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过了一周。
时间就像冻结了一般,一点进展都没有。
自那以后,三雨就再也没来过学校,衣绪花也一样。有一次,海前辈来问三雨的情况,我以三雨好像身体不舒服为由搪塞了过去,他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老实地作罢了。而萝兹似乎忙于模特工作,看起来没有时间来捉弄我。
这段寂静给了我思考的时间。
佐伊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建议,不过向她倾诉后,感觉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但问题越清晰,就越难给出答案。
这本应是一个与恶魔无关的问题。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将两者分割了。
我现在立刻就能驱除她的恶魔。现在立刻拿出手机,说句请你多多关照,就能完成任务。
但我知道这是不诚实的。即便如此,但如果不回应她的心意,恶魔就会一直附身,这一事实无可避免的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因为告诉三雨继续做朋友,就等于要求她一直被恶魔附身。
与此同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衣绪花。
无论如何我也抛不下对她的憧憬。以及认为她很美的想法。
说不定,我只是因能站到漂亮女生身边而开心不已不是么?将自己置身于成功模特的簇拥之中,我就像成为了什么人物,因而心情舒畅不是么?要不是恶魔附身了衣绪花,她根本就不会看我一眼吧。坚称自己是驱魔师,利用她的弱点来弥填补空虚的自己。我无法断言自己没有这种卑劣的念头。如果真是这样,现今这存在距离的状况,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无论考虑多少次,问题始终还是在同一个地方盘旋。
如果没有恶魔附身,我会不会与三雨交往呢?
如果没有驱除恶魔,我还能和衣绪花在一起吗?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我就已失去了喜欢上别人的资格。
我只会在相同的景色中不断徘徊。
就像一只误入深邃森林的羔羊。
「等你好久了,有叶君。」
所以当我听到这道声音时,震惊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在我正要像往常一样离开学校时。曾经耳熟但如今却感到怀念的声音响起,接着她便从柱子后出现了。
「衣、衣绪花!?你怎么样了!?」
「没什么怎么样,我一直在等你哦,有叶君。」
说完,她轻柔地笑了。这副一如既往的身姿,令我感到安心。至少代表,她并没有想和我断绝关系。
「你联系下我就好了……真是担心坏了,听说你工作也没去。」
她穿的不是制服,而是休闲的便服。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去上课吧。但却特地跑到学校来等我。
「唉?嗯,是这样。其实,有些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有叶君。」
「什、什么?」
衣绪花跳跃般地迈出一大步,一下子地将身体靠近。这个举动令我吓了一跳。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而她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伴随着吐息在耳边轻轻说道。
「这周日,我们一起出门好吗?「
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看向衣绪花。
她则拉开了距离,喜笑颜开。
「啊、那个,前几天的消息、你看到了么……?」
「前几天的消息?」
「嗯,我想和你一起出门,该怎么说呢,就约了你一下?」
刹那间,我感到一阵刺痛般的紧张感奔驰而过。就像静电一样,疼痛瞬息而逝。
「那是约会的邀请吗?」
「唔,嘛啊,算是放松那种?」
「是么……对不起,我手机坏了。但是,我也想和有叶君一起出门。也就是说我们在想着同样的事呢?」
「没错……」
她的眼睛中摇曳着复杂的感情。但我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心情,只做出了含糊的回答。
我真的很开心。为自己所有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为她能再次对我露出笑容而开心。她一定是单纯的累了,然后请假休息恢复了过来。于是她选择了我做为共度假期的对象。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在这就要涌上心头的感情中,内疚就像一条沉重的锁链将其捆绑在一起。绑在另一端的是三雨——不对,绑着的是附身于三雨的恶魔。
「有叶君。」
「什、什么!?」
「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吗?」
我感觉衣绪花的眼睛在闪着光。这双眼好似看透了一切。
我总是不擅长撒谎。
即使如此。
「不,什么都没有,没事。」
三雨的愿望是和我交往,被她告白,并让她等我回复——这些事怎么可能说得出口?连我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出于对三雨的关心,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那么,周日一点在车站碰头可以吗?」
「知、知道了。」
「真期待呢。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她微微一笑,然后背对向我。
凝视着远去的她,那摇晃的黑发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本该最先去看的东西,我却忽略了。
她戴着的,到底是哪种发饰呢?
