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地沉默不语。
江神学长似乎在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子对面的京都御所,望月则在神经质似的不断搅动着杯子里的匙子。我第一次看到织田在读日本经济报。我一会儿比较一下学长们的这些样子,一会儿又随着收银台上的钟表秒针移动下视线,再眺望一下窗下通过今出川的车流,就这样等待着两点钟的到来。
一点五十五分,磨砂玻璃上映出了一个人影。接着门就伴着牛铃的响声打开了,走进来一位中年绅士。听见牛铃的响声而一起望向那里的我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绅士从容地看着我们,平静地说道:
“各位都是英都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成员吧?”
“是的。”社长江神学长答道,“您是有马先生吧?”
“我是有马龙三。”
我们请他坐在预订好的第五张椅子上。有马先生点了一杯咖啡后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麻里亚的父亲比我们想象的要年轻。大概只有四十五岁左右。我们之前只知道他是中坚文具制造商的专务董事这一身份,他的大背头上已经开始夹杂出现了白头发,下面是同样开始变得斑白的眉毛。双眼皮的眼睛里满是忧郁的阴影,嘴边却浮现着笑容。下巴那毫无剃须痕迹的光滑曲线与麻里亚很是相像。
这位绅士身穿略带绿色的灰色三件套,身材小巧,他大概是从京都站直接过来的吧。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迟到。
“我叫江神二郎。文学部哲学系在读,四年级,二十七岁。”
江神二郎社长首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又介绍了我们三个成员。经济系三年级的望月周平与织田光次郎,然后是法律系二年级的我,有栖川有栖。——大概是听麻里亚说过吧,有马龙三先生听了我这奇异的名字后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小女跟我讲过大家的事情了。一直以来承蒙各位如此照顾她,真是谢谢你们了。”
有马先生双手置于膝上俯首鞠了一躬。我不觉低下了头。
“我对女儿打趣说,‘一个女孩子在四个男生的社团里,不被宠坏才怪呢’时,她纠正了我的错误。因此,我知道各位并不是只把小女当幸运女神或偶像来看的,你们是拿她当朋友的。”
是的。麻里亚是我们的伙伴——朋友。
“正因为如此,我才这样为这实在自私而无理的请求恬不知耻地从东京过来了。本来应该是同她母亲一起过来的,但因为她从昨天开始身体就有点不舒服——不,不要担心。她只是感冒了而已。虽然是我一个人过来的,但是代表着我们两个人的请求。”
我感觉他的开场白有些过于冗长而郑重。他带来的委托真的如此难以启齿吗?大前天,有个电话打到了江神学长在西阵的公寓里,说想要来拜会一下,却没有提要办的事情,学长也没有强行询问。
“我希望各位能把小女带回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身体。没能立刻明白有马先生的意思。
“麻里亚现在在哪里……您知道吗?”
“是的。”绅士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前几天去那附近了。”
“在哪儿呢?”
虽然在他人的对话中插了一嘴很是丢人,但我还是不自觉地这样问道。有马先生朝向我这边说:
“在四国。她在四国的深山里。”
“四国的深山里……”我重复道。
“是的。高知县北面,靠近与德岛县交界的地方。险峻的四国山地深处有一个叫夏森的村庄,她在夏森村再靠里的一个村落里。”
“麻里亚确实在那里吗?您是如何知道她在那里的呢?”
江神学长问道。一次问两个问题,这在平时的江神学长身上是不会发生的。
“请让我从头说起吧。”
有马先生这样说着,喝了一口咖啡,像是准备开始一段为时不短的讲话。
“虽有些迟,我向在嘉敷岛卷入那场事件的江神先生及有栖川先生表示诚挚的歉意。
“小女受的打击似乎也很大。一回到东京的家里,她就提交了休学申请书,说自己想暂时好好静一静。我和她妈妈都告诉她说,你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也不好,暑假过完后就回学校去吧。可是她好像并不打算那么做。如果把她硬赶回京都我们也会很担心,所以就决定暂时让她随自己的心情去做。
“她除了在房间里听听音乐,看看书,帮忙准备一下用餐等,偶尔会去一下涩谷。即使上街她也只是看看电影,好像连购物都没有过。一直到九月初她都是那个样子。
“‘我可不可以去旅行啊?’她说这话时是九月五日。一直在家里就没有什么好解闷的东西了吧。虽然她妈妈有点担心她去旅行,我却是赞成的。问她去哪儿她也只是回答说‘还没决定’,我也没介意这个。她说‘我想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发一个星期呆’,因此我就仅以每天打电话为条件,给她的账户里打了很多钱让她去旅行了。她是六日早上早早出门的——已经是近两个月前了吧。”
御所的各种树木鲜亮地染上了各自的颜色。今天是十一月四日。
“令人意外的是,那一晚电话是从奈良打来的。虽说对她的目的地我没有特别的想法,但我本以为她不会去西面的。我本预想着她会避免接近大学所在地京都以及让她有着痛苦回忆的嘉敷岛而向适合感伤旅行的北面去的,谁知却听她说自己住在了奈良的旅店里。她说自己去看了从以前就一直想去看的新药师寺的十二神像,非常激动,她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所以说实话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说要去游览自己寄宿在京都时错过了游览的奈良古刹,这非常容易理解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如果她绝对不想回京都的话,也不会去奈良了吧。我还期待过,如果运气好的话,她会不会恢复精神,跟我说‘我就直接回京都了,把行李给我送到公寓来吧’。虽说处在休学中,但公寓还是原样并没有搬迁,因此只要她愿意,也可以从奈良顺路去京都恢复她的学生生活。‘那孩子大概还拿着公寓的钥匙吧?’她妈妈也期待着她能那样做而说过这样的话。
