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太郎记得那的确是戌时的事。
那年夏天,接连几天都是酷暑天气。印象中没有其他人病倒,所以觉得天气热的恐怕只有一太郎一人。总之,整个人从里到外就像在用沸水煮一样,没精打采,连头也抬不起来。
回想得起来的,是躺在床上仰视天空、树木、花草的情景。
卖糖果和金鱼的小贩那拉得长长的叫卖声即使传到围墙内,也不能跑去看。每天都是同样的风景,即使挡住炽热的阳光,酷热的感觉也丝毫不减。躺在挂着黄绿色麻布蚊帐的卧房里,听着蝉声,口干舌燥,怎么也吃不下东西。
既然不能吃粥,父母亲就叫住卖糯米团和甜米酒的小贩,买了吃的端到少爷枕边,然而这些也不能顺畅地下咽。
卧病了一个月,来检查的郎中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太郎也是从早到晚地发呆,不管别人问什么,都不愿回答。因为没有力气,他要么随便应付两句,要么一言不发。
也许以为他正在沉睡吧,来探病的亲戚们在蚊帐外说起话来,就毫不顾忌了。
“夫人想要第二个孩子恐怕也难。这么大的店,将来可怎么办呢,总得有个继承人吧,我看只有过继别人的孩子了。”
“要是那样,我们家倒是有四个孩子……”
即使不想听,这些话也接连不断地飞到耳朵里。这当然是父母亲不在场的时候说的,因此就只有亲戚们和少爷知道。因为懒得说话,也就没有心情把伯父、叔母们说的话一一告诉父母。每天都听这样的话,有一天少爷突然想到:我真的会这样死掉吗……
前些年,养在长崎屋的老狗甲斐,突然无论怎么叫也不抬头了,一摸,全身冰凉。店里人说它死了,就埋在了后院。当土盖住甲斐的身躯,知道再也见不到它了那一刻,少爷偎依着外祖父哭了大半天。这些少爷都还记得。
甲斐僵硬变冷,再不能动,再不能和自己一起玩耍。对于当时五岁的一太郎来说,死就是这么回事。然而,如果自己死了,可怜的母亲一定会像自己哭那条老狗一样痛哭流涕的。
这是少爷不希望的。
父亲和外祖父都是男人,也许会唉声叹气。父亲曾告诉过一太郎,长崎屋用船和远方的人做生意,掌柜也说过,最近货物里增加了许多从其他地方来的药材。但这些药对他的病情毫无帮助,而且说实话,实在苦得令人讨厌。
但是,他们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情,就这样死了,对得起他们吗?
“一太郎,你醒着吗?”
说话声从庭前传来。隔着蚊帐,只见夏日的阳光下,站着身形高大的外祖父。奇怪的是,外祖父身旁还站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太郎想看个究竟,费了好大力气爬起来。外祖父来到房里,连忙掀起蚊帐那深红色的边,把帐子从少爷身上挪开。
“你们俩到这边来。”
遵外祖父之令来到卧房的,是两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子。“我是仁吉。”“我是佐助。”两人双手触地,恭恭敬敬地施礼。
“这两个孩子是来家做伙计的。”
听了外祖父的话,坐在被子上的一太郎有些不解。
长崎屋一直有十几个小伙计。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小孩,所以少爷很有兴致,如果可以,真想在一处玩耍。然而大家都为店里的事忙前忙后,根本不来厢房。
“小伙计来厢房倒是头一回。外祖父,为什么偏偏带他们两个来呢?”
少爷问完,首先报之一笑的居然是两个小伙计,有些令人吃惊。
“真是聪明的孩子。”
“外祖父很中意我们。”
“我们发誓侍奉少爷您。”
一唱一和,一点儿也不孩子气。少爷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外祖父则苦笑着责怪起两个人来:
“喂喂,别忘了你们是十岁孩子,哪有这样说话的!”
“是,对不起。”
两人齐声道歉。外祖父笑着面向一太郎,有些唐突地问道:
“你知道你有个死去的哥哥吗?”
