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收不到讯号的废村过着团体生活,并非每件事都一帆风顺。即便如此,在可靠的大人支持下,生活比当初想得更舒适。
然而,因为稻垣琢磨先生的离开,整个企划受到大幅影响。就连我们自己决定的规则都变成枷锁,团体生活变得越来越辛苦、痛苦。
虽然稻垣先生留下钓竿,但是光靠知识没办法做到相同的事。之前户外活动我们都很依赖稻垣先生。我和清野、纯恋三个人出门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们只会去前几天稻垣先生建议的地点。
就连在山上采野菜或果实,也是有过童军经验的稻垣先生最精通。临阵磨枪获得的知识,总是有办不到的事。只是比对图鉴,实在无法确定。只要和照片有一点不一样,就觉得很恐怖。光靠我们判断这到底能不能吃,真的很困难。
第一天讨论之后,就决定采买次数要控制在最低限度。
姑且不论刚开始必要物资不齐全的时期,在生活稳定到某种程度之后还要依靠采买的话,在废村生活就没有意义了。虽然脑袋明白这一点,但是在稻垣先生离开之后,为了改善越来越明显的食物问题,采买的频率必然提升。
到这个时期,气温上升又是另一大烦恼的来源。我们拿来当生活据点的废校位于深山之中,虽然比平地凉爽,但是入夏之后就变得越来越闷热。当然,这里不可能有冷气。校舍和废屋里有电风扇,但很遗憾的是这里没有通电。我们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抵挡热气的方法。而且,还有另一个大问题……
之前团体生活能够顺利,主要是因为主办人冢田先生、知识丰富的稻垣先生、宛如母亲般的山际小姐,三名大人都充分发挥各自的能力。
然而,最近山际小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
「我很怕热,所以很担心入夏之后的状况。」
她第一天的时候有说过这些话,不过问题的根源应该不是气候变化。佐藤讽刺的言行,让山际小姐的心理状况越来越糟。
温柔的山际小姐每天都很努力向佐藤搭话,但是佐藤每次都只会给予毒辣的回应,听久了当然会泄气。
山际小姐一直努力想让大家维持友好的关系。
然而,当她渐渐开始放弃时,也失去心灵的弹性。怎么看都觉得她的心理层面已经开始崩坏。
不只山际小姐因为佐藤的言行倍感压力。
自从发现完结篇的原稿之后,佐藤好几次都来质问我:「你就是美作里奥吧?」清野也一样。佐藤认定美作里奥不是我就是清野。无论解释多少次,她都说我们两个一定有人在说谎,一点也不退让。
这种根本无法沟通的人,让我真心觉得疲累。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比那孩子好多了。
佐藤最敌视的是年纪最小的纯恋。
娇小的纯恋体力最差又很笨拙,身体也马上就垮了。团体生活中,纯恋变成负担,很容易就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每天都被骂是「狂热分子」,成为佐藤嘲讽的对象。
只剩下六个人了。明明希望剩下的人可以互相帮助,继续快乐地生活下去,但是因为一个人扰乱和谐,让气氛越来越沉重。
稻垣先生退出的一周后。
晚餐时间,佐藤又继续对纯恋说了一些难听的话。
佐藤像往常一样,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也不收拾碗筷就离开,忍无可忍的清野气愤地开口说:
「冢田先生,那个人真的是《Swallowtail Waltz》的粉丝吗?」
我非常了解清野的心情。虽然作品中有【克莱尔】这个问题制造者存在,但这里是现实世界。她那种态度,实在很难相信是粉丝。
「她也是绿渊国中的成员啊。」
「这并不能证明她是粉丝吧?而且,黑粉不是都专挑粉丝聚集的地方闹事吗?」
「我不是粉专的管理人,所以不知道基准是什么。不过,如果帐号被认定是黑粉,应该会被封锁才对。」
「只要准备另一支手机,换一个电子信箱,就能轻松办一个新的帐号。冢田先生又是基于什么基准选择这个企划的参加者呢?」
「第一个基准是加入绿渊国中两年以上。她的第一则发文是第二集出版之前。姑且不论她发文的频率,我确定她是从很久以前就加入的成员。不过,我也没想到她是这种个性的人。」
「她的问题未免也太严重了。既然要重现作品中的世界观,身为粉丝应该要一起合作才对。她对纯恋妹妹的态度实在让我看不下去。这根本就是霸凌吧?山际小姐之所以失去活力,也是因为佐藤的关系吧。」
山际小姐从昨天就一直在自己的房间休息。女生的房间在二楼的音乐教室,三餐由住在一起的纯恋拿过去,所以我也没见到山际小姐。
「她好像发烧了。」
「你并没有实际确认过吧?难道不是因为不想和佐藤见面,才假装生病吗?」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超越忍耐的极限了,清野没有停止抱怨。
「大家想以作品的规定为基准,我能理解,但是这样太奇怪了吧。就算不赶人走,也应该要警告她才对。」
「当然,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过,她并没有听进去。」
「那你可以用主办人的权限把她赶出去……」
「没有人有这种权利。」
「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讨论,达成共识之后请她离开。」
「这我不赞成。大家可以自由选择离开,但是旁人不能强迫。」
「但我们不就是因为一直遵守这个规则,才导致稻垣先生离开吗?如果连山际小姐都要走,那真的就结束了。纯恋妹妹不擅长做菜,那个女的也不会帮忙。三餐本来就已经有问题了,如果连唯一会做菜的山际小姐都不在……」
「清野,山际小姐不是厨师,而且做菜并不是女性的工作。」
「但是,需要力气的工作都是我们在做……」
「不过,最近需要力气的工作也就只有运水和捡柴而已吧?」
「我认为冢田先生太没有危机感了,我已经做好脱离社会的心理准备来到这里。但是冢田先生认为不行的话回家就好,所以才会拖着不解决问题。」
「没错,我的确认为,团体生活一旦出现问题,回东京就没事了。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休闲活动的延伸。我也很认真在这里生活。」
这个话题到最后应该也不会有结论。我的预感很准,宛如平行线的对话,就这样持续超过三十分钟。
除了警告之外,冢田先生无意对制造问题的佐藤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而清野也不可能理解冢田先生的心情。这不是什么「人本来就很难彼此了解」的哲学性问题,而是冢田先生根本没有说真话。
因此,我在他们两个人谈判破裂之后,前往冢田先生的房间。
「你还没有告诉清野吧?」
