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早上十点三十四分
六月六日,对任何人而言,都只不过是三百六十五田其中的一天而已。市立苍叶国中二年五班的四十一名学生刚上完第二节课,大家在下课时间里热热闹闹地聊着各种话题,讨论唱KTV或是去约会以及电视节目还有成绩单等等……突然,教室开始剧烈摇晃,窗户玻璃破了、墙壁产生龟裂,连地板上的瓷砖都碎开来。
而正在跟同学争辩附近哪一家蛋糕店最好吃的我……镜佐奈,立刻反射性地躲到桌子底下。由于震动太过强烈,整张桌子都在摇晃,结果我的课本、笔记薄、还有最喜欢的粉红色美乐蒂笔袋,全部都掉到地上。
当然,灾情还不只是这样,教室前方的老旧黑板整块剥落,柜子上的电视机也摔得零件四散,而讲桌上的花瓶更是直接砸向地板,化为一块块的玻璃碎片。现场彻底遭到破坏,毫无妥协余地,毫不留情、压到性的破坏。这么夸张的震动,根本不叫地震,简直像是地球毁灭的前奏曲。而无法抵抗的我们,就只能乖乖躲起来,缩着身体耐心等候震动结束。
平常即使对防灾演习的效果抱持怀疑的态度,我仍然会确实参加,当然,也有人并非如此。我看到一个女同学,对突如其来的天摇地动根本不知所措,只能抱着头趴在地板上拼命尖叫……那是几秒钟前还在跟我们一起讨论蛋糕店话题的小遥,此刻正趴在地板上哭泣。她用双手抱住绑着马尾的后脑,但其实等于没有任何掩护。而在小遥的正上方,一支日光灯管只靠两条虚弱的电线吊着,摇摇欲坠。
「快过来!」
我立刻从桌子底下伸出手,但小遥就像拨浪鼓一样,满脸鼻涕眼泪地对着我猛摇头。灯管越晃越严重了,我继续朝她大喊,叫她快过来。小遥似乎终于听懂了,边哭便朝我伸出手。还差一点,就快碰到了,十公分、五公分、三公分……就在这时候,一种跟刚才截然不同的冲击瞬间来袭。
全身充满不舒服的异样感觉,下一秒钟,二年五班的教室里的所有物体都漂浮起来了。
震倒的桌子、摔翻的椅子、散落的玻璃碎片、掉在地上的书包、以及班上所有的人全部都浮在半空中,仿佛陷入无重力状态一般。
就连我也浮在空中,及肩的黑发轻轻飘起,最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穿的超短制服裙也飞起来,但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担心曝光的事情,因为再继续往上飘……就要撞到天花板了。我立刻伸出右手抓住窗框,经过先前的震动,窗户的玻璃已经破裂,尖锐的碎片刺进我的手指,似乎还听到了手被割开的声音……应该是错觉吧,一定是的。
破坏声。
结束声。
像是一切都遭到破坏,一切都画上休止符,又像是有什么即将要开始,某种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然而这么细微的声音应该根本听不见才对。
右手承担着全身的重量,使得玻璃碎片越刺越深,割开皮肤肌肉甚至是神经,直接刺到骨头上。一种尖锐的感觉传来,引发体内一股灼热的猛烈痛觉,但我并没有松开手,因为直觉告诉我,一旦松手,后果会非常惨不忍睹。我的个性就是,只要关系到「生死存亡」就完全相信直觉。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求生的,都是靠这样活下来的。
意外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
我撞到桌子,就像被小孩子丢弃的玩具般,背部重重摔到地面上,痛得我头昏眼花,开始耳鸣。每呼吸一次,空气就刮过喉咙,引起作呕的反应。好痛,痛死了,我常听人家说,女人对痛苦的的忍受力特别强,结果根本是鬼扯嘛。
但我还是硬撑起身体,检查全身上下最痛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跟小指的第一节下面都裂开了,肉完全被割破,露出里面的骨头。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我整只手掌,还蔓延到地板上,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留这么多血,但我并没有被吓得晕过去,反而很谨慎地拉好裙子盖住大腿,在一阵阵灼热的剧痛中,沉静地站起身来。
然后我发现到,教室变暗了。
既然是刚上完第二节课,照理说应该才早上十点多而已,再加上今天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教室不可能会一片阴暗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发生日全食了吗?可是没有听说二零零五年六月六日会出现日全食吧?昨天电视新闻也没有提过啊。该不会是世界末日来临?我聚精会神观察周遭,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某种诡异的黑色给遮盖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真的像世界末日一样。
