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船行兼药行长崎屋唯一的继承人一太郎站在日常起居的厢房内歪头想看。
平常,只要咳嗽几声,那两个伙计,还有平常对自己溺爱无比的人们就会争先恐后来到跟前,有时候都到了让人厌烦的程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情形却大不一样。
「为什么佐助和仁吉……还有其他人都不到房间里来呢?我还以为一回来又要挨批了呢。」
虽然被严厉禁止,但是吃过午饭后,少爷还是偷偷地溜到隔壁的点心铺三春屋去了。回来时,发现华丽的厢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这么奇怪的事了。)
大白天,却没有人过来看少爷。
(是店里忙得不可开交吧。)
到昨天为止,还有很多妖怪在厢房。
「到底去哪儿了?」
平常,小妖怪鸣家不用叫就在房间里乱转。野寺和尚和水獭妖也经常到厢房来喝酒。现在却不见他们的身影。叫了几声,也不见衣着华丽的屏风偷窥男从画中出来。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感到有些不安,来到长崎屋的药材铺。这个店名义上是由少爷打理的。走到账房内,看到仁吉和其他伙计一样对自己笑吟吟的,少爷脸上才露出了放心的微笑,坐到仁吉旁边。
「仁吉,我今天一直没看见大家。到底怎么回事啊?」
要是被身为凡人的其他伙计听到就麻烦了,所以少爷低声问道。仁吉却笑着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
「啊,少爷,您今天早上没去老爷那里请安吗?您要是不去露个面,老爷和夫人会担心的。」
「你在说什么啊。我刚刚跟他们一起吃过午饭。不是指父母,是经常在一起的……」少爷焦急地说。
仁吉恍然大悟,「唔晤」了两声,仍然飞快地拨着算盘。
「您是得知到京都去运货物的常磐号到码头了吧。船夫们今天会把货物运到船行。如果少爷去打声招呼,大家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仁吉?」
这个伙计应该知道少爷到底在问什么呀,他本身就是一个大妖怪,但今天仁吉就像变了一个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少爷心情不好起来,悄悄离开了账房。走到店门口,看到锅里熬着治嗓子疼的白冬汤,于是坐到锅旁,对小伙计说:「今天我来卖药。」说着,他从小伙计手中接过了舀子。
不知道仁吉会有什么反应。平时仁吉老怕少爷会被热水烫伤,严禁他接近灶火。少爷坐在汤药前,不时朝账房里瞄几眼。不一会儿,仁吉起身走了过来。
(哦,还跟平常一样啊。)
少爷稍稍舒了口气。
很快,仁吉坐到了少爷旁边,清秀的眉毛微皱着,平静地说:「我不是说过吗?请您不要靠近白冬汤。万一被烫伤了,又得卧床养病了。」
「知道了,知道了。」
少爷感到心情更糟了,赶紧回到里屋。
(要是平时,仁吉绝不会说这样不痛不痒的话,而是二话不说,先把我抱起来放到店堂隔壁六叠大的房里,然后对我唠叨半天。)
样子还是跟昨天一样,可是一开口就感觉变了一个人。跟父母吃饭的时候,没发现任何异常。也就是说,是这些妖怪有状况。
(不会每个都这样吧?)
少爷赶紧穿过长长的走廊,从厨房前走过,来到船行找佐助。
船行比药材铺大好几倍,伙计们正从常磐号上下货,店里一片忙乱。没有看到佐助。少爷朝店堂右边暂时放置货物的房间走去。
店的后面,朝河道开着一扇大门,草席包裹着的货物被搬了进来,高高地堆在地板上。进进出出的船夫和脚夫很多,但没有看到佐助。
「啊,少爷,您是来看药材的吗?」
看一太郎呆呆站着,少爷的哥哥松之助问。松之助是长崎屋老板藤兵卫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火后,他投靠了长崎屋。本来父母一脸不悦,说早就跟松之助断绝了关系,最后他能留下来,是因为少爷的努力。
老板娘阿妙告诫松之助说,他不是长崎屋的人,只能被当作伙计对待,当伙计的要谨守本分。所以现在松之助和其他的伙计一起作息。但是少爷可不在乎这些,一直叫松之助「哥哥」。
「哥哥,这回药材多吗?」
「有大黄、白芷、当归、茴香、槟榔子、独活,进了不少货。让脚夫搬到药材铺去吗?」
「嗯,那也好。」
在松之助的指挥下,几个脚夫动手扛起装着药材的货物包,消失了。到长崎屋已经两个月,松之助已经习惯了和在木桶店完全不同的活儿。
看到他的样子,少爷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哥哥,你看到佐助了没?」
少爷问。
这时,有人从旁边插进话来。
「我刚才看到他给人送货去了。」
这个爽朗的声音是女仆阿卷发出的。她今年十六岁,到长崎屋已经两年了,是一个和她头上的红色描金梳子非常相配的可爱女孩。她一边回答,一边麻利地扫着地。松之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
「哦,佐助刚刚出去啊?」
少爷叹了口气。一下子进了那么多货,就算是妖怪也得亲自动手了。少爷要是再不搭把手,药材铺的人会忙不过来的。少爷只好赶紧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脚步,回头问道:「对了,阿卷,你住在下总的母亲身体好点没?」
阿卷拿着扫帚,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摸摸头上的梳子,眼中放出快乐的光芒。
「您还记得这事啊?多谢少爷。我母亲已经好多了,所以我才能回店里来。真是高兴啊!」
「那就太好了。」
松之助刚来,阿卷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就回老家去了,所以少爷很久没见到她。
「少爷,您可真厉害,下人的出生地和家人,您都记得哪?」
站在旁边的松之助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不也很了解东屋的每个人吗?」
「那个店里总共只有四个下人,但是长崎屋算上船夫和脚夫,人可是不少呢。」
「这是我应该做的呀。」少爷笑着说。
和松之助道别之后,少爷沿着走廊朝药材铺走去。走着走着,嘴角的笑容渐渐变成了自嘲,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干不得一点儿力气活,而且总在床上躺着。
哥哥松之助能够那么快和其他伙计打成一片,一方面是他不以藤兵卫的儿子自居,另一方面也是他的勤奋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松之助身强体壮,力气也大,这一点少爷是无论如何比不上的。
(至少我应该想办法让生意进行得顺顺利利的,做个好老板,让店里所有人都安心。要是这都做不到,我可真是个没用的人了。)
少爷虽然从未表露过,但这些想法总在他心底盘旋,让他感到害怕。虽然只有十八岁,一直需要别人的照顾,而且眼前只是形式上把药材铺交给他打理,但他也总想做出一点儿名堂来,但是……
(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呢?十年后会怎么样呢?像父亲那个岁数的时候呢?)