“第二天的电话也是从奈良打来的。她说自己跟修学旅行中的高中生熟悉起来了,一起拍照片逛市内,所以我想她大概是开始想跟人接触了吧。我跟她说:‘去哪儿都能受欢迎这很好,但不要得意忘形。’她笑着说:‘这些偶尔路过的朋友可是教会高中的女学生呢。’我们夫妻俩还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让她一个人去旅行真是太好了。
“然而——”
似乎从这里进入正题了。
“第三天的九月八日,这一天是她的生日,那一晚的电话是从四国的高松打来的。我感觉发生了什么异常。
“她说‘我从来没有去过四国,只是突然想去看看而已’,这我也能理解,只是感觉太突然了。
“我问她‘明天去哪儿啊’,她说‘去保坂明美家住宿’。保坂是她中学时很要好的一个同学。她父母事业失败后搬到高知去了,不过她们好像一直有互通书信。内人说去保坂那儿的话就没事了,总算放心了一些,可听了小女的话后,又因为那里太靠山里面了而吃了一惊。
“保坂府上是农家,独生女明美在村上的一家诊所做护士。那是一个叫夏森村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要从土赞干线途中的车站乘一个半小时的巴士,然后再换乘别的巴士,之后再往山里走一个小时。就连这个巴士也不是通到村里的,而是要下了岭道后才能好容易走到,所以那个地方很是偏远。
“但是想到这是个她与老朋友见面的鲜有机会,我便答应了她。我还没来得及说‘生日快乐’她就挂掉了电话。之后,我跟我太太说应该没有问题的。
“但是,小女并未能与保坂见面。”
有马龙三先生啜饮了一口已经完全凉掉的咖啡,然后稍微松了一下领带。
“小女说,她从高松花了近七个小时,到夏森村时是下午四点左右。她很快就找到了保坂家,但是明美并不在家。听说好像是前一天接到小女的电话后突然来了位急症病人,她跟医生一起到城镇上的医院里去了。据说患者是她表弟。因为同小女错过了,听说明美曾想办法取得联系,但是最终也没有联系上。当日,也许小女提前打一个电话询问一下就好了,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
“对方父母说,‘她明天就回来了,就请你住下吧’,但小女去那儿之后发现她母亲卧病在床,就拒绝了他们热心的邀请而住在了旅馆里。那是村里的一处民宿(注:日本的一种家庭旅店,多在旅馆、宾馆较少的地区)。晚上她从那儿给我打来了电话,向我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九月九日就这样结束了。虽然同朋友错过了,有些不走运,但麻里亚身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
“——然后第二天呢?”
我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探出身子去问道。
“第二天,她从城镇——那是一个通电车的城镇——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明美仍然不能回来。明美说表弟的病情不佳,自己想陪着他。小女说明美曾问她如果可以要不要在城镇见面,但小女并不想那样。小女说,朋友在努力地看护病人,自己却满脸无忧无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前去,这让她很胆怯。
“既然没能跟老朋友见上面,如果马上回东京或京都就好了。不,如果她还不满足,如果转一转四国或去一下九州也好了。总之如果离开那个村子就好了。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她大概是想,好不容易远道而来,就在这个村里暂且解下行装,再停留一天呼吸一下乡间的空气吧。那么,这也行。这也没问题,但是她却在住处听说了位于夏森村更里面的一个村落,并对那个村落产生了兴趣。”
有马先生用拳头敲了敲额头。
2
“喂,有栖!打开窗子,窗子!”手握方向盘的织田对副驾驶座上的我说。
“明白!”
打开窗子后,海风夹杂着声音吹了进来。——我们正行驶在海上。
我们四人都是第一次穿行濑户大桥。如果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本可以饱览“日本之爱琴海”,遗憾的是今天天空却阴云密布。正面所见的四国的连绵山脉也如水墨画般模糊不清。
“冲绳好像要下大雨了啊。”望月在我们身后说,“身负着浓重水气的台风低气压似乎正在靠近。”
这种日子真不适合去深山里。
“赶紧完成委托赶紧回去吧!这车也是信长跟朋友借的吧?”
我这样说完,开着车的织田点了下头。
“不过也不用那么在意的。借我车的家伙把我借给他的摩托车给弄坏了,所以在他给我修好之前这车就是我的啦!那个笨蛋,竟然神奇地撞在平安神宫的牌坊上了,他会遭天谴的!”
信长即织田光次郎前辈,他憎恶地噌噌地挠他那短发的头。明明是生于名古屋、长于名古屋,他却学得一口关西腔。
“到四国后我来驾驶吧!”
今年夏天刚在家乡和歌山拿到驾驶证的望月周平说道。他也许是想借练习的机会顺便握一下方向盘。
“不行。你的驾驶技术太令人恐怖了。这车上可没贴新手标志。”
“没事的。我都带来了。”
听了这话,织田叹了口气。望月摘下他那金属边框眼镜边擦拭边补充道:“都说了不用担心了。”
江神学长是长发,与织田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边用一只手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边在望月旁边阅读周刊杂志。他在反复阅读一本有马龙三先生给的资料。
受他影响我也拿起装在车门里的另外一本周刊杂志,翻开浏览了多遍的卷首插图新闻页。左右两边是新进小说家与版画家的肖像画,夹在中间的是一幅占了两页的合页版空中照片。
这是一幅奇异的风景。照片上照有一个深山处带有乡土气息的村庄,可以看到四处分散的田地和七户人家。其中的六户好像是小型农家,中间的一户样子与其他不同。那是一座拥有广阔前院的二层公馆。院子里好像还有喷水池。这所公馆坐落在深山处废村般的村落之中,与周围完全不搭调,总让人觉得像是合成照片。
我又找了一下卷首插图以外页的新闻,把那些又读了一下。
是艺术之乡,还是收容所?
