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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这是我--羽川翼的物语,然而我无从述说。会这么说的原因,在于我无法定义「我」的范围。某位文豪笔下的角色,否认自己不经意伸直的脚尖也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但以我的状况用不著伸脚,我的心是否属于我自己都值得存疑。(注1:出自谷崎润一郎先生的著作《疯癫老人日记》。)
我是我吗?
我是什么?
我是谁?
谁--是我?
什么--是我?
举例来说,深入思索这种无益问题的这份思绪,真的说得上是我的一部分吗?用说的或许可以,但这只是一种念头,一种想法,或许是一种记忆,坦白说只不过是知识的累积,如果我是以经验造就而成,那么和我拥有完全相同经验的人,或许也可以称为我。
即使除了我还有另一个我,那也是我。
既然如此,不像我的我就不再是我了吗?会有何种念头?何种想法?
「羽川翼」这个名字,原本就已经不稳定了。
我的姓氏换过好几次。
所以我无法期望以姓名代表自己,连一丁点都不行。我非常能够认同「姓名只是一种符号」的论点,坦白说,我感同身受。
据说面对怪异时,最重要的就是确认对方的名称,至少这是很重要的第一步。既然如此,我至今无法面对我自己的主要原因,或许在于我没有认知到自己的姓名属于我自己。
那么,我应该先知道自己的姓名。
认知到「羽川翼」就是我自己。
这样我应该就能首次定义我自己了。
不过,阿良良木应该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或停步,我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裹足不前的滑稽模样很好笑。阿良良木历即使成为吸血鬼,即使不再是人类,即使差点被各种怪异拖到另一边的世界,依然一直坚定贯彻自己的立场与角色,我想到这里就无地自容。
或许他没有自觉。
他无论在何时何地总是贯彻自我,这种事从旁人的立场早已洞悉,而且真的是洞若观火,但他或许意外的没有自觉。
无须自觉。
阿良良木历抱持自信,以阿良良木历的身分活下去。
总有一天,他应该也能述说他自己的物语。
所以,我喜欢他。
羽川翼喜欢阿良良木历。
到最后,我能够述说的我,似乎也只能以这里为起始点了。说来有趣,只有这部分确实是我的一部分。比方说我独自在图书馆座位用功时,一时兴起就会在笔记本角落写下「阿良良木翼」这个姓名露出笑容,诸如此类。
以此做为我的物语,已然足够。
阿瑟‧伊格纳修斯‧柯南‧道尔爵士创作的名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六十部冒险故事里,只有两部短篇小说不是出自助手华生博士之手,而是由夏洛克‧福尔摩斯本人亲笔记录,这两部问题作品被某些福尔摩斯迷视为伪作,不过福尔摩斯在其中一篇──《皮肤变白的军人》开头是这么写的:
The ideas of my friend Watson, though limited, are exceedingly pertinacious. For a long time he has worried me to write an experience of my own. Perhaps I have rather invited this persecution, since I have often had occasion to point out to him how superficial are his own accounts and to accues him of pandering to popular taste instead of confining himself rigidly to fact and flgures. 'Try it yourself, Holmes!' he has retorted, and I am compelled to admit that, having taken my pen in my hand, I do begin to realize that the matter must be presented in such a way as may interest the reader.
我也和大多数人一样著迷于夏洛克‧福尔摩斯超乎常人的本领,总是满怀期待欣赏他大显身手,所以他忽然说出这段「真心话」令我备感惊讶。
坦白说,我很失望。
总是在各方面大显神威的他,如今却说出这种凡人的感想,令我感觉受到背叛。
但如今我能理解。华生博士描述为「超人」的福尔摩斯,和真正的福尔摩斯有所差异,令当事人无法忍受。我能理解他身为凡人的一面。
能理解他想要辩解的心情。
名侦探被助手反驳「那你就自己写写看吧」,后来就发表了这两部短篇小说。总之我要在刚开始的时候讲明,接下来的物语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物语。
阿良良木夸张形容得像是历史圣人或圣母的我,只是一名平凡人。接下来的物语是要让各位明白这一点。
我是猫,是虎,也是人。
为了让各位明白这一点,让各位同感失望,我要述说这段关于背叛的物语。
我不认为自己能够说得像阿良良木那么好,但我想以不打草稿的方式尽力而为,因为任何人肯定都会像这样述说自己的人生。
来吧。
从恶梦醒来的时刻来临了。
002
听说阿良良木的妹妹──火怜与月火,每天早上都会勤快地叫阿良良木起床,无论是平日、假日或节庆日都不例外,未曾中断的每天叫他起床。阿良良木对此似乎感到非常困扰,但是在我眼中完全是「感情很好的兄妹」。
应该说,我羡慕至极。
我衷心这么想。
在这个世界上,被妹妹仰慕到每天早上都会来叫起床的哥哥究竟有多少人?
