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一卷全

贵族女校里身负蜘蛛的黑圣母,在月圆之夜聆听咒杀的愿望;

豪富家族世代居住在蜘蛛网公馆里,家族继承人接连死于非命;

轰动街头的“溃眼魔连续杀人事件”里,

女郎蜘蛛在床边静静忙碌……

与无限铺陈的因果的织物里,绞杀一切猎物,不死不休。

究竟,谁是蜘蛛?

神探榎木津也迷陷其中的天罗地网,

京极堂能否勘破玄机?!

我心似湍流,虽为岩石从中拦,郎君即是意中人….【注】(原文的前半段为平安时代后期天皇——崇德天皇所撰的和歌,描述思慕之心犹如湍流般激烈,即使受岩石阻隔而暂时分开,不久后亦将重新结合在一起。此段文字将原歌后半段的词句予以改写)

【足高蜘变化之事】

一男子居山里,日暮寂静,明月初升,男子外出散心,见巨栗之上,一女子年约六十,齿涂铁浆【注一】,疏发蓬头,见男子,妖邪一笑。

男子大惊,归家后欲寐,然适才所见女子历历在目,仿若真实,心烦意乱,辗转反侧。月光下忽现一人影,为向晚所见女子之姿,蓬发、形貌皆似,男子骇异无比。遂拔刀,欲待其入内,击杀之。时纸门大开,女子入内而来,男子拔刀,朝女子腰身挥砍而下。

妖物受斩,状似衰弱,然男子大挥一刀,亦几昏厥。家人闻声惊至,见男子昏厥在地。移时渐苏,复原如常。四下虽无疑似妖异之物,却见一巨蛛肢足散乱一地。斯类之物,星移物换,一将转化为怪异也。

——《曾吕利物语》卷之二【注二】

【危机之时亦应思量之事】

(前略)夜阑人静,约莫四更之时,一妇忽然而至,年约十九二十,怀抱孩童。此处人烟稀少,无夫人星夜踽行之理,无疑为妖物,男子不安,戒惧以待。妇人含笑,对怀中孩童曰:“尔父在,去使抱。”推之去。孩童一径而来,男子手握大刀,怒目相向,童遂返,依其母。妇人推之再曰:“莫怕,去。”男子虎睨,孩童又返。如此反复四五回,甚令厌烦。妇人曰:“则奴家自去。”蓦然走近,男子拔刀劈之,妇人惊呼一声,沿壁登顶棚,须臾,天色破晓,男子沿壁而上,过横梁,视顶棚,只见一上臈蛛【注三】毙于其间,爪足长约二尺余,自头至背,刀痕犹新。亦有其他尸骸,多不胜数,不知何人也。又,昨夜看似孩童之物,实一古田五轮塔。盖妖怪面目纵遭识破,若击杀孩童,纵为莫邪名剑,遇坚硬之五轮塔,亦不免折损矣。(后略)

——《宿直草》卷之二【注四】

【孙六遭女郎蛛作弄之事】

(前略)微风轻拂,和暖欲睡,一半百老媪,着五彩衣裳,不知从何而来,至孙六前。孙六讶异,问何人,老媪曰:“老身此地人也。公子常造访,吟咏四季,风流高雅,尤小女听闻方才所吟之歌,思慕不已。若公子念老身舐犊之情,乞莅舍下,一晤小女。”孙六虽疑,仍喜不自禁,随老媪去,行至一大楼门。(中略)见一娇美女子,年十六七,穿着锦罗俱五色丝绸,发长及膝,婀娜行至。孙六见女子,神魂缭乱。女子行至孙六旁,羞赧含笑,诉倾慕之意,曰:“妾慕君多时,今日心想事成,得亲晤之,无上欣喜。愿与君共结连理,成百年之好。”孙六曰:“蒙卿亲睐,然我身份低贱,何言欲结夫妇?且有家有室。卿所言诚意外也。”(中略)孙六百般劝说,然女子固言:“妾不离君。”厮缠不休,孙六无计,落荒而走。俄顷屋舍顿消,只见早先竹丛。孙六茫然,疑是梦境,却无觉醒之感,如是现实,又杳无形迹审视四下,只见一女郎蛛爬行于地。忽上望,无数蜘蛛结巢于檐下。孙六细寻思,此为昨日夕暮时分,以烟管逐出之阴蛛也。此蛛现身于假寐之中,化为女子,欲作弄人也。孙六既恐且骇,命仆将蛛巢悉数除尽,弃与远处荒野,后无事矣。