少爷对未来完全没有自信,恐惧常常伴随着他。现在虽然不愁吃穿,但是在火灾频繁的江户,大商家在一夜之间消失的事也并不少见。
有父母亲在的时候,倒是不用担心。长崎屋是大店,有很多生意伙伴。然而长崎屋的未来、伙计们及其家人,这些重担总有一天会压在少爷肩头。对此少爷很明白,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真到了必须独撑大局的时候……
(做不好就惨了!一定要做好!必须做好!)
任何事情都必须准确无误地完成,因为大家对自己充满了期望。
当然,要支撑起大局,还必须借助掌柜等擅长做买卖的人的力量。有时,掌柜决定一个店的生死存亡,如何选择一个好的掌柜,是老板的事情。
这些不安,少爷没法向旁人诉说。连自己都觉得已经够幸运了,对这样的生活还要抱怨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连叹气都只能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地叹。只有面对那些妖怪时,才会偶尔说出心里的烦恼。
(但是这些一直被我当作依靠的妖怪却突然不见了,我该怎么办呢?从小就在一起的呀。)
沿着走廊来到药材铺里,看到仁吉正站在仓库对面,指挥那些脚夫搬运药材。
(没事,大家肯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少爷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定定神,沉稳地走了过去。
2
「怎么办……妖怪们可能真的不回来了……」
下午五点,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少爷泡在仓库旁的浴池里,热水浸到了下巴颏上,可怜地叹息着。
妖怪们忽然消失不见已经有三天了。这几天,少爷不断向两个伙汁打探,或是把点心堆得像小山一样招呼屏风偷窥男,可还是没有一点儿头绪。
以前调皮地混在宾客中的妖怪,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出现。
少爷叹着气走进大大的汤桶里,可是不习惯一个人,总是静不下心来。伙计们一般都去邻近的公共澡堂,松之助也不能到家里的浴室来,所以少爷没法跟他们一块儿洗。
(要是以前,仁吉或佐助会给我搓背。)
当两人很忙的时候,也有鸣家们在。小鸣家们在热水里像小狗似的游来游去。但是那样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虽然佐助和仁吉还在,可是他们俩的变化让人觉得郁闷。现在那两个人彻头彻尾变了,跟普通人一样一本正经。当然,他们现在也同以前一样关心体弱多病的少爷,奇怪的是,这种关心起了微妙的变化。现在他们就像是普通人,而且还把一太郎看作少爷,当个大人对待。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以前他们老觉得少爷洗澡可能会淹死,吃饭可能会噎死,这曾经让少爷烦得不得了……
(看来我真的只会撒娇啊。好可怜!)
少爷泄气地想。他再也没心思泡澡,很快爬出汤桶。
外面月色皎洁。在回房间之前,先去了趟茅房。出来后用房屋边上木桶里的水洗手。把水舀子放回桶里时,少爷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圆月,那清澈的美丽,让少爷愁云满布的脸露出了笑容。
(如果鸣家们在,肯定会把手伸进水桶里捞月亮,吵个不可开交。)
抬头一看天空,月亮旁边带着一圈蓝色的光晕。忽然,少爷伸出手去。
「要是能触摸到月光,那该多棒啊。」
再一次把目光转向水面,静静地朝水中的月亮伸出手去。手指一触碰水面,就会荡起波纹,月影会变得模糊不清。这些少爷都是知道的,但是……
(咦……)
少爷静静地把手伸到水里,不知为什么,月亮没什么变化,散发着淡淡的光芒。月光慢慢地、慢慢地收缩着。把手抽出来时,白色的光也跟了出来。少爷惊讶至极。
(这……是真的?)
手中的月光滴着水,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这种美让人着迷,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虽然看得真真切切,少爷却感觉像在梦中。
(梦?)
少爷的手指微微颤抖。月光滴}留溜地从少爷手中滑了下去。「啊!」
少爷一声轻叫,随着一声轻响,月光已经掉回到水里,变成碎片消失了。
(天啊……)
少爷紧盯着桶里的水。
(这种事谁都做不到的啊。谁又会相信呢?)
