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若有似无的风很柔和,微风轻拂,抚过草木的新芽。风将诸多淡色花瓣吹到空中,带到四面八方。
回船问屋兼药材批发商长崎屋别馆的缘廊上,也有淡红色的花瓣如雪般散落一地。会议屋子发出嘎吱声响的小鬼鸣家们在花瓣上滑行嬉闹。
「呀哇呀哇!」
「嘎啊嘎啊嘎啊!」
长崎屋从以前开始就栖息着众多妖怪,悠哉地在这里生活。鸣家们收集花瓣,抱满怀后从彼此的头上洒下,发出欢呼声。
「呀叽!」
有好几只鸣家费劲爬到坐在长方形火钵旁的少当家一太郎腿上。看到这个景象,一旁和少当家一起喝樱汤(注:盐溃的樱花茶,多以八重樱制作,为婚宴不可或缺的饮品。)的小红露出微笑。散落的花瓣在她的和服跟腰带上增添了春季独有的浅浅花样。
小红看着庭院说「期限就快到了」,然后转头望向少当家。
「嗳,少当家。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喔。」
以前我也说过,你还记得吗?小红问。她说,我想,在诞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中,少当家肯定会是我最喜欢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放下茶碗还以一笑。
「嗯,我记得呀。小红无论何时都最喜欢我吧。」
接着,他用温柔的语气告诉她:
「我也喜欢小红喔。从小红还小的时候开始越毫无改变,一直都很喜欢。」
听到他这么说,小红羞红了脸,好似樱花花瓣的花心染着淡淡绯红的模样,十分娇俏可人。
「啊,今天真的好多花瓣飘落呀。」
少当家再度将视线转向庭院,好半晌就这么和小红一起望着这特别差丽的春季片刻。花便是将春天染上若有似无之樱色的雪。
「这个季节的天空之所以充满比其他时节更强的白光,或许是因为有花瓣飞舞的缘故呢。」
少当家看着外头说。
「风都变成花瓣色了。」
小红只是一个劲地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望着庭院的少当家缓缓转头看向小红。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一
「松之助少爷的亲事好像终于定下来了。」
少当家正在长崎屋别馆晒太阳,家丁大哥佐助拿来茶点樱饼。装有点心的木钵刚放到缘廊上,随即散发出好闻的樱花香气。
少当家点头。
「哥哥昨天好像去和爹商量,说他想娶玉乃屋的阿咲小姐。」
与松之助相恋的阿咲是玉乃屋的次女。两人在前段时间相识,很快就喜欢上彼此。然而身为玉乃屋继承人的长女阿仓体弱多病,松之助在意继承家业的问题,因此与阿咲的亲事迟迟没有定案。
「不过吓了我一跳。哥哥竟突然下定决心,说他想要另立门户。」
少当家这么一说,坐在旁边的佐助直咧嘴偷笑。
「少当家,其实呀,这次的事情似乎有一点内幕。」
狐狸们前阵子似乎看到松之助和阿咲在稻荷神社附近谈话。根据狐狸们的转述,竟是阿咲主动要求松之助娶她。阿咲与父亲及姐姐阿仓讨论后,为玉乃屋的继承人问题做出了决定,三人都同意由阿仓找婿养子继承玉乃屋。然而重要的松之助却完全没表态,这让阿咲着急不已。
「也就是说,松之助先生似乎是被姑娘家推了一把,才下定决心。」
「哎呀。」
少当家睁大眼睛。
「不过无论背后有什么样的内情,总之这是件喜事。」
佐助笑着说。才刚订好亲,他们似乎就马上着手筹办婚礼了。
「嗯,没错呢。」
虽然这么说,但少当家似乎有些无精打采,也没伸手拿樱饼,只从别馆的缘廊望向庭院里的花。
长崎屋中庭这株樱树,据说是前阵子通町大火中残存的古木,树上的花差不多要开了。
火灾过后,由于临时宅邸要搭建在原本种着樱花的地点,难得逃过一劫的樱花将遭到拔除。从熟识园丁口中听到这件事后,长崎屋的主人藤兵卫接收了那株樱树。
坚韧的樱花很吉利。藤兵卫说若沾沾樱花的喜气,少当家的身体或许能变得健壮,于是花了大把银子移植。拜此之赐,通町的「长崎屋『孝子』传说」又增添了一项。
两三天前开始一朵两朵绽放的樱花,不久就会盛放。对少当家来说,这大概会成为让他想起哥哥的树。
「哥哥就要离开长崎屋了呀。得送点贺仪才行。」
松之助是藤兵卫的庶子,因此虽是长兄,娶妻后就得另立门户。在诸多亲事找上松之助时,藤兵卫就和店里所有人说清楚这事。长崎屋和玉乃屋似乎马上就谈及让两人开间小梳妆铺之事了。
「……该送什么才好呢?」
少当家像隐居老人般弓起背,望着花这么说。看到他这副模样,佐助将樱饼放到小碟子上,稍稍泛起苦笑。
「少当家,您觉得寂寞吗?」
松之助的亲事从好一段时间前就开始谈了。佐助的意思是,早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自立门户,或成为别人家的养子,总之一定会离开长崎屋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少当家微微噘起唇,板着张脸看向佐助拿给他的樱饼。
「因为……有时候就算理智上明白,还是会感到寂寞嘛。」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旁呼唤少当家。视线一转过就看到另位家丁仁吉用托盘端着碗,出现在别馆中。
「少当家,松之助先生要开新店的地点似乎很快就会决定了。好像离日本桥相当近喔,听说从大道转入一条直行小路处,刚好有一间空屋。」
「已经要定案了吗?还真快呀。」
「为了庆祝松之助先生自立门户,少当家,请一口气喝干这碗药汤。」
仁吉这么说,并递出混杂深青色与紫色的液体。少当家的脸色变得和药汤一样发
「我没听说过这么奇妙的庆祝方式呀。」
「这是对感冒、江户病(注:即脚气病。)还有胃病都很有效的珍贵药物喔!您问我这是用什么制成的?少当家,不要在喝药之前问这种问题。」
仁吉微微一笑,俊秀的面容说出骇人的话。
「里头又加了怪东西吧?」
少当家坐在缘廊上后退。
其实这两位家丁大哥和在别馆玩的小鬼一样是妖怪。由于上一代与妖怪结下良缘,长崎屋与妖怪的关系密切。
所以少当家的药里有时会被任意加进让人觉得并非此世之物的药材,仁吉成天主张如此熬出的都是灵丹妙药。此时佐助安慰般地说:
「少当家,这药或许有怪味,但喝下仁吉熬的药汤后,即便是三春屋荣吉做的甜点,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喔。」
我去隔壁买过来吧?他认真地这么说。听到这段令人笑不出来的话语,少当家叹了口气。
既是他的儿时玩伴,也是点心铺「三春屋」继承人的荣吉,是个天生没有做点心馅料才能的甜点师傅。其点心馅料的味道也逐渐在长崎屋附近成为传说,成了具有不吉味道的食物。
然而就算是荣吉做的点心,妖怪们也不会像人类那么嫌弃。听到点心一词的鸣家们爬到少当家腿上。
「少当家,有荣吉做的点心吗?也给我们吃嘛。」
他们东张西望地问,只闻到感觉很好吃的味道,可是点心在哪里?少当家苦笑着将装樱饼的木钵推给鸣家。
「剩下的全都给大家一起吃吧。」
瞬间,众多小鬼从房间里涌出。
「哦哦,我就在想点心时间快到了。」
不知为何连付丧神莳绘狮子和织部茶器、野寺坊和獭等其他妖怪都出现了,木钵转眼间空空如也。