■
「让你久等了。」
当天,衣绪花在碰头地点现身后,我才确认了到底是哪个发饰。
她稀奇地迟到了十分钟,并且气氛有些反常。
所谓的氛围,主要是指服装。平时的她,大多是穿着乍看之下普通,但在不露声色的地方有着与众不同之处的服装。然而今天,却在特意凸现可爱的感觉。分辨出其中差异一事,令我意识到自己已接受了很多关于服装的训练。
「怎么样,可爱么?」
衣绪花像是在夸耀自己的身姿般,原地转了一圈。裙子随着旋转摆动,搅乱了我的思考。
「嗯……」
我之所以做出暧昧的回复。
是因为在她头发上闪闪发光的,是心形发饰。
附在本体上的小小心形金属沐浴着光芒,熠熠生辉。
并非那个发饰一事,令我有些动摇。
但衣绪花却对此事不太在意的样子。
「那我们走吧,有叶君。」
「去哪里?」
「我有部电影想看。」
说完,衣绪花牵着我的手走了起来。
这个举动太过自然,我就这样跟着她走去。
至今为止从没有这样过。
总是衣绪花走在我的身前,而我追在她的背后。无论出门去哪儿,都是如此。
但现在,我们却并排而行。总觉得,好像从很久前就是这样一般。
到了购物中心,我带着不自在的心情环视了下四周。
这个商场以电影院为中心,似乎是按欧洲街道的风格建造的。各类店铺鳞次栉比,不过记不清是在模仿西班牙式还是意大利式的房屋了。
在这种主题公园般的氛围中,令我们有种奇妙的熟悉感。我们手牵手前往电影院,在周围的人眼里,一定只会把我们当做情侣。
然而,现实比外在要稍微复杂一些。就像那些空洞的柔色房屋只是装饰一般,就像日常生活中潜藏着恶魔一般,我不明白衣绪花的心情。
但是。
仔细想想,现在的衣绪花并没有被恶魔附身。那个发饰如今也不在这里。我不是作为驱魔师而身处于此。
而衣绪花也不是为了工作而来。她直奔电影院,对林立着的无数服装店不屑一顾。
「就是这部电影。」
不久,衣绪花打断了我的思绪。来到电影院售票处,她指向的海报是一部曾火爆一时的爱情片。
「你想看的是这个?」
「对,说起恋爱,不就会心跳加速么?」
「嗯……」
提到衣绪花想看的电影,我还以为肯定是时装设计师的传记片,或者是成为时装杂志编辑的故事。
今天的衣绪花果然不是模特吧。
我想起了清水先生的话。她的样子之所以不对劲,可能也是工作压力导致。虽然有很多想法,但总觉得还是不要深究为好。
尽量保持正常。
就像正常的……约会一样。
衣绪花熟练地操作着触摸屏式的自动售票机,完成支付后,把票递给了我。
「给。」
虽然觉得全都交给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像这样来看电影我其实还是第一次。我当然没有一个人来过。隐隐约约地记得以前和家人一起来过,但却想不起来看的是什么了。感觉应该是儿童向的奇幻片。由此想来,所谓爱情片,之前离我真的很遥远。
「吃爆米花么?」
「唉?」
「啊,你是不买这东西的派系么?」
「不、不是这样。」
「那就买L号的一起吃吧。要饮料么?嗯……可乐一类的?」
「那个……」
「还是说,饮料也两个人喝一杯?」
她调皮地看向我。
「怎、怎么可能!一人一杯!」
「是么?我不
在意哦?「
如果是平常的衣绪花,我只会把这当成捉弄我的坏心眼玩笑。
但今天却很难判断话中到底有多少玩笑成分。
排队买的爆米花的容器就像水桶一样大,尺寸有想象中的3倍。衣绪花将它放在托盘上端在胸前,令人感觉她的脸比平常显得更娇小了。
在这期间,之前写着时间和标题的液晶屏幕指示牌变成了显示‘入场中’。衣绪花熟练地递出票进场,我则跟着她,坐在了最后排的座位。
由于刚开始入场,所以影院中的人寥寥无几。我先走进座位间的空隙并坐到最边缘的座位,然后让衣绪花坐在里面。坐在那看电影来应该多少方便点吧。
「那个,给你钱,抱歉,都交给你来做了。」
「好,谢谢。」
衣绪花刚把托盘放在饮料架上,我就如此说道。衣绪花老老实实地接过钱,放进了钱包中。这令我有些意外。因为她一直都坚持说这是工作经费,不肯收。果然今天对她来说不是工作吧。
而衣绪花已经边往小嘴里塞爆米花,便望着屏幕了。
我们一起呆呆地看着预告片,没多久,电影就开始了。
电影以不久之前的美国为舞台。讲述了一位15岁就走上演员事业的少年,与成长于严格家庭、没有梦想的年上女主角的故事。两人的共同点是,都有着功成名就的愿望。
不久,两人以一起进行商业活动为开端,拉近了内心的距离。
这和想象中的甜蜜爱情故事稍有不同。既谈不上恋爱也谈不上友情,又或者两者兼有的感情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感觉就像在看着自己一般。
少年相信自己作为演员或商人能取得成功,并想用自己的力量来开拓道路。而女主角为了获得成功,与形形色色的男性分分合合。她生命力洋溢的身姿总令我感到心痛,这一定是因为我现在仍在迷茫吧。
