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十一章

台版 转自 Alpheilia@轻之国度

1

晴朗的蓝天不见半点云朵。

「那么,我们出发吧!」

和赛拉及艾文格林道别之后,安格斯便坐上直升机。

在操纵席的彼得开启动力之后,引擎开始转动,载着两人的直升机,就这么在平原上的道路缓缓前进。直升机上方的机翼划破空气,机翼破风的声响逐渐加剧,行驶的速度也跟着加快。

下一刻,车轮在地面行驶的震动消失了。安格斯感觉机体开始上升,腹部也感到发痒般的不适感。风压挤机体,频频发出声响。安格斯努力克制自己想放声尖叫的冲动。

上空的空气相当冰冷,刺骨的强风迎面扑来。尽管戴着护目镜保护眼睛,脸部下半也有围巾覆盖,但脸颊还是隐隐作痛。

「怎样?安格斯,在天上飞有什麽感想?」

从驾驶席传来彼得的声音。

「感想——?你刚刚是问我的感想吗!」

爲了不让声音被咆哮的引擎声盖过,安格斯大声喊道。

「我感觉可怕毙了!」

听安格斯这一说,彼得开心地大笑起来。

「相信我,这玩意儿不会掉下去的!」

就如彼得所说的一样,直升机一路顺利飞行。丘陵转眼间消失在后方,在他们轻松飞越水量增加的卡库塔斯河之后,眼前便是一片阔叶树树林;而其中贯穿绿意的银带,便是钢铁道路。

在起飞约一个小时之后,彼得指着眼下说道:

「能看见了,那就是你说的密道吧?」

安格斯朝下方望去。在那里一座看似牧羊地的翠绿山丘中,有块红土外露的部份。那是山丘经过开凿的痕迹,在红褐色的土壁中央,则可以看见一条隧道的入口。

「能降落在那附近吗?」

听安格斯问,彼得竖起拇指作为回应,接着直升机便对准牧羊地中的一条小路降低高度。

不久后,机轮与地面接触。轮子驶上突出的地面,让机体产生跳动。在座位上的安格斯紧抱着『书』,紧咬着牙,避免牙齿咬到舌头。令人全身发麻的剧烈震动晃动着机身,直升机在反复跳动下逐渐减速——在一段时间后终于停止。

「我们到了,你还活着吗?」

「唔唔……勉强还活着。」

安格斯用几乎像是摔出座位般的方式下了直升机,并在彼得的协助下,开始将放在机上的行李卸下。其中有粮食跟睡袋,以及进入坑道时所不可或缺的电石灯。

卸除行李的工作完成后,彼得重新搭上直升机。先前众人商量的结果,决定了四名前往巴尼斯顿的人选,分别是安格斯、强尼、亚克,以及泰勒联盟保安官。虽然亚克可在最后一趟时和直升机一起飞来,但就算那样,也还得在来回两趟才行。

「那么,我先回去囉。」

「好的……」安格斯绿着脸,仰头望着操纵席。「路上小心。」

安格斯举手道别之后,彼得启动直升机的引擎。

尽管道路凹凸不平,但直升机还是再次顺利升空。在机身左右晃动了两下之后,一路朝西南方的天空飞去。

被单独留下的安格斯,先动手将卸下的行李搬到隧道入口。由于行李的份量让安格斯无法一次拿完,因此需要分成数趟往返搬运。这让安格斯花了相当的时间才把行李搬完,但就算这样,距离直升机返回这里,还是得等上一段时间。安格斯不能自己先走,也没有什麽特别要做的事,于是坐在卷起的睡袋上,将『书』翻开。

「——真无趣。」

书姬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一脸不满地抱怨。

「人家还很期待能在空中能看到风景说,为什麽你不把『书』打开?」

「风太强了,我根本没办法开『书』啊。」

安格斯闷闷不乐地叹着气。

「虽然我第一次搭自走车的时候,就想过『这种恶魔的代步工具,绝对不坐第二次!』,但还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呢。可能的话,那种东西我可是再也不想——」

「安格斯。」

书姬的声音打断了安格斯的话语,只见书姬眼神严肃地瞪着燃石坑的隧道。察觉状况非比寻常。安格斯站了起来。

「……怎么了吗?」

「有术文的气息。」

「术文的——?」

安格斯吞了一口唾液。「难道是之前看到的『欺瞒』跟『荒废』吗?」

「不……应该不是那两个。」

书姬闭上眼睛,像是要尝试感受某些事物般,缓缓地深呼吸。不久之后,书姬睁开眼,带着确信的眼神仰望着安格斯。

「这股气息我之前也曾感受过,是在那虚假的乐园——第十七圣域感受到的。」

这所代表的只有一件事。

「血腥快枪……就在附近。」

安格斯将『书』放在睡袋上,从行李中取出电石灯,在黄铜容器中放入电石,接着在上方的水槽中装水,打开活栓,让水滴入黄铜容器当中之后,便立刻闻到一股电石气的味道,安格斯接着点燃火柴,用火将电石灯点亮之后,放下防风的灯罩,就这么右手拿灯,左手拿『书』地站了起来。

隧道内是一片漆黑,安格斯用灯照亮前方地面,朝燃石坑走去。

见安格斯采取这样的行动,书姬低声发出警告。

「安格斯——一个人太危险了。」

「如果他有意杀我,在欢喜之园对峙时,他就应该下手了。」

安格斯一边走着,一边迅速地这么说道。

「放心吧,我只是要和他对话,不会乱来的。」

尽管书姬还是一脸难以认同的表情,却也没有继续阻止安格斯,只是压低声音,对安格斯说了一句:

「无论发生什麽事情,都别把『书』合上喔。」

安格斯不发一语地点了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坑道内相当阴暗,空气也带着冰冷的湿气。或许是爲了方便搬运燃石,地面上铺了木板。安格斯踩着那近乎腐烂的破旧木板,走下一条不算陡峭的坡道。

入口的亮光已远远地被抛到身后,变成微小的光点。铺在地面上的木板到了尽头,之后的地面是一片漆黑的岩盘。

在前方的地面上有一些东西。

安格斯靠了过去,试图看清那些东西的样貌。

那是人,有人倒在地上,而且不止一、两个人。光是安格斯视线所及之处,就能看到五名倒在地上的身影。火药与血腥味窜进了安格斯的鼻腔,在倒地的那些男人身边——掉落着转轮枪。

看来他们似乎在这里经历过枪战。

安格斯小心翼翼地走过潮湿滑溜的岩盘,然后蹲下查看一名躺卧在地上,距离自己最近的男子,安格斯将灯放到地面,用空出的手摇晃那名男子的肩膀,没有反应;试着触摸那男子的颈部,没有脉搏;肌肤也已经冰冷。男子的胸口留有红黑色的污渍,在衣服上海留有黑色火药的焦痕。不会错,这是枪伤。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亮光从后方射来。

安格斯在起身的同时回头望去,光源直射入安格斯眼中,刺眼的光芒让他眯起眼睛。

「喔?我还在想会是什麽人呢,真没想到——」

那调侃的语气,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摆放于地面的一盏石灯后方,有一名男子正坐在一个老旧的木箱上。

在摇曳的灯光之下,所映照出的是一名容貌端整,带有一头黑色长发的男子。男子手中还握有一柄黑色的转轮枪。

「血腥快枪——!」

安格斯立刻拿起『书』,而书姬也间不容发地准备吟唱咒歌。

砰——……!

枪声在坑道内回荡,形成了多重的回音。在此同时,脆弱的岩石坑顶也落下许多细小的碎石。

「一声枪响就会这样。要是在这里吟唱咒歌,坑道可是会完全塌陷的喔!」

血腥快枪说完耸了耸肩。

「你是打算穿过这里,进入巴尼斯顿吧?要是这条密道崩塌,你不是会很困扰吗?」

安格斯用问题取代回答,

「爲什麽你要故意射偏?」

安格斯拿着『书』,朝对方踏出一步。

「爲什麽你不用刚才那一枪杀了我?」

「你……这么想死吗?」

「不。」

安格斯低声回答,又朝血腥快枪多靠近一步。

「不准再靠近我。」

调侃的语气从血腥开枪话语中消失,冰冷的声音中瀰漫着杀气。

安格斯停下脚步。

「你在这里做什麽?」

血腥快枪没有回答,只是持续将枪口对准安格斯,一派轻松地重新坐回木箱上,看起来并不打算发动攻击,但也没有想要逃走的意思。

在安格斯脚边是几名男性的尸体。望着那些尸体,安格斯思考着。如果是血腥快枪将这些人射杀,那么他应该也不会毫发无伤。也许他并不是不打算采取行动,而是无法采取行动?

「难道说……你受伤了吗?」

「是又怎样?要是你打算说『让我帮你疗伤』之类的蠢话,当心我立刻射穿你的眉心。」

说到这里,血腥快枪扬起了薄唇的嘴角。

「你可是我的王牌,我不想在这种无聊的地方杀了你。」

「王牌……?」不了解对方意思的安格斯,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说?」

「我的工作可不是替人阐明真相……不过会在这里碰面,也算是一种缘分呢,我就好心地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情报吧。」

血腥快枪稍微晃了晃枪口。

「如果你顺利抵达巴尼斯顿,就到『月亮沙龙』走一趟吧,你一定会在那里看见让你怀念的面孔的。」

安格斯眼神中添了几分戒心,瞪着对方说道:

「这是……陷阱吗?」

「有可能喔。」血腥快枪从喉咙深处出声笑道。「不过,你不觉得我与其特地设计你,何不在这一枪打死你还比较干脆吗?」

安格斯瞪着血腥快枪,心里思考着。

『你可是我的王牌』——血腥快枪先前这么说过。

安格斯心想:现在自己并不清楚他想要我做什麽,但无论在这之后发生什麽事,我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我不会帮助他毁灭世界;不可能成为他的什麽王牌。

我和书姬回收了血腥快枪所散布的术文,一路在妨碍他的计划。如果他真的打算毁灭世界,我们应该只是妨碍者。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杀我,但却没有什麽理由让我活下去。然而……他却可以射偏了,身为快枪高手的他,在这样的近距离下射偏了。

这不可能是巧合,

「其实我之前就想问这个问题——」

安格斯缓缓开口说道。

「爲什麽你会想要毁灭世界?」

听安格斯这么一说,血腥快枪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种事,我以为你早该知道了才对,但是——是我太高估你了吗?」

「你是要对拥有自己求之不得的天赋,但却不懂得珍惜的哥哥复仇——是那样吗?」

「很可惜,差一点。」

血腥快枪冷笑道。

他上扬的嘴角带着嘲讽,微张的右眼带着挪揄。然而他在安格斯眼中,看起来却仿佛随时都会忍不住放声哭泣。感受着那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孤独,正不听使唤地拨动心弦,安格斯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你曾经不顾性命,追求过什麽东西吗?你曾感受过烈火焚身般的欲望,声嘶力竭的恸哭吗?」

血腥快枪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爲了得到那个我想要的东西,我愿意牺牲一切。然而那东西就像是嘲笑我似的,从我指缝间溜走。」

血腥快枪的眼中带着黑暗,那仿佛像深不见底的深渊——那是真正的空虚。不可以注视深渊,安格斯明白这个道理。但尽管心里明白,安格斯却怎样都无法让视线离开对方的眼睛。

「尽管这样,我还是没能放弃。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无论是心灵、肉体、时间、人生。我全都奉献出去了。我相信总有一天,那会成为我的东西——我就抱着这样的信念,不管多少日子,无论白天黑夜、清醒或沉睡,我都不停地追逐着。」

安格斯感觉自己哥哥的脸重叠在血腥快枪脸上,那眼中带着空虚的哥哥——凯文曾说过:

是月亮,映照在水面的月亮。明明近在眼前——却怎样伸手都无法抓住。

怎样都无法触及。

「我流浪在永远没有天明的黑夜中,徘徊在永远没有尽头的泥沼里,我不停挣扎、挣扎,一直挣扎到理智的极限……然后我才了解到一个道理。我了解这世上有无论如何渴望,也绝对、绝对无法得到的东西。」

平稳的语气。从其中感受不到愤怒或悲伤,只有刻在他唇上那自嘲的微笑。

「当一个人了解到那件事的时候,会是什麽感受——你应该明白吧?」

安格斯几乎差点要点头附和。

「我想毁掉一切啊!」

无论如何追求,都无法获得的重要事物。拥有强壮的心灵及肉体,能够回应父亲的期待,受到关爱的儿子。凯文正是那种理想的化身。

而我却……把他毁掉了。

「所以我要报复。无论如何追求都得不到的东西,我要向造出那种东西的世界报复。这就是我要毁灭世界的理由。」

血腥快枪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对安格斯说:这你也明白吧?

「我……我不明白!」

安格斯激动地摇头说道。

「那样就算毁掉世界,你也得不到任何救赎不是吗?那种报复没有意义。憎恨、伤害,是无法让内心的伤害得到平复的。」

安格斯听到远方传来直升机的机翼声。伙伴很快就会赶到,两人同时动手的话,应该能够抓住血腥快枪,内心得到依靠之后,安格斯继续对血腥快枪说道:

「在你心底,应该也还是在寻求救赎的。现在还来得及,肯定还有能让你重新来过的地方,我们一起——」

安格斯话没说完,血腥快枪便低声发笑。压抑的笑声随即崩溃,转变成狂笑。笑声响彻坑道,那是宛如恸哭般的哄笑。在大笑一阵过后,血腥快枪按着肚子,喘着气说道:

「寻求救赎?你说我吗?」

血腥快枪似乎笑到流出了眼泪。只见他边擦着眼角的泪水,抬头望着安格斯。

「真可怜,原来你真的以为相信他人,就能够拯救世界啊。」

「——不行吗?」

「没什么不行。喜欢相信什麽,都随你高兴。」

说完,血腥快枪放下了对准安格斯的枪口,拖着右腿站了起来。

「托你的福,我打发了不少时间。多谢你陪我聊天,还挺有趣的。」

在这一瞬间,安格斯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血腥快枪的眼睛没有望着自己,而是正望着在自己身后的人。

但当安格斯打算转头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安格斯的脑袋感受到一阵冲击,意识瞬间中断。

『书』也从他手中掉落,他站不住身子,跪到了地上。

转暗的视野中映出了一名女性的身影。那女性有着黑发、黑色的肌肤;冷静的黑色双眼。是晨啭,是那个与血腥快枪合作的卡普特族歌姬。

「你会后悔的,因为就算让坑道崩塌,你也该在这里杀了我才对。」

安格斯听见血腥快枪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等你有了想杀死我的决心,就到第七圣域来吧。我会在那里等你,不会逃也不会躲。」

安格斯打算回话,但此刻他连嘴巴都不听使唤。

「你可别死了,『希望』,我可是很期待能与你对决的那天。」

在后脑阵阵的疼痛中,安格斯昏了过去。

2

那柄银杖是由何人制造的呢?

银杖又是在何时被刻上了『理性』的刻印?这些并没有纪录。

但是,传说当银杖立于荒野上的瞬间,干涸的大地便涌出了泉水。植物在附近生长、动物聚集、众人在此建立集落。集落在不久后变成城镇,城镇又发展成都市。

人们在都市外围耕种农地,在农地外面则有大片可牧养牛羊的牧草地。这是刻印所带来的丰饶土地。爲了守护这片土地,人们开始筑墙。那是一面将街道,农田,丘陵全部围在其中的城壁。而在墙内的,便是第十三都市『理性』——这是一座被城壁围绕的管理都市。

我诞生在一户居住于城壁附近的牧羊人家,阶级是下级中位的大天使,那是倒数第二的位阶。尽管血统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尊贵,但我却拥有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

得知这个消息的一名上级中位男性——那在之后成为乌列尔的男人,前来提出希望将我收为养子的要求。下级天使被迎入上级天使家中的机会并不多见。而且那男人在提出收养的时候,也准备了些许的金钱。现在回想起来,那并不算什麽大钱,但对贫穷的下级天使家庭来说,却是相当可观的金额。

父亲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收养的要求,母亲则将我抱在怀中,哭了一整晚。

但就算是那样的母亲。也没有将我留下。我被那男人带往都市,再也没有返回故乡的家中。

那是在我三岁时所发生的事。

无论是父母的长相,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被送往了拉米尔的养育设施,那里聚集了许多拥有优异感应能力的孩子。大家全是拥有尊贵血统的上级天使之子,在那里没有人像我一样,是下级天使出身的孩子。

面对出身自大天使阶级的我,他们的态度是疏远、藐视。但就算这样,我也不在意,对我来说,他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同袍。那些人仅仅只是我非挤掉不可的竞争对手。就如同他们对我挪揄时所说的,我是被父母出卖的孩子。他们有可以回去的家,但是,我并没有那种东西。除了这里以外,我没有其他的容身之处。

所以,我绝对不能输给任何人。

在养育设施首先被要求的,是理性的态度。大声哭泣、发怒、欢笑,都是野蛮的行为,那里是这么教导我们的。由于我拥有优异的直觉,因此我立刻就能理解大人们的期望;而我也努力让自己成为不会哭泣、不会发怒,彻底遵从命令的孩子。

随着年纪成长,我也逐渐不再有想哭或想笑的想法。同时也感受不到喜悦和悲伤。只要成为不具感情的人偶,就能够以不招人愤怒,并且不伤害任何人的状态过活。

这是我在不到十岁就领悟的道理。

或许是表现得到认同,我在年仅十五岁的年纪,便以罕有的速度被任命为第十三代的萨基尔。成为十大天使的我,最初的任务是成为派遣队的一员,前往城壁之外。

城壁之外——那里是一片刻印之力所不及的不毛土地。从都市被放逐的人民,与其后裔便在那里过着辛苦的生活。

他们的祖先反对天使府的社会理念,最后被放逐到都市之外。可是身为子孙的那些人并没有罪。因此需要对他们进行啓蒙,让他们成为精神文明社会的一员,将他们接纳到都市之内,这正是派遣队所肩负的任务。

而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不过是表面上的说法,派遣队另外有其真正目的。爲了维持都市的阶级制度,天使府需要廉价的劳动力。天使府打算以怀柔的方式,让他们成为维持上级天使生活的劳动力,将其并入都市当中。

尽管明白这背后的目的,我也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想,我甚至不曾在内心自问这种行为的是非对错。

率领派遣队的人,是统帅『理性』的四大天使之一,米迦勒。那名已开始显露老态的炽天使,看来并不想积极完成这项任务。尽管他望着我的双眼中,带着欲言又止的眼神,但我并不予以理会。

遵从天使府的命令。

我心中所想的只有这个。

派遣队的目的地,是一片连草都难以生长的荒野。那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红褐色的大地,与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广蓝天。这是我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心灵冲击。而我却不明白个中原因,也许是这片荒野与我的出生地有些许相似也说不定。

脚下是一片干涸的土地,白天灼热,夜晚却极端寒冷。在这不受刻印恩惠庇佑的土地上,我遇见了大地之人,他们拥有浅黑肌肤及充满好奇心的黑色双眼。大地之人接纳我们,并热情地款待以对。而以米迦勒为首的派遣队成员,也立刻向他们阐述天使府的理想。

由于我不擅交谈,因此并不适合对人说教。我所被赋予的工作,是驾驶自走车与派遣队员的管理工作,换句话说……我在这里是一名杂工。

我与大地之人一起汲水,准备餐点。整顿住处与照顾派遣队员的生活所需的各种工作,我全都必须加以打点。或许是对不熟悉这些工作的我感到同情,大地之人偷偷地给予我协助,并教导我料理餐点及清洗衣物的诀窍。

在工作时,大地之人会哼唱各种歌曲,他们相信自己是从歌声中诞生。正如这个说法所代表的,他们都拥有相当嘹亮的歌声。虽然歌技朴实且略有瑕疵,但每个人所吟唱的歌曲都充满了生命力与跃动感。尽管我告诫自己那是愚蠢的举动,但我的心仍旧被他们的歌声吸引,我甚至停下了清洗衣物的手,全心聆听他们的歌声。

