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与栖宿在里头的七大原罪,以及第八项未知的欲望战斗……在这种标语有如国二臭小鬼说梦话的电视游戏上,我已经浪费了一百五十六个小时。
浅显易懂地Q版化了女性器官的「色欲」重复著一张一合。我俐落地逐一将它们杀个片甲不留,也顺便俐落地──一味无谓地浪费掉高中一年级的夏日时光。
蝉时高时低地鸣叫著,好热。
这样的设计未免太露骨了。萤幕上是青紫色的色欲,中心喷出了奇妙汁液的色欲。也不检讨自己都没有洗澡,我心想著好脏啊,用机关枪一个个扫射那些丑陋的不净存在──
「仁太,这是迷唇姊吗?」
「才不是迷唇姊咧。」
「可是嘴唇很厚耶?感觉很像是迷唇姊的『从堂姊妹』喔。」
──仁太。
这道甜美的嗓音,远比自行生产的汗水与油脂还要强力地黏附在我肌肤上。
「仁太,你知道从堂姊妹是什么吗?我跟你说喔,就是爷爷的妹妹的孩子的孩子唷。所以芽芽的从堂兄弟就是小贵!」
「……」
……我大概是肚子饿了。
出现觉得很闲或是肚子饿的空档,是件非常不妙的事情。因为多余的情感会强行闯进那片空白。
必须简易又迅速地填补起这片空白,这种时候……
「……就吃盐味拉面吧。」
「哇啊!盐味拉面,芽芽也要吃!」
站在与起居室相连的厨房,唰地划下火柴。瓦斯炉现在迟迟难以点著,我举起火柴凑向释出的瓦斯气体后,轰地一声巨响,窜起了熊熊火焰。
我喜欢盐味拉面。等水煮沸,再小心翼翼地静静打蛋进去,绝不将蛋搅散。
「啊!打成蛋花比较好啦,蛋花!」
……没错,我绝不会打成蛋花。要用筷子轻轻地戳一下成了太阳状的蛋,让流出来的半熟蛋黄与面条融合在一起,远比蛋花更有成熟大人的风味……
「讨厌,要变成荷包蛋了啦!快点把蛋搅开!」
「……」
我才不接受不切实际的事情。不管是UFO、未知物种、未知飞行物体……还是幽灵。
「嘶……」
我用鼻子静静地吸一口气,平复不自觉间变得紊乱的呼吸。
既然无法接受,从一开始就要无视。因为再轻微,一旦意识到了,那就等于是接受了。
「啊──你看,热水开始冒泡了!快搅开……快──搅──开──!」
三分钟。三分钟就能煮好。
然而,打电动时一眨眼就过去的三分钟,现在却非常漫长。
面条啊,请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煮好吧──就在我焦急地祈祷时,故障了的对讲机响起了走音的诡异铃声。
「仁太,你不去看看是谁吗?」
「……」
老爸出门工作期间,无论对讲机响了多少次,我大抵都彻底予以无视。但是……人类再怎么能够无视,终究有著极限。这阵铃声也许就是老天伸出的援手。
(趁现在逃离这里吧。)
我感谢著偶然,先关掉炉子的火。荷包蛋已经无法流出半熟蛋黄了吧,连面条也会完全变烂,但这也无可奈何。我走向玄关。
「就是现在!搅散吧──!」
同时,隔著留有冷汗痕迹的后背,我感觉到有人喀当喀当地搅散了锅子里的蛋──
「来了……呜?!」
喀啦喀啦,一打开容易松动的拉门──门外就是一名体现了「色欲」,彷佛将女性器官黏贴在脸部上的少女。
「……嗨。」
晒成浅小麦色的肌肤,和显得突兀的水蓝色眼影,加上明显的裸露……刻意暴露出寒酸的未成熟胸脯这点,莫名生涩稚嫩,让人很不舒服。是色欲。
「什么嘛,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啊。」
「啊,嗯……」
真是灾难性的一天。
冲击之后又是冲击……可恶,真想全部铲除。不管眼前的现实还是屋内的虚幻,全部都用那个游戏里的机关枪一鼓作气扫射,碰碰碰碰碰──
慢著,等一下。如果眼前的人看到了屋里的东西……那会怎么样?