我无法去选择任何东西。
一直都是如此。既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愿望。佐伊说,从衣绪花体内出来的恶魔并没有附着在我的身上。想必连恶魔都对我敬谢不敏吧。想活下去、肚子饿了、累了困了,我充其量也就这个程度。
可三雨不是这样。
她有着喜欢的东西。摇滚。还有——我。虽然想想就觉得羞耻而不愿承认。但她既然将其传达给了我,我就必须好好接受。告白本身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她是顺势就说出来了。即便如此,我认为她一直抱有的心意是真真实实的。
衣绪花又如何呢?她热爱服装,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燃烧着人生。她始终考虑着这些事,为了得到成果而奋勇直前。我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没错,背影。
不经意间,我看向了邻座衣绪花的脸。
不知为何,她嘴里叼着可乐吸管,一脸严峻地注视着屏幕。回过神来,那么多爆米花不知不觉间就空了。
果然,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刹那间,我因想向她搭话而开口,但立刻就闭上了。幸亏这里是电影院。不然,我可能会糊涂地问些多余的问题,把一切都搞砸吧。
就如慢慢变冷的水,受到点小小的刺激便突然结冰。因为我预感到,只要说错任何一句话,我们的关系就会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我一边祈祷故事中的两人能迎来Happy End,一边将视线挪回到银幕上。
■
「真是部不错的电影。」
看完电影后,我们在商场中闲逛。并没有以什么为目标,对橱窗购物来说是有些暧昧、奇怪的时间。
「是啊。」
我对她的感想表示赞同。既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件,也没有令人捏把汗的情节。只有邂逅与离别,然后两个人不断擦肩而过。这部长达俩个小时的电影就这样演绎着,却奇妙地没有感到无聊。
最重要的是,两人最终结合了。
这令我有些放下了心。
明明我从不关心电影是否是Happy End。
不过,衣绪花的评价却出乎我意料。因为在观看的过程中,她没有露出认为这部电影不错的表情。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个,你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怎么了?」
「你的表情看起来特别严峻。」
「啊……」
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视线在空中游离起来。
「不是,我只是觉得太狡猾了。」
「狡猾?」
「因为,所谓的Happy End,只是从最终结合在一起的人的视角来看不是么?」
「什么意思?」
「主角与那么多人相遇然后离别。请从不顺利的人的角度考虑一下,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一个优秀的人好不容易出现在面前,却在不知不觉间从自己身边消失了。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不过,这毕竟是电影……」
我竭尽全力也只能挤出苦笑。总感觉有些拘束,无法顺利沟通。
而且越是沟通,从她身上感到的违和感就越大。
如果是平时的衣绪花,大概会对Happy End什么的一笑置之吧。
而本应取代这事成为话题的东西,她却只字不提。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是故意的还是——
「啊,你看。」
衣绪花突然停了下来。在她伸长食指的前方,有一幕出乎预料的光景。
位于那里的是。
穿着婚纱的新娘。
「唉?为什么?」
疑问不假思索地从我口中冒出,但衣绪花却若无其事地回答。
「因为这里有结婚礼堂。」
「是这样啊……」
我不知道这里还有这种东西。或者说,感觉很少有地方同时存在电影院和结婚礼堂。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穿着婚纱的女性。