其中被称为『歌姬』的少女,其歌声更是蕴含有某些特别的要素。我一听到她的歌声,内心深处就会涌现一股热意。

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诞生了哭泣的冲动。

她的歌声令我感到怀念,那歌声让我想要返回那能够亲切接纳我的容身之处。尽管我明白那种地方根本就不存在,但我还是无法克制那样的冲动。

而那身为歌姬的少女,也对那样的我提出疑问。

「爲什麽你的头发是白色的?」

「刻印是开启思考原野的窗户。据说长时间受到刻印影响,就会被无意识的能量灼烧,体内的色素也会逐渐减少。」

「爲什麽白人要将世界之魂的碎片围起来呢?」

「刻印给予众人恩惠。如果没有刻印,就无法维持精神文明社会的存续。爲了维持高度的都市生活,天使府有保护刻印的义务。」

听我这么说,少女露出内心难以置信的表情。

「世界之魂的碎片并不是用来维持精神文明社会或都市的东西,而是爲了让人幸福而存在的。」

「维持都市运作,就是让众人幸福。」

「就算没有住在都市里面,我也很幸福啊。」

「那是你不懂。在都市内不会挨饿,也不会受严寒及酷热折磨。那才是真正的幸福。」

只见少女睁大了她那对大眼睛,反覆打量着我的脸。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很幸福的样子。」

我哑口无言。无法反驳这无知女孩所说的这句话,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见我不发一语,少女将自己的手放到我的手上,她那温暖的心,透过温暖的手掌传入我的心中。

「你要不要也一起住在这里呢?」

在这带着犹豫的话语当中,包含了些许爱意。

「如果你住在这里,肯定会学会欢笑。无论是哭泣还是生气,在这里都是自由的。」

自由——我无法理解这个词句真正的意义。

我过去一直都让自己变成一具只会遵从命令的人偶,所以在这个时候,我还无法理解自己的心为何会因她所说的这些话产生动摇。

就连食物都经常缺乏的严苛生活——大地之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发现了生命的喜悦。尽管居住在无法得到刻印恩惠的土地上,他们也不忘对世界怀抱感谢。

那样的他们,不可能接受天使府那靠谎言所巩固的社会理念。只要进入都市,就不会挨饿,也不用担心遭受其他部族侵袭。但尽管多次尝试说服,他们仍不打算离开这片土地。

在我们来到大地之人的集落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后的某天夜晚,米加勒对派遣队成员们这么说道:

「或许只能用心缚了。」

所谓的心缚,是侵占他人的意志,操控其肉体的手法。米迦勒的意思是,现在只剩对他们施加暗示,支配意识之后带回都市这个方法可走了。

「要维持天使府的阶级制度,必须要增加下级天使们的数量。如果这个任务失败,我们将会遭到谴责,因此我们绝对不能在没带走任何人的状态下空手而归。」

听了米迦勒这番话,派遣队成员们也颔首表示附合。

而在这当中,只有我察觉了米迦勒的真意。他并不想使用心缚来拘束大地之人。米迦勒用内心的声音对我唤道:

『所有责任由我来扛,就算遭到降格处分我也愿意,所以你就趁今晚让他们逃走吧。如果是由和他们关系密切的你出面解释,他们应该会相信才对。』

如果是过去的我,多半会忽视这些话,甚至还可能反过来将米迦勒视为思想犯进行举发。

可是现在我却感到犹豫。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体会到内心的纠葛。应该要遵从命令的声音与不能将自由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声音,正在我心中对立。

爲了明天便要返回都市的我们,大地之人举办了告别的宴会。身为歌姬的少女也在宴会中为我们演唱了告别的歌曲。

她就像是绽放在山野的花朵中一样娇媚,她的歌声就像是涌泉般清澈,比我在都市听过的任何歌声都要充满活力,是十分美丽动人的声音。

大地之人的歌曲及舞蹈都充满了对世界的感谢,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是祈祷。刻印则是世界的慈爱,放任其存在野外才会美丽。

就像生活在大地上的这群人一样。

就像这名为歌姬一样。

如果对她施加心缚,就再也无法听到她的歌声。那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难以忍受的事。

我有生以来首次决定要违背天使府的命令。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我将那身为歌姬的少女带到一边,对她发出警告。

「天使们打算在明天对你们施加心缚,强行将你们带回都市,你们快趁他们动手之前逃走吧。」

少女惊讶的望着我。

接着,她表情严肃地点了头。

隔天。准备就绪的天使们闯进了大地之人的集落。他们的房子——那在地面挖洞然后在上面搭建木框、装上屋顶的简陋住居,此刻早已不见任何人影。因为他们早在昨天夜里就已经逃离村子。

天使们虽然想将大地之人追回,但不熟悉这片土地的我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们。

派遣队员们感到十分不甘。而我虽然对于自己背叛天使府的行为感到心虚,但表面上还是装出遗憾的态度。

派遣队员们最后放弃追捕,开始准备踏上归途。

在这段时间内,我在那名少女歌姬所居住的半地下房舍内,发现了一小盆盆栽。盆栽的细小支柱上缠着蔓藤,并且有着尖细的绿叶。那植物带有形状奇特的花朵,同时拥有平板的白色花瓣与像棉毛般的紫色花瓣。

那是该名少女歌姬所细心栽培、称之为『恋歌草』的花。只要靠近去闻那花朵的香气,脑中就会响起少女的声音。

『谢谢你,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少女的声音这么说道。

『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胸口一阵发热,喜悦之情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对她能平安逃离这件事感到高兴,但是最令我感到高兴的,还是她肯相信我所说的话。

我将种植恋歌草的盆栽偷偷放进行李中,小心翼翼的将其带回都市。

由于任务失败遭到追究,因此米迦勒离开了天使府。虽然一直到最后,他什麽都没有对我说,但却在和我视线相对的时候,对我露出微笑。

那微笑仿佛是在向我道谢。

由于米迦勒扛下所有责任,因此才刚就任不久的我并没有遭到任何追究。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之后,便将恋歌草摆到日照充足的窗边。我有时会闻闻恋歌草的香气,回想那名身为歌姬的少女。

在刻印的恩惠下,恋歌草随时都开着花,并留下许多种子,于是我开始在郊外的药草园栽培起恋歌草。平板花瓣围在花朵外侧,其中则有着棉毛般的紫色花瓣,而在中央则有分成三岔,看似刑架的花蕊,看起来就像跟时钟一样。因此我并没有使用『恋歌草』那种让人难为情的名字,而是将其称之为『时钟花』。

之后又过了两年。

我从时钟花中成功抽取出感应物质。于是我以那少女歌姬的名字,将物质命名为『赛拉尼姆』。

将稀释的赛拉尼姆涂抹在纸上,成功完成能够将人的思念烧录在其中的『保魂』,又花费了我一年的岁月,将成束的感应纸用皮革装订的产物,我将其命名为『书』。

天使府乐见于书本的发明,他们将社会理念放入书中,使其能在教育孩童及让众人啓蒙上发挥作用。

3

「给我起来!」

耳边有人叫在叫喊。

安格斯被那叫声惊醒,这才发现有名男性正站在自己眼前。

「血腥快枪——?」

安格斯自然地表露出戒心,但脑袋却立刻被眼前的男子拍了一下。

「白痴!别睡傻了!」

「——强尼?」

「真是的,竟然趁等人的时候睡午觉,你以为自己是大爷啊?」

安格斯连忙查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坑道入口,搬到一半的行李仍保持原本的状态,应该脱手的『书』也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是梦吗——?」

安格斯自言自语的起身说道,突然间,他感觉自己脑袋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才发现后脑肿了一个包。

「……不是梦。」

安格斯在起身的同时跑了出去。

「喂!你要去哪里啊!」

安格斯不顾强尼的声音,快步冲进阴暗的坑道。尽管地面上的木板格格作响,安格斯仍不在意的快步冲下坡道。

在前方可看见微弱的灯光。那是电石灯的亮度,在那灯旁边则有着五具遗体。可是——到处都不见血腥快枪的身影。

「哇!怎么会这样啊!」

看见坑道内惨状的强尼发出哀叫。「现在是什麽状况?安格斯,你也对我说明一下啊!」

「我遇见血腥快枪了。」

安格斯望向血腥快枪先前所坐的老旧木箱,那里还留着没经过多久的血迹。

「我和他在这里有过一番交谈,但是话讲到一半,我就被晨啭重击……」

「那么这些是大卫干的吗?」

强尼带着惊恐的表情看了四周。「真亏你还能保住一命。」

「他说我是他的王牌,所以不会杀我,不过我不是很清楚他那么说是什麽意思——」

「那么,你知道大卫跑到哪去了吗?」

「他说如果我有了杀死他的决心,就到第七圣城去。」

「第七圣城?」

「我想多半是指拉堤欧岛,因为还有保留的圣城,就只剩那里而已了。」

「可是他要怎么到那座岛上?那家伙可没有翅膀吧?」

安格斯无力的摇了摇头。

「我在昏迷之前,似乎有听到直升机的螺旋桨声,我想他手中可能也拥有直升机。」

「可是在第十七圣城——在欢喜之园内,可能还留有直升机。如果那名萨基尔有给过血腥快枪直升机,那么他能够突然出现在第十七圣城,而且不用通过洞窟就能离开的疑问,就全部说得通了。」

「嗯……这样说也对了……」强尼抓了抓脑袋说道。「既然这样,那么他应该早就走远了吧。」

安格斯沉默地点了头。

后悔的感情在安格斯心头涌现。

自己别说是说服血腥快枪,甚至还被他的话摆布,中了他的计,这让安格斯感到后悔不已。

「既然这样,待在这里也不能怎么样了。」

强尼这么说完,便拉起一具遗体。只见他双手绕过遗体两边手臂之下,将遗体朝入口拖去。

「你在做什麽?」

「还能做什麽……总不能把他们放在这里不管吧?」

强尼说的没错。虽然不清楚这些人为何会被杀害,但至少也该埋葬他们才对。于是安格斯将『书』放进布袋内,模仿强尼的动作开始搬运遗体。

将五具遗体放到坑道外面之后,两人便在坑道入口附近挖洞,而直升机也正巧在这时抵达。刹那间,安格斯还以为是血腥快枪返回这里,但实际上并不是那样。因为直升机旁边跟着一名银色翅膀的天使——亚克。

安格斯对降到地面的泰勒联盟保安官、彼得、亚克说明了状况,听完安格斯的说明之后,泰勒便立刻开始检视遗体。

「所有人都是被一枪射穿心脏,看来血腥快枪果真名不虚传,枪法十分高超。」

「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吧。」

强尼在一旁这么嘀咕道。泰勒对强尼瞥了一眼,随后转身朝安格斯说道:

「这五人全部都是通缉犯。据我以前所听过的报告,他们都是与血腥快枪结党的人。我想这五人应该是与血腥快枪合作进行了某些工作,而在事成之后,血腥快枪便爲了封口而将他们杀害。」

安格斯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说,这代表血腥快枪已经把陷阱准备好了,对吧。」

「没错。」

血腥快枪究竟设下了什麽陷阱,他又企图在巴尼斯顿搞什麽名堂,现在仍然没有头绪。安格斯只知道一件事,就是那里有危险正在等待自己。

「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必须前往巴尼斯顿。」

「当然。」泰勒面无表情的颔首附和。「危险是早就知道的事,那里有血腥快枪设下的陷阱,也同样在意料之内。」

泰勒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通缉犯遗体,接着继续说道:

「先安葬他们吧。天就快黑了,我们动作最好快点。」

安格斯等人分头挖了墓穴,安葬了五句遗体。泰勒说了些简单的追悼词句,亚克则为那五个人唱了安魂曲。

「我得走了……你们千万小心。」

彼得与众人一一握手,最后他握着安格斯的手说道:

「你可要平安回来喔。」

「好的。」安格斯回应的同时,也紧紧握着彼得的手。「请代我向吉米问好,另外关于赛拉——请告诉她不用担心,等我回来。」

「嗯,我会代为转达的。」

彼得回头望了几次之后才坐上直升机,直升机的旋翼开始转动,响起了划破空气的刺耳声响。机体缓缓动了起来。

看见挥着手的安格斯,彼得以敬礼作为回应。接着直升机在丘陵的小路上疾驰,然后缓缓升空,直升机在众人上空看似依依不舍地盘旋了一阵,最后才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好了,我们也动身吧。」

随着泰勒这句话,安格斯等人也扛起了各自的行李。众人点燃了电石灯,朝坑道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人是亚克。此刻他的背上不见翅膀。取而代之的是分量格外庞大的行李。由于亚克的眼睛就算在黑暗中也能视物,因此他的步伐并未透露丝毫不安。

「地上留有足迹呢。」

正如亚克所说,布满尘埃的坑道地板上,留有复数足迹。「会不会我们只要循着这些足迹,就能抵达巴尼斯顿呢?」

「应该是。」泰勒应声道。「光就这点来说,也许我们应该感谢血腥快枪。既然他们能够穿越坑道离开,那么我们应该也能沿着他们留下的足迹抵达巴尼斯顿才对。」

就算在得知亚克的身份的时候,泰勒也没有特别惊讶。面对将自动人偶称为同伴的安格斯等人,他也没露出任何偏见。他那无论何时都保持冷静的态度肃然相当可靠,但却让人感觉不易近人。

「而且,血腥快枪也曾用过电石灯。」

走在泰勒身后的安格斯这么说道。

「这代表我们不用担心会碰到在燃石坑道里常有的有毒气体,或易燃气体。」

「搞不好那家伙就是打算利用这些来让我们放松戒心。」

走在最后的强尼边说边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是担心陷阱,而是单纯的怕黑而已。

「真是的,希望这不要也是陷阱就好了。」

「应该不太可能是陷阱。」

听见强尼的牢骚,泰勒认真的回应道。「就状况看来,血腥快枪会和安格斯碰面,单纯只是巧合,血腥快枪有设计陷阱这件事虽然毋庸置疑,但是应该不会是在这座坑道内。」

「这我当然知道。」强尼小声发出抱怨。「话说回来,爲什麽我们总是这样摸黑走路啊?根本就是自找麻烦嘛!」

众人不发一语的又走了一阵子。

但是没过多久,或许是无法忍受黑暗与沉默,强尼开始哼起了小调。那曲调似乎是在真拉吉尔之书中出现过的歌曲,是真切赞颂爱情的抒情曲调——原本应该是那样的,但是由于强尼荒腔走板的声音,反而引人发笑。

「耳朵感觉都快烂掉了。」

从『书』中传出书姬的抱怨。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也只得苦笑的为强尼辩解道:

「不过,也算能转移一下注意力啦。」

「是啊,感觉这里有多么可怕的恶灵,都会被吓跑呢。」

「主人,您想听歌吗?」亚克喜孜孜地说道。「我很乐意为您唱歌!」

「免了~你知道自己的音量吗?」

强尼用唱歌的方式提出了反论。「要是你认真唱歌,整个坑道都会塌掉吧!」

「胡说!你听。」

亚克不甘示弱的用歌声回应。「我可以小声地展开歌声,无论是摇篮曲或小夜曲,任何歌声我都得心应手~~」

「啊、摇篮曲就免了,会让人想睡觉的。」

「啊~~主人您太不领情了~~」

「这个歌剧要继续下去吗?」泰勒问道。「你们平常都是这样?」

被这样一问,安格斯难为情的抓了抓脑袋。

「呃……也是啦……大多……都是这样。」

「安格斯与他愉快的伙伴们~~」强尼和亚克和声唱道。「无论何时都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如此。」

不知是明白了什麽,只见泰勒颔首说道。

「那么,我也试着加入吧。」

「——咦?」

安格斯吃惊地停下脚步,强尼也因此从安格斯的背后撞了上去。他一手搭着安格斯的肩膀,用夸张的口气开口说道:

「这真是太好了!那我们这些小丑就先别献丑,安静倾听高手表演吧!」

出乎意料地,泰勒真的开口唱起来。

他所唱的是在西部流传的古老歌谣。

在许久以前,还有浮岛飘在空中的时代,一名居住在浮岛上的天使青年,与居住在地上的人类少女陷入爱河。

那是不被允许的爱情,他们注定要被迫分开。明白此事的天使青年,对人类少女说道:

『就算我只剩下灵魂,也一定会重回到妳身边。』

少女也回应道:

『就算我只剩下灵魂,也一定会去见你。』

得知两人关系的天使们勃然大怒,他们剥夺了青年的翅膀,将他逐出浮岛。得知此事的人类少女,也爲了寻找青年而离开家乡。少女在大地各处徘徊,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时间。然而少女始终找不到青年的踪影,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驼背白发的老妇。

经过长时间的流浪,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所爱的人。与已成为遗骸的恋人再会,让她崩溃哭叫。

就在这个时候,她耳中响起了那青年的声音。

『就算我只剩下灵魂,也一定会重回到妳身边。』

她这么回答道:

『就算只剩下灵魂,也一定会去见你。』

两人的灵魂紧密相连。他们的灵魂离开了大地,启程前往伟大意志的所在。

仿佛安稳沉睡般死去的人类女性,最后被安葬在那和平的山丘上——唱到这里,泰勒止住了歌声。

在歌声停歇的沉静之中,残留着哀伤的余韵。

「唔~~」强尼低吟了一阵之后,小声说道:「没想到你还挺行的嘛。」

「我——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让我想要拥有左手了!」尽管感动让亚克语气哽咽,但他还是激动地说道。「如果我双手都在的话,我就能用掌声表示我的这份感动了……真是遗憾。」

对泰勒歌声有些出神的安格斯,发出了敬佩的叹息。

「好厉害——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谢谢。」

泰勒露出微笑。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给人冰冷印象的泰勒,此时露出的微笑却意外地温柔。

「我的外祖母是西部出生。在我小的时候,她经常唱许多歌谣给我听。」

「她一定是位很好的祖母吧。」

「嗯。遗憾的是,她在我九岁那年过世了,在重视东部血统的家系中,她似乎过得很辛苦。」

重新收起表情的泰勒,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肤色以及髪色的差异,对一个人的评价应该是微不足道的才对。」

安格斯深有同感,同时他也深切明白,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么想。像是故乡那些将色素较淡的人称为『再临天使』,而加以迫害的人;将那些肤色较深的西部人称为『土包子』的东部人。企图透过贬低他人来体认自己较为优秀的心理,是所有人心中都有的黑暗。

而那平常沉睡在心底的黑暗,受到术文的煽风点火,引发了无数的事件。憎恨会产生连锁;复仇制造出新的悲剧,并衍生出许多悲伤与憎恨;纷争就跟火灾一样,一旦火势扩散,就一发不可收拾。因此一定要在火灾演变成燎原烈火之前,尽早将火扑灭。

他们不停的走着。在地下难以掌握时间,就在安格斯觉得似乎抵达巴尼斯顿的时候,前方的视野敞开,众人来到了一处宽敞的空间。这里似乎是燃石坑工人们用来休息的地方,虽然没有能够生火的地方,但是在角落铺有茅草。

「从我们行走的时间来算,这里应该是路程三分之一的地方。」

泰勒看着怀表指针说道。此刻他手中的并非是那个停止的怀表,而是另外的新怀表。

「还只走了三分之一吗?」

「嗯,但时间差不多深夜了。」

泰勒关上怀表的表盖说道。

「今天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在亚克准备简单餐点的空档,其他三人也动手整理睡觉的地方。由于茅草带有湿气并且已经腐败,所以不能继续使用,因此他们将茅草移开,接着在相同的地点摊开睡袋。

在用过肉干与饼干等简单的晚餐之后,安格斯等人便躺下休息,让亚克负责守夜。坑道内并没有冷到外面那样让人发困。虽然岩盘坚硬并带着湿气,但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冰冷。

而且身体的疲劳似乎也远比自己的认知来得更加疲惫,安格斯在闭上眼睛的同时,便陷入沉睡。

到了隔天,安格斯被亚克叫了起来。在地下不会有白昼的阳光,但是,亚克仍告知安格斯现在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吃过和昨晚一样的肉干和饼干之后,众人开始整理行李。接着他们寻着地面上留下的足迹,再次朝巴尼斯顿前进。