「……拿去,是班导托我拿给你的暑假作业。」
眼前的少女态度冷淡地将一叠纸递给我。
「啊?暑假……喂,八月都已经要结束了,只剩下两天了吧!」
面对睽违已久……不,真的是隔了整整三年才又说到话的少女,我不禁反射性地语带埋怨,直接脱口说出轻掠过脑海的疑惑。闻言──
「那又怎样,你一直都像是在放暑假吧?而且我和宿海不一样,有很多事情要忙。」
少女与轻浮的外表截然相反,说话的语气成熟稳重,让人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飞快流逝,彷佛彻头彻尾将我看穿了一样。
什么啊,真教人火大。
「这种东西随便找个地方丢掉就好了吧……反正我也不想再去那种白痴高中上学。」
我忍不住恶毒痛批,瞬间──水蓝色的眼影忽然之间看似变得深邃。少女的双唇微微抖动,没有形成声音。
「嗯……?」
她想说什么?对意识到自己分心了的我……一阵空白袭来,出现了空档。瞄准了防御变得薄弱的地方,少女丢来了一句直捣痛处的话语。
「你这样子真难看。」
「什……?!」
我难看?
可以感觉到耳朵一带变红发烫。你懂什么?
真想反驳。最好是犀利毒辣又简洁有力,能够对这家伙造成最大伤害的一句话……!
「哎呀,是谁呢?」
「……」
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火热发烫的整个身子霎时一口气冷却下来。
我没有回头,暗中观察眼前的少女──安城鸣子的表情。对于我的视线,她正纳闷地皱起眉。没错,就只是对于「我的视线」。
安城看不见吗……?
「宿海,你怎么了?脸色很糟耶。」
安城这么询问后,身后的问题人物发出了「啊啊!」的高亢尖叫声。
「这个声音!我知道,是安鸣──!」(注1:安鸣(Anaru)与日语的肛门(anal)同音。)
然后极度天真无邪地说出了那个禁忌单字。
「什……不准喊安鸣啦!」
我反射性地想要打断。就算对方是体现化后的「色欲」,大白天就这么叫她也太不恰当……
「……啊。」
转瞬之间,眼前安城的脸颊变作了比青紫色要鲜艳数倍的颜色,然后──
「不、不、不……不准喊安鸣啦!」
她原封不动地重复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一样,是对我说。
原来如此。在安城眼中,说了「安鸣」这两个字的人是我。对于紧勾著她小麦色的手臂,连声喊著「安鸣、安鸣!」的存在,则和我一样彻底无视……不,这并不是无视。
这么说来,果然……
「呀啊啊啊啊?!」
咚地倒地后,我就此失去了意识。
当时的我并不是这个样子。
小学五年级的夏天。那年的夏天,我一点也不觉得那酷热的天气,和宛如烧烤著肌肤的阳光令人不快。我们总是聚在一起。
各自带著自己无用的宝物,搬进小学后山那间早已无人使用的小仓库。那里是专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夏天不论任何时候,我们都在那里玩耍;不论任何记忆,都是先在那里留下第一道足迹。
我们的名字是「超和平Busters」。
才知道不久,才学会不久的单字──Busters。感觉就是指一群很强的人。守护和平,消灭坏蛋……怀抱著这样崇高的愿景以此命名。没错,提议的人是身为老大的我。
在这里没有人会反对我提出的意见,因为我什么都是最强的。赛跑也好数学考试也罢,连硬笔展也拿到了银牌。
「哇,Busters!虽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好酷!」
雪集排行第二。音乐的成绩虽然比我好,但其他全部差我一点。
「『超』这个字感觉很强呢……」
鹤子是极度我行我素的女生。她很会画图,但净画公主和妖精。如果能画点更威武勇猛的东西,就能装饰在秘密基地的墙壁上了。
「如果要取这个名字,就一定要守护和平才行喔。大家办得到吗?」
安鸣非常正经八百又一丝不苟。明明没有人吩咐,也会自行打扫秘密基地。我如果用运动服的袖子擦鼻水,她还会生气,简直就像是亲戚的阿姨。
「呜噢噢,仁太,这个名字真的太帅了!」
波波又矮又胆小,脑筋也不聪明。不过,他偶尔会脱内裤很好玩,所以我跟他成了好朋友。
「那就这么决定啰!好吗,仁太!」
最后一个是芽芽。
芽芽甜美的声音总为我带来冲劲。她老是马上就哭哭啼啼,那对泪湿的大眼睛就像透著海洋色泽的弹珠一样。
她外公好像是外国人,芽芽算是四分之一的混血儿。柔和的奶茶色头发在阳光底下显得透明,当发丝抚过鼻尖,就有种教人陶醉的不知名花香……