忽然间,房间一角传来带有嘲讽意味的声音。开口的是器物经过百年光阴变成的妖怪:付丧神屏风觑。
「哎,鸣家们真是狼吞虎咽。」
明明派不上用场,却尽是吃一堆甜点,也真难为给你们点心吃的少当家呀。他冷冰冰地对鸣家这么说,而且还无视鸣家们的瞪视,飘然来到少当家的身边,将握在掌中的东西给他看。
「少当家,拿这当成送给松之助少爷的贺礼如何?既然他即将成为梳妆铺老板,现在想必会想在身上配戴点精致的小东西吧。」
他手上拿的是缩成一团的浑圆猫形坠饰,由玛瑙雕制而成,呈虎斑猫造型。看到那个坠饰,鸣家们不满地鼓噪起来。
「那不是放在一号仓库角落的东西吗!」
「又不是屏风觑的东西,是长崎屋店里贩卖的商品。你竟然擅自拿过来
「咿呀!」
然而少当家一脸兴味盎然地凝视着坠饰,屏风觑不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鸣家和其他妖怪们一脸不悦,一同冲出别馆的房间。
「我也去找贺礼!」
「喂,不要随便把商品搬出仓库喔。」
家丁大哥们眉头紧锁,连忙对妖怪们这么说。要是放着不管,难保他们不会连陈列在店里的商品都拖出来。但是不愿认输的鸣家们看起来都像要拼老命,其他妖怪们也觉得好玩得不得了,一起加入寻找的行列。
「哎呀呀。」
少当家泛起苦笑。
接着,半小时后。
别馆的寝室中,摆满形形色色的物品。
有不知是从哪里拿来的挂轴,一旁放着盛在盘上的丸子。有单件和服、大草鞋、黄表纸、春宫图、炖萝卜、茶碗、钟、少当家的笔砚、叶子、金唐革(注:于十五世纪诞生于义大利的皮革艺术,在皮革上贴上合金金箔,以压模压出浮雕花纹再加以上色。在江户时代传进日本,日后虽被禁止进口,却使日本发展出独自的金唐革技术。)、荷包、破损的提灯和篮子等,五花八门。
佐助从中找到在回船问屋使用的秤锤,皱起了眉头。
「所以说,我不是说过不准乱动店内商品吗!」
「我们没有碰贩卖的商品呀。」
「我们拿的是店里用的东西。」
鸣家们笑嘻嘻地点头这么说。佐助和仁吉朝妖怪们露出恐怖的神情。
「受不了!尽是一堆看不出哪里像是祝贺礼物的东西。」
这个时候,少当家望向放在各色物品外围的篮子,困惑地歪头。篮子里看起来好像塞满了布。
「欵,仁吉,佐助。」
他指着那团布。花瓣落在布上,形成美丽的花纹。
「这个篮子是从厨房拿来的吗?厨娘阿熊会生气喔。」
佐助稍微掀开那团布查看,紧接着发出惊讶的叫声。
「什么!这里面放着一个小婴儿呀!」
大家都望向篮中。看起来很困倦地闭着眼的,是个脖子都还挺不起来的小婴孩。佐助望着鸣家的眼神十分骇人,黑眸眯了起来。
「你们在搞什么,怎么可以把婴儿捡回来啊!快点放回原位!」
闻言,鸣家用不开心的声音叫了起来。
「嘎咿!我才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哪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L
这时连仁吉也瞪了过来,鸣家们都快哭了,但大家都坚持没看过这个婴儿。
「不然是谁把这孩子带来的?是其他妖怪吗?」
就算由少当家来问,也无人回应。仁吉俊美的脸庞不悦地绷紧。佐助猛然站起,逼近妖怪们。众妖怪都躲在角落僵硬不动,缩成一团。
二
总而言之,得弄清楚婴孩的来历,把他送回家才行。
「我不会生气的,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孩子本来在哪里?」
即便少当家询问待在别馆的妖怪,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一定是从外头走过来的。」
「哦,鸣家认为这个连爬都不会的婴儿会走路呀?」
取笑般地这么问的是屏风觑,他马上就被三只鸣家狠狠咬住。
「唉,这是怎么回事呀。」
少当家叹着气,再度低头望向篮中。这个时候,他倏然挑起一边眉毛。
「仁吉、佐助,你们两个稍微看一下。这个婴儿……有点奇怪耶。」
「咦,哪里奇怪?」
家丁大哥们同时转头看向少当家所指的方向,接着两人都面露些许困惑神情。
「欵,你们看得出来吧?这孩子比刚才长大了一些,脖子已经挺起来了。」
「哎呀……真的呐。」
「呃,难道说这个婴儿不是人类?」
家丁大哥们露出讶异的神情,但都没有怀疑少当家所说的话。少当家的祖母是个大妖怪,因此少当家很了解妖怪等非人生物。也因为这个缘故,少当家周围总是聚集着妖怪。
两人再次低头窥看篮中,接着慢慢抬起头。对彼此点头后,佐助环抱双臂。
「看来这孩子真的不是人类呢。由于这孩子实在太幼小,刚才有点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突然出现在别馆呀。大概是哪个妖怪的孩子吧。为什么会以这么年幼的姿态来到别馆呢?」
少当家露出烦恼的神情,仁吉则环顾四周,目光随即在庭院停下;他轻轻泛起一笑,朝樱花古木走去。进入庭院中与樱木面对面后,他马上彬彬有礼地低头致意。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古老樱树的妖怪呢。」
「哎呀,这个婴孩就是那株樱花树吗?」
少当家对他露出兴致高昂的表情,但仁吉有些困惑地稍微摇头。
「这孩子并不是樱树大人本身,而是经过长年岁月化成妖怪的樱花树的花瓣吧。」
「哦,这样呀。」
少当家立刻就接受了仁吉的说明。这是因为他曾听闻仁吉的真身,也就是名为白泽的神兽是种通晓万物,对妖怪、神灵及鬼神的认识无人能及的存在。告诉他这件事的,是身为穷神的围棋对手金次。
仁吉仰望着樱花道:
「这株古木大人在今年成为长崎屋的一员,因此才会在这个开花时节,将花瓣大人送过来作为招呼吧。」
听到仁吉恭敬有礼的话语,少当家从缘廊探出头,望向庭院。这株樱花并不很大,但树干呈现黑色,刻划着它经历过的岁月。
显得有些难以接受的佐助查看篮中后,露出惊讶的模样,停下了动作.不明所以的少当家从旁探看篮子,接着用很愉快的声音说道:
「哎呀,这孩子已经能坐起来了。」
小婴儿发出「呼耶」的声音,上下挥舞着手。鸣家们迅速靠近,孩子就抓住鸣家的手臂,满脸开怀。
「呜噗!」
「嗳,真可爱。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这孩子很开心呢。」
少当家露出久违的明朗笑容。
「对喔,哥哥娶妻后,或许过一阵子就会生下这样可爱的侄子或侄女呢。」
既然店铺位在日本桥附近,离长崎屋并不算远。少当家可以去店里玩,等孩子长大一点,说不定也能跟保母一起到长崎屋来。少当家尽情想像起未来。
「哦,这可真棒呢。」
看到少当家开心的模样,把少当家放在第一顺位的家丁大哥们心情大好。然而尽管樱花花瓣化身的婴儿可爱得不得了,两人却都没有对孩子露出温柔的表情。
「你们两人都不擅长应付婴儿吗?」
两位妖怪兄长形同养育少当家长大的人,但两人来到长崎屋时,少当家已经五岁。少当家心想他们或许是不习惯跟婴儿相处,并再度将视线转向可爱的孩子……此时少当家也不由得露出苦笑。婴孩又变得更大了,已经爬出篮子,正在爬来爬去。
「真是个转瞬间就会变化的孩子呐。」
