仓库区沿著运河建造。
规律的流水声自远处传来,同时响起一阵刺耳的煞车声。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舞姬开车还是一样横冲直撞,她突然急踩煞车。我们得抓著椅背稳住身体。
冲下驾驶座后舞姬将顺滑的白发夹至耳后。
「平安抵达了,我觉得很幸运。」
哪里平安了?我替晕车的雄介拍拍背部。
舞姬堂堂正正地站在夜晚的仓库区,没有躲藏的意思。我也不想阻止她现身,我相信久久津不至于在舞姬面前杀死茧墨。舞姬的存在应该能阻止久久津加害茧墨。我希望久久津见到舞姬之后能够打消杀死茧墨的念头。
「………我没事了………还以为会死掉,呕!」
雄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们打开车门走出去。白雪则留在车里。
停放在仓库阴暗处的车子隐藏在黑暗中。不走近看绝对无法察觉白雪就在车里。她弯著身子,拿起毛笔在两手的衣袖上写字。
两匹瘦瘦的狼自微微打开的车门走了出来。
它们在我们后方,隔著一定距离跟著我们。我们三人一起往前走著。
废弃仓库区的街灯大多都故障了,原本提供卡车出入的道路路面满是裂痕。这里原本是附近的工厂区拿来储存材料与库存商品的仓库,但是工厂全都撤走,只剩下这些仓库。生锈的建筑物黑影看似蹲踞在此的巨大异形,周围安静无声。
久久津那时逃出这里之后,到了舞姬身边。
那时的他就像是找到乐园般快乐,这里却充满寂寞的气氛。
走了一会儿,我们看见一道光。
仓库开了一扇门,光就是从里头透出来。
厚实的金属大门往左右开放,乍看之下与一般的仓库无异。
这里就是久久津指定碰面的地方吧,我走近大门,小心地往里头观望。
吸到里头停滞已久的脏空气,忍不住连续咳了几声。仓库内部颇为宽敞。
地上堆放著几个货柜。抬头一看,仓库上方设有空中步道,通往一个楼中楼。扶手附近堆放著铁桶。
从这里看不见那些东西的后方有什么,只要有心躲藏,这里面很多地方都能当成藏身处。
「久久津,你在吗?」
我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音。我走进仓库,雄介跟在我后头。
接著是舞姬,她正要走进来的时候。
——————哐!
货柜后方跑出一个物体,速度快如子弹。它抓住舞姬的腰,舞姬讶异地张大双眼,还来不及抵抗就被那个东西推出门外。
接著仓库大门迅速从左右关上。
——————叩咚!
将舞姬推出门外的物体咚地一声倒下。它垂下失去力气的双手,头部自身体脱落,在地上滚动著。我吓了一跳,但是它连一滴血也未流出。
原来是个人偶,我看见它那对空洞的玻璃眼珠。
我咬著下唇,想起那些守护在唐缲家的人偶。它很可能也是负责守卫的人偶,守在唐缲家外头。久久津逃跑的时候顺便带走了它。如果舞姬与久久津同时下令,人偶应该会以舞姬的命令为优先,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连舞姬也来不及对应。
「……………………呜………………呜!」
门外隐约传来舞姬的声音,可是光凭她一个人打不开那扇厚重的大门。
可能需要两个以上的人偶才能关上那扇门,外面很可能还有其他人偶。但是如果人偶接收到的指令是立刻自杀的话,那么舞姬就无法让人偶帮忙开门了。
我擦去流到下巴的汗水,外面的狼可能会将仓库的门被关上的情形通知白雪。如果有白雪帮忙,也许就能够打开大门。但是,那还需要一些时间。我看了看窗户,仓库里的窗户被打破过,现在已经全都被封闭起来,没有其他入口。
我忍不住屏息,这时听见一个愉悦的声音。
「欢迎光临!」
我们慌张地抬起头,看见久久津站在楼中楼那里低头看著我们。
他身旁有一双华丽的皮靴垂在半空前后摇晃著。
她把红色纸伞放在腿上,摇晃著双脚。
我倒吸一口冷气,对上她那无聊的眼神。
茧墨阿座化坐在通道上。
* * *
每当茧墨摇晃著双脚,裙子上的褶边跟著轻柔地飘扬起来。
她有时拿起巧克力啃咬著,脸上没有丝毫恐惧的神色。
但是她白皙的脖子却被一把刀子抵住。
如果久久津拿刀刺入她的颈项,接著将她推下来,茧墨就死定了。茧墨却依然觉得眼前的状况十分无聊,也完全不紧张。久久津站在她背后跟我们说:
「辛苦了,先生。麻烦您让那小鬼独自上来这里,与阿座化小姐交换。还要麻烦您别让肚子里的鬼跑出来。」
久久津似乎以为当时在唐缲家是我刻意召唤出肚子里的鬼。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但是却让我感到有点害怕。
我完全猜不出久久津的意图。
我正感到心慌时,站在旁边的雄介开口说话。他露出紧张的表情,正打算往前走。
「………………………………小田桐先生,我………」
「等一等,久久津,我有话想跟你说。」
「那双腿是公主殿下帮你装上的吧?」
我们三个同时开口说话。久久津歪著头,脸上依然保持微笑。
他以凌厉的眼神瞪著雄介,对于雄介能够站立的事并不感到惊讶。
「原来如此。如我所料,你们果然带公主殿下一起来,也让公主殿下修复了失去的双腿………公主殿下真是太仁慈了,是一位如圣母般慈悲的人。」
「久久津,舞姬小姐有话想跟你说,她对你………」
「先生,不要再多嘴了!请你住口。事到如今,多说无益。我还是无法原谅那个东西,毕竟他夺去了公主殿下的双腿。」
—————我怎么可能原谅他?