我想要确认清楚。
我想要理解,他到底基于什么想法行动。
「对,我没说。」
「为什么?」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解释,却没有对清野解释。
「因为只要听过我说明,就无法回到以前的世界了。」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
「我不知道这个判断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大家之所以参加这种莽撞的计画,都是因为喜欢《Swallowtail Waltz》吧。我相信唯独这一点绝不虚假。所以,我想再维持现状一段时间。」
「我觉得清野已经快到极限了。」
听到我说的话,冢田先生只是笑了笑。
接着,在他们二人因为佐藤而发生冲突的两天后的夜里,大家内心的担忧成为现实。
卧病在床的山际小姐终于复活,在晚餐的餐桌上重拾笑容,但时间非常短暂。
「抱歉,我决定明天早上就回家。」
她用平稳的语调这样说。
2
二十六岁的山际惠美是女生里面最年长的成员,在团体生活中扮演道德良心的代表与润滑剂角色,宛如半个母亲的存在。
她若离开,不只是少一个人而已。
山际小姐是七个人当中唯一擅长做菜的成员。这项能力和生活品质直接相关,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剩下的两名女性成员佐藤友子和中里纯恋,可以说是关系最差的两个人。佐藤打从第一天就非常讨厌没什么主见的纯恋,迁怒般的态度越来越严重。
大家都对山际小姐的决定感到震惊,但是我们的震惊程度远不及纯恋。稻垣先生宣布自己要回家的时候,纯恋只是一脸疑惑,但这次她难以置信地张着嘴,一脸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山际小姐总是特别关照不善交际的纯恋,以免纯恋被孤立。
我想纯恋当初也对山际小姐充满戒心。不过,她散发的柔软氛围和坚持到底的温柔,让纯恋不知不觉地越来越常跟在她身边。山际小姐做菜的时候,最常帮忙的也是纯恋。
长时间相处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就变得像姊妹一样要好。
然而,像姊姊一样的山际小姐说
要退出。看这个反应,恐怕她事先也没和纯恋商量过。
「……为什么?」
第一个问问题的人是清野。
「我本来就不是身体强健的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在家蹲,但其实我目前是停职状态。」
「你有什么旧疾吗?」
清野进一步追问,山际小姐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笑了笑。
「说有也算有,说没有其实也没错。我经常腹痛、低烧,看过好几次医生,但是都没有找到确切的病因。最后诊断的病名是体化症。你有听过吗?」
清野摇摇头。我也没有听过。
「我想也是。我也是在身心诊所看诊的时候,才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呢。」
「身心诊所?」
「就是专门诊疗心理疾病的精神专科诊所。明明身体有明显的异常,但是怎么检查都找不到问题,这种时候就会判断为体化症。简单来说,原因虽然不清楚,但身体确实有问题,表示的确生病了。」
「后来有找到原因了吗?」
「说是压力大,所以医生开了中药和抗忧郁剂,但是对我没效。虽然听起来很像在说谎,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之前是论讲社的编辑。因为是不同公司,所以我和《Swallowtail Waltz》一点关系也没有就是了。」
「你说之前是编辑,现在不是吗?」
「这个嘛──因为腹痛和低烧一直没改善,所以上司下令停职,要我在病倒之前好好休息。毕竟我还没离职,所以现在也还算是在职的编辑吧。」
「不能说算是,你明明就是很棒的编辑啊。」
即便冢田先生这样补充,山际小姐还是一脸苦笑的样子。
「因为这样我有大把的时间。既然是因为压力大而生病,那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最好了。我认为《Swallowtail Waltz》是现在最有趣的小说,比我以前编辑过的书都还要有趣。所以听到冢田先生提到这个企划的时候,我马上就表明参加的意愿。」
山际小姐露出忧郁的表情。
「我感觉自己就像跳进作品中的世界一样,每天都很开心。但是,开心的同时也有觉得辛苦和讨厌的事情。我从小就怕虫,之所以自告奋勇负责做菜,也是因为我想尽量待在室内。虽然勉强撑到今天,不过,我毕竟还是现代人,荒野求生的生活实在太严峻了。低烧一直迟迟不退。」
「所以不是因为感冒?」
「嗯。再加上腹痛,就跟之前的感觉一样,我想应该是那个不明的病又开始复发了。」
「待在这里的话就好不了吗?」
「这个嘛──在这里好不了,离开也可能好不了。」
山际小姐用放弃的口吻,哀伤地这样说。
「我离开之后就剩下五个人了吧。虽然这三个礼拜纯恋妹妹有变得坚强一点,但是留下她在这里,我还真的有点担心。」
「我希望你不要走。」
少女说出的愿望,小声到几乎消失在夜幕之中。
到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三天,这好像是纯恋第一次对小说以外的事情,说出像样的愿望。
「对不起,我也想再坚持一下,想体验老师的故事,但是身体已经不听我使唤了。」
「你说的话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低沉冷漠的声音传来,一回头就看到佐藤脸上带着冷笑。
「我不知道你那是过敏还是心病,但结果就是你觉得自己的身体比《Swallowtail Waltz》重要对吧?」
山际小姐听到讽刺整个人僵住,佐藤又继续发表毒箭般的言论。
「【吉娜】也生病了。不过,如果我记得没错,【吉娜】可没有逃走。在被疯子杀死之前都没有逃走。」
「佐藤小姐也希望我留下来吗?」
「谁说过这种话啊。给我按照字面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我打从第一天就知道了。你做作的笑容和表面上的勤奋,都是为了讨好男人,想要赚取好印象罢了。你背地里眉目传情的对象是冢田先生吗?还是稻垣先生?该不会是那边的小弟弟们吧?嗯,是谁都无所谓啦。反正稻垣先生已经离开,冢田先生看起来对你也没那个意思,所以你才决定离开。就是这么回事吧。」
「胡乱猜测是你的自由,但是我的想法就和刚才说的一样。」
山际小姐拼命维持眼镜后平稳的笑容。
「参加这个企划是因为喜欢这部作品,没有其他原因。针对这一点,我没办法增加或减少其他情绪。我只是想知道,再也读不到后续的故事,结局究竟是什么,就这样而已。」