四国山中木更村的深厚面纱
外号“兜町荒马”、经历过无数次大宗投机的投机商——木更胜义。六年前,六十五岁的他突然引退,买下四国山地深处的一处废村退隐,并宣言说“我要把余生奉献给本国文化、艺术的振兴事业上”,他的这一决定让举世震惊。
喜欢美术与音乐的先生,原本是多个艺术家的资助人,他带领这些艺术家建立了这个新村庄。他们计划建立一个可以只埋头于艺术创作的艺术之乡。
最初村子里只有木更夫妇与三个艺术家,后来又加上了一些被先生叫来入村的人以及闻听传言而来的人,现在的村民估计有十二个人。涉及从文学到前卫舞蹈等非常广泛的艺术领域方面。在这里,这些未来的毕加索及莫扎特们不仅受到经济保护,似乎还过着半自给自足的生活而专注于创作活动。
前年,木更先生去世后,菊乃夫人也秉承其遗愿,照常运营着艺术之村。先生去世后,西井悟先生获得了J文学奖。樋口未智男先生的版画在美国受到好评,才华横溢的他,将在纽约举行个人展等。也许,收获的季节已经要光顾这当初被揶揄为青涩才能之收容所的村庄。
卷首插图的照片就是该木更村的全貌,只要浏览了地图就能知道这里是在多么深的山里了吧。此处位于四国山地的正中央,周围全是人口非常稀少的地区。由于在不知不觉间建起了一个奇异的村庄,最近好像连与其隔江相邻的夏森村也有了些麻烦。一个靠股票积累了一定财产的饱经世故的人物,带来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所以惹人非议也无可厚非。而且他们除了偶尔置办日常生活必需品及寄邮件时出现以外,并不出木更村,过着完全孤立的生活。
木更村不允许外界人员进入。本刊记者屡次拜访请求也没有起到作用。当问其不准入内的理由时,出来接待的画家小野博树先生回答说:“这是木更夫人的意思,也是我们全体村民的意思。我们可以拒绝想要赤足踏入创造之园的人。”
我相信我们的采访态度并无不真诚之处。所以对于小野先生的回答我们感到非常不满,但我们无权强行踏入私人土地,这一点我们还是非常清楚的。
媒体最初介绍木更村时,一部分称其为“青涩才能之收容所”,也许他们对此仍很反感吧。又或者是,他们存在着自己已落后于社会的意识,这种自卑感使他们拒绝采访?
我们想揭开这谜一般的深山艺术之乡或收容所的面纱,受好奇心,不,是受窥探癖驱使而试验了空中摄影,就是那张卷首插图。图上只有中央的那座公馆惹人注目,除此之外,能看到的几个人影也好像正在进行农业作业,与人口稀疏的荒村景致并无两样。
“我们也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啊。只是写着估计十二个人罢了。”
织田斜视了一下我看的杂志,这样说道。
“不知道啊。”
望月在后面打了个哈欠说。
这个大家称为“木更村”的村落刚出现的时候,媒体不时报道的是豪放不羁的投机商退隐后的奇行。现在又对其进行大量报道,是因为它接连不断地向社会输送了不时出现在新闻中的西井悟、樋口未智男两位成功人士。特别是铜版画家樋口在现代艺术之都纽约受到好评,以再输入(注:指出国之后重新返回日本)的形式进驻画坛,非同小可。
虽然二人现已离开木更村,但二人都是出自于此,这一共通点刺激了媒体的好奇心。介绍一下未来的艺术家吧,披露一下生活状态吧,让我们看看你们都在做什么奇特的事情吧,你们在创造什么?在描绘什么?在思考什么?你们想要什么?总之,让我们窥探一下里面吧!——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
木更村固执地紧锁大门也许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新闻上写有“我们的采访态度并无不真诚之处”,但对于这种表达,连我们这些局外人都无法持有好感。——请不要管我们。这个村庄在如此向社会通告自己的愿望。
然而讽刺的是,由于村庄蒙上了一层面纱,似乎更刺激了媒体的窥探欲望。
“真是低级趣味啊,竟然从空中偷拍。”
我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过不了多久就会腻的。”江神学长在后面应道,“被人拍了很多张空中照片,也知道艺术村大体的样子了。就像哪家杂志写的那样,那里景致与普通荒村并无两样。既没有陈列什么古怪物品,也没有人跳葛吉夫舞。每天都会不断地出现有趣的话题,所以过不了多久,就算村子里的人敲锣打鼓地邀请,也不会有人要去采访了。”
也许是那样吧。
“不过,”望月说道,“就连麻里亚的父亲也没能进去。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总部一样。我们还是不要期待他们能轻易跟我们见面的好。”
我想起了三天前有马龙三先生说的话。
3
“你们听说过木更村这个名字吗?”
有马先生环视着我们问道。对于木更村,我们四人所知道的加起来也只在二十字之内。
“它也被称为艺术之村,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麻里亚,小女就在那里。”
“嗯。”不知道是我还是谁低吟了一声。总之我觉得事情好像变得很棘手。
“您是如何知道麻里亚在那里的,还是通过电话吗?”
江神学长问道。
“是的。——九月十日晚上,她没有打来电话。自从她出去旅行,从来没有一天不打电话回来的,所以我们很担心,但第二天她又一如既往地打来电话了。那天,我记得我因为工作关系回家很晚,是我夫人接的电话,内容好像是这样的……”
麻里亚说她好不容易到了四国,所以就去了高知,并打算从那里回来。我以为这样她已经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九日的晚上,她从住宿的人那里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她听人说在那山的深处有个叫木更村的村落,未来的艺术家们在那里共同生活。她突然被勾起了兴趣,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出了宿处后,她就去游览木更村了。
“不过,木更村不是一个外人禁止入内的圣域吗?”