除了途中几次休息之外,一路上他们都默默地不停行走。在不知不觉之间,坑道变成了平缓的上坡,这让众人有了接近目的地的感觉。

突然间,走在最前方的亚克停下脚步,他转过头,用食指抵着嘴唇。此时依旧唱着走调歌曲的强尼,对亚克此举露出不解的表情。

「——现在是怎样?」

「前面有光。」

亚克低声说道。「前面有扇大门,有光线从那里露出来。」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这么说完,泰勒便穿过亚克身旁,走上前去。「我先去看看状况。」

泰勒毫不犹豫地立刻采取行动。在泰勒离开灯光照明范围之后,他的身影便从众人眼前消失,安格斯等人只能听到脚步声在逐渐远离。

不久之后,前方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光线,那是因为泰勒稍微将金属门推开一条缝隙的关系。在稍微观察了一下门外动静之后,他随即又将铁门关上,四周再度陷入黑暗。

脚步声逐渐接近,泰勒沿着墙壁返回的身影重新在电石灯的火光中出现。

「那扇门似乎通到巴尼斯顿北车站的列车仓库,由于现在还没有任何列车回到那里,所以视野很开阔。我建议我们最好等到晚上再出去。」

「可是……」

「外面有手持长枪的市保安官在巡逻,要是被他们逮住,所有努力就白费了。」

泰勒说的没错,于是安格斯等人便返回坑道,待在与铁门有充分距离的地方休息。

他们也趁着这段时间讨论起潜入城市之后该采取的行动。

「维克斯书店、影像日报社、史宾赛地图店,这些安格斯一般会立刻前去拜访的地方,最好设想成全部都受到监视。」

对泰勒这番话,安格斯也颔首表示认同。

「既然不管去哪里都一样危险的话,那我想干脆照着血腥快枪的话试一试。」

「喂!那未免也太冒险了吧?」

「我明白。可是,这算是挑战,那就像他在说:『如果你能躲过我所设下的陷阱,就试试看吧』一样,这是血腥快枪对我的宣战。」

「碰到想找麻烦的人,全一律奉陪。」书姬说道。「这是我的原则。」

「既然这样,那让我也暂时和你们一起行动吧。」

泰勒说完。稍微皱起眉头。

「我违背了命令,现在的我就算在这种情况下要求面会罗克威尔,多半也见不到面吧。」

「您愿意和我们同行,那是最好不过了。」

听安格斯这么说,泰勒微微点头。

「那么,我们就趁现在先好好养精蓄锐吧。」

安格斯听从泰勒的建议,靠着岩壁闭上双眼。

或许是因为巴尼斯顿近在眼前的关系,安格斯的神经相当亢奋,怎样都难以成眠。虽然术文及血腥快枪所设计的陷阱也令安格斯感到在意,但除此之外,他更担心亲友们的安危。

爱德莲究竟去了哪里?瓦尔特还平安吗?汤姆、艾维、安迪,还有日报社的员工们,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等到入夜,安格斯等人再次动身,并将用不到的行李留在坑道内。由于浅色头发会引人注意,因此安格斯、亚克、以及泰勒,头上都罩着防沙用的头套。

夜视力敏锐的亚克微微推开门,观察门外的动静。在确认外面没有人后,他们便迅速移动到门外。

干燥的空气刺激着鼻腔。虽然空气中带着些许马粪气味,但对于长时间待在地下的安格斯等人来说,就连那样的空气都让他们感觉清新。

四人沿着车站的阴影小心翼翼地移动。

在车站前设有步哨,那是一名身上带有保安官徽章的年轻男子。或许是因为长时间不在巴尼斯顿的关系,对安格斯来说,那名年轻男子是他所不认识的生面孔,他将长枪搭在肩上,看来十分疲惫地打着呵欠。

安格斯等人趁着男子转头望向反方向的空档,穿过了站前广场。穿过广场的众人,又随即没入建筑物的阴影之中。

他们就在那里观察着街道的状态,此刻还不到街上没有人迹的时间。然而在主街上却看不见任何人影,只是偶尔会有面孔陌生的市保安官骑马巡逻。

「整座城市都好像屏住呼吸一样。」

听安格斯小声说道,泰勒也点头表示同意。

「说得对,这样子太不像是巴尼斯顿了。」

泰勒观查着街道。在确认四下无人之后,便对身后的三人挥手。

「我们走吧。」

他们开始朝城市南侧、位在新市街的『月亮沙龙』前去。在抵达贯穿城市中央的索伊河时,安格斯等人又穿过站在河畔南侧的市保安官监视,渡过了伊斯特桥,并快速穿进没有人迹的小巷。虽然新市街的住宅还灯火通明,但整座城市却像是死城般寂静,听不到半点声音。

一直接近到深夜的时候,众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的店家。安格斯从窗户观察店内状况。『月亮沙龙』原本是工作结束的人每晚聚集,开朗喝酒的酒馆。但此刻那间酒馆的店内却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人影。也无法听到任何说话声。

安格斯推开店门,进入店内。店里的桌椅都被收到角落,柜台后也不见人影。从窗户射进的月光映照着空无一人的店面。

「有人在吗?」安格斯这么小声唤道。「请问有人在吗?」

安格斯发现在柜台旁,有间用布帘区隔的房间,因此探头过去张望。

就在这个时候,一柄枪的枪口出现在安格斯眼前。

「——!」

安格斯放出不成声的哀叫,连连倒退数步。但长枪的枪口却追了上来,紧紧抵上了安格斯的胸口。

「——安格斯!」

强尼与泰勒纷纷将手搭上自己转轮手枪的枪柄。

「……咦?」

然而那名手持长枪的男子,却这么发出惊讶的声音。接着只见他用长枪枪管拔去安格斯头上的头罩。

「安格斯——是你吗!」

手持长枪的男子从房间阴影中走出,那人有着灰发灰眼——但是在那张令安格斯怀念且熟悉的面孔上,却带着让安格斯感到陌生的凶狠眼神。他是影像日报社的安德鲁·派克。

在安迪的率领下,四人来到沙龙的地下室,在这只有十平方多莱姆的地下储藏库内,聚集了超过二十名的男女。微弱灯光所映照的,是众人充满戒心的表情,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秘密的集会。

「欢迎光临,各位客人。」

身为『月亮沙龙』老板的里克·雷卡带着歉意说道。「虽然我很想招待各位,但现在正如你们所见,这里已经没有酒了。」

「咦~~?」

强尼的表情明显垮了下去,而安格斯见状则用力往强尼脚上踩了一下。

「痛死了!你做什麽啦!」

「你们就先坐在那里吧。」

听安迪这么说,众人靠紧身子,为安格斯等人空出座位。待安格斯他们坐上空酒桶后,安迪便开始说明情况。

「现在这座城市下达了戒严令。从七点之后,便禁止任何人外出。我想你们应该也看见了,那些化为罗克威尔私兵的市保安官正在街上巡逻,并将违令的人陆续逮捕。另外西部出身的人,还有就算是东部的人,但肤色较深的人,也全都不由分说地被带走,并且被不当拘留。」

虽然安迪的语调和缓,但从他的话中,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气与愤慨。

「在状况变成现在这样之前,镇中想要导正错误的有识者聚集起来,要求会见罗克威尔,而在会谈之后,有半数的人一改先前的意见,表示支持罗克威尔,而剩下的半数——现在还没有回来。」

「难道说……爱得莲也……?」

「是的……她也没有回来。」

平日让人连想像其生气模样都不容易的安迪,此刻眼中却瞬间闪动着愤怒的火焰。

「前阵子从西部回到镇上的史宾赛地图店老板,瓦尔特·海沃德曾来这里转告我们一件事,他说『影像报被人利用成为洗脑工具』。」

安格斯颔首附和。

「这件事我也有确认过,影像报的纸张被动了手脚,术文会随时间经过在其中浮现。」

「那件事是我的疏忽,我爲了打破状况而四处奔走,却疏忽了原本的工作,那是我的错。」

究竟是什麽人做了那种事——?

就在安格斯想这么问的时候,安迪制止了他,继续说道:

「在艾迪要前往罗克威尔宅邸的前一晚,她先说『掌握状况是最重要的事』,接着便让我知道了所有事情,包括术文的诅咒,还有书姬所在的『书』,安格斯——连你右眼中带有术文的事,她也都说了。」

说到这里,安迪朝众人望了一眼。

「而我也亲口将那些事告诉了在这里的所有人。」

直到这个时候,安格斯才察觉身边众人望着自己的视线。他们的表情都因畏惧而显得僵硬,那是仿佛望着万恶祸首一般,带着愤怒与厌恶的眼神。

安迪重新面对安格斯,脸上则带着愧疚。

「我听从海沃德的建议,爲了对抗隐藏在影像报中的术文,而在街上四处张贴手工制的传单。当然,要是被人发现,我们会立刻遭到逮捕。而且由于白天要被带去出操,因此印制工作只能像现在这样,趁晚上偷偷进行。」

「出操——?」

「没错。」安迪沉着表情点头说道。「罗克威尔以保护巴尼斯顿免遭原住民侵略的名目,展开强化私兵的行动,他强迫所有住在巴尼斯顿的男性都要以义勇军的身份接受战斗训练。」

「而且还不止那样。」里克·雷卡愤慨的插嘴说道。「罗克威尔用他的财力,从东部各地大量购买了枪支、火药,还有口粮;当然,其中也包括酒精。就因为这样,我的店没有酒可卖,只能关门。这可是从我曾祖父那一代,就从来没有歇业过的酒馆耶!」

见雷卡满心不甘地低着头,安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开口说道:

「要是让罗克威尔的武力再继续增强下去,附近都市想必也会因为害怕遭到侵略,而被迫受巴尼斯顿吞并吧。事实上,我听海沃德先生的说法,已经有几个都市提出合作的要求了。」

海沃德先生——他指的是瓦尔特。可是,这里却没能看到他的身影。

「瓦尔特似乎没有参加这场集会……他人现在在哪里呢?」

「海沃德先生昨天爲了袒护在训练中不支倒地的老人,与市保安官起了冲突。」

安迪带着沉痛的表情说道。

「他被抓了起来,被带去收容所了。」

「收容所——?」这个陌生的词句让安格斯皱起眉头。「这是什麽玩意儿?」

「那是罗克威尔用自己宅邸的庭院所搭建的监狱。在这次事件中遭逮捕的人,全都被收容到那里去了。」

越是听安迪的说明,就越让安格斯感觉事态严重。他仿佛能听到血腥快枪在对自己发出嘲笑——这样的局面,你有本事推翻吗?

「有什麽办法能见到罗克威尔本人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泰勒,他表明自己的身份之后继续说道:

「据我所知,麦克·罗克威尔是一位爱好和平与秩序的正人君子,我很难想像那样的他会做出这种愚行,如果不当面听他的说法,我实在无法释怀。」

「这我懂,我也有同感。」

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举手说道。安格斯认得那张面孔,他是巴尼斯顿的市保安官之一,尼克·伯尔。他那逗趣的圆脸,使他在儿童间有着「水煮蛋伯尔」的绰号,与孩子们的关系相当融洽。

「现在在罗克威尔因为害怕遭暗杀,所以不肯见任何人;能见他的,只有他的儿子而已。」

「儿子……麦克·罗克威尔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

麦克有一名独生女,艾蜜莉·罗克威尔,在安格斯还在爱得莲底下学习图腾的时候,曾在庆祝春季到来的庆典中见过她的身影。那应该是和自己同年的女孩,在向父亲撒娇的模样,仿佛比实际年龄还要年幼许多,因此这令安格斯的印象相当深刻。

「她订婚了,而她的夫婿就是唯一能传达罗克威尔意旨的『儿子』。」

水煮蛋伯尔面色凝重地交叠手臂说道。

「要是麦克·罗克威尔亲口下达这些命令还有话说,但我实在不懂大家为何要相信那种年轻人说的话,这我实在无法接受。」

看来那个人应该就是这起事件的元凶了。安格斯重新面对伯尔说道:

「那个女婿该不会是有一头黑色长发,眼神锐利的俊俏男子吧?」

「不,并不是。」答话的人是安迪。「关于那个人,安格斯,你也见过。」

「我也见过?」

「嗯,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应该有碰到他吧?」

上次回来的时候?

安格斯脑中闪过了一名少年的面孔。

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安格斯得再花费几秒的时间。

「你是说……丹尼吗?」

安迪微微点头。

「将影像日报送去罗克威尔的宅邸是他每天的例行工作,他应该就是那样认识艾蜜莉的吧。刚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艾迪和我也都纯粹地为他们献上祝福。对于那两名能够轻易跨越身分及肤色差异的年轻人,我们甚至还感到钦佩呢。」

说到这里,安迪发出沉重的叹息。

「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如果是丹尼,或许是有机会将术文藏入影像报内。可是他有着褐色肌肤。不管怎么看,他都是西部人。那样的他,爲什麽会——想到这里,安格斯恍然大悟地发出惊呼。

丹尼对赛拉所表现的亲切,那不正是对同乡人所抱持的思慕之情吗?虽然赛拉说自己不认识他,但是他却认识赛拉,因为他知道赛拉的身份是卡普特族的歌姬,圣翼。

丹尼正是门布伦族的歌姬,银箭,他和晨啭一样,都选择了跟随血腥快枪。

血腥快枪之所以离开巴尼斯顿,是因为已经完成了准备。煽动潜藏在人心中的不安、让人憎恨和自己不同的人种、给予众人武器、教导他们战斗的方法,接着只要银箭吟唱『錀之歌』,战争就会爆发,状况已经进展到这步田地了。

「非阻止丹尼不可。」

安格斯起身说道。

「这样下去,会演变成战争的,会爆发前所未有的大战!」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要见到丹尼,是不可能的。「

安迪语气冷静地说道。

「我自己也好几次想试着与他见面,但是他都不予理会。他将自己关在有着重重警备的宅邸之内,根本不打算到宅邸外。」

「可是——应该有办法摸进去……」

「要是可以的话,我早就那么做了。」伯尔无力地摇了摇头。「包含收容所在内的罗克威尔宅邸,此刻已经变成一座被石壁围绕的要塞。私兵不分昼夜地监视四周,光是擅自靠近就会被不由分说地射杀,现在连只蚂蚁都钻不进去。」

听了这番话,让安格斯紧咬着嘴唇。

安迪他们也不可能对眼前的现状坐视不理,可能的方法,他们肯定全都试过了。可是现状却没有改变,只是一路恶化。

仅存的办法,就只剩下设法与外界——与艾文格林取得联络,请他聚集分散在各都市的骑兵队成员,等候桥梁修复,用武力将巴尼斯顿攻陷了。在巴尼斯顿的,只是临时聚集的民兵,面对经过统帅的骑兵队,要将其压制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那样城镇想必会遭到破坏,并且也会产生许多伤亡吧。亲朋好友的死去,会在人的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伤痕。憎恨会衍生出暴力,暴力又会衍生出新的憎恨。如果银箭唱起能发挥歌姬真正价值的『錀之歌』,民众想必将失去理智,步向战争吧。要是演变成那样,就再也没人能够阻止了。

安格斯紧握着拳头,无力感紧紧缠绕着他的心。

「已经没时间了,可是现在却拿不出一点办法,这样我来这里又有什麽用!」

「冷静点,安格斯。」

站在『书』上的书姬这么对安格斯说道。

「要是因焦躁让你迷失原本的自己,那样只是让对手称心如意罢了。」

书姬的声音,让聚集在地下室的所有人发出惊呼。雷卡缩着脑袋窥看四周,伯尔也不安地东张西望。

「刚才的声音是怎么回事?是有人在用腹语术吗?」

接着安迪睁大眼睛,指着安格斯手中的那本『书』。

「还是说——刚才那是书姬的声音?」

「喔?」这次轮到书姬感到吃惊了。「你们也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伯尔点了点头,其他人也彼此互望了一眼,然后点头表示肯定。

「我们听得到。」安迪这么回答,同时注视着『书』。「可是我们看不到妳的身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格斯思考起来。难道说,有术文就在他们能接触到的地方?不,那样说不通。如果他们直接接触到术文,无论他们的意志有多么坚定,都不可能不受术文的影响。

「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人。我记得有人也有过同样的反应。」

安格斯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在莫尔斯莱碧斯……得到遗忘病的母亲。她虽然能够看见书姬的身影,但却无法听到声音。」

「也许是因为接触到影像报中的术文吧,所以这次不是只能看到身影,而是只能听到声音。」

能够听到书姬的声音,这代表大家也能听到她的歌声。

安格斯感觉眼前似乎豁然开朗,就像是在一片漆黑的未来里,射进了一丝希望之光。

安格斯抬起头,脸上带着与先前判若两人的开朗表情。

「这样也许就能用上我们原本的做法了。」

「你是说你最擅长的非暴力主义吗?」

强尼脸色难看地皱起眉头。「事情已经恶化到现在这样,那套真的还管用吗?」

「我所能做的,只有相信而已。」

安格斯果断地说道。

「相信众人还没有失去不选择战争、希望和解的心;相信比起互相杀戮,更愿意彼此对话的心。就是相信这些,我才能一路走到现在。所以,这次我也选择相信那些;我要相信人们能从绝望中抬头看见未来——看见希望。」

安格斯观看在周围的众人。许多人原本充满畏惧的表情,此刻已经有了些微的变化;举棋不定,几乎失去希望的众人眼中,又亮起了些微的光芒。

「那么,我们也相信你吧。」安迪代表众人缓缓地开口说道。

「能为我们说明一下你那『原本的做法』需要做什麽吗?」

4

刻印会持续散发一定的能量,而都市便是利用那股能量持续发展。存在于地上的二十二座都市,都是仰赖着刻印的能量来维持文明。

『理性』的四大天使之一,司掌智慧的乌列尔曾经说过,爲了得到刻印的恩惠,人们必须要唱歌,并且祈祷。比起个人的意志,更需要尊重群体的意识,意识的统合,将带领众人获得更深的恩惠。

而我也听从他的吩咐,每天都向刻印献上三次『錀之歌』。我相信这么做,能够产生维持都市所需要的能量。

可是随着都市的规模增大,都市也开始受能源缺乏所苦。仅靠刻印所涌出的能量,已经无法再维持都市机能的运作了。

如此这般,天使府打算向刻印寻求进一步的能量。身为我养父的乌列尔将我叫到议事堂。

「刻印中还藏有前所未见的力量,那里面沉睡着莫大的能量,我命你找出抽出那能量的方法。你要与刻印的意志同调。拥有罕有感应能力的你,应该有能力办到才对。」

我无法违抗他的命令。

我前往了位在议事堂内的刻印室。

我眼前是一柄刻有『理性』刻印的银杖,那银杖就位在相当于都市中心的议事堂深处,能被允许碰触银杖的人,在天使府之中也仅有四大天使而已。

我在获得乌列尔的允诺之后,伸手握住银杖。我闭上眼睛,专注意识之后,接着便让右手握住了『理性』的刻印。

下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脚下的地板消失,身子坠入黑暗当中。

我什麽都看不见、什麽都听不到,仿佛将所有感官遮蔽的深沉黑暗,像冰一般寒冷,让感官像石块般僵硬的空间,那是连一丝光线都无法侵入的虚无黑暗。

在感受着压倒性孤独的同时,我领悟了一件事。

这里就是我的心中。

遭父母抛弃、无家可归、无人可信任的我,孤独地生活到现在。我扼杀自己的心,让自己成为社会的齿轮,企图透过这种行为来找出自己的安身之所。我只爲了听到有人能对我说:「你可以活在这世上。」而放弃了哭泣与欢笑。

结果就是我现在所感受到的。

我的心早已被虚无给吞噬,变得无法相信希望。我只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到生命终结为止,都持续浪费着食物及氧气,毫无意义地活着。

这是多么空虚啊。

我究竟是爲了什麽来到这世上的呢?