只要听见芽芽的声音,我随时都能拔腿飞奔,向她展现我最帅气的模样。
没错,身为老大的我,必须跑在大家的前方才行,绝不允许出现跌倒之类逊毙了的糗态。
与其跌倒,我宁愿飞翔。
在说什么啊,明明是个臭小鬼──虽然内心深处这么想著。
但飞起来的人,并不是我。
轰嗡嗡嗡……
B-29轰炸机的引擎声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暑假的自由发挥研究作业,「超和平Busters」研究了战争。带著「研究战争」这种太过粗糙又模棱两可的主题,我们跑去请教了一位住在附近、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的老爷爷。
「嗯,就在身高和你们一样高的时候,我抱著弟弟跑进防空壕里。弟弟紧紧抱著我的双腿,那种感觉很温暖呢……」
我低头看向感觉温暖的双腿之间。
「……!」
一双修长的腿正紧紧夹著我的大腿。
以我的手臂为枕头,靠著胳肢窝的那张睡脸上,有著长到吓人的睫毛,此外还有掠过鼻尖__
那种令人陶醉的花香。
「我……有病吧。」
轰嗡嗡,电风扇左右旋转著,佣懒地持续表达否定之意。虽然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但也许电风扇是体贴的家伙。
我现在正面临著紧急事态。
对于这阵香味、这张睡脸,其实根本不用猜。但是,却有我从来没见过的──因为──
「嗯……」
尽管彩度稍嫌不足,但从白色连身裙的衣领,依稀可以瞥见白皙到教人头晕目眩的隆起。就我所知,从前那家伙的同一部位,应该没有明显到足以使人产生某些情感。
毫不顾忌地跨在我肚子上的小腿也是,充满弹性的肌肉有著优美的和缓弧度。被呈现锐角的膝盖抬起,连身裙的裙襬掀了开来,虽然从我的角度看不见,但底下多半就是……
「……」
压在下腹部的宜人重量更是雪上加霜……这下子再不逃跑可就大事不妙。不能在这种异常事态下让自己的青春期性冲动爆发。我悄悄地、悄悄地抽开手臂……
「嗯~……」
然后我整个人僵住了。正是问题来源的那个对象,在长长的眼睫毛眨了好几次之后──
「啊……仁太,早安。」
朝我露出了傻气的笑容。那种太过没有防备的笑脸──啊啊,真是再熟悉不过,令我感到晕眩。
「太好了~因为你突然就晕倒嘛!芽芽还以为你死掉了!」
「……」
还以为你死掉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大声惨叫,慢慢地跳起来,接著拔足狂奔。
「咦……仁太?!」
喀答喀答喀答……磅!
我冲进厕所,用力关上门。上了锁还不够,顺势以双手牢牢地固定住门把。
「仁太,你怎么了!」
咚!咚碰!门板摇晃著。
不过几个月前,高中才开学不到一个星期,我就从外面的世界逃进家里。只要躲进家里,应该就能暂时保住和平。然而,竟然出现了这种始料未及的侵略者。
避难场所变得越来越狭小,让人感到非常无助──万一连这里也遭到侵略,我就再也无处可逃,必须想尽办法死守住最后的堡垒。
「便便?欸,你在便便吗~?」
……甚至不让我严肃地思考问题。
我才不接受不切实际的事情,也绝不相信任何灵异现象。但是,如果这家伙真的是──
本间芽衣子──芽芽的话。
为什么年纪变得比那时候大了?为什么……为什么?
「你、你为什么……会、会出现在我这里啊?!」
「咦~?」
发出的声音变得尖锐。恍然回过神,我发现自己的膝盖在瑟瑟发抖。虽然很窝囊,但在这种紧急事态下也是情有可原。
「你是幽灵吧?!」
「嗯~果然是吗?」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性吧!为什么到了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而且还长大了?!」
「唔……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的啊!」
「……」
不知道……的啊。
这是当时很流行的动漫角色的说话方式。听到这教人浑身无力的发言,我的双脚擅自停止了颤抖。
「不过~我想,芽芽大概是希望你实现我的心愿喔!」
「心愿……什么心愿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的啊!」
那是彻底无忧无虑,听来像是对现在的状况乐在其中的那种声音──
磅!