在柔和的自然光照耀下,洁白的礼裙在周围绚丽多彩的景象中格外显眼。那轻盈的幸福笑容甚至连重力都感觉不到,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飞向何方一般。
新娘没有真的飞走,大概是因为旁边还有新郎吧。用厚重的银色面料制作的燕尾服,看起来就像骑士的铠甲。
两人依偎在一起,朝向站在较低位置的摄影师,面带微笑。
我们驻足了片刻,远远凝视着这对夫妻。
「新娘看起来很幸福呢。」
衣绪花轻声说道。
「有叶君,我有一天也会结婚吗?」
接下来的话语,令我的胸口如刀刺般疼痛。
看向身旁,衣绪花正和我面对面。眼中浮现着认真的色彩。
她的话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起来。
想象起衣绪花穿着婚纱的身姿。
「那个……这完全取决于你想不想结婚吧?」
我本打算将问题糊弄过去,却在另一个方向遭到迎击。
「有叶君,你想结婚吗?」
「唉……」
「像那种举行结婚仪式,许下爱的誓言,并且住在一起。」
「那个……」
「呐,有叶君。你想要孩子吗?」
我回过神来,发现和衣绪花的距离正一点点缩小。我不由得后退半步,可衣绪花却向前一步。
「不……那种事,我也不清楚。」
接着,衣绪花拉住我的手臂,把身体靠近过来。
我们之间的冷空气被渐渐挤出,取而代之的是她温暖的触感。
我看到新娘和新郎将视线投向我们,同时在说些什么。虽然距离远听不到内容,但总觉得可以想象得到。那两人看着我们的目光,和我们看着他们的目光是一样的吧。
‘我们以前也是那种感觉呢,那两个人总有一天也会像我们一样结婚吧——’
「我觉得,和喜欢的人成为家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其实,应该还有很多要思考的事。应该还有很多必须要谈的事。
但每当我想思考时,婚纱长长的裙摆就会一闪而过,脑海里便变得一片空白。
有什么不对劲。
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就像误入了镜中世界一样的违和感。
之所以这么想,是不是因为我自己出了问题呢?
「呐,有叶君。我有些累了,可以去有叶君家吗?对了,买些点心带过去吧……」
衣绪花一下子移开身体拉起我的手。我则无可奈何地被她牵引着。
心形发饰在清风中闪闪发光。
■
「打扰了。」
衣绪花朝空无一人的家中打了声招呼后,便脱掉鞋走了进去。
她有些好奇地朝四周东张西望,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吧,鞋子脱下后也没有管。于是我脱鞋时,顺便把她的鞋也摆整齐放好。
她快步走过走廊,打开客厅的门,然后就像来到了梦之国般,转了一圈。
「有叶君的家真漂亮啊!」
「是么?我倒觉得很一般。」
「总有种稳重的感觉。」
「这是妈妈的爱
好,不是我的功劳。」
我再次环视客厅。虽然我自己姑且也有房间,但反正这家里谁都没有。我让衣绪花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但她并没有立刻坐下。
「借用下厨房,我去泡个茶。」
「不,我来泡。搭配曲奇,红茶可以吧?」
「好,有盘子吗?」
「嗯,用这个。」
我把从橱柜里拿出的盘子递给她。我在烧水,她则站在我身旁把买来的曲奇放到盘子上。
然后,我把茶杯放在茶托上端到客厅。衣绪花也把曲奇拿了过来。
我坐在L形的四人沙发上,衣绪花则紧挨着坐在我身旁。
然后我们并排喝着红茶,吃起饼干。黄油和小麦粉的朴素香气与华丽的柑橘香味在口中混合。只有咀嚼曲奇的清脆声和杯子与茶托的碰撞声响起,却被吸入窗帘和地毯的布料之中。
我们聊了一会儿今天的电影、之后边走边看的商店等等,无关紧要的话题。
突然注意到,我和衣绪花正倒映在关着的电视机的漆黑屏幕中。
总觉得这样一来,就真的像家人一样。
即使在冷清的客厅中,也感觉有温暖的空气在流淌。当她坐在这里时,就连灰色的沙发看上去都鲜艳夺目。
衣绪花环顾四周,冷不防地向我问道。
「那个,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是由于工作一类的么?」
我轻轻叹了口气。
「不,他们在事故中去世了。」
她明显屏住了呼吸。我尽量保持轻松的口气并特意不带有感情地继续说道。
「正面撞上了从对面车道驶出的车。后来听说,开车的是个年纪很大的人。」
「怎么会……」
「我和姐姐坐在后座得救了,可姐姐后来也消失了……之后,就像佐伊说的那样。」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对面色苍白的衣绪花挤出笑容。