按照这个情况,确实有可能成为使家丁大哥们不安的源头。要是她非比寻常的成长速度不小心被店里的人看到,他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少当家拜托妖怪们照看孩子的状况,然后把婴儿的篮子放到别馆的起居室。
隔天他睡过头,直到上午四时(注:约是现在的上午十点。)才到隔壁房间查看,发现婴儿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开始走路了。
「哎呀,好像需要找一件长度更长的衣服呢。」
见少当家忧心,妖怪们便一头栽进放有少当家衣物的古旧箱笼中。总之,他们先迅速挖出了一件看起来够小件的和服。
「无论如何,先改变对这孩子的称呼吧,已经不适合继续叫她小婴儿或花瓣大人了。我想想喔,由于她是女孩子……小红这个名字如何呢?」
花瓣婴孩很适合以樱花的淡红色为名。听了少当家的话语,房间里的妖怪们都欣喜不已,但家丁们一看到走起路来的孩子,却露出更加苦涩的神情。
「少当家,我们已经确实收到来自樱花大人的招呼了。既然已经收到招呼,就快点请樱花大人将小红带回去吧。」
这么说着并站起来的是佐助,他随即朝装着婴孩的篮子伸出手。
「毕竟长崎屋的别馆无法养育婴孩呀。」
「她难得来到这间别馆,让她待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吧?」
就算少当家这么说,家丁大哥们还是说早点把小红还给樱树大人比较好,不肯让步。
「总而言之,请少当家用早膳吧。」
「我说呀,比起婴儿,你们更担心吃饭的问题吗?」
少当家感到疲倦似的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待在房间的妖怪们迅速消失在阴影中。他不禁绷紧身子,视线望向庭院。不多时,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一位头上簪着红花的孩子现身,朝少当家露出笑容。
「哎呀,阿琳,欢迎你来。你今天也插着可爱的簪子呢。」
阿琳是深川木材批发商中屋的女儿。少当家曾在阿琳迷路时把她捡回家,因为这层缘分,她后来时常到长崎屋玩。不知道是否因为年纪尚幼的关系,她好像看得见人类照理看不到的鸣家,而且似乎觉得他们很有趣,每次来别馆都会跟他们一起玩。
阿琳今天也准备朝鸣家们伸出手,却在缘廊前稍微停下脚步,直盯着少当家的方向。少当家心下疑惑,回头看向她凝视的方位,接着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那里有一位身穿过短的和服,看起来年约三岁的女孩,回盯着阿琳看。
三
看到陌生孩子,阿琳困惑地歪着头.面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小红好像也说不出话。
看到又长得更大的小红,少当家跟佐助等人都小声发出呻吟。
(这也长太快了吧,伤脑筋。)
见自己到来前就有个小女孩待在别馆,阿琳似乎感到很不开心。她紧抿着唇,站到缘廊上。接着,她仿佛把鸣家当成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朝少当家腿上的鸣家伸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小红突然抢先抓住阿琳想握住的鸣家的右手。看到这一幕的阿琳立刻握住鸣家的左手。
「鸣家是我的。」
「小鬼是小红的东西。」
「嘎叽!」
年幼的两人隔着鸣家面对面,都用力鼓起脸颊。鸣家想动也动不了,全身僵硬地不断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嗳,你们两个不要互瞪啦,今天一起玩不就好了吗?」
少当家正想出手拯救鸣家,阿琳和小红反而各自用力拉扯鸣家,鸣家忍不住叫了起来。
「咿呀!」
鸣家似乎不是个可以延展的生物,他发出尖声叫喊,然后拼死从两人手中逃脱,钻进少当家袖子里避难。见状,小红等人又开始追逐起房间里的其他鸣家。
「呀哇呀哇!」
鸣家们发出既似哀号又似欢呼的声音,一同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而阿琳和小红则是开开心心地追在后头。鸣家迟迟没有被抓到,两人就这样朝寝室跑去。
「哎呀,你们两个不可以碰放在那边的礼物喔。」
少当家才觉得大事不妙,但是已经迟了。年幼的两人一把目光从鸣家转到排列在榻榻米上的物品,随即选出中意的东西当成玩具玩。看着两人的背影,少当家发出无力拘声音:
「啊啊啊,阿琳,不可以把挂轴当成色纸啦。唉唷,已经折了啊。」
少当家一面叮嘱阿琳,一面也准备要阻止小红。小红将大砚台抱在怀里,看起来随时都会摔落地。
然而视线转向小红的时候,他脸上表情一僵。
「真的……长得太快了。」
少当家略微屏息一阵,连忙从小红手中拿过砚台,接着把小红交给仁吉以便挡住阿琳的视线,然后才转身面向阿琳。
「阿琳,我说过不可以乱碰房间里的东西吧?」
他对她宣告:「你没有听话,所以今天不能在别馆玩。」佐助好像等待这句话已久似的,轻松抱起一脸泫然欲泣的阿琳,快步从缘廊走到庭院里。
「今天就到夫人的起居室玩吧。」
说完,他马上把眼神依旧追着鸣家跑的阿琳带到主屋。仁吉这才把小红放到榻榻米上,并用斩钉截铁的声音嘱咐:
「小红、鸣家,房间都被你们弄得乱七八糟了。你们一起将散落在寝室中的礼物收好。」
闻言,或许以为这也是种游戏,鸣家和小红开开心心地消失在寝室中。仁吉迅速拉上隔绝房间的纸门,与少当家面对面。仁吉发出似乎是经过压抑的叹息,少当家则垂下眉尾。
「一眨眼,小红就长得比阿琳还大了呢。」
要是继续让她们一起玩,阿琳再怎么说都会注意到怪异之处吧。
「所以我们才会说不可以把小红留在这里呀。」
「阿琳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吧,仁吉?」
「嗯,毕竟她们刚才都在跑来跑去,应该没问题。而且就算一个小孩子说和她一起玩的女孩突然长大了,旁人也不会当真吧。」
但是不能继续这样下去。若只抱持觉得小红可爱的安逸心态,很快就会无法应付这个状况。小红的时间似乎流动得比人类快上许多。
少当家望向榻榻米,对仁吉说了声「抱歉」。
「你说的对……我本来以为自己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但我没想到会引发什么样的状况。」
少当家说完,突然好像想到什么在意的事情,稍微皱起脸。当他注意到时,小红已经长到差不多该习字的年纪。相较于一下子就能站起来的婴儿时期,总觉得她成长的速度好像稍微减缓了。可是……
可是。
「那么我们赶快把小红归还给樱花古木大人吧。」
仁吉说完就打算到隔壁寝室带小红。但是少当家忽然从旁抓住他的手臂制止他。仁吉扬起一边眉毛,少当家凝视着他的脸问:
「嗳,仁吉,小红之后会怎么样?」
她正在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成长,接着……
「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呢?」
还是说,小红的时间会继续以惊人的速度流逝,就这样成长下去吗?这样没问题吗?