这一切的态势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也失去了理解的心力。此刻我的大脑距离崩溃就在咫尺之间,而求生的本能正拼命要将濒临崩溃的大脑唤醒,不停地不停地对自己呼喊,希望恢复正常的逻辑。
去观察,去思考,去理解,就算做不到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活动,不能一直呆站在这里,否则永远也回不到正常的。
正常。
没错……今天早上是个极为普通的开始——被妈妈叫醒,吃土司配培根蛋,边刷牙边看天气预报,把哥哥的叨念当耳边风,在佛桌前合掌,然后出门,到达教室,上课,聊天,继续上课,继续聊天,然后……然后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会这样问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人总是以为平稳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是人类共同的天性。即使电视上跟报纸上充满了各种意外事件跟命案,每个人都还是认为只有自己不会遇上灾难,只有自己不会遇上坠机事件,只有自己不会遇上恐怖攻击,只有自己不会只有自己不会,没来由地相信只有自己不会。
说来可耻……我也不例外,也是这种天真的人种之一。不过精神状态已经在求生本能的呼喊下恢复到一定程度,我环顾教室,设法面对现实。
眼前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惨况。
损坏的损坏,崩塌的崩塌,倒下的倒下,混乱的混乱——桌面已经裂开,椅子的四支脚都弯曲,地板上瓷砖脱落粉碎,原本贴在墙上的课表跟名单四处飞散,日光灯更是掉得一根都不剩。
毁坏。
这是所有物体的最终归属。
当然……人类也不例外。
班上同学都倒在血泊忠。很明显地,已经死了。
我用空洞的眼神凝视地上的尸体,事实上,心理完全没有浮现任何情绪。因为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头颅破裂脑浆流出的尸体,会是常常在一百公尺赛跑拿冠军的那个爱笑的中野同学;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眼前这具四肢都朝诡异方向扭曲的尸体,会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将来梦想要成为模特的泽田同学;我更是无法想象,眼前被玻璃碎片刺得遍体鳞伤,还在喷出鲜血的尸体,会是那个喜欢甜点烹饪,常常瞒着老师带饼干来分给大家吃的宫下同学。
那些可爱的同学,怎么能够……轻易跟眼前的尸体画上等号?
陷入混乱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接受这么突兀的死亡跟诀别。我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因此毫不犹豫地朝着尸体之一走近。
突然间,有东西掉下来,砸到我的背上。
「哇!」我被撞倒在地,以为是天花板崩落,可是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痛,压在我背上的物体,虽然颇具重量,确实柔软的。「……是软的?」
不好的预感。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摸摸看背上的东西,果真是柔软的触感。手继续往下摸,接着摸到布料,我全身冒出冷汗,翻过身来,让背上的东西滑落到地板上。
答案正是一具女学生的尸体。眉间有一道裂缝,看得见里面的骨头,左眼被木片戳进深处,此刻还在流着血,鼻梁已经粉碎,整个鼻子都不见了。我以为她嘴巴特别大,结果是右脸颊的裂缝直接连到了嘴角。如果头上没有绑着那束马尾,根本不会想到这具尸体就是小遥。
「呜、呜哇,啊——啊……」
我终于有了情绪反应,最先感应到的,就是恐惧。
全身不停颤抖,心跳异常剧烈,耳朵后的血管拼命跳动着,牙齿无法咬合,甚至还把嘴唇咬破,唾液跟鲜血混为一体,从嘴角缓缓流下。
砰——
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我反射性地抬起头看,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毁坏的课桌椅,崩落的天花板,浑身是血的尸体……这些画面都是经过剧烈冲击后应有的状态,却又有着某种不对劲的感觉。
似乎有点怪怪的。
似乎少了些什么。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教室里响起一连串沉重的声音,犹如铁块坠落的声音。然而掉下来的并非铁块,而是肉块。
是肉块。
也就是,尸体。班上有许多同学,在刚才急速坠落的过程忠,身体被卡在天花板上,而此时砰砰砰砰砰的声响,就是她们一一掉到地板上的声音。二年五班的同学们,就像是树上熟透的水果一样,一个接一个掉了下来。肉块如雨下,尸体如雨下,砰砰砰砰砰砰砰……好恶心的声音!