少爷皱起眉。他被那水吸引了,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心中生起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嚏……」
少爷忽然打了个喷嚏,回过神来。他意识到,大晚上的,自己在院子里的茅房旁边站了好久。
「是洗澡后冻着了吧。」
要是以前,那两个伙计早就脸色大变,把他带回房了。
(为什么……为什么最近老是发生这样不同寻常的事呢?)
这样想着,少爷感到身上更冷了。他又朝桶里看去。和平时一样,水里还是倒映着月亮。少爷赶紧朝厢房走去。
回到卧室后,少爷发现被子已经铺好,水壶和放衣服的筐子也整齐地摆在枕头边。但是以前肯定会等到少爷睡下才离开的两个伙计却不在。
「我已经十八岁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少爷虽然努力接受现实,但是要适应还得费点工夫。把灯笼吹灭后,四周一片黑暗,少爷摸索着钻进了被窝。以前经常听到的妖怪们的说话声也听不见了,一时间少爷怎么也睡不着。
这样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三天,少爷知道自己只能睡觉。在睡着之前,少爷跟前几天一样辗转反侧。小半个时辰之后,睡意终于渐渐袭来。
这时,少爷听到一个声音。
(咦,是什么?)
少爷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感到四周在微微震颤,非常轻微,只有平常习惯了妖怪们动静的少爷才感觉得到。
(是妖怪们回来了吗?)
但是这个声音和平常熟悉的妖怪们肆无忌惮的动静不一样。有什么在偷偷地接近自己,还不时停下来。好像谁在走廊上窥视。少爷再也睡不着了。
少爷心跳加速,在黑暗中紧抓被角。
(怎么办?索性把灯笼点上,到走廊上去看看,还是大声喊叫?)
一太郎自幼多病,两个伙计陪着睡在厢房里。虽然现在他们变得很奇怪,但是大晚上的,只要听到少爷的声音,应该会赶过来。
(他们会来吧?有两个大妖怪在,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进来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个东西已经靠近卧室了。厢房并不大,那东西越来越近,少爷感到房间里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怎么想都觉得来者不善。
(它就在走廊的角落里?)
不,也许更近,已经来到身边了。虽然不知道,可就像亲眼看到了一样。少爷坐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根本无法点灯笼。
(来了……)
危险的气息逼来。该怎么保护自己呢?怎么办?
(不,我不能光想着保护自己。那东西来路不明,我必须把它抓住。)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是少爷不知道该怎么办。不久,那东西已经来到卧室门前,停在了那里。
少爷死死盯住门。房间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月色皎洁。几缕月光从木板窗的缝隙中透了进来。
要是打开门,就可以看到些微光了。少爷喉咙发干,差点从被窝里跳起来。
(好可怕……)
应该站起来去把门打开吗?要想将来支撑起整个长崎屋,就不能光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也许,肯定……
少爷咬紧牙关。
正在这时,尖厉的叫声划破了夜空。「啊啊……」
「怎、怎么回事?」
少爷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拼命地挣扎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伸手摸到了房间的门,猛地拉开。
「咦?」
走廊上空无一人。为了看得更清楚,少爷赶紧把朝向院子的木板窗打开。月光下,寂静的院子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没有奇怪的影子,没有妖怪,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两个伙计出现。
「……真奇怪啊!」
少爷撇撇嘴。心跳还是很快,自己都能听见声音。
「叫得那么大声,仁吉和佐助怎么不出来呢?」
那叫声把正房的人都惊醒了,有人朝这边跑过来,可是那两人仍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仁吉和佐助的卧室在走廊的另一端,被一片黑暗包围着,寂静无声。
(大妖怪不可能因为睡着了而听不见吵闹声。)
少爷在夜色中呆呆站了好久。
3
第二天,少爷做了一些很奇怪的事。
他在药材铺和船行东走西逛,不时描摹隔扇上的画,或是把手伸进插花的浅盘里。
「少爷,您是不是肚子饿了呀?我先给您拿点点心填填肚子吧。」
行到少爷伸手去摸厨房的水桶,乳母阿曲担心地说。
「要是大伙儿吃不上饭就惨了,我没事。」少爷苦笑着回答。他像一只把爪子伸到金鱼盆里的小猫,瞎摸了一通。接着又来到船行,把平常脚夫和店里的伙计们清理货物那间房里铺的席子卷了起来。
「啊呀,少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啊?席子上全是灰,小心又咳嗽了。」掌柜担心地说。
松之助和女仆阿卷也是一脸惊讶。
少爷笑着回答:「是这样的,我在厢房里做盆景,用来当池子的玻璃杯不知道扔哪儿去了,所以找找。」
听了少爷的解释,在稍远处清点货物的佐助眯着眼回过头来,他知道厢房里并没有盆景。但是少爷一点儿都不在意,继续卷席子。
「是玻璃吗?这种东西不可能夹在席子里。」掌柜不解地说。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席子下边滚出一个约两寸高的酒杯,碧绿如玉,非常美丽。
「怎么这种地方……」掌柜吃惊地张大了嘴。
少爷捡起盈润如水的酒杯,说:「啊,总算找到了。谢谢啦。」
说完,他离开房间,朝厢房走去,脸色由阴转晴。谜底随着酒杯一起滚出来了!回到房间后,少爷把一个盆放到书案上当院子,在里面放上酒杯当池子,笔架当岩石,再放上兔形的砚水壶,看起来就像一幅小野兽在池边嬉戏的盆景。
「要是池子里有鱼的话,就更有趣了。」
说完,少爷紧盯着玻璃杯。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水面却泛起了微波。不一会儿,就看到水底一条小鱼轻快游动的影子。酒杯在刹那间变成了少爷想象中的池子。
(原来如此啊……)
说有酒杯,玻璃杯就从席子里滚了出来;说要做个池子,杯子里的水立刻微波荡漾;还可以从水桶里抓到月亮的影子。这些都是平常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少爷在盆景前换了个坐姿。
(我应该是在某个人的梦里面吧?)