不过以这个场合,我羡慕的或许不是阿良良木本人,而是羡慕每天都能看到阿良良木睡脸的火怜与月火妹妹。
真的是羡慕至极。
我衷心这么想。
至于我──羽川翼每天是怎样醒来的?如同阿良良木每天早上由妹妹叫醒,我每天早上由伦巴叫醒。
伦巴当然不是羽川家养的猫,也不是我有个叫做「羽川伦巴」这种奇特名字的妹妹,没有故弄玄虚,就只是自动扫地机的名称,型号是伦巴577。
设定早上六点自动启动的高性能扫地机,每天都会来轻敲我的头让我清醒。
令我舒畅清醒。
虽说如此,伦巴和别种吸尘器一样,打扫时会发出不小的噪音,其实在它沿著走廊接近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从睡梦中醒来。但我直到它轻敲脑袋才肯起来,就这样闭眼等待著这一撞。或许是因为我向往著「被某人叫醒的感觉」,向往著这种「叫醒感」吧。
换个诗情画意的说法,就像是睡美人。
不对,既然对方是扫地机,再怎么形容应该都不会诗情画意。
我居然形容自己是睡美人。
而且以伦巴的立场,打扫走廊时有个家伙睡在中间挡路,它只会觉得碍事吧。是的,我睡在走廊。
在独栋住家二楼的走廊铺被褥睡觉。
我自己认为这是稀松平常,理所当然至极的事情,但似乎并非如此。所以自从我不知情说出这件事,并且失去一位朋友之后,我就尽量避免说出这件事。
虽说如此,如今我并不想要求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已经成为理所当然了。
不想改变这样的理所当然。
我从来没有「想要自己的房间」这种幼稚的念头,对了,我最近和班上同学战场原成为好友,觉得这件事让她知道也无妨而告诉她了,结果她说:
「什么嘛,这不算什么,像我家根本没有走廊。」
从父女共住一间公寓套房的战场原同学来看,或许这是奢侈的烦恼,何况我并没有为此烦恼。
不。
或许不该这么说。
我推测自己或许不想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栖身之所」,和动物标记地盘的行为相反──我或许想和这个家保持距离。
不想在这个家留下自己的痕迹。
丝毫不想。
或许是这样才对。
……我非得推测自己内心想法,只能用「或许」这种词的原因,目前暂且不提。「总之无论我至今怎么想,再过几个月就完全不重要,所以要避免深入思考。」
我自言自语收起被褥。
我起床还算俐落。
应该说,我不太清楚「睡迷糊」是什么感觉。
我的意识开关,或许分明到不必要的程度。
该睡则睡,该醒则醒。
这是我的看法。
「我这方面的心态肯定和普通人有出入,阿良良木也经常说『你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我来说完全就是奇迹』这种话……不过用奇迹形容太夸张了。」
我继续自言自语。
虽然在外面不会如此,但我在这个家里总是经常自言自语,因为没这么做可能会忘记如何说话。
我对此不以为然。
在自言自语的时候,我会想到阿良良木并且自然露出笑容,我对于这样的自己同样不以为然。
我将被褥收进储藏室,前往洗脸台洗脸。
然后戴上隐形眼镜。
以前戴普通眼镜的时候,对于直接把镜片贴在眼球的行为,我害怕得完全不敢想像,而且刚开始果然也怕得几乎是闭著眼睛戴上镜片(这是譬喻),不过像这样习惯之后就没什么了。
凡事只要习惯就好。
因为鼻子与耳朵没有负担,甚至比戴眼镜轻松。
不过想到明年之后的计画,无论是隐形眼镜或是普通眼镜都会有不便之处,我最近甚至想下定决心,在毕业之前鼓起勇气接受近视雷射手术。
我整理仪容之后前往饭厅。
我应该称为父亲的人,以及我应该称为母亲的人,一如往常在饭厅以同一张餐桌各自吃早餐。
对于进入饭厅的我,他们看都不看一眼。
我也没有看他们。
只是位于视线范围不算是「看」,内心的目光随时都能移开。以内心的眼睛看事物很困难,不以内心的眼睛看东西很简单。