「人会诞生是自然的决定。」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这么说道。

「若想要追求进一步的意义,就去付出足以让自己接受的努力吧。只会自怨自哀,不努力从黑暗中走出,不打算拯救自己灵魂的人,是无法期待救济的到来的。」

「——什麽人?」

我对着黑暗喊道。

「你是……什麽人?」

在黑暗之中——在极深的位置,有东西在发亮。

那是微弱闪烁的星光,光亮微弱到仿佛只要眨眼就再也无法看见,那是我从诞生到世上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寻求的东西;那是我不断的渴望,但却一直视而不见的东西。我循着光亮,一路潜到了黑暗深处。

虚无从四面八方将我笼罩,绝望的黑暗对我耳语:没用的,不管你怎么挣扎都只是白费力气,永远无法得到那个东西。放弃吧!别再怀抱任何希望。只要让自己变成冰冷的石块,就不会受到伤害。

「闭嘴!」

我放声大叫。

「闭嘴、闭嘴、闭嘴!」

我甩开纠缠全身的沉重黑暗,一路朝深渊底部前去。

又过不久,我感觉自己似乎穿过了什麽。

身体突然变得轻盈,温暖的感受将我围绕在其中,仿佛在阳光下打盹般的舒适。那种感觉让我重新回想起了母亲的温暖。

我心中满溢着怀念之情,

我曲起身子,抱着双腿哭了起来。我一直都想回去,回到童年能无忧无虑在母亲臂弯中沉睡的那个时候——

「你正感到寂寞。没有人,也没有能称之为朋友的存在,让你承受着难以忍受的寂寞。」

女性的声音说道。

声音比先前接近许多。

「所有的生命都是由无意义所生,在寿命终结之后,又重新返回该处。所有的意义都在根底相连为一,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停止哀怨吧。你的生命有其意义,你并不孤独。」

那是充满慈爱的声音,我感受到身边有相当温暖的气息,却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我想碰触她,想被她用双臂紧抱。再也无法压抑这份冲动的我,放声呐喊道:

「你在哪里?请让我看见吧。」

下一个瞬间,一名少女出现在我眼前。那是居住在那片荒野之中,身为大地之人歌姬的那名少女。

「妳——」

「这是虚假的样貌。这是由你的意识自行合成,作为你交谈对象的样貌。」

她这么说完之后,对我露出微笑。

「我还尚未拥有人的样貌。」

「那么说,将来有一天……你也会以人的姿态来到世上吗?」

「是的。」她颔首说道。「为孤独而疲惫的人类,你不可否认自己的存在。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有其必要,才会诞生到这世上;就像我爱着大地与生命一样,我也同样爱着你,这是无庸置疑的。」

说到这里,她伸出双臂,将我拥入怀中。我感受到温暖的波动将我包入其中。那是世界的意识——是生下这世上一切的『世界』所拥有的记忆。

世界在思考原野响起『大地之歌』的同时诞生,『世界』想要伴侣,因此唱起了『解放之歌』。接着『世界』的意志化为了刻印,刻入大地之中。刻印陆续诞生出各种生命;刻印生出了树木、生出了玉米、生出了鱼、生出了狼、生出了人。

其中『世界』对人投入了最多的慈爱与恩惠,因为『世界』知道自己所追求的伴侣,会以人的样貌诞生,因此『世界』对人投入关爱,呵护人类成长。

这都是爲了自己将来作为人类而生的那天到来。

爲了那一天,『世界』会持续歌唱,她对自己还未见过的情人发出呼唤,『世界』唱出了美丽的歌声,歌声化为了温暖的波动,向大地倾注。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所在

传至亲爱之人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我会持续祈祷

纵使此刻我连与你碰触都无法如愿

我会持续祈祷

祈祷你所走的道路充满光亮

我会持续祈祷

纵使此刻我连与你相见都无法如愿

我会持续祈祷

祈祷你所经历的一切都顺应正确的路

我会持续歌唱

爲了让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达到伟大灵魂之所在

传至亲爱的你身边

我会虔诚地持续歌唱

我明白了,刻印就是『世界』的意志;刻印所散发的能量,是促使事象变化的意志之力。爲了那独一无二的伴侣,『世界』唱着『解放之歌』——从沉睡于思考原野深处的无意识当中抽出能量的歌,思考能量会透过刻印散布到大地中,使人类诞生。这股能量就是生命之河,如果让这河流堵住,水流就会停滞,其中的河水也会腐败;浪费思考能源,就等于是勒紧自己的脖子。

我从『世界』的拥抱中抽出身子。

光是脑中浮现出自己必须回到现实的念头,就让我感觉心如刀割。

可是,我非走不可,我必须回去见那些扭曲『世界』意志的人,向他们说明『世界』的真意。

「——我还能见到妳吗?」

听见我提出这个疑问,她露出微笑。

「你真傻,我是『世界』——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满溢在你的四周。」

5

当众人讨论结束时,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聚集到此的人陆续离开,消失在夜色中。

「主人小心。」

「嗯,你们也一样要小心。」

而对一脸担心地为自己送行的亚克,安格斯露出笑容说道。「强尼就拜托你了。你可要紧紧看住他,别让他做坏事喔。」

他们四人是不该出现在巴尼斯顿的人,因此最后决定让亚克和强尼留在店内,安格斯到安迪家,泰勒则借住到伯尔家里。

安迪家距离『月亮沙龙』不远,就位在琴酒街十巷。在狭窄的小巷里可见一栋两层楼小屋,这里就是安迪的住处。

「请进吧,我立刻帮你整理一下。」

做事一板一眼的安迪,屋子应该也整理得井然有序吧。安格斯抱着这样的想法,但现实却彻底背叛了他的预期。安迪的屋子内到处散乱着老旧的影像报及书本散页,以及许多处理到一半的图腾,根本连个踏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厨房跟厕所在一楼的后面,寝室在二楼。」

安迪一边将成堆的影像报推到角落,一边向安格斯问道:

「肚子饿不饿?我可以帮你弄个花生酱三明治什麽的。」

「啊,不要紧。」

安格斯应道。虽然在潜入镇上之前,安格斯等人只在废弃坑道中吃过肉干与饼干,但是紧张与兴奋让他丝毫不感觉飢饿。

而且安格斯也有话想问安迪,由于这个问题具相当的私人性质,因此先前安格斯一直无法开口。

「现在的影像日报社怎么样了?汤姆和艾维他们还好吗?」

「影像日报社现在歇业了。毕竟就算印出影像报,也没有手段可以发送,可是员工们都很好,他们和我一样,每天都被赶去出操。」

说到这里,安迪将手边的书放到角落。

「可是由于汤姆是西部出身,因此很早就被抓去了收容所,所以我并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

「——是这样啊。」

「艾维则还是一样健康,可是最近多了许多偷杂摸狗的家伙,会趁着店主不在闯进歇业中的书店窃取财物。我也告诫过艾维,这个时期要靠她一名女性撑起书店实在太过危险,但她坚持就是在这种时期,才更需要有书存在,所以目前她仍旧独自努力着。虽然她跟我提过想参加集会,但我阻止了她,因为她身边一直有人监视,而且我也不希望让身为艾迪爱徒的她再冒更多的危险。」

话说完之后,安迪叹了口气,开始拍落双手的灰尘,同时继续说道:

「要是你不饿的话,今天就早点休息吧。我想你也应该累了,而且我也得早起呢。」

安迪话说完,便先走上了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看来他似乎打消了整理房子的念头。安格斯见状也默默地跟他上楼。

二楼是寝室,与一楼的惨状相比,勉强还算得上整齐,不过地板上还是积着一层白色的灰尘。

「我睡地上就好——」安迪从柜子里拉出替换的床单跟毛毯。「你就睡床上吧。」

「那怎么行!我睡地上吧!」

安格斯打算从安迪手中夺过毛毯,但是安迪却不肯让步。

「没有让客人睡地板的道理吧?」

「不要紧的,而且我睡地上也睡得很习惯。」

「我每天晚上都能在床上睡,所以这次床就让给你吧。」

「要是让爱德莲知道我占着床,让你睡地板,我会被她痛扁的!」

就在这个时候,安迪突然松开了手。他一下子失去重心,摔倒在床上,脑袋撞到了硬物,发出了一声闷响。

「好痛……」

安格斯伸手到毛毯下,拿出那个撞到自己脑袋的硬物,当那东西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令他不由得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黑色的转轮枪,转轮枪表面的伤痕,说明了这把枪是被长时间使用的东西。

「——爲什麽会有这种东西?」

「你想知道吗?」

安迪从安格斯手中拿过转轮枪,露出带有心机的笑容。「如果你听我的话睡床上,我就告诉你。」

总是带着沉稳笑容,从未在安格斯面前发怒过的安迪,手中有着一柄使用多年的转轮枪——

最后,安格斯输给了好奇心。

「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很好。」

安迪露出开朗的笑容,接着将手中的床单铺到地上,自个儿也随即躺了下去。转轮枪就放在安迪的脑袋旁。

「我来到巴尼斯顿之前,曾在一座名叫卡米努斯的城镇担任市保安官。不过,我几乎没有到现场处理案件的机会,那段时间始终都在书写通缉犯情报的图腾。」

「你是市保安官?」

「看你的反应,一定很难相信对吧?」

「你拿着图腾版的模样我很容易想像,但我实在无法想像你拿着转抡枪的样子。」

「我想也是。」安迪苦笑着说道。「我的父亲是技术纯熟的图腾招牌师傅。由于我打算继承父亲的工作,因此从小就学习撰写图腾的方法。可是在我七岁的时候,父母和妹妹都被强盗杀了,我是为了报仇,才志愿成为市保安官的。」

听到这段话,让安格斯屏住了呼吸。他从来就没想过在安迪沉稳微笑的背后,竟会有如此悲惨的过去。

见安格斯坐在床上不发一语,安迪挥了挥手,示意他躺下。安格斯目不转睛地望着安迪的脸,乖乖地躺了下去。

「事发的三年之后,杀害我家人的犯人遭到逮捕,并被送上绞刑台。看见那人被吊死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愕然。我原本相信那样的结果能让我心情感到舒坦,但可悲的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彷彿胸口中央缺了一个空洞——我感受到的只有强烈的空虚。」

说到这里,安迪叹了一口气,接着继续说:

「就在那个时候,来自巴尼斯顿的保安官让我看见了影像报。」

安迪边说边将手叠在脑袋后方,仰望着阴暗的天花板。在昏暗中,可以看见安迪的嘴角带着些许笑意。

「初次看见影像报的震撼——那个感觉我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忘记吧。隔天,我辞去了市保安官的职务,为了去见影像报的创造者爱德莲·牛顿,启程前往了巴尼斯顿。」

安格斯十分能体会安迪当时的心情。

影像报无法像书一样,共享其中的感觉。可是从影像报当中,能够感受到人的生活。从其中可以感受到还有许多人正和自己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活在同一片大地上。

小时候以为莫尔斯莱碧斯就是全世界的安格斯,透过影像报知道世界的辽阔。影像报让安格斯知道在自己陌生的遥远土地上,也有和自己一样努力过活的人。

「艾迪那时是这么说的:『影像报所提供的资讯能给予大众更辽阔的视野,帮助人们加深对彼此的理解。枪只能伤人,但是影像报却能让人产生共鸣。所以我要将影像报传遍世界,这就是我的梦想。』看见她当时双眼炯炯有神的模样,让我确信那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我当场提出合作的要求,然后和艾迪一起创立了影像日报社。」

安迪拿起转轮枪。他并没有起身,而是将转轮枪举到自己眼前。

「可是,就算到了现在,只要这玩意儿没有摆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就无法安心入睡。我想这或许是代表在我心中的某处,还是对『图腾胜过枪』的说法抱着怀疑吧。」

说到这里,安迪让握着枪的手靠着自己的前额。

「我是个胆小鬼,光是想到艾迪可能会有什么万一就会害怕、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应该要紧紧守着艾迪的梦想,却被恐惧蒙蔽了双眼。我没能察觉到影像报遭人利用,我辜负了艾迪的信任。」

比起爱情,他们宁愿选择信任;比起温暖的家庭,他们宁愿选择追求梦想。正因为如此,他对自己没能守住那份梦想的失望也格外深刻。安迪能够压抑潜葳在内心的黑暗,与术文的魔力抗冲,这并非是常人所能办到的事。可是就算对他这么说,也无法构成任何安慰吧。

「再重头来过就好了。」

这句话自然地从安格斯口中流出。

「只要有命在,要重来几次都行。」

「——……」

「我想爱德莲一定会这么说的,因为她比我们都要来得坚强,她是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放弃的。」

「——也对。」

安迪耳语般地应道。

「你真的和艾迪很像,尽管没有血缘,但你比真正的母子都更深地继承了她的意志。」

或许真是这样。安格斯这么想。爱德莲二话不说就伸出援手接纳了我,如果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也是她让我学会了信任他人的重要。

「不知艾迪是否平安。」

安迪低声发出这样的疑问。

安格斯以自言自语般的音量答道:

「爱德莲一定不会有事的。现在她肯定正发着『香菸抽完了、好想喝琴酒』之类的牢骚,让罗克威尔大伤脑筋吧。」

「那样的话……」安迪微笑道。「她肯定是吵着要最高级的琴通宁吧。」

「香菸当然就是『寒露』了。」

「她肯定会嚷着说其他牌子都不算香菸。」

「没错,喝醉酒之后还会开始说教。」

「『以真相为剑、情报为盾』。」

「还有……『资讯就是力量』。」

「『真实绝对不会背叛你』。」

「『图腾比枪强』。」

两人压低声音笑了起来。

「如果这次的作战顺利,我感觉这次真的可以把这玩意儿放手了。」

这么说完,安迪重新将转轮枪摆到地上。

「看来我们有点聊太久了,睡吧!否则天都要亮啦。」

隔天安迪一大清早就起床出门去接受训练,留在屋子里的安格斯则借用了安迪的图腾版,开始动手制作图腾。

安格斯将纸在桌上摊开,然后将敞开的『书』摆在一旁

「你还真是不知死活。」

仰头望着安格斯的书姬说道。但相较于话语的内容,书姬的语气却显得兴致盎然。安格斯边操作着手中的笔与图腾版,同时笑着说道:

「我也不是不知死活,但我能做的也只有相信而已。」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书姬脸上也同样带着笑意。「我可不是要对这次的作战提出异议喔。」

「咦?」

「你现在是想画我,对吧?」

书姬左手抵着腰,右手则伸直了食指,指着安格斯。

「你敢画坏就试试看,我可会把你轰到天上去喔。」

听书姬这一说,安格斯不禁苦笑。

「……我会谨记在心的。」

图腾和书不同,观看图腾的人,只能被唤起自己实际曾接触过的东西,因此图腾自然无法重现书姬的歌声,也无法将那全身发麻的感动加入图腾当中。

图腾所能表现的,只有女性唱歌的身影。而且为了让观者「想实际听听这个人的歌声」,安格斯必须画出具有相当魅力的样貌。

安格斯所提出的作战,其成败几乎取决于他是否有本事画出那样的图腾。

安格斯忘记了午餐,理首在绘制图腾的工作中。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突然发出阵阵声响。

安格斯吃惊地抬起头,看见一只鹦鹉正攀在窗框上。鹦鹉拍打着翅膀,在不停尖叫的同时,还用爪子抓着窗户玻璃。

安格斯连忙打开窗户,只见鹦鹉迅速飞进屋内。在确认过没有引人注意之后,安格斯便将窗户关上。

『安格斯!安格斯!』

鹦鹉从窗框旁飞上安格斯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唤着安格斯的名字,同时还高兴地用脑袋磨蹭安格斯的脸颊。

「太好了,你平安回到这里了。」

安格斯说完,鹦鹉也发出了撒娇的叫声。安格斯会过意,到厨房去拿了安迪为自己准备的玉米面包,将面包撕成小块,递到鹦鹉面前。

「来,吃吧,你饿了吧?」

鹦鹉叼起面包落到地上,开始专注地吃了起来。安格斯也跟着吃起了面包,不时撕下几小块面包丢到地上分给鹦鹉。

过了不久,鹦鹉似乎填饱了肚子,展开翅膀飞到半空,在安格斯肩上停下之后,便愉快地发出叫声。

『我到牢里去看看。』

鹦鹉的话语让安格斯绷紧了神经。

『我要去牢中传达希望。』

『我要让大家知道获得自由的日子就快到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距离这里多远,但我会试着用我自己的方法再拼一拼。』

这是瓦尔特的讯息。

得知安格斯等人来到巴尼斯顿的他,为了进入收容所,刻意让自己被抓。为了让在那里被剥夺自由的人,得知解放之日即将到来;为了让那些处在不安与绝望边缘的人看见希望。

「这下越来越不能抽手了呢。」

对书姬这句话,安格斯也点头表示同意。

收容所没有窗户,因此就算放出鹦鹉,鹦鹉也无法返回瓦尔特身边吧。现在已经没有可和瓦尔特联络的手段了。

听说连安迪他们也不清楚收容所内的状况,也没有任何人从收容所内离开。以遭到逮捕的人数来看,其中的状况肯定恶劣得难以想像。

安格斯紧紧握住双手,虽然内心感到焦躁,但现在自己也只能祈祷他们平安。安格斯坐回椅子上,拿起笔与图腾版。安格斯在努力重现书姬样貌的同时,也在心中反覆默唸着。

再忍耐一下……只要再忍耐一下子。

到时候我一定会救出你们的——

安格斯所画好的图腾,又交由安迪进行修正,完成图腾的原版。接着再制作负片及刷版,用轮转机印刷就行了。可是现在影像日报社已经歇业,印刷厂也上了锁,无论是制版机或印刷机都无法使用。

既然这样,剩下的工作,就只能靠手工进行了。

安格斯开始逐一进行准备。

他先将安迪帮忙准备好的铝板用砂打磨。安格斯交互使用粗细不同的沙子,细心地花时间研磨铝板表面。

接着使用称为透写纸的半透明纸张贴在原版图腾上,然后使用含牛脂与蜜蜡的碳墨水来转印图腾。透写纸的表面涂有一层薄胶。安格斯让研磨过的铝板与这份透写纸的正面——印有图腾的面密合,然后在纸的背面用沾水的海绵刷过。

之后则是用两片平铁板将其挟住,安装到试刷用的手动压力机上。在透过转盘滚动滚轮反覆施加压力之后,再将铁板从压力机上卸下。

安格斯缓缓将透写纸剥下观看……

「很好……成功了!」

在铝板上转印了左右相反的图腾。安格斯将铝板放在桌上,确认是否有变形或模糊。虽然就算失败也能重来,但失去的时间并不会回来。尽管事情是越快越好,但急躁是这项工作的大忌。

在检查结束后,安格斯在铝板的碳墨水上洒上滑石的粉末。在等待干燥的这段时间,安格斯则开始准备用来涂在版上的仙人掌胶。

仙人掌胶是从大叶仙人掌中取出的树脂。安格斯在其中加入少量的硝酸充分混合。硝酸会与碳墨水的油脂产生反应,提升亲油性;同时仙人掌胶则会提升非描绘部分的亲水性。藉由这项处理,就能用水去除非描绘部分的墨水,让墨留在图腾的描绘部分上。

安格斯开始在干燥的版上涂抹仙人掌胶,植物的气味充斥了整栋屋子。但此时必须严禁尘埃,因此不能开窗。安格斯用布遮住口鼻,默默持续进行这项工作。

在涂抹过两次仙人掌胶后,他总算得以稍微喘一口气。接下来必须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来让胶稳定。

隔天,安格斯用松节油擦拭刷版,将碳墨水擦去。接着再用布抹上亮漆及焦油来补强描绘部分,最后用水清洗之后,刷版便完成了。

安格斯压抑焦急的心情,着手进行印刷的准备。

安格斯用海绵让完成的刷版稍微沾湿,接着再为包着皮革的滚轮上墨,之后放上试刷用的纸,垫上毯子,装上手动压力机。安格斯一口气转动操作盘,让刷版与纸密合,再一边用柠檬水擦拭脏污,一边反覆试刷数次之后,刷版也逐渐与墨水契合。

