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湘南大海,在静静地燃烧着。
泛着金色的层层波浪一直荡漾到大海的彼岸,云的四周是灼热而有绚丽的朱红色。咲世子坐在“碧露咖啡”的室外阳台上,桌子对面坐着福崎亚由美,她的身后是夕阳西下的逗子湾,使亚由美看上去像一幅剪影。
亚由美的样子和咲世子所想象的跟踪狂完全不同,从她各种折磨人的手法和信上所写的恶毒攻击词来看,应该是个异常古怪的人。艺术界里一向就有很多性格古怪的人,这些人有时候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是却有着扭曲的内心世界,而眼前的这个女人不仅看不出有什么令人讨厌的地方,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一种清爽的透明感。福崎亚由美,说是二十八岁,由于身材娇小,再加上只略施粉黛,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在咲世子眼里,亚由美就跟美术大学的的学生差不多,身上穿着一条款式简洁的直筒型白色麻布连衣裙。
“让你们久等了。”随着脚步声,头顶上方传来了素树那舒适悦耳的声音。素树轻轻地在咲世子前放了一杯平时点的皇家奶茶,在亚由美前放了一个大杯的意大利式咖啡,她微微点头致意后,和咲世子交欢了一个眼神后说:
“要是有事的话,请随时叫我。”
意思是,要是出事的话,我会马上赶来的。素树在这个咖啡店里跟亚由美见过一次面,那时就已经听那女人说了很多咲世子的坏话。咲世子点点头,微笑着说:
“谢谢。不过,没事。”
亚由美就好像是在接受招聘面试一样,挺直了腰背端坐在那里,对素树根本就是视而不见,但直直地看着咲世子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表情,这是一种心灵的一部分已经麻木的眼神。等素树回到吧台后,咲世子轻轻地说:
“我是来听你说说心里话的,你要是心里边堵着什么的话,就全告诉我,我既不想要你赔礼道歉,也不想责怪你。”
即使亚由美说什么道歉的话,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也是不能原谅的。咲世子只是想知道亚由美为什么会这么不讲道理地、无缘无故地憎恨自己的理由。一个人对他人无端的憎恨究竟能有多深,憎恨的力量又是来自何处,咲世子对这些感到不可思议,喝了一口融化了所有黑暗的饮料,亚由美直直地看着咲世子说:
“不管您怎么说,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咲世子无言地摇摇头,盛了满满一匙红砂糖放进了奶茶里。
“我知道您跟那个人已经分手了,但是还是不断地进行攻击,真是对不起您。这是因为,那个人四处躲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再加上他跟太太突然离婚了。”
“对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呢?”
亚由美的嘴唇抽搐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这可不是我的责任,卓治先生的婚姻在跟我相识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一点,咲世子女士,您也是清楚的,不是吗?”
这倒是事实,那个画商在和咲世子好以前,就已经抱过很多女人,甚至在和咲世子、亚由美交欢时,也同时有别的女人。
“也许是这样,但是,毕竟他那时还是保持了婚姻的形式,这跟实际离婚完全不一样。至少,应该说是你破坏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对吗?或者说,亚由美,是不是你只承认绝对完美的婚姻呢?依我看,真要是爱上一个人,就不需要什么正确的形式。”
听亚由美的语气,可以想象她一定给卓治的妻子送去了内容相当恶毒的信件,咲世子不由对那位不曾谋面的三宅太太产生了同情。亚由美喝了一口没有放糖的意大利式咖啡,用一种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声音说:
“我完全不明白,喜欢上一个人,应该有什么样的正确形式。”
年轻女人看上去很痛苦,她抬起落在桌上的眼光看着咲世子,问:
“生殖,难道不是爱的最终目的吗?”
咲世子仿佛听到一个人在用外语问自己什么,她完全不明白眼前的这位原美术馆策展人想说的是什么。咲世子抬起右手,打断了对方的话头:
“请等一等。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个抽象问题,要回答的话,也是因人而异吧。你为什么突然要问我生孩子的事?亚由美,会不会是你怀孕了?”
亚由美给了咲世子一个清晰的微笑。在她身后,水天交接处得界限在夕阳西下后变得模糊起来,呈现出一道层次稍微不同的深蓝色,这道模糊的蓝色重叠在玻璃窗框上。
“没有怀孕,我一直在想,要是肚子里有卓治先生的孩子该多好。”
“他还没离婚时,你就这么想吗?”
亚由美垂下了尖尖的下巴,点点头。
“是的。”
要生那个男人的孩子,难道卓治是个这么值得信赖的诚实男人?咲世子根本就没想过要卓治的孩子。卓治天生就是个喜欢寻欢作乐的人,但也是个才华出众,思维敏捷的人,偶尔约会,一起过上一段时间,倒是不坏,但是要跟他一起建立一个家庭的话,对咲世子来说,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就在咲世子回想着跟卓治之间的关系时,亚由美说话了:
“我一直认为,爱的最终目的是生殖。我没得到过真正的爱,从出生倒现在,我都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
亚由美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就好像眼前出现了一堵悲叹之墙,想说的话被堵在墙前,走投无路,让人揪心。咲世子用一种尽量不去刺伤对方的语气委婉地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我是人工授精出生的。我父亲因为年轻时得过病的关系,患了无精子症。在我上高中时,父母亲告诉了我这件事,我当时受了很大的打击。”
“这是很大的打击。”
亚由美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说:
“我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想知道遗传学上谁是我父亲的心情,我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去查,我的老家是鸟取县,母亲是在当地的国立大学医院接受了不孕治疗。我也去见了给我母亲做体内授精手术的大夫,但是,最终也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
咲世子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反复多次跟踪自己的可恨可憎的女人,却一下子把自己最痛苦的秘密透露给自己。亚由美,这个女人在跟人打交道时的距离感既让人感到异样,又令人应接不暇。
“不过,你的这些隐私跟卓治之间的事应该不是一回事吧?”
咲世子还想说,这种痛苦也不应该是变成跟踪狂的理由。现实中,靠人工授精出生的人很多,可以说绝大部分人并没有发生像你那样的问题,而是跟养育自己的父母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咲世子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
“这,就是你认为爱是生殖的理由吗?”
亚由美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咲世子的提问,而是继续说:
“我听说,用于不孕治疗的镜子是医学系一帮健康的学生提供的。对他们来说,提供一次精子,能拿到几千日元,是一份很轻松的打工,听说那时有十几个学生登记提供精子,所以绝对不会知道谁是我的父亲,这也是为了不用对出生的孩子负责任的一种机制。”
咲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可以想象,一个女孩子在知道了这种事实后所感到的痛苦之深。亚由美微微一笑,又继续说:
“我去看了那个现场,我的遗传因子诞生的地方。”
咲世子好像看到了潮热盗汗后的幻觉一般,对面的亚由美就坐在自己的眼前,却在向自己放射一种令人眩目的情感能源。虽然感到恐惧,却又不能回避。不能看着她往危险的独木桥上走。咲世子用一种几乎叫喊的语气严厉地说:
“不要说了,亚由美。不管你是怎么出生的,你就是你。”
年轻的女人露出皓齿一笑,也不管咲世子的口吻是多么严厉,她的表情愈发可怕,咲世子不能无视她的表情。
“在大学医院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用折叠式屏风隔出的角落,屏风用的是那种廉价的绿色化纤布。隔出来的那一小块地方大概跟电话亭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一张小小椅子,椅子上有重叠起来的男性杂志。男生们就坐在这个角落里,为了得到几千日元,一边看着不知名字的女人裸体,一边射出精子,然后,出生的,就是我。”
咲世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像闻到了一股从那种地方飘来的腥味儿,但是,同时又想,年轻,就意味这这样的结果。在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痛苦和不幸之前,自己的痛苦就成了全部。
“我要是处在跟你一样的境地的话,也一定会很痛苦的,但是,你的父母亲也跟你一样是很痛苦的,不是吗?去做不孕治疗也好,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也好,他们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亚由美坦率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父母也对我说,今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有任何变化,我对他们的养育之恩也很感激。但是,这根医院的那个屏风后面的角落没什么关系,我只要一想起自己出生的经过,眼前就会浮现出那道脏兮兮的绿色屏风……哎,我问您,咲世子女士您还是认为,爱不是生殖吗?至少,我的父母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觉得,在没有怀上自己的孩子前,不能说爱已经成功。”
对没有生过孩子的咲世子来说,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孕育一个新的生命,爱难道真的是非有不可的条件吗?咲世子也认识很多没有孩子的夫妇。
“没有什么可以让所有人满意的答案。不管对谁来说,爱情本身是非常个性化的东西,每个人的爱都是量身定制的,没有什么现成的尺寸。”
亚由美微笑着,好像根本没听见咲世子在说什么,继续说:
“我一直很彷徨。我以前工作的美术馆在我的策划下,决定收集世界各地的圣母子绘画和雕刻作品,举办一个圣母子展。我觉得只要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也许可以从烦恼中找到答案。在准备展览的半年当中,我几乎没有休息过,一直扑在美术馆里。”
兄啊狮子想到了自己创作版画时的情景,再痛苦,工作还是跟男人不一样,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这不是很好吗?工作一定给你找到了答案,是吗?”
亚由美的眼睛像是在做梦一般,变得柔和起来,放在桌上的两手交织在一起,修得整齐的指甲,细细尖尖的手指头,都很好看,跟咲世子的完全不同。
“是的,画展获得了很大的成功。然后,画展的最后一天,卓治先生来了。”命运就是这么捉弄人,把一个富有魅力而又是最糟糕的选项摆在了一个拼命在寻找答案的人面前。咲世子感到一阵不耐烦,因为自己的情况也有相似之处。
“然后就是每天玫瑰,葡萄酒和艺术,对吗?”
年轻的女人没有意识到咲世子是在讽刺自己,颇为兴奋地点点头,继续说:
“卓治先生对所有的美术作品都了如指掌,我在学生时代就看了他写的书,能跟他交谈就已经感到很荣幸了。有了接触后,我们开始约会,然后就发生了关系,但是,我并不后悔。”
玩弄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年轻策展人,对卓治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
“我忘了是在第几次的晚上,卓治先生在完事以后,就把自己太太的事和您咲世子女士的事情告诉了我。当时他说,‘我没有孩子’,还说,‘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太太也好咲世子也好,都已经一把年龄了,恐怕也不行了。’当时,卓治先生这么说了以后,从床上抬起头来,笑着对我说:‘亚由美,你不想替我生个孩子吗?’”
咲世子不由得想咂嘴,那个男人就会在无意当中抓住别人最软弱的地方。
“我也重新凝视卓治先生,头发里已经能看见白色的东西,当年医大的学生一定也就是卓治先生现在的年龄了吧,对卓治先生来说,生孩子也许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我笑了笑,没有回答,但是心里已经暗暗下了决心,要生卓治先生的孩子,这样的话,我就能实现我父母亲未能实现的爱的形式,我要生这个人的孩子,去建立一个完美的家庭。”
亚由美眼里闪过一种奇异不定的神色,就好像是夜晚的大海,迷人却又危险。妩媚地闪动着,勾引着对方。年轻女人又嫣然一笑,说:
“咲世子女士,您明白了吗?为什么我会认为爱就是生殖。这就像基督教说的那样,不以生殖为目的的做爱是不纯洁的。我生了卓治的孩子,就能用一种正确的形式让自己重生。我实在太想圆我们家两代人的梦了。”
如果真要这样,那么,施展别的什么手段也是可以的,咲世子和卓治的太太对她来说,都只是障碍物而已,爱竟能使人变得如此冷酷吗?咲世子想着,强忍住叹息,轻轻地说:
“于是,你就变成了跟踪狂。”
亚由美轻声笑了起来:
“对不起,咲世子女士,我在小说和电影上倒是看见过这样的人物,但是没想到自己也会变成那样。”
2
“给你们换一杯水。”
素树的声音使咲世子感到自己好像是从梦里被唤醒过来一般。素树伸出长长的手臂,将冰块早已融化的杯子撤下去,重新给两人换了一杯水。咲世子的奶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喝光了。喉咙干得发燥,她想喝点什么酒,但是还要开车回去,只能忍着。
“请再给我一杯奶茶,亚由美小姐,你呢?”
“那,请给我一杯鸡尾酒。”
年轻女人要了一杯餐前酒,素树给咲世子递了个眼神,咲世子点头表示没问题。见素树放心地走开了以后,咲世子又说:
“那,你最近的心情怎么样呢?”