这是少爷得出的结论。
少爷还记得以前读过的几本怪谈笔记中说,因为海神做法,有人看到了大蛤蜊变的海市蜃楼。蛤蜊幻化出的海市蜃楼,是梦幻般的楼阁城市。幻境分外美丽,就像彩虹一样,想看到什么就有什么。
眼前看到的和平常一样的日子,其实和平时大有区别。两个伙计变得那么奇怪,也是因为这是做梦的人想象中的样子。因为他们俩在别人眼里就是普通人。鸣家们和屏风偷窥男不在,是因为做梦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在这梦中,我仍然被溺爱,所以这个做梦的人应该是我身边的人。
但是为什么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却那么恐怖呢……)
总之,眼前要做的,是走出梦境。虽然不是浦岛太郎(注:浦岛太郎,日本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是一个渔夫,与龟一起去龙宫,享尽荣华。临别时,获赠一只玉盒。回家后打开,与盒中喷出的白烟一起化为了白胡子老头。),可是在桃源仙境似的地方玩的时间太长的话,就会忘了该怎么回去。
(要回去就必须知道我现在究竟在谁的梦里。)
到底是什么时候,怎样被卷入这似是而非的日子中来的昵?少爷皱着眉苦想。这时,酒杯里的水已经溢到盆子里了。
4
「仁吉和佐助不会想象自己那么奇怪的样子,所以这不是他们的梦,应该是一个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妖怪的普通人的梦。」
在早晨八点柔和的阳光下,少爷打开卧室的纸拉门,坐在书案前,在摊开的纸上写着。
写在纸上的是各个有可能做梦的人。写下好多名字,但又有很多被勾掉了。
(三春屋的荣吉不会做这么莫名其妙的梦。也不是父母的梦。)
名字被一个个勾掉。剩下来的,是住在长崎屋的伙计们,还有跟船的船夫和脚夫。
「啊,接下来就难了。」
少爷嘟囔着。虽然已经划去了很多名字,还是剩下几十个。
(我从梦里感受到了对我的善意。但是也有让人心情不好的事情。
做梦的人抱着复杂的心情吗?做这个梦的,到底是谁呢?)
少爷皱着眉,使劲地思考。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庭院望去。院子跟之前有些不同。说不清到底有什么不同,总觉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少爷凝视着阳光照耀下的院子。
(哪里多了一棵树,或是一块大石头,或者不该出现影子的地方有一个影子……)
看了又看,没发现什么变化。但他总觉得有个东西就在眼前,只要一背对院子,那个东西就会朝他的喉咙扑过来……
(是昨天晚上让人不得安宁的家伙吗?)
好一会儿,少爷紧盯着院子,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挺傻,但又觉得,不小心的话,就会有性命之忧。
忽然,少爷睁大了眼睛,紧张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咦,这不是哥哥吗?你很少到厢房来啊。有什么事吗?」
松之助从厨房方向过来,出现在院子里。少爷笑着招呼。松之助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坐在走廊上。
「真……真是不好意思。」
少爷给自己和松之助都倒了杯茶。松之助更加拘谨了。这样下去就没法说话了。少爷一边请松之助吃点心,一边问道:「哥哥习惯店里的生活了吗?有什么觉得不自在的吗?」
「店里给我安排得很好……我心里只有感激。」
松之助低着头,不看少爷。特意来到厢房,肯定有什么事情想说。
少爷看着哥哥的脸。看到少爷盯着自己,松之助终于开了口。他说的话出人意料。
「这……少爷,女仆阿卷的描金梳子是您送的吧?」
「阿卷?描金梳子?」少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眨了眨眼之后,少爷「啊」了两声,微笑道:「是阿卷戴在头上的红梳子吗?嗯,是我给她的。」少爷简单地回答。
松之助又问:「那……您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呢……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这可能会给您添麻烦。」说着,松之助的眼睛又垂了下去。
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少爷微微一笑,轻松地回答:「那原本是母亲的梳子,有一个梳齿掉了,母亲说不要了,结果在旁边的阿卷听了,觉得很可惜,上面描着很精美的花朵。」
对于女仆,老板娘的红色描金梳子是自己非常想要却根本得不到的东西。虽然少了个齿,但是插到头发上就看不出来了。所以少爷就把那个梳子送给了一直很勤快的阿卷。
「你很在意梳子的事吗,哥哥?」
「不,我不想对少爷的事说三道四。我……」
「哥哥在意的是阿卷吧?」
「我什么都……那种事……」
看着哥哥一脸尴尬,话都说不利落了,少爷笑了起来,但脸上却有一种悲伤,甚至是生气的神情。
「阿卷是个勤快诚实的好女孩,我能理解哥哥喜欢她的心情,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啊。」
「少……少爷。」
少爷这么一说,松之助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大虾。
「但是……」少爷的声音中含着一种威严,「哥哥也是一个勤劳的人,比起阿卷丝毫不逊色。哥哥真的做得很好,所以……」少爷伸手抓住松之助的胸,「所以不管心里有多喜欢那个姑娘,哥哥也不会在这么忙的时候扔下手头的事来厢房,哥哥不是那种慢慢喝着茶商量事的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焦急的松之助想要逃跑。少爷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手。