外孙点点头。外祖父也点点头,似乎在一件一件确认往事。他说,少爷死去的哥哥生前是个武士,是个爱整洁的人。
“自从你哥哥死后,你母亲很久都怀不上孩子。她想要孩子,就决定求助于稻荷神,于是在院子里建了祠堂,每日诚心祈祷。”
外祖父把带来的两个孩子丢在一边,突然说起了少爷出生时的事,虽然不明其意,但少爷还是侧耳静听。
“供品不少,神社也拜了不下百次,你母亲那份诚心终于传到了神那里,于是在稻荷神的庇佑下身怀六甲。你就是这样出生的。所以……”
外祖父说到这儿,向两个孩子看去。
“一太郎自从出生就一直受到稻荷神的庇佑,这次他老人家没有亲自出马,但是派了妖怪保护。”
“妖怪!这两个小孩不是人吗?”
少爷说完,不由得看了一眼佐助,只见那个小孩的嘴一下裂到了耳朵边,一太郎吓得拼命往蚊帐里躲。旁边的仁吉敲了一下佐助的脑袋。而这一切,外祖父都平静地看着。
“你这孩子身体弱,我放心不下,本来想尽量处处跟着你,保护你,可是我年纪大了,于是就求稻荷神,让他老人家赐我一个能保护我外孙的人。为了一辈子都能陪着你,所以最好是小孩模样。”
一太郎无语。
大白天与妖怪面对面还是第一次,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一太郎并不感到害怕,也许是百般疼爱他的外祖父显得很平静的缘故吧。一太郎慢慢从蚊帐里爬出来,刚一出来就紧紧偎到了外祖父身旁,伸长了脖子打量两个孩子。
“你们会和我一起玩吗?”
两个人点点头。凭小孩子的想法,一太郎立刻判断这两个人是自己的伙伴,于是不再戒备。
据外祖父说,两人是小伙计,所以理所当然要在店里帮忙。但小伙计能做的事有限,外祖父会抽空多多把两人叫到厢房来陪少爷。
“嗯……”
一太郎好像听明白了,点点头。他知道,今后这两个妖怪会以人的身份在长崎屋生活,不能对别人说他们是妖怪。只要自己做个乖孩子,他们就和自己玩。
对于经常卧病、很难找到玩伴的五岁孩子来说,这实在是令人高兴的好消息。整件事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他至多认为世间也许真有这种事存在,并不会多想。对新伙伴招招手,他们就对自己微微笑,重要的是这一点,这就足够了。
外祖父看着一太郎欢快的样子,得意地点点头,接着,徐徐拿起枕边那把镶嵌着绿钻的精美水壶,倒些水到茶碗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打开纸包,里边有一粒和成年人指尖一般大小的黑药丸。
“这种药对治疗体弱多病很有效。咽下去可能有些困难,忍一下,把它吞下去吧。”
自从少爷卧病以来,各种各样的药吃了一大堆,但身体就是不见好。这些外祖父应该清楚。既然外祖父都说这药见效,那么这究竟是什么药,从哪里得来,少爷都感到好奇。然而外祖父没有继续往下说。吞下这枚黑药丸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一太郎虽然是孩子,但在吃药一事上可谓身经百战。
蝉鸣聒噪不止,可吃完药没多久,就有睡意袭来。与睡觉相比,一太郎更想玩耍。闹了一会儿,仁吉和佐助哄着说,以后都陪在他身边,一太郎才放心地闭上眼睛。然而,他突然有一件事想问,又把眼睛睁开了。
“喂,你们是什么妖怪?是沟里的河童,还是墓里的幽灵?”