「啊,仁太出来了!」
……自己一个人怕得跟什么一样,实在是太蠢了。再怎么笨也该有个限度。既然是幽灵,就像个幽灵一样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或者恫喝我啊,要不然──
「……就无法实现吧。」
芽芽歪过脑袋瓜,小声地「咦?」了一声。我朝著她倾身大吼:
「不知道有什么心愿,那要怎么实现啊?!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啊啊,口水喷出来了啦──!讨厌,张开防护罩──!真是的,让我想想……」
芽芽用小手撑著下巴,十足刻意地摆出沉思的姿势。
『嗯……我觉得呢,那是要大家在一起才能实现的心愿喔!」
「大家……?」
「对啊,大家就是大家呀。超和平Busters!」
啊……有某种黏答答的东西缠在喉咙深处。教人既怀念又刺痛的发音。
超和平Busters。
「我们先去拜托安鸣吧!刚才我也没能好好跟她打招呼……」
我立即打断说到一半的芽芽。
「你也看到了吧?那家伙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安城了。」
「咦咦?安鸣就是安鸣唷?」
外表变了,但内心完全是小孩子,还是那个芽芽,根本是鸡同鸭讲。
「我说了,……那家伙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安鸣了。就算去拜托那个臭婆娘,她也不可能会帮我们!」
「臭、婆娘?」
「就是笨女人啦!总之!那家伙已经不再是朋友──」
「我不要!」
我吃惊地看向芽芽。那双浅色的双眼泛著泪水,有如透著海洋色泽的弹珠……
「我不要……我讨厌说安鸣坏话的仁太!」
「……芽芽。」
「欸!我们再去找安鸣吧!去拜托她吧,仁太!」
幽灵逼著我与从前的同伴接触。一边哭著,一边逼迫我。对这太过荒唐可笑的状况,对她的泪水──没来由地,我瞬间恍然大悟。
是啊,这家伙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幽灵。
她是我因现状而产生的压力,和我怀有的精神阴影……罪恶感。这些情感随著夏天的酷热交织在一起,然后出现在这里。
这样想来,也能解释为何安城看不见芽芽。
是我创造出了眼前的芽芽。
正是那个时候、那年夏天的我所创造出来的,目的则是为了用来责备这年夏天的我──
「……」
呼──我长叹了一口气。更趁势一鼓作气吐出了累积在腹部的震惊与动摇,以及可能顺著自己心意改变了的甜美过去。
「我知道了……就去向安城拜托看看,说说你那个心愿,这样总可以了吧?」
「仁太!」
芽芽依然噙著泪目,高兴地绽开了傻气的笑容。
没错,拜托安城之后,她就会明白了。
芽芽和当时的我,也都能理解吧。
不只是安城──一切都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外面世界的炎热与屋内完全是不同次元。
夏季尾声的黄昏……跟这种美好的形容压根扯不上边。怎么回事?柏油路面好黏。鞋底黏在了地面上,无法顺利迈开脚步──所以我迟迟无法前进一步。
绝对不是因为害怕。
「仁太,你不跟阿姨打声招呼好吗?」
芽芽走在我前头,有些在意附近的老太婆们正看著这边悄声交头接耳。
若以领域来思考屋外这个范围,这些家伙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赢的敌人。用不著这样偷偷摸摸,只要静静反望回去,她们就会自动过意不去似地别开视线。
根本不需要害怕,因为她们之于我的人生一点必要也没有。没错,我不用对任何人感到自卑。虽然唯独对于全然不怪我这么游手好闲的老爸,有那么一丁点感到抱歉……但如果遭到攻击,总之就必须防守。
坦白说,光是应付小喽啰,有时就让我精疲力竭。
「哎呀,仁太,安鸣家是在这边唷~?」
我刻意选了路在走,尽量不会有从前是同所国中的同学们经过的路。虽然无论选择哪条路,景色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放眼望去净是山、山、山,这里是所谓的盆地,不管前方是超市还是公园,总之背景都是山。
既然有这么多山,能不能其中有座山轰轰烈烈地崩塌呢……现在这样子哪里也逃不了嘛。
躲起来的不只是我。这座该死的城镇也隔绝了来自外界的空气,躲在这里。
「好久没去安鸣家了呢~噗哩噗哩便便~♪」
芽芽──「精神阴影与压力混杂交织,过去的我为了指责现在的我而出现的东西」显得兴致高昂。
「安鸣呀,在仁太倒下之后,把你拉到了房间里喔,还替你盖了毛巾毯!」
唬人的吧……
「然后呀,她还关了炉子的火,为泡到膨胀的拉面盖上保鲜膜,再放进冰箱里唷。」
未免太细心了吧……
「还有呀,她将仁太拉到有暖桌的房间时,好像还说了好臭。」
早知道就洗澡了……
「安鸣真的很温柔呢!啊,可是安鸣……」
「停。」
他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我还是下意识地打断芽芽。