「你不是哥哥!快快现出原形!」
少爷高声叫喊,松之助猛地弹了出去,变成了一粒粒细沙,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变戏法一样。走廊上只留下松之助的茶杯。
「看来梦里的感觉还真是奇怪啊。」
少爷厌恶地摇晃着刚才抓松之助的手,感觉像抓住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冷得让人心里发寒。
「但是这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让哥哥出来,那么做梦的人肯定不是船夫或脚夫。」
松之助到长崎屋只有两个月,和从远方归来的船夫们还不是很熟,他们不可能在做梦时梦到他。
「剩下的就是伙计们了。」
少爷想着,把茶杯放到了盆里。「需要收拾吗?让我来吧。」
突然,院子里有人说。
原来是佐助拿着点心盘,从正房那边过来了。他是来送八点钟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佐助一出现,院子里的景色好像又变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但是又没法和变得一本正经的妖怪们说。少爷伸手拿过点心,继续思考着。
今天的点心是放了核桃仁的宗及饼。
「看来少爷还是一个人待着身体更好嘛。」
看到少爷很有食欲的样子,佐助微微咧嘴一笑。他忽然瞥到书案上写了很多名字的纸,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更大声了。
「名字有什么问题吗?」少爷问道。佐助只是一个劲儿地笑,并不回答。
(怎么回事?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少爷把头扭向一边。佐助很快又脸色冷淡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5
(真是再也不想见到梦里面令人讨厌的伙计了。)
受到冷遇的少爷满心不悦地沉默着。他非常怀念每天都有妖怪们陪伴的日子。为了快点回到正常的生活,少爷又坐在书案前,努力寻找做梦的人。
「那个变成哥哥的家伙知道阿卷得到了一把梳子。做梦的人很在意那梳子。哪个伙计会在乎梳子呢?」
阿卷不是那种得到了主人给的东西就扬扬自得的姑娘。
(是厨房的女仆吗?但那个人不仅知道梳子的事,还知道哥哥的心思。)
同时知道这两点的,到底是谁呢?
(是乳母阿曲吗……可是她跟哥哥没怎么见过面啊。是掌柜吗?但是他就算知道哥哥的心思,也不知道阿卷的梳子是从哪里来的。)
划掉一个,又划掉一个,到最后,面对着一大堆名字,少爷一时问有些发愣。
「等一下,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人?」
所有的名字都被划掉了。少爷盯着纸,使劲想有没有漏掉的人。
「应该是很熟悉阿卷和哥哥的人。」
这时,少爷忽然想到最熟悉他们两个的是谁。
「不是哥哥,就是阿卷自己……肯定是的。」
那么到底谁在做梦呢?在少爷身上发生这么多奇怪的事。
「这就是真相吗……」
可如果是这样,时常产生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管是哥哥还是阿卷,应该都不会害我。)
而且他们只是普通人,怎么能把别人放进自己的梦里呢?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表面看来,是哥哥做的。)
少爷想不出阿卷梦到自己的原因。如果是哥哥,理由就很多了。少爷在书案前,双手托着腮,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少爷感到脖子上汗毛直竖,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又来了。
(就在我旁边,很近。)
刚才陷入了沉思,所以没注意到。少爷回头一看,一个东西正从走廊朝自己猛扑过来。
「啊!」
少爷尖叫一声,摔倒在地,连压在身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看不见。
少爷踢翻了书案。他被比自己大好几倍的东西压着,一直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晤,有股野兽的臭味。)
少爷感到快要窒息了,连眼泪都给逼了出来,喉咙被掐住,手胡乱挥动,撞到了角落里的小柜子,疼极了。
(好难……受……)
少爷抓住了柜子上的小把手,往外一拉,抽屉被拉了出来。
「啊……」
耳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尖叫。压在身上的重量减少了一些,少爷终于能喘过气了。
(啊……这里面放的,是护身符……)
这是花了二十五两金子买的五十枚一束的护身符,是以前为了对付另一个妖怪,从上野的寺庙里求来的,和尚保证过,肯定灵验。因为鸣家们害怕,没有用完的就放到了柜子的深处。
少爷刚回过神来,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他一惊,忽然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咦?」
少爷站起身来,那种可怕的感觉已经退去。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被踢翻的书案和空气中残留的野兽的臭味,表明刚才的一切并不是少爷在做白日梦。少爷喘着气,心底涌起一股恐惧感。
(刚才的家伙是个妖怪。到底是什么妖怪要杀我呢?差点被掐死了……)
少爷两手撑在榻榻米上,无力地环视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这是个梦吗?哥哥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吗?不,不对,肯定不是这样的!)