江神学长插问了一下。
“是的。所以,结局本应是他们无情地拒绝她、让她回来的,却又因为一个偶然的小恶作剧……”
从夏森村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一个山涧,那山涧很深很陡,说溪谷有些夸张,那是龙森河。对岸是山毛榉树林,树林间隐约可以看见传说中的木更家族的公馆屋顶,一座气派的木桥意外地横架在洋溢着世外桃源般氛围的对岸。
虽然听说禁止入内,但并没有人监视。如果被责问了就道歉回来吧,这样想着麻里亚就走过了那座桥。
在木更村一侧的桥边,有像道口的断路闸一样阻断了去路的栅栏,但是非常简易。她大胆地跨过栅栏,侵入了圣域。——唉,真像麻里亚的作风。
“她真是不像话。刚穿过森林没多久就被人叫住了。被村里人发现,揪着她的肩膀摇晃说:‘干什么呢你,赶紧出去!’她可能也没抵抗,只是事出突然吓了一跳,脚不听使唤就摔倒了。据说还不是单纯的摔倒,而是扭伤了脚脖,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好像能听到麻里亚悲壮的惨叫声。——不管怎样吧,有了这么一幕,村里人A氏就把她背起来带到公馆里去了。于是她就成功进入了木更村。
“人家是好心才把她带回公馆里去的吧。想着至少给她做一下冷敷。”——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旅途疲惫,她竟然发烧卧床不起了。
简直就像麻里亚是被拉到木更村去的一样,偶然的锁链哗啦啦地连了起来。
“因为生病的原因十日的时候她没能打电话回来。第二天晚上她在电话里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还说‘烧已经退了,但是脚还是很疼,所以我再在这里待一天’。这是她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把手伸进西装的内口袋,拿出了很多封信。上面写着收信人有马龙三先生、惠里子夫人,笔迹似曾相识。有马惠里子大概是她的母亲吧。江神学长接了信把它翻了过来,上面只写着有马麻里亚。用细细的深蓝色钢笔写的回转文(注:顺读或倒读都相同)名字“有马麻里亚”。——这让人很怀念。
“我可以看一下吗?”
江神学长一问,有马先生便像说请一样稍微伸了一下右手。会长刺啦一声打开白色的信纸,我们便头对头地过去窥探。
前略。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我现在很好。
对不起,没能遵守约定每天都打电话的约定,让你们担心了。
我现在还在木更先生的家里。扭伤的脚虽然还有些疼,可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我想,如果我愿意说声“多谢关照”,并在谢过他以后,穿过木桥回到夏森村,换乘巴士与电车回东京的话,总能想办法到家的吧。
但是,现在的我还不想那么做。
我好像听到爸爸的厉声斥责了呢,说“你总待在别人家,说什么傻话呢!赶紧给我收拾行李回来”!确实如此。我知道自己很是胡闹。
我在这里过了三天了。妈妈也知道木更村,以前一直担心这是不是个奇怪的地方,但这些担心都完全没有必要。就连对我这样的不法侵入者,大家都很好。
我还想在这儿多待几天,村子里的人也都同意了。就请你们当做我还在长途旅行,再容忍一下我的任性吧。
我也不能只是一味地让大家照顾,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也开始帮忙准备用餐等事了。请不要笑话我。我并不是在这里度假的,我想工作。
我期待着明晨的醒来。我都忘了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了。
这里的空气,这里的大地景象等似乎让我非常心满意足。还有村里的人们也是。
这是我惯有的一时冲动。就像那时我一时冲动擅自考取了京都大学并真的去读了一样,这次也请暂时容忍我一下。拜托了。
我也想过如果在电话里可以解释的话便打电话,但在这里借电话打到东京去让我觉得很不安,于是便写信了。我还会写信告诉你们我的情况的。
草草(注:日本书信终了的寒暄语,表不尽欲言之意。)
下面还有句附加的话。
请不要怀疑我是自己想留在这里的。
大概是没太读懂吧,望月伸手表示要借阅一下,江神学长便把读完的信递给了他。自己又取出下一封来,我和织田又来窥探。
前略。
我过得非常好。
好像即使我说你们什么也不用担心,你们也不会说“嗯,知道了”吧。
今天下午,明美来了。她说接到妈妈的电话了。好像不能让她到这里来,我便去桥对面与她见面了,这是我们六年后的重逢。我们在河边坐下,聊了足足两个小时,真是愉快的一天。以后为了购买日用品我也会去夏森村,所以大概也能偶尔与她见面吧。
这固然很好,但明美大概是受妈妈所托吧,不停地说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东京去的话,我有些为难。(我失言了。人家煞费苦心地为我着想才这么说的,我不该把这样的事写出来的。)今天她就放弃然后回去了……
但是请你们继续让我待在这里。
我并不是一生都要待在这里。只要再待一阵子。
时机到来时,我就会自己决定回去。
这封信的日期是九月十八日。屈指算一下的话,是麻里亚进入木更村的第九天。我们继续读信的时候,有马先生一直沉默着。
接下来的两封,只是些写着“我很好,不要担心”“希望你们不要想着来看我等事”的信。看着看着,我开始有点焦躁。什么叫不用担心啊。独生女在不明来历的深山村子里,被一群不明来历的人围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能叫父母放心啊!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却渐渐地生起气来了。
江神学长的手里还剩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日期是十月二十日。”有马先生在这里开了一下口。“实际上在那前一天,我和夫人两个人去了一趟木更村。”
“您见到她了吗?”