外祖父和妖怪听了,都笑起来。而他们俩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河童。
“我是犬神。”
“我是白泽。”
佐助和仁吉虽然这样回答,一太郎还是搞不清到底是什么妖怪。但即使不清楚,也没有继续追问的力气了,因为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酷热的天气渐渐远去,久违的美梦正等在前面。
2
一觉醒来,立着板门的房间有些昏暗。
每天早晨,少爷刚从被窝里爬起,佐助就马上出现,打开房门,真是有趣。今天卧房里的门也早早地打开了,与往常一样粗糙而结实的脸探了进来。
“早上好,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一边说,一边检查少爷的脸色,也许发现还活着,就放心了,紧接着迅速地给少爷穿衣。
给少爷穿上佐助喜欢的浅绿底、铜绿色条纹和服之后,就马上开始整理少爷睡乱了的头发。少爷穿上短布袜,检查完钱褡裢,往怀里揣时,佐助就急急忙忙整理被褥。
少爷自己也知道,妖怪像现在这样陪在左右是何等的不可想象。为什么单单只有自己周围有妖怪呢?虽然想问个究竟,但外祖父早就仙逝,这件事也就无从得知了。而且少爷也已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走在廊里,脚下的鸣家多得要踢开;只要招呼一声,就有很多妖怪现身。生活中有这么多妖怪,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他们的生活甚至无法想象。
如果没有佐助和仁吉,我该怎么办呢?虽然这样设想过,但少爷却想象不出。
“今天要在店里准备早饭吗?”
佐助问完,少爷马上点头。如果身体不舒服,早饭就在旁边一间光线充足的小房里吃,但今天一太郎的气色很好,就和伙计们往长崎屋正房去。
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伙计们正忙忙碌碌来往于店铺走廊。少爷想绕到正面,要先穿过厨下。结束了早饭、开始准备中饭的女仆们见了少爷,一齐行礼问候。
长崎屋有时也为船夫们准备饭菜,所以庖厨很大。厨下一侧并排搭有六个灶台。土房里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无门橱柜,里边摆满了桶、案板、小饭桌等什物。里边的房间木板铺地,比其他屋地面高出一些。进门右手边是放酱和盐等佐料的地方,左手边的角落里则立着一个摆放碗碟的柜子。
水可以从自家水井里打。水井位于庭院深处一号仓房和土墙之间带有温泉的木板厢房里。因为长崎屋是雇有很多船夫的大商号,所以得到特别许可,可以自家拥有浴室。但火灾是可怕的,因此浴室建在了离正房较远的地方。如果赶上下雨,打水就很不方便,因此女仆们每天早晨都要把碗橱旁边的三个水缸盛满。
在厨下管理五个女仆的是一个叫阿曲的女子。她是个对性情粗暴的船夫讲起话来都毫不客气的人,然而对待少爷就像老板夫妇一样,只是一味温柔亲切。也许是曾经代替奶水少的阿妙喂养一太郎,当过乳母的缘故,阿曲至今都把少爷当小孩子看,令少爷不胜烦恼。
“早上好啊,哥儿,今天有你最爱吃的蚬酱汤哦。瞧,我现在就给你做。”
“多谢了,乳母,每次都让您麻烦,真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嘛。再说哥儿真的很乖呀。”
阿曲至今都不叫“少爷”。仁吉说,这是因为阿曲把一太郎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着一太郎长大,心里寂寞的缘故。
一太郎来店里吃早饭,说明今天身体不错。阿曲见了,心里高兴,亲自下厨为少爷准备过了点的早饭。
阿曲准备早饭,两人就穿过走廊,朝船行这边来。铺着木板的店面里边是一个十叠大小的房间。打过招呼,拉开隔扇,只见一个伙计正在念账本,掌柜则在打算盘。在钱箱旁边看着这一切的藤兵卫抬头看见儿子,笑了。
