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逆濑川站

唉呀唉呀~这对小情侣还真是可爱。

满面笑容的时江,侧颜望着站在楼梯间的年轻男女。

长发女生肩上挂着硕大的包包,上面印着的正是小孙女最喜欢的迪士尼角色。男生应该跟她岁数差不多,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话来。

「要喝的话不如今天去喝吧,怎么样?你今天有空吗?」

看来这男生是一路冲上楼梯追过来的,边讲还在边喘呢!

「啊……不过要是你有男朋友的话就麻烦了……」

「别担心。」

女生带着笑容轻快地回答道:

「我没有男朋友,和你去喝一杯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所以说……」

「非常高兴接受你的邀请。」

才正北这段初萌芽的恋曲感染到幸福的气息,就听到急忙跑下楼梯的孙女向自己喊道:

「奶奶快点快点,电车来罗!」

时江虽上了点年纪,不过还没老到跑个几步就得槌腰揉腿的程度。

跟着孙女快步跳进车门,呼地松了一口气。

车厢内并没有传出呼吁乘客请勿抢进车门的广播,看来离电车出站还有个几秒钟的余裕。

「奶奶,还好让我们给赶上了。」

这孙女就是会动张嘴皮子!但也不好跟小丫头一般见识,若是自己一个人的话,还不至于需要用「赶」的上电车哩!

儿子跟儿媳妇今天一道出门去看电影,于是照顾孙女的任务就落在自己身上了。像这种日子,最好的规划就是带着小家伙去宝塚的「狗狗乐园」玩。「狗狗乐园」就位在已经闭园的「宝塚全家乐园」旧址。这对喜欢小狗的孙女来说,是再方便不过的游乐设施了。尽管自家没有养狗,游客可以在园区内带着里面的狗儿一道散步。而在回家的途中,照例一定会在逆濑川站下一趟车。孙女最爱跟奶奶去这里最大的百元商店(似乎是因为在这里,跟大人央求买这买那比较容易成功),所以总会在这儿买些小东小西孝敬孙女。

「今天的那只狗狗好可爱喔!」

孙女说的是短腿威尔斯柯基犬。时江从没跟别人说过自己也爱狗,对于分辨狗的种类,事实上比这小孙女精通太多了。

虽然刚刚进的这节车厢没地方坐,不过下一节车似乎有空位。于是两人手牵着手往隔壁的车厢走去。

「奶奶,你今天也有带花瓶来吗?」

「有啊,今天带的是奶奶的最新作品喔!」

「不过妈妈已经说不想要了耶!」

看来这儿媳妇还搞不清楚小孩子是守不住秘密的。不过,要是她原本就打算藉女儿拐着弯说给我听,那可这是高招。

「就算你妈说不要,奶奶也一样要给。」

儿子夫妇老把时江当成免费保姆,几年前丈夫过世的时候,虽说过要把妈妈接过去一齐住,几年过去了,夫妻俩却开始装傻,谁也没再提起这事。好嘛,既然不欢迎,时江也不想去人家家里惹人嫌,自己也没再就这件事吭过声。

话虽如此,和儿子依家的关系却也说不上坏。时江三不五时就会去儿子家过夜,儿子一家也常常带着小孙女上奶奶家玩。

过世的丈夫除了留下一间缴完房贷的屋子,也有一小笔财产。自己要是走了,理所当然地就是继承给这对夫妻吧,毕竟时江也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子。

几年之后,或许自己也可能需要有人在旁边看护才能过日子,想到这一点时,多多少少也还是会有些不安。不过自己也有加入保险,而且平常也蛮注意饮食运动的。相信任谁到了这把岁数,都会希望时候到了可以干净利落地,不给身边带来任何困扰地走吧。

既然不用指望和儿子一道住,那就任性一下,给他们留个小麻烦应该也不为过吧?事实上从丈夫过世之后,时江就一直有个打算……

在自己撒手告别以前,无论如何想要养只狗。

身体还挺健康的,带着狗儿出门散步一点问题也没有。常在路上看到比自己年纪还大的老太太带着小型犬散步,连她们都行,时江没道理做不来。

万一时江照顾不动了,反正孙女也喜欢狗,当成财产留给小丫头也就是了。区区一只小狗,儿子夫妻应该还不至于养不起吧?