「不要……叫那家伙安、安鸣啦……要叫就叫安城或鸣子。」
「咦咦?为什么?」
这是我们小时候不经大脑所取的小名,全名是「安」城「鸣」子,所以叫她安鸣。当时觉得所有事物都用简称很酷,比如玛莉(超级玛莉兄弟)和FF(Final Fantasy)。
小孩子真是可怕又凶残的生物。要是知道意思,我们应该会更加慎选要简称的字,像是安子或城鸣……但是……
「啊!是蒲公英!」
「……」
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阴影压力指责下出现的芽芽」悠然自得地上前摘蒲公英。那幕光景太过自然……这个时期开花的是西洋蒲公英……竟然,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老妈曾这么告诉我。
「好了,卡介苗!」
蒲公英的茎从被扯下的断面渗出了黏稠的汁液,芽芽将其放在我的手臂上。白色的汁液循著圆圈状的花茎流至手臂。
「你……」
「仁太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这是打针──!」
我会不舒服都是你害的。虽然想这么说,但她的笑容一样那么自然,「普通」得无懈可击,所以我咽回了话语。
「啊!这里跟那里都长著蒲公英耶!蒲公英、蒲蒲、蒲公英──♪」
芽芽歌唱般地一一摘下蒲公英,朝著花朵的部分伸出大拇指转一下,一边喊著:「断──头──铡──!」一边天真无邪地扼杀蒲公英的生命。
惨遭屠杀的蒲公英的头俨然像是糖果屋兄妹扔下的路标,为我指出前进的道路……点点散落著。
果然。
是为了责怪我,由我自己所创造出来的,芽芽。
不埋怨我,也不动手揍我,采取一点一点地对我造成伤害的方式,向我主张自己「已经不在这里」。
「仁太,你看你看!」
啊啊,我为什么这么冷静地接受了这种异常状况呢……是因为天气太热,脑袋没在运转了吗?
大概是厌倦了屠杀蒲公英,芽芽爬上铁路旁的木桩,往下一个木桩不断跳去。
我用还浑浑噩噩的脑袋,注视芽芽雪白的脚踝。不是年幼少女,而是女人的脚踝。
对了,这家伙没有穿鞋子。为什么?明明有脚。是我精神阴影的经验值太过稀少,连花样少女的鞋子也想像不出来吗……
「呀……?!」
听见芽芽的惊呼,脑中猛然出现一段空白。
芽芽身子一晃失去平衡,脚在木桩顶部那四边各十公分的安全地带打滑──
「……?!」
那天的那件事瞬间掠过脑海。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
然而,却一而再地重复播放著,纵然想远离也会掠过脑海。彷佛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甚至能回想起带著湿泞苔藓臭味的土的触感。
那天我一个人回家了。按理说,平常那个时间我还在和大家玩耍,却生著闷气、闹著别扭……对了,那天我不是吃盐味拉面,而是吃著味噌拉面。自那之后再也无法吞进肚子里,明明比起盐味,其实我更喜欢味噌。
老爸的车子停在家门外。他粗鲁地打开车门,我倏地油然心生怪异的感觉。大门被用力推开,接著是急促的脚步声。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然后──
「仁太!芽芽她……!」
我完全听不懂。
不,是不想听懂。但是……理应封闭了思考的我眼前,未曾见过的影像却带著太过真实的感受迎面扑来。
「芽芽她──」
在比平常一起玩耍的那个地方下面一点的溪谷──
「跌倒摔下去了──」
在连接著溪谷的斜坡上头,松果都腐烂了的那处地方,水流深又蓝的那个地方──
「摔下去了──」
「呜……呜啊啊啊啊啊!」
我往前飞扑。
想要抱住现在在我眼前,快要从木桩摔下来的芽芽;想要将时间倒转回那一天。于是──我的手挥空,难看地划开空气。
「……仁太?」
芽芽怔怔地看著我。多半是顺著失去平衡的力道,轻轻扭过身,降落在了木桩外侧吧。
况且她是我创造出来的幻想,不可能再死去一次。但是,我在惊慌失措什么啊……如释重负的同时,苦涩与丢脸全混在一起。
「你在干嘛啊……!」
总之我只能先鬼吼鬼叫一番,就在这时──
「……你在干嘛啊?」
背后传来声色与我截然不同的,男生的声音。
是陌生的低沉嗓音。但是,我对于话声中有些冷漠的感觉很熟悉。心脏彷佛要扭转过来,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站在那里的人──穿著曾是我第一志愿的高中制服。
超和平Busters的老二,总是所有事情都略逊我一筹的松雪。以及个性文静又我行我素的鹤见……
你们什么时候追过我了?
你们有那么了不起吗?
还是说──我跌倒了?
「你在干嘛啊,没事吗?」
「啊,嗯……没事。」
我也不晓得是指什么没事。明知道自己的用语显然有错,我还是别开目光,重新戴好帽子。真想快点离开这里──
「哇啊啊!是雪集跟鹤子!」
芽芽兴高采烈地哇哇大叫,在两人间跑来跑去,一点也没有顾虑到我的心情……是为了指责我吗?