“起来了?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
“父亲大人早安,今天感觉很好。”
“那就好,把早饭吃了吧,多吃点。”
“是!掌柜的,打搅您算账,抱歉。”
儿子睡到这么晚,不但不训斥,反而一个劲儿担心,这样的父亲真是太慈爱了。虽说晚起是常事,但少爷却多余地觉得这样不好。他带着内疚的心情,又折回走廊,这次是去里屋。尽头处东南角是母亲日常起居的房间,那里阳光充足而温暖,可以看到庭院全景。一太郎吃过了点的早饭,大抵都在这个房间。
“母亲大人早安。”
看到儿子精精神神地来吃早饭,长火盆旁的阿妙夫人脸上顿时绽出了笑容。
(吃个早饭母亲就这样高兴,这样的儿子恐怕只有我一个吧。)
少爷多少觉得自己没出息,但是想想很多天身体不好,不能来吃早饭,母亲这样高兴也就不算夸张。以前有一次,店里伙计为一太郎能不能起床吃早饭打赌,气得藤兵卫脸红得像赤面鬼一样。
阿妙夫人高高兴兴地沏茶,美丽的容颜根本不像是将近四十的人。
少爷的母亲年轻时是这附近有名的“西施”,哦,不,当时人们都叫她“江户第一辩才天女(注:佛教中主智慧德福之天神,因善辩得名。)”,直到今天也貌美如昔。
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三春屋的叔叔曾这样告诉过少爷:年轻时候的阿妙,据说就像用雪雕成的花一样,光彩照人,却十分柔弱,是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还没到十五岁,就有人络绎不绝地登门求亲,据说当时让外祖父伤透了脑筋。
甚至有地位高贵的武家提出,暂时过继阿妙为养女,待成年之后再娶为正妻。加上一些闻名整个江户的大商号的年轻店主,她可挑的对象真是不计其数。
据说阿妙和当时店里的伙计——也就是父亲——成亲时,甚至有人大发醋意,出了一种瓦版小报(注:江户时代,在黏土上刻上文字和图画,烧成瓦的形状,以此为模板印刷的小报。)。
(选中父亲的究竟是外祖父,还是母亲自己呢?)
到了现在再问母亲的话,有些难为情,答案也就不得而知了。
正喝茶,佐助端来了早饭。少爷一边乖乖地和母亲谈论准备播种的牵牛花的颜色形状,一边想,都这么晚了,不用特意准备早饭,和中饭一起吃不就行了?
想归想,终究因为害怕没有说出口。以前说过一次,结果父母亲以为他身体不适,慌忙叫来了郎中,结果硬是被塞到被子里休息,药也不知道喝了几碗。
刚煮好的饭到底不行,佐助于是加进热水,弄成了泡饭。早晨一般是他伺候少爷吃饭,中午则是仁吉。如果少爷身体好,能到店里来吃饭,阿妙夫人一般都陪在身边。
(这也太奢侈了吧……)
无怪乎少爷这样想,一大早,桌上就摆满了煎鸡蛋、干鱼、酱菜、蚬酱汤,甚至还有醋拌生鱼丝。再过一会儿就吃中饭了,确实有些奢侈。
但也不能说什么,一太郎小口吃起来,速度很慢,总算把一碗饭吞进了肚子。
成年人早晨就算吃四碗饭,也是一般的食量,但现在少爷连第二碗饭都吃不下,真是越来越没出息。吃完饭,佐助也不问问少爷,就端着一大堆剩饭菜消失了,大概是去屋里帮忙了。
如果是往常,和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少爷也会到店里去,然而今天,母亲要留住儿子说话。
“早晨刚打开店门不久,日限大人就领着两个手下急匆匆往大和桥那边去了,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还没……”
一太郎刚要站起身,听了这话,重新面向母亲坐好。捕头如果早晨就往北去,一定是昨天那个可怜的男人被发现了。
日限大人,就是管辖通町这一带治安的捕头清七。因为住在位于一丁目向西的西河岸町的一尊日限地藏菩萨附近,所以人们都习惯叫他“日限”大人。
(有没有找到凶犯呢?)
少爷的注意力转向了凶手,然而母亲的话头却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好像有人被杀了,我赶紧抓住仁吉,问你那时候是不是好好在屋里睡觉。一太郎,昨晚你是不是出去了?”
“母亲……原来您知道了?!”