仁吉眉间紧锁,露出前所未见的恐怖神情。少当家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不由自主放开紧抓的手。
这次换成仁吉凝视着少当家。
「少当家,我一开始就有说过吧。小红是经过漫长岁月成为妖怪的樱花之花瓣。」
这就是他的回答。少当家点头,然后闭上眼睛。
樱花绽放七天后盛开,再过十天,风就会吹落花瓣。一旦到达这个阶段,到嫩叶覆满樱树为止,顶多就只撑得过二天。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自开始绽放起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是花瓣的寿命极限。
「意思是说,小红能活着的时间就仅仅只有半个月吗?」
一旦开始散落,不管做什么都无力回天了吧。要是风吹起,花瓣就会被风吹落,就此结束一生。
明明和大家一样,拥有人的姿态而生,但这样的一生未免太过短暂。这不就等于她转眼间就会死去吗?
「仁吉、佐助,不能想点办法吗?」
他忍不住向两人求助,但两人只是轻轻摇头,不肯与少当家对上视线。总是溺爱少当家溺爱得不得了的家丁大哥们难得没有接受少当家真心的请求,所以家丁们大概真的对此热能为力吧。
不过。
「我无法就这样把她还给樱花大人,我没办法放着小红不管呀。」
虽然他没有能设法帮助她的计划与体力,但是总而言之,他无法视而不见。既然如此,少当家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少当家!」
听到他这么说的家丁大哥们难得露出严峻的表情。
「小红就是小红,是花瓣呀。至今为止,就算在半个月之中看到樱花绽放又散落,您也不曾感到奇怪,或觉得不愿如此吧?因为这就是世间常理之一呀。您想靠一己之私改变这个道理吗?」
少当家微微咬住嘴唇。
觉得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苦涩的心情因而充满胸臆,但是否只出于少当家的一厢情愿呢?
他是否正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小红身上呢?
可是如果放着不管,小红总有一天会离开……
即便思考,也无法轻易想到答案。他也觉得妖怪兄长们或许纯粹是不愿意少当家一头栽进麻烦事中。
(看这个情况,这次的事件不可能请两位兄长帮忙了吧。)
他明白。
即便如此,他无论如何还是不想只说一句「这也没办法」就放弃。从隔壁房间传来小红开朗的声音。
看到少当家不肯退让,佐助仰头望向天花板。仁吉的视线落到榻榻米上,叹了一口气。他们的表情莫名紧绷。
四
「哦,一太郎,好久不见。」
隔天,点心铺三春屋的继承人荣吉出现在樱花绽放的中庭。
通町大火时,长崎屋旁边的三春屋也遭火势波及。少当家之前住在逃过祝融之灾的土墙仓房,但直到大道上的长屋搭建好为止,荣吉一家都寄居在他处。
虽然他们曾为了火灾慰问而见过一、两次面,三春屋在大路上的新长屋开店时,少当家也立刻上门光顾过;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长崎屋的别馆一边晒太阳,一边跟荣吉聊天,因此这甚至让他有种怀念的感受。
少当家兴冲冲地从长火钵上的铁瓶倒出热水泡茶。荣吉将包在竹皮里的点心在托盘上摆开。今天好友带来的点心是亲手做的大福。
可是坐在身旁的朋友先吃一口后,就发出「唔唔」之声,困惑地歪着头。看到他这个模样,少当家只得在吃下肚之前,先对其惊人的味道做好心理准备。以真的相当委婉的方式来说,荣吉是个相当不擅长制作馅料的甜点师傅。
但是这些大福是重要的朋友所做的点心。少当家今天也抱着全部吃得一干二净的打算,咬了一大口。
然而。
吃了一口后,少当家点了点头,对荣吉一笑。
「什么嘛,今天的味道比以往都还要好耶?」
「真、真的吗?真的吗?嗯,果然是这样,能听你这么说真是太高兴了。」
荣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荣吉来说,自己做的甜点被称赞是比捡到百两钱还更值得高兴的事。
「虽然爹说这样的成品还端上不台面,没办法给常客吃。」
即便如此,拼命做出的甜点受到称赞还是很令人开心。听到荣吉这段话,少当家心生疑惑。
「『拼命』是什么意思?你至今为止明明已经做过一大堆大福啦。」
闻言,荣吉一口吞下剩下的大福,看向少当家。看到荣吉前所未见的认真神情,少当家不由得正襟危坐。荣吉用平静的语调说:
「其实小春出嫁后,爹似乎认真觉得必须设法训练我的手艺才行。」
剩下的孩子只有荣吉一人。就在那个时候,店铺因火灾而烧毁。就算房子会由房东重建,店里使用的物品也必须重新采买。
「有许多地方必须用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我爹娘好像希望我能精进手艺,以消除他们对未来的担忧。」
「然后呢?」
这件事跟大福有什么关联?直视着有些坐立难安的少当家,荣吉说:
「我或许会到哪家店学艺。」
「啊?你要去当学徒吗?」
少当家睁大眼。荣吉今年二十岁,已经不是混在小伙计之间当学徒的年纪了。但荣吉并不是在开玩笑。
「所以说,应该会变成『点心铺的儿子到其他地方学做点心』的形式吧。爹会把我托到朋友的店里,让我向他求教。」
然而若是如此,他的立场跟店里的小伙计也会不同,假如连个大福都做不好就太不像样了,因此三春屋老板现在正拼命重新教导儿子点心的做法。今天的大福就是其成果。
少当家愣了一下,看向手中吃到一半的大福。
「荣吉是三春屋的继承人,而我是长崎屋的继承人……所以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彼此身边。」
即便遭受祝融之灾,店仍然会重建。几个月后他们就会像现在这样碰面,像以往一样生活下去。直到年纪增长,两人不久后都退隐的那一天,荣吉都会在他身边。从前少当家一直如此认定。
「没想到……你也要离开我吗?」
面对说话方式变得像个孩子的少当家,荣吉露出苦笑。
「我们家毕竟只是间小型点心铺,我大概不至于远赴京都那一带吧。」
透过旁人的穿针引线,荣吉想来会进入江户市中的某家店。但是就算听到他这么说,少当家还是笑不出来。
「你在学艺期间没办法时常回到三春屋吧。虽然不知道你会到哪个町学艺,不过我八成也无法频频前往那家店。」
三春屋并没有要关门,想买甜点的话去隔壁买就行了。他并不认为家丁们会允许他特地跑到远处。
「会变冷清呢……」
他不禁叹气。
「又还没决定什么时候要去,而且我过几年就会回来啦。」
荣吉干劲十足地说,这次一定要学会做好点心馅。少当家想,既然如此,此时应该要和他一起热烈谈论将来梦想才对。
可是。
「我跟你说喔,荣吉,松之助哥哥正好也要离开长崎屋,要娶妻自立门户了。」
「哎呀,可喜可贺。松之助先生的亲事总算谈成啦。」
受到他祝贺,少当家低下头。毋须旁人提醒,他明白无论是荣吉还是松之助的事情都相当值得庆祝。在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打起精神的少当家肩上,荣吉轻轻拍了拍。
「一太郎老是卧病在床,从小时候开始就没什么朋友。大概是因为这样吧,你有时候很怕寂寞呢。」
荣吉笑着说,在每一日的生活之中,总也会有人暂时离开身边吧,但是同样也会有新的相遇喔。接着他看起来很开心地又吃了一个大福,望向庭院中的樱花。
「这是今年种的吧。真是漂亮的树。」
「恩。」
少当家当然明白荣吉所说的话,理智上也认为他的意见很正确。
然而,即使如此。
(身边有人离开的时候真是寂寞啊。)
简直就像每一天身上都有一部分剥落消失一样。就算明白这种想法或许太天真,这样的思绪还是不肯消失。
(虽然时常请假,但我以前也在寺子屋(注:日本江户时代让平民百姓手劳接受教育的民间设施,也称为手习所或手习塾。)念了很长一阵子的书。再也不用去那里念书的那一天,我是否也是这样的心情呢?)