“我自己觉得平静多了,但是,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清楚。有时,就好像今天写的信那样,突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担心自己又会去憎恨什么人。当然,总体上,最近比较稳定,风平浪静的感觉。”
咲世子试探地看着亚由美,对方脸上没有丝毫阴影,表情甚至透明到让人觉得失去了灵魂一般。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卓治已经说了,不想再跟你见面。”
卓治为了躲避亚由美,现在正在东京市中心一带的商务旅馆打游击生活呢。新的画廊的开张和逃跑生活,想必也一定很辛苦。但是那样的话,还是自己不留神说的一句话引起的结果,不得不加以同情。(录者:我倒觉得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但是,不管对谁来说,要过好后半生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在想,只一次也行,最后跟卓治先生谈谈,然后就回老家。美术馆的工作也已经辞了,没有必要继续呆在这儿了。”
亚由美的老家——山阴是个远离东京的地方,亚由美若想治愈自己心灵的创伤,还是尽量离东京远一点为好。
“这就好。不过,跟谁吐一下自己心里的郁闷,也许会让你感到轻松。你回去以后,也可以在当地找心理专家谈谈。”
亚由美微微一笑,看着咲世子的眼睛说:
“您说得对,我会考虑的。”
两个人接下去开始了轻松的聊天。
共同的话题是已经分手了的三宅卓治和美术界。亚由美和咲世子聊起男人和美术界的一些搞笑内幕,放声笑了好几次。在他人眼里,就好像是关系亲密的母女俩,抑或是忘年之交,而绝不会想到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曾是跟踪狂,而另一个则曾是受害者。
餐前酒后,亚由美又要了红酒,她看上去很会喝酒,以很快的速度喝了好几杯。咲世子用不含酒精的鸡尾酒来陪她。待吃了一些便饭喝了几杯红酒以后,咲世子一看手表,有点吃惊,两人竟聊了三个多小时。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们也许不会见面了,不过能跟你谈谈,也算是有缘吧。”
咲世子拿起付款单站了起来,亚由美伸出手来说:
“我来付钱,也算是我对您的赔礼道歉。”
咲世子慢慢地摇了摇头说:
“你要是花自己的钱,我不在乎。可现在你用的是你父母的钱,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这份好意。而且我又比你打好多呢。”
素树早已经等在付款机旁。结完帐,用两手把零头递给咲世子时,素树说了声“谢谢”后,又问咲世子:
“这就回去吗?”
咲世子看着微醉的亚由美问道:
“你是怎么来的?”
“从饭店打车过来的。”
素树马上就说:
“请在吧台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打电话叫车来。”
咲世子交替地看了看这对同龄的青年男女,年龄也许是没有什么可值得参考的,但是,眼前的这两个同龄的人是截然不同的。
“不用叫了,我开车把亚由美送回‘普羽之森’饭店。你不用担心,没问题,就这样,谢谢。”
停车场上,那辆德国产小型车在夜幕中散发出如黑珍珠般的荧光,咲世子随口说:
“在近代美术馆前,看见自己的车被红色油漆涂得乱七八糟,当时我真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以为这是车在流血。”
亚由美一副萎缩的样子:
“真是对不起您,一到发作的时候,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咲世子打开了车钥匙,车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快,上车吧,我送你回饭店。”
黑夜中的海岸大道蜿蜒伸向前方。刚刚入春不久,到旅游旺季还有一段时间,这个季节开车行驶在海岸大道上的差不多都是当地人。年轻人即使没有什么事,也喜欢开车兜风,但咲世子对开车往返于自己的工作室和心爱的人所在的地方之间,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夜空中,绿茵掩盖下的大峰山圆圆的山顶悄然矗立,开过大峰山,再有一公里左右就到饭店了。亚由美看着夜幕下的大海说:
“能不能请您到我屋里喝杯茶,我想还礼。”
驶过空无一人的一色海岸,过了叶山皇家公馆前的红绿灯后,咲世子用力踩着油门说:
“今晚就免了吧。刚才聊了很长时间,我也累了。”
咲世子打出左边的信号灯,把车转向饭店前的上坡道。黑色的小型车吃力地爬着从悬崖边开出的上坡路。饭店前,带着白手套的门卫用立正的姿势指挥停车。亚由美说:
“那前边的停车场就行。”
咲世子把车停到距离饭店有一段路的停车场。
“那,就再见了。”
咲世子拉下手制动杆,回头去看旁边的亚由美,这瞬间,发现自己和亚由美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这不是错觉。亚由美从副驾驶座扑向了咲世子,细细尖尖的手指有力地卡住了咲世子的脖子,咲世子嘶哑地喊道:
“你干什么?”
亚由美在黑色的POLO里喊道:
“我最恨的就是你。卓治在哪儿?你老实说出来。你这条不要脸的母狗。”
亚由美身体里的跟踪狂症又回来了,声音也和刚才的完全不同。咲世子看着饭店的灯光,觉得意识在渐渐消失。
第十二章
1
为什么,心情竟觉得这般舒畅。
咲世子完全处于没有抵抗的状态,全身无力。亚由美从副驾驶座上扑过来,用手卡住咲世子的脖子,表情却如黑夜中的大海一样宁静。就连自己要杀人这件事,于亚由美来说,也好像是远隔万里之外发生的事一样。咲世子发现,亚由美的眼睛虽然跟玻璃一般透明,但是焦距却没有对准自己。咲世子觉得,这个心灵突然崩溃的女人可怜的要命,她努力挤出一句话,声音如同飘过树梢的风声一般沙哑:
“可怜的……孩子……”
对咲世子来说,比起肉体上的恐怖和憎恨,怜悯之心要来得更强。听到这句话,亚由美的手突然松开了。倒在驾驶座上的咲世子透过车窗斜看到湘南的大海,海面上忽闪着的船上灯火,就好像是潮热盗汗后出现的幻觉一样鲜明。在这幅黑色的大海风景画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素树,在叫喊着什么。缺氧的大脑居然还能展现如此美妙的幻觉,抑或是现实?
“砰砰”声响了起来。这不是幻觉,是现实。在听觉恢复的同时,恐怖感也同时产生了。素树的手在用力拍打车窗,咲世子用麻木的手指打开了门锁,门砰地被打开,男人的声音在叫:
“咲世子,你没事吧?”
素树一把推开年轻的女人,咲世子一边咳着一边扑向素树。男人再瘦也是男人,一口气就把体重不轻的咲世子抱下了车,然后捧着咲世子脸颊急促地问:
“你怎么啦?要不要叫警察,脖子周围全红了。”
咲世子突然感到异常恐惧,身子不由得打起颤来,边摇着头表示反对,边说:
“不,不用叫警察,快让她下车。”
素树马上点了一下头,表情严峻地走向POLO的副驾驶座,刚把手放到门把上,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亚由美脸上苍白地下了车。
“咲世子女士,对不起。”
亚由美看也不看素树,只朝着咲世子轻轻地点头,行了一个礼。对咲世子来说,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是真正的亚由美了:在“碧露咖啡”透露自己的出生秘密,心灵受到创伤时的亚由美;因嫉妒而差点堕落为杀人放时的亚由美;像幼稚的孩子一般后悔不已,脸部表情扭曲的亚由美。就在咲世子呆呆地看着亚由美的脸时,这个原美术馆的策展人却突然按住腹部,扭曲了身子,转过身去,在饭店的停车场上轻轻地吐了起来。当她再次转过身来时,透明的黏液从嘴角落到了胸前。眼神变得惊恐不安起来。咲世子冷冷地说:
“我不需要你的什么道歉,快回自己的房间去吧。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卓治,而是医生。趁着还有救,快点治好自己的身体。”
咲世子不想听亚由美的什么回答,而亚由美也只是茫然地看着咲世子和素树身后的黑夜中的大海。
“素树,走吧。”
咲世子撂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前发,对素树说,停车场的入口处,停放着素树的蓝色“甲壳虫”,门也没关。
“我觉得不安,就跟着来了,幸亏来得及时,我可不是像你这样心底善良的人,所以不能相信那个女人。”
“多亏你来了,是我太轻看了那个女人,总以为,互相吐出真言,就能化解误会。”
素树用一种难以自我的表情低下头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
“明白了。”
车前灯一瞬映照出亚由美的身影,她仍然独自呆立在黑夜中的停车场上。咲世子看也不看映在车后镜上的年轻女人,两辆“大众”丢下亚由美走了,出了饭店的停车场,从长者崎沿海的公路上。咲世子驾驶着自己的POLO,紧跟在前边那辆车的红色尾灯后面,老式的“甲壳虫”那圆形的车屁股很可爱,跟素树的那部分很像。
“甲壳虫”闪烁出向左拐的信号灯,开进了一个停车场。夜晚的停车场空空如也,正面的建筑打出灯光,能看见叶山游艇基地的字样,咲世子把POLO停在素树的“甲壳虫”边上。{(这段实在看不清楚,眼要瞎了)下了车,素树好像要带着咲世子,头也不回地轻轻走进路道,咲世子在素树的后面轻轻地走着,跟着素树……(这段我是分辨不出来什么字了,请见谅,大概不怎么影响上下文)
“喜欢上一个人,有时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不是。”
大海的气息好像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它能融化受创心灵的坚硬外壳,咲世子也不禁感慨万分地说:
“不过,我喜欢上你,是一件幸运的事,不仅是因为你救了我。”
咲世子大概能猜出素树想对自己说什么,……(杀了我吧,我情愿我眼睛瞎了,分辨不出来啊)
素树吃惊地转过头来看着咲世子:
“我没想到你怎么看轻自己的人生,我认为,你不论面对什么事,总是绰绰有余,是个很会享受自己人生的人。”}
咲世子用两手把黑色风衣的领子合了起来,虽说是春天,湿湿的海风还是带着寒意。
“说是成年人,但是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做得绰绰有余,不管什么时候,那是在拼死拼活地干。年龄的增长,会使人的身体也好精神也好,都变得僵硬,变得皱巴巴的,哪还会有人再来喜欢我呢?直到变成灰,自己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想想也令人讨厌。更何况,我还有严重的幻觉症……”
潮热盗汗后突如其来的幻觉症,咲世子还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是咲世子最大的一块心病,那些可怕的场面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幻觉’是什么样的?”
“第一次见到你时,幻觉症也发作了。你还记得吗?在贫血过后,我昏厥了。最初,是体内上火,全身发热,出大量的虚汗。男人是体会不到的,潮热盗汗是女人更年期独特的发热症状。一般的话,就到此结束,但是,我的情况有点不同,在出虚汗之后,幻觉和贫血接踵而来,幻觉中甚至还看到过你呢。”
素树正面朝向咲世子,用不可思议地表情问:
“幻觉中的我是个什么样子的?”
咲世子做了个深呼吸,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了。
“那个幻觉是在跟你发生关系以前出现的。你把手伸向我,说:‘你不是想要我吗?你这条母狗。’”
素树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幻觉里的我真可以啊。”
“不,这是因为我就是这些希望得到你。不过,当时我真受了很大的打击,几乎是一时不挂地倒在地上,结果感冒了。”
两个人一起轻轻地笑了出来。
“真的,我只能任凭自己这么倒下去,我在想,我会一个人老下去,一个人变成老太婆,就在这时,你出现在我面前。你救了我很多次,我真的很感谢你。”
素树伸过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这不是幻觉,是一双令人感到温暖的手。男人的坚硬而又温暖,女人的柔和却冰凉,造物主就是这么造就了人类的身体,缺一不可。两人十指相扣,互相交织、咲世子不由惊叹起来,手指与手指竟能这么弯曲相扣交织,难怪人至死都要追求异性。咲世子和素树一起靠在海边的栏杆扶手上。
“要说感谢,应该是我。我也是因为拍不成电影,心情坏到了极点。在这个地方,遇到了你,才渐渐地想要重操旧业。我拍东西,在拍故事前,总是喜欢先拍人物,没有好的形象,就拍不下去。”
咲世子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像椎名诺娅什么的,是吗?”