——《太平百物语》卷之四【注五】

【注一】 日本古时女性及上流社会习惯将铁屑浸与浓茶或酒,取其黑液将牙齿染黑。

【注二】 《曾吕利物语》为一六六三年开版印刷的怪谈集,共五卷,编著者不详。

【注三】 上臈蛛即女郎蜘蛛、络新妇。

【注四】 《宿直草》为获田安静所撰写,延宝五年(一六七七)出版的怪谈集。

【注五】 《太平百物语》为享保十七年(一七三二)所出版的百物语。百物语为日本传统的怪谈大会,据传说完一百篇怪谈后,即有妖异现身。

“你……就是蜘蛛吧?”声音低沉而平静。

放眼所及,皆是樱花。

樱花正值盛开。

猛暴的海风越过春季大海而来,窜上断崖,一瞬间吹散了虚幻现实的荣华。天空、大海和大地浑然化为一体,仿佛一心要把世界染成一片樱红。

樱红的彩霞中,有一道格外醒目的身影。

半朽的墓碑,以及身着黑衣的男子。

与其对峙的,是一名染成樱色的女子。

感觉黑衣男子似乎正勉力佯作面无表情。但是,那只是为了应付场面而表面上如此,还是显现出男子真正毫无感情起伏的内在?女子也不了解。

男子接着说:“蜘蛛网围绕在四面八方,而坐镇在中央的其实是你。落网的蝴蝶那残破的翅膀下,其实隐藏着艳毒的八只长脚……”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事情已经解决了。”女子说道。

“就算事情解决了,你的圈套也尚未完结。”男子说道,“……以碍事者制碍事者。束缚你的人,全都从你身边被排除了。但是接下来又将被束缚。换言之,你的计划还没有结束,对吧?”

“是吗?”女子别过脸去。

“只要除掉接下来将束缚你的人,你就能名副其实的进占这个国家的中枢。接下来……还有吗?”

几枚花瓣落在女子的脸上、发上,绽放。

“难道……你想对我施以驱魔之术吗?”

“没那回事。没有人拜托,我不会那么做的。你身上没有任何附身妖怪,也没有驱逐的必要。”

“是啊,我亲手除掉了附身妖怪,就像你做的一样。”

“这样吗?”男子的眼睛眨也不眨,“换句话说,你为了从一切制度的束缚中解放,贯彻自我,得到归宿,才策划了这个计划……是吗?”

“没错,我想要个归宿,”女子说,“我……我没有一个立身之处……所以,我想要得到自己的栖身之所。”

“既然要,就要最好的地方……是吗?”

“只要是人,任谁都会这么想。这是理所当然的。”

女子逞强地说。男子冷酷地注视她。

“没错……关于这一点,你所采用的方法的确出类拔萃。这诡计真正高明,实在不忍让它就这样湮没在渺茫的时间彼方。”

“承蒙夸奖,愧不敢当。”女子说道,微微地笑了。然而,乱舞的无数樱色碎片模糊了女子的表情,她似乎也在哭泣。

实际上,女子也的确在哭泣。

悲伤,心酸,都是真的。

即使如此——女子还是不得不笑。

男子说:“一年前……你下了毒。”

“有这么一回事吗?”

“二个月前,还有一星期前也是的。”

“那又怎么样呢?”

“你做的太过火了。”

“他们三个都是风中残烛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只是在安排自己的归宿罢了。若是默不作声,谁都不会给我一个栖身之所的。”

男子重新转向女子说道:“就算如此,你还是做得太过分了。就算是为了获得归宿,你究竟要在你走过的路上留下几具尸骸才满意?”

女子早有觉悟,说:“你怎么突然满口仁义道德起来了?一点都不像你。还是……这就是你的极限?但我不这么认为。我知道的,你还不是用你的方法,把好几个人给……”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主义主张或私利私欲而做的。”

“真狡猾。的确,你多半都是受到再三恳求,才被迫地行动。没错,我会想到要请你出马,一方面是因为我看了相模湖事件的调查报告,但毋宁说……”

“是因为久远寺家的……事件吗?”

“是的,那个女子的安身之所被你夺走了。的确,就算你不行动,或许结果也不会改变……不,或许等待她的,会是更悲惨的结局。所以你救了她……她被拯救出黑暗,结果失去了安身之所,死了。或许,你要说你是身不由己?”