总觉得无法顺利说出的话语把胸口堵得好闷。他想着这是朋友特意为自己而做的,于是又咬了一口大福,但迟迟咽不下去。
当他留意到时,在中庭绽放的樱花也开得差不多了。等到樱花盛开,那应该会成为壮观的景致吧。那样的日子过没几天就会到来。小红会变怎么样呢?然后再过一阵子,荣吉也会离开家门。
(大家都会匆忙前往某处。)
少当家连一个大福都吃不完,就这样仰望着樱花上头的天空。
五
隔天,少当家振作起精神,开口说他要去因园艺造景闻名的染井村,询问造园师不让花办凋谢的方法。
「总而言之,唯有小红我无论如何都想设法守护。就算你们说不行,我也不会退让喔。」
今天也在别馆跟鸣家们玩的小红又长大了,现在看起来已年近十岁。樱花日日绽放。没有时间了。
然而家丁们都露出不悦之色,也不肯点头。简单来说,他们反对他这么做,既然如此就无法请他们准备船只。就算少当家打算亲自去拜托,家丁们的做法也会转为根本不让他外出吧。
「今天就算你们说不行,我也要外出。即使用走的,我也会去见造园师。」
即便如此他还是顽固地这么说,不肯改变想法,这让家丁大哥们露出极为郁闷的表情。但是……过没多久,他们屈服了。
「真拿您没办法,就让您和造园师见面吧。总不能让少当家擅自跑到染井村。」
说完,两人不知为何叫伙计把日限师傅请过来。
「不是找船夫,而是找日限师傅吗?」
少当家说出他的疑惑。佐助忽然指向东方。他说,造园师并非只存在于染井村。
「离这里不远的八丁堀前头有许多武家宅第。」
不只有同心(注:江户时代配属于幕府官员之下,负责庶务及警务的下层小吏。)的住宅,也有相当宽广的旗本及大名家的宅邸。那里有庭园,照理说会有造园师出入。也就是说,家丁大哥们似乎打算循线找上关照日限师傅的同心,再透过他认识的人引介那些造园师。
「哎,毕竟就是为了让日限师傅答应我们的任性要求,平时才会往他的袖袋里塞东西。」
佐助说得毫不愧疚。
日限师傅很快就在别馆露脸,接下重酬之后,他就变得相当能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隔天上午,他就让少当家和因工作而来的几位造园师在通町的丸子摊见到面了。
在因行人、马、沿街叫卖的小贩、大板车等等而车水马龙的路上,摊子旁摆着两张长椅,上头放着丸子跟茶,还附有塞了银钱的纸包。看到这些东西,师傅们都心情大好地在路旁稍事歇息,与带着家丁们的少当家面对面。
「然后呢?长崎屋的少当家想问我们什么事?」
一位看起来超过五十岁、语调爽快的师傅问。少当家用两手捧着茶杯,畏畏缩缩地开口。他明白自己接下来要问的是个奇怪的问题。
「那个……现在樱花开始绽放了,对吧?有没有方法能让樱花花瓣不要散落呢?」
少当家带着十分认真的神情询问。片刻后,师傅们哄堂大笑。日限师傅发出叹息,拥有石叠图样摊车屋顶的摊贩不也泛起了笑吗?
「哎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真服了您呀。」
「没想到您竟然是想要看到不会凋谢的樱花呀。难道您一年到头都想赏花吗?」
众人说「大商家的少当家所说的话可真奇妙呀」,并哈哈大笑。他们那种干脆的态度就是种毋庸询问答案的回答。
「果然不可能吗?」
对着声音一沉的少当家,一位上年纪的师傅止住了笑,回答道:
「我说啊,樱花就是因为会凋谢才美丽喔。」
而且花朵会结成果实。樱木的果实很小,人类不会食用,但小鸟们会因此而欣喜。
「花若维持花的型态,接在后头的东西下就长不出来了?赖以为生的生物会很伤脑筋呀。」
「后头的……东西?」
少当家睁大眼睛。
「哎,就算您说『不过是小鸟,再伤脑筋也不关我的事』,我们也无法阻止樱花凋谢。」
「少当家,您若有那种特别的愿望,该求助的对象是神明或佛祖才对呀。」
又是一阵大笑。
「大概就是因为神佛决定这是种会在短时间内凋谢的植物,樱花的生命才这么短暂吧。既然如此,我们区区造园师可没有插嘴的余地哩。」
即便豪爽地收下丸子和红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听到他们全然不以为意地断言说没有办法,少当家无法回应。
「别担心,樱木的寿命很长,就算因变成古木而衰弱,也有相应的对策。少当家,若您有重视的樱树,就要好好爱护它。如果有需要就连络我们一声吧。」
送给师傅们的红包随着这句话一同消失在道路另一端。日限师傅也回去了,唯有焦躁的心情和少当家一起留在长凳上。
他在路边默默坐了好半晌,但又迅速站起,看向家丁们。
「拜托神佛就行了吗?那么接下来就改到上野广德寺吧。」
少当家说,若是广德寺的名僧宽朝,或许会帮忙想点办法。闻言,明明还在白天的大道正中央,仁吉的黑眸却像猫一样眯了起来。
「仁吉,在外头露出这样的眼睛不大好喔……」
「少当家,您的身体并没有健壮到可以勉强自己吧?这样您会比小红还更早命丧黄泉喔!」
总觉得好像随时都会被扛到肩上带回长崎屋的别馆。少当家连忙后退一步,和家丁们约定:
「我会把广德寺当成最后一站啦。」
要是连宽朝也没有办法,少当家就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所以……
「要是这条路也行不通,之后我会乖乖待在别馆。拜托你们,让我去广德寺吧。」
既然对方是看得见妖怪的宽朝,他想让小红直接跟他面对面,因此打算带她一起过去。听到少当家说「拜托再让我跑一趟就好」,家丁们的眼睛才总算恢复成跟常人一样。
「要是这也行不通,您真的会放弃对吧?」
他们望着少当家的脸再度确认。
「但是请您明天再去。要是继续勉强自己,您一定会发烧。」
「少当家,约好罗。这真的是最后了。」
佐助的口气也很严厉。
「我明白……我会遵守承诺。」
于是隔天,一行人带着小红前往上野广德寺。
广德寺是颇富盛名的寺院,占地很广,寺中僧侣德高望重。
至少世人是这么说的,不过受到驱逐的妖怪们如何看待这间因躯妖除魔而远近驰名的寺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曾跟少当家一起来到广德寺好几次,鸣家们早已看惯宽朝。平时他们会战战兢兢地碰触他的和尚头,或是在他的袈裟上滑来滑去玩耍,但今天跟来的鸣家全都众集在庙堂旁的回廊一端。
他们正在跟一起来到寺院的小红一同赏玩从长崎屋带来的东西,看来他们依然将挑选给松之助的贺礼这档事当成游戏在玩。
过了一天,小红已经变成十二、三岁的模样。她的儿童时代就快结束,即将成为年轻姑娘。一起乘舟沿隅田川而上的时候,小红似乎对能跟少当家谈天感到开心得不得了。
宽朝和少当家等人面对面坐着,打开房间的拉门,从房间里望着小红等在走廊另一头玩耍的模样。弟子秋英将茶端给每个人的时候,少当家对事情缘由的说明也告一段落。
听完,宽朝对少当家十分干脆地说出一句话:
「没办法。我什么都做不到。」
「宽、宽朝法师,请不要这么轻易对她见死不救!」