在饭厅响起的声音,只有电视里新闻主播报导本日头条新闻的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比起同在饭厅的两人,远方电视台的新闻主播似乎离我更近。
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我甚至想对这位主播小姐道早安。
这么说来,我不知道多少年没在这个家说出「早安」这两个字了,我试著搜寻记忆却完全没有头绪。我记得曾经对伦巴说过五次早安(如前文所述,并不是睡迷糊所说的,是真的道早安,那台自动扫地机的动作莫名像生物),但我真的未曾对我应该称为父亲的人,以及我应该称为母亲的人说过早安。
连一次都没有。
哇。
这令我感到惊讶。
我曾经对阿良良木说「我自认有试著亲近父母」这种话,这句话似乎和真相不同。不过我满口谎言并不是现在才开始。
我这个人以谎言组成。
和真实相隔甚远──这就是我。羽川翼。
毕竟从名字就在骗人了。
我无声无息关上门,没走向餐桌就进入厨房。虽然是为了做早餐,但我希望尽可能晚点靠近他们所坐的餐桌,我难免有著这种念头。
这只是无谓的抵抗,应该说空虚的抵抗。
但还是允许我进行这种程度的抗争吧。
还没有达到武装政变的程度。
我内心不太想把这里称为「我家」,总之羽川家的厨房有许多烹饪器具,砧板有三张,菜刀有三把,汤锅与平底锅也各有三个,其中代表的意义正如各位所想,住在这个家的三人,会各自使用不同的烹饪器具。
这也是我说出来之后,害我失去一位朋友的事情之一。
浴缸的热水有人泡过就会全部重放,衣服也是分开洗,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
不过很神奇的是,我完全不认为这样有问题,即使因而失去好几位朋友,也从来没想过羽川家应该改成和别人家一样的做法。
只是因为出门的时间大致相同,所以「凑巧」在相同时间吃早餐,不过只像是在餐厅共桌,三人毫无对话,也不会有人顺手帮另外两人做早餐。
我挑选出自用的烹饪器具,然后下厨。
没有要做什么费工的早餐。
把煮好的一人份白饭盛到碗里,做味噌汤、煎蛋卷与鱼料理,然后制作生菜沙拉(有人说我这样吃太多,但我习惯早餐吃饱一点),分三次端到餐桌,最后再为了泡茶来回一次。如果有人帮忙,我就不用来回四趟半,但这个家当然没人愿意帮我,伦巴也没办法帮我到这种程度。
要是阿良良木能帮我就好了。我如此心想并来到餐桌就座。
「我要开动了。」
我双手合十说完之后取筷。
我没有听另外两人这么说过,但我即使不会说「早安」与「晚安」,也不会省略「我要开动了」与「我吃饱了」这两句话。
尤其是春假之后,每次都不会省略。
这些话语是献给成为我的血肉,在成为食材之前拥有生命的动植物。
他们是为了这样的我而牺牲的生命。
我抱持著感恩的心享用。
003
我用过早餐,从睡衣换成制服之后立刻出门。阿良良木似乎要用掉大约八十页才会出门,但我就是如此。这应该是家里是否有家人令自己不舍离家的明确差异。
就这样,今天开始是新的学期。
我松了口气。
打从心底感觉得到救赎。
新学期总是我的救命恩人。
假日就是散步的日子──虽说如此,在外面闲晃依然有极限,想当不良少女也要适可而止。我在暑假担任家教协助阿良良木考大学,一方面为了提升阿良良木的学力,另一方面应该也是要当成藉口,让我不用回到那个家。
所以,能够上学令我松了口气。
放下内心的重担。
不过,无论是散步、当家教或是上学,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那个家,这是最令我感到忧郁的事情。
是的,对我来说只是「回到住家」,绝对不是「回家」。
基尔和美琪到最后发现幸福的青鸟就在家里,既然这样,没有家的人要去哪里寻找幸福的青鸟?
还是说,要改为寻找其他的东西?