「既然如此,你就更不会选择离开吧。美作里奥就在这群人之中耶。稻垣先生不可能是美作里奥。现在就是单纯的三选一了,冢田先生、广濑或清野。如果你真的爱这部作品,那就留到最后陪着老师啊。」
佐藤挑衅的言词依然尖锐,山际小姐仍然保持微笑。
「佐藤小姐真的相信老师就在这里呢。我倒不认为会有这种像在做梦一样的好事。」
「不然那份原稿怎么来的。你觉得那是粉丝写的吗?你们不是所有人都认同,那一定是美作里奥写的原稿吗?」
「是啊。但是,我认为那只是有人拿到原稿而已。」
「是谁?怎么拿到的?如果你要否定我的论点,那就回答问题啊。那家伙为什么要偷偷把原稿拿给我们几个看?那一定是因为那家伙就是作者本人啊。这怎么看都很像是性格恶劣的小说家会做的事,不是吗?」
「佐藤小姐,你讨厌美作老师吗?」
「不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们全部都是《Swallowtail Waltz》的粉丝。无论是作品还是老师,都请你不要妄自批评。我不想听到这种话。」
「我只是陈述事实。」
「既然如此,我也陈述事实,提出抗议。请你不要再欺负纯恋妹妹了。」
听到山际小姐用坚决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佐藤冷哼一声。
「这一点我跟你意见不同,我只是说出真话而已。说狂热分子是狂热分子有什么问题?」
「纯恋妹妹不是什么狂热分子。」
「好了,不要再说了。在最后一天吵架实在是……」
「不要拦我。」
山际小姐用手挡下试图介入两人之间的冢田先生。
「佐藤小姐,在我离开前,让我问清楚。你一直都很烦躁对吧。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你自己,都一直很烦躁,随时都在愤怒状态。所以你才会一直攻击别人,一直轻视别人。这种生活,到底有什么乐趣?」
「我怎么知道,这跟你没关系吧。」
「你必须改变。只要你自己不改变,无论过多久,你都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3
山际小姐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由,决定离开了。
她实际上的确卧床很多天,我想她说的是真的。
隔天早上,除了下午才会起床的佐藤之外,山际小姐和剩下的四个成员告别之后就离开了。
从当作据点的废校,徒步走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叫得到计程车的地方。
冢田先生陪同山际小姐离开,然后顺便下山采买。目送两人离开之后,我约清野和纯恋去钓鱼。
俗话说「不做不食」,在这里收集食材就是日常的工作。山际小姐在中庭栽种的家庭菜园,目前几乎还没有成果。
冢田先生为了获得鸡蛋而买回来的两只白色蛋鸡,在一个多礼拜之前一起消失了。不对,用消失这个词可能不太正确。
从散乱的羽毛可以推测的状况,应该是有某种野生动物入侵栅栏。我们制作栅栏的时候应该是要阻拦外部侵入者,而不是让蛋鸡无处可逃才对。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不过养鸡的时候其实应该要注意的确实是防御工程没错。
采购的食材和河里钓上来的鱼、野菜和果实。
主要的食材和刚开始团体生活的时候差不多。
没有外出采买,基本上无法生活。这就是一个独立团体尚未具备充足机能的证据。
俗话说,为了保护肚子只能牺牲背,但是恐惧似乎比不上空腹。
当初明明不敢碰当作钓饵的水虫,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能自己抓甲虫了。
至今和清野、纯恋三个人去河边钓了好几次鱼。不过,我并没有变得越来越上手,反而钓得越来越差。
山际小姐离开之后,我已经不期待三餐了。原本想着,既然如此就用豪华的食材,靠量来获得满足感,结果今天也没办法像稻垣先生在的时候那样顺利取得食材。
稻垣先生每次钓鱼都会换地点,在每个地点他都会给我们抛竿方式等详细的建议。虽然一边回想他说过的话,挑战过好几次,但是我们三个始终抓不到诀窍。
「还是不行,到底哪里有问题呢?」
清野一边擦拭滴下来的汗水,一边往岩石上坐。
「明明有看到鱼影,这里应该有鱼才对。」
「我已经按照之前教的,不要让鱼看到我的影子了。难道是最近每天
都来钓鱼,导致鱼群有了戒心吗?」
「鱼是这么聪明的生物吗?被钓起来的鱼会消失在河川里。应该不可能跟其他鱼通风报信吧。」
虽然早上有吃一点燕麦,但是那么一点量无法支撑几个小时的劳动。
中餐预计在现场准备,而现在的钓况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啊──完全钓不到鱼,好想吃肉啊。」
人只要过度疲劳,好像就会开始叨念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冢田先生一定会买回来的。」
「我想吃速食餐厅那种调味重但是平平无奇的汉堡。」
「我懂。什么料理都好,就是想吃肉对吧。」
「稻垣先生说要猎山猪,结果一次都没抓到。」
「他也说过要抓雉鸡对吧。」
「俗话不是说雉鸡不啼也会挨枪吗?我连对这种俗谚都感到火大。就算雉鸡叫了,我们也抓不到啊!」
不知道是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还是有听到但没兴趣。纯恋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非常有毅力地继续垂钓。
她钓鱼的状况也不好。再这样下去,全部的人都没办法吃午餐。能果腹的只有煮沸的河水和这一带的树木果实。
「一条鱼都钓不到的状况又称为和尚头对吧。为什么会这样说啊?」
「和尚的工作好像是开悟。进入无我之境?可能是因为无我就接近归零的状态吧。」
「我有看过书上说是因为没有头发的关系。」
听到纯恋低声说话,我忍不住和清野对看一眼。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持续团体生活超过两周。纯恋没有躲避我们,跟她搭话她也会回应。但是,她至今从未主动加入对话。
我们没有问问题,但她主动回应了。光是这样,我就已经觉得很兴奋了。
「抱歉。我不太懂这和钓不到鱼有什么关系耶。」
「我记得是因为『没头发』和『钓不到鱼』的发音一样。」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合理。」
「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会钓不到鱼。要不要去下游看看?」
真是令人意外的提议。
「我没问题,不过纯恋妹妹不会累吗?」