在长崎屋自己有求必应,却会发生这样恐怖的事情,实在是太不对头了。
(真奇怪啊……最后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为什么那个东西忽然消失了呢?)
少爷正想得入神,忽然,门被拉开了。少爷赶紧护住喉咙,一脸紧张。进来的是好久没见的伙计仁吉。
「怎么回事?刚才听见好大的声音。」
仁吉看看被踢翻在地的书案,又朝少爷瞧了一眼。房间里一片狼藉,平常最担心少爷的仁吉却冷静得让人吃惊。
「是睡迷糊了,把书案踢翻了吗?连砚台都倒了。在我清扫完之前,您不要过来,不然会弄脏您的衣服。」
看到仁吉这么冷静沉着,少爷靠在墙角的柱子上,一时无语。和刚才那家伙相比,眼前的仁吉更可疑,少爷把头扭向了一边。
(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仁吉和佐助平时对我无比溺爱,难道他们在旁人眼里那么冷静吗?)
不管是哥哥还是阿卷,到店里的时间并不长,但也不可能没从其他伙计那里听说过仁吉和佐助溺爱自己的情形。
少爷深深地皱起了眉。
(我肯定有什么地方想错了,矛盾的地方太多了。我确实抓到了月光,哥哥也变成沙子消失了。我现在应该还在梦里……)
不安像夏日雷雨前的乌云一般,聚集在少爷的脑海里。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脑海中划过一道如闪电般令人讨厌的警告,但是答案没有像雨点一样轻松地降下来。
一脸苦恼的少爷把目光投向了正在扫地的仁吉。令人吃惊的是,伙计的嘴角竟偷偷地露出了笑容。
咦?怎么回事?那笑容……笑容透着一种奇怪的满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惨了……从蛤蜊变的海市蜃楼中看到的不是彩虹般的幻境,而是现实,这下糟了。妖怪们消失了,变了。少爷被一个奇怪又恐怖的东西盯上了。
仁吉脸上不知为什么露出神秘的微笑。说起来,佐助也很奇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怎样,现在少爷可以确定,自己身处一个不像天堂般美好的世界。
6
(我是先弄清楚做梦的人是谁呢,还是先想办法防备那个偷袭我的家伙……)
夜色又降临了,卧室里也已经铺好了被子,灯笼光柔和地摇曳着。今夜,少爷又是一个人坐在火盆边沉思。
虽然对做梦的人更感兴趣,但是那个不知到底为何物的家伙可不会等着少爷作好准备才来袭击,所以应该先对付它才是。
「尤其现在妖怪们都不在了,自己更应该小心。」
决定之后,在熄灯前,还有很多准备要做。少爷从小柜子里取出护身符,贴在走廊、外面的木板窗和两边的门上。
(这样,那个家伙就只能从正中间的门进来了。)
对手好像不是光靠护身符就能打败的,那就只能靠和护身符一起求来的斩妖刀了。这是拿二十五两金子换来的。
「只靠这把刀……再想想我的力气,真是让人很不安啊。」
但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少爷看着刀,叹了口气。
「到现在为止,那家伙已经有两次忽然消失不见了。要是知道它忽然消失的原因就好了。」
它为什么停止攻击逃跑了呢?想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答案。渐渐地,夜已经深了。
刚开始还以为灯油快没了。
本来亮得好好的灯笼好像忽然间断了灯芯,一下子就熄灭了。被一片黑暗包围着的少爷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可怕的家伙来了。
黑暗中,那家伙的气息越来越浓。上一次它差点把少爷掐死,结果却功亏一篑,这次肯定会痛下狠手。
少爷面朝一张护身符都没贴的门,紧握刀把,轻轻地拔出刀来,心脏咚咚地跳着。没有妖怪们的帮助,独自面对敌人,这还是第一次。
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事情,也只能面对了,至于能不能打败它,那是另外一回事。
(也许这一次我是在劫难逃了。)
虽然这样想,但奇怪的是,少爷却没有一丝胆怯。虽然总是卧病在床,但与对手决一胜负,却不是第一次。
(这次也将成为我的经验吧。)
凝神静气,紧盯着眼前的黑暗,把一切杂念从脑中赶跑,手指轻轻用力。
来了……门外的走廊上有动静。现在它和少爷相距不过两间房。少爷听到对方发出了轻微的响动。那家伙正把手放到门上吗?那么,马上……
门开了。
忽然,很多东西像一座小山般朝少爷扑来。「啊啊!」少爷一惊,摔倒在黑暗的房间里。
他感到身体轻轻地浮了起来,又被猛地往后一拽。有什么从旁边砍了过来。
「护身符!护身符!」
随着一声高叫,两边的门被推倒了。
「在那边!」
「还没弄好呢!」
雪崩般的脚步声杂乱交错。对方撞到了什么东西,有什么摔了下来,倒了。野兽的臭味时远时近。
「浑蛋!浑蛋!」
黑暗中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忽然又停止了。
「我可不是要杀你哦……」
一个沉着的声音使这场看不见的骚乱平静了下来。这是一个和这个夜晚非常不协调的娇媚的声音。少爷知道这个是谁发出的声音。
(难道是……)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令人吃惊的想法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但是光靠推测,不能解决问题。少爷努力让自己平静,坐下来问道:
「你们完事了吗?完了的话就把灯点上吧。」
轻轻的打火石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灯笼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夜的黑暗,少爷看到了眼前的情况。
「大家聚得可真齐啊。」
十叠大的卧室里挤满了少爷最熟悉的妖怪们。
在众多的鸣家中间,少爷还看到了野寺和尚和火鸟妖,好久不见的水獭妖、铃彦姬及猫妖。少爷回头又看到了屏风偷窥男,刚才把自己往后扯的,肯定就是他。