素树好像根本不在乎咲世子说了什么:
“是,像诺娅,还有你。”
“你每次拍戏,都会和片中的女演员谈恋爱吗?要是真的话,以后可不得了。”
素树的两道眉毛困惑地倒了下来,这是咲世子喜欢的表情。
“我喜欢过的女演员只有诺娅。拍广告片什么的,都是搅来的活儿,不会对演员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至少,我现在想拍的长篇的主人公也只有诺娅和你。”
即使素树说的是奉承话,咲世子也感到心满意足。帆船在波浪中轻轻摇晃,船帆在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波浪就像小小的心脏在跳动一样,轻轻地拍打着水泥海岸。
“这么说,你不是个重相貌的人。”
“不。我很看重相貌,诺娅也好,你也好,对我来说都是很美的人。但是,重要的不仅是外表,还有这个人能传递给我什么样的信息。这在银幕当中也好,在实际生活当中也好,都是一样的。如果我感觉不到这种信息的话,那不管对方是多么漂亮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张表皮而已。”
咲世子想起了椎名诺娅那对有特点的眼睛,素树继续说:
“诺娅的特点是,能一贯坚持自己的原则,有一种无可动摇的坚强,但实际上内心却很脆弱。而咲世子,你呢,则是具有能接受所有东西的温软,同时又有点谨小慎微,对大部分男人来说,这两点都是很有吸引力的。”
这段话令咲世子感动,她觉得,素树很善于公平看人,他能冷静地把红得发紫的女演员和自己相提并论。而且,咲世子还知道,素树是毫不做作地在说这些话。咲世子把头靠到男人的肩头。
“你别再说了……”
咲世子突然说不下去了,只觉得眼泪快要冒出来了。她想说的是,你要是再这么说下去的话,我可能一辈子都不像离开你了。素树叹了一口气说:
“你也救了我。我以为自己也许再也回不到电影世界里去了。眼前的世界突然对我关上了大门,这个打击非同小可。但是、跟你认识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创伤,不从正面去对待的话,是永远治不好的。这不光是从正面去对待,而且还需要爱情的力量。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像,不过,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爱一个人,不光是为自己,还要为所爱的人着想,担心,于是就在为别人着想、担心当中,竟然能自然克服了自己的弱点。”
这点和苦于更年期综合症的咲世子的想法完全一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因为这本是来自生命根源的力量。人总以为只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也能活下去,但实际上支撑自己的是贯穿着自己体内的生命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不会因为体内微量的女性激素变得神经兮兮,也不会因为情人的微笑而感到幸福透顶。人人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但是又同时被一种生命的力量维系在一起,而爱情则是最单纯的表达方式。
“你也不用向我道歉。我们俩都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相遇,互相慰藉,互相安慰。不过,这样的时间也快要结束了,快乐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
素树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吃惊地问:
“为什么你会知道?”
“当然能知道,你最近不是经常在抱头思索吗?”
素树将脸转向黑夜中的大海:
“我是在犹豫,是不是要重新回到电影界里去。要是这么做的话,我就必须回到东京去,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跟你频繁见面了。一旦开机后,也许几个月都不能见面。”
咲世子本来想说,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仅是如此的话,那永远不会有结束,可是所处的世界不同的话,两个人的距离也会越来越远。心灵的创伤是治愈了,可是素树也要回到那个五彩缤纷的电影世界里去,只有自己还是继续留在这海滨城市搞自己的创作。前途无限的素树和已经在走人生下坡路的咲世子,两人相逢在各自人生的转折点上。两个人之间生命力的差距也许是无法填补的。对素树的话,咲世子只是轻轻地应了声:
“是吗?”
“修改剧本,大概还要花一两个星期,等这个工作结束了,再考虑吧。”
“好吧。”
这一两个星期将成为我们热恋的最后美好时光,咲世子暗自对自己这么说。咲世子将手臂挽到了素树的腰部,两人长时间依偎着看着夜幕中的大海。
2
又过了几天平安无事的春天的日子。素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规律,日夜颠倒。结束咖啡店的工作后,深夜开始修改自己的剧本,到咲世子家则是早晨。
咲世子用心为年轻男人准备好早餐。有时,两人拉上窗帘,一起交往。大概是次数多了,互相之间能非常融洽,以至于令咲世子感到不安,以前总以为自己的身体在二十岁年龄段是最敏感的,而现在却觉得要远胜于那个年龄,现在变得更为敏感,欲望也变得更为强烈。
素树有时候直接上楼,在咲世子的床上睡到傍晚,有时候在中午回到自己的住处——逗子玛丽娜公寓。这样的生活节奏,对咲世子来说是非常理想的。早上交欢以后,身体里还留着软软的满足感,就进工作室搞创作,画报纸连载小说的插图、杂志的单张漫画,还有开个展的作品——漂流物系列。疲倦了,抬起头来,眼光落到天花板上,想到心爱的男人就在那上边睡觉,明知这样的生活维持不了多久,但是也能令咲世子感到十分满足。变奏曲在周末奏响了。下午,送走素树后,手机响了。咲世子从来不把手机号码告诉有工作关系的人,会是谁的电话呢?咲世子确认了一下画面,竟是卓治打来的。
“喂,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咲世子停下刻铜版的手,说:
“好啊,你呢,新的画廊怎么样?”
“还凑合吧。景气恢复也很重要。虽说是艺术,但是要干好这一行靠的还是生意兴隆。对了,谢谢你送给我花。”
因为忙着画插图,咲世子没去参加画廊的开张仪式,而是给三宅的画廊送去了一盆蝴蝶兰。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你对从前的情人就不能热情一点吗?这不,我是来向你问个好,顺便想知道你的个展作品完成得怎么样了。”
这点完全没问题。素树又总是在自己身边,现在的咲世子可以说是充满了精力,创作出了一幅又一幅白色的漂流物系列作品,开拓着自己绘画世界的新天地。
“创作方面很顺利,好像有十年了吧,没这么投身于创作中了。哎,你什么时候来看看吧。”
“这可太好了,我一定要去。好久没吃好吃的鱼了。”
听卓治这么一说,咲世子想起亚由美——那天夜晚,她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停车场上,眼神无光。
“哎,我呀,前些日子,见了亚由美。”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事。你们在一起交谈的话,那一定是没事了。”
咲世子叹了一口气:
“也不完全是这样。”
咲世子把跟亚由美见面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卓治:亚由美因为自己是人工授精诞生的,所以为了建立一个完美的家庭,想跟卓治生个孩子。这天晚上,原以为已经冷静下来的亚由美,到了饭店的停车场时却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卡住了自己的脖子,而素树救自己的事只一句话带了过去。卓治听到这里不由得慌了:
“你真的不要紧吗?那种女人,扔给警察就行了。”(这种男人扔给狗去爆菊花吧)
“这应该是你做的事。不是你对她说,给我生个孩子吗?我可再也不想管这份闲事了。那姑娘需要的不是恋爱,而是专家的心理疗法。你不是知道她老家的电话号码吗?亚由美的情况应该由你去告诉她父母吧。”
“好,知道了,知道了。”
咲世子心头还有件放不下的事。
“我想问问你,町枝妈咪好吗?你想独立的事儿,我没有告诉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不好意思打电话。”
“那老太婆吗?杀了她也不会死的,好得活蹦乱跳呢。你给她打个电话吧,她准会高兴的。她对你,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你知道吗?她知道我跟你好的时候,把我好一顿训,说是,要是真心跟你好,那还行,要是只是玩玩的话,就绝饶不了我。她亲口跟我说的,你就跟她亲生女儿差不多,你要是见了她,顺便也替我问一声好。”
这也是卓治会做人的地方。自己落难时被MACHIE老板重用当上主管,可口说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这次则是恩将仇报。虽说如此,却也没忘记向以前的恩人讨好一下。咲世子不由得笑出了声,又问:
“你怎么样?好不容易又变成单身贵族,又过起了花花公子的日子了吗?”
卓治哼了一声,说:
“都是因为亚由美,害的我看见年轻女人,都觉得是炸弹,我呀,还从来没对女人这么小心过呢。”
“是吗,那就好好忍耐吧。”
挂上电话后,咲世子的嘴角还留着一丝微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沾花惹草的中年男人都该好好反省反省,整天扎在花花草草当中,总有一天会碰上个地雷什么的,就像出现跟踪狂那样、想象着卓治那垂头丧气反省的样子,咲世子就愈加觉得好笑。
同时也想到素树的事儿,从现在起的十七年后,到了咲世子现在这个年龄时的素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定会受到很多女人的追捧吧,咲世子很难想象素树会不做越轨的事。
胸口再次感到隐隐作痛,素树四十五岁时,咲世子已经六十二岁了,即使现在还勉强凑合,可是到那时就一定不相配了。咲世子心中凉了一大截,又重新走回刚刮了一半的铜版前。
这天,一直工作到晚上,创作了两张报纸连载小说的插图,一张漂流物系列的作品。本来只想试印的,但是赶着兴头上一口气把画全印刷好了。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八点半。
朝北的天窗已经变成了一张藏青色的画布,虽说工作途中接过卓治的电话,但是也干了八个小时,肚子也开始唱空城计。晚饭,还是去素树打工的咖啡馆吃。今天不吃老点的那个海鲜蛋包饭,想吃有劲道的肉,那家咖啡馆的煎小肥羊排骨也是咲世子中意的一道菜。
拿起车钥匙和手表,穿上黑色的皮套装,正在束腰间的皮带时,突然门铃响了起来,这个时侯会是谁?收报费的人上个星期已经来过了,可能是配送公司的人吧。咲世子拿起对讲机:
“请问,是哪位?”
耳边传来一阵动响,稍稍停了一会儿,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椎名诺娅。不好意思,突然打搅您,我哥也跟我一起来了。”
“是吗?”
咲世子胸口一阵狂跳加上空腹,胃里感到一阵抽搐,令人作呕。咲世子穿着外套,走向门口。打开门,眼前出现的是椎名诺娅,一顶鸭舌帽深深地盖到眼睛上方;另一个是身穿黑色瘦身西装的清太郎,他的衬衫和皮带,还有皮鞋都是黑色的,活像一个小个子职业杀手。诺娅个子也不高但是也许是因为身材姣好的关系,看不出紧巴巴的感觉。
“请,请到屋里坐。”
“打搅您了。”
清太郎先进了屋子,诺娅看着咲世子的这身打扮,说:
“您是不是要出门?对不起,突然打搅您。”
咲世子挥了挥手,径直走向里面的客厅:
“没关系。倒是你们的电影方面,有没有进展?”