「不会,我没问题。光是想到我和【吉娜】正在做一样的事就觉得很开心。」
「那就往下游走一点吧。」
「冢田先生出门不在,我们如果中午还是没回去,佐藤小姐说不定起床之后会很慌张呢。以为我们偷偷瞒着她解散了。真是痛快。」
「不对,那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还是老样子吧。我们的行李都还在,她应该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解散。」
「啊──你这样说也没错啦。要是那家伙自愿退出,这里就回归和平了。」清野对佐藤的愤怒与日俱增。
「坏人是为了推动故事而存在,我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在现实世界里,这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真的是害群之马。我以前一直都很瞧不起那些在背地说别人坏话或者专挑本人不在的地方大肆批评的家伙。不过,我对那个女的,真的不是只有不满而已。」
山际小姐身体状况不佳,我认为和佐藤的态度一定有关系。
如果继续这样放任佐藤,可能会出现第三个退出的人。清野一定无法对这种情形视若无睹。
听从纯恋的提议移动到下游是对的。
在支流汇集的地点重新开始钓鱼之后,不到十分钟,清野的钓竿就有鱼上钩了。
「这叫作什么鱼啊?」
尽管稻垣先生教过我们很多次,我和清野都记不住鱼的名字。这一点纯恋也一样。
「其实淡水鱼我看起来都长得一样。」
「我是没有觉得都一样,但是分不分得出来就不好说了……而且我也吃不出来味道哪里不一样。」
「香鱼的话我分得出来喔。」
「哎呀,香鱼的话我也分得出来啊。鱼背的地方特别好吃对吧。」
「这里不知道有没有香鱼。」
「如果这里有香鱼的话,稻垣先生应该早就盯上了吧。」
「说得也是。」
「香鱼是不是要用友钓法才钓得到啊?」纯恋也自然而然地加入对话。
「啊,这个我有听说过。但是,友钓法到底是什么啊?」
「我也只是在小说里面有看到过而已,所以具体上到底是什么方法我也不知道。」
「用友钓法的话,根本就没办法开始。」
不是香鱼也无所谓,我偶尔也想要吃到撑破肚皮。
直到在这里开始团体生活之前,我就是个不太努力,又对现状感到不满的废柴。
然而,在废校的团体生活,意外地让我改变想法。
我们以前享受过的一般生活,其实并非理所当然。三餐都能温饱的生活,绝对不是理所当然。
更换钓鱼地点之后,我们大概坚持了一个半小时吧。
纯恋钓到三条,清野钓到两条,我钓到一条,总共钓起六条鱼的时候,我们才终于要开始准备延后很久的午餐。
要回去废校,还是要在这里吃呢?二选一马上就有结论了。
虽然听起来很坏心眼,但是我们没必要把鱼分给完全不劳动的佐藤。付出劳力的是我们,所以我们吃掉就好。
对于清野的提议,连纯恋也二话不说就点头同意。反正只钓到一条鱼的我,根本也没什么发言权。我接受纯恋好意多给的一条鱼,三个人准备吃午餐。
虽然是小小的两条小鱼,但也是很重要的两条小鱼。即使量不足以满足空腹,光是吃到自己钓起来的鱼,就能填满肚子以外的心灵了。如果考量事前准备所下的工夫,吃的时间真的短到不可思议,但因为不是自己孤身一人,所以那些准备时间并没有让我觉得空虚。因为我是和伙伴一起工作,亲身体现最喜欢的小说。
「广濑有跟女生告白过吗?」
吃完饭之后,清野开始聊起意料之外的话题。
「我没有耶。我自己没有告白过,也没有被别人告白的经验。」
我不知道这样是很惨还是正常。我并没有刻意或者希望这么做,但是我和恋爱这种东西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清野你呢?」
「有被别人告白过,而且不只一次。」
「嗯,毕竟你长得帅嘛。」
长相清秀的清野,在高中应该也很受欢迎吧。
「你没有和哪个女生交往吗?」
「没有。无论是谁来告白,我都没有感觉。要真心喜欢才能交往吧?」
光是这副慵懒的眼神,就让他说的话显得很有分量,我觉得人长得帅真的很吃香。
「你还真是单纯。」
「是吗?我一直不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感觉。不过,自从和大家一起生活之后,我终于发现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你是想起高中的朋友了吗?」
「不,我说的当然是这里的伙伴啊!」
如果对方是纯恋,那他应该不会在本人面前说吧。还剩下两个人,但是包含清野在内,应该没有哪个人会对佐藤有这种情感。既然如此──
「我说的是山际小姐。和她说话,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除了和《Swallowtail Waltz》相关的话题之外,纯恋对大部分的事情都没什么反应,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然而,她罕见地认真凝视着清野。
「我以前的人际关系很淡薄。或许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其实我的同学里面可能也有品格高尚的人。不过,这是第一次。第一次遇到如此令人安心的人。」
山际小姐是明事理的大人。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不只纯恋和佐藤,就连男性成员她都仔细照应,不让任何人被孤立。即便她自己不是对话的核心,她也会引导没有参与对话的人加入。总是照料每个人,既勤快又擅长做菜,她就是这么优秀的大人。
离开这里之前,她说自己的病叫作体化症。我不清楚这种病。不过,如果是心因性的疾病,一定是因为她特别纤细敏感,对别人太过温柔的关系。
「我好像能懂,我懂你为什么会被山际小姐吸引。」
「我也懂。」
纯恋也小声地表达赞同。
「山际小姐只会在房间里拿下眼镜,她没化妆也很漂亮喔。」
「是吗?你可以再多说一点。」
「被眼镜遮住的地方,有一颗泪痣。她只有在洗完澡回到音乐教室的时候才会拿下眼镜,可能是头发湿湿的关系吧,看起来很有女人味喔。那应该说是冶艳吗?」
「我也好想看喔,山际小姐真的很棒。我不觉得她会把十几岁的小鬼当成交往对象,虽然我不期待和她之间有超越友谊的关系,但是一起生活的这段时间真的很开心。好想再看看她的笑容,听听她的声音。」
「清野明年会继续读大学吗?还是要去工作?」
「我除了工作以外没有别的选项。」
「如果你成为社会人士,那你们的身分地位就一样了。」
「但是高中肄业的话,
就配不上山际小姐了。」
「她现在也是赋闲在家啊。」
「那是因为生病停职,她可是名校毕业生呢。」
「这样啊。」
「对啊。我们两个人一起工作的时候,我曾经跟她商量人生规划,当时顺势知道她不少事情。其实她有留联络方式给我。」
山际小姐有发现清野的情感吗?