久久津龇牙咧嘴,我慢慢地朝楼梯前进,茧墨却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没有阻止我,一脸无聊似的观赏著这场骚动。
我深吸一口气,用久久津能够听见的音量喊著。
「——————她并不认为你是狗。」
我的声音回荡著,久久津讶异地张大双眼,脸上第一次因疑惑而失去笑容。
但是他还是甩甩头,轻轻地耸肩。
「你别随口胡诌,你凭什么代表公主殿下发言?」
「不相信我的话,你大可从自己去问舞姬小姐。她并不认为你是狗,你的复仇并不是义务,而是你自己的决定。什么杀了人之后要去死,根本就是愚蠢的行为!」
「就算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无所谓!」
他发出怒吼。我停下脚步,近似哀鸣的叫声在仓库内回荡著。
久久津龇牙咧嘴地瞪著我,回声渐渐消失。
「………就算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无所谓,我就是无法原谅那些伤害了公主殿下的人。你有什么资格来批评我?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
他握著刀子的手正在发抖,我不再多说。久久津的恨意已根深柢固,我无法开口要他不要怨恨雄介。周遭的空气像被冻结般陷入沉默,随即又被一个冷淡的声音所打破。
「你终于发现了吗?会不会太晚了点?」
茧墨舔著巧克力碎片,抬头望著陷入混乱的久久津。
红滥滥的嘴唇漾起讨厌的笑容,她淡然地说道:
「他说得没错。你的冲动并非来自于身为狗的义务,而是来自于你自己的选择。蜒论如何,你都想杀死雄介。这是自然的冲动,没有什么特别。」
——————只不过,你好像还没有解开误会。我就给你一个忠告吧。
茧墨的笑容更加深了,久久津彷佛惧怕著茧墨即将说出口的话语,更用力地将刀子抵在茧墨的脖子上。
然而,茧墨并不因此就放弃,她轻耸肩膀之后继续说下去。
「即使你杀死雄介,舞姬受的伤也不会因此而复元。即使得到新脚,她所受过的痛苦与失去过的东西也不会回来。你的失态如今也不可能补救任何东西。」
久久津的脸严重地扭曲,茧墨的话确实说中了他报仇的动机。
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
「换句话说,你的行为………就只是让自己感到好过而已,不具其他意义。不过,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杀人比较闲心的话,那就请便。」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
久久津大吼。燃烧似的眼神瞪著茧墨,察觉到危险的我往前踏出一步,这时有个东西从我脚边窜了过去。低头往下看,看见一只灰色的老鼠正吱吱呜叫。
抬头一看,不禁屏息。
久久津没有注意我们,于是我趁机走上阶梯,慢慢地往上走。久久津正看著茧墨,她却百般无聊地开口,。
「不,其实你并不知道吧。你内心深处还以为自己是舞姬的忠仆。复仇只是终极的自我满足。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但是………」
茧墨不停摇晃双脚,接著突然并拢脚踝。
她用力抬起头,脖子因此被刀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但是她并不在意。
头上的黑百合头饰倾斜著,茧墨毫无畏惧地看著久久津。
「请不要把我卷入,我并不想被狗杀死。」
被人类利用让我更不开心,因为你的怨恨跟我没有关系。
茧墨的大眼睛里映出久久津的身影,他的表情严重扭曲,站在楼梯的我趁机往上走。一只老鼠从扶手跑过去。许多老鼠在扶手上排成一列,依序跑著。
其中一只嗅嗅我的手之后,继续往上爬。我也来到了楼中楼的通道。
我缓慢地前进,久久津依然被茧墨的眼睛吸引住,紧盯著茧墨。
我试图再往前走,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先生,请不要再接近了。」
我停下脚步,茧墨弯起嘴角。
她看著我,以无奈的口吻道:
「我说小田桐君,你以为他没发现你偷偷接近?这样他都还没发现,那也太粗心了。你这么光明正大的走过来,大家都能轻易察觉喔。」
——————喀!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在近处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吃的是小狗造型的巧克力。
即使生命受到威胁,茧墨阿座化依然无动于衷。我深吸一口气。
我看著她的侧脸:
「小茧,我有话想先跟你说,我很抱歉,可能让你遇到很危险的状况。」
「说错了,我已经过到危险了。事后才请求谅解并非诚实的行为。」
茧墨再次耸肩,甚至不看我一眼。即使面临危险,她也依然故我。不知为何,我竟因此而松了一口气。我轻松地跟她说:
「抱歉。其实我并没有请你谅解的意思。」
「那你那样说岂不是没有意义?只要自己负责,想做什么就去做就好。」
我朝她点了点头。接著重新转身看著久久津。我先瞄了天花板一眼,然后才看著久久津。
确认了头上的状况,才再度开口:
「久久津,雄介因为舞姬小姐而失去双腿。」
久久津以阴沉的眼神看著我,跟在我后头的雄介听了则大感惊讶。
我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天花板而暗自观察著,我们都在等待最佳时机。
「他并不愿意代替舞姬牺牲,可是当他失去双腿之后,他却说结果变成这样也不错。因为他夺去了舞姬的双腿,所以换他失去双腿也无所谓。」
雄介遭受难以忍受的剧痛,面对失去肢体的事实,他却平静地接受了。