“你似乎误会我了。你那种解释,根本是不了解我的真心。”

“我了解。你和我不同,是个人道主义者。所以,你无法对我出手。不是吗?”

“才没那回事。”男子笑了,“其实,我刚才撒了一个谎。”

女子眯起一双杏眼。男子的轮廓变得清晰。

“川岛喜市——我已经找到了。”

“那又如何呢?”

女子将视线从男子身上转向墓碑的暗影。

男子背对女子,仰望樱树。

“的确,你没有作出任何违法行为,所以不痛不痒。事实上,他非但没有揭发你,甚至由衷感谢你。”

“这……真令人开心。”

“你无所谓吗?”

“无所谓呀。”

“听好了。我现在的立场,可以像以前的你一样,不,可以更直接地操纵他。他在我的掌握之中。我可以构筑出一个虚像,使你受到法律制裁,或是让你无法见容于社会,我也可以回溯过去,创造出这样的环境——我是这个意思。”

“我不担心。”

“为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人道主义的你,绝对不会以那种形式使用你的那种技法,对吧?”

“哦?”男子首次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算你隐瞒,我也知道。你的弱点——就是你那种身不由己的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吗?”

“或者说是现代主义也行。你的诡辩——你所编织出来的咒文确实灵验。但是,有时候你却会故意让它产生破绽。”

女子的眼睛锐利地望向男子。“说起来,你是个反现代的阴阳师,和我一样,是中世纪黑暗的后裔,不是吗?然而你却同时又是个现代主义者,这令人费解。述说远古的黑暗、创造黑暗、驱逐黑暗的人,为何又在咒文里织入“要规律、要健全、要做一个现代人”这类温吞的话语呢?你是不是想要借此与社会妥协?若是这样的话,那岂非重大的欺瞒?”

一瞬间,风停了,花瓣轻柔地飘下。

漆黑的男子犹如死神般的风貌浮现出来。

男子开口了:“这话有些不对。祈祷驱魔是我的工作。纵然不情愿,纵然违反我的主义主张,甚或自相矛盾,都没有关系。我只是选择当下最有效的咒文来念诵罢了。现代、反现代、人道、非人道——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类区别。”

女子反驳道:“这是诡辩。你虽然表现出一副越境者的姿态,但那其实不是越境,而是迷惘吧?你难得表露出来的人道主义,也只能够在现代主义的非生产性上,反照出根植于远古之理的黑暗。鬼蛇神佛都失去了栖身之处,只能够枯坐着等死。你的迷惘使人毁灭。你……也是在杀人,跟我一样。”

“很遗憾,这也不对。”男子纹风不动(原文为文),“我并未以现代或现代以前这样的范畴来看待历史。对我来说,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过去就是过去。除了将来,包括现在在内的既往全都是同等的。不管是现代主义还是反现代主义,一切的言论都不可能超脱咒文的范围。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像人道主义,那是因为听的人被人道主义的毒素给侵蚀了。我没有那一类的主义或主张。如果我的话有破绽,那也是在计算之中。”

“但是你……把她给逼死了!”女子难得激动起来。“那并非你的本意,不是吗?”她诘问男子。不知为何,她相信这样的话能够撼动男子。

男子回答说:“那的确并非我的本意,结果叫人难受。但是,那时已经注定好的。由于我的介入。破灭将确实造访——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明白的。所以,我总幻想着会出现某些意外,使得我的行为失效。但是……这类事情从未发生。”

“已经……注定好的?”

“这一点你应该也明白。”男子静静地向女子挑衅。

女子有些混乱,抚上冰冷的墓碑。然后她开口了:“你的介入搅乱了丝线,虽然你坚持做一个旁观者,但你也明白观测行为本身就包含了不确定性吧?那么……预测根本就……”

一阵旋风卷起覆盖地面的花瓣。

男子的话语乘着漩涡,变得饶舌:“确实,观测者没有自觉的话,就无法摆脱不确定性的定理。但是只要观测者清楚这样的局限,把自己的视点也放入观测对象之中,就不在此限。我自觉自己是事件的旁观者。换言之,我清楚观察行为的界限。所以我使用语言,用语言区别自己的境界。我连我观察这行为都视为事件的一部分,并置换为语言。我并非想要从既有的境界中脱逃,也并非试图脱离领域化。”

“你……”

“我的悲哀就在于此。我一直在想,难道你不悲哀吗?但是看样子,你只是对这一点没有自觉罢了……”

男子转向女子

女子颤抖了起来,但是他并未退缩。

男子以勾勒着黑影的凶恶眼神盯住女子。“……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发动的计划是依循什么样的原理而动吧……?”