一太郎惊讶地望着母亲。仁吉他们不可能告诉母亲,然而她却总能巧妙地洞察一切。
“昨晚连月亮都看不见,你究竟到哪儿去了?你身子弱,要是不注意,我多担心哪。”
阿妙一边用火筷子拨弄着火盆里的灰,一边说话,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太郎立刻着了慌。
“因为晚上没出去过,所以就……都是我不好,母亲,您别哭。日限大人调查是公事,再说又不是我被人杀了。”
“这还用说!要真是那样,母亲我也不活了。”
结果安慰母亲就花了两个时辰。一太郎不停地用不疼不痒的话道歉。但是那背后,烦恼不断涌上心头。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忍得实在有些痛苦。
父母每天都这样担惊受怕,难道就没想过不如和哥哥一起去了,倒省心了?
一太郎觉得,明天只是延续不安的日子而已。每年不卧病的情况是没有的,只要不是危及生命的大病,父母就会宽慰一些。
(然而,担心不可能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不见……)
难道就没想过:我很累,又胃痛,就适可而止吧。
不如干脆死掉算了……这样想似乎比较正常。他曾经想过问父母,然而最终没有开口。知道自己开不了口,就只有沉默了。
3
长崎屋为江户城十户特权大商家之一,是大船行。它坐落在从大和桥沿通町向南的京桥附近,店面宽十间,瓦顶泥墙,是一座二层的土墙仓房建筑。在江户,允许经营大阪来货的商号只有十家。长崎屋拥有自己的三艘菱垣船,以及数量更多的驳船——大阪来的菱垣船和酒樽船到达品川海面之后,将货物分批运回的一种便船。
长崎屋除掌柜以外,伙计、男女仆人约有三十,其中的八人在新开张的药行。然而船夫的数量远远超过了店里的人数,长崎屋的生意做得很大。
船夫们虽然都会来店里,但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在。还没在船行帮过忙的一太郎,并不清楚效力于船行的人的确切数目。货物转移到驳船之后,就会被分别运往河岸边的各个市场或货主的仓库,直接运往长崎屋的只是很少一部分。
长崎屋的药行则在船行东南拐角处占据一小块土地。本来是从各处给少爷收集药材的,结果生意越做越大,终于独立了出来。因为初衷是帮儿子治病,所以良药齐备、价格公道,口碑好,生意也就越做越红火。放在店前的一种叫白冬汤的汤药,据说在容易伤风的季节对喉咙好,因此声名大震。
自从一太郎被叫做“少爷”之后,药行就托付给了他。虽如此说,但十七岁的少年怎么可能真正去料理一个店铺,主要是掌柜忠七和几个伙计经营打理。
“早上好,少爷。”
一太郎将近中午才出现在店里,大家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惊讶。
“早上好,今天身体怎么样?”
“嗯,早上好。还好,不要紧。”
大家的担心又像山一样落在一太郎身上,他不禁有些疲倦。而且,经常来店里出诊的郎中源信也带着随从来了,不可能不打招呼。刚一凑近,源信就快速把手伸过来,不容分说让少爷张开嘴巴,检查嗓子有没有肿。
“先生,我没伤风。”
少爷赶紧抽身,有些生气地撅起了嘴。然而源信和旁边的仁吉丝毫不以为意。到底是一丁点小事,郎中也不要诊费,仁吉则悄悄地把源信要买的药材补齐。也许是这个缘故,源信才诚恳地把少爷的事放在心上。
然而,这令一太郎很厌烦。刚要逃到左边靠里的账房,源信就说着“今天似乎没什么问题”,笑着回去了。
在账房,掌柜忠七给少爷看了账本,账目也已由擅打算盘的他结算清楚,一太郎并没有可做的事。少爷环视了一眼店内,想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门面有三间宽的药行,房檐底下到晚上就变为通道,同时也可作起居用,高度恰好适合人坐卧休息,榻榻米地面也宽敞舒适。进去以后,右手边有一个固定的大架子,抽屉和常用的瓶子里盛着各种各样的药材。摆放在正中的屏风背后,仁吉正用一杆小秤配药。旁边有个小伙计则用药碾将生药磨碎。
由于长崎屋兼营批发和零售,所以装在小袋里、治疗皲裂和跌打损伤的膏药也摆在店前出售。店前右边的长火盆上坐着铁壶,铁壶里熬着对咽喉肿痛和伤风有效的白冬汤。一个小伙计正在向每个进来的老人推荐这种药。
“喂,你在磨什么药啊?”