现在,舞姬得到了一双新腿,雄介虽然得到了新腿,也算是得到了足够的惩罚。
「他已经偿还了伤害舞姬的罪过,这么一来——————」
「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先生,这件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久久津的声音冷的像冰,眼神也冷酷到了极点。
他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冷淡地细数我刚才的话语。
「偿还?公主殿下得到新的脚。他忍耐剧痛,接受自己应得的惩罚。那还真是伟大……可是,这些全都是结果论不是吗?」
我吞了口口水,无法反驳他说的话。
久久津说得没错,我想起刚刚刻意匆视的不祥话语。
「世上根本没有奇迹这种东西。」
他在非刻意的状况之下付出代价,偿还了伤害舞姬的罪过。
但是,这————————
只是凑巧而已。
「就算那家伙遭受了让他生不如死的苦痛,那又怎样?」
你说了一堆其实根本算不上赎罪的行为,就想要我原谅他?
雄介蓄意夺走舞姬的双腿,久久津的意思是雄介现在只不过是被人强迫切下双腿,没资格要求原谅。我不知该说什么。久久津的眼睛深处缓缓燃烧著憎恨之火,我甩甩头。
接著深呼吸之后说:
「——————你果然还是不肯原谅他。我也不会再请你原谅他了。」
我握紧右手,直接将站在背后的雄介再往后推。
他往后退一步,同时低声在我耳边呢喃。
「小田桐先生。别再说了,没有用的。如果换成是我,只有杀死对方才能消除我的恨意………不论你怎么说,也改变不了我夺走舞姬双脚的事实。所以………」
「所以呢?你想主动送上门去让人杀死?那样的话,久久津也会受到伤害啊。」
我迅速地回答之后往前踏一步。再前进一点点就能碰到茧墨。
但是,只要久久津手上还拿著刀子,我就很难靠近他。我调整呼吸,继续跟他说话。
「我想请你稍微想像一下,一下下就好。就算失去双腿,人还是一样会感到后悔。报仇也无法得回任何东西,一个也没有。」
久久津还是不愿意开口。我们之间气氛十分凝重,我抬头仰望。
上方有一团固定的黑色正蠢蠢欲动,我彷佛和那圆滚滚的眼睛四目交接了。
雄介还想走上前去,被我伸手阻止。我假装要阻挡雄介,偷偷朝久久津走去。其实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所说的话只不过是希望久久津能够忍下那股恨意,好斩断这一连串的复仇连锁。可是,我必须阻止久久津。
不想再继续和他争论下去,因为我已经决定要阻止他复仇。
差不多距离也够了。我深呼吸,说出暗语:
「你要不要原谅雄介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想怨恨他是你的自由。可是,我要阻止你复仇。还有,虽然我不太想承认,但是,那个人是我的上司。」
请把她还给我。
最后一句话消失在此起彼落的叫声里,黑色的团块自上方落下。那团蠢动的黑色如污浊的水流般包覆住久久津。流动的黑暗爬满他的全身。
我同时往前冲去,用我受了伤的脚狂奔。右手拉住茧墨的手,用力把她往我这边拉,就这样将她拉离了久久津身旁。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久久津惊慌地哀号著,被大量老鼠缠身的他放声大叫。
他在地上打滚的时候,撞在扶手或地上的老鼠便化为大量墨汁喷散出来。
那些都是白雪派来帮忙的老鼠,从通风管等缝隙溜进仓库的老鼠群攻击了久久津。他发了疯似的不停打滚,企图击溃老鼠。全身因而沾上不少墨汁。
我把拉到怀里的茧墨推给雄介,大声喊著。
「快跑。先跑到大门那边!白雪小姐应该已经替我们打开门了。」
「嗄?只有我们先逃吗?小田桐先生呢?」
「我要留在这里,快走!」
这时雄介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是他看了看怀里的茧墨之后,开始往门口跑去。
仓库的门同时发出声音,缓缓地开殷。像是有什么很有力气的某个东西正把门往左右拉开。雄介带著茧璺往黑暗的外头跑去,一个白色的身影与他们擦屑而过,跑进仓库。
久久津击溃大多数的老鼠之后站了起来,那个白色的身影同时抬起头。
那人的白发如头纱般闪闪发亮,舞姬张开双臂,朗声说道:
「久久津,住手!久久津,是我啊!我来接你了,属于你的我。」
「………………公主殿下。」
久久津愣愣地叫著舞姬,彷佛失去力气的他伸手抓住通道旁的扶手。舞姬的视线未曾离开久久津,像是要迎接夫婿般张开双臂。
下一秒,久久津整张脸皱成一团。见了他的表情,我懂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舞姬冲入仓库的这一瞬间,至今所有争论对他而言都已经不再具有意义。所以,他之前才不让舞姬走进来。
舞姬的脸也稍稍扭曲著,脸上的泪水在光线下闪耀著,久久津茫然地低语:
「………………我头一次看见公主哭泣的样子。」
这时,久久津也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但是他随即又展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整个人从扶手往外伸展,努力伸长手臂像是要触摸站在远处的舞姬。
然后,他静静地说:
「是我害公主哭泣的吧?」
接著,他的手一歪,双脚朝地上一蹬,身体就这么浮在半空中。
舞姬发出短短的惊呼,久久津就这样从扶手处往外跳。
就在他的身体快要离开扶手之前,我用肩膀撞上他的身体。
久久津被我一撞,摔回通道。我怒火中烧,而他却像是思绪来不及跟上般愣愣地看著天花板。我低头看著他,发出怒吼。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你这个混蛋!」
为什么我的预感每次都会成真?