「喂,芽芽,走了!」
我不禁火大地脱口而出。
松雪的表情瞬间凝固。
「啊?为什么提到芽芽……?」
松雪的嘴唇微微颤抖著,站在一旁的鹤见显得不安地交互看向松雪和我。
朝我释出的情绪……明显是愤怒。
「你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吗?」
「喂,松雪。」
鹤见斜眼睨向松雪,但他不以为意。
「宿海,听说你没有去上学吧?」
「!」
毛帽内部顿时热得几乎要沸腾。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话又说回来,老大竟然……被老二瞧不起……
大概是察觉到了流窜在我们之间的奇妙气氛,刚才欢天喜地的芽芽也担心地注视著我。
「考上了这边最低等的高中……结果还窝在家里,喊著本间芽衣子的名字。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
「松雪,你别太过……啊。」
不用他开口说教,我早已迈开脚步移动。
「仁太?!」
背后传来芽芽的声音。「芽芽讨厌说仁太坏话的雪集!」
我没有奔跑,充其量算是快走。
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落荒而逃,不想让他们看见我没出息的背影。弯过转角,一想到逃离了松雪他们的视线,瞬间便流下大量汗水。
不,没出息的背影已经让他们看见了。毛帽内部很闷,很痒。不单是头,全身都在发痒。并不是因为没有洗澡,是血管一鼓作气……
「仁太,等等我!」
听到身后传来芽芽的呼喊,我停下脚步……但是,我不会回头。一切都称了这家伙的心意。
芽芽的赤脚,脚底一定没有半点伤痕吧。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幼时的我,在指责现在的我。想将我确实受到了伤害,受到了打击后,对过去忏悔到想以死谢罪的那副姿态,深深地烙印在眼中吧?
可是啊,芽芽,那样子……
「这下子你也清楚明白了吧?大家都变了……不。」
我有些支吾,低声咕哝:
「变得最多的人──肯定是我吧。」
「咦……?」
「你可以放过我了吧?」
「!」
我一骨碌转身,面向芽芽。夕阳的逆光之下,看不清楚芽芽的表情。但是,双脚果然没有半点伤痕,修长又匀称。
我试图挤出笑容,脸部的肌肉却做出奇怪的动作。但是,若不至少挤出笑容,过去的我绝对不会心服口服吧。看了我窝囊的笑容,过去的我会捧腹哈哈大笑吧。无所谓,就笑吧。可是,就这样──
「放过我吧……你可能不知道,但在那之后,我也过得很痛苦啊。」
「仁太……?」
「真的、很痛苦……所以,你不要再──」
不要再──我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就这么起脚奔跑。让她看见我没出息的背影,我也不在乎。
不单单因为她是我所创造出的幻想,同时也是觉得就算被芽芽看见了,我也无所谓。
明呢那个时候,我兴冲冲地想向她展现自己最帅气的模样。
芽芽没有追上来。
我在昏暗的室内「啪」地一声打开电灯开关,原先静静屏息潜伏在黑暗中的所有事物顿时无所遁形。
毛巾毯仍在原位不动,只有电风扇还一味地持续表达否定的意图。我用脚趾踩向开关,关掉电风扇。
冰箱里有面条完全泡烂的拉面,已经不是能吃的食物了,但我暂且置之不理。
「……」
我吁一口气,当场横躺在地。
装饰在房内四面墙壁上的奖状跃入眼帘。硬笔展、马拉松、作文比赛……是我过去荣光的坟场。
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副鬼德行?