女子感到意外,一瞬间忘了虚张声势,退后了两三步。这对女子来说是一种屈辱。男子抓住这一点破绽,进行威吓。

“所以你无法停手。”

“停……手?”

停手。

无法停手。

樱花旋转舞落。

“你可以刺激漫无秩序地活动的因子,创造出一个新环境,使其中发生的事件能够自行生产出网状组织,不断地衍生出新的事件,每一个因子及行动虽然会对计划本身造成许多作用,但计划的运作——事件——不会对,每一个个体的因果作用有所反应,只是不断的反复生产出事件。你在无意识当中策划、发动的计划,它的运作本身已经规定了它的体系……”

“那么……我……”

“……在这种情况下,主体与客体、能动与被动这种二元对立的认识论将会失效。如此一来,无自觉的观察者只会误认情况。观察者已不再能够客观地认清当事人所获知的事实,修正轨道。观察者知道的情报愈多,观察就越是沦为隐蔽事实的行为。已经发动的计划永无休止的反复生产新的事件。所以最后……你的愿望实现了。但是相反地,你失去了许多事物。”

“失去……”

失去,失去了。一切都……

“……但是,那不是失去……而是我驱逐了,除掉了。”女子说。

女子摇头,芳葩翩翩飘落。“……就像你所做的,我……”

“那么你为何惊惶?”男子严厉地说,“你……其实悲伤不已。杀害了亲人、朋友,牵连了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当然悲伤。”

女子真的很悲伤。

因为,虽然她说了无数的谎,却总是坦率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男子脱掉黑色的外衣。

几枚花瓣飘落。

他用一种不知是劝谏还是死心一般的口吻说:“即是如此不择手段获得归宿……你还是甘愿要去吗?今后也要继续同样的事吗?老实说,不管你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无所谓。你很坚强,而且聪明,我甚至想为你喝彩,只是……在那个体系当中,没有你这个个体。所以长此以往……你会崩溃。”

男子噤声。

女子望着坟墓。

女子想到了借口:“你是说……沉湎在墓地里的死人要我赎罪吗?这么说来,听说你曾经自称是死人的使者……”

“你那是诡辩。”

男子笑了。

女子也笑了。

“是啊,我就……听从你的忠告吧。”

此时运动总算停止,同时境界消失了。

“……我会……拒绝这桩婚事。”

男子的眼神浮现忧愁。“你……不后悔吗?”

“不。”

“是吗?”男子说。

“可是……就这样在这里化身为石长比卖(石长比卖为《古事记》中神祗之一,如同岩石一般永恒不变的女性),一生守着坟墓,不适合你啊。”

“我不会那样的。”女子说

“你就是说这种体贴的话……才会被误会。”女子这么接口,语尾却被春天的阵风给吹散了。男子虽未听见,却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女子披上了樱色的新衣。

她开口说:“请为我……高价买下。”

男子再次点头,但是女子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盛开的樱花下,腐朽的墓碑前,女子的视线只看得见漫舞的花瓣。

“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哭泣,若是哭泣,就撑不下去。如今事已至此,我会再一次寻找自己的归宿。我不会输,绝不会输。我会活得比你、比任何人都坚强作为石长比卖的后裔,不管是悲伤还是痛苦,我都必须笑着活下去。因为……”

女子静静地、毅然决然地说:

“因为……这是络新妇之理啊。”

01

长门五十次垂着头,合掌膜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嘴里念经似地喃喃念诵,身体向后挺起,于是同样蹲在他旁边验尸的目下国治那张扭曲的脸露了出来。

长长地横躺在地面上的,是一具女尸。从不自然的扭曲姿势,以及散乱一地的寝具,可以清楚看出她遇害时曾激烈抵抗过。

死状惨不忍睹。

绯红的长襦袢【注】(穿在和服底下,有襟的内衣)被卷至腰部,失去弹力的两条白皙长腿伸展在榻榻米上。脚尖仿佛缠足似的蜷缩在一起,只有右脚拇指异样地朝上翻翘。

感觉冶艳无比,仿佛只有那部分是剪贴上去的图案般,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木场修太郎心想:怎么不帮她把裙摆合拢起来呢?

