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完毕。果然漂亮的女生基本上都是笨蛋,镜创士老早明白这个事实,却还是对宏子抱着一点期望,只好承受失望的后果。从那个大学生手中把宏子抢过来,也才经过几个星期而已,没想到已经开始厌倦了。下个月就甩掉吧…不过,还是多享受一下她的身体好了。他很喜欢宏子的大腿,跟时下女孩子枯柴般的大腿不一样,就如同小说中所描违,会让人产生冲动,想要将全身的神经一根一根抽出来,缠绕在上面。如果有可能真想实际试试看,应该会比可笑的活塞运动多得到数万倍以上的快乐吧。不过,他真正想缠绕的其实是手,镜创士性幻想的部位,不是头发胸部或腿部,而是手。将手指一只一只从根部到指尖紧密地缠绕着,肯定会是最至高无上的享受。
他一边幻想一边骑车,今天又翘课没去上学,为了补回上次翘掉的早班工作,也为了完成某件预定的事情。
刚才送完最后一间,此刻正在急速赶回伯父家的路上。镜创士目前寄住在伯父伯母家,在高中入学的同时,就从家里逃出来了。大哥几年前已经以上大学为由脱逃出来,再不久想必弟弟也会逃走吧。真是…家里的男人全部都是胆小鬼,都很擅长逃避。按照惯例他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他们几个男的全都遗传到父亲的基因。
回到伯父家了,将脚踏车停在大门前,走进屋子里。这间两层楼的木造房屋并不宽敞,却丝毫没有自己家里的那股压迫感,比自己家住起来更舒适。镜创士苦笑着,正要上楼回房,看到伯父在餐厅里,便又走过去。伯父穿着家居服…白色休闲衫配运动长裤…正边喝咖啡边发呆。他下巴长出薄薄一层胡渣,镜创士看了也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下颚。十七岁的镜创士对胡渣有着莫名的恐惧。
“喔,创士——”伯父的双眸集中焦点,对着镜创士。“你不用上学吗?”
“早安,我刚才去打工了。”
“那是说——”伯父的目光微微晃动。“珠希一个人去上学了吗?”
“呃,应该是。”镜创士耸耸肩。
珠希是伯父伯母的独生女。
“不要紧吗?”
“珠希没有大伯想得那么脆弱,我不跟在旁边也没关系的。”他走向厨房。“啊,对了,伯母有留言给你——”转回去面对伯父。“上班前记得去转帐学杂费。”
“…嗯,我知道了。”伯父微微点头,低声说着。“对了,创士——”
“什么?”
“昨天也有人打来找你喔。”
“谁?”
“公彦打来的。”
“喔——”他若无其事地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牛奶。“伤脑筋耶,真是的。”
“不回去好吗?你们家好像出了些问题。”
“没多久以前才刚回去过,而且我家没有一天是没问题的。”镜创士的语气不知不觉变阴沉。“那个家是全年无休的暴风圈,不知平静为何物,而且连遮雨的小伞都没有,已经严重到…”
“可是,还有愈奈在不是吗?”
伯父说出镜家长女的名字,打断创士的话。
“那个人已经没救了。”镜创士平淡地回嘴。“她手中拿的不是伞,是地下室的钥匙,虽然躲进去就不会淋雨,可是也出不来。你了解意思吗?大伯。”
“完全不了解。”伯父立刻回答。“那由你去当伞就好了。”
“我?又来了…”他拼命忍住笑,刚才那句话对他而言只是笑话而已。“不可能的,就像叫新进律师在十秒内跑百米一样。”
“说不定有可能啊。”
“但那是一个大胖猪耶。”
“而你很瘦。”
“看起来啦。”镜创士打开牛奶瓶盖。“反正我不想回去,那个家我已经受够了,要毁灭就毁灭吧…”说完直直盯着伯父。“如果你想赶我出去就直说吧,我可以一个人过日子,已经存了一点钱,妈妈也会资助我的。”
“我没有要赶你,我才不会把有付钱的人给赶出去。”
“大伯真诚实。也许你有得到补偿,但我却没有。”
“又是哪个作家的句子?”