「我做好心理准备,不再回到社会体制之中,才来到这里。不过,稻垣先生和山际小姐离开后,我慢慢看清现实了。我知道这种日子,根本无法永远持续下去,总有一天要结束的。」
无论我们想还是不想,早晚都会结束。这个道理,即便蠢笨如我也知道。
「这里的生活结束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去哪里。但是,等我能够自立自强之后,我想要再见山际小姐一面。」
「我觉得就算你没有完全独立,她也会见你的。」
因为山际小姐绝对不会放着求助的人不管。
「我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虽然到最后我都没办法开口问,但我一直在想,冢田先生和山际小姐是不是情侣。」
清野的侧脸充满忧郁。
「他们同龄,而且特别亲近。」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实际上,我也问过本人。
「虽然恋爱方面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但是这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回答。清野你应该去问冢田先生。」
「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所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吗?」
「你直接问他比较好。如果知道清野的心情,冢田先生一定会坦白告诉你的。」
你得到的答案,一定超乎想像。
清野拿起一块平坦的石头,斜斜地朝河里丢去。
在水面上弹跳的石头,三度激起波纹。
「纯恋妹妹呢?」
回过头的清野,用爽朗的表情这样问。
「纯恋妹妹有喜欢过男生吗?」
「没有。」
「那美作老师呢?」
听到清野的问题,纯恋显得目瞪口呆。
「冢田先生不是说美作老师是男性吗?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你更投入作品的粉丝了。每天都这么认真阅读,难道不会喜欢上美作老师吗?」
明明刚才不到一秒就马上否定,现在纯恋一脸伤脑筋的样子沉默不语。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不愉快。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所以犹豫不决。我感觉是这样。
「美作老师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啊。」
像是在喃喃自语的清野,用别有深意的眼神看着我。
「……应该是个难相处的人吧。」
「我倒觉得相反。他写出那样动摇人心的小说耶,一定是非常温柔,甚至有点笨拙的人。」
4
若说我完全没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就是在说谎。
关于山际小姐的事情,还是直接去问冢田先生比较好。在我这样说的时候,就已经能推测之后的发展了。
冢田先生要是知道清野的心情,一定会坦承一切。而且,知道真相的清野,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做出决定。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是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好答案。
在听他坦承对山际小姐的感情三天后。
团体生活第二十七天的早上,清野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就走了。
只留下一张信纸,写着:「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清野在黎明之前就离开,没有人有机会跟他道别。
七个人一起开始,累积至今的生活,在稻垣先生退出后不到两周就大幅改变。一瞬间成员就减少到剩四个人。
「这里已经撑不下去了呢。」
佐藤中午起床之后,最后看到清野留下的信,用平常嘲讽的语气这样说。
「不过,这本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这种企划,本来就很蠢。」
佐藤环视剩下的三个人之后,一脸没辙的样子举起双手。
「靠亲身体验来找寻故事的始末,本来就是这个企划的宗旨吧。」
「你的理解没有错。」
无论佐藤的口气多么带刺,冢田先生的应对方式都没变。
「我们终究不是故事里的人物。虚构和现实完全是两回事。模仿就只是模仿。就像同人活动一样。」
「要怎么想都是佐藤小姐的自由。不过,我是认真想要找到故事的结局。」
「既然如此,冢田先生,你离开之后最好去医院看病。如果是屁孩们的妄想也就罢了,一个二十六岁的社会人士描绘这种梦想,真的太幼稚了。」
「可是佐藤小姐不也参与了这个幼稚的梦想吗?你也想知道结局吧?」
「这个嘛,不好说。」
含糊地回答之后,佐藤面对纯恋。
「你也快走吧。反正也不会有人跟你说,那我就来当这个坏人。因为有你这种狂热分子还留在这里,冢田先生才没办法解散。」
「没有这回事。」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冢田先生,你那种小孩般的发想和思想,实在很令我傻眼。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么笨的大人。」
「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的确会让人往心里去。」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滥好人。我原本以为你是做做表面工夫的伪善者,但是伪善者没办法持续一个月都这样照顾这群屁孩。这是你的本性。」
「是吗?佐藤小姐判断人的眼光,可能有点不准确喔。」
「喂喂,我可是为你好才说这些。既然你犹豫不决,那我就帮你画下句点。」
佐藤再度面对少女。
「你差不多也该消失了吧?像你这种家伙待在这里,只会让我觉得火大。不只是我,大家都觉得火大。因为要跟你这种迟钝的人相处实在太疲累,所以稻垣先生、山际小姐、清野才会接连离开。」
「我觉得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佐藤一脸开心的样子打断冢田先生的话,继续对纯恋说:
「你就是个累赘。不仅没帮上忙,还会扯伙伴的后腿。因为你,冢田先生才没办法解散,那些为了保护你而筋疲力尽的人也陆续离开。我说你啊,活着到底有什么乐趣?」
「佐藤小姐,你说得太过火了。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并不是想到什么都可以口无遮拦。别人会因为你说的话而受伤。」
就算听到规劝,佐藤也只是冷哼一声。
「你很了解嘛。我就是想伤害她。这家伙竟然想在小说中得到救赎,对别人造成困扰也毫无自觉,无忧无虑地活着。我说你啊,赶快醒醒吧。要我告诉你,稻垣先生和山际小姐离开的时候,大家真实的想法吗?」
佐藤站在胆怯的纯恋面前,冷笑着说:
「大家都觉得,要是你不在就好了。如此一来,这种必须彼此合作的生活,应该会轻松一点。」
5
就像因为透过窗帘缝隙的刺眼阳光,让人不知不觉间从梦中醒来。
少年时代也像被小偷偷走似的,就这样空虚地结束。
累积一段时间的团体生活,在毫无预告之下迎来尾声。
清野的退出是关键,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如此断定。
从那天之后,团体生活就渐渐走向崩坏。
在梅雨季节里,每天只能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