佐助和仁吉正摁着一只野兽样的家伙。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是一只红毛蓬勃的狐狸。
看到少爷老是瞧那只狐狸,佐助一边用力摁着它,一边讲起了事情的原委。
「这家伙名叫暗红,是皮衣夫人,也就是少爷的外祖母阿吟夫人去侍奉荼枳尼天女时带去的仆从之一。它虽然侍奉天女,却犯下好多恶行。」
事情败露以后,它在天上待不下去了。虽然对皮衣的怒责怀恨在心,却没有能力报复。
「所以这个家伙就想害皮衣夫人的外孙,也就是少爷,以此来消气。」
暗红知道皮衣很疼爱这个身为凡人的外孙,还特地派了妖怪守护他。皮衣察觉到它的心思后,就让佐助他们务必小心。
「这家伙法力不是很高强,跑得却很快,我们一直都很小心,但还是被它逃脱了两回。所以今天晚上大家决心再不能让它逃跑了。呵呵,能抓到它真是太好了。」
暗红被捆得像个粽子。昏暗的屋顶伸出一只手,紧接着出现了一个妖怪,把暗红倒提起来。是见越大师。由于衣着寒酸,他经常被其他妖怪嘲笑。
「啊,终于抓住了。那我就把它带走啦。皮衣夫人一直很担心呢。」
暗红好像被吸进了屋顶,消失了。但是见越大师笑嘻嘻的脸,却还在头顶,久久没有隐去。
「真是遗憾,我必须走啦。虽然接下来还会有很有趣的事情发生。」
他说着,一脸坏笑。他的脸下边,站着噘着嘴巴、眼冒怒火的少爷。
「请不要责怪妖隆们。大家都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做的。」
「因为担心我,所以都隐藏起来,在旁边暗暗地嘲笑我吗?」
少爷越说越生气,见越却更高兴了。
「以后他们再也不会消失了。是不是感到有点遗憾啊?犬神、白泽,后面的事情就由你们讲给他听吧。」
说着,大妖怪大笑着,消失在屋顶的黑暗中。
少爷怒气冲冲地看着妖怪们,说道:「接下来呢?一听说暗红要害我,为什么都消失不见了呢?」
少爷的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生气。看到少爷这一气非同小可,妖怪们都沉默不语了。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仁吉。他抱着胳膊,直直地和少爷对视。看他一副堂堂男子汉的样子,好像一点儿都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一听说少爷有危险,我马上就告诉您不要去别的地方,但少爷嘴里说知道了,之后却立刻去了三春屋。」
「……可你没跟我讲暗红的事啊。」少爷的声音稍稍有点底气不足了。
仁吉又说道:「就算跟您说了,也是一样。就算您知道有人要杀您,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厢房里,您肯定受不了。所以我们才想出了一计。」
「……我们故意消失,以此引暗红出来。大家都想这件事早点了结。」
说这话的是佐助,他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次的事情是为了抓暗红设的圈套吗?可是我之前就被那家伙攻击过两次了。」
「我们不是在关键时刻出手救您了吗?我们就是为了最终抓住暗红,才故意先让它逃脱。」
听仁吉说得这么轻松,少爷又是满脸的不高兴。
(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白害怕了。)
少爷真想大骂一顿,但说不出口。
「而且,仁吉、佐助,你们变得特别奇怪,我还以为到了别人的梦里,还以为那是别人看你们的样子呢。」
「我们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您记起我们的好。」
「就是因为这个,才演戏?」
少爷气得满脸通红,真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在乎他们。
「我讨厌你们!」
少爷生气地连刀带鞘挥舞起那把斩妖刀。鸣家们大惊失色,两个伙计却满不在乎,轻轻松松就把刀夺走了。少爷还是怒不可遏。
「不管你们多么想教训我,也不能让我看到那种幻象啊?」
听了少爷的话,仁吉歪着头问道:「什么,幻象?」
「就是可以从水里捞起月光,还有从席子里滚出玻璃酒杯,那杯里还有鱼在游,还有假的哥哥。所以我才会以为是个梦。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处心积虑?」
听少爷这么一说,妖怪们面面相觑。
「我们都忙着抓暗红了,根本没时间做这些事啊。」鸣家们说道。
仁吉也点点头,说:「松之助的幻象是怎么回事?」
少爷正想着该怎么说,不想有人先开口了。原来是屏风偷窥男,看上去一脸沉思的样子。
「我在屏风里看到了。松之助坐在走廊上和少爷说话来着,接着,他就像一阵雾,又像一阵沙子似的消失了。」
屏风偷窥男还说,那个时候他还以为是两个伙计或者是见越干的。仁吉和佐助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纳闷的神情。
说起来,少爷也做了很奇怪的事情。他从席子里找到了一直从未见过的玻璃酒杯。」
佐助想起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感到越来越奇怪。
「那也不是你们干的吗?」少爷问。
两个伙计都坚决地摇摇头。看来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好像是真的。
「也就是说,我被你们算计,还经常做着不可思议的梦。」
「我还以为这是哥哥或者阿卷的梦,没想到原来是你们在演戏。」
少爷怒气未消,一个劲儿地抱怨。
听了这话,佐助又问:「少爷,您怀疑是松之助的梦我倒可以理解,为什么还怀疑是女仆阿卷的梦呢?」
「因为那把梳子啊。」
少爷正要解释,忽然听到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
「啊,我把梳子的事情给忘了。」
一只鸣家从怀里拿出一把红色的梳子,那梳子掉了一个齿。
「这是怎么回事?」少爷大吃一惊,问道。