少当家的声音哽住了。但是宽朝摇头。
「我可没有将寿命已尽者留在这个世界的力量呀。能做到这种事的力量存在于神佛的领域。」
他冷淡地说,以凡人之身,无法操纵小红活着的速度。接着宽朝向少当家一瞥。
「少当家,您口中说着这是为了小红,因此想设法不让樱花凋谢。」
但是小红打从出生就是花瓣。
「既是如此,她一开始就注定过这短暂的一生……但小红自己是否会感到不甘愿呢?」
「……小红说,花办就是这样。」
「我想也是。」
不管是人、是猫还是金鱼,其生命长短各有不同。古老森林中的神木能存活数百年,牵牛花则是在早晨绽放,上午枯萎:但是没有生物会把自己出生到死亡的期间一一和他者比较,在活着的时候为此哀叹。宽朝这么说完,稍微扬起一边嘴角。
「现在少当家您……」
「宽朝法师!您没办法延长小红的寿命对吗?既然如此,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
这个时候,仁吉用听起来有些焦躁的声音打断宽朝的话语。
「少当家和我们约好到上野来就是最后一次尝试,之后会乖乖不乱跑。没错吧,少当家。」
佐助也在一旁点头,一副想说「这件事谈完了」一样,从怀中取出小判(注:日本江户时代通行的椭圆形金币,相当于一两银子。)递给宽朝。宽朝沉默片刻,之后裂开嘴,露出与僧侣不相衬、看起来有些恐怖的笑容。
「哎呀,少当家真的能够接受吗?这样好吗?哎,不过我是没差啦。」
诸如帮助有缘的弃儿、老人、病人等,身为僧侣,宽朝有许多需要用钱的地方,他感激地收下作为谢礼的小判。但是宽朝好像不打算就此陷入沉默。他并未望向少当家,不知为何,他反而朝家丁们露出一脸坏样,接着微微瞄向走廊一端。
「鸣家们正在挑选送给松之助先生的结婚贺礼,对吧?我还从别处听说三春屋的荣吉也将离开店里。我的消息很灵通吧。也就是说,少当家现在感到寂寞。」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在小红的问题上不肯退让。表现出敏锐观察力的宽朝这么说。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要传承给下一代。就连广德寺的传统:降妖除魔的工作,我也想快点引退,让优秀的秋英接手。」
「宽朝法师您只是想偷懒吧。」
听到仁吉轻声这么说,宽朝便笑道:「毕竟即使身为名僧,也无法长生不老呀。」生命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然而人类的活动并不会就此终止。
「必须接受世事就是如此。不对,应该说,就算无法认同,也会逐渐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而放弃。」
他说任何人早晚都难逃黄泉路,只要尽量别对此心生畏惧就行了。宽朝这席话说得相当粗略,听起来仿佛信口闲谈,但听起来又仿佛带有佛理,这是他被称为名僧的原因,也是让他受到在寺中居于上位的侩侣忌惮的理由。
「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仅。」
总而言之,关于小红的问题,宽朝这位最后仰赖的救命稻草已断掉了,这点毋庸置疑。少当家重重叹息。
「你们可以接受吗?」
两位家丁一听到宽朝询问,随即撇过头去。宽朝夸张地叹了口气。
「哎呀哎呀。」
仁吉站起身,向待在庙堂的妖怪们说「回去罗」。这时候,小红正好对着太阳举起一个透明的蓝色物品。
大概是鸣家从少当家的书箱里拿出的东西吧,它透明而美丽,令人眼睛一亮。在佐助的催促之下走出房间时,少当家看着这一幕有些出神。见到二人的身影经过走廊往回走,鸣家们慌慌张张地跑过去,钻进少当家的袖子缩成一团。
六
「喉咙好痛,好不舒服……胃和肚子都在阵阵作痛。背在抽痛,头晕晕的……」
心情一沉下来,少当家马上就遭到病痛纠缠。
从上野到隅田川搭上船,刚受到河风吹袭,少当家马上就说他想吐。被佐助背着抵达长崎屋时,他已经开始发烧。
「我们有提醒过您喔。」
家丁们马上把少当家扔进被窝中,源信医师一脸司空见惯地前来诊疗后就回去了。之后佐助、仁吉和小红负责看顾少当家,旁人离开别馆后的夜里则是由妖怪们接手。
隔天早上醒来时,小红已经变成俏丽的姑娘,少当家不禁眨了眨因高烧而一片模糊的眼睛。白天时佐助等人要到店里,因此陪伴少当家的工作就由小红与能够幻化为人的屏风觑负责。
「唉,我和少当家有着从以前就开始的孽缘,早已习惯照顾他;但小红你是春季期间的客人,如果嫌麻烦,你去玩也没关系喔。」
听他这么说,已经完全变成漂亮姑娘的小红露出笑容。她一面在枕边拧干手巾,一面显得有些害羞地说:
「请不用顾虑我。我很高兴能够看护少当家,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唷。」
她注视着少当家这么说,闻言怔了一下的屏风觑格格轻笑。
「少当家,你听到了吗?真是太好了,看来就算你不管走路、游玩还是工作都会病倒,世界上也有姑娘愿意说她喜欢你呐。」
屏风觑畅所欲言,但发高烧的少当家一说话就难受,无法回嘴。看到他的模样,屏风觑和小红看似很愉快地聊起少当家的事。
(真是的,竟然乱说话。)
太阳下山后,两位家丁前来接手。行灯被点亮,泛着昏黄色泽的房间角落映照出妖怪潜伏着的影子。仗着没有闲杂人等在此,屏风觑在屏风里躺下来呼呼大睡。不知道是不是有话跟樱花说,小红走到了中庭。
少当家依旧发着高烧,喉咙发烫,全身疼痛。他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度过这种状况极糟的夜晚了,说起来可真是窝囊。
即便如此还能活到现在,他认为都是拜毫不心疼地付给医师大把银子的父母,还有只顾着关注少当家的妖怪们所赐。虽然他这么想,但还是感到痛苦。
「唉……」
口中发出叹息。突然间,他的额头一凉。
原来是佐助将拧好的手巾放了上来,仁吉则在一旁拿起长火钵上的茶壶。壶中飘出某种奇怪的味道,他肯定是在煎药。
(一旦病倒,不管他端出味道多么强烈的药,我都逃不掉呐。)
少当家几乎要泛起苦笑,此时又咳了起来。佐助慌忙摩娑他的背脊,仁吉则拿出加入蛤蛎调制而成的止咳软膏帮他涂在喉咙上。
「少当家迟迟没办法打从骨子里健壮起来呢。」
就算想回答他这句带有担忧之意的话,喉咙也痛得回答不了,少当家因而沉默不语,仁吉趁机将布缠在他的喉头。仁吉一开始还在问身体有那里痛,问着问着,话题却变成在广德寺发生的事情。
「少当家,您记得宽朝法师说,小红的问题属于神佛的领域吗?」
突然间,他好像突然想到似的这么说。少当家当然记得。就是因为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才会心情沮丧,还发了烧。
「既然如此呀,您要不要干脆……仰赖神佛的力量?」
(仰赖神佛?)