掉在椅子上,头被铁架戳穿的尸体;掉在灯管碎片上,血肉横飞的尸体;掉在水泥块上,肚破肠流的尸体;头部垂直落地,颅骨碎裂的尸体,两颗眼球还掉出来滚到我脚边。这些坠落的尸体发出恶心的声音,仔细一看,内脏都从口中吐了出来。然后还有尸体陆续往下掉,重叠在其他的尸体上,摔烂的内脏四处飞溅,有的黏到我脸颊上,温温热热的,用手指一抹,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
此刻的我全身痉挛,拒绝去思考,只是一个抗拒理解的消极生命体。那些同学在不久之前,还活生生地存在着,健康地走动着、吃东西、开玩笑、聊天、争吵,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却成为一堆又一堆的肉块。不但是堆积如山的肉块,同时也是一场展览会——肉片标本、内脏标本、血液标本、尸体标本、恶臭标本——一场前所未有的展览会,展示着各种死亡人体的标本。
于是我才认知到一个事实——二年五班的全体学生,除了我以外,全部都死光了。
经过那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激烈开场,无关乎个人意愿,所有的人都死光了。
啊啊真是可恶……心中涌起一阵愤怒加疑惑……为什么大家都要这么轻易地死去,说走就走啊?就连三年前的冬天死于飞机失事的二哥也是一样,还有去年自杀死亡的大姐也是一样。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但那不表示我们自己也要急着加入吧?每个人都死得这么简单,像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根本就是不正常嘛。每隔几个月动不动就要参加丧礼也很莫名其妙,连制服都沾上香灰的味道,洗也洗不掉,真的很夸张。
这些日子以来……我周围的世界已经完全疯了!
我按着还在出血的手掌,强忍悲痛,没有眼泪也没有哭泣。阴暗的教室里弥漫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尸臭味(这是在难以言喻,只有亲身体验过才会知道),脑中的本能在呼喊,一直待在原地是不会有进展的,我拖着颤抖的双脚,打开门走出教室。
就在此时,走廊的墙壁突然发生土石流,大量的你杀像惊涛骇浪般朝我袭来,已经近在眼前。
果然……我周围的世界已经疯了。
早上十点四十四分
「虽然是很老套的桥段,不过没有其他可以替代的句子,还是将就着用吧……这时候如果换成村上春树笔下的角色,应该要说『唉,真要命』,对不对?」
一楼的校长室同样是满目疮痍,天花板的水晶灯掉到地上,精雕细琢的华丽装饰,此刻都变成散落的玻璃碎片,历代校长的肖像也全部都掉下来。室内唯一还保持正常的东西,就只剩下那张超级气派又超级坚固的大办公桌,正炫耀着屹立不倒的威严感。这根本不是办公桌,是买来当防空洞的吧,坐在桌面上的祁答院浩之想着。
「姐姐,可以出来了,地震已经停了啦。」
听到他的呼唤,桌子底下缓缓爬出一名少女,穿着粉红色BURBERRY蓝标洋装,外加一件高雅的纯白背心,搭配名牌小包包。少女有着娃娃般的美貌,她是浩之的双胞胎姐姐唯香。唯香轻轻抚平带着深蓝色光泽的长发,将椅子拉起来,十分优雅地坐下。
「呃,为什么不来坐我旁边?」
浩之这么问,唯香便用小猫打呵欠般的细微声音回答说,不可以坐在桌子上。千金大小姐果然跟平常人不一样,浩之苦笑着,点头表示同意。他这句「千金大小姐」说得丝毫没有夸张或讽刺的含义,唯香的确是百分之百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
祁答院财团——由祁答院砂井门一世奠定事业基础,再由砂井门二世拓展版图,完成现在的规模。有别于三井、三菱、住友、或是安田,这些所谓的「八大财团」,二世与入来院、大宫司、佐仓、小泽等并称为「里财团」,用比较白话的说法,就是五个被公认为背后有黑幕的财团。而浩之跟唯香便是祁答院家族现任总裁祁答院旗清的孙子,两人都是十六岁。
「刚才真的晃得很厉害耶,在北海道居然也会有这种大地震。」浩之环顾校长室,观察灾后的惨状。「不过地震还没什么,其实我比较在意的是外面。」
他看了眼窗口,校长室的外面也同样被黑色包围着。
「姐,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
唯香边拍背心上的灰尘边回答。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戴着平板的能面具。