鸣家回答,是掉在货物旁边的。
「也许是谁丢的,跟船上的货物混在一起运了进来。」
鸣家们就把它捡起来了。
「这跟阿卷的那把很像啊。」
佐助拿过来一看,说不可能是同一把梳子。
「阿卷回了下总,还没回来呢。」
听了佐助的话,少爷回过头紧盯着他,惊讶不已。
「还没有回来?可是……我还跟她说过话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遇见的到底是谁?不,难道说遇到阿卷也是在做梦吗?做梦的人很想知道我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而且他也知也知道哥哥总是盯着阿卷看。)
少爷浑身颤抖起来。周围的妖怪都担心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少爷,您脸色煞白煞白的。」
「为什么会这样……」
少爷好像没有听到妖怪们的话。
会做这样不可思议的梦的原因,就快找到了,但这是一个少爷不想知道的答案。
7
三天后的夜里,少爷坐在厢房的火盆边,听着伙计们的汇报。
「我让苍鹭飞过去看了一下,她老家人说,阿卷半个月前就已经回长崎屋了。」
但她还没到江户,这就奇怪了。她又不是不识字,如果是因为生病或受伤死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然而没有。
「我正让山童沿路寻找呢,很快就会有消息。但是……」
仁吉一脸忧虑。不知去向的女仆戴的东西却奇怪地回到了店里。
「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梳子还是回来了。阿卷也许已经……不在世上了吧。」
也许被劫路贼杀了。但就算如此,阿卷还是想回到长崎屋。她想问明白埋在心底的事情,问少爷,就算是在梦里也好。
(您为什么送梳子给阿卷呢……我可以问一下原因吗?)
这就是她虽然化成了松之助的样子来问,却还是一副很害羞的样子的原因吧。或者是因为松之助一直默默地看着她,阿卷至死也没有忘却,才回来的。
少爷把梳子猛地砸到火盆上。伙计们心痛地看着上面的红色花纹。
「好看吗?」
第一次把梳子插到头发上时,阿卷满脸通红地问少爷。少爷心想,要是当时多赞美她几句该多好。勤劳姑娘的笑容就像夏日里盛开的牵牛花,那么明媚动人,但是少爷没有想到,这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要是我当时注意到,好好回答她……)
阿卷的心意自己无法回应,而她的一片恋慕之情,却把梳子送到了遥远的江户。说是对下人的事很了解,可是却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孩子的心思。
少爷的胸口一阵发紧,颤声说:「真是太可怜了!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这时,有人拍打卧室的木板窗。佐助打开窗一看,院子里站着一个全身长满毛发,却有一副小孩子面孔的妖怪。
「山童在沿路的山上找到了阿卷的尸体,现在已经把她运到最近的寺庙里了。」
听了佐助的话,大家都不说话。少爷伸手拿过旁边的茶筒,道了声辛苦,把里面的点心用白纸包了,递给山童。
「阿卷的佛事就在长崎屋做吧,明天我就跟父亲说。」
少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
不久,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要是太晚还没有熄灯,正房的人就该过来了。少爷用白纸把红梳子包好,放在书案上。
「做佛事的时候,把这个也放在阿卷身边吧。」
伙计们把被子铺好,作好了睡前准备,最后还不忘叮嘱少爷。虽然妖怪们也可怜阿卷,但是对于他们而言,什么事也比不上少爷重要。
「少爷,经过这回暗红的事,您吸取教训了吧?以后我们说的话,您就稍微听一听吧。也许还会出现居心不良的家伙呢。」
少爷嘴角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看到他这个样子,妖怪们都不安起来。
「这次的事情虽然感觉很不好,但还是有一点儿好处,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虽然还不能独当一面做生意,但是你们也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我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事。」清清楚楚地说完之后,少爷钻进了被窝。
看到少爷仍怒气未消,妖怪们哭着说:
「不要嘛,您别生气嘛。」
「我是坚决反对仁吉他们的计划的。」
「您怎么还生气啊?」
听着唧唧喳喳的声音在空中飞舞,少爷在被窝里偷笑。和妖怪们谈话让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我……我真的希望能够快点长大,虽然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是至少不至于不明白别人的心思。)
像夏日里的牵牛花一样明媚的笑容掠过了少爷的脸。自己并不喜欢阿卷,却觉得她是一个好姑娘。
(像我这样的小孩,原本就不能做出更好的回答吧。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就是还是小孩的证据吧。怎么做……怎么说才好呢?)
红色的梳子和阿卷的笑容在眼前时隐时现。
(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人,一个可以让人依靠的人。不能再一味地依靠妖怪们了。)
两个伙计好像明白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不安地看着他。少爷无可奈何,发出了略带哭腔的笑声。
月光下,夜,已经渐渐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