「不,该怎么说呢,我也记不清了。遇到事故时的事,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回想起来,这个家也好像是别人的家一样,完全没有真实感。这是为什么呢?」
「有叶君。」
如同悲鸣般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名字。
下一刻,我被一股温暖所包围。
「可怜的有叶君。不过没关系,因为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我……」
衣绪花那如同鲜花和树木的气味,充满了我的身体。
我一直就像落在地上的石子般,仰望着夜晚的星空。
直到与衣绪花相遇。
她的重力牵引着我,使一直停滞的世界开始转动。不知不觉间,我被封闭在黑暗中的感情也沐浴在阳光之下。
衣绪花的愿望是得到别人的注视。
我依照这个愿望在蜥蜴的指引下,找到了她。
但同时,我也被那火焰所照亮、所温暖。
旋转的轴心。恒星的光芒。红焰的炽热。
「呐,有叶君。你喜欢我吗?」
全身感受到的她的身体如刚出炉的面包般柔软,流淌进我耳中的轻声细语如蜂蜜般甜蜜。
明明如此。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和她在一起时内心的激动、焦躁的感觉、说不出的安心感,这些都感受不到。
这个事实突然让我的思考清晰起来。
就像泪干之后会留下盐般,蒸发的情感将所有的记忆都化作名为确信的结晶。
心形发饰在视线中闪闪发光,婚纱礼裙在脑海中飘舞飞扬。
仔细想想,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我怎么会到现在才意识到呢?
衣绪花。你是——
「……已经够了吧。」
「有叶君?」
「对不起,事情发展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其实应该更早……」
「呐,这些事无所……」
我伸出手把她推远。
衣绪花正注视着我。长长的秀发。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脖子。
成为她的驱魔师后,我一直看着的就是这副样子。
但我知道。
现在的她,只有外壳。
「你不是衣绪花。」
「你在说什么呢?」
她皱起眉头。在眉间镌刻出了皱纹。
「我一直感觉不对劲。本来样子就很奇怪,而且爆米花和可乐什么的,饮食那么严格的衣绪花不可能随便就点。看电影时也不可能不谈服装……再说,见到婚礼绝不可能是那种反应。」
「那种反应……?」
「对婚纱只字不提。」
如果是衣绪花,绝对会说这件事。
她把人生赌在了服装上。
结婚啦、新娘啦,这样的愿望,在她心中某处或许也存在。
但是在那副光景中,衣绪花最先提起的肯定是。
比婚姻、比人生更重要的是。
名为婚纱的服装。
「所以说,已经够了吧。我不明白,这就是你的愿望么……?」
「你在说什么?有叶君,你不喜欢我吗?」
「发饰。」
「唉?」
「那个石子的发饰,你放在哪里了?」
「那、那个……忘在、家里了……」
「怎么可能会忘。那可是寄宿着恶魔的东西,佐伊也说,要一直拿着。而且……那是我送的。」
衣绪花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为了挖苦我才故意放在了一边……但不是这样。当然也不是忘了,而是本来就没有。就算衣服可以按照杂志来买,但只有那个发饰无法模仿。」
她刚才还通红的脸颊渐渐失去了血色。
「……你还不知道恶魔究竟引起了什么吧?」
「为、为什么要提起恶魔……?」
「因为我是你的驱魔师。」
「那是……」
「对吧,三雨。」
她睁大了细长清秀的眼睛。
然后笑了。
「啊啊。被发现了呀。明明就差那么一点了。」
这副笑容过于平静而冰冷,就像冬天的湖中结着的冰一般。冷到了会令不小心掉进去的人心脏骤停。
她深吸了一口气,沙发陷了下去。
发型也好,衣服也好,都和之前的衣绪花一样。
但声音和脸已不再是她。
在我眼前的是,打扮成衣绪花的三雨。
「为什么?你的愿望是和我有关吧,和衣绪花没有关系不是么?为什么要假装成衣绪花!」
没错。这是恶魔搞的鬼。
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是,三雨之所以能变成衣绪花的样子,无疑是因为恶魔的力量。
恶魔不仅把三雨变成了兔子的样子。
还有,之前未查明的现象,恶魔为了实现愿望而扭曲的现实。
那就是,将三雨变成了衣绪花的样子。
但我不明白。
为何?