就在大约十个小时前自己和素树拥抱的布沙发上,诺娅和清太郎并坐在一起,令咲世子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清太郎的眼睛闪闪发光。
“电影上映的日期也有了个眉目。我们最初只考虑在一家影院举行首映式,但是一家著名电影公司,和诺娅拍广告片的赞助商联合资助我们,所以决定扩大首映式的举办范围。现在是万事俱备,就等素树回来拍了。”
咲世子感到体内的血液一下子变冷了。诺娅接着说:
“您还没有听他说吗?我们俩给他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没有明确的答复,真急死我们了。电影公开日期是在秋天,所以摄影工作最晚也得在夏天内完成,可以说没有多少时间了。”
咲世子摇摇头,素树并没有在自己面前显出过着急的样子。
“不,我只听他说,还在考虑是不是要回到电影界里去,但是,在回去以前,要先把剧本修改好。这么着急的日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诺娅很失望的样子,脸上是拼命在忍住自己心中怒气的表情。即使这样,诺娅的美丽也令人感到很特别,在咲世子眼里,这一切都能成为绘画对象,这种光彩照人的魅力也是一种天生的才能,策划人清太郎开口了:
“现在这里的三个人至少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我们那想让素树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希望他早日回到电影界里来。”
清太郎说到这里,突然把两手撑到木头桌上,朝着咲世子深深地低下了头。
“对您来说,也许是件痛苦的事,能不能请您替我们在背后推他一把?诺娅也还有别的拍片日程,失去了现在这个好机会,那家伙导演的处女作问世,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了。拜托了,咲世子女士。”
诺娅那双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直直地盯着咲世子,脸的一半都好像变成了一对水汪汪的眼睛。
“我也求您了,咲世子女士。咱们不是说好了的吗?您说过,会把素树还给我,您说,等他自己能一个人站稳了,就把他送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世界里。我们都替他担心,整个摄制组一共有三十多个工作人员,虽然今天没来这儿,但是大家都说,只要他回来,马上就停下其他工作回来拍片。这儿的确很悠闲,是个能让他感到温暖的地方,但是,素树要是一直留在这儿的话,事业肯定是不会成功的。”
诺娅说的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几乎接近惨叫,要让素树的事业有所成就,除了让他回到原本属于他的世界别无其他之路可走。这一点,咲世子也是有切身感受的。为了成就素树,到了自己让路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来得如此之仓促,正是爱情处于最佳状态的此时此刻,咲世子挺起了胸,正面朝向这两个人:
“明白了,我会跟素树谈这个问题,让他早日回到事业中去。”
“谢谢您,咲世子女士。”
诺娅把两手抱在胸前,就好像是在拥抱咲世子似的说。
“不过,素树也不是孩子,他也不一定会听我的话,我会尽一切努力的。只是,本人如果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的话,强迫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椎名清太郎已经站了起来,向着咲世子致礼说:
“有您这句话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们会做的。只要看见摄影组的人,那家伙的心也会变的。诺娅,走。”
清太郎朝着门口走去,诺娅看着哥哥的背影,又看着咲世子。咲世子尽量掩饰着心头遭到的伤害,装出一幅平静的表情,诺娅小声地说:
“咲世子女士,真的很对不起您。”
说着,诺娅扑过来,拥抱了咲世子,纤细而又苗条的身体,这是少年时代的素树经常拥抱的身体。咲世子轻轻用手搂住了诺娅背部,然后紧紧抱住了诺娅。两个爱上了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拥抱在一起,好像是在说,与其用语言表达心情,还不如靠身体里发出的热量来做个互相交换,咲世子拍了拍诺娅的肩头:
“策划人在等着呢,去吧,诺娅小姐……”
咲世子还没把话说完,诺娅抬起头来,露出一个令人费解的表情说:
“……今后,素树就拜托您了。”
咲世子点了点头,诺娅小跑着走向门口。清太郎那辆跑车的发动机声回响在安静的住宅小区。咲世子松开腰间的皮带,脱下了黑色皮套装,食欲和希望都一起消失殆尽。要把素树送回到事业中去,咲世子紧咬嘴唇,强忍着快要涌出来的泪水,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这句话。
第十三章
1
这天晚上,咲世子抱着绝望的心情哭了一夜。这开始于初冬的爱情却将随着春天的结束而结束,虽然短暂,却让人感到如此幸福。从三十岁以后的十五年里,记忆中好像不曾有过如此充实,如此完美的爱情,和素树这样的关系还是人生中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十七岁的年龄之差,素树用一种年轻人的冲动走向自己,毫无深虑,毫无掩饰;而自己则是努力在珍惜这种纯真的冲动,并使之成长,这就是自己应该做的事,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年轻男人。
现在到了应该舍弃这份幸福的时候了。
咲世子下了决心,要离开素树,让他早日回到椎名诺娅他们等着的电影界去,那儿才有属于他的天地。
黎明时分,咲世子用父亲留下的老式音响放了《爱你到永远》。她选的不是放声高歌的惠特尼.休斯敦,而是比较低调的琳达.朗丝黛的版本。春天,渐渐发白的清晨中,琳达的歌声就如清澈的朝霞一样缓缓流过:
“如果我留下来,我会成为你的羁绊。再见吧,请不要哭泣。我将永远爱你!但我要离去。”
音乐里的感情没有东西方之分,为不成为所爱的人羁绊,勇敢地离开自己的所爱,这种女人的心情被寥寥数句歌词刻画得如此淋漓尽致。咲世子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坐在沙发上,今晚要流掉所有的眼泪,从明天开始,为了素树,也为了自己,还为了已经结束的爱情,不能再流泪了。
又是一个早上到了,自己的角度变了,跟素树的关系已经不是年龄相差较大的情人关系,而是母子关系,自己必须是一个严母,要把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赶出家门的严母,要把素树从舒适的环境推向战场,也许会让素树受到更残酷的打击,但同时也会使他变得更加成熟起来。和咲世子一起生活在这气候温暖的海冰城市的话,素树就不会有明天。
同一首曲子,听了无数遍,咲世子在等自己流尽泪水,然而,音乐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每次重复,都会引出新的热泪。
结果咲世子一夜未眠,也不吃,又开始了版画的创作。已经没有了食欲,只喝了一些热的东西。也许最好的减肥是失恋。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时候,刻铜版的手却异常地灵活,刮坚硬的铜版竟如同削枯竹一般顺手,而只要停下手中的工作,伤心就会倍增。
工作室笼罩在日暮里的傍晚时分,咲世子暂时停下作品的试印,挽着当工作服穿的黑毛衣袖子,拿起话筒给素树打了电话。
“喂,我是德水。”
昨天下午分手以后,才过了二十四小时多一点,但是仅这一句回话就足以勾起咲世子心中的无限思念。咲世子用冷冰冰的声音说:
“是我,咲世子。是这样,今天晚上,你别到我这里来了。”
年轻男人在电话那头发出吃惊的声音:
“噢,明白了。——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咲世子仍然是冷漠的语调:
“啊,开个展的作品需要赶紧做出来,我想一个人集中搞创作,这段时间会很忙。你也是搞创作的人,应该能理解这种情况。”
素树善解人意地说:
“这倒也是,我这段时间老往你那儿跑。行,那我就暂时不去你那儿了吧。不过,你什么时候有空呢?我好不容易把剧本改完了,关于女主人公的心情方面,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问的对象不是我,应该是主演的椎名诺娅,咲世子把这句话强咽了下去,只淡淡地说:
“好,那就这样。”
挂上了电话,咲世子把话筒抱在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拼命忍住快要涌出的泪水,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动摇,咲世子两手抓住压印机那冰凉的金属把手,慢慢地开始印刷起来。
平安无事地过了几天,虽然素树打来过几次电话,但全都用留言电话来应付,自己则拼命咬紧牙关不去打电话,只埋头创作漂流物系列作品。其实,到三宅卓治的画廊办个展的日期还有很长,不需要弄得这么紧张。
常常有人羡慕地对咲世子说,你有擅长的并且喜欢的事业。每当听到这种话时,咲世子总会觉得难以回答,因为,对自己来说,事业既可谓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的结果,除了事业别无其他。
这天是星期四,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春天里的小雨。海边已经被打湿。咲世子正在画新的海上漂流物写生,电话铃响了。咲世子确认了电话机显示屏上的号码,见不是素树的手机和室内电话,这才放心地拿起了话筒。话筒那头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咲世子,是我,我又碰到麻烦事了。”
卓治的声音听上去很嘶哑。这个男人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软弱之处表达出来,还是在“碧露咖啡”停车场的那个晚上以来的事。
“怎么啦?好像有点萎靡不振哪。”
对曾经有过深交的男人,咲世子用一种坦然的语调回应着。什么时候自己和素树也能这么冷静下来说话呢?‘
“嗨,别提了,我已经焦头烂额了。亚由美,今天早上死了。”
“……”
咲世子倒吸一口冷气,在叶山的饭店停车场前遭到袭击的事儿好像是昨天发生的那样历历在目,脖子上还留着亚由美那虽细却很有力的手指的触感。
“那家伙从住的高层饭店的安全楼梯上跳了下来,脑浆都摔出来了,死了。”
虽然声音很冷静,但是咲世子可以想象出卓治受到的打击之大,这个男人越是激动的时候,越是显得特别的冷淡。
“是吗?”
“她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我刚才去医院太平间见了她一面,脑袋被缝得像个破花瓶一样。她父母亲来领遗体,葬礼在她老家办,我的……”
这个花花公子的中年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哭了吧,咲世子想。
“因为我,年轻的女人死了,还是头一次。亚由美变成跟踪狂,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时,我还想,那种女人不如死了好,但是真死了,这确实让人不好受。”
卓治因为跟亚由美的事离了婚,过着单身生活,今晚对他来说,也一定是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吧。咲世子在不跟素树见面的几天里,已经一直没跟人说话了,所以,就下了决心似的说:
“你明天上午有没有什么急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怎么啦?”
咲世子用一种决断的语气说:
“那,你现在就到我家来吧。亚由美的事,除了我,你还能对谁去说呢?你以前的太太也一定对亚由美恨得不得了吧,对了,你把亚由美的事告诉了你以前的太太了吗?”
“怎么会呢?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了。”
“那你就来我这儿说说她的事。我们一起送送她吧。”
卓治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
“不过,你那边的年轻男人怎么办呢?”
咲世子压下心头涌上来的波澜:
“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不过,你可别抱着什么希望来,我是绝对不会跟你重归于好的,另外,还想让你看看我办个展用的新作品。”
“好,好,明白了,大画家先生。”
咲世子连“再见”也没说,就把电话挂了,她把目光落到刚试印好的漂流物作品上,白色的画面上是一只被海水冲洗,经日光暴晒后的塑料娃娃的手臂,阳光倾泻在手臂的周围。
咲世子一屁股坐到工作椅上,亚由美最终还是没能到达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里,而是坠落到自己一手制造的苦海深渊里去了。再将油墨弄得厚一点也许效果会更好,咲世子脑子里想着已经远离人世的那个年轻女人,又开始往铜版上注入油墨。
2
咲世子这天提前结束了工作,开着POLO来到逗子的市中心。为了不去想伤心的事,她一直埋头于版画的创作中,只几天的工夫,季节就好像已变换,即便已是晚上,空气中也已经充满了温软,像是在轻轻地拥抱着自己,这是春天里最后的温软。
咲世子在逗子车站前的繁华街商店里买了法国面包和一些熟菜,她觉得自己的心真是诚实得可以,买和素树一起吃的东西时,拿起个色拉之类的东西都会觉得兴致勃勃,可给已经分手的卓治买吃的东西时,却是毫无兴致,结果只挑了些自己想吃的东西。
晚上八点过后,咲世子在门口就看见一个眼袋下垂的中年男人,不是咲世子所熟识的那个喜欢嘲讽人,有鉴赏眼力的画商,而是一张心灵深处自己也说不清的地方遭到重创的人的脸。
“进来吧,累了吧。”
卓治无语地点点了头,进了门,保罗困惑地看着这张久违了的脸。卓治像是倒下去似的坐到沙发上,伸出两只脚。茶几上摆好了几个已经装到盘子里的熟菜,咲世子噗嗤笑了出来:
“看来,我准备这么多,都白费劲了。你也跟我一样,一点也没有胃口吧。”
“啊,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没想到竟是个无用的大草包。”
咲世子往玻璃杯倒红酒,看到红得像血一般的颜色时,心中有点后悔,应该准备白葡萄酒的。也没有干杯,就自己先喝了起来,久违了的酒味滋润着喉头,沁入到身体里。
“这就好,要是亚由美死了,你还能无动于衷的话,那以后就没法跟你一块儿工作了。”
卓治也拿起酒杯,一口气就干掉了,见咲世子不动,就自己给自己倒起了酒。
“看来,还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关系吧,还从来没有女人因为我死过呢。亚由美虽然让人讨厌,毕竟还很年轻哪。没想到,她会去走这一步,为什么突然想到要走绝路呢?”(我倒是很讨厌你这种人啊)
“你最近跟她有什么联系吗?”