久久津圆睁双眼,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似的开始挣扎。
他口沫横飞,不知朝我吼著什么。不住挥舞的双手好几次差点打到我的脸。
「放手!快放手!先生!放开我!」
「久久津、久久津、住手!久久津!」
舞姬也拚命叫著,久久津不理会舞姬的叫唤,硬是站了起来。充血的眼睛溢满泪水,他再次抓住扶手,我赶紧拦腰抱住他,把他拉下来。
久久津想尽办法要从这里跳下去,我紧咬著嘴唇,对他而言,让舞姬哭泣真的是那么不可原谅的罪过吗?他死了,舞姬也不会开心。
「我都说了放手!先生,我………」
「你这个有理说不清,满口胡说的畜生!久久津,你给我冷静下来,你喜欢的人就在这里你还这样!」
我看著楼下,门大概还开著,白雪过了一会儿也跟著冲进仓库。她抬头看著我,我看著白雪大喊。
「你就算要死,也不准死在心爱的人面前!」
我抓著久久津的手,久久津手一松,手里的刀子跟著滑落,但是,他接著抓起我的左手,眼神空洞地望著我。一个很不好的预感窜上我的背脊。
不知为何,久久津脸上挂著一个微笑,他以低沉得吓人的声音说道:
「………………先生,你刚才说,因为公主得到一双新的腿,所以要我原谅那个人?」
「我没有那样说!」
这时左手掌传来一阵剧痛,我还来不及厘清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人抓著肩膀。
一个惊人的力量将我往后拉。久久津也乾脆地松开我的左手,一回头,正好与表情僵硬的雄介四目交接。他将茧墨带走之后又再度折返。
我正想叫他快回去外面的时候——
「小田桐、先、生?」
我听到他颤抖的声音,他脸上的表情像被冻结了一般。我突然察觉到雄介一直盯著我的左手。我抬起左手,觉得手好像轻的离谱。
「……………………咦?」
大脑似乎无法理解眼睛看见的光景。
左手很明显地少了什么。可是我并不想搞懂究竟少了什么。
左手不太完整。红色的血液冒出来,滴在地上。
左手从无名指开始到拇指根部整个被切断。
我这才想起我忘了戴皮手套。
我看著通道上掉落的肉块,很难想像那些被切下的肉块曾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抬起头,看见久久津站在我面前,他的右手鲜血淋漓。
刀子自义肢伸出,随著金属运转的声响,锐利的刀子开始转动。
它自动摺叠起来收进义肢里。这时我才开始感受到疼痛。
「啊、啊、呜啊………啊!」
「公主殿下人很好,你可以请她做一只新的手给系啊。糟糕,剩下的手指好像很多余,好像应该从手腕开始切断比较好。有那种像我的义肢一样补足某部分用的义肢,不过还是比不上把手整个换掉来得好。」
久久津笑容满面地说。他踩著地上的肉块,被切下的手指头在他的脚底下弹跳著。我亲身体验到失去身体一部分的疼痛与感觉。
全身因疼痛而冒著油腻的汗水,剧痛刺激著胃部。居然莫名的想笑。
—————失去身体的一部分的确太痛苦了。
「你这混蛋………你胡说什么啊!胡说什么啊!」
「久久津、久久津、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听见雄介与舞姬哀伤的叫喊,电击般的预感驱使下,我低头看著通道下方。
白雪手里拿著笔,僵硬地站在原地。她茫然地仰头注视著我。
她的手颓然垂下,脸则如能剧面具般毫无表情。
我立刻就察觉到她正处于盛怒状态,她的身体还没有反应到自己的愤怒。
她一旦理解到那股怒意,一定会对久久津出手,到时久久津也一定会受到重伤。
雄介也冲上前去,可是现在跑去打久久津也没有意义。我的手指也无法恢复原状。但我却说不出阻止他动手的话。因为左手的剧痛,我甚至无法好好呼吸。肚子里咕噜咕噜地蠢蠢欲动,雨香像是代替我哀号般大叫著。
爸爸、爸爸、爸爸!好痛痛好痛痛、爸爸好痛、好痛喔!