江神学长面无表情地问道。有马先生也尽量冷静地回答: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即使很短,只要见到了就好。
“父母双亲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她却只在龙森河的桥上与我们站着说了十分钟左右的话,就迅速转身离去了。我们在夏森村她住过的那家民宿,如此说是因为那里也只有一处民宿而已,住了一晚。然后第二天,我们两人又去了一次,这次她却见也不见我们,我们就被赶回去了。”
“……这真是太过分了。”
织田在嘴中低声自语,传到了我耳中。他好像也突然转向孝顺儿子的立场了。
“那时出来的人跟我说,‘令嫒好像不想见您’,并把小女交给他的信递给了我。——就是那封了。请你们读一下吧。”
确实,信封上只写了两个收信人的姓名。信纸上仍然排满了细细的深蓝色文字。
前略。
您肯定很生气吧,想着我把百忙之中特意来看我的双亲拒之门外算什么!父亲勃然大怒的脸庞在我面前若隐若现,令我浑身缩作一团。
但是,我想即使今天再次见到你们,也是重复同样的事情。我只会重复昨天的请求,跟你们说“请再等一段时间。我会自己走过这座桥回去的”。
所以今天就不见你们了。对不起。
只有一件事情我想说一下。昨天父亲好像有些误解,所以请让我在这里禀明。——我是自己要留在这里的。请你们不要认为,我是被村里的人强逼、被他们洗脑或被迫劳动服务等。因为绝对没有那样的事。
我过得非常开心。
虽如此说,我也并不是在龙宫里狂欢。来到这儿以后,我也想了很多以前没有思考过的事情。请不要问我是什么事情。同形形色色的人说各种各样的话,我感觉自己这个空空荡荡的书架上正摆上一本本的书。
真的很抱歉。
就请你们当做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去一个有些奇怪的地方留学了吧。毕业了我就回去。
多保重。
草草
“小女生性好强,但她好像还没有从夏天的事件中恢复过来。”
有马先生边接过望月读完的信边说道。
“小女离开家后我们等了两个月。我们也想过再看看情况吧,但这封信的最后一句‘多保重’,让人无论如何也很担心啊。好像是让人预感到永别的什么东西一样……”
我也有同感。甚至有种不祥之感。
“也许我只要相信她等着她就好了。但……但一想到万一因此而耽误了救她的时机,作为一个父亲,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因为她是我无可替代的唯一的女儿啊。”
对面的江神学长点了一下头。
“我和夫人都曾想过再去一次那个村子,但也总觉得好像已经看到结果了。我们会惹她生气的吧。
“于是,我就来请求大家了。——我也知道其他一些她在大学里比较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但我想请求谁都不如请求大家,特别是请求亲临过夏天那场事件的江神先生与有栖先生。况且,要让她的女性朋友去的话,那个村子也过于遥远而偏僻了。”
先生像缓解自己的紧张一般笑了笑。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肯定生气了吧,看我自己都说些什么呢!”
“我们不会那么想的。”江神学长平静地回答道,“只是,即使我们能够见到麻里亚,也不能保证能说服她,把她带回来……我总觉得状况不是那么简单。”
“那是当然。我自己也很难弄清状况。我们不可能向任何人寻求什么保证。即使我握住大家的手请求说‘请一定把小女带回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是,面对大家,她也许会稍微敞开心扉,说些不一样的话,又或者,伤口也许会开始痊愈。”
“或许——”江神学长微微地笑了笑,“或许我们能把她带回来。”
麻里亚的父亲将右手从桌下伸出来,想要跟江神学长握手。绅士意外地长着一双大而坚实的手。
“打扰你们学习真是抱歉。”
对我们四个人无须那样地担心,我默默地想。
4
我们到达四国时,还是上午。我们在国道旁边的路旁餐厅菜单中发现了地道的手擀面,于是我们窃喜地不断呼喊面条快餐的名字。吃好饭之后织田也没有把方向盘让给望月。简直就像公园里争夺秋千的孩子。织田左手摆弄着磁带,酌情选了一盘打开了立体声装置。
“明菜的《北翼》是我的主题曲哦。我最喜欢这首歌了。”望月伴着老歌边吟诵边说道。
“你想谈那样激情澎湃的恋爱吗?”
听我这么一问他便说道:“没有。只是因为歌词有‘神秘’(注:日语中“神秘”和“推理”都是ミステリ(Mystery)。望月喜欢的是推理之意)这个词。”
“原来如此。”
在车里,我们并没有演练“麻里亚夺回战役”,也没有想象和谈论她现在的生活及精神状态。不去就不知道。大家似乎只是这么想的。
“跟我同组的一个女孩子啊——”望月在《北翼》结束后如此说道,“正在河原町的一家妇女装饰用品商店里打工呢!”
“然后呢?”
好哥们儿织田眼望着前方插了一句。
“她已经是老手了,所以一有新人来她就捉弄人家。——最近新来了一个女孩子。那又是一个工作起来干劲十足的人,看见前辈在包装礼品,就会喊着‘我来帮忙’然后跑过去。某天,朋友跟店长正在包装这——么大的一个熊状玩偶罩衣,那个新人就像往常一样跑过来了,还一边喊着:‘我来帮忙!’没想到店长警告她说:‘不行,禁止三人一起包装!’‘我看你们两个人包装很费劲才跑来的,怎么这样啊!’那个新人后来不满地向前辈——跟我同组的女生——说道。‘为什么不能三个人一起包装呢?’实际上只是因为三个人的话,反而难以包装,所以才禁止的,但奸邪的前辈却这样告诉她:‘那是因为啊,事实上在这个商店的分店里进行过三人包装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因病或事故而去世了呢。’‘啊!’‘你肯定觉得奇怪吧,但同样的事情也在其他分店发生过哦!’‘啊啊!’‘所以就禁止了。’她胡说八道了一通,那个女孩竟然相信了。”
“一点都不好玩儿,虽然是在这长途旅行的途中。”织田像故意似的咂了一下嘴。
“等一下。还有下文呢。——数日后,那个女孩看过店长会议的议事记录复件后,恐慌地来对前辈说:‘前辈,店长会议上,有“禁止三人包装的确认”这个议题吧?’‘哦,是吗?’‘前辈……这个问题就那么严重吗?’”
织田和我还没说“不好玩儿”,江神学长就突然大笑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形,我们四人身上确实没有肩负了重大使命的紧张感。就像去郊游一样的心情。我觉得这样很好。也许是我们认为事情会顺利解决而盲目乐观,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期待着不久以后能见到久别的麻里亚。
——爱是Mystery。
麻里亚曾经也低吟过。
车辆在阴晦的天空下,顺利驶过田园中的三十二号线,不久就进入了山里。四国山地险峻得如同巨人猛抓住大地而形成的一般,我们现在就要一心披荆斩棘地进入这山地的深处。播放着中森明菜、铁娘子和凯特布什的音乐,我们继续开车沿吉野河兜风。织田累了以后,驾驶员换成了江神学长。因为我没有驾驶证,而望月只有在平原上驾驶的自信。
“我早就说了快点换我的嘛!”望月很遗憾地说道。
织田说:“哎呀,好好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吧!——你看,和你多有缘的地方!”