跟素树在一起的话,两人一起坐在三人长沙发上,而今天,则坐在桌子旁的单人座上,这种微妙的距离感,就是自己的心情。“她有时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我的画廊前面,我对她视而不见,还跟饭店的服务台关照了,千万别告诉她,要是只说这一个月的话,她对你说的话要比和我说的多吧。”
咲世子想起在“碧露咖啡”听亚由美说话的情景,想起说到爱是生殖时,那个女人的脸上竟出现了一种超然的微笑,还有那拒绝别人劝说的朗声大笑。
“是吗?不过,那姑娘已经死了,今晚就算是为她送行,说说她好的地方吧,也是为了追悼嘛。这样的话,亚由美也一定会高兴的,遗憾的是,我对她没有任何好的回忆。”
就因为自己也是卓治的情妇,就单方面地受到对方蛮不讲理的攻击,尽管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人的事,却成了一个心灵扭曲的人极端攻击的对象,这也是咲世子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的事情,但是,这一切都随着亚由美的自杀而画上了句号,卓治茫然地看着木框落地窗外面的夜间庭院:
“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这是个认真得要命的女人。你也知道,美术馆的策展人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人对本职工作其实没有热情,官腔十足,或者就是忙着开会呀搞人际关系,日本社会不管什么地方,这样的人都很吃香。但是,亚由美不一样,她很善于学习,又有很多新意,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令人退避三舍的那股子钻劲儿。”
“是啊,我也觉得,她不管对什么事儿,总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就连从来没有在一起工作过的咲世子也能理解亚由美那种认真的样子,不管是悲伤的时候,还是反省的时候,甚至连凶狂的时候,都是认真得不得了的感觉。
“怎么说呢,对自己凡是能想到的事儿,比如说,要让那个画展成功的话,就会连性命都搭上的,就是这样一种锲而不舍的感觉。年轻人的这种忘我的干劲,还真能打动我这样在混饭吃的中年人。我最初被亚由美吸引的,就是她这种勇往直前的认真劲儿。”
咲世子想起了亚由美的年龄,和素树一样,都是二十八岁,素树虽然没有亚由美那种令人退避三舍的感觉,但是在青春所赋予的认真劲儿来说,两人有共同的地方,咲世子趁着酒兴说:
“我年轻时好像也有过这样令自己苦恼的认真劲儿,甚至产生过当不了版画家就去死之类的念头。”
卓治独自大口大口地喝着葡萄酒,讪笑着说:
“这话不假,不管做什么工作,没有这种念头是不会成功的。我们年轻时,大家也都是拼着命在干的。”
咲世子想起了在美大时的同学,脑子里立即就浮现出几个人,有的精神不正常了,有的自杀了。跟一般的社会相比,美术领域是个充满危险的地方,美好的东西总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像我这样的人是好歹生存下来了,但也是伤痕累累,满身污垢,怎么说呢,画商这种职业,一脚在金钱世界里,一脚在艺术世界里,把这两者连接在一起的工作,也可以说是最肮脏的工作,就是我们这一行干的。‘骗子’,‘金钱的奴才’,嘿,不知被人骂了多少回了。”
咲世子摇头表示反对:
“这不对,要是没有你们这一行,画家也是生存不下去的,这是一个绝对需要的职业。我不认为人生都是累累伤痕,斑驳不堪,要说伤痕的话,那也是青春时代的暴风骤雨给我们留下的勋章。为什么你不能堂堂正正地承认呢?我们好不容易生存下来了,哪怕是一点点,毕竟在往前走。也许不值得夸耀,但毕竟取得了一些成绩,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
盯视夜间庭院的卓治突然把头掉过来,看着咲世子说:
“我是这样想的,亚由美心灵的创伤要是来得再大一点也许会更好,就是说,不光只是认真,还要学得狡猾点刻薄点马虎点,到处碰壁,然后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成年人,那会跟我们更谈得来。”
说着,卓治突然扭歪了脸,就在咲世子吃惊的当口,这个中年男人的眼里已经开始流下泪珠,发出一种受了伤的野兽般的号啕。这个跟众多女人打过交道的花花公子,居然抽动着肩膀,毫不设防地哭了起来。
咲世子把手轻轻地放到男人的肩膀上,卓治厚厚的手心合到了咲世子手上。过了一会儿,男人做了个深呼吸后说:
“真是不好意思,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心理疗伤师,我听到亚由美自杀时,这心就歪了一半,难受得要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在叫痛,就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我想你说得对,亚由美虽然是个叫人头疼的女人,但是活着总比死了好。她对你做了很不讲道理的事,不过,我还是想真心对她好一点,哪怕只一次……”
说着,卓治的脸又扭曲起来。咲世子温和地拍拍他的肩头:
“别担心,亚由美也一定会理解的,她不是也终于得到解脱了吗?”
“要是这样说的话,那就好了。这些话不都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吗?不过,即使是谎话,我也愿相信,亚由美一定会理解我的。不知怎么了,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怎么都变成小孩子了。”
人往往会因他人的死而暴露自己心灵深处的想法,卓治平时总是遮遮掩掩,现在的这种不设防的态度却令咲世子感到高兴。
“拼命地去工作,同时也依靠他人的帮助活下去,这也许就是人类的最佳生存方式。不管怎么样,虽然我们不会成为比现在更好的人,但也不会成为比现在更坏的人,不是吗?”
咲世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要这么说的话,也许创造无与伦比的作品也是不可能的了,创造划时代的杰作,需要一种匪夷所思的精神力量,但是,对自己来说,已经没有必要去勉为其难地创作超越自身能力界限的惊世之作,小天地里也自有净土。在商业美术界里生存了二十多年的咲世子,在放弃世俗概念方面也是很快的。
“对了,”卓治轻轻地叫了一声,“我差点忘了,特地跑来了这一趟,快让我看看你的新作吧。”
咲世子先站起来,走向工作室。开个展用的作品“漂流物系列”已经放在塑料夹子里,作品下面也垫好了厚厚的衬纸。咲世子拿出几张比较有自信的作品放到了工作台上。
“请看吧。”
卓治把两手支在工作台上,表情已经和刚才判若两人。刚才还在说自杀了的亚由美怎么怎么认真,现在他也用一种相当专注的表情在审视才印好不久的版画作品。即使两人有过很深的交往,在鉴赏作品时还是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咲世子有一种给男人看自己裸体的感觉,她尽量按捺住想扭头的念头。中年画商慢慢地翻看着画夹,头也不抬地说:
“你不是还有一些吗?全拿出来给我看看。”
“你到这边来。”
两人离开了工作台,走到墙边,卓治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看着画。咲世子从他的后背上感到,他的情绪正在升温。花了很长时间,看完了十几幅作品后,卓治转过身来对咲世子说:
“祝贺你,咲世子。你给我看了一个全新的咲世子世界。你的这些作品我全要了。”
虽然话不多,但是,足以知晓这个有鉴赏眼力的画商被自己的新作系列打动了,咲世子马上回答:
“我的这些画全部由你处理吧,就算是新画廊的开张纪念。”
卓治回到工作台边,指着第一张画说:
“这个绳结真不错。”
卓治说的这个绳结是和素树第一次去湘南海边拍纪录片时捡来的缆绳绳结。咲世子以前之所以被叫做“黑色咲世子”,主要是因为咲世子使用的是“美柔汀”铜版画创作法,先把整个铜版表面做成密密的毛点,造成一片柔和的黑色,然后用刮刀刮平被刺伤的板面,被刮平的部分印出来后才会变成白色。
咲世子以前的作品大都是黑暗中加入少许光亮,形成一种孤独感,但是这次的新系列作品不同,那些经过漂白以后,颜色和原型都不复存在的漂流物的质感,用黑色是画不出来的,还需要更多的光线。用的还是“美柔汀”技法,但是铜版上打的毛点几乎全部被刮平,这和以前的作品相比,要多花几倍的时间和工作量,然后才能使白色的画面上浅浅地浮现出漂流物的形象。表现久经日晒水冲的漂流物形象,也是需要花费时间和功夫的。
年轻时曾经当过美术评论家的卓治话多起来了——夸奖艺术家时,要不吝啬滥美之词,这也是画商和画家打交道的诀窍。
“这次是‘白色的咲世子’啊,新的绰号马上就要诞生了。一般来说,版画的白底会让人产生冷冰冰的空虚的感觉,不过咲世子的白色却是一种有韵味的空白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变成白色,变得很单调。”
因为毛点并没有都被刮平,所以空白处留着细小的刮痕,一看就是人的手感留下的痕迹。卓治的手在塑料画夹上移动:
“这幅画看上去像是冬天的太阳照在干枯的草地上,上面好像还蒙上了细微的银针,这上面是绳结,让人觉得就好像是十几年相濡以沫的夫妻。与其说是被结在一起,还不如说是一开始就在交织这种关系,光线的感觉虽然不是很强烈,反而更衬托出东西的分量。”
咲世子还从来没有这么分析过自己的作品,在用语言去想以前,手和心已经先动了起来,比起语言的解释,更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的版画画面生动起来。画商的评价对咲世子来说有一种新鲜感,也使她很高兴。卓治又把一边的眉毛吊了起来,嘲讽似的说:
“看来,我也得和年轻女人玩一场真的恋爱。玩一次真的恋爱,就能获得艺术新天地,真是太便宜了。”到底是有鉴赏能力的卓治,没有睁着眼说瞎话。咲世子如果没有遇到素树,也许不会对被浪潮打上来的漂流物产生美感。住在这逗子湾一带能看到不计其数的海上漂流物,也只会觉得只不过是海滩上的垃圾而已。
把这些漂流物和自己重叠起来,并对他们产生美感,应该说这是素树的爱给自己带来的感受和自信。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其固有的美,问题是看的人能不能发现这种美。咲世子打心眼里感谢这些漂来的木片、绳结、塑料娃娃的一只手臂,以及棱角被磨圆的蓝色玻璃碎片。
“电话里,你说的不是真话吧,跟那个年轻人已经分手了,是真的吗?”
卓治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咲世子。
“你怎么知道?”
“画画的人的心思,只要看画就能全知道。放在那边墙角处的作品全是流着泪画的,不是吗?”
咲世子有点慌了,重新去审视放在墙边的作品,一张一张地翻看大型画夹,确认内容。卓治冲着咲世子的后背说:
“不用紧张,虽说是悲伤,但也不是那种无谓的感伤。作品都是成功之作,是一种透明的有风度的感伤,能理解的人一定会爱不释手的,我觉得都能卖出去。”
咲世子总算安心了,她不想在自己的个展上让人看见自己失恋后的悲哀,为了把失去素树后的伤痛从心底深处赶出去,她一直埋头于创作中。
卓治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肩头上,即使隔着毛衣也能感觉出男人手心里的热量。
“在‘碧露咖啡’,我说的最后的话还记得吗?”
咲世子全身都僵硬了,怎么会忘呢?但是嘴里却说:
“啊,你都说了些什么?”
卓治压低声音一气说了出来:
“年轻的男人总有离开你的时候,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俩再重新开始吧。我是这么说的,那时的心情,我还是没有变。”
男人的手抓住了咲世子的两个肩头,背上能感觉出卓治那熟悉的呼吸,要是自己就这么靠上去的话,那就又能回到原来的日子里去,唯一不同的是卓治已经离婚了,因了亚由美的胡搅蛮缠,夫妻之间走到了尽头。现在的咲世子和卓治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两人都是单身一人,也没有年龄问题,事业上成功的画商和画家,谁看都会觉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是,在咲世子的心中,素树的形象是任谁也替代不了的,纯真的微笑,认真的苦恼,追寻着自己的那种憧憬的目光,过了四十以后才真正开始爱上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困惑的表情,都深深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咲世子在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做出了选择。
“我看,还是算了吧,如果再结合的话,我们又会重犯过去的错误。我们能很好地打交道,但是却缺乏维系特殊关系的毅力。”
卓治的手从肩头上滑了下去,咲世子转身走出了工作室,知道背上停着男人的视线,咲世子还是毅然决然地关上了木头房门。在关上门前,咲世子又回看了一眼房里,男人眼圈红红地仰望着天窗,用一种像是要捕捉什么似的视线。
3
这天晚上,咲世子为卓治在一楼的客厅准备了睡觉的地方。因为好久没有来客人了,所以觉得客人用的床有点霉味儿,但是床单和毯子都是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
卓治对男女之间的事是很敏锐的,他觉察出咲世子和素树之间有了隔阂,所以悄悄地带好了换洗的衣服来,准备住宿在咲世子家。而咲世子虽然留了卓治一夜,但是并不同房。为了预防不测,咲世子临睡前,还悄悄地锁上了卧室的门。
第二天一大早,咲世子起床准备早饭。一个人的话,一个贝果面包,或一个羊角面包,再加一杯奶咖也能过了,可有客人在,就不能这么马虎了。卓治把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伸到厨房来时,已经过了九点半了。
“你早,咲世子。不好意思,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淋浴,我昨天没冲澡就睡了。”
咲世子正在做芙蓉蛋,便说:
“浴巾已经准备好了,快点冲,鸡蛋冷了就不好吃了。”
“是。”
咲世子瞄了一眼这个中年男人肉乎乎的背影,觉得两个人好像是在玩夫妻游戏。情人关系已经不会有了,但是跟这个男人能以这种方式保持友人关系似乎也不坏。
也许是因为难耐菜的香味,保罗来到咲世子的脚跟前不停地纠缠着。
“保罗,你的早饭在那儿,快去那儿。”
咲世子拿起沉重的铁锅把煎烤得香脆的火腿和芙蓉蛋一起放到事先热好的盘子里。
卓治不到五分钟就从浴室出来了,有点谢顶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根白发,湿漉漉的头发乱七八糟,身上的旧睡衣是咲世子父亲生前的东西。打开有咲世子画的插图的晨报,卓治开始吃起早饭,那样子活像已经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咲世子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可别得寸进尺地说:‘喂,添饭’,‘喂,咖啡’,我可不是你的太太哟。”
卓治从报上抬起头来,不解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就话里带刺的。不过,这个连载小说也太糟糕了,一点没意思,好像全是靠你的画在撑着似的。”
小说的场面变化拖拖拉拉,而且笔头也慢,库存有时连三天的份儿也没有,的确是个有点糟糕的作家。
“是啊,这个作家,以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这次好像很勉为其难,听说是出了家庭问题,所以……”
咲世子正在说小说家的八卦新闻,就听得一声门铃响。这时候会有谁来呢?也许是配送公司的人吧,不过常来家的配送公司的人不会这么早来。咲世子披上一件室内穿的上衣,走向门口。
从木头门上的“猫眼”往外看,春日里晃眼的阳光下,站着素树。咲世子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当口突然跑来呢?但是,接着,她马上下了决心,和素树彻底分手,让他重新回到电影界去,这是自己对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咲世子做了个深呼吸后打开了门,把一个硬邦邦的笑容递给了自己所爱的男人。
素树还是那副困惑的表情,开口就说:
“对不起,突然跑来了。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是留守电话,也没有回音,所以就跑来了。”
咲世子生硬地笑着把素树引进屋里。
“进来吧,已经有客人在了。”
素树的脸上立即泛起了一阵阴影,走过短短的过道就是客厅,咲世子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了背上,将素树带进客厅里,头发湿漉漉的卓治坐在那里。素树站在客厅入口处不动了,咲世子站在屋子中间,卓治正把芙蓉蛋塞进嘴里,看到素树一下子愣住了。
“哎,这是误会……”
要让卓治说下去的话,可就没戏了,咲世子在卓治还没把话说完,就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插嘴说:
“三宅先生离婚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障碍了,你也是个不错的人,不过还年轻。你看,我们正在吃早饭,他呢,也刚洗了澡。素树,你也不是孩子了,应该明白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轻男人脸上失去了血色,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也一下子失去了光泽,变成了黑洞,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
“明白了,我打搅你们了,对不起。不过,好不容易写完的剧本,想请你看看,我想听听你的感想。”
素树环视四周,看什么地方能放自己拿来的稿件。这人竟然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咲世子尽管心已在流泪,但是还有余力去观察将要分手的男人。
“行了,行了,剧本还是让别人看吧,放在我这儿,也会让我为难。”
素树就像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抬起头来看着咲世子:
“不过,这剧本,可是和你……”
咲世子根本不予理会。
“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可别再把我卷进去了。我跟你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我有三宅先生,你呢,有诺娅。我们俩演了一出短暂的冒险剧,是一段精彩的插曲。”
心脏已经快要破裂,鲜血正要流淌出来,咲世子无视自己打开创伤口的痛楚,继续冷冷地说:
“你也跟成年女性玩过了,够刺激的吧。”
素树不明不白地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咲世子还在乘胜追击:
“我也跟年轻的男人玩这玩那的,沾了不少便宜。不过,戏也唱完了,该收场了。我们正在吃早饭,请别打搅我们,好吗?”