她接收到我的强烈情绪,她的吼叫代表了我的痛苦与憎恨。
我说不出原谅这两个字,不可能。我不可能想像对方遭受什么样的痛苦才故意这样伤害我,因为不管他遭遇到什么都比不上我此刻感觉到的疼痛。就在我产生这样的念头时,我第一次搞懂了。
这就是久久津的心情。
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他大大地张开双手。
「假设我现在立刻切下自己的头。」
他的义肢再次伸出利刃,雄介见了立刻停下脚步。
久久津面带微笑,他的笑容依然是那么地温和友善。
「————先生就愿意原谅我吗?」
原来你想说的就是这个?
我按住左手,全身剧烈地颤抖。
他所说的话太愚蠢,我很想朝他吐口水,顺便往他脸上狠狠打一拳。可是,不知为何,大脑的某部分却异常冷静,我眯起双眼。
我发现了一件事。一股细微的奇怪感受让我冷静下来。
久久津的微笑里有著难以抹灭的阴影,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随时准备了结自己的生命。他砍断我的手指绝非基于冷静判断之下而有的行动。
但是,我绝不会因为这样就原谅他的行为。
我现在很想大声叫他去死。不过我硬是压抑住发自内心的咒骂冲动。
肚子开始蠢动,马上就要裂开。白雪拿起笔豪迈地写著,她的袖子像被强风吹拂般飘动起来。灰色的墨汁卷起好几层漩涡,那如暴风雨来袭的云朵变化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雄介摆出警戒的姿势,像是随时可以冲向久久津。我看著他的背影开口。
我果然还是能发出声音,我那微弱到吓人的声音震动著空气。
「我不会原谅你………可是………」
久久津的内心潜藏著无法消除的愤怒,他的愤怒让他认为他能够去伤害人,让人尝到痛苦的滋味。我也能因为这一点而对他产生一样强烈的愤怒。
可是,人类绝对无法——
「——————我不会杀死你。」
白雪的衣袖出现龙的脸孔,它张牙舞爪,脸上的胡须随风飘荡。
龙魄力十足地从衣袖飞出,长长的身体从衣袖凌空而出,飞翔起来。我的肚子也开始由上往下裂开一道伤口。雄介发足狂奔,打算全力攻击久久津。
就在这个时候我跳了起来。
我跨过扶手,接著利用自己的体重往下坠。视线整个翻转,上下颠倒。
久久津张大双眼,他的惊讶反应如孩子般直接。
「——————什么?」
我抬头看著他,还想说些什么,但临时又想不到想说的话。我想说的不是原谅,或者想要骂人。所以决定保持况默,只是定定地望著久久津。
久久津抓著扶手,脸上表情瞬息万变。
他似乎想嘲笑,或是想笑,但是又笑不出来。他伸出手,满是鲜血的手只抓到空气,他皱著脸吼叫著。
下一秒,我听见那悲痛的声音究竟喊著什么。
「先生————————!」
那很可能是他下意识的举动,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动代表什么意义,只是试图想抓住我的手。鲜血自他的手滴到我脸上,我看著他的手在远处扑空:心想。
虽然他毫不留情地对我做了那么过分的行为,那样的残酷,让人痛苦不堪。
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这么做不对,或许他并不是真心地想要伤害人。
尽管他抱有恨意,因愤怒而想要杀死对方。
可是人类绝对无法光凭著恨生存下去。
这才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原因。
「所以,你是人类,久久津………绝对不是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下一秒,我就在空中被拦截了。
后背撞上坚硬的鳞片,龙的柔韧身体接住了我。
如蛇一般的身体在地上卷成螺旋状,另一只龙则以下颚从旁支撑著我。它们停止对久久津的攻击,转而接住我,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地上。然后龙便融解,变回一滩墨汁。我躺在黑色墨汁上,雨香也从裂开的肚腹探出头来。
久久津此刻离我很远。雨香正想冲过去攻击,我赶紧先发制人。
「陪在爸爸身边好吗?雨香,我觉得好冷………好冷。」
———爸爸?爸爸?很冷吗?