「……跟你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当然没有忘记,姐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没表情高手。可是呢,像这个时候,至少也稍微有点被惊吓的感觉吧?」浩之夸张地耸耸肩。「虽然很丢脸,不过老实告诉你,我刚才可是被地震晃得心惊胆跳呢。」
「我也是,很紧张。」唯香依然面无表情。
浩之眯起和姐姐神似的眼睛,套着拖鞋的脚荡来荡去,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低头望着T恤上的摇滚歌手图案,稍微思考几秒钟,随即走向倒塌的书柜。柜子里塞满了资料夹,而校长正压在下面变成肉垫,从地毯上大量的血迹看来,应该是必死无疑了吧。浩之确认过校长已经死亡,接着就来回观看校长室的两扇门,一扇是通往走廊,另一扇则是通往教职员办公室。他边吐出烟雾边打开办公室这扇门,结果黑色的泥沙立刻流进校长室,他又迅速把门关上。
「照这样看来,办公室里那些老师应该全军覆没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看见水族箱里的蝌蚪死掉一样。
「是活埋吗?」唯香这么问。
「哇,这么恐怖的事,你居然说得这么轻松。」
「你没资格讲我。」
「不一样啊。反正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角色,根本无所谓,可是姐姐的形象是千金大小姐耶,应该更端庄含蓄一点吧。话说回来,这种没表情没反应的冰山大小姐已经过时了,你不觉的吗?」
唯香对浩之所说的话毫无反应,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窗户。并非她不把人放在眼里,而是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动作。浩之很明白,因此既不生气也不叹气,只说了句我们走吧,便朝走廊那扇门前进。唯香就像小鸭一样跟在后面,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脚步很笨拙。连拖鞋都穿不习惯,真不愧是千金大小姐,浩之想起之前她看到招待客人的拖鞋,还好奇地偏着头问这是什么道具。
「噢——」一走到穿堂,浩之忍不住发出惊呼声。眼前是笼罩在黑暗中不见天日的校舍,墙壁上布满裂痕,左边走廊填满了泥沙,地板掀起,天花板东一个洞西一个洞,沿路更是到处散落着尸体。就在几分钟前还一切如常的景物,全部都消失无踪了,让人充分体会到,正常跟不正常真的就只是一线之隔。这个事实浩之早已经体验过,所以并未陷入恐慌,然而对于自己被卷入怪异的事件当中,仍会有些焦躁。
「啊啊真是够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受够了,明明又不是什么推理系列的名侦探,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浩之把烟蒂丢在脚边的女学生尸体上作为发泄。「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抓那个什么『斗牛』?爷爷那个老家伙,每次都乱利用自己的孙子,我说得没错吧,姐?竟然利用可爱的孙子去抓一只怪物,搞什么鬼啊。哼,越想越生气,为什么我没有当场拒绝呢……啊,差点忘记是我自己说好的——『呵呵呵,说不定可以跟国中女生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耶!太好了~~』——结果就这样答应了。哎呀,我好像变成说话不算话的人,真是糟糕呢,姐姐……咦?」
姐姐失踪了。
看来她根本没有在听刚才的长篇大论,浩之苦笑着四处张望,终于在一片阴影当中发现白色的背心。唯香站在堆满泥沙的入口处,用小动物的眼神看着他,浩之问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她指着泥土堆,用蚂蚁搬的微弱声音说,这样就回不了家了。
「如果有火药就可以想办法炸开了吧。」浩之是说真的,对他而言……不,对祁答院财团而言,只要愿意,别说是Me262A—2a战斗机了,就连PMX—003(注1)也做得出来。「可是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平常那个大背包也没带来。如果有那个媲美小叮当口袋的包包在,就可以拿出各种道具,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可惜我现在两手空空……唉,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特别的人,其实一切都是错觉,我只不过是个脆弱加虚弱加软弱的综合体,这完全是误会一场。」