或许该找的不是青鸟,而是……白猫之类的。
何况讲得悲观一点,即使家里有幸福的青鸟,也无法保证没有躲著不幸的猛兽。我思考著这样的事情前进时,发现一名双马尾少女出现在我的去路。
「哎呀哎呀,这不是羽川姊姊吗?」
少女──八九寺真宵小妹如此说著转过身来,以俏皮的动作跑向我,一举一动都可爱至极。这份可爱令阿良良木为她心醉神迷,不知道她对此有多少自觉。
「羽川姊姊,今天似乎开学了。」
「嗯,没错。」
「勤于向学也是不可等间视之的辛苦工作,虽然我只是小学生,同样在克服众多艰困挑战的每一天逐渐消瘦,暑假也差点被大量的作业压垮,形容为抗战纪录应该也不为过。」
「这样啊……」
果然,这孩子只要不是跟阿良良木交谈就完全不会口误。我如此心想并且询问:
「真宵小妹在做什么呢?」
「在找阿良良木哥哥。」
她如此说著。
哎呀哎呀。
我才应该要哎呀哎呀。
如果是阿良良木四处徘徊寻找真宵小妹,那我还能理解,不过真宵小妹寻找阿良良木真的很稀奇。
不对,这么说来,她之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记得是小忍下落不明那时候……既然这样,难道又发生这种事了?
真宵小妹似乎是从表情看出我的担忧,连忙出言否认。
「不不不,并不是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是我有东西忘在阿良良木哥哥家,所以想找他还我。」
「忘记东西?」
「您看。」
真宵说著转身背对我。
她可爱的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过仔细想想,「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才奇怪,真宵小妹最迷人的特徵,在于她随时随地背著一个大背包。
背包不在她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真宵小妹,你刚才说什么?把东西忘在阿良良木家?」
「是的,我昨天被他带到家里。」
真宵小妹就这样背对著我,以困惑的语气回应。
「当时我不小心把背包忘在阿良良木哥哥家了。」
「带到家里?」
「强行带到家里。」
「……慢著,这样更像犯罪了。」
如果我再问一次,可能会从「强行带到家里」变成「绑架到家里」,所以我刻意不追问。总之真宵小妹似乎把背包忘在阿良良木家了。
她忘的东西还真豪迈。
「不过既然这样,到阿良良木家就行了吧?」
座标完全不对。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有先到阿良良木哥哥家,但他似乎已经出门,没看到脚踏车。」
「这样啊……?不过阿良良木会这么早上学吗?」
我不想多待在那个家一分一秒才会尽早上学,不过以阿良良木的状况,他即使想早点出门,妹妹也不会轻易答应,说穿了平常就处于半软禁状态,所以如果他一大早就出门,应该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在上学前处理……
「不然有可能是重要的事情还在处理,从昨晚一直没回家。」
不是提早离家,而是尚未返家。
「对喔,我没想到这一点,不愧是羽川姊姊,好高明的推理,确实有这种可能性,说不定在我好不容易逃离阿良良木哥哥家之后,发生了不能等闲视之的事件。」
「说得也是。」
「好不容易逃离」就已经是不能等闲视之的危险字眼了,不过就当作没听到吧。感觉要是继续追问,可能会令各种遗憾的真相曝光。
「总之无论如何,我不认为阿良良木哥哥会在这种时间直接去学校,所以惹人怜爱的我就像这样随意乱逛找他了。」
「真宵小妹不太擅长找人呢。」
完全就是碰运气。
这种找法怎么找得到阿良良木?别说线索,连个头绪都没有。
「不不不,正因如此,我才能见到羽川姊姊,所以请别小看我的寻找能力。」
「好乐观……」
「不过对于羽川姊姊来说,像这样遇见我,还不能确定是幸或是不幸吧?」
「嗯?为什么?见到真宵小妹的这一天肯定会发生好事,你已经被当成幸运道具在这个区域传开了。」
「请不要编这种奇怪的传言……」
出处当然是阿良良木。
他说起这方面的谣言,无人能出其右。
阿良良木是颇有天分的说书人。
「那么,要是我在学校见到阿良良木,会转告真宵小妹正在找他。」
「麻烦您了。」