雨香张著大眼睛四处张望,往上面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但是似乎已经放弃攻击久久滓。她张开双手与双脚,趴在我身上。
雨香像条棉被似的盖住我,但是她的手脚还不够长,让我看了有点想笑。我举起手想摸摸她的头。
这时有个人冲了过来。白雪跑过来抱住我大叫。雨香被夹在中间,露出不满的神情。但是之前我已经交代她不能吃掉白雪,罗管不满,她还是乖乖地趴在我身上。
白雪用力抱著我,我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摸著她的头。
她的发丝沾上鲜血,可是不知为何我不想放手。
「我不是想自杀,白雪小姐。我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我感觉著她身上的温暖,一边喃喃地说。我看著二楼的方向。久久津倒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雄介跑过去打倒久久津,不过我猜错了。
是舞姬。舞姬的白发飘扬著,不知对久久津大吼著什么。她一边大喊,一边猛打久久津耳光。我断断续续地听见她的声音。
你不是狗。我对你。不要再做傻事。想拋下我一个人吗。
你陪在身边的日子就像是奇迹。
就这样,舞姬冲上前抱住了久久津。久久津茫然地看著我,我朝他点了点头。
他皱著脸别过头,但是却没有推开舞姬。
我想,他应该没事了吧。舞姬绝对不会让他死。
我松了一口气。接著,不知是谁抓著我的手大喊。
「太蠢了吧!太蠢了吧!太蠢了吧!你这家伙太乱来了!小田桐先生、小田桐先生!听得到我说话吗?可恶!」
雄介抓著我的左手,迅速脱下衣服替我包扎。
他从楼梯跑了下来,幸好从楼上追过来的人是他,不是久久津。他想尽办法替我止血,但是包住左手的衣服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我………一直觉得周围有片透明的墙壁。」
慌乱的他突然这么说,眼睛流出豆大的泪珠。
他摇摇头,压住因鲜血而湿透的衣服,努力地诉说。
「可是我错了。旋花喜欢我的笑容,而你也来接我这个笨蛋。我终于懂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是你倒在这里啊?为什么每次都变成这样?」
雄介似乎又开始恐慌起来。
他用力抓著我的手,张大眼睛瞪著我手上流出的血,不停地跟我说话。
「喂!喂!你不会死吧?受这么一点伤应该不会死吧?不要,我不要你死啦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要你死啦啊啊啊啊啊啊!」
他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拚命地压著我的伤口。
我不停跟他说,我不会死,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
这时,我看见有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
一抹红色绽放在浓黑的背景前方,华丽的色彩正在旋转。
——————啪!
她将纸伞靠在肩上,居高临下地望著我。我朝她露出微笑。
喧嚣之中,只有她静静地伫立著,眼神一如往常般冷淡。
穿著歌德萝莉风洋装的她无论何时都是这样美丽。
她弯起柔软的嘴唇,耸了耸肩膀之后说道:
「……………………伤脑筋,你这家伙果然笨得无可救药。」
的确如此,她说得没错。
人笨也要有个限度才行,但是,就算我是超级笨蛋也无所谓。
知道大家都没事之后,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可是,最后还有一个人。
——————那个红色的身影………
——————噗滋。
* * *
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我梦见了一个比平常更深沉的梦。
一回过神来,我正躺在某人的大腿上,每吸进一口空气,甜腻的气息便冲入喉咙。
那股浓厚的气味让我联想到腐烂中的肉块。应该很臭的味道闻起来却有点甘甜,就是那样奇异的感觉。匆然有人伸手摸了我的头,像是要把我叫醒。
于是我缓缓睁开眼睛,那个红衣女人弯起厚厚的嘴唇。
『——————你,真的觉得这样的结果好吗?』
她轻柔地呢喃著,我不太懂她为什么要这样问。
这样的结果好吗?什么意思?我好疲倦,脑袋一片空白。身体也动弹不得,可是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但是红衣女人心领神会般朝我点头。她拉起我的手像在哄孩子,双手与我的手交缠著,但是,我的右手却有血迹,而且——————
左手的手指少了好几根。
女人的白皙手指覆盖在我的伤口上,柔软的掌心包裹著被切断的手骨。
『听好了,小田桐君,你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女人忽然娇声说道。但是,我早已不在乎我是不是普通人。
我不想去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她却继续说著。
『应该说,你比普通人还要善良,但其实你是个很小家子气的人,卑鄙胆小,只想明哲保身,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考量。但是又想兼顾与周围的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很难只顾自己——或者应该说你其实是个很普通的人。然而,这样普通的你这次却超越极限,牺牲了自己。』
——————为什么要那样牺牲?
她以甜美的声音说著,纤细的手指陷入我的伤口,我竟不觉得疼痛。
甚至觉得很舒服,女人那柔软的唇瓣不经意地碰了碰我的额头。
她面带微笑地说。
『你的冲动来自于被卷入奇异的状态时,拋弃一名女性而引发。那次事件之后,你不停面对人们的恶念,亲眼目睹了人的欲望、思念、人们崩坏的模样。他们和自己不同,自己很正常。希望自己很正常。自己必须要保持正常。为了让自己保持正常的心态,所以你选择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善良。』
——————这就是对以自身欲望为优先的行为产生的过度反应。
——————我付出了这些代价,所以,我和那些人不同,你只是想强调这一点罢了。
她以说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我静静地想著。
我真的很想证明自己的善良吗?我不确定。
可是,目前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迅速浮现脑海,人因他人而崩坏,人让其他人崩坏。回想这些事件的最后,我想起了旋花和日伞。
全都是你的错。我想起当狐狸这么对我说的时候,心中受到的打击与自我厌恶。
女人说得没错。我开始理解了自己所有行为的动机。
我很希望能够相信自己并不是那么坏的人。
『别再多想。你本来就是卑鄙胆小的人。目前为止,你只是不断逃避。但是你越是逃避,付出的代价也越大。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超越人类的极限。难道你不想回到从前吗?小田桐君?』
——————回到从前?