“莎岗。”(注7)
“可惜我没听过。”
“节哀顺变。”
他一口气喝光牛奶,将瓶子放在流理台,准备离开厨房,却被伯父叫住。一回头,听到伯父低声说,珠希就拜托你了,我跟她妈妈都不了解女儿的事情…镜创士运用自己两成七的演技露出笑容,说我会注意的,看到伯父放心的表情,就离开餐厅。他绝对没有说谎,连珠希背上有几颗黑痣他都一清二楚,甚至喘息的声音他也知道,不过,也就只有这样了。
一回到自己房间手机就响了起来。确认来电显示,是不重要的女人,可以不用理会。镜创士将持续发出来电铃声的手机消音,放到书桌上,看了眼挂在床头的时钟,十点十分,还有大约五十分钟的空档。考虑要为很久没碰的吉他调音,又觉得五十分钟可能没办法完成,立刻打消念头。这把电吉他是朋友给的二手货,已经快报废了,除了掉漆以外,内部也接触不良,简直就是噪音制造机。要在五十分钟以内将它修好,等于一天以内要把比萨斜塔扶正一样,他决定要来看小说。可是脑中被各种纷乱的思绪干扰着,文字根本读不进去,而那并不是跟家里有关的事情,家人的问题还没有占据他大脑的能力,不至于影响到阅读。
是五十分钟后即将发生的事,占据了他的脑海。
如果能够有所预测,就不必这么烦恼,可以将事情的发展分成几个方向,再模拟对策就好。可惜这件事情的发展根本无法预测,不知会成功或失败…完全没有头绪。他有点生气,放弃看小说,结果就这么发呆度过了三十分钟。
下一秒,行动开始。
从柜子里拿出塞得满满的背包,背在肩上,沉甸甸的重量。
走出大门,骑着脚踏车朝伽耶子家飞奔,风景向后流动,逆风而行的感觉不太舒服,但跟背包里的东西比起来,算是可爱多了。就像看到被打烂的蟑螂尸体,镜创士藉着各种趣味的联想来逃避现实,然而当伽耶子的家一映入眼帘,他就明白逃避是没有意义的:心跳加速,身体起了明显的反应变化,站在大门口,脉搏以异常的速度敲打着节奏。
按下电铃,没有回应,没人出来。已经司空见惯了,镜创士走进屋子里,安静地爬上楼梯,到达伽耶子的房间。
伽耶子坐在床上,穿着短袖羊毛衫跟白色休闲裤,宽松居家的打扮,但指甲油的颜色却很鲜艳,唇彩也是刺眼的粉红,头发更是染得跟西方人一样金黄,小学时代的模样已经消失无踪。她举起右手,嗨——地打声招呼,镜创士以勉强的笑容回应,将背包放在电脑桌旁边的小茶几上。
“哇——那是什么?”伽耶子兴趣满满地看着背包。“点心吗?”
“没有那么好啦。”
镜创士脸上不见平日擅长的苦笑。
“我只吃甜食嘛。”
“真偏食耶。”
“我可是大胃王喔。”
“手去医院看过了?”他坐在伽耶子身旁。
“咦?喔,跟平常一样啊,照X光片,然后开药给我吃。”
“医生怎么说?”