真宵小妹说著恭敬低头致意,以俏皮的动作沿著刚才走的方向离去。
虽然是理所当然,但她跟我交谈时,不会像是跟阿良良木交谈那么久。能够和真宵小妹这样的可爱女生以相同高度聊天的阿良良木令我羡慕,能够和阿良良木一直聊下去的真宵小妹也同样令我羡慕。
阿良良木或许把这种事视为理所当然。
但是由我来说,这才更像是奇迹。
令我羡慕。
「我告辞了!羽川姊姊,后会有期!」
真宵小妹在远处再度转身,说出这番话挥手致意。
我也同样向她挥手道别。
「嗯!再见~!」
「我和阿良良木哥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请见下集分晓!」
「别这么明显埋下伏笔。」
与其说伏笔,已经算是宣传了。
我在最后如此吐槽,就像阿良良木对真宵小妹做的那样。
004
据说,遭遇怪异就会受到怪异的吸引。
似乎如此。
实际上究竟是吸引、是著迷、是拖曳甚至辗压,越是深思越会产生密切关连,逐渐混淆不清──依照忍野先生的说法,人只要「遭遇」怪异一次,今后的人生就会容易遭遇怪异。
他说这种现象没有道理可循,但我觉得可以用道理来解释,而且是毫无神奇可言的实际道理。
凡事都以道理来解释,这是我的坏习惯,或许该说是恶毒的习惯。
简单来说,就是记忆与认知的问题。
任何人应该都有这样的经验。从学习到「某个新词」的下一瞬间,接触到这个词的机会就增加了。
比方说学习到「肉冻」这个词之后,在阅读报纸或小说,抑或是看电视或电影的时候,会莫名常听到「肉冻」这个词。
不只是语言,音乐与姓名也会出现相同的现象。
知道就会知道。
知道就更加知道。
知识等于认知,等于记忆。
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换句话说,认知「这个东西」的思考回路成立之后,至今总是在每天接收的大量情报里被忽略的「这个东西」,变得可以萃取而出了。
怪异无所不在。
怪异只存在于那里。
只是我们有没有察觉罢了。
所以,「第一次」很重要。
最初的那一次,最为重要。
阿良良木是鬼。
战场原同学是螃蟹。
真宵小妹是蜗牛。
千石妹妹是蛇。
神原学妹是猿猴。
火怜妹妹是蜂。
我则是──猫。
……至于我忽然提到这个话题的原因,在于我正亲眼目击。
目击什么?
怪异。
「唔哇……」
一般人遭遇怪异,肯定会这么想。
世界上不可能有怪物,世界上不可能有妖怪,我现在看到的不是什么怪异──
一般人肯定会这么想。
但是现在的我,满脑子以完全相反的方式来解释。
我衷心希望眼前的「这个东西」是怪异。
因为──是虎。
一只虎。
这只虎就在我面前悠然行走。
黄黑相间的斑纹。
宛如图画描绘的虎。
我刚目送真宵小妹离去,在路口转个弯就看到这只虎了。不对,即使以这种文字叙述也毫无现实感,真实性等于零。
没有这种感觉,所以应该不是现实。
应该是怪异。
而且无论如何,如果不是怪异就麻烦了。这只虎和我距离不到五公尺,伸手就碰得到它的斑纹毛皮,如果这只虎不是怪异而是真虎,比方说是从动物园逃出来的虎-我肯定会没命。
这是想逃也逃不掉的距离。
会被吃掉。
会被拿来开动。
我将会交出生命的接力棒。
话说,有人认为高度发展的科技与魔法难以区分,但是过度玄妙的怪异也和现实难以区分。
这种独特的兽味,强烈的存在感,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很惊人,虽然没有现实感却很现实,没有真实性却宛如真实的聚合体。但是不要紧,记得亲爱的电视主播小姐,今天完全没报导老虎逃离动物圜的消息。
『……■■。』
这只虎,发出吼声。
并没有像漫画里的猛兽,刻意吠出「嘎喔〜」的声音。
然后这只虎停下脚步,狠狠瞪我。
完了。
和它视线相对了。
无论这只虎是现实还是怪异,视线相对就不太妙。
如果是现实之虎,光是这样当然就构成我遇袭的理由。如果是怪异之虎,「我认知到它」和「它认知到我」同样麻烦,或许还更加麻烦。
我立刻移开目光。
让虎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虎因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我也同样待在原地动弹不得。以结果来看,无论对方是真正的动物或是怪异,我采取的反应都是不上不下。
如果想逃明明可以逃,我为什么没有逃离这里?
明明逃离就能得救,我为什么没有逃?