为什么?
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恶魔正在实现我的愿望,那这就是我的愿望吧。」
「愿望……」
「那个啊,我明白的。明明我对有叶告白了,你却还是邀请衣绪花酱去约会呢。」
我仿佛听到了,‘啪’地一声冰块破裂的声音。
「不是的!那个、是在告白之前,是有理由的……」
「不需要找借口哦,因为有叶很高兴吧?比和我一起出去时看起来更开心。这就是答案。」
「没有那种事!」
「抱歉呢,你对摇滚不感兴趣吧,我却一个人兴致勃勃,就像笨蛋一样。不……别说摇滚了,说到底,有叶对我本身就不感兴趣。因为恶魔附身,因为佐伊酱老师的委托,才没有办法,只能陪着我。」
「没办法什么的,我才没那么想!」
「本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可不知不觉间你就和衣绪花酱关系变好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我是有叶,我也会这么做。不可能赢得了的,因为衣绪花酱是完美的。」
「三雨,你听我说。那种事我——」
「那种事是指什么?……啊,是么?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呢。有叶你啊,和衣绪花酱在一起时,与和我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和衣绪花酱在一起时的表情,你从来没在我面前露出来过。那种事——才不是什么那种事吧。」
她的手指伸向我的脖子,将衬衫的纽扣一个个解开。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三雨,住手吧!」
「果然是这样,是我就不行呢。嗯,我明白,我早就明白了……」
她垂下的眼睛里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是恶魔。
恶魔在她体内获得了力量。
「不是这个问题……」
不知为何,我无法反抗压在身上的她。感觉红色的视线就像在侵蚀我的身体一般,
不断扩大。我拼命地想抬起胳膊,却几乎一动不动。重力好像增大了好几倍。大脑内部开始麻木,思维也渐渐变得迟钝而萎靡。
「不要反抗哦。因为我──不对,因为我不知道我心中的恶魔会变成什么样。但是没事的。为了让有叶开心,我会不再是我。」
手掌柔软的触感遮住我的眼睛,视线陷入了黑暗。
「好,准备完毕──」
接着,光明再次回归。
位于那里的是。
「──这样就满足了吧。呐,有叶君。」
面带微笑的衣绪花的身姿。
她满足地凝视着我,并扯开了衣服。夺目的胸口绽露,光滑的肩膀显现。
以完美为目标而玉琢天成的,衣绪花的身体。它贴到被剥夺了抵抗能力的我的身上,紧紧地粘在一起。
不对。这不是衣绪花。也不是三雨。
而是恶魔的身体。
我这样告诉自己,可她还在继续逼近。
「——我想和有叶君成为家人。可以吧?」
「家、家人……」
「没错,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吧。啊,不过就算有了孩子,你也不能只顾着他,我会不高兴的。请也爱着我哦……」
「不行……这……这种事……!」
「没什么不行的吧。有叶君喜欢我,我也喜欢有叶君。大家都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合。这就是Happy End。对吧。」
她用双手固定住我的脸。
并闭上眼睛,将嘴唇靠近,近得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一直都想这样做,一直都希望你这样做。呐,有叶君。说你喜欢我──」
就在这时。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有叶君!有叶君!你在吗!?请开门!」
声音隔着大门隐隐约约传来。
我当然不会听错这是谁的声音。
「衣、衣绪花!」
「有叶君!你在吧!?」
「危险!不要进来!」
听到我的声音后,敲门的声音停止了。
太好了,她听清我的话了吧?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不能把衣绪花都卷进去。
「怎、怎么办?……为什么衣绪花酱会……」
眼前的衣绪花喃喃自语道。
「但是晚了呢。这样下去的话,我会变成真的……」
她的嘴唇再次逼近。
近距离看着她,果然很美。
像魔法一样令我着迷。
索性就这样任她摆布不就好了么?