素树把写好的剧本揉成一团,像个幽灵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客厅。咲世子全神贯注地停着素树远去的阵阵脚步声,哐当的关门声,坐进蓝色的“甲壳虫”里打开引擎的声音,开出披露山庄的汽车声音。她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地听着,甚至没觉着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卓治轻轻地问了声:
“这样做,真的有好处吗?”
咲世子头也不回地点着头。
“你这个人还真让人可怜。”
咲世子任凭泪水滴落到地板上说:
“我要回房间,你吃了早饭,也不用收拾了,就自己走吧。”
卓治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含含糊糊西说:
“咲世子,你真厉害,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勇气,你真的是一个好女人。”
咲世子不想听别人赞美自己,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卧室,拉上窗帘,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呜咽起来。直到三个小时后睡着前,咲世子一直卷曲着身子哭个不停。
第十四章
1
湘南的春天快要结束了。
吹拂海边山岳的风里不仅有春天的温软,还能让人略微感到下一个季节的热气。今年也一定会如往年一样,海边变得热热闹闹,失去理性的夏天又会来到。夏天,年轻的恋人们又会在海滩边或在沿海的路边玩到深夜,汽车尾气和糜烂的事物馊味又会充斥天空。咲世子过了三十以后,就不太喜欢夏天了。
从客厅的落地窗眺望远处无边无垠的逗子海湾,春天的大海和天空都显得很懒散,水天之间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浑浑然连成一片倦怠的蓝色。咲世子把自己失去的恋情画在了这片蓝色上,对素树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话后,已经过了三天。
咲世子也只哭了一天,之后就开始投入工作当中。尽管心中空虚万分,可是连载小说插图的约稿是不等人的。出门只是为了买必需的吃的东西,或是带保罗去散步,手、眼睛和心几乎都集中在创作上,只有躲进工作里,才能逃离痛苦。
素树的电话全都使用留守电话接,而且一次也不去听素树的留言。咲世子对自己说:
“想要一个人活下去的话,只有工作。”
正在咲世子在工作室时,突然传来了自己熟悉的蓝色“甲壳虫”大众的制冷器发出的啪嗒啪嗒声,素树来了,开着“甲壳虫”。就在不久前,只要一听见这声音,就像外出遛弯的保罗一样,从门口跑出去。
可是,现在不同了,咲世子急忙上楼,跑进二楼的卧室,她不想让别人觉察出屋里有人。咲世子从卧室的窗边透过窗帘俯瞰着素树把车停下。
素树从还冒着硝烟的蓝色汽车中下来了,上身穿了一件自己没见过的藏青色西服,里面是与其很相称的白色衬衣,没系领带,下身的牛仔裤是细腿款式。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走向了自己的家门。走到一半,又抬起头,用一种眷恋的眼神眺望房子上方。咲世子一瞬间真以为素树已经发现了自己,胸口惊得怦怦直跳。
素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站到了门口,门铃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响了三次。咲世子僵硬着身体,呆呆地站在昏暗的卧室里。素树好像死了心,把手上提着的盒子轻轻地放到了画着狗的图案的门槛上,又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到了盒子上。
高个子男人重新回到车旁,最后又回过头来,朝上看着,太阳光照得他有点晃眼。素树对着咲世子家深深地行了一个礼。
咲世子曾确信,自己已经流了够多的泪水,不会再哭了,但是还是没能忍住,在泪水模糊中,听着“甲壳虫”的马达声消失在披露山住在小区外。咲世子蹲下来,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一般呜咽起来。
咲世子去取素树留下的信,是在此后的四十五分钟后的事。
明明知道外面已经没有别的人,可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跑到外面,门毯上放着一盒VHS录像带,还有一个淡蓝色的信封。
回到屋里,咲世子拉上窗帘,开始读起信。
内田咲世子女士:
我是在一个工作没结束前,不能做下一个工作的人,诺娅和清太郎几次来催我,但是,我必须先把你的纪录片做完,所以让他们等着我了。这盘磁带兴许是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作为一个搞创作的人,谁都会以为自己现在创作的作品是最好的,所以,到了下个月,我也许就会说,现在拍的长篇是最好的作品了。
不过,我跟你的这几个月,从记录的意义上来说,应该是一部值得纪念的作品。我用很长的篇幅来介绍了你作为版画家,以及作为女性的魅力。
看了这部片子的人一定会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两人之间的空气是那么的和谐,他们甚至会感到妒嫉吧。这里既没有闹着玩,也没有利益关系,唯有的是爱。
也许,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是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非同寻常。
咲世子,你教会我知道了什么是成熟女性的魅力,谢谢你。
这部作品得参加今年夏天仙台市举办的纪录片电影节。
今天我就回东京去,要和摄制组开第一次会议。我曾经是那么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是现在却对开拍感到非常不安。
接下去的几个月里也许回不到湘南来了。
等一切都过去,我们能坐在一起笑着畅谈往日的那一天到来时,能不能请你再到“碧露咖啡”来呢?
到那时,也许我也已经成为跟你一样的名副其实的职业艺术家了。
我一直不许自己谈电影的事。下次见面时,我们一定好好谈谈关于电影的事情。
咲世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放的片子吗?
那是《瑟堡的雨伞》和《黑暗中的舞者》,接连放那两部片子还是因为凯瑟琳.丹妮芙的缘故。
能推出这一点的人,那家店里只有你。
回想起来,我当时就被你吸引了。
咲世子把蓝色的信纸紧紧抱在胸前,这就好,素树终于回到属于他的电影世界里了。眼泪夺眶而出,不是后悔,而是为所爱的人找回幸福流下的热泪,虽然空虚的心灵在呐喊,所爱的人已经不在此时此地回东京去了,回到自己完全陌生的电影世界里去了。
咲世子仔细看了看录像盒,盒子侧面贴着手写的题目:《丰饶的黑色——版画家内田咲世子其人其作品》。好盛气凌人的题目,咲世子含泪笑了,把录像带轻轻地放到了电视机上面。
很想马上看,但是还是决定先不看,看了的话,也许心情会受到影响而不能工作了。就像素树所说的那样,到了能坐在一起畅谈过去的那一天到来时,再看吧。
这盘录像带一直到夏天来后的几个月里都没去动过,上面开始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咲世子甚至不敢去碰它了。
2
职业艺术家的生活实在是太有规律了。
和素树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一个星期过得很慢很清晰,就好像是在浏览一张又一张的书页一样。而独自一人后,不知不觉时间就流逝了。晚春过后,转眼就是梅雨季节,然后就是炎炎夏日,照得海边的大路都滚烫滚烫的。
咲世子就好像生活在画面的空白处一样,除了报纸连载小说的插图以外,一直在画着海上漂流物的白色系列,去海边散步,寻找新的主题,画写生,刻铜版,以高超的技术反复地操作机器。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多么单调的重复的生活也终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平静会被打破。对咲世子来说,眼下,打破平静的是个展的开幕。
夏天的银座令人心醉。
跟海边的度假胜地相比,银座更富有成熟的上等品位。咲世子在画廊前,看着专门搬运美术品的运输公司卡车卸货。这是七月的第二个星期,铺了瓷砖的人行道上泼洒着纳凉的水。
“喂,这些画可要小心搬运哪,全都是这位大画家内田先生的杰作啊。”
卓治的声音回响在银座七丁目的后街上,咲世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别到处嚷嚷,开个玩笑没个轻重,别人要是真这么想,怎么办?”
卓治穿着一身黑色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衫和黑色领带,全都是注重款式的名牌,开了画廊以后,看起来他好像年轻了五岁。
“有什么不对,今天你就是大画家先生嘛。这个版画展是我这次巡回展的一大亮点。”
事实也是事实,由四张画面衔接起来的大作是以素树的手为主题买就是这双纤细而有力的男人的手给了自己灵感。咲世子不打算卖这幅画,所以特地贴上了“非卖品”的纸条。
“能看懂吗?”
“这有什么看不懂的,不就是那个男人的手吗?哼,我的手指怎么就没他那么长呢?”
咲世子笑得一片灿烂:
“哟,没想到你还这么在乎啊。”
“不在乎这个在乎什么?不是你说的嘛,男人身体当中最性感的部分是手。”
咲世子不再去跟他打趣,而是走到人行道上观察起卓治的“画廊一M”来。透过玻璃窗,画廊室内看上去好像是一个白色的纸箱子,就像时髦服装的专卖店或咖啡店一样,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卓治瞄准的客户不是这个行业所钟爱的那些所谓有钱人。银座有很多画廊,基本上都是以有钱人为对象,做着不赔本的买卖。而卓治所针对的客户是一些开始想收藏美术品的新客户,他们可能手头钱还不多,但是却很年轻而且很有审美观。与其销售著名大画家的作品,还不如找一些有时代气息的画家和有大幅度升值可能性的中坚画家。咲世子的作品有一些固定的女性客户,也有一定的名声,对画廊一M来说,是个理想的画家。
“卓治先生,这花放在这儿怎么样?”
问话的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女性,她刚才在给运输公司的人指点着什么,穿着一身白色的夏季衣裤套装,有一种很能干的感觉,束在脑后勺的头发散发出诱人的光泽,这是四十有五的咲世子望之而叹的部分。卓治看了看摆放在玻璃门两侧的花篮,又离开人行道几步打量着花篮的位置。
“右边那个再往外挪一挪,……对,就这样好。”
年轻女性向咲世子行了一个礼,又回到画廊里去了。人长得很不错,卓治目送着她白色苗条的身影离去。咲世子笑着拍了拍旧情人的肩膀,打趣地说道:
“怎么,已经有了新的情人啦?”