车辆逼近大步危(注:位于日本德岛县西部的峡谷,与吉野川下游的小步危同为有名的红叶溪流奇景胜地)了。雾霭般的云层低垂笼罩在峡谷中,形成了幽深的景致。这是一种水蒸气之美。
“如果我们能把麻里亚带回来……”我说道,“这辆车能坐的下吗?五个人坐会很挤的啊!”
我试探了一下大家有没有考虑这件事。
“不要担心,有栖。车站我们还是会把你送到的。”
江神学长答复了我。
——那就好。
过了山涧之后,道路也仍然沿着吉野川向南、继而向西延伸。土赞美干线也依河而平行地驶过对岸,但不久道路及干线便与河流分开了。想要向西流淌的吉野河,与似乎想要返回德岛县北的支流分道扬镳,沿支流而建的县道则与国道分离而向北延伸。
“在那儿要往右拐。”
织田确认过道路地图之后,越过江神学长的肩膀指了指前方。标志上写着“杉菜·里森”。怎么看都是个往深山去的道路名称。对岸还可以看见一个以JR车站为中心的山间小镇,这边却只有一家寒酸的路旁餐厅。麻里亚就是在那个车站下车的。我一边看着她换乘巴士的那个小车站,一边在心里描绘着她彼时的样子。
江神学长迅速地将方向盘打向右边,河流和车站都从车窗里消失了。我感觉旅行的第二幕似乎开始了。
“西井悟的J文学奖获奖作品怎么样啊?”
我向后面的望月问道。接受了有马龙三先生的委托后,我们都匆匆忙忙地做旅行的准备,却只有他通读了来自木更村的作家的著作。
“还不坏。”他像安德烈·纪德一样评价道,“作品名称是《某次失速记录》。飞机飞翔在万里晴空中,因配置不良或什么原因而失速了。飞机不断地向下落去。小说追寻该机机长的意识发展,据说如果一口气将该著作读完,作品中的人物所体验的时间与现实中的读者所体验的时间是一样的。小说并不是很长,一个小时便可以通读。——我把它带来了,今晚要不要读读看?”
“嗯。”我答道。
“虽然飞机坠落了,叙述者的灵魂却逃脱了。就是这样的结构安排。”望月边重新坐了坐边说道,“我感觉这个地方稍微有点靠不住啊。它似乎只是在肯定这种单纯地从现实的脱离。将自己的意识危机模仿成不断坠落的飞机,这也太简单了吧?”
我们推理小说研究会首届一指的评论家似乎也喜欢所谓文学作品的评论。
“无论如何,读读还是很有趣的。文笔很有力,感觉像浓缩的文章般醇厚。”
“西井悟是在木更村写的这篇著作吧?”
“咦?你不知道吗,有栖?西井是离开村子以后写的。他今年年初离开村子——那儿好像是这么说的——是在东京写的吧。”
我不知道。是我准备不充分。
“如果是这样,从坠落的飞机中逃脱,是指从木更村返回到现实社会的意思吗?我还以为恰恰相反……”
“这就是读者解释有分歧的地方。作者一直拒绝解说自己的作品。即使被问及‘你为什么离开村子回到东京?你为什么不公开在村里时的创作’,他也是三缄其口。”
“这种无可奉告的态度,似乎被暗暗理解为他对村庄存在的一种否定态度啊。”
“也不是那样的。”望月不厌其烦地回答我说,“据说西井在获奖作品的献词上列举了木更菊乃的名字,并把为数不多的版税的大部分捐给了木更村。虽然不清楚他这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但他有个发言说道‘那个村子就像一个安静的书房。仅此而已。既没有奥秘也没有秘术’。”
我也不知道这对于即将要去访问村子的我们能不能成为参考。
“另外—个出自木更村的艺术家,樋口未智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铜版画家。”这次是江神学长告诉我的。
“他描绘很精致的铜版画,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刊登在这里。你没看吗?”
望月从后面的座位上给我递过一本美术杂志。作为受人瞩目的新秀作品,他的作品被使用了六张中等凹版图片进行介绍。题目为《从纽约凯旋——樋口之村的幻想》——我一时看这奇妙的作品看得入了神。
那里描绘的只不过是日式的乡间风景。似乎刚插完秧的水田,田埂上的一块块小石子就不用说了,就连农家的柱子木纹都被用纤细而美丽的线条勾勒出来,令人神魂颠倒。我感觉甚至可以看到各种树木的一条条叶脉。厚厚的积雨云下面,有个几乎失去原形的夏日午后的村庄。有个似乎变为停办学校的小学校园。有个黄昏时分的村庄的十字路口。在这样的田园风景中,一定会站着同一个点缀性人物。描绘的人类总是只有那一个人。身穿黑色西装、头戴纸袋的男人。眼睛的地方虽有两个大洞,其中却只是被涂得漆黑,看起来简直就像虚无实体化了一样。探头看这两个空洞时,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怖。——我知道一幅相似的画。反复出现在蒙克画中的人的背影以及德尔沃的画中的常客山高帽男人。其苦恼,其哀痛。然而樋口未智男的作品是铜版画,由其细致而来的扣人心弦的力量又是别有洞天。
“这画真是不错啊!”
我只能说这些而已。——整个人似乎着魔了一般。
“痉挛了啊。”
江神学长说道。我问他是何意思,他说是引用了超现实主义之鼻祖——安德烈·布勒东之语。据说美是痉挛的。虽然意义让人似懂非懂,姑且将其解释为“美的东西会唤起肉体上的紧张感”吧!