边想着这事儿边走进了隔壁车厢,就看到了位穿着全白洋装,仿佛是从结婚典礼逃出来似的女子站在车门边。虽然是个大美人,但脸上的表情却如一柄利剑般冷峻。

喜欢狗狗的小孙女,也正好处于对公主、新娘、蕾丝等事物最敏感的年纪。突然间就指着这位女子喊道:「新娘子!」

突然间,眼泪就从那女子的眼中滑了下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一定有内情。她脚边装着婚礼礼品的纸袋,印着的正是宝塚大饭店的标志。只要是有点常识的成年人,绝不可能会这么一身雪白去参加人家的婚礼。穿着这身行头走进喜宴会场,铁定会被当成脑袋不正常。

更何况这身洋装,怎么看价值也不像低于十万日币,再加上她既然会因为孙女的一句话而掉泪,显然是个兼具知性与感性的女孩,不可能回事因为缺乏常识而犯下这种错。

孙女似乎很喜欢她身上的洋装,一屁股就在这女子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而孙女旁边的空间已挤不下另一个大人,时江势必得拉着吊环站在孙女前面。

小丫头张着一双大眼睛直盯着人家瞧,处于好奇心最旺盛的年纪,想来破口问出「新娘子为什么在哭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既然如此,抢在孙女发问之前,由自己主动向这女子开口,可能还比较不会让人家尴尬。平常也有教导孙女,大人在讲话的时候不可以随便插嘴。

「成功杀入敌境了吗?」

女子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你在说我吗?」

「是啊,我在问你呢。」

对时江而言虽然只是一句率真的问句,不过女子似乎将它解释为一个责难。

「你一定认为我很没常识吧,拿着婚礼礼品的女人竟然穿这么一身白。」

「希望你别误会,我一点也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而且正要说的话应该是我才没常识哩。没事竟然会去关心一个陌生人杀入敌境的战果。你把我当个爱在路旁看热闹的老太婆就行了。」

听了时江的解释,女子忍不住失笑道:

「说不说得上成功我也不知道,搞不好那两个人因为我这么一闹而更同仇敌忾也说不定。只不过,每当他们想起自己的结婚典礼时就一定会想起我,光是这样就够了。我决不让这一天成为他们最幸福的日子。最好是被那两个人当成一场恨不得早点忘掉的噩梦。」

讲到这里这女子顿了一顿,继续淡淡地说道:

「我的男人被人家拐上床了,都已经交往到准备结婚了,对方却在我们因婚前症候群而焦头烂额的时候趁虚而入。而且不但拐上床,还刻意把肚子都搞大了。我连哭都不知道该去跟谁哭。」

「唉……这种善耍心机的女人从以前就没少过。也真是苦了你了。」

「好奇怪……」

女子对时江说道:

「像你这样的长辈,这种时候不是都该劝些像『不管有什么深仇大恨,绝不可以去咒人家不幸……』之类的话吗?」

「被人家摆了这么大一道还要强迫自己不去诅咒人家?别闹了,我们又不是圣人。趁着自己有行动力的时候,下定决心狠狠地反咬一口回去,心里还比较舒坦呢!」

时江缓缓将视线飘向车窗外,沿线连绵排着数不清的老房子。

「所谓的诅咒,是要付出相对的觉悟与代价的。想来你也是抱着不惜自残的决心在恨着对方吧?若是这样,那无论外人说什么大道理你都不可能听得进去。更何况,我也没打算跟你说教,刚刚不也说了吗?我只是个路边看热闹的老太婆。」

「……我……我比新娘要美多了。」

「我明白。」

若非这层自信,她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手段。

「当他们来到我坐的这一桌时,新娘回头看新郎时的表情像恶鬼般狰狞,当时他也正望着我。和他在一起这五年,我从来没打扮得像今天这么美过……十年之后,当那女人因为家事小孩儿忙成一个黄脸婆时,他最好会想起我。然后一定会开始后悔,当年明明能够得到我的,就算是度过了同样的十年,我也一定比他眼前的那个女人要体面得多。女人的人生中最美的时候,就是穿上婚纱的那一刻,然而尽管如此,新娘和我都有这么大的差距。我要让他在十年之后,依然为自己这个肤浅的家庭而懊悔。」

表情如利剑般冷峻的她,在将满腔的恨意挥向对方的同时,利剑也同时刺伤了血迹斑斑的自己。这段话听在一般人耳中,或许只会被当成炫耀自己外貌的台词吧。然而这淡淡的一字一句,都是她从心底咳出的鲜血。

「要说我骄傲自大,或是说我幼稚肤浅都行。只要能诅咒那两个人,我不介意使上任何手段。我要让他们『一生一次的良辰吉日』,在我手中化为『一生一次的梦魇』。」

「有个性。」

时间一边点头一边接道:

「话说回来,你和新郎新娘是在同一间公司吗?」

「是的。」

「你就当成路边看热闹的老太婆不负责任的忠告,姑且听听就行。」

女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现在的你,只要尽情地去恨、去咒就行了。只要你待在办公室一天,我想新郎在公司也很难作人,未来也不容易出人头地。」