如此一来,愿望就会实现,恶魔也能驱除了吧。
再也不用为探寻答案而烦恼。
然而。
这是错的。
我终于意识到了。
衣绪花确实很美。
是受很多人喜爱的模特。
那玉琢的肉体吸引着所有人。
但是。
我并不是因为这种理由而被衣绪花吸引。
我——
「有叶君!」
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我转过头去。
面向庭院的大窗外。
衣绪花正站在那里。
能够看到那个石子发饰正在它应在之处闪闪发光。
是真的。
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真正的伊藤衣绪花。
她双手握拳用力敲打窗户。玻璃因震动而起伏,但只是涟漪而已。如今这透明的障壁,将我和衣绪花分隔开来。
「衣绪花,别过来!」
「是啊,已经迟了!」
她在我身上叫喊道。
而站在窗外的衣绪花,
张开了握着的手,将手掌贴在玻璃上。
我注意到,她手上戴着薄皮革制的黑色手套。
因为看不到手脚的皮肤,使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一个黑影。
衣绪花一闭上眼睛,奇妙的事就发生了。
发饰的石子从内部发出光芒。周围的空气摇晃、景色扭曲。
不久,发饰上闪现出小小的火焰。
那火焰渐渐变大,顺着她的头发,流到她贴在玻璃上的手臂处。
就像沿着导火线一样。
然后火焰来到黑色手套上,紧接着‘啪’的一声响起,玻璃上出现了裂痕。
同样的‘噼啪’声不断持续。而且间隔更短。
但是视线突然被迫转动。她两手夹着我的脸,强行改变了我面朝的方向。
另一名衣绪花的脸近在眼前。心形的发饰摇晃。
那张嘴唇正向我靠近。
在我就要感受到那湿润体温的一瞬间。
猛烈的巨响打破了寂静。
冷风灌进屋内。
我转动自由了的脖子,朝那看去。窗户已支离破碎。
「为、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
她的头发随风飘动,强健的双腿支撑着从长长的脖子处笔直伸长的脊梁。
她举起的手掌前端,有着从发饰中产生的火焰,火焰像卷起的线一般呈显出球状。简直像是手中有个小型太阳。
「请你扪心自问!」
衣绪花一用力。火球便化作炮弹,径直飞向另一个衣绪花。
「咕!」
命中了。低沉的悲鸣响起。她的身体被击飞到沙发对面,发出巨响。
「有叶君!没事吧!」
然后,伴随着熟悉的声音,把我扶起的是。
她那忧心忡忡的细长清秀的眼眸。
「没、没事……」
「呜呜……」
听到呻吟声和站起身子的动静,我朝那那里看去。
从沙发对面出现的是。
长着兔子耳朵的三雨。
但她身体的变化不止于此。
肌肤从敞开的衣服处露出,上面覆盖着长长的毛发。大腿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大小,脚伸的极长甚至会被错认成小腿,并用脚尖站立着,长长的双腿弯曲成了异于人类的形状。和平底锅差不多大的手上长着大大的肉球,尖锐的爪子从毛发间微微凸出。
一副兔子怪物的身形。
「三雨同学,请住手吧。」
但是,衣绪花的后背挡住了我的视线。
因为她护住我,挡住了三雨面前。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在有叶家!?」
「佐伊老师在中途注意到了……然后救了我。她告诉了我有叶君家的位置,还让我从这里开始找。」
三雨的耳朵摇晃着。
「衣绪花酱,让开。」
「不,不让。」
衣绪花决然地瞪了回去。三雨则像在威吓她般厉声道。
「我会,和有叶结合。」
「这是有叶君所希望的么?」
三雨没有回答这个质问。
简直像是在代替回答般,从她两耳之间,靠近额头的位置处,有什么东西凸起。这东西长出了好几根,并像树枝一样胡乱朝着各个方向伸展。其堆积成层的坚硬质感,既像蜿蜒曲折的冰柱,又像钟乳石一般。
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没错。
恶魔之角。
那是兔子——吗?