少当家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为了仰仗佛陀之力,昨天才会去广德寺吗?而被他仰赖的宽朝斩钉截铁地告知帮不了小红。
但是仁吉和佐助应该都很清楚这件事。少当家在枕头上颦眉,仁吉一边煎药,一边说明道:
「也就是说,既然这是人类无可奈何的问题……您要不要请求皮衣大人帮忙呢?」
皮衣在人世间的名字叫阿银,是少当家的祖母,也是位大妖怪,目前正在侍奉神明茶枳尼天大人。仁吉说,要不要将小红留在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中呢?仁吉等人提出了这个惊人的提案。
「可、可是……」
即使不由得咳嗽不止,他还是出声说。
(可以这么做吗?)
他忍不住感到困惑。小红是阿银之孙少当家的友人,这种隔了一层关系的身分,小红是否能被接进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但是家丁大哥们很认真。
「在神明的庭院中,有着以前曾勾住桃色之云的神木,听说庭院里也有花草树木。」
只要去到那里……身为樱花花瓣的小红或许就不用凋谢了。只要拿着她的花所依附的樱树树枝前往,将之插到地上,就能在神的土地上扎根吧。那朵花或许能在庭院的一角永不凋谢。不对,应该说,若有哪个地方可丛议花朵持续绽放,就只有神的庭院吧。
「可是呢……」
仁吉静静地说。
「想让小红独自到那个地方也没办法。」
皮衣侍奉的茶枳尼天,祂的庭院并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延寿之地。就算不想死,属于人世的人还是无法轻易造访。
做得到这件事的人有限。
「少当家,您要不要带着小红,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呢?」
仁吉平静至极地说。
他的右颊映着行灯的光芒,他俯视着少当家。然而他的脸有一半笼罩着阴影,表情晦暗不明。
「若是身为皮衣大人之孙的少当家,或许就能获准进入庭院,毕竟以前皮衣大人和见越入道大人(注:一种妖怪,穿着打扮与一般光头的僧侣无异,但身材极为高大。传说越往上看,他的身躯会变得越高,让不断抬头看的人摔倒。 )谈过把少当家接到那里的事情。」
虽然发了烧,但这次少当家勉强平安无事;可是会让人一直担忧要是这样下去,他或许哪一天会有生命危险。
「只要前往神明的庭院,肯定不会再被病痛缠身喔,这样皮衣大人也能安心了。她一直很担心身体孱弱的少当家。」
(咦,我也要在庭院里生活吗?)
少当家躺在床褥上睁大眼睛。
(直到刚才我都以为他在谈小红的问题,什么时候变成讨论我的事情了?)
但是
(的确……如果我送小红到那里,就不能回到这个世界了吧。)
他不可能轻易往来于神明的庭院与人世之间,而这就等于他和双亲、哥哥、荣吉还有大家的别离将会到来。他不认为家丁们没有理解到这一点。
(……这两人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种事呢?)
到今天为止,温柔的家丁大哥们一直提供帮助,让孱弱的少当家能在长崎屋活下去。
(虽然这次也病倒,但我不认为这是足以致死的病。)
老实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这两人提起神明的庭院是为了小红。家丁大哥们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以少当家为第一优先。
(可是为什么……他们希望我送小红过去?)
发着高烧的脑袋思考起最近有没有发生怪事.
(小红来了。真要说的话,兄长们对小红挺冷淡的……)
想到这里,他想起广德寺的宽朝好像也有点不寻常。若在以往,他并不会对身为妖怪的家丁大哥们多说些什么,但昨天宽朝主动询问两人的想法。
(宽朝法师说了什么呢?)
记得他开释道,时间与生命都是会被不断继承下去的事物。他坦白自己并没有能将寿命将尽者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
(毕竟他是知名高僧嘛。)
而宽朝特地询问家丁们是否可以接受这种事。
(没错,不只对我,他也对大哥们简短谈论了生命……)
为什么呢?家丁大哥们明明早就放弃,认为小红的事情无可奈何,但为什么他要对这两人说这种话呢?
(仁吉和佐助担心的……并不是小红,时时刻刻都是我。)
少当家感到更加昏沉的同时,凝视着待在枕边的家丁们。两人从以前开始就毫无改变地守护着少当家,总是陪在他身边。
大概是看到他烧得更严重,仁吉拿下他额头上的手巾,在水盆中重新打湿并拧干。在偏黄光芒的深处,也看得见佐助的身影。即便哥哥松之助或是荣吉离开他身边,唯有这两人会继续陪着少当家吧。
光看这个状况,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太过于一如以往的夜晚。刚才被问到「要不要离开长崎屋」的事情就像是谎言或幻觉一样。
此时拉门敞开,小红回到房间里。在敞开的拉门另一侧,可以看见开着华美樱花的树枝。小红不知何时已长到和少当家差不多的岁数。她换上了成人尺寸的和服,但花朵散落在流水中的图样让人联想到花的结局。
(我该带着小红前往奶奶身边吗?)
坦白说,他心中很迷惘。他确实说过要由自己来守护小红,但他没想到竟然只剩下这种方法。
(难道就因为只有这个对我不方便的方法可想,我就要舍弃小红吗?)
迷惘似乎让他烧得更加厉害,他发出痛苦的喘息。仁吉帮他更换毛巾俊,少当家松了一口气。
樱花已将近盛开,小红看起来却很平静。相较于人类,她是一出生就注定拥有短暂一生的花瓣。少当家难以揣想她的思绪,于是躺着望向小红的方向。这时,柔软的手包覆住少当家发烫的手。
「您还好吗,少当家?」
温柔的声音响起。将被留下的少当家,肯定露出了比即将离去的小红更难受的神情。一想到这里,他就泛起有些苦涩的笑容。
此时。
(啊、啊……难道说……)
一个想法忽地浮上心头。他不禁想坐起身,却咳了起来。
(我明白宽朝法师为什么对大哥们说那些话了。)
这是一件因为有小红在才会感受到的事。是件理智上明白,内心深处却无法接受的事……
「大哥……」
少当家想和两人谈话,也有话想对小红说。然而眼前一片朦胧,迟迟发不出声。
佐助让他将一个苦苦的东西含在嘴里,紧接着被窝突然变得更加柔软,将少当家带入梦乡。
七
到少当家退烧、终于收拾起病榻为止,共花了二天。
自那个因发烧而难以成眠的夜晚以来,家丁大哥们好像忘掉那个话题一样,没有再提起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
(难道说,大哥们也很犹豫吗?)