「……应该差不多了吧?」

安格斯开始放上印刷用纸,和试刷时一样,重复了两三次压合刷版与纸张的过程。安格斯将东西从压力机中取出,拆下铁板,在不安与期待的紧张感下,安格斯抓起纸张一角,将其从刷版上剥下。

乍看之下,图案并没有污损。但是,图腾是十分纤细的东西,只要稍微有些变形或脏污,就会让意义大为不同。

安格斯抓着墨水还没干的纸走到窗边,将纸放到桌上。

在一旁『书』上的书姬,也探过身子观望。安格斯站到正对那张纸的位置,让双眼的焦点对准那刚印刷出来的图腾。

影像随即伴随着朦胧的亮光浮现。

安格斯向书姬问道:

「道样算合格吗?」

「马马虎虎啦。」

书姬仰望着安格斯,耸着肩膀说道。

「和我本人相比,虽然逊色了许多,不过——毕竟是印刷,终究是复制品。我就妥协一下吧。」

5

我与『世界』见了许多次面。

每次她都温暖地迎接我。她的拥抱抚慰了我疲惫的心,也给予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也向『世界』说明了天使府滥用刻印能量的事。

「只靠我的力量无法阻止他们,我应该要怎么做才好呢?」

「无所谓,别理会他们。」

『世界』轻松地这么说道。

「我的慈爱是十分深厚的,他们能够利用到多少的程度,我也大致清楚。」

而且——她这么继续说道。

「他们的意识也与无意识——与世界相连。所以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察觉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我相信他们……我相信人类。」

我怀着想要相信『世界』这番话的想法,同时心里也怀抱着不安。『世界』造出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可是就像亲生的孩子,成长过程并不会完全符合父母预期一样,我认为人类也正走上了不同于她预期的道路。

我想帮助她。这样的想法,让我决定向四大天使说明『世界』的意志。

不可以执着于物质的恩惠,刻印能够带来丰沛的水源与丰饶的大地,然而就是对那些东西太过固执,天使府才扭曲了蕴合在歌曲中的本质,不可以滥用思考能源。刻印是世界的意志,那必须在广大的大地上、在蓝天之下,才能发挥其真正的力量。

但就算触碰刻印也无法听见『世界』声音的四大天使们,根本不打算听我说的那些。

「很越憾。」乌列尔说道。「要是你再继续说那些胡言乱语,我就必须剥夺你的地位了。」

这番话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如果失去萨基尔的地位,我就再也无法接触到刻印。这表示我将再也无法与『世界』见面。

我对此感到害怕。『世界』紧紧地虏获我的心,『世界』美丽的歌声、唯一肯定我存在的存在,让我从所有烦恼中得到解放的温暖拥抱。要我永远失去那些,是我无法忍受的事。

而乌列尔也像是看穿了我的恐惧般,态度强硬地说道:

「想想自己的立场。你应该要完成任务,别再继续让我失望了。」

我内心挣扎着。

天使府所要寻找的,是『解放之歌』。

只要有它,就能从刻印中抽取思考能源。但是思考能源是促进生命进化的力量。是这世界所不可或缺的力量,是绝对不能为了部分人的私欲去随便浪费的东西。

不能将『解放之歌』交给天使府。

可是如果一直拿不出成果,我的地位会遭剥夺,甚至会被放逐到都市外。

经过整备的都市、免于飢饿的生活、由高度的科学力量所撑起的管理社会……我对这些东西没有依恋。

但如果被逐出这里,我就无法接触刻印。我将再也无法与她见面。

我该怎么做——?

在经过漫长的挣扎后,我做出了一个结论。

只要将她带离这里就行了。我要将她的歌声、形体、思念用『书』加以保魂,让她从都市得到解放,我要将『世界』带到大地上,带到自由的天空下。

光是这样的想法,就让我的内心雀跃不已。

住在都市的人,每天都会唱三次『钥之歌』。『钥之歌』是让『世界』与人心相连的歌。

理解『世界』的意志,透过与其同调,能够加深『世界』与人的羁绊。

可是在天使府的强制下被迫吟唱的『钥之歌』,却没有任何意义。

因此我也不再唱歌。在知道真相的现在,我无法再继续让自己作为都市的齿轮。

我听着远方人们祈祷的歌声,开始执行计画。我避开他人的视线,潜入了刻印室。在众人吟唱『钥之歌』的时候,刻印室是禁止进入的。因此不会有任何人来妨碍我的行动。

我站在刻印之杖前方,右手则放在『书』敞开的页面上。这本『书』的规格与一般的书有所不同,这是我还不知道要调整赛拉尼姆浓度时,直接涂上原液制成的试作品;也是有最高同调率的第一号试作品。

我打算用这个来为『世界』进行保魂。

身加萨基尔,象征历史与记忆记录者的我,正打算记录创世之歌。我并非没有想过此举的危险性。

但是,我却刻意视而不见。

我想要独占她。在我内心某处,嫉妒着她所爱的那唯一伴侣。正因为这个想法太过不逊,我才刻意忽视自己行为的后果,但无论如何,我都爱上了她。就如同恋爱使人盲目这句话所说的,这时我完全看不见身边其他事物。

只要能够让『世界』停留在『书』中,就算我离开都市,也能随时与『世界』见面。我随时都能听儿她的歌声。我打算带着这本『书』前往那片荒野。大地之人肯定会接纳我。我要在那里以大地之人的身分,自由地活下去。

为了宾现这些想法,我必须完成此举。我这么告诉自己。

我用左手握住了刻印。

我听见了『世界』的歌声——我将二十二篇的『钥之歌』仔细地烧入『书』中。当『钥之歌』吟唱结束,我便开始保存『解放之歌』。

『世界』的歌声从刻印中涌现——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传至伟大灵魂之所在

传至亲爱之人身畔

愿此歌声能够传达

就在歌曲唱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这是——什么歌?」

我转头一看,发现乌列尔就站在我的身后,惊讶地睁大眼睛。直到这一刻,我才察觉到一个事实。他怀疑我,并随时都在监视我。

乌列尔看了看我,然后看了看我手中的『书』,最后将视线重新移回我身上。

「这是什么歌?」

我无法回答。

我这才明白,自己犯了多么恐怖的错误。

7

这天早上——

与往常一样启程接受军事训练的巴尼斯顿男性,看见贴在墙上的一张传单而停下脚步。

从传单上的图腾中,浮现了一名女性的影像。

那是一名站在荒野中的美女,眼中蕴含着强烈的意志。在强风吹拂下,她的长发随风飘逸。

她用蕴含千言万语的表情唱着歌。

当然,观看传单的人无法骢见歌声。他们无法得知那女性唱的是什么样的歌,可是他们能感受到从那女性全身所散发的生命波动。

只见绿意在那女性脚边萌芽。强风转为温和,阳光从上空射下。

女性将拳头高举过头,似乎吶喊着什么。

她重复了数次相同的话语。

看着那影像的男人们,心中涌现出一股难耐的情绪。好想听听她的声音,就算明知听不见,但众人还是不愿放弃地努力倾听。

不久之后,得知骚动的市保安官赶了过来。市保安官在他们眼前将传单撕破,周团响起了叹息与责备。而保安官对着那望着原本贴有传单的墙面、仍旧依依不舍的人大声喊道:

「你们在做什么!动作快,集合时间早就过了!」

在市保安官的催促下,男人们不甘愿地迈开步伐。因为害怕遭到逮捕,因此没有人出口抵抗,但在场的每个人心中,已经产生了一个相同的想法。

到了隔天、甚至后天,城镇各处仍旧被贴上传单。各个市保安官一发现传单,就会一一将其撕毁,但传单的数量却是有增无减。

没过多久,镇上的人一大早就先跑到街上,抢在市保安官之前找到传单,将传单偷偷带回家中。

人们在私底下谈论着——

那位歌姬究竟是什么人?

好想听听她的声音。

好想听听她的歌声。

在传单开始出现的一周之后,巴尼斯顿的镇人开始听见了奇妙的歌声。

站起来,我的兄弟!

不要放弃构筑梦想!

不要放开那份希望!

你并不狐单!

没错,我们并不狐单!

「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那是飘扬在寂静夜色中的女性歌声,那是如梦幻般美丽、具有力量、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歌曲。对于那些在闭塞的气氛中感到疲惫,为看不见未来的不安而饱受折磨的人心来说,这歌声是一股强烈的震撼。

负责巡逻城镇的各个市保安官,四处寻找唱歌的人。但是无论投入多少人力,他们不仅没能抓到唱歌的人,就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然而一旦入夜,那美丽的歌声就彷彿月光从夜空倾泄一般,响彻城镇的每个角落。

那歌声一定是传单中的歌姬所唱的。在锻鍊中间的空档,以及用餐的时候,人们低声这么谈论。镇上的居民们开始期待入夜,人人都专注倾听着那飘扬在夜空下的歌声。

歌声浸透了疲惫的人心。在不知不觉间,众人也开始小声地唱起同样的歌曲。

巴尼斯顿的居民几乎全部都是影像报的忠实读者。只要他们接触过隐藏在影像报当中的术文,就能够听见书姬的歌声。而且书姬是一本『书』。无论市保安官怎么努力寻找唱歌的人,也绝对无法找到书姬。

会浮现出美丽歌姬的传单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让人们倾听书姬的歌声。接着,人们的意识开始产生变化。受『欺瞒』与『荒废』支配的人心,其中出现了一丝希望。不是使用枪枝或暴力,而是用歌声打动人心,这就是安格斯所想出的『根本的做法』。

这项计画,被安迪取名为『在深夜低声唱歌作战』。之后他们在镇上张贴传单的同时,也开始率先低声唱着歌,让这个行为在镇上传开。

随着时间经过,人们的表情开始重拾生气。在感受着那样变化的同时,安格斯内心也怀抱着不安。

银箭还拥有『解放之歌』。如果他有那个意思,就能让巴尼斯顿在瞬间消灭。话虽那么说,但『解放之歌』对银箭来说也是最后的底牌,他应该不会轻易使用。

可是,『钥之歌』却不一样。身为原住民歌姬的他,肯定也会吟唱『钥之歌』。用『钥之歌』对抗那在深夜的歌声,这对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反击。

然而,他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加什么他没有唱『钥之歌』?

在安迪等人为作战第一阶段的成功感到高兴的当头,安格斯独自抱着这让他难以释怀的疑问。

从作战开始后,经过了两个礼拜。

镇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显地明亮许多,其中有人开始拒绝接受军事训练,甚至有人挺身与市保安官对抗。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和原住民打仗不可?」

「说到底,原住民会侵略我们的事,究竟是哪个人说的?」

「我才不想接受杀人用的训练!」

「这种蠢事,我不想再奉陪下去了!」

作为罗克威尔私兵的市保安官立刻将他们逮捕,陆续送进收容所内。但纵使那么做,反抗者的数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持续增加。市保安官光是要应付反抗者就已经分身乏术,根本无法继续进行军事训练。

然而即使事态演变到这种地步,银箭也没有采取任何反应。听安迪反应着这段日子众人的变化,反倒更加深了安格斯的不安。

银箭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莫非他还拥有什么让人想像不到的手段?血腥快枪让群众陷入疯狂的目的,应该和银箭的目的是一致的。然而在安格斯已经做出明显攻势的现在,他仍旧没有使用『钥之歌』。

这究竟是为什么?

安格斯试着回想过去和自己只见过一次面的丹尼。现在回想起来,丹尼看来也没有打算伤害当时昏迷的自己。虽然当时确实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嫉妒,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加害自己的行为。

难道说,他正在犹豫吗?吟唱『钥之歌』,让众人陷入疯狂与混乱的行为,连他也会感到害怕吗?

要确认这个疑问的办法只有一个。

就是直接和他见面。

就在安格斯想到这里的时候,在作战前送去给赛拉的鹦鹉也带着讯息飞了回来。遭破坏的桥梁已经修复了。此刻她正随同率领骑兵队的艾文格林朝巴尼斯顿前来。

安格斯希望尽可能避免罗克威尔的私兵与骑兵队发生冲突,因此安格斯必须在骑兵队现身之前,与银箭做个了断。

时间到了四月的最后一天。在这个原本应该爲了庆祝冬去春来而举办庆典的日子,安格斯采取了行动。

在巴尼斯顿的主街上,正反覆进行着配合喇叭声改变阵型的训练。喇叭声随着私兵队长的指示不断变化,而群众也要配合喇叭声改变前进方向、分成数个小集团、或是聚集成大集团,始终忙碌地移动着。

「搞什麽!动作太慢了!」队长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喊道。「动作再俐落点!」

「闹够了吧!」

在漫天飞扬的尘土中,一名男子回嘴道。

「这种蠢事谁还干得下去啊!」

「你说什麽!你这家伙打算造反吗!」

私兵们产生了动摇。最近这段时间,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骚动。爲了示众,逮捕者全都会在众人面前遭到痛殴,可是那种做法不但没能提升服从的效果,反而更加激起了群众的反感。

「那么想打仗,你们自己去打就好啦!」

「凭什麽我们非得闯到别人的土地上去打仗啊!少呆了!」

「少囉唆!闭嘴、闭嘴!」

「该闭嘴的是你们才对!」

私兵们抽出了身上的转轮枪。虽然反抗的男人们都是徒手。但数量却是私兵的四、五倍。他们在间隔不到数步的距离彼此对峙。巴尼斯顿的主街上,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就在这个时候——

从镇郊的方向,有一名男子朝众人走来。那男子将头上的纺纱头罩掀到颈后,白色的头发暴露在白昼的日光之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褐色的皮肤,以及像湖水般的蓝色双眼。而在他的右眼之内,有红色的图样正闪闪发光。

众人为这突然的变化感到不知所措,所有人忘了先前的对峙,全都注视着那名突然现身的青年。只见青年缓缓走来,最后在对立的双方中间停下脚步。

他左右各看了一眼。

「今天天气真不错。」

说完,青年露出笑容。

「真是举办节庆的绝佳日子呢。」

「你在胡说些什麽!」

一名私兵上前打算揪住青年。

只见青年将右手上的『书』转向那名私兵。

生命的术文啊

请将生命赐予沉默的大海

锐利的歌声召唤出了小规模的闪电,冲上前的私兵在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当场昏了过去。

然而让众人感到惊讶的,并不是咒歌的威力。

「你有听到刚才那个声音吗?」

「那是那位歌姬的声音吧?」

「是啊,我也听到了!」

一名男性指着青年与他手中敞开的『书』。

「声音是从那本『书』里传出来的!」

充满期待的喧闹声,在群众间扩散。

安格斯重新拿稳手中的『书』,然后对书姬说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

清澈响亮的歌声,响彻在蓝天之下。

只身在黑暗中梦想黎明之人

在你身边充斥着深沉无尽的黑暗

你是如此渺小

当你面对强烈的不安与孤独

感到难以承受之时——

呐喊吧!

怀抱希望的兄弟们啊

我们并不孤单

纵使纠缠多夜的不安与孤独

仿佛就要令人崩溃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那是众人在深夜小声吟唱的那首歌。众人着迷地聆听书姬的歌声。就连那些私兵也都无力地垂下拿着转轮枪的手,出神倾听。

「一起唱吧!我的兄弟们!」

书姬向群众唤道。

「一起唱歌!一同呐喊!」

群众发出了欢声。

置身在人群中的安迪、伯尔、及雷卡,也都配合着书姬的歌声开始唱了起来。

怀抱梦想的兄弟们啊

你并不孤单

纵使在现实中遭遇挫败

纵使此刻正流泪入眠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你并不孤单!

站起来,我的兄弟!

不要放弃构筑梦想!

不要放开那份希望!

你并不孤单!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听见男人们的大合唱,其他居民也打开了紧闭的房门;原本关在家中的孩子们,唱着歌曲跑到户外,女性们也跟在孩子后面来到屋外。众多居民陆续加入了合唱的行列。

「安格斯!」

一名女性的声音唤着安格斯的名字。艾维穿过带着欢声唱歌跳舞的人群,朝安格斯跑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艾维顾不得擦去自己满脸的泪水,先抱住了安格斯,她的手中也拿着那印有图腾的传单。

「我一直都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大合唱响彻了主街。先前一直被压抑的情绪似乎在此刻瞬间爆发。企图制止人群的私兵,只能无力地被人潮吞没。

在这个时候,亚克与强尼也穿过人海来到安格斯的面前。

「主人~~您还好吧?」

「哇——人还真多啊!」

尽管置身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但或许是在间隔多日后,又得以重新大方现身在街上的关系,强尼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不过,庆典还真是好东西啊!」

泰勒和伯尔与协助者们纷纷解除私兵们的武装,被人还吞没的私兵们没有做出明显的抵抗,老实地解除了武装。

安格斯带着持续歌唱的歌姬,缓缓开始移动。艾维及安迪跟在安格斯身后,大批群众则也随后跟了上来。

他们沿着主街北上,渡过了在索伊河上的中央大桥。随后众人跟前出现一道石造的防壁。那是化为要塞的罗克威尔宅邸。众人能看见那将庭院破坏后所搭建的收容所,在墙壁后方露出的屋顶。

「不准再继续靠近!」

私兵在铁制大门内高喊着。几名私兵举起了长枪,但就在同时,强风侵袭了他们。因为书姬吟唱了咒歌。

强风吹倒了私兵,让厚重的铁门摇晃、倒塌,群众发出欢声,朝倒塌的门口涌去。

「别过来!别过来!」

因恐惧而走调的私兵喊叫声,以及干硬的枪响,全都被人群的大合唱给掩盖。无论是用枪声威吓,还是发出警告的怒吼,都无法阻止人群前进。众人就这么唱着歌,走向倒塌的大门。大批人群的声势,让看守收容所的私兵们离开了岗位,逃进了宅邸。

人群中响起了格外响亮的欢呼。因为众人成功将收容所的门破坏,众多被关在其中的人,像雪崩般冲到门外。

他们全都显得十分削瘦,全身各处都遍布这各种大大小小的伤痕。可是他们的表情却充满着喜悦,得以重逢的巴尼斯顿镇民互相拥抱,拍打着彼此的肩膀,为各自的平安感到高兴。

而安格斯也在陆续从收容所中出来的人群中发现熟悉的面孔,他向对方喊道:

「瓦尔特!」

听见安格斯的声音,瓦尔特抬起了头。他似乎也看见了安格斯的身影,脸上挂着骄傲的灿烂笑容。

「好久不见了,安格斯!」

瓦尔特背着一个人,对方看来似乎是名相当瘦弱、无法行走的年老女性。在一旁也能看见汤姆的身影。汤姆对瓦尔特背上那名无力的女性出声说了几句之后,女性抬起了头。

「……爱德莲?」

爱德莲的双颊像是被挖空般削瘦,头发也全都变成了白色。眼窝凹陷、皮肤干裂、嘴唇也没有色泽,看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了二十岁。

安格斯挤过人群,朝他们跑去。

「爱德莲!您没事吧!」

「别这样大声嚷嚷,太丢人了。」

爱德莲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她的脸颊浮现出虚弱的微笑。

「这次就连我都差点以为自己撑不过去呢。」

「我们撑到现在,都得归功于瓦尔特。」爱德莲说完,汤姆也接着说道:「瓦尔特他一直在鼓励我们。无论在什麽状况下,他都一直告诉我们:安格斯一定会将我们给救出去、安格斯一定说到做到。」

汤姆在说话时眼中泛着泪光。他的双颊也削瘦下去,讨喜的圆胖身材已削瘦得不见踪影。虽然没像爱德莲那般虚弱,但也必须在艾维搀扶下才能勉强站立。

「因为有瓦尔特说的话,我们才能撑过飢饿。也因为这样,无论我们面对多么严酷的对待,才能不止绝望,维持理智。」

爱德莲对背着自己的瓦尔特说道。「能请你在这里放我下来吗?一直这样给人背着,实在太难看了。」

「我敬爱的牛顿女士有所要求,我当然是很想立刻照办,但这件事请恕我不能从命。」

瓦尔特用郑重的语气如此回答道。他的嘴角破裂、并肿胀成紫色,右颊也有大片瘀血。但就算这样,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容。