到底是什么动物,不对,是什么恶魔?
「……你会后悔的哦,衣绪花酱。」
「三雨同学,会后悔的是你。」
两人隔着沙发怒目而对。
在冻结般的几秒钟后。
最先动起来的,是三雨。
三雨一下跳起几乎碰到了天花板,并用巨手猛打向衣绪花。
但是,就像在配合衣绪花举起的手般,从发饰中涌出的火焰形成了盾牌。
「我……我是第一个!喜欢上有叶的!」
「这和顺序无关吧!」
三雨接二连三打向衣绪花。而火焰涌出将打来的手击退。
面对恶魔之间的力量碰撞,我只是保护自己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明明你半路出来把一切都抢走了!」
「我什么时候抢走了什么东西?」
「你以为我每天早上在学校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三雨向后跳了一大步,突然拉开的距离令衣绪花胆怯了一瞬。
她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长长的兔脚如弹簧般收缩。
「三雨!住手!」
我迎着三雨扑去。总之必须要阻止她。我伸出手抱住她——本打算这么做。
下一瞬间,覆盖着毛发的手尖利地出现在我视线中。
「呜啊!」
我挨了记重击,身体飞舞在空中。后背受到冲击,回过神来才发现脸正贴在地板上。花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自己撞到墙上然后掉了下来。
「有叶君!?」
衣绪花移开了视线。而三雨没有放过。
眯起的眼睛捕捉到衣绪花。锐利伸长的双手将衣绪花击飞到了桌子上。悲鸣。以及茶杯和盘子掉下来摔碎的声音。
「衣绪花酱什么都有!身材很高!胸部很大!双腿很长!脸很漂亮!很有天赋!大家都知道衣绪花酱!」
「呜……咕……」
巨大的兔子俯视着脸痛苦扭曲无法起身的衣绪花。
「变成你之后我就明白了。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只要走在路上大家就会回头,会带着明快的表情看过来。我体会到了衣绪花酱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和我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到。」
三雨痛苦地诉说道,紧接着她用巨大的双手掐住了衣绪花的脖子。
就这样用惊人的力量,将衣绪花精疲力尽的身体举起。
三雨那变成了兔子的身体大得惊人,使衣绪花的脚浮在了空中。
「所以……所以!不要连有叶都抢走啊!」
「……我不介意你喜欢有叶君。如果有叶君选择了三雨同学,我觉得那也不错。但是——」
衣绪花以被吊着的姿势,拼命挤出声音。
就像她不得不回应三雨的呼喊一般。
「——你真的喜欢有叶君的话……!为什么还要伤害他呢……!变成我……强行侵犯有叶君……这就是你、想为有叶君做的吗……!」
「那、那是……!」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
衣绪花无力垂下的手臂前端。张开的手中,形成了小小的火焰。
那飘摇着变大的火球,如线香花火般落到正下方,顿时灼烧了三雨的脚。
「呜咕……!」
三雨不由自主地松开手,衣绪花随之落地。衣绪花抬手朝向慌张后退的三雨,锁定了目标。
「三雨同学,你多恨我都没有关系,我已经习惯了嫉妒和怨恨。但是,如果你要伤害有叶君……我,一步也不会退让!」
「说、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一样……别插进我和有叶之间啊!」
「我!是在说!要守护他!」
三雨的双腿,一下子缩起。
衣绪花的手中,火焰闪耀。
两股力量即将发生碰撞。
看着这幕,我想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其实根本不用思考。
都是我的错。
我令一切都悬而未决。
因为我没有决定好自己的心意。
衣绪花也好,三雨也好,都不该受到这样的伤害。
应该受到惩罚的人,是我。
所以我不能倒在这种地方。
我勉强支撑起剧痛的身体,向快要崩溃的双腿中注入力气。
然后向。
射出的火焰。
猛扑的野兽。之间。
纵身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