“咦?跟平常一样啊,没说什么。”
“跟平常一样?那家伙肯定是个庸医,要不然就是包装成人形的录音机吧。”
“没礼貌耶你。”
伽耶子微笑着,僵硬的手指伸到大腿附近,像在抚摸什么东西的动作。
“哎呀,那只猫又出现了。”他忍住发出啧声的冲动。“也让我看看它吧,是只很可爱的小猫对不对?小小的,黑白花色,胡须张得开开地…”
“小创你也看不到吧?”她声音中带着孤独。“谁都看不到它。”边说边上下移动食指,像在摩挲猫儿的头部。“好可怜喔。”眼神低垂。
镜创士看着她僵硬的厂指,伤痕累累的手,扭曲的指尖。整只手彷佛没有关节似地,失去大半功能,只是十根细长的木棒,无法做出细微的动作。
他想去触摸伽耶子的手,却对两人手型的差异感到吃惊,无法付诸实行。你在干什么快去摸她的手啊,镜创士痛骂自己。可是他的手不听使唤,不肯去触碰伽耶子的手。那样扭曲,破碎,变形的手指…很恶心。
所以他办不到,没办法去碰伽耶子。
于是感情也无法传递。
也就是说…这个想法永远都无法实现了。光凭言语是无法传达本质的,没有互相接触,什么都无法沟通,镜创士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事实上,他连伽耶子的一根头发都没碰过,任凭欲望自顾自地蓄积着。无所谓,反正现在有好几个宣泻管道,只不过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效就是了。当宣泻管道失去意义时,自己究竟会如何反应呢?其实他是知道的,总之就是无能为力。什么情感都没传达给伽耶子就结束了,没有让伽耶子正视他一眼就结束了。这是最大的酷刑,是一种凌迟。镜创士瞬间感觉到周围卷起恶意的漩涡,这就是“那家伙”吗?随即他又在瞬间明白,“那家伙”是无敌的,自己绝对赢不了。即便如此,他还是缓缓站起身来,试图抵抗。
“怎么了,小创?”
他没有回答,将背包里拿出来的包袱放到床上。伽耶子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东西,镜创士心跳再度失速,感觉到毛孔开始出汗,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喂喂喂,怎么听起来像眼镜蛇吐舌头的声音呵,他拼命想用开玩笑来转换情绪,却徒劳无功。
“这是什么啊?”
伽耶子只是专注地看着床上的包袱,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
“这是你的过去。”
“咦,过去?”
“你的过去被扔进池子里乐。”摸摸脸颊,汗水沾湿于指。“我不久之前把这个东西捞起来,让过去回归到现实…为了要让你回到原来的伽耶子。”
“我听不懂耶。”
“…看了就知道。”
他把手放到包袱上。
似乎听见猫叫声,但他立刻归咎为错觉。
包袱解开了。
伽耶子大哥的头,滚到床面上。
皮肤已经剥落,露出脏污的头骨,右半边头发也脱落了。嘴唇浮肿,隐约可见变色的舌头,没有眼球的两个凹洞滴出混浊的污水,流到脸颊上。
伽耶子面无表情,轻轻将大哥的头捧起,贴近自己面前,专注地凝视。
然后将双唇贴上大哥的嘴唇,舌头伸进去。
扭曲的手指陷入脸颊,将皮肤戳破。
脖子的断面流出绿色的液体,弄脏伽耶子的上衣。
伽耶子吻着只剩下头的大哥,动也不动。
唾液跟绿色液体混在一起,从嘴角流下。
伽耶子眼眶含着泪水。
镜创士明白,他失败了。
伽耶子至今仍在哭泣。
※※※※
由原来的我,写给遗忘一切的“我”:
我已经没救了。
非但不能守护最重要的人,甚至还亲手伤害了她。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情了。
所以我,想要让自己消失。
将自己放逐到时间的裂缝。
然后让全新的“我”诞生。
让记忆不同的“我”诞生。
然后…结束小孩的时代。
希望这个全新的“我”,绝对不要重蹈覆辙。
所以,请用正确的情感,正确的想法,以及正确的方式,去守护最重要的人。
要磨练自己的灵魂,度过无悔的人生。
如果…全新的“我”又犯下跟现在的我一样的过错,请结束自己的生命。
注7:莎岗,Francoise Sagan (1935——2004)法国当代前卫女作家,作品与行事风格都极富争议性,十八岁时以小说《日安忧郁》一举成名,擅长描写内心的孤独和捉摸不定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