趁着仁吉不在时,一太郎一屁股坐在配药的案上,问旁边的小伙计。
“是当药。”
听了这个回答,又看了看案上准备的生药,少爷知道仁吉正打算配制有名的胃药——健命丸。这种药非常见效,但其苦味也是天下第一,是会令人撇嘴皱眉的那种苦。
“今天让我来吧。”
少爷说完,兴冲冲地拿起了秤。然而一次还没称完,仁吉就飞奔过来,从他手里夺过了秤砣。
“少爷,这个有我做呢……”
“没关系的,仁吉,我能做好。我对药材很熟悉,这你不是知道吗?”
“不是这个问题,现在不急着配健命丸。少爷您千万不能劳累,还是歇着吧。”
说着,仁吉就把少爷从案旁拉走了。少爷只得来到白冬汤旁边,刚对小伙计说“我来看着”,仁吉又冲过来把少爷拉到一边。
“要是沾到铁壶里的热水,可要烫伤的。不要靠近。”
“我可没那么蠢,这不是小伙计都能做的事吗?”
“不行!”
都分不清谁是主子了。一太郎对妖怪那旁若无人的样子无可奈何,绷着脸坐下。
这时,前厅有人搭话:
“啊呀,少爷,闷闷不乐的,这是怎么了?”
“是日限大人。”
仁吉见有人来,好像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忙去迎接捕头。只要来客人,就推给少爷,便能让一太郎离开这里了。
伙计的想法,少爷十分明白,就像隔着钻石看一样——这真没趣。他本准备好和仁吉对着干,然而来客是日限大人,实在有些不妙,对方一定知道了那杀人事件。
“大人,听说发生了可怕的事……”
仁吉单刀直入。清七接过话茬:
“消息真灵通啊!”
伙计紧接着小声说道:
“这种事不好在店前面说。”
于是请捕头进到店里,之后仁吉若无其事地对少爷说:
“就拜托少爷您陪大人说话了。”
一太郎这时无论如何也不想听仁吉说话,把头扭向一边。
少爷至少数到了十……然而仁吉不知道是去准备茶果还是干什么去了,早早地不见了踪影。刚要摆脸色给他看,人却不见了。不管怎么说,少爷还是想知道凶犯是谁,被杀的那个手艺人模样的男人是谁,为什么会杀人。在那样漆黑的夜晚杀人,难道一点也不感到恐惧?
少爷最终还是有些坐不住,于是向接待客人用的一间面向后院的房间走去。这是一个有六叠大小、打开拉窗就能看到古山茶树的四四方方的房间。一进房间,捕头清七就注视着一只用墨笔画在隔扇上的猫,赞叹道:
“不愧是到了长崎屋,连隔扇上的画都与众不同,真是讲究!”
清七刚说完,仁吉就端着茶和点心盘悄悄出现在近前,笑着说:
“日限大人,这是我们少爷画的。”
“哦?真了不起,栩栩如生。”
“他们不让我做其他事情,只有这个还行。”
一太郎受到夸奖,却仍绷着脸,别别扭扭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了坐垫上。看了这副表情,五十岁上下的捕头翘起了嘴角,说道:
“这家伙真令人羡慕,我真想在入土之前尝尝做少爷的滋味啊。”
仁吉听了,微微一笑,上完茶果,就从房间里消失了。捕头马上拿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少爷央求他快将黑夜里的杀人事件讲出来。
“这可是很血腥、很残酷的事。”
清七先警告了一句,才谈起了早上目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