「…………」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
在这种时候,经常会形容成「宛如好几个小时般漫长」,或是反过来形容成「宛如眨眼般短暂」,不过老实说,我甚至没有余力思考这种事。
我的精神容量比我想像的还要小。
无法存在于此处,也无法不存在于此处,简直如同我自己才是怪异──然后,状况终于有进展了。
『嗯,白色。』
这只虎说话了。
确定是怪异无误。
『白──白得极端。』
虎说完之后(当然没有在语尾加上「嘎喔〜」这种字眼),原本停下来的四只脚缓缓地,慢吞吞动了起来,毫不眷恋从我身旁经过。
我没有近距离看过虎这种生物,至今完全无法拿捏五公尺远对象的距离感,但这只虎经过我身旁时,我发现它身体高过我的头,令我重新体认到它巨大得超乎现实。这时候不应该转身才对。
既然它愿意从身旁经过,应该就这么让它从身旁经过。对方已经移开目光,所以这边更不应该投以目光。
但我那么做了。
白色。
白──白得极端。
这只虎对我说的话语束缚住我,使得我没有多想,甚至毫无警戒。
就这样转身了。
何其愚蠢。
包含黄金周在内,我在第一学期受到的那些教训,几乎没有在这时候活用,这样我根本没有资格说阿良良木。
不,以我的状况,我比阿良良木严重太多了。
「……啊。」
但是,不知道是否该说「幸好」,不对,很明显应该要这么说。我转身一看,后方一无所有──别说虎,连一只猫都没有。
只有道路。
一如往常的上学道路。
「……这下麻烦了。」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虎消失,是因为我看了左手手表的时间。
八点半。
看来我似乎打从出生至今第一次迟到了。
005
「战场原同学,跟你说喔,我今天上学途中,遇到了一只老虎。」
「这样啊。话说羽川同学,我有义务聆听这件事的详情吗?『跟你说喔』不是开场白,而是你出自内心的愿望?」
开学典礼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回到教室时,我跑到同班的战场原同学身边。
并且提及今天早上的事情。
战场原同学随即露出颇为不悦的表情,回以这个明显不悦的反应,但她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所以呢?」
她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她在暑假期间剪掉及腰的长发,后来立刻返乡回到父方的老家,所以不提阿良良木的感受,短发的战场原同学给我一种新鲜感。
她的五官原本就很端正,无论发型是长是短,都宛如量身打造般适合她,不过她在第一学期那种「深闺大小姐」的气息,随著发型改变完全消失了。
这件事使得班上同学私底下议论纷纷(或许比我剪头发时讨论得更加热烈),但是依我的看法,用「深闺大小姐」形容女高中生近乎是坏话,所以我认为现在这样是好事。
「羽川同学,你说虎?不是猫?」
「嗯,不是猫,是虎。」
「不是虎斑猫?」
「嗯,虎斑虎。」
「不是虎斑的斑马?」
「这样应该就只是普通斑马吧,总之不是。」
「不觉得把『练马区』改成『斑马区』,就会有更多人移居过去吗?」
「不觉得。」
战场原同学轻哼一声点了点头。
「过来。」
她说完就牵著我前往暗处。
距离班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她似乎是想远离人群,而且这个话题确实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
我们来到体育馆后面。
上一句话听起来有点恐怖,不过自从去年女篮社创下佳绩,体育馆周边管理得无微不至,所以这里反而是个健康的开阔场所。
而且今天天气很好,这里成为了适合女生开心畅谈恋爱话题的地方,可惜我们开心畅谈的是灵异话题。
或许不应该说成开心畅谈,而是严肃深谈。
「看见一只虎……羽川同学,这是不得了的事情吧?」
「我也这么认为,啊,但不是那样,我想那不是真正的虎,应该是怪异,因为它会说话。」
「还不是一样,并没有什么差别,因为对于日本人来说,真正的老虎也等于是怪异。」
「啊啊……」
说得也是。
战场原同学还是老样子,对事物有著大胆的见解。
现实层面的大胆见解。
「如果有人宣称熊猫是妖怪,我会相信。」
「唔〜这就难说了。」
「长颈鹿完全就是辘轳首吧?」(注2:脖子能自由伸缩的日本妖怪。)
「对于战场原来说,动物园应该是鬼屋啰?」
「或许吧。」
战场原说完点了点头,真老实。
「不过羽川同学,请一定要让我这么说──你真的遇到超乎预料的东西了。老虎,老虎,是老虎!该怎么讲,这简直太帅气了吧?螃蟹、蜗牛、猿猴,记得火怜妹妹是遇到胡蜂?继这样的阵容之后居然是老虎,明明大家至今避免过于抢眼,贴心希望能并肩跑向终点,都已经和乐融融走到这一步了,不懂得察言观色也要有个限度吧?这搞不好比阿良良木的鬼还要帅气。」