少了照料的人,菜园变得一片荒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有我一个人会出去钓鱼。冢田先生依然定期到镇上采买,但是靠采买持续目前的生活,我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意义。
纯恋比之前更常把自己关在音乐教室,佐藤只要一开口就是抱怨。
冢田先生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腐朽的气氛。
像我这样典型的普通人,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开始团体生活后的一周,曾经举办联谊会,大家还一起饮酒作乐。
那是我第一次和别人、和伙伴一起喝酒。真的很开心。光是世界上有想法相同的伙伴,就让我感到兴奋无比。那是我第一次像那样和别人谈笑。
感觉生活已经步上轨道,我以为接下来会展开全新的人生。我也如此期待。
但是,隔天,也就是第八天的早上,我们发现完结篇的遗稿。
那个谜团悬而未解,稻垣先生、山际小姐、清野接连退出。
我这才知道,之前的生活只不过是幻想。
本来以为,如果在这里的话应该能够展开全新的人生。即便像我这样的人,也不会被抛弃,能够得到尊重,和这样的伙伴在一起,我应该能重新开始,抬头挺胸度过自己的人生。
然而,人生和小说不同。没有办法像换一本书一样,开始新的故事。无论是昨天还是明天,每一天的日子都会持续下去,不被任何力量左右。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离开,我们都没有离开。
明明很久以前就发现团体逐渐崩坏,但没有人再离开,就这样来到满一个月的那天。
冢田先生也是今天一早就出门采买了。
为了避免和佐藤面对面,最近我和纯恋事先商量好,提早吃午餐的时间。
早上十一点之前,我们两个就装好只有加入调理包酱料的义大利面,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吃到一半的时候,
「纯恋妹妹不会想离开这里吗?」我试着问一直想问的问题。
我听说她高中退学,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虽然和父母的关系可能不太好,但是应该有家可回。
既然她才十六岁,之后还可以在任何地方发光发热。
「我不想回家。」
「你讨厌你家吗?」
「至少不喜欢。」
「你有什么不能回家的理由吗?」
「不,这倒没有,我只是不想回家而已。」
刚开始在这里生活的时候,纯恋除了山际小姐之外,几乎不和其他人说话。然而,经过一个月之后,她和我也能正常地对话了。
彼此认识,但还算不上朋友。
如果用语言来表达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就像这样吧。
「那为什么不回家?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吧。」
「那广濑先生呢?」
「我的话,回去也没用。我已经一年没去上学了。虽然教务处有催我交修课表,但是我连有选什么课都不记得。反正明年春天一定会被退学。越想越觉得我的人生真是没救了。本来想在这里有所改变,什么都好,我想要一个改变的契机。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到,也没有改变什么,只是虚度光阴而已。我就是这种无可救药的人,我没有回去的理由,也没有不回去的理由。」
我从小就没有所谓的梦想,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英雄或者漫画周刊里的主角。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个模糊的想法,认为长大之后,一定自然而然就会找到想做的事或应该要做的事。
然而,现实完全不同。
现在就是这种世界,大多数的人会在无法实现梦想的状态下结束人生。像我这样怠惰的人,根本不可能像电影一样,那么刚好就实现梦想。不过,我没想过自己长大之后会变成一个连梦想都没有的大人。
「纯恋妹妹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Swallowtail Waltz》,除了这个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
佐藤好几次都骂纯恋是狂热分子。实际上,她对作品的爱的确不寻常。那是一本小说,虽然比其他小说更有趣,但也不过是个故事。
「既然如此,待在这里也只是更难受不是吗?重现作品中的世界,已经算是结束了。这个团体并没有像故事那样持续下去,我想大家一开始应该都是抱着舍弃一切的决心来的。但是,要完全断绝和别人或社会的连结,真的很困难。大家毕竟还是有家人、有自己的社会地位,所以才会陆续离开。」
我们的冒险,故事的重建,都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相反。」
「相反?」
「我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符合故事的设定。不过,人数从七个开始渐渐减少,不是和完结篇的开头一样吗?一个一个逐渐减少,最后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会是【阳斗】、【犹大】,还是发现【犹大】真面目的其他人?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总觉得最后一幕就等在那里。所以还没结束,现在还在冒险的途中。」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还在描绘这个故事。」
「对,我以为大家都这么想。」
我没有,冢田先生大概也没有这么想。
我不知道佐藤的想法,但是只有纯恋打算继续深究这个故事。只有她,始终执着到近乎于愚痴的地步。
「纯恋妹妹打算待到剩下最后一个人吗?」
少女摇了摇头。
「就算只剩下一个人,我也不回家。」
少女表明坚定不移的决心。
「这样啊。」
「那广濑先生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耶。我没有理由回去,但是这里住起来也不算舒适,晚上越来越难睡了。以前有七个人的时候过得比较开心,所以我会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努力。」
「我了解这种心情。」
「啊,你也这么觉得吗?」
「对,我很希望山际小姐能留下来。」
「冢田先生和佐藤小姐不知道打算怎么做。」
如果开口问说不定会有答案,但是现在变成这样,我实在不知道要用哪张脸去问这个问题。
6
终点总是突然降临。
之前那三个人陆续离开的时候,每次我都很惊讶。话虽如此,最令人动摇的肯定是这一次。
开始团体生活的第三十五天,吃完午餐之后,冢田先生深深一鞠躬。
「各位,很抱歉。我打算今天画下句点,我会离开这里。」
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是骗人的。
从前一天晚上,冢田先生说「明天我想要四个人一起吃午餐」的时候,我就已经产生无以名状的不安。
进入七月之后,天气就越来越热了。应该不是只有我觉得体力难以负荷,只是从精神层面来看,消耗最多的人怎么看都是冢田先生。团体生活不顺遂,让他觉得自己应该要为此负责,人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即便如此,我仍然相信身为主办人的冢田先生,一定会留到最后。
「你说『我打算今天画下句点』,意思是要解散了吗?」
佐藤用带刺的口吻这样问。
「没有任何人有权利结束一切。」
「你可是主办人耶。」
「我虽然是发起人,但并非拥有所有权利,我的角色是在发生问题的时候负责。」
「我是不觉得你有负什么责啦。」
「因为没有发生什么大问题。」
「是我们的理解不同吗?都有这么多人退出了。这不是问题,什么才是问题?」