我们在杉菜这一山间小镇停了一次车。如果要乘巴士去夏森只能在这里换乘。我倚在巴士候车室的墙上,喝掉了在自动售货机买的罐装咖啡。卡车满载砍伐的木材轰鸣着通过前方。“这里的主要产业怎么看都是林业啊!”这么想着我就抬头望去,感觉山脉似乎压上了头顶。全都是栽种的杉树。
“走吧!”江神学长发号施令说,旅行再次开始了。
从那儿开始又走了一个小时。越过山岭后,到了可以俯视夏森村的地方。我们都下了车,瞭望其全景。
三百户左右的人家似龟一般蹲踞在几乎四面被包围的山里。有两条铺设的道路,蜿蜒地贯穿村庄的东西和南北方向,多数人家是沿该十字形道路而建的。看到收割完的梯田一直连绵到了半山腰,我感觉这深山处似乎不只经营林业,还经营农业。西边的山麓处可以看见一处貌似古老的小学校舍的地方。
“这确实是樋口未智男铜版画上所描绘的那个村子啊!”
我边俯视夏森村边说道。与其说阴晦的天空下的这般景色是恬静,莫若说是寂寥。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黄昏时分,已经过了四点了。
“从这儿看不到木更村啊。”
江神学长衔着烟说道。穿过村庄向北延伸的道路绕进正面的山麓后消失了。艺术之乡大概就在那前方吧。而且,那里有麻里亚。
“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织田疲惫地说道,“然后决定方针,要明天才能行动吧?”
“等我再抽一根烟。”
江神学长说着又点着了一根卡宾。
5
村里人没太见过车辆,在他们投来的好奇目光中,我们到达了宿处。这是一处叫做日下屋的民宿,就是麻里亚和麻里亚的父母住过的村里唯一的一家宿处。
江神学长拉开磨砂玻璃的推拉门,对着里面招呼了一声,就听见一个和蔼的女声远远地回答道:“哎,请稍等!”脚步声从走廊对面不断靠近,而我一直看着孤零零地放置在对面装饰架上的财神大人。这财神大人和柱子及地板一样,锃亮地闪着黑油油的光。
一脸和蔼的老板娘出现了,她那圆圆胖胖的脸丝毫不逊色于这财神大人,她弯腰鞠了一躬。
“你们是打过电话的从京都来的客人吧?远道而来,辛苦了。”
老板娘迅速给我们拿来了拖鞋,我们异口同声地对她说道:“给您添麻烦了。”
“麻烦填写一下这个。”
她把好像是自制的登记簿及记号笔递给了江神学长。日本纸上带着褐红色的线条。社长并没有在上面胡写乱画上“金田一耕助”等毫无意义的名字,而是写上了“江神二郎,同行三人”。
江神学长写完西阵公寓的地址及电话号码后,老板娘微笑着说:“好的,谢谢了。”她接过登记簿,然后问道:
“请问你们要住到什么时候?”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们还没有决定。”江神学长回应道。
“哎呀!是这样啊。你们到这么偏远的深山处做什么来了啊?来拍乡村照片什么的?”
我们被追问了。她大概是在担心为什么四个年轻人会来这里吧。
“我们是对木更村感兴趣而来的。我们想尽可能进到村里去看看。”
江神学长只说出了我们真实目的的一半。他大概是在轻微地试探初次见面的当地人吧。想看看潜入木更村是否像传说中一样困难。
“啊?你说你们想去那个村子吗?去那儿啊。”
老板娘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一样瞪圆了眼睛表达了她的惊愕。
“我觉得这有点困难。他们连当地的人都不让进去呢!”
“不行吗?”
“那儿聚集了一群奇怪的人。你们大概知道艺术家们聚集在那儿吧?那里很奇怪的。”说到这里,老板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啊,不好意思啊。我先带你们去房间。请往这边走,房间在二楼。”
我们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被引到了一处拐角处的房间,房间的西面和北面都有窗子。无论从哪边的窗子看去山都似乎离我们很近。北面还可以遥望到山的皱壁,西边的天空却因为阴天的关系而漆黑一片,连绵的群山则失去了色彩化为了灰色的墙壁。
江神学长坐在窗边陈旧的沙发上,把玻璃窗稍打开了些,令人惬意的风轻柔地吹了进来。
“哎呀呀!”织田把行李放在窗边,边扭动肩膀边说道,“我们竟然到了这么远的一个地方啊,远到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不要说得那么夸张。”望月笑道,“又不是到了南美内陆。顶多不就是四国嘛!”
“好吧。”
受他影响织田也笑了,他盘腿坐好后立刻倒上了茶。这位硬汉派的粉丝非常喜欢日本茶。他一个人嘟囔着:“啊呀,是雁音茶啊!她给我们拿了好茶啊!”
“大婶说晚饭是七点开始吧?在那之前我们先去转转,看看村子的情况吧?”
我说完后江神学长望着窗外说道:“我们先去麻里亚的朋友保坂家吧。反正我们也带了小礼物。”
我一晃瞥见了我们带来的生八桥煎饼盒。那是使用有马先生预付的必须经费——我们也曾婉拒过但是没能拒绝得了——购买的。
关于我们今天进入夏森村的事,有马先生也已经与保坂明美通过电话了。
“是啊。那我们就开门见山地去访问吧!我们到这里的事,大概也已经传遍整个村子了。”
“那也太夸张了吧。”对织田的话,望月这样反驳道。
我把生八桥煎饼盒拿到手上后,学长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们四个人排成一列,嘎吱嘎吱地走下楼梯来,发现老板娘正和一个男子站着说话。两人同时转向了这边。
“你们要出去吗?”
老板娘如此问道,我们分别点了点头,她便给我们介绍她旁边的男人。
“这位是五天前开始在这里留宿的客人相原先生。”
“啊呀,你们好!我叫相原直树。请多多关照。”
他很随便地跟我们打了个招呼。
虽然有点吊眼梢,他的笑脸却和蔼可亲。年龄大概三十多岁吧。身材适中。头发微卷,略微有些长。黑色衬衫外面穿着斜纹棉布夹克,背着挂肩式皮包。
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后,他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
“哎呀!你们是特意从京都来的啊。那么是来做什么呢?啊,不对,既然要询问你们,我就得先说明自己的目的,不然就太失礼了。我是一个没人气的摄影师。平时拍些人们用来做广告的商业照片,不过这次我是想拍些能拿去参赛的艺术照片才从东京来这里的。”
“东京?”