「这也是战场原同学独特的见解吧……」
「虎对你做了什么?」
「不,什么都没做,至少我如此认为。不过这种事并不是自己就说得准,所以我才想问问看。今天的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嗯……如果是缺席就算了,羽川同学确实不像会迟到的人,但你应该不是问这种事情吧?」
「嗯。」
「恕我失礼。」
战场原同学说著就把脸凑过来,仔细观察我的皮肤,目不转睛专注观察。与其说是观察我的皮肤,更像是逐一检查我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唇等各个部位。
她观察脸部之后捧起我的手,仔细端详我的指甲与手背血管等等。
「……战场原同学,你在做什么?」
「确认有没有异状。」
「真的?」
「至少刚开始是如此。」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一饱眼福。」
我甩掉她的手。
全力甩掉。
战场原同学发出「啊……」的声音,露出非常遗憾的表情看我。不,总之我想她是在开玩笑。
战场原同学意外喜欢开玩笑。
……我希望这是开玩笑。
回想起最近阿良良木所说神原学妹的嗜好,我更加希望这是开玩笑。
「所以怎么样?」
「放心,你的肌肤还能再战十年。」
「我不是问这个……」
「就我看来没什么异状……而且你并没有长出虎耳。」
「居然说虎耳……」
我曾经长过猫耳,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但因为这个譬喻很逼真,所以我刻意夸张大笑,并且随手确认头顶。
没事。
没有长。
「不过,并不是遭遇怪异就会立刻出现异状……考量到潜伏期还不能放心。」
「是啊。」
「羽川同学隔天早上醒来就变成虫子的可能性,也绝对不是零。」
「我觉得这就太突兀了。」
好歹也要跟虎有关。
我知道你喜欢卡夫卡的著作。
「但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找阿良良木商量会比我好。我确实遇过螃蟹怪异,而且也吃尽苦头,但我对于怪异的应对方式与相关知识,并没有比别人多。」
「唔,嗯嗯,是没错啦……」
她说得对。
即使遇过怪异,也不表示会累积相关经验。
反倒是越累积越外行。
找战场原同学商量这种事,也只会造成她的困扰,甚至可能撕开她的旧伤。
「但阿良良木今天似乎请假。」
「啊?」
战场原同学诧异歪过脑袋。
「记得没有在开学典礼的队列看到他……不只是不会察觉他在场,甚至不会察觉他不在场,他的存在感已经稀薄到这种程度了。呵呵。」
她轻声一笑,令我背脊发凉。
战场原同学偶尔会展露这一面,阿良良木形容这是她「毒舌时代」的残渣。
不过她已经在暑假将这种毒素排除殆尽,刚才的说法也明显是玩笑话。
人是会改变的生物。
她称得上是一个很好的实例。
「虽然提过不用太担心出席天数的问题,但我亲爱的达令到底怎么了?」
「不准用达令。」
这也改变太多了。
角色设定会连接不上。
「这么说来,我今天早上遇见虎之前有看到真宵小妹,从她的说法推测,阿良良木果然在忙某些事情。」
「某些事情吗……」
战场原同学像是拿他没办法般摇了摇头。
虽然这种反应有些夸张,却是「无可奈何」的标准呈现方式。
「照例老毛病又犯了?」
「或许吧,他这个人只看得到眼前的事情。」
「有打电话还是写邮件问过吗?」
「唔〜我有所顾虑。」
我确实不希望在他「处理事情」的时候麻烦他。如果来到学校有看到阿良良木,我应该会率先找他商量,但如果要打电话或是写邮件,就会令我却步。
与其说是客气,应该说是为他的安全著想。
「这样啊。」
战场原同学说著点了点头。
「羽川同学,我觉得你的脸皮可以厚一点。」
「厚脸皮?」
「或许要说神经大条一点。无论是任何状况,他都不会把你的请求视为麻烦事,你应该明白这一点吧?」
「唔〜这就难说了。」战场原同学这番话令我困惑。「我或许不太明白。」
「还是说,你在顾虑我的感受?」
「怎么可能,不会的。」
「那就好。」
战场原同学这次是叹了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
「总之,还没有确定会发生什么状况,过于紧张也不太好。如果造成心理压力而病倒,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如果造成心理压力而变成病娇,也同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不只是羽川同学,其他人也有可能会被那只虎袭击,那还是只能找阿良良木商量吧?不只是我,包括你在内,无论对方是老虎还是狮子,我们都没有力量对抗怪异,你也和我一样只有知识却没经验,只会纸上谈兵吧?」