我无声地询问。红衣女人静静地点头。
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到有些诡异。她对我说:
『没错。如果你想回到从前,我可以让你安息。你不需要再逞强。你总是一马当先想要牺牲自己。有时候并不需要那样牺牲,可以寻找其他的解决方式啊。有时你不想管,结果却还是受伤流血。』
女人吃吃地笑了。她的眼神一瞬问出现了温柔以外的情绪。但是那样的变化稍纵即逝。她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继续说下去。她再次诱惑我。
『只要你点头就行,小田桐君。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回到从前吗?』
——————不。其实我并没有那样想。
我很自然地就那样说。可是不知道怎么了,说出的话无声无息地消失。女人诧异地张大眼睛,看起来很困惑的样子。但其实,我毫不迟疑就那样回答,最讶异的人是我自己。
我重复了自己刚才说的话。结果女人很惊讶地问我。
『你那样说真不可思议。你比谁都还渴望安稳的生活,总是想尽办法,就是为了维持早已不复存在的安稳生活。甚至为了维持短暂的安稳,牺牲了自己的左手………可是现在你却说不想要回到从前?』
——————因为,我已经回不去了啊。现在的我只能待在这里。
意识朦胧的我继续说著,然后我看了自己的左手。
我已经失去左手,也无法改变已经失去的事实。
我闭上眼睛,想像著熟悉的光景。白雪的哭泣,雄介的怒吼,还有紧紧抱住久久津的舞姬。明明是刚才才见过的一切,却犹如一百年以前的往事。
拥有这些记忆的我只能够待在这里,就算我不想承认也改变不了。
假设真能回到从前,那也不是我,而是另外的某人。
——————有很多人因我而哭泣。
——————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死,会继续活下去。
——————那就已经十分足够。
——————对我而言。
说到这里,我不再开口。我深呼吸之后,无声地继续说。
——————我认为,所谓的幸福是一种靠自己来感受的东西。
我张开眼睛,抬头看著她。她的脸开始扭曲,混杂著屈辱,像是被狗咬到一样的表情。难以理解,我不记得说过什么会让她出现这种表情的话。
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我这才发现,其实自己有点讨厌眼前的女人。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救你。』
好像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她当时也救了我。但是她不曾试著替我决定我的幸福。她只愿意拯救我的性命,其他一概不管。
所以,我才能一直保持自我,我现在更不可能想放弃自我。
——————所以,我不需要你。
我一回答完,女人表情骤变,脸孔逐渐被黑暗所侵蚀。
有一瞬间她现出狰狞的脸孔,一个仅有些许皮肉的骷髅。眼窝里的眼睛咕溜溜地转动著,被血染红的脸像是恶鬼般可怖。但是没多久,她又恢复成美丽的女人,冷淡地笑著。
我歪著头。这个女人永远都能保持美丽的皮相。我就是知道。
这个非人的女人永远不会衰老,那我刚才看到的丑恶脸孔到底是什么?
女人的手一用力,包覆在我手上的手指逐渐弯曲。
右手没有变化,但是左手的手指则陷入伤口中。
她以慈祥的语气呢喃著。
『好吧。如果你执意不肯,我尊重你的意愿。小田桐君,你就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吧。只不过,既然我将你召唤至此,还是得送你一个礼物。』
——————咕滋。
红色的世界里出现水声,仔细一看,左手剩下的手指被折断。
女人像在压烂果实般压著我的手腕,她用力捏紧拳头,接著再放开。一个红色的块状物体出现在她掌心,红色物体跳过来覆盖著我的左手。
就像是有块黏土跑来填补了我失去的手指。
我不禁张大双眼,女人则甜甜地说道:
『希望你至少能继续做著好梦。』
视线突然如加热后的糖果般融化扭曲,红色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我的灵魂被抓起来,扭折弯曲,就这样被释放出来。
世界完全崩解,消失殆尽,不留任何痕迹,然后——————
我就醒了。
* *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
不知为何,视线有点模糊,全身像是化成炙热的肉块般疼痛不已。
我努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再次昏迷,同时努力回想这是什么地方。
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张开眼睛之后,刚好与枕头旁的兰墨四目交接。
她一边吃著巧克力,一边低头看我。头上戴著华丽的黑百合头饰,如丧服般的洋装让她的肌肤更显白皙。
——————喀!