「要是在这里放您下来,会被人群踩伤的。好不容易能保住一命离开,就让我送您到安全的地方再说吧。」

「嗯——也对。不过不好意思,这个工作,能够让那家伙接手吗?」

这么说的爱德莲,手所指的人正是安迪。爱德莲从瓦尔特的背上下来之后,正对着安迪。

「事情我都听瓦尔特说了,影像报被那个傻瓜利用了吗?」

「是的——」

安迪低下头,原本朝爱德莲伸出的手,也紧握起拳头。

「对不起,我让影像报的信用扫地了。」

「真是的。有你坐镇,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因为这样,让那傻瓜连想收手的机会都没了。如果你能够来得及阻止,他或许就不会使性子到这种程度了。」

「傻瓜指的……」安格斯在一旁插口问道。「是丹尼吗?」

「是啊。」

爱德莲点头表示肯定。「那个得意忘形的小子,被血腥快枪说了几句,就彻底被摆布了。他现在肯定是察觉到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么严重,不知所措地发抖呢。」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爱德莲重重地叹了口气。光是这样,就让她明显喘不过气。看来她的体力消耗得相当严重。安格斯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用和缓的语气说道:

「剩下的事,我会设法处理的。所以老师,请妳安心休息吧。」

「嗯,有劳你了,请把丹尼……把那个傻瓜救回来。」

安格斯点了头。

看了安格斯的反应,爱德莲缓缓转身面对安迪,然后朝他伸出手。

「别呆站在那里,扶我一把吧!安迪。」

「可是……爱德莲,我——」

「别露出那种表情。」

爱德莲用拳头撞了一下安迪的胸口。

「我和你都还活着。只要有命在,要重来几次都行。对吧?」

听爱德莲这一说,安迪露出仿佛随时都要落泪的表情笑了。

「嗯,是啊——说的对。」

安迪拉过爱德莲的手,将她背到背上。接着,他们走进了为重逢而感到喜悦的人群中。留在原地的安格斯,默默地目送安迪踩着坚定的步伐离去。

安迪与他背上爱德莲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人群之中。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马蹄声,众人喧哗了起来。其中甚至有以为是原住民攻打到此地,表情因恐惧而僵硬的人。

在众人的注视下,数骑马匹沿着主街跑来。在马上的是穿着骑兵队制服的健壮男性;在最前面的马上,则坐着艾文格林——还有赛拉。

艾文格林在宅邸前的广场让马停下。赛拉随即跳下马背,朝安格斯跑来。在此同时,艾文格林也对聚集在广场的群众呼喊道:

「我是联盟保安官,奈森·艾文格林。我得知巴尼斯顿的危机,因此赶来援救,骑兵队在镇西的市场搭设了医疗营帐,那里有充分的饮水、药品、与食物。有需要医治的人、无法行动的人,请告知我们,请兵队的队员们会伸出援手,各位不用担心!」

群众之间有人发出了安心的低呼,道谢、感激的话语此起彼落;甚至有因为从紧张中获得解放,而当场放声大哭的人。赶到此地的骑兵队员们俐落地展开行动,他们为伤患进行紧急处理,并用担架搬运行动不便的民众。

「安格斯……!」

赛拉跑到了安格斯身边。明明只是约一个月的时间没见到面,但安格斯却感觉自己似乎有近一年的时间没看过赛拉。安格斯想将她抱在怀中,并且亲吻她。尽管内心涌现那样的冲动,但在大家面前,安格斯无法那样做。

「太棒了!我就知道如果是安格斯,一定能够成功的!」

「嗯——是啊。」

看见赛拉开朗的笑容,安格斯重新绷紧原本险些放松的表情。

「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他转头望向身后。在收容所后方,是一栋白色的大宅邸。

「那里的问题还没解决。那里面有麦可,罗克威尔及其女儿艾蜜莉。而且在与银箭和解之前,事情都还不算结束。」

「既然这样,我们就快点去拜访镇长吧。」瓦尔特说完,拉了拉自己身上布满脏汗的衬衫。

「还是说,要先换上燕尾服再去吗?」

「呃、瓦尔特也要一道来吗?」

「这还用说吗?我也是安格斯的愉快伙伴之一啊。」

瓦尔特带着得意的笑容说道。

而在一旁的亚克也点头附和。

「我也跟主人一起去。」

「那么,我就算了。」

强尼打着呵欠一说,赛拉立刻就往他小腿上踹了下去。

「很痛耶……大小姐,你做什麽啦?」

「说到头,不都是因为某人把歌姬从卡内雷克莱碧斯抓走的关系吗?」

「那是大卫做的,又不是我……」

强尼辩驳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赛拉狠狠地瞪着自己,这让强尼支支吾吾地闭上了嘴。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我跟去就行了吧?」

「这次我也要一起去。」

赛拉对着安格斯说道。

「我要赏银箭一个耳光,让他清醒一下!我不能让他和我犯下同样的错误——」

说到这里,赛拉的眼眶浮出了泪水。赛拉有些慌张地将泪水擦去之后,坚定地点头说道:

「总而言之,非得阻止那个傻瓜才行。」

「没错。」环视着身边所有人的面孔,书姬微微颔首。「那么,我们走吧。」

安格斯迈开步伐,朝罗克威尔的宅邸走去。在他两侧分别跟着瓦尔特与强尼,亚克则跟在后方一步的地方,保护着随行的赛拉。

「请等一下。」

这声音从众人后方传来。

转头一看,只见泰勒联盟保安官正朝这里跑来。讨厌保安官的强尼,明显摆出了不悦的表情。

「喂,爲什麽连你也要跟来啊?」

「要是只有你们进去的话,可是会被指控为非法入侵喔。」

「都这种状况了,你还要讲这些吗?」

「无论任何状况都要维护秩序,是我的信条。」

「泰勒联盟保安官说的对!」亚克握着拳头,兴奋地说道。「而且,忘记伙伴是不对的!」

「等一下,什么时候连这家伙也变成伙伴啦?」

「你在胡说什麽?泰勒联盟保安官不是和我们一起唱歌的朋友吗?」

「一起唱歌——?」瓦尔特吃惊地猛眨眼睛。「你说那个以严肃着称的泰勒联盟保安官吗?」

「没错!他那美丽的歌声,让我非常感动耶!」

「自动人偶有什麽感动?不管怎么说,我讨厌当保安官的人。他们背后都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

「强尼……」瓦尔特忍着笑意说道。「你有资格说那种话吗?」

「所谓不可告人的事,究竟是什麽事呢?」

泰勒表情严肃地望着强尼,让人实在难以分辨他是否在开玩笑。

强尼连忙挥了挥双手。

「唔、哇!没有、没有!都是乱说的!我是个奉公守法的好人!」

「这样紧张地强调,反而欠缺说服力喔。」

「你少乱讲!瓦尔特!看着我的眼睛。这看起来像是说谎的人会有的眼睛吗?」

「嗯,不管怎么看,都像是骗徒会有的眼睛。」

「喂!你太无情了吧!瓦尔特!有人对伙伴这样说话的吗!」

「你们也聊够了吧。」

书姬喝叱道。宅邸已经近在眼前,双开的大门在面前紧闭着。

「走!我们进去吧!」

「好的!」

安格斯大步走到门前,右手紧握着拳头——他郑重地敲响大门。

「不好意思,打扰了。」

安格斯谨守礼节地打了招呼,接着推开大门。

门内可以感受到有人正躲在暗处观察他们,但是对方并没有开枪的意思。安格斯让门敞开之后,朗声唤道:

「请各位趁现在逃走吧!现在还来得及。外面相当混乱,只要混入人群内,应该不会有事。」

「我是联盟保安官,詹姆斯·泰勒。」

泰勒往前站出一步,对着私兵们喊道。

「我向各位保证,现在把枪丢掉,离开这栋宅邸的人,将不会被追究罪责。如果立刻离开巴尼斯顿,也不会有人去将各位追回。」

然而就算这样,宅邸内仍旧是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传出了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

那是一名私兵将转轮枪丢到地上的声响。

「你说的……是真的吗?」

一名还可说是少年的年轻人,高举双手走了出来。「我可以……逃走吗?」

「可以,但记住别再做这种傻事。」

泰勒伸直手臂,指向门外。

「你走吧!」

听到泰勒这句话,那名青年便发足跑了起来。他跑过安格斯等人身边,一路跑到屋外。看着那人跑走的摸样,强尼有些傻眼地耸肩说道:

「大叔,真的可以让他们逃走吗?」

被强尼称做大叔,让泰勒联盟保安官脸色不太好看。

「跟你的罪状相比,他们的罪应该轻得多吧?」

「……呃。什麽嘛,你哪知道我做过什麽?」

强尼边说边悄悄从泰勒身边退开。看见强尼的反应,泰勒的嘴角浮现出些许笑意。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宽容的。」

泰勒接着用响彻整栋宅邸的声音说道:

「我再给你们十秒时间,在那之后还留下的人,我绝不轻饶。」

这么宣言之后,泰勒便开始读秒。

「十……九……八……」

先前躲在暗处的人,这下总算按捺不住地跑了出来。他们紧闭着眼睛,没命地跑到屋外。

「七……六……五……」

屋内的人纷纷丢下手中的枪。有人从大门逃走,也有人跳窗离开。私兵们纷纷跑出宅邸,穿过庭院,逃离此地。

「四……三……二……」

「等一下!」

「别开枪!」

最后留下来的几个人也连忙丢下了枪,慌乱地冲到屋外,那些人像脱兔般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

「一……零!」

此刻这里甚至能听见云雀在远方天空鸣叫的声音,屋外有群众为重逢与平安而庆贺的声音;相对的,屋内则是一片寂静,丝毫感受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息。

「这样事情就算完了吗?」强尼这么问道。

「不。」瓦尔特摇了摇头他。「麦可,罗克威尔跟艾蜜莉应该还留在这里。」

「银箭也还没有现身呢。」

「我们在这里分头行动吧。」

安格斯说完,便转身面对泰勒联盟保安官。

「请联盟保安官带着瓦尔特跟强尼一起去找罗克威尔先生,还有艾蜜莉小姐。」

随后安格斯转头望向赛拉跟亚克。

「我和亚克及赛拉去找银箭。」

「可是那个叫银箭的男人,是这次事件的首谋吧?只靠你们,实在太危险了。」

「他手中拥有术文,要是随便靠近,有可能会受术文影响。但是……」

说到这里,安格斯稍微停顿了一下,轻轻拍了拍亚克的肩膀。「由于亚克是自动人偶,所以不用担心那个问题。我的右眼则带有术文,因此对其他术文也有抗性。」

「可是——」泰勒望向赛拉,接着视线重新回到安格斯身上。「爲什麽你要带她——?」

「银箭除了术文之外,还有一个叫『解放之歌』的王牌。我认为他被逼到不顾一切,动用那手段的可能性并不算低。」

想到之后要说的话语,让安格斯有些犹豫。

他并不想在赛拉面前说出自己这么做的真正理由,但是安格斯更不愿意敷衍或说谎。

「银箭喜欢赛拉。所以带赛拉同行,我想对方应该会担心赛拉遭到波及,而不敢轻易吟唱『解放之歌』。」

安格斯望向赛拉,小声补充道:

「对不起——赛拉。把妳拖进这种危险里。」

「你爲什麽要道歉呢?」赛拉带着难过的表情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被你拖进来的。」

「赛拉是爲了赏银箭一巴掌,依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要是你向她道歉,反而对她是种失礼哦。」

对吧?瓦尔特对赛拉一眨眼,如此示意道。赛拉露出笑容点了点头,抬头望着安格斯,不悦地嘟起了嘴。

「人家可也是愉快的伙伴之一呢。」

「银箭他似乎总是在办公室下达命令。」瓦尔特边说边用右手指向宅邸的走廊。 「办公室是在二楼上阶梯后,左手边最里面的门。你们可别因为对方是认识的人,就掉以轻心喔。」

瓦尔特接着迈开脚步,同时朝身后的强尼及泰勒招手。「如果罗克威尔遭到软禁,那么他应该是被关在房间或客厅吧。走这边,跟我来。」

见三人快步走向左边的长廊,安格斯出声唤道:

「小心点!」

只见瓦尔特举起右手,做出回应。「你们也是!」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之后,亚克用钦羡的语气说道:

「瓦尔特很帅气呢。」

「是啊,可不是吗?」赛拉抢在打算表示同感的安格斯之前,用力地点头附和。「我考虑过了。我和他的婚约,说不定就维持现状,不要解除好了。」

「咦、咦——?那是……什、什么意思?」

见安格斯狼狈的模样,赛拉刻意装出不理睬的模样,冷淡地将脸转向一旁。

「不告诉你。」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瓦尔特是个好男人,而且他又比你更懂女人心。」

「怎么连书姬也这样说? 」

「主人。」

看见安格斯动摇的模样,亚克凑到他耳旁小声说话:

「小姐跟书姬都只是在逗主人而已。」

「咦……? 」

安格斯显得有些惶恐地转头望着赛拉。

「——是这样吗? 」

直到这个时候,赛拉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格斯太冷静了,所以偶尔也该让你慌张一下才好。」

说完,赛拉便拉过安格斯的手臂。「走吧,我们去教训银箭一顿吧!」

抱着有些难以释怀的感觉,安格斯爬上楼梯,到了二楼走廊最深处,三人站在瓦尔特所说的办公室门前。

「现在要怎么做?」

面对小声这样提出疑问的赛拉,安格斯皱起眉头。 「既然这样,那也只有一个方法了。」

安格斯握起拳头,最后选择礼貌地敲门。

「打扰了。」

出乎意料的是,门并没有上锁。

安格斯推开了房门。

在宽敞的办公室内,最深处是一面敞开的大型门窗,窗户与阳台相连,那是突出于前院的阳台,从窗户吹进室内的春风,送来了民众的喧嚣。

和安格斯的预期相比——对方与自己十分接近。

「不准动。」

眼前的男子出声说道,那是过去曾在影像日报出版社印刷所里听过的丹尼嗓音。

一名男子就坐在窗前的大型办公室桌上,那男子有黄褐色的肌肤,并留着一头金发。他的眼睛是鲜艳的蓝色,他右手握着转轮枪,枪口不偏不倚地对着安格斯。

那不是安格斯所知道的丹尼,丹尼是原住民的门布伦族人,他应该有着暗褐色的皮肤,还有着黑色的头发。

「别被骗了。」书姬低声说道。「那容貌不过是欺骗所呈现的幻影。那家伙就是银箭,不会错的。」

他的颈上戴着皮制的黑色项圈,在项圈前方挂着大颗的红宝石。但是在那宝石当中的,并不是璀璨的光彩。

「……书姬,你看到了吗?」

「嗯。」 书姬低声附和安格斯的低语。「那是『欺瞒』。是第三十五的术文」

安格斯伸手打算翻动『书』的书页。

「我说不准动!」

银箭发出了严厉的声音,他枪口指着安格斯,站起了身子。

「丹尼。」安格斯语气冷静地朝对方唤道。「你爲什麽要跟随血腥快枪?」

「少跟我啰嗦!」

银箭握着转轮抢的右手激动地在空中一挥。「那种事你管不着!」

安格斯对身后的亚克使了个眼色,那是要他保护赛拉的讯号。亚克会意微微颔首,接着将赛拉拉到自己的臂弯中,确认亚克做好准备之后,安格斯再次将头转向前方。

「你为何没有唱『钥之歌』?」

「你闭嘴……!」

「那是因为你在巴尼斯顿生活的这段时间,对住在这里的人产生感情了吧?所以无论状况多么不利,你都没有选择吟唱『钥之歌』。一旦唱出来,你所认识的人就会发狂。你是不想见到他们自相残杀吧?」

「我说过要你闭嘴!」

房内响起了枪声。墙上的油灯遭到破坏,玻璃碎片四处飞散。

「别说得好像自己很懂似的!无论何时都被同伴围绕,一直过着安稳生活的你,又会懂我什麽!」

银箭的视线转向赛拉,那对蓝色眼睛中浮出了泪水,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赛拉说道:

「圣翼,我们被人推上歌姬这个自己根本不想要的位置,被剥夺了所有的自由。从这当中拯救我们的人是谁?我们原本应该会被困在狭窄的世界里等死的。帮我们改变命运的人是谁?说啊?圣翼,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我不明白。」

赛拉毫不犹疑地断言道。

「你难道已经忘了吗?血腥快枪对想要保护你的族人做了什麽?他又对善良的云雀做了什麽!」

「我记得……我都记得!」

银箭发出了像是哀嚎的呐喊。

「可是你想想看!比起被虐待、被杀,当然是当虐待人、杀人的一方比较好吧?不管什麽时候,最后都是力量最强的赢。最后赢的一方才是对的!」

这样说完。他满怀怨恨地瞪着安格斯。

「这种家伙,连拿枪得勇气也没有,根本就只是个窝囊废不是吗?这种被人揍、被枪打,也只能在地上到处打滚的废物,根本只是个胆小鬼吧!」

「安格斯才不是胆小鬼!」

赛拉大声喊道,她不顾亚克的制止,走到房间的中央。

「安格斯很坚强,没有人能比坚持不抵抗的人更坚强,仗着手中的枪耀武扬威的你,连安格斯一半的本事都不如!」

「赛拉——别说了。」

安格斯拉住赛拉的肩膀,让赛拉回到身后。

「放开我!我要给他一拳,让这家伙清醒清醒!」

安格斯将激动的赛拉交给亚克,转头对银箭说道:

「你说的对,我是胆小鬼,我害怕被人憎恨,不敢说自己想说的话。我并不打算说那样是对的,我认为自己过去应该要更常和人沟通……现在我是这样认为的。」

安格斯朝前走去,他朝着银箭缓缓迈出脚步。

「因为我胆小,所以十分害怕伤害到别人,如果我用拳头、用枪伤了人,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会受罪恶感折磨。可是……会这样想的人,并不是只有我,在这世界上,有许多和我一样,愿意去体谅他人的人。我并不孤单。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很高兴。」

「少囉嗦!」

银箭扣下了扳机,子弹划过了安格斯的头发,在他身后的墙上射出了弹孔。

「你敢再靠过来,我真的会射你!」

安格斯没有畏惧,他正视着银箭,一步一步朝对方靠近。

「所以,我决定选择相信,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打了某人而感到快乐,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杀了某人,而变得幸福。」

「是吗!那你就握着那种信念去死吧!」

银箭用双手重新握紧枪柄,用充满强烈杀气的双眼瞪着安格斯。

「真是不巧,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种家伙,如果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会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

颤抖的手指扣下了扳机,挂在墙上的绘画被子弹击中,带着巨响摔到地上。

「你少弄得好像只有自己辛苦过,装成一副自己是悲剧主角的模样。你就是靠那样来夺取他人同情吧?你这个骗子!」

枪声响起——子弹射入了安格斯脚边的地板。

「你装得好像随时都是自己对的样子!我看到你就想吐!可恶!我叫你别过来是没听见吗!」

又是一枪,这次子弹射中了椅背,形成跳弹飞向天花板。

尽管如此,安格斯却奇妙地感受不到丝毫恐惧,无论对方如何辱骂,都没有感受到气愤,他反而不由自主地为激动吼叫的银箭感到同情。他被人带到了陌生的世界,被血腥快枪压上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爲了将无力抵抗的自己正常化,他只能选择憎恨安格斯。