时江刻意不去触及新娘的部分。依照时江的人生经验,多半也料得到她请完产假之后应该就不会复职了吧。更何况公司大多是瞭解内情的同事,大概也没什么立场回来。尽管有本事把别人的未婚夫抢上床,但那女人的脸皮还没厚到刻意长期忍受来自周遭的白眼。

「不过在你觉得报复够了以后,可能的话还是把现在的工作辞了吧。」

说到这里,时江也不再明讲下去,而女子也只是默默的听着。聪明的她应该很清楚时江想要对她说什么。

新郎已经与那个只会依存旁人的女人结婚了,要是真的将对方未来的人生给毁到绝境,那接下来就换这女子被新郎恨上一生一世。而这才是真的需要背负一辈子的诅咒。

虽然时江并不清楚她与新郎之间的爱曾经深到什么程度,然而对年轻貌美的她而言,这虽是一记重伤,却并非致命伤。以自己数十年的人生经历来看,时江是这么认为的。

「我明白了。」

尽管女子只这么淡淡地回答,但诚挚的语气让时江很清楚,对方并没有在敷衍自己。

「下一站是小林—小林站—」

车厢传来即将到下一站的广播,时江忍不住又多嘴了一句。

「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要是没特别要赶着上哪儿的话,建议你在小林站下车歇会儿。这个车站很不错呢。」

两人在这短短一站距离间的对话,是你们地率直而深刻。或许也就是因为这刚建立起的信赖关系吧,女子的脸上虽然写满了问号,但还是听从了时江的建议。

「就找你说的吧。」女子向时江点了点头。

慢慢减速的电车滑进月台,车门打开后,一对年轻情侣抢先走进车厢。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毫不掩饰地对车厢内亮到扎眼的纯白洋装投以好奇的目光。

白衣女子刚走上月台没几步,小孙女对着她喊道:

「大姐姐,你忘记东西了!」

女子的肩膀颤了一下,或许她根本打算故意把东西忘在车上吧?她转过身朝地上的礼品纸袋走去。

拧起纸袋走出车门,并强撑起笑了对小孙女挥手道别。

「好漂亮的新娘子喔!」

小孙女像是舍不得人家似的,边望着逐渐远去的月台边向奶奶说道。

「人家不是新娘子喔。」

尽管对手还是个小丫头,该纠正的时候也绝不马虎。或许这也是儿媳妇对婆婆感冒的地方。

「新娘子是不会自己一个人坐电车回家的,而且,她的身边也没有新郎,对不对?」

「啊—原来如此!」

白色并不仅仅是属于新娘的颜色。那件如雪一般亮眼的洋装,等于是时代剧里对着树干钉草人、或是复仇女子身上所着的白衣啊!

这是一个既涵盖了祝福,亦能包容诅咒与仇恨的颜色。当然,对小孙女来说瞭解这些还太早了。

「刚才那个女人好夸张喔!」

「嘿啊,超正的说。」

「哎唷不是这个意思啦!」

果不其然,刚才与女子擦身而过的情侣,开始在对面的车门边,以一种并不带着恶意的路人语调讨论起刚才所见的奇景。

「穿着那件几乎跟结婚礼服有拼的洋装,手上竟然拿着婚礼的礼品耶!」

「那又怎样?是那里有问题?」

「齁—!男生是真的对这种婚丧喜庆的常识一点概念都没有耶。穿白色去参加人家婚礼超白目的好不好,而且还故意选那么高级的洋装,要不是因为什么内情,绝对不会狠到那个地步说。」

这女生可真是猜得一点也没错,只不过这些话实在是不想给小孙女听到。然而这丫头小归小,女性天生的八卦天线也已经侦测出人家是在说刚才下车的大姐姐了。乍看之下像是乖乖地坐在位子上,两只耳朵的注意力却已经完全到了这对情侣的对话上。以她的年纪,多半无法完全理解人家在说什么,不过这样让她一路听下去,也会让小丫头听出女性许多的委屈与无奈吧?