甘甜的碎片掉在我脸上,这样的场景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彷佛时光倒流,我开始怀疑之前发生的一切是否都是在作梦。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问茧墨。
「………小茧,我是不是一直在作梦?」
「我不知道你说的作梦是指哪一段?总之,在你开始胡言乱语之前,可以先看一下旁边吗?」
我照著茧墨的指示往旁边看,看到床角时吓了一跳。
白雪趴在床上,左手紧紧抓著我的手。
早晨的阳光自窗户照进来,刺眼的光线落在她的脸颊上。
白色的房间因日照而明亮无比,我愣愣地望著晴朗的蓝天。
如恶梦般的那段时间没留下任何痕迹,我深呼吸著。下一秒,有人用力抓著我的肩膀,几乎将我拉下床。他大声吼著,声音大到能震破耳膜。
「小田桐先生,你醒了吗!」
转头一看,雄介站在床边。一脸激动地看著我,但是我的头痛得厉害,还没有办法好好回话。我的脸一皱,雄介就赶紧松开手。
「啊、对、对不起。我真笨,怎么对受伤的人这么粗鲁。」
他把手放在腿上,双眼红肿。
看样子他哭了很久,他随手擦了擦眼睛。
「你醒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雄介。」
我正想跟他说话时,有人拉了我另一只手。
转头一看,发现白雪也正盯著我看。
她不停地眨眼睛,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但是她却用力地拉著我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大眼睛迅速地充泪。
「………白雪小姐。」
我才刚喊出她的名字,她就冲过来用力抱著我。白雪放声大哭,就像是她哥哥死去时一样号啕大哭。我缓缓地伸手环抱她。
我用力地回抱她,她身上有墨汁的清香,怀抱里的温暖让我终于真实地感受到我已经回来的事实。我终于重回想回来的地方。
我抱著白雪闭上眼睛,再度张开眼睛时,感觉似乎有人站在后面。
舞姬和久久津并肩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她牵著久久津的手站了起来,他们走到床边。
「你没事太好了。我总算能安心。久久津,你也一样,对吗?」
久久津用力地咬著下唇,不发一语。舞姬像要代替久久津问候一般低头行礼。白色的头发闪亮美丽,坐在枕边的茧墨则发出叹息。
她轻轻耸肩,一边吃著巧克力,一边厌恶似的说道:
「你昏倒之后大家一阵慌乱。舞姬开车送我们回到医院,但是本家的人正好在医院找我。医疗人员被抓走,人手不足。所以又找了一些人来帮忙动紧急手术。你应该感谢如恶鬼般迅速行动的族长。至于被迫跟著帮忙的我,你应该要向我谢罪才是。」
「非常对不起,我替你添麻烦了。」
我努力挤出声音向茧墨道歉,却换来茧墨的一声冷哼。
她满不在乎地继续啃著左手造型的巧克力。
白雪停止哭泣,吸了吸鼻子。与这次事件有关的人全部聚集在这个房间,我看著大家,逸出安心的叹息。
看样子一切都已结束。恨意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消弭,可是,再也没有谁想夺取另一人的生命,也不再有人自杀。白雪抱我抱得更紧。
我轻抚著白雪的背,忍不住张大双眼。
——————不知为何,我竟然有左手?
我满怀恐惧地松开手,放开白雪,把视线从困惑的她身上移到自己的左手。左手包著纯白的绷带,被包成很像蚕茧的物体。
颤抖的右手解开那团绷带,多得很诡异的绷带渐渐滑落。
左手跟著出现,皮肤光滑得像是初生婴儿的手。
上头竟连一个伤痕也无,手指还能自由地活动。
朝阳照在手掌上,我不禁屏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迫与某个未知的怪物连结为一体。
「………………小茧,我的手指头怎么还在?之前受的伤怎么消失了?」
我以颤抖的声音问,但是茧墨却歪著头。
她露出很意外的表情,然后很理所当然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啊?你的手本来就没有受伤啊。」
不可能。我的左手手指被切断了,从以前就有很多旧伤。可是,一旦深入地思考,头脑却越显模糊。我慌乱地看著左手。
同时发现一个很矛盾的疑点。
如果我的左手没受伤,那我到底动了什么紧急手术?
我的嘴巴因震惊而一张一合,好像一只缺氧的鱼,可是却说不出话。
大家满脸担心地看著我。
一切不是都结束了吗?我这么对自己说。
左手还在,这不是很好?重新得回了所有失去的东西。
朝阳洒落的房间是如此耀眼美丽,我不需要再感到不安。
一切都已平安落幕才是。为了逃避,我不停地反覆说服自己。
可是为何,我却感觉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黑色的洋伞不停转动。
穿著一袭豪华和服的女人坐在红色的世界里。
周围的墙壁如人类的内脏般湿润。她坐在椅子上,那张椅子形状特异,看起来像是什么恶性肿瘤般奇怪。这异常的世界里没有人类存在,这里是专属于她一人的庭院。
她状甚无聊地坐在孤独的王座上交叉著双腿。
在这杳无人烟的异界底层,她轻声呢喃。
『希望自己所处的地方皆和平安稳,希望至少认识的人们能够获得幸福:
她弯起嘴角,仰起身体。红色的和服自肩膀滑落,露出大半胸脯。她喜不自胜地偷笑著,往空中伸出手。
她仿佛正在对某人说话般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
黑色的洋伞不停地旋转,召唤出墙壁里的纸伞残骸。破碎风化的纸伞碎片重新组合,变回原先的模样之后一起旋转著。
鲜艳的色彩描绘出一个个圆形。
但是,定睛一看,会发现纸伞上满是鲜血。
纸伞变成她最喜欢的红色。
她看著纸伞,拍了拍手。笑容满面的她喃喃说道。
像是要谆谆教诲某处的某个愚笨的人一样。
『想要实现这样的希望却比什么都还要困难。』
——————啪!
女人静静阖上纸伞的同时跟著消失。
纸伞的残骸也再次被肉壁吸收进去。红色的世界里空无一人。
但是,远方却传来了一阵窃笑。
B.A.D.事件簿⑨:茧墨冷眼望著人们的恸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