这一次唯香虽然有听完他说的话,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若是她酷酷地表示「这么谦卑真不像你呢」或是夸张地说句「唉哟唉哟,浩之弟弟不要难过嘛~~~」,至少还表示有所回应,不过浩之比谁都了解唯香的性格,所以对此完全不抱任何期望。从他懂事那一天起,就知道对姐姐说话等同于是自言自语。
「我要更正,就算有火药可能也没办法。」
浩之说出内心的疑惑。
「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整座学校好像已经埋在地底下了。姐,你仔细看看,那些泥沙是不是都带着水分?这么潮湿,我觉得应该是发生地层液化了。」
「湿湿的……」
「这句话用姐姐的声音说出来,真是让人莫名地兴奋啊。所谓的地层液化,简单讲就是发生地震时,地面受到震动,水分流进砂石跟土壤的空隙间,使得地层变成液体,一种非常奇妙的现象。这座学校应该就是被刚才的地震引起了该死的液化现象,才会埋到地底下吧,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泥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东西都会突然浮在半空中了,那些包围窗口的黑色物体应该就是土壤吧。可恶,到底被埋得多深也不知道,如果这里是地面下四万公尺的话,说不定会遇见地底人呢,蛤蛤,那就一起操纵怪兽兵团好了。」
虽然他说得很轻松,其实心里也明白眼前的情况并不乐观。就算还不清楚确切的深度,至少已经确定整栋大楼被埋在地底下了。不管是要拉上去或是挖出去,都是极为困难的救援行动,他在短短四秒钟之内,有了死亡的觉悟。
「……——……」
听完浩之的推测,唯香放弃出不去的门口,转身朝他的方向走来。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但浩之非常明白没有那个必要,反正唯香永远都是面无表情。
「……——……」
「这个三点加三条线的组合是什么?」
「摩斯密码。」
「是SOS吗?哇,太神奇了,为什么姐姐会知道这种东西呢?」
「前阵子刚好在听『SOS』这首歌,前奏里面有。」
「太让我意外了。」浩之由衷地说。「姐姐居然也会听这种歌,我还以为千金小姐应该都是听德彪西的钢琴作品呢。」
「……——……」
「别担心——」浩之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手机。「好像还收的到讯号的样子,等一下就叫人派雷鸟神机队过来吧。」
「……——……」
「好了啦姐,我已经知道意思了,别再用你的脑电波传送摩斯密码了好吗?」
「………………」
「嗯,这样才乖。」浩之温柔地摸摸唯香的头。「好,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赶快想个办法离开吧。啊,还要先把『斗牛』抓回来,说不定已经死了……不对,应该还没有,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失败品,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挂掉的。」
上午十点五十分
一楼的整排三年级教室。
其中一间,是三年六班。
江崎彰一被压翻在翻到的课桌椅下,右手在地震中受到重创,但对江崎而言,所谓的「疼痛」,就像史前猿人被拿枪指着太阳穴一样,是毫无感觉的存在。他从桌椅的缝隙间观察室内的状态,光线被泥沙遮掩,眼前一片阴暗,到处都是毁坏的摸样。天花板塌了一部分,日光灯的碎片四处散落,已经无法称之为一间「教室」。
这根本就是……废墟。
完全的、纯粹的,废墟。
江崎知道这里遍布着大量的肉块,一堆穿着学校制服的肉块——那是他的同学们。
自认为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总是瞧不起其他同学的女生;嘴里经常叼着烟,向学弟勒索金钱的男生;每次考试都在全年级前五名,以炫耀成绩为人生意义的资优生;毫不起眼却能迅速躲过各种麻烦事的胆小鬼;喜欢请同学去速食店聚餐的有钱人家千金;四处宣传自己在情人节受到几十盒巧克力的帅哥——这些人全都失去既有的形象,死得非常难看。