「幸好我们和行政机关并没有发生冲突。虽然有未成年的参加者,但监护人、学校那边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我们七个人目前并没有造成别人的困扰。」
「有人觉得被我伤害,也觉得我制造麻烦,所以才离开这里不是吗?」
「这就真的是理解上的不同了。」
虽然感觉不到任何气势,但冢田先生仍然像往常一样露出温和的微笑。
「在团体生活中受伤、失望,都是一种体验。」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团体的崩坏并不是某个人的错?」
「我并不认为这是崩坏,就算状况看起来像是崩坏,那也是我们描绘出来的故事结局,不需要悲观看待。」
「还真是会说话。既然你要走,那就应该提议解散。」
「佐藤小姐希望我提议解散吗?」
「你离开,这个团体就瓦解了,不是吗?」
「如果你觉得已经结束了,那就按照自己的判断离开即可。」
听到冢田先生说的话,佐藤冷笑一声。
「留下两个小孩不管吗?」
「还真是令人意外,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么有责任感的人。」
「都一起生活一个月了,要是发生什么意外,一定会过意不去吧。」
「我再声明一次,我不会宣布解散。如果所有人都离开,我会回来做后续的整理。如果剩下的成员发生什么意外,我也会负起责任回来处理。今后我的工作只有这两项。接下来就完全交给决定留下的人。我不会设定期限,也不打算影响你们的意志。要不要离开,都交由你们个人判断。我不会强制任何人,也不希望你们阻拦我的决定。」
「明明完全没有答案,你却要放弃。」
「答案已经出来了。再这样生活下去,也不会得到我想追求的东西,这就是我的结论。我希望你们三个人也能像我一样,不留遗憾地离开这里。」
7
我想关键应该是清野留下字条就离开这件事。
稻垣先生和山际小姐离开的时候,虽然令人震惊,但他们两个人都有明确的理由。稻垣先生有了希望,他只要在那个时间点回家,就能赶上研究所的考试。山际小姐的话,单纯就是体力和精力都到达极限。
然而,清野不一样。清野是对这里的生活失去信心而离开。
自从他离开之后,我们就过着几乎算不上自给自足的生活。只是在山中的废校度过无所事事的时间而已,真的就只是如此而已。
作品中有一幕是隆冬之际食材窘迫,大家只好吃苔藓。他们曾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但我们因为定期外出采买,得以免于饥饿。问题的核心怎么想都不在这里。
清野离开,剩下四名成员之后,对话本身就大幅减少。
即便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维持密切的沟通。在一个没有空调和娱乐的地方,过着这种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做这种事毫无意义,这样的想法在脑中挥之不去。茫然无目的的日子,比忙过头还要难受。
冢田先生离开后剩下三个人,团体人数变得越来越少了。
按照现况,我们能选择的选项只有两个
。是要认真思考自给自足的生活,还是像之前那样,透过采买取得食物,毫无意义地确保食物来源。
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采买单趟就要花两个小时,但佐藤和纯恋都不会积极外出。如果要外出采买的话,佐藤应该就会直接回家,而纯恋本来就不想要依靠外界。她们两个人至今都从未出门采买。
冢田先生留下的食物,只够支撑几天。
人没办法不吃东西。
无论要结束还是继续,都必须思考。
无论是我,还是我们三个人都必须有个答案。
只是接下来的事件,比眼前必须决定的答案更早降临。
冢田先生离开的隔天,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前往厨房,更早起的纯恋用兴奋的眼神看着我。
「广濑先生,你看这个!」
少女递过来的是一叠像原稿的纸张。
「完结篇的后续掉在这里!」
8
大约一个月前发现的是用长尾夹固定的十三张原稿。
如果印制成书的话,就是不到三十页的序章。然而,今天早上发现的原稿有二十二张。
「已经写到第一话的尾声。」
「你已经看完了吗?」
她快速地点了四次头。
「你确定这是美作老师写的原稿吗?」
「一定没错,这只有美作里奥才写得出来。」
我虽然还没读过原稿,但是没有人比纯恋更精通这部作品。既然她如此断言,那这就真的是完结篇的原稿吧。
问题是,究竟是谁做了这件事,这个人又是如何拿到原稿,为什么偏偏挑在今天把原稿放在这里呢?
「是冢田先生回家前放在这里的吗?」
「原稿掉在哪里?」
「厨房的门前。」
「我昨天晚上有用厨房,如果是冢田先生回去前留下的话,昨晚应该就会发现了。」
「那就是冢田先生趁大家都睡着之后,中途折返回来啰?」
「为什么要这样做?个性慎重的冢田先生,应该不会在日落之后到处走动。而且,他如果不想被发现是自己干的,应该会隔几天之后再来做这件事。」
「可是,那到底……」
没错,如果把冢田先生排除在外的话,就剩下三个人了。
发现原稿的纯恋、我,或者是今天也很晚起床的佐藤。
「会不会是先离开的三个人之中,有谁拿到原稿想让我们也看一看呢?」
「就算是这样好了,隐瞒自己的身分把原稿留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啊。」
「刚开始那一份原稿和今天发现的原稿,都是同一个人放在这里的吧?」
「原稿使用相同的长尾夹固定,应该是同一个人没错。」
「为什么不表明身分,只把原稿放在这里呢?我光是读到后续就觉得很幸福了,所以不管那个人在想什么我都无所谓。」
再怎么说,对纯恋而言作品就是一切。
我们之所以参加这个企划,就是想透过模仿故事内容,稍微接近故事的结局。虽然企划本身已经形同腰斩,但想到我们得到的东西,可以说是获得意料之外的成果。
「可以让我也读一读吗?」
「当然可以,你一定要读。因为写得实在太好了,真的写得很好。」
平常几乎不太开口说话的纯恋,一谈到《Swallowtail Waltz》就会变得话很多,而且语速跟着变快。
从少女泛红的脸颊就知道,她仍处于兴奋状态。既然纯恋已经断定,那就不需要怀疑这份原稿的真假了。
上次的原稿是接续结尾令人大受冲击的第五集。从开头就超乎意料,故事的后续令人大为震惊,而且这次也一样。
美作里奥的想像力非常人所能及。七个人的故事朝意料之外的方向移动,毫不留情地动摇读者的情绪。
其他作者写的书,绝对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美作里奥的小说情节,拥有独一无二的想像力。
二十二张影印纸,以页数来算的话就是四十四页。明明分量并不多,但是我花了三十分钟才完全读完。
每一行里的每一个词汇,都如此令人怜爱。
明明小说家不是只有美作里奥一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小说这一种娱乐;但是,唯独《Swallowtail Waltz》是特别的。
「佐藤小姐起床之后,要把原稿拿给她看吗?」
读完之后,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感想,而是问问题。
「咦?不给她看吗?」
「我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说,她就不会发现这份原稿,要是你也有这个想法,也可以选择这么做。」
「我不懂隐瞒原稿有什么意义。」
「嗯,你这样说也没错啦。」
「没办法读到这么棒的小说,就跟死了没两样。」
「纯恋妹妹真是善良。」
她一脸疑惑地歪着头。
「你明明就被欺负成那样了。」
「没关系,反正我的人生怎么样都无所谓。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当下虽然觉得不舒服,但也就那样而已。」
「要是读了这份原稿,佐藤小姐应该又会说出一些难听的话。」
「难听的话?」
「那家伙认为美作老师还活着。现在只剩下三个人,男生又只剩下我一个,她一定会……」