“哪里哪里,就是开个展时请来帮忙的。有了亚由美那件事,我可真不再敢碰女人了。当然,与其说是女人可怕,不如说是自己的欲望可怕。”
咲世子和卓治一起看着花篮——和崭新的画廊一样,花篮也是以白色玫瑰,兰花已经百合花为主。花篮里有咲世子画插图的报社送的,也有那个笔头很慢的小说家送的。其中,卓治的原来的雇主——MACHIE画廊的主人町枝妈咪送来的豪华花篮很吸引人的眼球。
“妈咪总算原谅你了,太好了。”
“这当然啦。我们又不是吵架分手的,我是既管我自己这边,也打算每年在町枝妈咪的画廊定期办一些画展,对双方都由好处嘛。”
“是吗,这可太好了。你和町枝妈咪要是吵翻了的话,今天的开幕招待会就会让人难堪了。所以,我一直有点担心。”
做治瞪了咲世子一眼,嗔怪地说:
“你这个人呀,心眼太实了点儿。你是画家,又是今天的主角,你只要顾自己就行,别去想别人的事。今天晚上你就做个任性的女王,就连那个男人的事情也……”
咲世子打那以后只见过一次素树,那是在诺娅电影新作首映的记者招待会上,好像是两个月前吧,白天的娱乐节目中放的一段新闻,大概三十秒,素树在表情紧张地微笑。咲世子如雷灌耳一般看着这个画面,接着马上关掉了电视机。
“别再提他的事了。”
“我看你根本不用勉强把他让给什么女演员,你也算是个正儿八经的画家,在男人问题上应该激烈争夺才行,就算是为了那个男人的未来着想,你也退得太快了点儿吧。”
画廊前的花篮里没有素树的礼花,也许是他不太习惯这种场面吧,因为不想打扰他的工作,再说白色漂流物系列里的大部分作品,素树也是看过的。咲世子本人也只打算出席第一天的开展仪式。
傍晚六点半,银座的天空还残留着暮色,个展的开展招待会开始了。不知为什么,美术界人士好像多喜欢穿黑色,又或许是因为顾及到“黑色咲世子”这个绰号,所以,受到招待的几十个人不约而同地穿了素色的礼服,而咲世子则是一条珍珠光泽的白色衣衫装扮。卓治先致辞:
“首先,我对各位在百忙之中前来光顾画廊一M深表感谢。本次个展是版画家内田咲世子创作的作品,从以往的黑色世界走向充满温馨的白色世界。”
卓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里拿着香槟酒杯站在自己边上的咲世子,又继续说:
“我对内田女士作为一个创作者,也作为一个成熟的女性,能开创出一个新的天地,感到无比的惊讶。什么叫艺术家的成长,在创作的世界里,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而能说明这个成长过程的作品就在这个个展里。我相信,等到展览结束时,这里的作品大概都已经销售一空,捷足者先登,各位,有中意的作品请马上告诉我。”
才第一天,已经有五幅作品有了买家,虽说招待客人中大都是咲世子的朋友和“粉丝”,但是可以说有个很好的开头,卓治笑着把右手伸向咲世子:
“请各位鼓掌欢迎内田咲世子女士给我们讲几句话。”
咲世子不大擅长在别人面前说话,不像卓治,能即兴在众人面前发挥,还能把话说得非常周到,但是,这次不同,在来东京途中的车上,把要说的话反复练习了几十遍。夕阳透进了白色的画廊,把室内染成一片温和的赤红色。咲世子两手抱着话筒说:
“这个个展完全是因为一个年轻男性给了我灵感的结果。我已经度过了美好的有意义的人生前半部分,以为自己的明天就只是为了重复以前的创作,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性走进了我的世界,漂流物本来是每天看惯的东西,却因为他在我的世界里,漂流物让我产生了美感。”
卓治吹了一声口哨,几个朋友轻轻地笑了,咲世子已经不再难为情了,自己只能是现在的自己,即使岁数会增长,脸上的皱纹和体重会增加,皮肤和头发会失去光泽,但是,不会都是可怕的事。
“漂流物光彩这个系列也是我本人进入更年期后的心灵的写照。随着潮水冲洗,日光暴晒和岁月的流逝,这些小东西被漂白得失去本来的色彩,失去本来的面貌,但是东西的形状却还顽强地留在那儿。这样的漂流物使我感到了爱,漂流物的光彩也是我自身的写照,我在这些明亮的光彩中找到了现在的自己,并通过这个寻找自我的过程,我第一次发现了另一个新的创作天地。我会继续画过去的‘黑色咲世子’风格的作品,但是今天晚上请各位尽情欣赏我的新作品‘白色咲世子’,看看我是怎么面对四十有五的自己的。无论是哪幅作品里面,都有我现在所拥有的光彩。”
咲世子一句不落地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随着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掌声四起,在画廊帮忙的那个年轻女性送来一个白玫瑰和白色丝石花相同的花束,咲世子微微红了眼圈,把花束抱在胸前向大家低头致谢。
“咲世,你真长大了。”
抬头一看,町枝妈咪正用手绢抹着泪水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穿着一件银色的晶片点缀的紧身长礼裙,因为已经过了五十,所以她……(看不清),露在礼裙外面的脖子和肩膀,显得颇为性感。
“町枝妈咪,谢谢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个画展就是在MACHIE画廊开的,中原町枝打那时起就是咲世子的“粉丝”,也是忘年之交。
“不过,这次的白色系列真不错,你能用这么明亮的微笑让人落泪,真叫人心动。咲世,你呀,也真有点功夫。”
町枝妈咪虽然没有专门学过美术,但是,好歹也是实打实的银座开了近三十年画廊的人,有不同凡响的鉴赏眼光。町枝妈咪对咲世子作品的评价总是能抓住最核心的部分。
“你跟那人分手了,是吗?”
咲世子微笑着点了点头,素树现在在什么地方呢?两个人在一起的几个月能带来这个创作系列也不算虚度了。咲世子什么也不说,只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话吗?就是有两种女人的话。”
咲世子想起在町枝妈咪住的超高层公寓,町枝妈咪的确说了,女人中有钻石型和珍珠型。
“你真的变成了一个出色的珍珠型女人了,不是那种把豪华的光彩四处横溢的钻石,而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深深藏在自己心里的珍珠。男人不理解,也不用去在乎哦,男人的眼光没什么大不了的。”
咲世子拥抱了町枝妈咪,有这么理解自己的人,咲世子觉得很满足了。
“谢谢,妈咪,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町枝妈咪抚摸着咲世子的头说:
“没什么,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戏,看歌舞伎啦,歌剧啦,直到你有了下一个男人为止,我来陪你。”
咲世子又哭又笑地抱紧了小个子的町治妈咪。
“哎哟,你的劲儿真大,把我抱疼了。对了,到了年底,我的画廊也想办个‘白色系列’展销会,我会给你挑选好客户的。”
“好,好。”
咲世子走向了正用亲切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其他客人。
3
睡梦中也能听得到波浪声。
第一天尚能时时感受到的海潮的拍击声,习惯了以后也就不觉得了。反而觉得在这波浪摇晃中,自己一直都能睡下去。咲世子独自来到了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大溪地,住宿的艾美大酒店是从Fan's国际机场坐出租车只要二十来分钟的路程。能俯瞰花园的一般客房也不错,但既然来到了大溪地,咲世子还是加了百分之五十的价钱,要了一间水上小屋。
结束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一起结束了,盛况空前的个展闭幕后的第二个星期,连续画了八个月的报纸连载小说插图也结束了。咲世子把保罗寄存在宠物托管店,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度假胜地。
最初的两天,都是在波浪声中睡觉,也不出酒店。吃饭不是要送餐服务,就是去餐厅LeCarre。这是一家面向海,有着茅草房顶的法式餐厅。咲世子一直到第三天才开始想做点什么。
大溪地位于南半球,季节和日本正好相反,太阳落山后就很冷,短袖外面还需要加上一件薄薄的长袖衣衫什么的。咲世子拿起床边的电话机,对着接电话的前台服务员说:
“请日本人说话。”
这家酒店的管理部有日籍工作人员常驻,咲世子对那个自称是横滨人的年轻女性很有好感。
“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直河小姐,有没有能看日本的录像带的机器?”
“啊,如果是NTSC制式的话,我们这里有专用的录像放映机。”
咲世子把素树拍的纪录片录像带从日本带来了。这次旅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要好好看一看素树给自己的这盘录像带,另一个目的则是想买大溪地的名产——黑珍珠,以奖励自己。剩下的时候只是休息,所以没报名参加任何旅行活动。咲世子对着电话又顺便说了一句:
“然后,再要一个送餐服务。”
直河小姐在电话那头笑了笑问:
“还是要一直点的那个吗?”
“是的,再加一小瓶醇悦香槟。”
咲世子一向不喜欢旅行时在吃的方面冒险,这次也是,第一次在饭店要的波利尼西亚风味的太平洋三文鱼味道极为鲜美,所以后来就每次都要这个菜。用椰奶,香菜以及生姜调制成的沙司,浇在鱼皮烤得香脆的三文鱼上,非常美味可口。
咲世子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上不紧不慢地旋转着的风扇,决定在晚餐送来前,先冲个淋浴,这也是第一次看素树作品的礼仪吧。
水上小屋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电视机,黑色的录像放映机用三根线和电视机连在一起,咲世子吃完饭以后,把餐具什么的放到推车上,然后把推车放到小屋外面。
手里拿着的只是浮着冰块的香槟酒玻璃杯和录像机遥控器。咲世子一口喝光香槟酒后,按下了遥控器的开关。窗外,透明清澈的藏青色夜空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彼岸,这种透明感用版画能表现出来吗?咲世子觉得自己像是患上了职业病,不由得苦笑着把视线转向电视屏幕。
没有预告,也没有题目的开头部分,突然就开始了,整个画面全是咲世子的脸,这是素树第一天到工作室来的时候拍的,表情紧张,去年的咲世子突然开口说:
“内田咲世子,职业版画家,已经有二十年的经历了。”
接着是几张初期创作的版画出现在画面上,都是二十多岁时画的,是记录自己的变化和成长的作品。
“听说,内田女士学生时代的绰号是‘黑色咲世子’,能不能请您谈谈这个绰号的由来。”
思念和痛苦在心中几乎要炸裂开来,画面里的咲世子缅甸地说:
“这跟我总是穿黑色衣服有关系,在读美大时,没有钱去买新的衣服,即使买了新的衣服,也马上就会被油墨弄脏,所以就只买黑色的衣服了。”
镜头慢慢移向咲世子穿着的黑色毛衣的胸口,在这上面用白梯子映出了题目《丰饶的黑色——版画家内田咲世子其人其作品》,在这个题目背景下,素树那带点鼻音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黑色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画面上的咲世子好像在看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眯缝起了眼睛:
“是能画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的颜色。”
画面上插入了咲世子最近几年的作品,“美柔汀”技法表现的柔和而又温馨的黑色,一张又一张作品不断重叠出现,主宰着画面,咲世子继续在说:
“还是唯一能表现出事物的深层内涵和人的心灵深处的颜色。”
咲世子的笑脸被放大,可以清晰地看到眼角的鱼尾纹,和素树刚认识不久的自己颇有信心地说:
“就像不能选择其他的人生一样,对我来说,没有选择其他颜色的余地。”
画面突然被白色覆盖了,还有跑在披露山斜坡上的保罗背部,镜头又转向雪花飞舞的天空。咲世子看到这里,停下了录像带,脑子里刻下的记忆太鲜明了,使得她不敢一气看下去。下面也许是在雪中的公园,自己对着素树大笑的画面吧,自己的爱情就是从那儿开始的。咲世子怕看到自己陷入情网时的表情,又往空杯子里倒上了凉透的香槟酒。雪中场景拍的无可挑剔。
这不仅仅是部介绍版画家咲世子的纪录片,咲世子相信,所有看的人都能明白,所有看这部片子的人都能一目了然,自己在陷入深深恋爱后,眼神起了令人惊讶的明显变化。
接着画面拍摄的介绍版画制作过程的场面中都有浓郁的浪潮声,影片的最高潮是在逗子海边摄制的场面。手里拿着汽水瓶碎片对着镜头说:
“我对这些长年累月漂流在海水中的残片,产生了一种亲切感,这些残片被海水冲洗得连伤痕都消失了,就连颜色也是一样,被漂白到原来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了,只有形状留了下来。我看了它们,甚至想,这些孩子们也是在拼命的啊。”
咲世子已经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但是重新又听了一遍以后,发现竟跟个展开幕那天反复练习的致辞几乎一样。画面上的咲世子眼里闪烁着光彩,目光追随着湘南大海遥远的地方,海面上有几只色彩鲜艳的冲浪帆板在飘动。
“年轻人也许不会明白,但是,和我同龄的中年人对我的这种感觉一定会点头表示同意的。从痛苦的岁月挣扎过来的人,经历了狂风暴雨,饱尝了又咸又涩的海水滋味,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对一个专心致志于摄影的人来说,下面是个很幸运的画面。咲世子在沙滩上高高地举起手,这时,云间透出的一道强烈的太阳光直射在咲世子手中的碎玻璃片上,咲世子的手上放射出幽黯的宝石般的绿色光彩。
咲世子眼泪簌簌而下,本人呆住了,脸上是一副浑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的表情。春天里的咲世子在落泪。咲世子看见自己在哭也哭了,这是高兴的泪水。
咲世子看了两遍素树拍的纪录片,放第三遍时已经是深更半夜了,在波浪声中,咲世子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是个连梦都无法入侵的完美的睡眠。
4
第二天早上,咲世子不是被波浪声而是被电话铃叫醒了。
“喂。”
咲世子立即就感到自己的眼皮肿的要命,是昨晚在看录像时一直流泪的缘故,酒店管理部的日本人说:
“对不起,打搅您休息了。有个客人说想见你,我不知道是不是能让他去您那儿。”
有客人?咲世子想不出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人找自己,正因为此地没有认识的人,自己才坐了十一个小时的飞机飞到了法属波利尼西亚来的。
“什么样的人?”