我不禁出声反问道。那岂不是比我们从京都来还要远?这个村子里真的存在值得人千里迢迢从东京跑来拍摄的东西吗?我本以为他没有感觉到我这样的疑问,他却补充道:
“今年夏天,我因工作去了一次高知的中村,归途中偶然到了这里。因为刚刚结束无聊的工作,我当时情绪很低落。我本想在深山里进行生命的洗涤而漫无目的地来到了这里,却完全被这里吸引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里似乎能拍摄到好照片。那时我在这里逗留了五天,但我感觉时间不充足,况且我也想换个季节拍摄,于是我就又来了。这次不是借工作之便,只是为了我的照片而来的。”
真是个能言善辩之人。我正想着他具体在拍些什么呢,这位摄影师便哈哈地笑着挠了挠头。
“站着说话像什么话啊!我们今晚一起聚聚怎么样?”
相原在嘴边做了个饮酒的动作。我们没有异议。
“那我等着你们。我先走了!”
他机灵地这样说道,然后背了背包上二楼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老板娘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是个善谈而愉快的人。我不知道这里的什么东西让他这么着迷,可他好像一整天都在四处拍照呢!”
“是什么样的照片呢?”
“是些天空的风景。”听见我问,老板娘简单地回答说。也无所谓了。具体情况我今晚去问他本人吧。我还是第一次跟职业摄影师这种人说话,似乎会很有趣。
“那我们走吧。”我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并以此为信号走出了宿处。
雨滴啪嗒一声打在了我的额头上。
6
我们要去的地方步行要五分钟,就在保坂做护士就职的那家诊所后面。庭院中的淡紫色菊花正在接受蒙蒙细雨的洗礼。
“远道而来,又不巧碰上下雨,真是辛苦你们了。”
出来迎接我们的保坂明美是位肤色白皙的美人,清秀脱俗。在客室里她给我们端来咖啡时我看到了她的手,那双手也是如此美丽,那种润泽的颜色尤为漂亮,虽让人感到那是一双有别于我们的劳动的手,却依然充满魅力。
“麻里亚的父亲给我打过电话了,所以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家里等着你们。”
我们各自做完自我介绍后,明美拽了拽自己白黄相间的毛纱毛衣的下摆,边整理边说道。我与她正面对视了一眼,于是就把视线稍向上移了一点。风伯与雷神相对而立于她背后的楣窗上。
“听说你和麻里亚是老朋友?”
江神学长略饮了一口咖啡后说道。
“是的。”明美回答说,“初中时,我们曾在东京共处过两年。父亲事业败落,我们一家人如同夜逃般躲到了这偏远的深山处,但我跟她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家父所谓的事业是绿色食品方面的食品批发,因此能够回到自然之中,对家父而言这里也许反而更合适。——啊,不好意思。我总是一说话就跑题。”
明美基本上是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述的。她说父亲正在生产无农药大米,此时到邻村的农协去了并不在家。而母亲则在里间躺着。
以她与麻里亚的长久交往——对我们二十岁的人而言,七八年的交往毋庸置疑是很长久的——为题闲谈了一会儿后,江神学长进入了正题。
“不知道麻里亚现在怎么样了。”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明美很是抱歉地说,“这半个多月来我们都没有见面。不过那个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挺好的。”
“她没有跟你提过夏天发生在嘉敷岛的事吗?”
“是有很多人去世的那件事吧?关于那件事,她没有跟我提过,不过我倒是听麻里亚的父亲说过。——她大概猜到我已经知道了吧。所以才丝毫没跟我提起什么。”
江神学长继续问道:
“那个叫木更村的地方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她如此着迷呢?我们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让她想回来却有心无力的状况……”
“我想应该不是。因为丝毫没有这样的迹象——我也说不好,只是她……”
明美稍微顿了顿,鼓了鼓勇气说出了自己担心的事。
“麻里亚变得非常漂亮了。自从九月份久别重逢后,我们还见过五次,但是她好像一次比一次变得漂亮。——所以我并没有特别担心,因为我觉得女孩子变漂亮并不是什么坏事。”
“啊!”织田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原来是麻里亚在那个村子里喜欢上了什么男生啊。听到女生变漂亮,我只能想到这样的理由了,她不会是因为这个不想回家吧?”
如果是这样就简单了。只要再向着大团圆结局迈进一步,或生气或高兴地跟她说声“害我们白担心了一场”,然后回京都就好了。我胸口有些不舒服,如同被小刺刺到后,疼痛来临前的刺激一般,这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然而,真相果真如织田所推测的一般吗?
“我想不是的。”明美边挽起毛衣袖子边说道,“如果是那样,麻里亚会告诉我的。我们过去通信的时候,也会很热烈地相互讲述自己喜欢的男生。”
我突然想到,麻里亚在信中描绘的会是个怎样的男生呢?不过事到如今这已经无所谓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对你难以启齿呢。”织田说道,“这是我一时的想法也许不太合适,比如说她喜欢的人是个已婚人士什么的。”
“可我并不认为这种小事她会对我难以启齿。”
“哦,是吗。”被明美一反驳,织田嘟囔了一句便默不做声了。
“不能给木更先生府上打电话吗?”望月问道。
“麻里亚不愿意如此。她说:‘一个在别人家吃闲饭的人是很忌讳外面打来电话的。’因此,我也不给她打电话,她也只是在刚去的时候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麻里亚的父母来造访时,她曾经来过村口吧?”江神学长问道。
“只来过一次。”明美边点头边回答道。
“如果电话不行,那我们只能明天突然袭击了吧?”我下意识地说道。大家似乎都认同我的提议。
“我想只有大家能够确认,”明美满目认真地说道,“麻里亚是变漂亮了还是只是回归成了原来的麻里亚。请你们确认一下。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是后者还好……”
说话声在此中断了,耳边只剩下外面的雨声。刚才还湿润着地面、为大地所汲取的小雨,现在似乎正猛烈地拍打着地面。大家的目光似乎同时集中到了窗子上。
“天气预报说可能要下大雨。”
明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