她一定会说「你就是美作里奥吧」,然后继续质问我。
「所以你才想要瞒着她吗?」
「光是想像她接下来会对我说什么,就觉得很郁闷。不过,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比你更热爱这部作品。」
不过,说实话,我觉得都没差。
看到这么精采的原稿,我便做好决定了。
这几天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在冢田先生说要离开之后,让我夜不成眠、持续思考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广濑,你就是美作里奥吧。」
下午一点。
佐藤像往常一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看过原稿之后,说出意料中的话。
「我已经否认很多次了,我不是美作里奥,只是普通的粉丝而已。」
「那这份原稿到底是谁准备的?」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这不是我写的。」
我明明很认真,但她仍像往常一样冷笑。
「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自己还能嘴硬下去吗?美作里奥是男性,这里唯一一个男的,现在只剩下你了。」
「你难道不觉得是离开的成员之一吗?冢田先生没有把地点告诉参加者以外的人。留下原稿的人,或许真的在我们七人之中,但是把先离开的四个人剔除在外,未免也太操之过急了。这里是废村,任何人都可以悄悄回来,这并不难。」
「把其他人当成嫌犯只是浪费时间。把原稿放在这里的人,明显就是要享受我们看完原稿的反应。」
「你为什么可以这样断言?」
「因为那家伙没有具名。这种偷偷观察粉丝反应的恶质人类,不可能放着原稿就走。把原稿放在走廊的人,一定在我们三人之中,既然美作里奥是男的,那就一定是你。」
「老师是男性这一点,是冢田先生听到的二手资讯,编辑为了隐瞒作家的性别,很有可能刻意说谎吧。」
「那你的意思是,我或这家伙才是美作里奥吗?」
「我根本不认为老师还活着,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人如何取得原稿,但是七人之中有人偷偷把原稿放在这里,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未免也太愚蠢了。我说广濑啊,你为什么要满口谎言啊?在社群媒体上面装死,又在粉丝的团体中隐瞒真实身分,一点一点释出原稿享受大家的反应,不觉得这种乐趣很恶劣吗?」
「如果这是事实,那的确很恶劣。」
纯恋用严肃的表情,看着我和佐藤对话。
「佐藤小姐,我有一件事情搞不懂,一直觉得很疑惑。」
「什么啊!有话想问的话就不要装模作样,直接问不就好了。」
「佐藤小姐,你现在断言我就是美作里奥对吧。」
「嗯,我已经确定了。」
「假设,我是说假设。如果我真的是美作里奥。」
「你终于承认了?」
佐藤脸上浮现胜利的笑容,但我无视她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那你为什么还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明明是美作里奥的粉丝,为什么要这样责备我?」
我一直都搞不懂。
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狠毒的话呢?
「你也是粉丝之一对吧,坦率地为读到原稿感到开心不就好了?」
「因为作家大人恩赐一般人类没办法读到的完结篇原稿吗?」
佐藤带着讽刺的语调这样说。
「没错,我就是不懂这一点。为什么你要充满敌意。你不是很想读到后续吗?因为想知道故事的结尾,才参加这
个企划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一直口出恶言?我不懂。你看起来非常讨厌美作里奥啊。」
提到我最疑惑的一点时,佐藤左边的嘴角扬起奇异的角度,接着──
「你终于发现了?」
她用冰冷的眼神这样说。这个眼神的真意,在我们意会过来之前她就先公布了。
「既然你承认你就是美作里奥,那我也不需要隐瞒了。我就告诉你吧。我不是粉丝。不对,我用更简单的方式说。我是黑粉。我超讨厌《Swallowtail Waltz》,因为想击溃粉丝聚集的社群,才加入那个粉专。」
佐藤是绿渊国中的老成员,冢田先生这样说过。
她没有经常出现在对话之中,也没有经常发文,但她很久以前就是成员之一,从粉专开设以来就有加入的纪录。我是这样听说的。但是,没想到她是黑粉。
「毕竟我要是发出一些明显的批判,帐号就会被剔除。所以我在粉专里很安分,但是我一直想在里面搞破坏,完全击溃因为垃圾作品而聚集在一起的你们。」
纯恋的脸上,出现我从未见过的愤怒。
紧握的右拳隐隐颤抖。
「冢田先生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笑了。热中那种作品的家伙,真的蠢到极点。想要模仿作品找到故事的结尾?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草率鲁莽也要有个限度。所以就某种层面来说,这就是一场慈善活动,由我来帮你们这些蠢蛋启蒙。」
「所以你是为了击溃我们这个团体,才来参加的吗?」
「广濑,不对,美作里奥,你真的是个性非常恶劣的男人。欺骗粉丝很开心吗?看到狂热分子为新作疯狂的样子很开心吗?」
佐藤笑着露出「终于把你逼到绝境了」的表情。
「美作里奥,我一直有话想要直接跟你说。」
「你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你的小说一点也不有趣。一点价值也没有。真的就像垃圾一样……」
「不要再说了!」
纯恋满脸通红地拍了桌子。
「不要再说了……」
我用手阻挡纯恋,让佐藤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有话想说,就说完吧,让我听听你想说的话。」
「我还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告诉美作里奥。」
「什么事?」
「像你这样的作家,要是真的死掉就好了。」
我感受到满满的恶意,双腿不自觉地颤抖。
背后整个寒毛直立。
「佐藤小姐,我人生中有很多后悔的事,好几次都有想死的念头。但是,我还是觉得……」
「什么啊!」
「我觉得人不能轻生。」
「杀死美作里奥的不就是你吗?」
或许吧。杀死美作里奥的人,就是美作里奥自己。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
活着真是太好,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毕竟人死之后,真的什么都结束了。
无论曾经有什么悔恨,都不会改变,就这样结束了。
我的视线从佐藤身上移开,然后转向纯恋,少女用夹杂愤怒与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对不起,纯恋妹妹,真的很抱歉。」
面对这种场合,为什么我没办法找到满意的词汇呢?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必须传达的话。但是,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我觉得无论我说或者不说,怎么做都不对。
因此,我决定结束这个故事。
我离开另外两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背上已经整理好的行李。
然后,连再见都没有说。
没有对任何人,也没有对说谎的自己告别。
我成为第五个退出的人,就这样离开废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