江崎踢开桌椅站起身来,开始检查身体各处的状况。衬衫掉了一颗扣子,但并没有看到任何外伤,手脚试着活动几下,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最后他拿出胸前口袋里的小镜子确认脸部,线条分明的尖下巴跟高鼻子特别显眼,不过白皙的肤色跟沉稳的眼神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没有攻击性。江崎在青春期少年当中属于另类的少数族群……长相偏中性的人种,就连长及衣领的头发,也成为强调中性特徽的项目。然而他之所以会留长发,并非为了凸显自己的外貌,而是为了遮住额头上那道延伸到右边眉尾的疤痕。
……一切正常。
江崎确认自己身上没有需要立刻处理的伤口,无论周在环境受到多大的破坏,至少自己完好无缺,就等于一切都正常。
这就是江崎彰一的世界观。
只不过教室里弥漫着犹如癞皮狗般强烈的异味,让人无法忽视,那是班上同学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恶臭。他朝其中一具尸体走进,那名男同学的肚子被椅脚贯穿,流出深红色的鲜血,制服被浸湿,肠子从伤口流出来。这是跟他同一组的福本。
江崎的视线并未停留在鲜血跟肠子这些恶心的地方,而是注视着那张睁大眼睛一脸痛苦,已经快看不出是福本的脸孔。
……真难理解。
江崎无法理解这种「表情」,怎么看都无法理解。
隐约听到一种细微的呻吟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女同学,浅褐色的头发绑在脑后……是信浓。她满头大汗,按着出血的肩膀努力试着爬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江崎。江崎原本想要走过去帮她,却突然发现脚边有一块面纸盒大小的水泥,他把水泥块抓起来,瞄准信浓用力一丢,信浓的手臂被砸中脱臼,整个人撞到墙壁上。她满脸错愕,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才察觉到现状,放声尖叫。
吵死了。江崎为了阻止她尖叫,便双手伸进她嘴里,使劲一掰,瞬间将上颚跟下颚扯开,发出喀拉的声音。信浓大声哀嚎,江崎觉得她还是很吵,更用力扯断她的下颚,她立刻两眼翻白。江崎将扯断的下颚骨随手一丢,开始将信浓的舌头塞进喉咙里,无视于她唾液四溅眼球充血的惨状,不停把舌头往里塞,好脏的脸孔,真肮脏,江崎觉得很受不了,又抓起血迹斑斑的水泥块,朝她脸部砸下去。
第一下,她全身痉挛;第二下,她全身虚脱;第三下,她全身动也不动了。江崎判定已经不需要再砸第四下,就把水泥块扔开。
他用信浓的裙子擦掉手上的鲜血,再度拿出镜子照自己的脸孔,回想刚才福本跟信浓死亡的表情,试着去模仿。
好奇怪的模样。
江崎觉得很可惜。
「这里这里啦!快点,姐你快过来……哎哟,走很慢耶,把拖鞋脱掉啦……喂你在干什么啊!我是叫你脱鞋子!其他地方不用脱!啊啊抱歉,请原谅你压力过大又缺乏钙质的弟弟,那我一个人去就好,姐留在这边等我把。不可以自己乱跑,要乖乖等我哦。」
远处传来男子大呼小叫的声音,对方正快步朝这里走过来,想必是刚才信浓的尖叫声引起了注意,江崎不希望自己的杀人行为被揭发,于是从地上拿起一块比较大的玻璃碎片,一块角度尖锐的玻璃碎片,可以肯定杀伤力绝对不小。
「你该不会以为我连意外事件的尖叫声跟杀人事件的尖叫声都分辨不出来吧?躲在教室里不出来,是表示和平解决的希望很渺茫吗?」
男子的声音就在教室外面,只隔着一扇门。
「难道你打算埋伏在里面,等我进去再动手把我杀掉?哎呀呀……那你就太没用了,『斗牛』是这么懦弱的人吗?看来我可以轻松抓到人了,虽然没有带红旗子跟长剑,身上穿的还是T恤牛仔裤,不过我就来暂时充当『斗牛士』,好好消灭你吧。让你一根头发一片肉都不剩,彻彻底底被消灭。哈哈,好烂的台词哦。」
江崎仔细听着男子模糊的声音,准备应战。他低头看手中的玻璃碎片,突然想到刚才信浓被打烂的脸孔,觉得还是换个方式杀人比较好。
因为他想看看扭曲的表情。
所以要先找个人来做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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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台是Z钢弹中的魔王机体THE·O,驾驶员为帕普迪马斯·西罗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