「你应该去死才对!像你这种货色快点死光才好!」

枪声响起。

安格斯感觉右颊窜过一阵灼热,子弹划过了脸颊。沿着面颊滑落的鲜血,让安格斯感觉那仿佛就像眼泪。

「你讨厌我这件事,我已经很清楚了。」

安格斯站到了银箭眼前,飘起硝烟的枪口,就靠在安格斯的眼前。

「可是,你并没有杀我。」

「少……少囉嗦……」

「其实你也清楚,你知道就算伤害别人,也无法平复你内心受到的伤害。」

「少胡说八道了……」银箭退后一步,重新将转轮枪对准安格斯。「少把我瞧扁了,我现在就让你死在这里!」

「那把枪已经没子弹了。」

银箭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不知道如何用枪瞄准目标,也不会计算剩余子弹。这或许根本就是他第一次用枪。

「请你把那个红宝石交给我。」

安格斯朝银箭伸出手。

「——不要!」

银箭将转轮枪扔到一旁,猛然跳上办公桌。他左手按着咽喉的宝石,用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低头看着安格斯。

「我还有一张王牌。」

「别那样做!银箭!」

从安格斯身后传来赛拉激烈的叫声。「这个城市的人都是好人。别再继续折磨他们了,你——千万不能和我犯下同样的错误!」

「我对这个城市的人没有怨恨。但是,这家伙的存在,让我怎样都无法忍受!」

银箭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安格斯。

「只要能看见你痛苦的模样,之后怎样都没所谓。我要把一切全都毁掉!」

安格斯不由得发出呻吟。

要让书姬将他轰晕,趁机回收术文吗?可是在影像报中的术文有『欺瞒』与『荒废』。现在他带在身上的,只有『欺瞒』而已。就算能够回收那个术文,要是他事后再吟唱『解放之歌』及『荒废』的『钥之歌』,那蓄积的思考能源仍会把城镇摧毁。

银箭的确是害怕伤害他人。可是他对安格斯所抱持的憎恨也是如假包换。如果他身上带着『荒废』,那么术文的诅咒很可能会超越他避免伤害他人的自制力。

「别那样做,银箭。」

安格斯呻吟地说道。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什麽都肯做,所以算我求你,不要唱『解放之歌』。」

「你除了求人,就没有其他本事了吗?」

揶揄地这么嘲笑之后,银箭便跳到办公桌对面,他拉开办公室的抽屉,从其中取出一把小型手枪。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再次用枪指向安格斯的时候——他将枪丢到了桌上。

「这是护身用的枪,里面只有一发子弹。」

银箭压低腔调这么说道。

「你用这玩意儿打穿自己的脑袋,立刻死给我看吧。那么我就不唱『解放之歌』。这个术文……我也可以让你们回收。」

安格斯屏住了呼吸,望着桌子上的枪。那是几乎可以完全藏进掌中的小型护身枪。可是,无论尺寸多少,枪仍是枪。扣下扳机子弹就会射出——就能致人于死。

「怎么了?你不是什麽都愿意做吗?」

银箭嘲笑道。

「到头来,你的觉悟就只有这点程度罢了。」

银箭伸出手。打算拿起桌上的小枪。但是,安格斯快了那么一步先伸出手,抓住了枪柄。

银箭吃惊地将手缩回,凝望着安格斯。安格斯也注视着银箭,并对自己身后的人唤道:

「亚克,带赛拉离开房间。」

「主人……?」

「不要!」赛拉发出喊叫。「别做傻事!安格斯!」

「照我说的做,亚克。」

安格斯没有回头,背对这两人这么说道:

「这是命令,亚克。照主人的命令。」

「——遵命。」

「不可以……。别那样做,放开我!亚克!还不放手!」

安格斯听见身后赛拉的叫声,还有激烈抵抗的碰撞声。

「安格斯……不可以……」

在关门声响起的同时,赛拉的声音也应声消失。只有沉闷的声响从门外传来,但那声音无法让人分辨其中的内容。

「然后呢——你打算怎样做?」

银箭脸色苍白地这么说道。

「你要死给我看吗?还是说……你打算用那把枪射杀我?」

安格斯没有答话。他只是将『书』放在桌上,在『书』上的书姬表情严肃地望着安格斯。

「——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

「你要违背和我的约定?」

「对不起。」安格斯小声应道。「这是爲了拯救巴尼斯顿的镇民,请原谅我。」

「说什么原谅,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吧。」

「对不起。」

「不要道歉。」书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

安格斯闭上眼睛,紧咬着牙。

在这里丧命,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没能让书姬的身体复原,也没能完成收全所有术文的目的。在无法拯救也无法阻止血腥快枪的状况下选择死亡。这么做,难道不是逃避吗?

所以说,应该干脆用这把枪射杀银箭?如果他死了,就不会有人吟唱『解放之歌』。巴尼斯顿的民众能免于危机,也能够回收所有术文——

想到这里,安格斯立刻否定了那种想法。

不……我办不到。如果杀了他,那我过去所相信的东西就会瓦解,自己赌上性命决心守护到底——那样的某种东西,将会彻底消散。

安格斯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自己还有伙伴。就算自己不在了,伙伴们仍会帮忙回收剩下的术文。瓦尔特、强尼、亚克、还有赛拉。过去一路支持自己的许多人,他们的笑容一一在脑海中闪过,因为他们,自己才能站在这里。因为有他们在身边。我才能活到现在。如果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死在这里,那么也不坏。

「只要我死,你就不唱『解放之歌』,并且会让我们回收术文,对吧?」

「没错……我不是说过了吗?」

银箭扭曲嘴唇发出嘲笑。

「同样的话你要我说几遍啊?还是说,你是在拖时间吗?你其实是想说些废话拖延时间,等伙伴赶来救你是吧?」

安格斯瞪了银箭一眼。见到那锐利的眼神,让原本打算继续出言嘲弄的银箭把还没出口的话语吞了回去。

「就这样说定了。」

安格斯低声说道。

「我相信你。」

安格斯将枪口抵上自己的太阳穴。

他紧闭眼睛,扣下扳机。

8

『书』被夺走的我,因为伤害天使利益的行为而被问罪入狱。

在阴暗的监牢内,自责的想法持续让我感到煎熬。

我想要采取的行动,其实和将刻印关在墙内的天使们一样。『世界』的歌声,是要解放至世界每个角落才会美丽,然而我却想要将「世界」据为己有。

此刻就算对自己的愚昧感到后悔,也已经太迟了。我背叛了『世界』,我辜负了她的信任。

无论我如何后悔,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透过看守牢房的下级天使们彼此交谈的内容,我得知了世界的变化。

天使府藉由吟唱我记录在『书』中的部分『解放之歌』,开始从刻印中抽取思考能源,而那种做法,转眼间便普及到十二座都市。

在『解放之歌』被天使吟唱之后,都市与非都市的土地,开始产生了明显的差异。大地更加荒废,地震频传,休眠火山重新活动,我得知过去我所造访过的那片荒野,此刻也在火山灰笼罩下,被流出的熔岩覆盖。

森林枯萎,泉水干涸,大湖也见了底。失去容身之所的大地之人,朝都市发动侵袭。在经历过数次攻防之后,产生了众多的死者。不久之后,天使府不再对大地保持依恋,爲了避免刻印被大地之人夺走,而决定让都市浮上天空。

有一种藉由供给能量而产生浮力的稀有金属,被称为驾光矿。天使们打算利用那种金属,让城堡内的所有土地浮上天空,让都市变成浮岛。几年之后,天使们实际执行了那个计画。被城堡围绕的第十三管理都市「理性」,变成了飘在空中的浮岛——成为了第十三圣域「理性」。

刻印所散发的能量带给大地恩惠,使生命进化,那是爲了让事项变化而存在的力量,浪费那样的力量,这世界将没有未来,进化将会停滞,文明也会衰退。

但是天使府自顾沉醉在那禁忌的力量中,他们不但没有察觉那是近乎自取灭亡的举动,反而不断从刻印中抽取思考能源,对思考能源的依赖更是与日俱增。

那应该是只爲心爱之人所吟唱的「解放之歌」,被人类的手玷污了。

这全是我愚蠢的嫉妒所导致。

或许是因为罪恶感的关系,我开始产生了频繁的胸痛。每当胸痛发作,我就会听到「世界」的声音从我心中传出,那并非是充满慈爱的声音,而是充满愤怒的诅咒之声。

(不要滥用我)

(我要的是他)

(我是为此而存在)

(不要困住我)

(不要滥用我)

我想要一死。背负着这种罪孽活在世上,对我来说只有痛苦。可是就连我那样的要求,天使府都不让我如愿。因为对他们来说,我是取得创世能源的钥匙。

就算都是离开大地,变成飘浮在空中的圣域,我仍旧拘束在监狱中。连求死都不得如愿。

过不了多久,天使府便开始对我这个个体进行研究。他们仔细调查我的身体,抽取我的血液,削取我的皮肤,调查我与刻印交流的能力,是来自于什麽样的基因。

这段日子是极端漫长的痛苦与屈辱。

最后——为此打上休止符的日子到来了。

企图独占力量的乌列尔,前来逼迫我将『世界』的一切印入『书』中。

我被带出监牢,一路被拖往刻印室。到了这里。乌列尔便将『书』交给我的手上。

「我要你把『解放之歌』完成。」他说道。

『解放之歌』是『世界』对尚没谋面的伴侣所吟唱的恋歌。能够唱那首歌的,只有『世界』。

「我拒绝。」我这样说道。「不可以滥用刻印的力量,我们得到世界太多宠爱,使我们忘记了世界宠爱我们的事实。爱与恨是表里一体的,如果人类背叛世界,世界就会恨人,世界的憎恨会毁掉人类,同时也会毁掉这个世界。」

「看来你的脑袋似乎已经坏了。」

乌列尔傲慢地嘲笑道。

「刻印不过只是用来从思考原野中汲取能量的水井,而你则只是用来从水井汲取能量时所用的水桶罢了。」

「爲什麽……」我呻吟道。「爲什麽你听不见世界的声音。她那痛苦哀伤的声音,爲什麽你都听不见?」

「要是我能听见,早就用不到你了。」

乌列尔带着嘲笑将银权杖拿到我面前。

「将你听到的所有歌,都存在入这本书里。那样我就能实现你先前提过的愿望,给你个痛快。」

我在一阵犹豫之后,接过了手杖。我这样做并非是想要一死,而是我认为要阻止天使府的失控,唯有让他们看见真实。我要透过我的心,让他们听见『世界』的愤怒。

在乌列尔的注视下,我碰触了『理性』的刻印。

冲击侵袭了我。

那像冰一样寒冷,像暴风般狂乱的负面鼓动,化为浊流涌入我的意识。

那里没有阳光般的温暖,也没有母亲般的温柔拥抱。只能感受到她在狂暴怒气与绝望漩涡中哭泣。

「我明明是这么地深爱你们!」

我听见了悲痛的呐喊。

「就算是现在,我还是这么地深爱你们,可是你们却剥夺了我的未来,命运分歧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是如此地深爱你们,你们却这样践踏我。你们夺走了我心爱的人!」

她所看见的未来,一口气涌入我的心中,那是上亿的分歧与上百亿的可能性,而那一切全都归向了唯一的结果。

通往未来之力遭到剥夺的世界逐渐衰退,并在不久后毁灭,在心爱的他诞生之前……世界就毁灭了。

「我已经不能再唱爱的歌曲了!」

我察觉到,在那时候将她围绕在其中的狂风之内,正逐渐诞生出冰冷的结晶。

那是爲了毁灭世界而存在的力量……那是负的刻印。

「『世界』!」

在自己仿佛随时会被负之漩涡吞没的感觉下。我放声喊道。

「拜托你!再一次……只要再一次就好,请你看着我!请听我的声音!」

她没有回应。冰冷的负的意识就像刀刃般刺痛着我。我是她愤怒的元凶。我是从她手中夺走未来……夺走所爱之人的罪魁祸首。

我已准备一死。从我犯下罪孽的那天起,我就从未想过要继续苟延残喘。

「『世界』——请听我说,你的悲伤、愤怒、绝望、我都愿意代为承受。如果必须有人持续注视着那种结果,我可以成为绝望的观测者,所以你可以忘记一切,继续歌唱。」

「没用的。」她用冰冷的声音应道。「我观测了未来,让未来确定了。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断绝了。」

「正因为这样,就更要将真实封印。我愿意接受那个真实,我会成为真实,将你的绝望……将那步向灭亡的未来记忆给封印。」

「就算那样——也无法改变未来。」

站在漩涡中央的她转头看着我,脸上带着苦恼与绝望,眼神之中并没有对我的怨恨。她的双眼仍充满着和过去一样的慈爱光辉。

我从无数的分歧当中,向她指示了一条路。

「负的刻印会被封印,只要你继续歌唱,世界就能存续得更久。你也能够与他邂逅。」

我提示的路是——

『世界』观测了逐渐步向毁灭的未来——由此产生的负的刻印,被封入『书』中。而在那同时,我的灵魂也封在其中。我将代替『世界』继续观测灭亡,成为真实的观测者。

促使进化的思考能源,今后应该仍会被不完全的『解放之歌』持续消费,但只要『世界』没有停止歌唱,他就会诞生,而以人类身分诞生到世上的『世界』,就能与她那独一无二的伴侣邂逅。

「世界会毁灭,未来已经无法改变了。」

她用欠缺生气的声音说道。负的意识逐渐成形,并开始变成负的刻印,盘旋在她身边。

「任何人都免不了一死的。」

听到我这句话,她抬起了头。

我用更加明了的语气继续说道:

「你要因为害怕死别,而放弃与人邂逅的喜悦吗?」

「——……」

「就算只有极为短暂的时间,也请你和他一起生活,请你不要放弃那样的可能性。」

「但这么做……我会因此而毁灭世界的。」

「就算那样,你也应该要与他邂逅,与相爱之人相遇的喜悦,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美好经验,这是我在与你邂逅之后所了解的感受,所以,我希望你也……也能经历那种感受。」

我朝她靠近,负的意识撕扯着我的思绪、剥夺了热。企图将我冻结。就算那样吗,我仍不打算罢手。她似乎有些胆怯地望着我,而我也努力地缓缓朝她靠近。

「我伤害了你,这个罪恶也许永远都无法消除。可是,只要不放弃——或许道路就会敞开,所以,请你给我赎罪的机会。」

她仰望着我,表情透露出内心的强烈纠葛。

「你的灵魂就算在肉体死后,也会一直被困在『书』中喔。」

「我明白。」

「除非奇迹出现,否则你连返回无意识都办不到喔。」

「我明白。」

「你得永远在这样的黑暗中,持续观测绝望喔。」

「嗯——我明白」

我露出微笑,朝她伸出手。

「如果没遇见你,我将会一直是具人偶;因为和你邂逅,感觉到你的温暖,我才得以成为人类。我在与你邂逅之后非常幸福。就算在这之后,我得永远持续观测绝望,我想必也绝对不会忘记与你邂逅的喜悦吧。」

「你真是傻瓜。」

她拉住了我的手,拥抱着我。她的悲伤、绝望、全都涌入了我的体内。

我承接了那一切。

我听见了她的歌声。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那是『大地之歌』——那是让无意识生出『世界』的歌曲。紧接在之后的,是另外诞生的负之刻印,其所拥有的『钥之歌』。唱着绝望的二十一首歌曲,被一一刻入『书』中。

我在最后所看见的——

是『世界』变回纯洁的幼儿,进入沉睡的身影。

我的意识返回了现实。

手杖脱离了我的左手,掉落在地上。

我撑起仿佛随时都要瘫倒的身子,将『书』抱在怀中。『世界』的感觉还残留在我怀中。我将其紧抱在怀中,哭了起来。

「刚才的歌……是什幺东西?」

乌列尔脸色苍白地问道。

「刚才的歌,不是『解放之歌』吧。那些歌——究竟是什幺东西?」

他说的是负之刻印的『钥之歌』。就算是迟钝的他,似乎也能明白那是毁灭世界的歌曲。既然无法理解世界的真意,倒还不如从头到尾什幺都不懂的好。

听到世界的诅咒,或是知晓真实的人,我必须将其全部抹消。

我将『书』放到地上,捡起一旁的银杖。接着,我挥动银杖殴打乌列尔。这让他发出哀嚎,连忙逃命。我立刻用银杖朝他的脑袋挥下,并趁他倒地的时候,用尖锐的杖头刺向他的背部。

乌列尔就这幺倒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从他身上已经无法感受到生命的波动。我在确信他已经丧命之后,将手从银杖上挪开。或许是因为握杖时用力过猛,皮肤被撕离的手掌被血液染成一片鲜红。

我不理会手掌的伤势,用手将『书』捡了起来。

我走出刻印室,看见我染着鲜血的模样,天使们发出哀叫。但就算那样,我也没停下脚步。

我不能在这里被抓,因为知道真实的人,我必须全部抹消。

为了让『世界』和所爱之人相遇,我必须隐藏所有真实。而知道那真实的我,必须从这世上消失。还有这本『书』——这本刻有负之刻印的『书』,也必须被隐藏。

可是,既然被刻入刻印,这本『书』就无法烧毁,也无法撕碎,这本『书』自然也不能留到圣域。因为这本『书』是绝对……绝对不能被打开的东西。

我抢夺了自走车,朝圣域边缘驶去。

我穿过了市街、穿过农田、驶上丘陵。行驶在道路之外的自走车让丘陵上的羊只惊讶逃窜。

最后,我终于抵达了圣域边缘。

爬上崩塌的城堡,眼下出现的是一片红褐色的大地。无线辽阔的大地,眼下是一片深蓝的湖泊。

我的目光被那景象深深吸引,甚至遗忘了后悔和悲伤。

啊——『世界』。

你是如此美丽。

我仰望天空。蔚蓝的空中挂着耀眼的太阳。

真是好天气。

这真是个适合寻死的日子。

「永别了,『世界』。」

我捧着『书』,让在城堡上的身子朝外倒去。

9

房内响起了枪声。

赛拉甩脱亚克的制止,推开了办公室的房门。

「——!」

只见安格斯瘫坐在地上,血液从他右头部流出。

看见这般光景,赛拉双手捂住了嘴。泪水从她睁大的双眼中涌出,沿着脸颊滑落。赛拉全身颤抖着,凄厉的哀号几乎就要从她喉咙中冲出,就在这个时候……

「刚才那是空包弹!」

银箭的话,让吃惊的赛拉吞下了正要出口的哀嚎,哽住了喉咙。

「要是脑袋清楚的人,就会用那把枪杀我,所以我不可能在里面放实弹的!」

空包弹产生的压缩空气撕裂了表皮,血液就是从那伤口中流出。安格斯没有动手擦去血液,只是急促地喘息,全身也抽搐着不断颤抖。安格斯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气。他睁大着双眼,久久没能眨眼。

眼见安格斯身子一斜,就要倒在地上,亚克连忙赶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面对同样赶到安格斯身边的赛拉,亚克点头示意赛拉可以安心。

「似乎只是因为惊吓而产生贫血而已。」

「爲什麽你不射我?」

银箭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你死了以后,根本没有任何我会遵守的保证。你说你相信我?就是这样,我才讨厌你,我最讨厌的就是你竟然这么天真!」

尽管言词辛辣,但此刻银箭的语气中,已经感受不到先前灼热的憎恨。

安格斯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两张正注视自己的面孔——是赛拉跟亚克。安格斯在他们的搀扶下撑起身子,僵硬的手让他无法把枪放开。安格斯得用左手将紧握住枪柄的右手指拉开,才总算能将那把护身枪丢到房间角落。

安格斯勉强站起身子之后,用双手撑着桌子说道:

「你是——在试探我吗?」

「没错,你说对了。」

银箭重重地叹一口气。

「我害怕血腥快枪。不想被他杀死,就只能任凭他摆布。爲了活下去,我别无选择。不管是谁,都会不择手段保护自己,所以我做的这些不是坏事。我如果不这么想的话——我根本就撑不到现在!」