“是个日本男性,名字叫德水素树,说是您的朋友,有好消息要跟您说。”
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就会从本来应该在的地方跳出来了,咲世子看着钟,还不到早上九点。
“明白了,你让他在餐厅等我,我三十分钟后去那儿。”
“明白了。”
咲世子从床上跳了出来,赶紧去洗手间整理头发,眼睛红肿,脸颊上还留着枕头的痕迹,头发蓬松得就像个鸟窝,但是为什么脸上却挂着笑容呢。
咲世子开始往脸盆里放热水洗脸,水蒸气前面的镜子里,有个和昨天录像里一样眼神的女人。
咲世子准时走进了一个大茅草房顶的餐厅,因为没有玻璃窗,所以海风横穿店堂,即使是这个时候,餐厅的客座率也有三分之一,灰色的桌布上倒立着一个洗得一尘不染的葡萄酒杯,环视餐厅的店堂,根本没有素树的影子。咲世子对自己的失望感到可笑。
咲世子找了一个靠角落的座位,从这儿能看到大酒店的景色,然后要了一瓶矿泉水和一杯奶咖,开始耐心等待男人的出现。咲世子想,自己可能还是属于珍珠型的女人,与其让人等,还不如自己等别人,这样会很心安理得。
咲世子发现了站在泳池边的素树。这家大酒店的泳池有点与众不同,泳池的四周放了白沙,有一种泻湖的气氛。素树下身是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衬衫,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苦啊肩包,挽着衬衫袖子的右手臂上搭着一件薄薄的上衣。是素树。咲世子觉得心脏快要崩裂了,好像一次脉动心脏却要跳两回,胸口感到痛苦异常。
男人从泳池边走向了餐厅,在木槿花、缇亚蕾花南国热带鲜花的衬托下,素树走了过来,这是一幅出乎咲世子想象的场面。咲世子深为自己不是摄影师而感到遗憾,如果自己是摄影师,而手边还有摄影机的话,一定会马上把这一瞬永远记录下来。
素树走进店堂,冲着咲世子点了点头,就径直走了过来,在坐下后就开始从包里找什么东西。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所以跑到这儿来了。”
素树把一个小小的水晶奖杯放到桌子中央,坐下后说:
“在仙台的纪录片电影节上,我们的作品获得了大奖,昨天和前天是颁奖仪式。”
“是吗?太好了,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飞机上干燥得要命,渴死我了。”
说着,素树一把抓起咲世子的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男人脖子咕咚咕咚涌动的样子吸引了咲世子的目光。
“太爽口了!是三宅先生告诉我的,个展最后一天,我去了银座的画廊,听三宅先生说了你的事儿。三宅先生全告诉我了,你来这儿旅行,这个酒店。还有那天早上,你跟三宅先生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等等,所有的事。”
咲世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是吗,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好。”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不管怎么样,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到了,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奖杯。另外再说一句话,我来这里的目的就完成了。”
咲世子怕的就是听他说这一句话,她不去看素树,而是把眼光落到纯白色的泳池边。
“好,你说吧。”
素树如放射利箭一般毫不犹豫地说:
“我在东京等你。”
咲世子心中的又惊又喜,激动得用热烈的口吻说:
“我们之间可是没有未来的哦。”
“但是有现在。”
咲世子的双手被素树那双大手紧紧握住了。这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总是能动摇咲世子的灵魂。
“你的电影怎么样啦?”
素树露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
“三天前终于关机了,接下去是后期的工作,什么复制啦,音乐,效果啦,到公开上演前还要做一些宣传活动,跟诺娅一起应付接踵而至的采访。大概要做一段时间的电影公关先生吧。”
咲世子对素树分手后能过得这么充实感到很高兴。素树疲倦地笑着说:
“我坐今天傍晚的飞机回去。不过,飞机也是个不坏的交通工具。”
又在说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了,咲世子不解地看着素树。素树笑了:
“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机上,竟然想出了下一部片子的主题,这次要拍一部姐弟恋。”
咲世子笑了,笑得流出了泪水。她紧紧地扣住素树的手不放,男人也紧紧抓住了咲世子温软的手。至少,在这个时光不要去想什么多余的事,咲世子这么暗暗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手完全交给了男人。
两人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咲世子要了一份法式早餐:一块面包加一杯奶咖,又向素树推荐了波利尼西亚风味的烤鱼,快要吃完时,咲世子问:
“你现在还有时间吧?”
“有。”
素树点了点头,把鱼皮也都全吃了。
“那陪我一块儿去买东西吧。”
“行啊,别看我这样,大学时的公共外语是法语,只言片语还是能应付的。”
“真的吗?”
“我的毕业论文是《法国新浪潮电影的时间感觉》。以前,我是个很用功的学生,还看过很多原版书呢,当然都是电影杂志什么的。”
从大酒店坐上酒店的免费卡车去了小岛的中心。咲世子和素树坐在卡车的长椅上,任凭大溪地干燥的海风吹过来打在身上。大溪地的冬季,气温也有二十五六度,没有车顶的卡车厢令人心情舒畅。
在帕皮提的市场前下了车,两人开始倘徉在繁华街上。戴高乐将军路,菲诺伊王子路、坡马莱大道等几条名字响当当的马路纵横交错贯穿在岛中心,但是对看惯了银座或者是丸之内之类的繁华大街的咲世子来说,这些马路都是些朴素而又单调的地方而已,每条街只要走上三百米左右,就会走到尽头。
咲世子和素树一气跑了一家又一家珍珠店,购物中心里有数不胜数的首饰,里面也有很多黑珍珠,基本上都是黑珍珠穿在……(看不清),有的很时尚,也有的装饰过多,当然也有当地风格的东西,比如黑珍珠配蝠鳍,鲸鱼骨的。
但是,不管什么造型的,都被装进了漂亮的玻璃盒里。对这种包装美观的东西,咲世子根本不为所动,虽然都很漂亮,但并不是自己所追求的东西。
出了第七家店铺时,素树说:
“每家店都是大同小异哪。”
购物中心街的人行道上,有几个男人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个头虽然不高,但是,个个就像海上漂来的原木一样,身材健壮,结实,典型的大溪地男人。咲世子看见了一个肤色浅黑色的男子,短裤上面是一件在普通不过的夏威夷衬衫,敞开的领子下,用细细的绳子吊着一颗没有磨洗过的黑珍珠。
“哎,你看。”
咲世子不等素树问话,就径直走向那群男人。
“你们好,这样的黑珍珠,在哪儿有卖?”
素树翻译了这个问题,咲世子只能听懂NOIR(黑色)这个单词。素树只问了一句,但是那帮男人两手比画着说了大约几分钟。素树笑着听完了他们的话,告诉咲世子:
“在大溪地,珍珠与其说是装饰品,不如说是护身符,不分男女,大家都挂在身上,可以辟邪,能去掉厄运,是很灵的东西。”
厄运。咲世子对这个词很敏感,自己已经步入了人生的后半段,虽然不希冀比别人更好的命运,但是也愿不要有更坏的事情。“我想要这样的,问问他们在哪儿能买到?”
其中的一个指着自己的胸口,表情生动地对素树说了起来,素树翻译给咲世子听的时候,使劲看着咲世子。
“这人说自己是珍珠的中介商,如果你真要的话,他呆会把珍珠拿到酒店去给你看。”
咲世子伸出右手,和这个男人紧紧地握了握手,对这个男人说:
“我住在艾美。”
讲好了时间,咲世子和素树就离开了男人们。
一个半小时后,酒店的大堂里,咲世子和素树见到了刚才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说自己叫“罗贝尔.基卡尼”,然后用粗壮的手臂把一个中等大小的铝合金箱子轻松地放到了桌子上。罗贝尔“咔哒”地打开箱子的金属扣子,掀起了盖子。箱子里面用黑色的天鹅绒层层隔开,小塑料袋里放着很多黑色的珍珠。男人表情严肃地拿出一个又一个袋子,把里面的黑珍珠拿出来给咲世子他们看。素树说:
“这个人跟你一样,对黑色很讲究,说是黑珍珠,其实也有很多不同的黑色,最普通的是带绿的黑珍珠,还有灰红色的,蓝黑的、紫黑的、灰黑的、幽绿的等等。要说起来,没完没了,但是最重要的是要和这个人的肌肤相配。”
男人表情严肃地选出三颗来,都是晶莹透亮的黑色里带着蓝色的光彩,又拿出小镜子一起递给咲世子,做了一个你自己看的手势。咲世子把珍珠放到自己的脖子上,看着镜子。素树在旁边说:
“他说你皮肤白,蓝黑色比较相称。”
“我也很喜欢这种颜色,不过不需要这么圆的。”
咲世子从箱子里找同样颜色的珍珠,发现了一颗不太圆的大珍珠。
“这个,怎么样?”
男人瞪大眼睛看着咲世子,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不用翻译也能明白了。
“他说我很会挑东西吧。”
“是。”素树用法语答道。
“那你跟他说,我要像他那样用黑色皮绳穿起来的,不要什么伤白金啦白金的,就像我这个人一样,不需要什么装饰。”
那个买卖人听着不停地点头,然后说了些什么。
“真正好的东西是不需要装饰的,你就跟这个黑色珍珠一样,啊呀,不好办。——这该怎么翻译好呢?”
男人用一种“快说呀”的表情看着素树,咲世子灿烂地笑了起来。
“快译呀,反正这儿没有其他人知道。”
“好吧,他说,很羡慕我,说你到了晚上一定是颗更光彩夺目的珍珠。”
咲世子沉默了。素树又对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掩饰不住高兴的样子,又拿出几颗黑珍珠。
“我只要一颗就够了。”
“不是你的,是我自己的护身符。”
素树不再多说什么,男人说只要一天就能穿好,加工好了后拿到酒店来,那时再算钱,约好了用旅行支票付款。咲世子看着男人给的质量保证书,又马上还给对方:
“不用,我看不懂。”
素树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怎么啦。”
“我今天就回去,拿不到我的黑珍珠了。你替我拿着,等回到东京再给我。”
那个穿夏威夷衬衫的买卖人虽然听不懂素树在说些什么,但好像从气氛里觉察出什么来了,说了声“这就好”,就嘻嘻地笑了起来。咲世子惊讶地看着这两个男人,素树和罗贝尔紧紧了握了握手。两人脸上泛出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笑。
大溪地的夕阳透明度极高,从地平线的彼岸射过来的金红色好像是穿过玻璃而来的,没有丝毫的浑浊。咲世子和素树一起并排坐在水上小屋的阳台上。
“到了这样的人间极乐世界,却才半天就要回去,我可真是个大傻瓜。”
素树赤着脚,把牛仔裤的裤脚卷到了膝盖下面,小腿上的肌肉很有力地露在外面。
“是啊,我没有及时表示反对,也真是太傻了。”
咲世子眺望着染透了心里每个角落的夕阳,总有一天会和素树永别,十七岁的年龄差是永远无法填埋的。
但是,现在就这样很幸福,无需用脑子去想什么,只要凭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就行。以后的日子里,也许还会碰得头破血流。也许又会诅咒自己是个无用的人,或许还会憎恨眼前的这个青年。
正因为如此,就不能忘记此时此刻,今天比明天总要年轻一天,不管是哪一天,都要年轻一天。
“哎,把你的手给我。”
素树把椅子转过来,向咲世子伸出右手,咲世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男人的手来,回想起来,一切都是从这只手开始的。
“我在画廊上看见了画着我的手的非卖品,你在想些什么,就全明白了。我很感动,在那幅作品前流了泪。三宅先生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我当时的样子。”
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咲世子把素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颈下。在这只手上她感到了自己的脉跳,轻微的哭泣也许是因了大溪地的夕阳太美之故。咲世子一直把素树的手抱在胸前,直到素树上飞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