「是没错……」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别有含意。
很难判定她是不是故意的。
如果是阿良良木,应该就会看透真相漂亮吐槽。
但我没有这种技能。
「能够和怪异交战的人,只有在影子里养吸血鬼的阿良良木……虽然神原真的有心应该也行,但我们不应该勉强她。」
「嗯。」
这部分我也略知一二。
记得是……左手臂的绷带。
这方面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是更加实际的危险问题。即使怪异的部分已经解决,神原学妹依然像是随身带著一颗炸弹。
也可以说她自己就是一颗炸弹。
……但要是这么说,阿良良木也半斤八两,这也是我不打电话找他的原因之一。我自己如此认为。
然而我明白,并不是基于这种理由。
到最后,还是战场原同学说的对。
我没办法对阿良良木厚脸皮。
个中理由,肯定明确得令人无言以对──
「羽川同学,你有向阿良良木说过『救救我』吗?」
「啊?」
唐突的询问使我回过神来。
「什么?『救救我』?……这个嘛,日常对话不太会用到这三个字……我想我应该没说过。」
「这样啊,我也没有。」
战场原说完仰望天空。
「因为他会在我们求救之前就出手搭救,还会讲『人只能自己救自己』这种似曾听过的话。」
不是似曾听过,而是真的听过。这是忍野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台词。
「不只是螃蟹,我想想,包括神原、贝木,还有其他各方面的事,他表面上与私底下都帮我很多。不过,即使不讲就能得到他的协助,我认为也不能什么都不讲。」
「嗯?什么意思?」
「没有啦,我只是觉得,羽川同学或许是期待阿良良木在你还没讲之前就出手协助。」
「……啊啊。」
唔~……
我看起来像是这样吗?
不过听她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全盘否认,这是悲哀的事实。
没有主动靠近他人,而是被动等待他人靠近?
这样的自己──我无法断言不存在。
我心里有一个黑色的我。
因为在我心里,所以比任何人都接近我。
「我觉得你可以率直找他帮忙,他总是期望你能这么做。要是你在黄金周那时候能够这么做……」
战场原同学说到一半,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或许觉得,即使只说一半也已经说过头了。
但她没有道歉,只是尴尬不再说下去。要是她道歉,我也会很困扰。
她没道理道歉。
「该回教室了吧?」
我如此说著。
并不是要让尴尬的她有一个台阶下,依照手表显示的时间真的该回去了,甚至得用跑的爬楼梯才行。
「也对。」
战场原同学点了点头。
「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但如果发生什么事,不可以只想靠自己解决,你很容易有这方面的倾向……如果不愿意造成阿良良木的困扰,虽然我无能为力,不过请你把我牵扯进来。我想想,至少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战场原同学随口说出天大的事情,然后朝校舍踏出脚步。虽说已经改头换面,不过该怎么形容呢,她这种坚毅无比的个性依然存在。
坦白说,战场原同学与其说是改头换面,其实就只是变可爱了。
在阿良良木面前尤其明显。
但是阿良良木只知道战场原同学在他面前的模样,或许还要花点时间才会察觉。
不然由我来告诉他吧?
我这么想。
后来我们一起回到教室。原本担心可能已经在开班会了,但是并没有。
不,担任班导的保科老师已经在教室了。
所以原本应该正在开班会才对,然而包括保科老师在内,班上所有人都聚集在靠操场的窗边,没有人坐在位子上,这根本称不上在开班会。
怎么回事?
他们在看什么?
「啊……」
此时,我身旁的战场原同学轻呼一声。
她身高比我高很多,所以先察觉到了「那个状况」。严格来说,在她知道大家正在看某个东西时,就已经脱鞋站在旁边的椅子上了。
她在这部分和外表不同,是意外活泼的女孩。
我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就只是走向大家,钻过人群的缝隙看向窗外。
我很快就明白大家在看什么了。
「……失火了。」
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我很少在那个家外面自言自语,但我说出来了。
相距甚远,从这里看过去只有豆子大的那个地方,却冒出熊熊燃烧的烈焰,彷佛听得见火焰的轰声。
我说出来了。
「我家失火了。」
那个家是我的家---我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