他的眼中浮现泪光,但银箭并没有伸手擦去泪水,而是瞪着安格斯。

「爲了保护自己,就算伤害他人也是逼不得已的。我原本想证明就算是你,被逼急了也是一样,但是——可恶!你爲什麽不杀我!」

旁人能听见他猛力咬牙的声音,银箭紧握的拳头因用力过猛而失去了血气,微微颤抖。

「你得要开枪杀我才对的!不然的话,简直就像——就像只有我选择逃避一样……那我岂不是太丢脸了吗!」

接着他将手伸到脖子后方,解开脖子上的项圈。他将那刻有术文的红宝石放在桌上。

就在同时,银箭的身影瞬间模糊了一下。原本金发碧眼的青年像是幻影般地在众人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名有着深褐色皮肤的青年。虽然那青年的个子要比安格斯记忆中的模样高了许多,但那人确实是安格斯曾经见过的丹尼。

只见他又接着拔下了套在右手小指上的戒指。

「这是我们说好的,你就快点回收吧。」

银箭将戒指丢到桌上。在那戒指内侧也刻有细小的术文。

看着桌上的两个术文,安格斯表情严肃了起来。虽然他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此刻先回收术文才是最重要的。

书姬似乎也抱着相同的想法,她压抑着其它想说的话,对安格斯说道:

「『Deception(欺瞒)』是第三十五页。『Ruin(荒废)』是第三十八页。」

安格斯翻动『书』的书页,将『书』敞开到第三十五页。书姬闭上眼睛,缓缓开口。

吾之失落吐息

吾之四散灵魂

重新归来 归返悔恨之渊

再次重返吾身

纵使装饰外表,灵魂也已腐化

纵使高声歌唱,内心也只有空虚

用虚伪的笑容也无法掩饰

在他已消逝的世界,内心早已毁灭

红宝石光芒闪动,那是光泽如鲜血般红润的宝石。而比宝石色泽更加红艳的术文,更是带着如火焰般的红光。

安格斯瞬间感到目眩,幻影在他眼中浮现。眼前出现一名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男人,用冷冷的视线望着安格斯。

在砰的一声脆响后,术文烙上了书页。被声响拉回现实的安格斯连忙翻动书页,敞开到第三十八页。

深沉的悲哀让心破裂

大地反映内心

肆虐的毁灭之风

在荒芜之地的寂寞之风

只见刻在戒指内侧的术文亮起红光。伴随着一声清脆声响,戒指断成两半。就在同时,术文也化为一道红箭朝『书』射去。

看着烙在自己脚边的术文,书姬吐了一口气。她接着抬头望向安格斯,略显疲惫地露出微笑。

「我还以为——这次真的不行了呢。」

我也是。安格斯用僵硬的笑容取代了回应。

「血腥快枪说的没错。」

银箭在一旁低声说道。

「他这么说过,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开枪杀我。他说能创造那种奇迹的人,只有自己——他说过,能给予你真正憎恨的人,只有他自己。」

银箭的话引起了安格斯的注意。

就在安格斯要开口问的时候……

「我听到枪声了!是真的」

从敞开的房门外,传来一名女性的声音。而附属在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也跟着那声音随后响了起来。

「丹尼!你没事吧!」

冲进办公室的人,是一名女性。她有着一头金发,皮肤十分白皙,身上还穿着高贵的服饰——她就是丹尼的未婚妻,艾蜜莉·罗克威尔。

「艾蜜莉……」

银箭的脸上布满了苦涩。但是看见他的艾蜜莉,却发出低呼退开。

「你是——什麽人!」

「我是丹尼啊。」他用走调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真正的模样。」

「胡说……你少胡说!你把丹尼弄到哪去了!把丹尼还给我!」

就在艾蜜莉激动地要扑向银箭的同时,强尼赶忙拦住了她。

「好啦、好啦。请冷静一下,这位小姐。」

「放开我!那家伙……那家伙把丹尼给……」

「总而言之,你先冷静下来再说。你就先和你的爹地到下面去喝一杯吧。」

只见强尼不停哄着吵闹的艾蜜莉,将她带离房间。在离开之前,强尼不忘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会将艾蜜莉的事情处理妥当。

「真是难看啊。」

银箭自嘲似地笑道。

「怎么了?笑我啊。不管是那家伙,还是赛拉、爱德莲、安迪……就连血腥快枪,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反正所有人根本都不把我当一回——」

银箭的话还没说完,赛拉便抢前一步在他脸颊上甩了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你少撒娇了!你有好好想过安格斯爲什麽没有开枪打你吗!」

银箭手捂着被打的脸颊,惊讶地张着嘴巴。比起被甩巴掌的事实,赛拉的气愤似乎更让他不知所措。

「我也一样,要是我不把你当一回事的话,根本就不会跑来这里阻止你。我就是因为不希望你经历和我同样的痛苦,所以——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的!」

「——说得真好听。」

尽管已经被赛拉的声势压过,但银箭还是出口反驳。「你其实是担心这个男人吧?就是因为那样,你才会跟来的吧?」

「我当然也有那种想法。可是,我真正担心的还是你。一想到你可能会唱出『解放之歌』,我就担心得根本无法安心啊!」

「是啊,你是该担心!因为你有很多朋友在这个镇上啊!」

「你真的是这么想吗?」

安格斯语气平静的说道。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不该由我说,但你既然这么让人生气,我就告诉你吧,爱德莲她说过,希望我能救你。就算她被那么残酷地对待,衰弱到无法自行站立,但她却还是在为你担心。」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安格斯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你要讨厌我、痛恨我,都是你的自由。但是不要怀疑爱德莲,相信你也知道,她无论何时都是公正的。虽然她是个待人严厉、不会随便说好话的人,但她一直都很关心你吧?」

「——……」

「我也知道!」银箭大喊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我知道自己做了不能原谅的事。」

银箭当场跪了下去,他抱着头,在啜泣下挤出声音说道:

「肯定不会有人能原谅我的——我现在连容身的地方都没了。像我这种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有那种事!」

赛拉跪在银箭身旁,将手放在他的肩上。赛拉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哭泣到无法言语的银箭。

「在卡内雷克莱碧斯,大家都真心地期待你能回去,门布伦族的大鼓也说过,就算你不能唱歌也没关系。就算手脚都没了也没关系。只要你能够活着回去,那样就够了。」

「我……我……不配身为歌姬。」

银箭带着啜泣声开口说道。

「原本必须保护所有人的我,却什麽都没做。我明知会有很多同胞被杀。我知道我必须在他们丧命之前出面,可是——我却怕了——我眼睁着看着大家被杀死。」

「我也一样。我的奶妈在被血腥快枪射杀之前,都爲了保护我,一直紧抱着我不放。」

赛拉抚着银箭的背,自己也落下了眼泪。

「可是,我们不可以恨,仇恨不会创造任何东西,所以——虽然现在我还办不到——但我希望有天我能成为可以原谅一切的人,希望自己能够坚强到连血腥快枪都能原谅。」

在赛拉臂弯中的银箭无力地摇着头。

「可是我——我无法原谅。无力、丢脸、胆小的我,无法原谅他。」

「你或许无力,但并不胆小。你直到最后都没有唱出『解放之歌』。你不愿伤害他人的心,战胜了术文的魔力。那不正是真正的勇气吗?」

「——……」

「你应该要更有自信。因为你是大地之人,你是值得骄傲的门布伦族歌姬。」

「——对不起。」

银箭呻吟似地说完,双手便贴到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已经没关系了。」

赛拉将他扶了起来。

「我们走吧。爱德莲正在担心你呢。去让她看看你平安的模样吧。」

安格斯等人离开了罗克威尔的宅邸。

城镇上充满了节庆的喧嚣,人们唱歌、跳舞,喝酒庆祝春天到来。

赛拉跟在头上盖着头套的丹尼身边,镇上有许多人知道丹尼真正的长相。现在不能让丹尼的面孔在镇上曝光,爲了将丹尼平安带出巴尼斯镇,因此泰勒也与安格斯等人同行。

强尼则用他俐落的话术向艾蜜莉搭讪,邀约对方一起喝酒。

「现在『月光沙龙』可是搬出了所有的酒免费招待客人呢!」

强尼手搭着艾蜜莉的肩,温柔地为她擦去泪水。

「来,把脸抬起来吧,甜心。像你这样的美女要是哭泣,可是连春天都会离开喔。」

此时在一旁的麦可·罗克威尔,则带着仿佛从噩梦中清醒的表情,看着城镇的喧嚣。

「我好像做了一场噩梦。」

「很遗憾……这并不是梦。」安格斯说道:

「这次的这件事,让城镇蒙受了严重的伤害。人民心中留下了很深的伤,往后肯定还会留下芥蒂吧。」

罗克威尔紧咬着嘴唇,颔首表示同意。

「这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没错。」

安格斯点头说道,接着放松表情,露出笑容。

「正因为这样,您必须出面拯救这座城镇。爱德莲说过,只要还有命在,要重来几次都行。」

「是吗——」

罗克威尔闭上眼睛,低声说着:

「她真不愧是巴尼斯顿的女杰,我可不能输给她了。」

接着罗克威尔睁开眼睛,开口呼唤那正向自己女儿搭讪的男子。

「也带我到『月光沙龙』去吧。」

「——咦?」

这么突然被人叫住,强尼吃惊地眨了眨眼。「老、老爸您也要一起去吗?」

「嗯,我想对镇上的所有人道歉。如果他们允许的话,我希望今后能为重建城镇尽力。所以,我想请你也带我到月亮沙龙那里去。」

「这、这样的话,呃……是也可以啦——」

「谢谢。」说完,罗克威尔露出恶作剧的笑容。「不过,你可还没有资格叫我『老爸』喔。」

与要离开城镇的赛拉及要前往沙龙的强尼等人告别后,安格斯独自走在街上。

在广场,艾文格林正一一对负伤的人表示关切,也对骑兵队员下达指示。他一见到安格斯,便快步赶了过来。

「你还好吧?对了,事情解决了吗?」

「术文已经回收了。」

安格斯带着苦笑仰望着艾文格林。

「虽然中间发生了不少事,但看来还是一切顺利。」

「那真是太好了」艾文格林用自己的大手拍了拍安格斯的背。「我就相信你一定能成功的!」

「好痛……很痛耶!联盟保安官!」

「喔!不好意思。」

艾文格林过意不去地连忙退了开来。接着望着安格斯的脸,然后皱起眉头。

「你是不是受伤了?」

直到这个时候,安格斯才察觉自己额头与脸颊正阵阵疼痛。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虽然瞬间感到一阵刺痛,但出血已经止住了。

「不要紧,只是皮肉伤。」

「怎么那么说,要是你重要的脸蛋留下伤痕怎么办?」

「重要的……我又不是女生。」

「不,还是快点处理比较好。」艾文格林站直身子,伸手指向主街的方向。「在城西的市场设置了临时医院。牛顿女士应该也被送往那里去了。」

既然爱德莲在哪里,那状况就不同了。安格斯就这么和亚克、瓦尔特一同离开广场。他们在主街右转,转进了火鸡街。

「我先去其他地方一下。」

瓦尔特说完,手指着街道前方。在间隔数间房屋的位置,正是他所经营的史宾赛地图店。

「我不在那里有好一段时间了。我想去看看店里的状况。」

尽管实施宵禁,但最近仍有许多窃贼会趁深夜闯进无人店铺搜刮商品的事情,安格斯也听安迪说过。地图是相当值钱的商品,瓦尔特的店铺多半也已经遭殃了吧。

「我也一起去吧。」

「不用麻烦啦,我只是去看一下而已。」

朝店铺走去的瓦尔特这时转过头,带着笑容朝安格斯一眨眼,示意这件事不需要安格斯担心。

「你先走吧,我很快就会跟上去的。」

瓦尔特走到店门前停下脚步,他朝店里看了几眼,有些无奈地垂下肩膀。

「——还好吧?」

安格斯出声说道。

皱着眉头的瓦尔特只是朝安格斯挥了挥手,示意他快点先走。接着瓦尔特像是要振作精神般打直了背,挑战似地用力打开了店门,随后他的身影便没入店中。

「我们先走吧,主人。」

在亚克的催促下,安格斯也决定先行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

巨响撕裂了空气。

安格斯还来不及理解身边发生什麽状况,便被剧烈的热风猛力推倒在地上。安格斯肺中的空气在瞬间被挤了出来,他感到脊椎疼痛,意识也一片模糊。

在逐渐转暗的视野中,安格斯看见了染红天空的火柱。眼前是一间喷着火焰的建筑——那栋建筑的大门与招牌都已不见踪影,整栋建筑早已不留原形。

可是,安格斯还是明白。

他知道那栋建筑就是史宾赛地图店。

是那间瓦尔特的店。

安格斯打算起身,但他的身子却动弹不得,就连想喊叫都无法发出声音。

黑暗……开始笼罩四周。

「主人!」

安格斯感觉有人正在摇晃自己的肩膀。被摇晃的左臂感到一阵剧痛。

那股疼痛将安格斯的意识从黑暗中唤了回来。

安格斯睁开眼睛,他看见一张被煤垢弄脏的白皙脸庞正望着自己。

「您知道我是谁吗?主人。」

「亚克——?」

安格斯在意识朦胧之中说道。

「究竟……发生什麽事了?」

亚克没有回答,只是动手将安格斯从地上搀扶起来。

就在安格斯伸手想撑住身子的时候,左手腕随即感到疼痛。左手似乎在摔倒时受伤了。仔细一看,手腕也已经整个红肿起来,手指也麻痹得使不出力量。

「先别动。」

亚克脱下衬衫,用衬衫缠住安格斯的左臂。亚克让衬衫一边袖子穿过安格斯的右腋,另一边的袖子则绕过头部后方,让两边袖子在安格斯背后打结。做完处理后,他跪在安格斯面前。

「我的身体是特殊合金制成的,所以可以冲过火焰,但主人您无法承受火焰的高热。虽然可能会影响到伤处,但请让我背着您离开。」

在亚克说这番话的时候,周围也陆续响起爆炸声。城镇到处都布满了火焰,太阳明明还没落下,但黑烟却让天空一片漆黑。火焰的高热让皮肤异常干燥,安格斯的嘴唇破裂,口中也带着血味。

「必须救瓦尔特。」

安格斯护着左臂,努力想要站起身子,可是安格斯的双腿却只是不停颤抖,使不上力,被烟燻到的双眼则不停流泪。

「瓦尔特还在店里。亚克,请你先救瓦尔特。」

亚克抬起头,望向那被烈焰笼罩的史宾赛地图店。猛烈的火舌遍布店铺的每个角落,漆黑的浓烟不停窜上天空。店铺的墙壁已经崩塌,支柱也发出声响,眼看着再过不了多久,这栋建筑就会应声倒塌。

「我明白了。」

亚克表情严肃地点头说道,接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书』,交到安格斯手中。

「可是,我得先将主人送到安全的地方。我一确保主人安全之后,就会立刻回来救瓦尔特。」

「可是——」

「对不起,对我来说,保护主人是最优先要务。」

话一说完,亚克便将安格斯扛到肩上,迈着强而有力的步伐沿着街道奔跑。

被火舌吞没的并不仅止于火鸡街,雪利街、波本街,就连主街周围的建筑也都现在鲜红的火海当中。

安格斯闭上了眼睛。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

这是另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我只是和平常一样看到了幻觉。只要像这样闭上眼睛,然后当眼睛重新睁开的时候,一切肯定就会恢复原貌,巴尼斯顿和平的街景,肯定又会出现在眼前——就在这个时候,附近的建筑在骇人的碎裂声下崩塌,火粉也如雨点般纷纷落下。安格斯吸入了浓烟,猛烈地咳嗽。

「——这不是……幻觉。」

在认清现实的同时,强烈的呕吐感也随之而来。

安格斯睁开了眼睛。

巴尼斯顿正处于火海之中,木制阳台、图腾招牌、美丽的街道,全都被鲜红的业火吞没。这里是让许多人得以保有笑容与和平的巴尼斯顿,此刻这里却遭火焰毫不留情地蹂躏。

不成声的呐喊从安格斯口中冲了出来,难以压抑的呜咽久久无法平息。安格斯的双眼不停涌出泪水,可是就连涌出眼眶的泪水,也在火焰的热气下迅速蒸发。

扛着安格斯的亚克不停奔跑着,冒着熊熊烈火的倒塌建筑阻碍了两人的去路。每当去路受到瓦砾或火焰阻拦,亚克便改变方向寻找其他路线。

他们跑进了狭小的巷弄,穿过了浓密的黑烟,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崩塌的砖墙。两侧的房舍也被火焰笼罩,炭化成一片漆黑。

就在亚克转身打算寻找其他出路的时候,附近传来了像咆哮声的声响。

那是自走车的排气声。

「请帮助我们!」亚克发出呐喊。「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就像是在回应亚克的呼喊般,一辆自走车穿过布巷道的浓烟现身。在驾驶席上的人是彼得·凯雷特,坐在他身旁的则是艾文格林。

艾文格林立刻从急停的自走车上跳了下来,他跑过瓦砾之间的空隙,在不远处对安格斯他们挥手。

「走这里!从这里过来!」

「知道了!」

亚克将安格斯从自己肩上放下。

「主人,请您先走。我会撑住瓦砾,不让瓦砾崩塌的。」

但是,安格斯却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没有回应。

「主人……!」

亚克用力朝安格斯的肩上抓了一把。安格斯的表情立刻因痛苦而扭曲,亚克前后摇晃着他的肩膀,大声喊道:

「请振作一点!您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得去完成吧!」

亚克说完,将安格斯朝瓦砾的方向推去。

「快!走吧!」

亚克用右手撑着安格斯的背,将他推上瓦砾堆。安格斯将「书」夹左臂下,爬上了堆积在眼前的砖墙残骸上。前方有巨大的砖块堆挡住去路,其中只有些微的空间可容许安格斯将身体挤过去。安格斯的脸颊擦过了灼热的砖块,空气带着高温,安格斯的气管感到疼痛,肺仿佛都烧了起来。

亚克也紧跟在安格斯身后,他撑着随时都可能会崩塌的瓦砾,同时指示着安格斯。

「就是这样,右脚先踩在在突出的瓦砾上,对,就是那里。」

在亚克的帮助下,安格斯成功穿过了瓦砾堆。就在下一瞬间,一阵热风从侧面袭来,浓烟也涌进口鼻,安格斯瞬间难以呼吸。

「这里!快!把手伸过来!」

艾文格林呼喊着。就在安格斯要将右手朝艾文格林伸去的同时,脚下的瓦砾突然崩塌。

「主人——!」

安格斯听见亚克的哀号。紧接着是压过所有声音的破碎声。笼罩在火焰中的房屋带着毁灭的声响,朝自己倒来。

安格斯仰头望着上方。

在他眼中尽是鲜红的火焰。

他还来不及出声,便被火焰吞没。

10

我正不断落下、不断落下。

差不多是时候了。湖面已经逼近到眼前,此刻我就连水面上的涟漪都能看见。

这样我的灵魂就会保存到『书』中,而『书』应该也会沉入湖内,再也不会被人打开吧。

最后只等我的肉体消灭,就能将真实彻底隐藏了。

湖面迅速逼近。

当我撞上水面的同时,应该就会丧命的。

就是要这样——

就是要这么做——

只身在黑暗中梦想黎明之人

在你身边充斥着深沉无尽的黑暗

你是如此渺小

当你面对强烈的不安与孤独

感到难以承受之时——

我听见了歌声。

那是不知从何处响起的歌声

你并不孤单

纵使在现实中遭遇挫败

挺身而出吧!兄弟们!

没错,你并不孤单!

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

我强烈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有人正看着我。高亢的歌声正对我发出呼唤。

站起来,我的兄弟!

不要放弃构筑梦想!

不要放开那份希望!

你并不孤单!

没错,我们并不孤单!

如蛛丝般狭窄的道路,蜿蜒曲折、漫长艰险的道路。在道路前方——在遥远的彼端,有十分细微的光芒正在闪动。

那是尽管渺小,却十分温暖的……光芒。

那是——

啊……那是——

如果充斥内心的黑暗就要将你淹没

我随时都能为你伸出手

怀抱相同梦想的兄弟们

抓住我的手,让我们并肩同行

未来就在前方

我……听见了声音。

感受到你的声音正在呼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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