考试落榜,进了让人嗤之以鼻的高中──不对,这些事情根本无关紧要。这些并不是原因。
佛龛上摆著母亲的相片。一直住院的老妈在我小学六年级时过世了,正好是芽芽去世一年后的夏天。附近的老太婆们议论纷纷说:「都是因为在多愁善感的时期,母亲就过世了。」她们根本不懂,那并不是原因。
原因并不存在……我根本不能把错怪在任何事情上。
总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当年的夏天并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是超和平Busters。
无论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我们都会守护全世界的和平。当然我是队长,因为我什么都是最强的。
不管松雪……雪集,还是鹤子、安鸣、波波,当然连芽芽也认同这一点。大家都跟在我的身后,气喘吁吁地小跑步跟在我身后。
没错──连那天也一样。
「其实仁太……喜欢芽芽吧?」
起因是安鸣的一句问话。
「啊──?」
对这出其不意的攻击,我手足无措。
那似乎是非常吸引人的诱饵,大家自顾自地跟著瞎起哄:「我想知道!」「芽芽也喜欢仁太吧?」坏心眼的浮动雀跃心情不断膨胀。我生气地骂道:「白~痴!」还以为这样子就能蒙混过关……
「老实说吧,超和平Busters之间不能有秘密喔。」
雪集却一脸认真地逼问我。
「快说、快说~……快说、快说──」
笨蛋波波的怂恿声与规律地诉说著热意的蝉鸣声结合在一起。芽芽胀红了脸,害羞地说:「咦咦咦!大家别这样……」
大家居然对身为队长的我这样说话。我火冒三丈,这样一来身为队长的面子会挂不住。为了终止眼下乱七八糟的场面,我忍不住大喊:
「谁会喜欢这种丑八怪啊!」
快说的大合唱忽然停了下来。
明明蝉鸣声还持续著……虽然我大声这么喊了,但内心深处也一阵发凉,心想「糟了」。
我还以为她会哭,因为芽芽是爱哭鬼。可是──
「……嘿嘿。」
芽芽却笑了。露出傻乎乎的,伤脑筋的笑容──
你为什么要笑?
隐藏在愤怒角落里的难为情突然间猛烈地翻涌而上──我往外飞奔。
「啊……等一下,仁太!」
芽芽追了上来。烦死了,别过来!大家更会乱起哄吧,别过来!
芽芽跌倒了,但我没有停下来。分明不是芽芽提起这个话题……我却心想,芽芽竟然害我丢脸,真教人火大。
因为芽芽笑了。
明明我用生气蒙混带过,而且还是以彻底伤害了芽芽的方式带过。
没错,我觉得自己很丢脸。
但是,我却无法顺利地转换成言语,只是一味地感到想哭──
老爸大概是先回家一趟,又去了老妈入住的医院吧。屋内充斥著夕阳的微亮余晖,矮桌上放著袋装味噌拉面。拉面碗里装著半熟蛋和切好的葱,盖著保鲜膜放在桌上。虽然要我自己煮晚餐,却很细心地准备了小细节,真像老爸的作风。
我开著电视,开始煮味噌拉面,身后传来搞笑艺人「Desuyo。」的著名台词……是,对~噗~挤~
心不在焉地将蛋丢进锅子里,我下定了决心。
明天就突然从背后扑向芽芽,抓住她的头吧。她多半会有些东倒西歪,但我再踩稳双脚,对芽芽做些不会让她跌倒的恶作剧后,再开玩笑地这样大喊:
「Goumenma!」(注2:对不起的日语发音为Gomen,在芽芽(Menma)前面加上「Go」,形成既有对不起又有呼喊名字意思的双关语。)
我甚至模拟了说话语气和举起手的方式,自己也觉得这真是酷毙了的好主意,也远比电视机里传来的「Desuyo。」的段子还好笑。
但是再三练习以后,我却始终没有机会展示,一直都没能道歉。
因为芽芽死掉了。
超和平Busters。
一如其名,完美地消灭了和平的我们,不知不觉间变得疏远。
因为发生了芽芽那件事?
不对,也许即使没有芽芽那件事,我们原本就相差太过悬殊了。无论兴趣、喜欢的颜色还是大笑的时机,其实都不一样。只因为当时还小,没有察觉到那决定性的差异……就只是待在彼此身边。所以,就又分开了。仅此而已。
「……」
说什么「你可以放过我了」啊。
我的确是很痛苦,芽芽离开以后……即使已经过了五年。有时在某个瞬间想起芽芽,就有种胃部被人往上拉扯的感觉。
但是,我从不觉得自己已经赎完罪了。都是我的错,芽芽才会……不需要有阴影追赶我,不需要有当年的我指责我,我一直都有股冲动想让自己彻底崩溃。然而,为什么我却看到了芽芽?