少当家也还没有和家丁大哥们谈过那件事。
总而言之,现在是跟小红面对面谈话的时候了。别离的时刻正逐日迫近。
小红看起来又长了几岁,但成长速度比先前缓慢许多。樱花花瓣会维持着美丽的姿态散落。总觉得小红会保持看起来有如少当家姐姐般的年纪,再也不会改变。
少当家总是待在寝室的长火钵旁,与小红谈话度日。小红似乎对此感到十分欣喜,每天都毫不厌倦地跟他谈天。家丁们会为少当家准备许多点心,因此想吃点心的鸣家们也夹杂在其中,长崎屋的别馆始终笑声不断。
就在这些日子的某一个午后,在大开的拉门另一头,浅红花瓣开始乘风飞舞。
隔天,樱花开始如雪般散落,到了连别馆的缘廊都积了一层的程度。见状,开心的鸣家们开始在花瓣上滑行玩耍了起来。
「呀哇呀哇!」
「呀啊呀啊!」
少当家和小红一手拿着茶杯,从房间里看着他们发出笑声的模样。
鸣家们聚集起花瓣,抱满怀从彼此的头上洒下,又很开心地「呀哇呀哇」大喊。小红悠然望着这个景象。花瓣散落在她的和服和腰带上,增添了几许春季独有的浅浅花样。
接着小红静静笑着说,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吧。
「嗳,少当家。我真的很喜欢少当家喔。」
以前我也有说过,你还记得吗?小红问。她说,我想从诞生到死亡的这段时间里,少当家肯定会是我最喜欢的男子。听到这句话,少当家放下茶碗还以一笑。
「嗯,我记得啊。小红无论何时都会最喜欢我吧。」
少当家说「而我呢」,并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也喜欢小红喔。从小红还小的时候开始就毫无改变,一直都很喜欢。」
听到他这么说,小红羞红了脸,好似樱花花瓣的花心染着淡淡绯红的模样,十分娇柔可人。
「欵,小红,我决定好送给哥哥的结婚贺礼了。」
「哎呀,少当家,你选了什么呢?」
长崎屋很富裕,无论是店面还是家具器皿都由父亲藤兵卫准备好。少当家若要送哥哥礼物,送个包含着心意的小东西就行了。
少当家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约有手掌大小的物品。那是个通体湛蓝的玻璃珠。
「哎呀,好漂亮。这是前几天鸣家们从房间里拿出来的玻璃珠吧。」
她说鸣家在广德寺拿给她看过,少当家点头。
「这是让我跟哥哥重逢、充满回忆的物品喔。」
所以少当家一直珍重地收藏着,但哥哥即将离开,他希望能再次由哥哥带在身边。由于玻璃珠可以当成坠子,他已经决定装在金唐革的荷包上,把这个当成贺礼。
少当家坐在别馆中,久违地举起玻璃珠对着太阳。宛如从深深的水底冲入云香般的湛蓝色,在另一头,可以看见在风中飘荡的花瓣。
「啊,今天真的有好多花瓣飘落呀,看起来就像下着浅红色的雪一样。」
少当家再度望向庭院,有好半晌就这样与小红一起眺望着花瓣散落的特别时刻。花瓣是为春季庭院染上若有似无樱花色泽的雪。
「春季的淡蓝色天空之所以充满比其他时节更强的白光,或许是因为有花瓣飞舞的缘故呢。」
少当家看着外头说。
「风都变成花瓣色了。」
小红只是一个劲地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原本望着庭院的少当家缓缓转头看向小红。
他的眼中泛着泪光。
「嗳,小红,假如……假如能在神的庭院中无时无刻绽放,你会希望这样吗?」
他干脆地问出口。闻言,小红也果断摇头。
「要是我一直霸占树上的位置,树和隔年的花都会很困扰呀。」
而且樱花明年也会在长崎屋的庭院中绽放。
「如果有新的花瓣飘进房间,到时候请你也要陪她们玩喔。」
那或许已经不是小红,却是小红的姐妹。
「好。」
点头的时候,一阵柔风忽地吹来。鸣家们在缘廊上「呀哇哇」大喊,听起来很开心。仿佛想把庭院跟缘廊都染成白色一般,数不尽的花瓣在风中飞舞,飘向天空。无声无息。少当家只觉得宛如被抛进春天的洪水之中一样。
眼前有片刻变得一片纯白。接着。
小红已经从长崎屋消失了。
他有好一阵子都动弹不得,只能坐在那里。不知不觉间,风卷起落在缘廊的花瓣,吹往天空的另一方。小鬼们追逐着剩下的花瓣跑进庭院中。少当家望着他们捡拾花瓣的模样,这时身后的纸拉门敞开了。家丁大哥们走进房间。
「小红离开了吗?」
不知道两人对于转瞬之间离开别馆的花瓣有何想法,他们都望着天空。少当家用水壶里的热水泡了三人份的茶,放到托盘上。
「最后我有问小红,她想不想到神明的庭院去。」
「小红怎么说?」
「她很干脆地摇头。」
他回答后,佐助短暂闭起眼。
「之后您就静静目送她离去了吗?少当家,您现在是不是很沮丧?您还好吗?」
两人像以往一样担心着他。少当家轻轻叹息,接着用莫名认真的眼神看向两位家丁。
「是啊。必须离去的那一方,或许令人悲伤又哀怜……但被留下来的那一方也会受到痛苦的思绪所困。」
再也见不到面这一点,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样的。也许投注在对方身上的情感越深,视线就越会不自觉望向那个人本应存在的地方,寻找再也不会现身的那个人。
少当家看向仁吉,并与佐助面对面。接着,他静静地说:
「总有一天,我也会留下大家,独自离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少当家唇边泛起轻笑。
「妖怪们的寿命很长很长,从此以后也会跨越漫长的光阴,活到很久很久以后吧。」
然而少当家就算没有病死,也只能活过人类的数十年光阴。
「我觉得小红的一生很短暂,转瞬即逝……并因此感到悲哀。」
而从妖怪们的角度来看,身为人类的少当家一生或许和花朵凋谢的期间没有太大的差别。
少当家也一样,他也曾在口里一千年、三千年地计算妖怪活过的时光;但若问他以出生至今未满二十年之身,是否能实际体会这段时间有多漫长,他也只能摇头。
「那天晚上,佐助你们把小红当成借口,实际上是希望我前往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吧。」
就如同刚才小红在少当家眼前与他别离,少当家无法和妖怪们相见的日子早晚也会到来。对可以活很久的妖怪来说,那一天就在极为短暂的不久之后。
「为了我,你们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少当家用力抿住唇,目不转睛地看着家丁们。前往神明的庭院,或许是阻止别离的唯一手段。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今天我说不出『我要去茶枳尼天大人的庭院』。」
不知道为什么,还来不及好好思考原因,他觉得答案早已浮现。他的眼眶一热。虽然觉得泪水正在涌上来,但他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想掉下眼泪。还有事情没说完,要是哭泣让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就麻烦了。然而……
是因为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小红消失而悲伤吗?还是说,他被总有一天会留下别馆众人离去的不安给攫住了呢?少当家依旧寻不着能道尽心中全部思绪的话语,只说出一句话:
「……抱歉。」
家丁大哥们依然沉默,无声地站在原处。
余下的几许樱花花瓣在风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