「亚美。」

一听到奶奶在叫自己,马上就把头抬了起来。正专心听八卦的小丫头,多半也知道这些话自己不该听吧。

「奶奶啊,想要在家里养只狗呢,你觉得怎么样啊?」

「哇!真的吗!?」

小孙女抬头看着奶奶的脸一瞬间就亮了起来,看着她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显然那对情侣的对话已经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丢了就好,那些内容对孙女来说还太早了。

「亚美喜欢黄金猎犬!」

「奶奶年纪已经大了,带不动那么大的狗狗呢,得要小一点的狗狗才行。」

「那……像今天的柯基狗狗那种的呢?」

「差不多就像这么大把,奶奶是觉得柴犬也不错呢。」

「啊—!我也喜欢柴犬狗狗!」

基本上只要是狗,小丫头就统统喜欢。讲出的候选名单愈多,就愈是摇摆难以决定。

「更小一点的呢?像是吉娃娃?」

「奶奶是觉得啊,要养的话还是稍为大一点点的比较好。」

既然是一个人住在独栋的房子里,就体力来说大型犬是养不动了,不过还是希望养一只较有手感的中型犬。

「奶奶你赶快养,亚美以后天天去帮你照顾狗狗!」

要是她真的整天往奶奶家跑,儿媳妇大概又会伤脑筋了阿布。时江跟孙女扯着扯着也开始认真起来,开始会列举一些孙女没听过的品种,小家伙既然不明白,就顺便跟她解释什么什么品种是怎样怎样的狗狗。孙女的脑袋瓜已经完全被养狗的事给塞满了。

「奶奶既然这么喜欢狗狗,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养过呢?」

突然被丢了这么一个问句,时江也开始歪过头来认真问自己。

为什么呢?小时候自己家里也养过好几只狗啊,结婚之后住的是独栋的房子,照理说也没道理不能养……

「啊—啊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原因时,时江忍不住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爷爷拿狗没办法啦。」

「咦?」

在那个年头,恋爱结婚还是很稀罕。大多的婚姻都是透过相亲,夫妻在结了婚后才开始慢慢培养感情。

某一天,先生很温柔地问自己:

「下礼拜天我想拜访你家,和你爸妈好好打声招呼,你觉得呢?」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这人不但工作勤奋,个性也十分温厚笃实,时江也已经打算将下半辈子的人生托付给他了。

到了礼拜天,先生穿着他最好的一件西装,带着送给时江的花束与送给双亲的好酒登上门来。

双亲与兄弟是欢迎都来不及,一家子人在玄关就开始热情接待起来。在闹哄哄的玄关,只有一个家伙对这闹哄哄的气氛感到不爽。

正忙着与自己家人一一打招呼的先生,突然之间表情一变。

「呜哇——!」

被这声哀嚎吓到的家人赶紧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被拴在玄关狗屋的甲斐犬,正狠狠一口咬在先生的屁股上。

那件最好的西装就这么节哀顺变了(当然,事后父亲也赔偿了那件西装)。由于客厅已经准备好了一桌菜,所以只好委屈先生到后头房间里,光着屁股给请来的大夫上软膏。为此被叫来的大夫还把全家给骂了一顿,说是这种伤家人自己帮着上药就好了,干嘛巴巴儿地把以上给叫出门。别闹了,什么家人自己来就好。上门给女儿求婚的准女婿,是有哪个「家人」好意思去给人家的光屁股上药?要是现在的时时江,不管老公的屁股是给咬了还是长痔疮,上药时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然而在那个时候,两个人连亲个嘴都得费上好大劲儿呢!

求婚的仪式好歹是解决了,不过由于没法好好坐下,先生当天晚上几乎完全没动筷子就回去了。虽然母亲把好几道菜打包硬塞给他带回去,总而言之那个晚上的气氛是一塌糊涂。

先生原本也没特别怕狗,然而却因那天的事件,而开始对狗感到恐惧(好歹要是猎犬的后代,甲斐犬的一口是很要命的)。从此之后不管是看到多小的狗,总是「呜啊」的一声躲到时江背后。

也因为如此,在夫妻俩住到现在的屋子之后,也是打从一开始就完全没出现过「养狗」这样的念头。

就在先生过世之后这几年,时江突然强烈地想要养起狗来,看来这就是最大的主要原因。

因为跟妻子家人求婚那天屁股给狠狠咬了一记,之后就算是hi碰到吉娃娃也会怕到忍不住喊出声来。随着儿子慢慢长大,老爹的这个弱点不知道被他拿来取笑多少次了。而自己也在不知不觉,养成先去留意前面的路有没有狗,要是有的话就若无其事带着老公绕远路的习惯。亡夫的秘密与这许多的回忆,时江是打算一路带进棺材的。

老伴儿,对不起啊!

要是我养了狗,每年中元节或是家里作法事的时候,你是不是会不敢进家门了呢?别担心,你都成了幽灵了,该是狗要来怕你才对。中元节的时候,我会记得把狗关到笼子里的。要是这样你还不放心,就干脆坐到我头顶上也行啊!

我绝对不会挑甲斐犬的,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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