仁太。
那家伙用甜美的嗓音这样呼唤我的时候,明明是爱哭鬼,那个当下却笑了。
那一天,其实我很想向芽芽道歉……对了。
我一直想向芽芽道歉。
「!」
发麻般的冲击窜过背部,我再也无法静静待著不动,一个箭步冲向玄关。将脚尖套进鞋里时,凑巧大门打开。老爸正结束工作回到家。
「啊,咦?仁太,你要去哪里?」
「去附近一下!」
我一把推开老爸,拔腿往外疾冲──
真的是去附近一下。
景色往后飞逝,不停变化。
现实中的双脚并没有追赶上我在脑海中想像的狂奔,以及焦急的心情,反倒跌跌撞撞,几乎要摔倒在地。这种时候,我忽然间脱口大喊:
「与其跌倒……那我宁愿飞起来!」
我,一直希冀著──
一直期盼著那一天的明天──能向芽芽道歉的明天到来。
没错,既然当年的我让现在的我看见了幻觉,那并不是为了谴责我,而是为了让我好好向芽芽道歉。
我一直困在过去里……没有来由地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为了让总在脑海里编织著藉口的我,能够确实地以嘹亮有力的声音喊出「Gomenma!」──
既然如此──如果我再这么颓废下去──
「呼……唔,呼!」
越过被空洞地照亮著的大桥,奔上被夜晚水珠沾湿的草丛,无人整理恣意生长的树枝勾住了手臂,但我不予理会,然后一抬起头──
「?!」
眼前就是秘密基地。曾擅自修整无人使用的小屋,但是,已经不再有任何人来到这里。我还心想这里已经彻底荒废,都要倾倒塌毁了,然而──
窗户却流泻出了橘黄色的灯光。
难道是芽芽?她带著和当时一样的笑容,待在外观和当时一样全然没变的秘密基地里,等著我吗?
等著我来向她道歉吗?
「芽芽!」
我情不自禁大声呼喊,打开大门──屋内却出乎预料呈现一片陌生的景色。
不只地板,连墙壁上也贴著图案奇妙的毛毯。天花板上黏贴著陈旧的世界地图,四周散落著书籍和吃到一半的杯装泡面。
……有人住在我们的秘密基地吗?
我们本来就没有此处的所有权,但我还是没来由地大为光火,一脚踢飞丢在脚边的限制级书籍。书本因此翻开,页面上是熟龄女子穿著有鲜红色领巾的水手服。是《熟女制服图鉴》的开头。
「这是什么……口味也太重了吧?」
「笨~蛋!那种落差才是男人的浪漫啊!」
身后冒出来的大嗓门让我吓了一跳地回过头。一名格外魁梧,穿著花衬衫的男人站在那里。
「哇噢,这不是仁太吗?」
早在我绷紧全身之前,对方非常迅速地喊出我的名字……那种语尾佣懒到教人浑身酥软无力的声音是──
「波波……?!」
「好强!竟然能看到芽芽的幻影,实在是酷毙了!仁太果然很厉害!」
……我不认为自己说明得不够完整。精神阴影与夏天的酷热所导致的,应该只是幻觉的芽芽。然而,波波却兴冲冲地说:「精神阴影真是太炫了。啊,我最近也学到了一个新单字喔,你知道什么是共依附(Co-dependency)吗?」
波波……全名是久川铁道,虽然外表变得相当高大,但内心多半还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你都没有变呢……」我不由得喃喃自语。
「咦咦!我可是变了不少喔,算是丛林等级?」
他将手伸进裤子里。我才不想看。
欠川也口沫横飞地讲述著关于自己的「诸多变化」。
眼前的秘密基地彻底改变成了久川的风格……听说他没有去读高中,离开了家,靠著打工来维持生计。巨大的世界地图装饰在天花板上。他说比起去学校念书,更想自己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一边莫名得意地说著事迹,一边挺起胸膛指向天花板。
「那些涂了红色的是我去过的地方!涂了黄色的是我接下来打算去的地方!」红色只有零星几许,而且都划在越南一带。
黄色的范围则是分布极广……慢著,连北海道和四国都有。我边端详边暗忖:先从国内开始著手比较保险吧?
「那么,芽芽她有心愿吧?」
看来我在吃惊之下,不小心说得太多了……不,也是因为久川是很好聊天的对象。毕竟他是个笨蛋,压根不用在意他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所以就反射性地回答了吧。
「欸,芽芽是想请你实现她的心愿才出现的吧?」
「呃,可能吧。但说穿了,那只是我的幻觉……不如说是妄想。」
久川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咧嘴笑道:
「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替她实现吧!」
「大家……?」
「当然就是指超和平Busters啊!最近都没有看到大家呢。」
说到大家,就是超和平Busters。
望著撑大鼻孔,说出了和芽芽一样的话语的久川,我也和面对芽芽时一样涌起了烦躁感,因此回道:
「什么芽芽啊……这种事情谁会相信。」
我说了和面对芽芽时一样的回答,站起身子。「咦?你要回去了吗?现在才刚刚傍晚而已。」我随便地敷衍了还想继续闲聊的久川,准备离开秘密基地……但忽然间,目光投向了刻在柱子上的文字。
「……」
上头用小鬼头歪七扭八的字迹刻著「超和平Busters」。
消灭了和平的我们的,墓碑一般的文字。
感觉有东西要猛然从胃部朝上窜升,我不由得将视线撇向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