被害人绝非良家妇女。从现场状况和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娼妓之流。即使不是,既然在买春的包厢里遭到杀害,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木场想着这些事,结果那双白皙的较显得更加刺眼了,大概也是因为房间里一片幽暗所致。

话说回来,木下和鉴识人员丝毫没有要为死者拉好裙摆的样子。木场半辩解地喃喃自语“照片都拍好了,应该可以了吧”,走近遗体,拉好裙摆。木下看着木场的动作,一张狸子般的淡黑色脸庞抽搐着,用一副刑警口吻说:“前辈,这一定又是那家伙犯的案,真是可怜。”木场蹲下身时,长门正好站起来,他听到木下的话,慢吞吞的回过头去,以同样慢吞吞的口吻说:“阿国,在解剖完成之前,不可以随便乱说啊。不不不,在破案之前,都不晓得凶手到底是谁,不能妄下断论。”

木下没有回嘴,转向木场,表情纠结得更厉害了。他想征询木场的意见。但是木场不理他,再次望向尸体的脚趾。

长门这个刑警做事向来稳扎稳打,有时候甚至慎重的过了头,这一点木场平素再清楚不过了。但是独独这一次,长门那慎重其事的发言,听起来只像个笑话。的确,这有可能是其他人模仿前人手法而犯的案子,当然也有可能是个巧合,所以现阶段还无法断定。话虽如此……

——一定是那家伙吧。

木场也这么想。

—一模一样

木场的视线从尸体的脚趾徐徐往上移。从腰部到胸部,再到脖子,脸。松垮的张开的嘴巴里,露出小巧的牙齿。形状姣好的鼻子,还有……眼睛。

被害人的双眼——被捣烂了。

原本是眼珠的位置开了两个空洞。皮肤变色、收缩并隆起,血液凝固成黑色,沾附在四周。看不出原本的长相。虽然必须经过解剖才能够确认,但凶器八成是雕金工艺用的尖头锥子。

——是那家伙的凶器。

那家伙——涉嫌连续杀人,遭到通缉的平野佑吉。

手法八成相同。

——这是第四个了。

木场慵懒地站起来。遗体好像要搬出去了。辖区的刑警靠过来,瞪大了眼睛说:“这是那个溃眼魔干的吧?”“溃眼魔”是报纸给平野取的绰号。

木场斜看了长门一眼,意有所指的说:“不晓得,不解剖不知道。但到处都留下了指纹等线索,这案子应该不难办吧。对吧,大叔?”

“阿修啊,案子可不能用难或简单这种标准去衡量……”长门以一贯的慢吞吞口吻答道,“……而且,这次的案子与之前的三件显然不同吧?这若是平野干的,那么除了平野以外,应该还有个人在现场,要不然……”

“喂,你怎么知道?”

“阿修,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老刑警说着,一张无精打采的脸转了过来,“被害人有性交的痕迹,你刚才不也看到了?”

“哦……”

木场只是帮死者理好裙摆而已。

“喏,草纸也被鉴识人员捡去了。被害人是在性行为之后被杀的。平野从未凌辱过被害人,唯独这一次却破了例,令人费解呢。”

——这个老头子,该看的地方都看了哪。

木场感到佩服,这就是所谓的姜是老的辣吧。

“不巧的是,我没有偷看死者裙下风光的嗜好。那种地方我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怎么可能注意到?”

木场咒骂道,长门似乎把它当成了玩笑,说:“女人家的白皙长腿对单身汉是刺激了些哪。”对木场来说,这话有一半说对了。

此时,青木文藏回来了。

“啊,看样子已经问到目击证词了。”

“什么叫做看样子?”

“哦,这里的老婆婆有夜盲症,晚上几乎看不见。可是她勉强记得。”

“明明看不见,还记得什么鬼?”

“体格啊。喏,老婆婆是靠着影子认人的。可是,她说跟被害人一起来的男人体格高大的吓人,而且还是个秃头。”

“秃头?是老人吗?”

“不,听说是个年轻人。若老婆婆的证言属实,那就是个身长超过六尺【注一】(一尺约三〇点三公分)的光头巨汉了。是和尚吗??

“这里可不是箱根。”木场说道。

青木便担心地说:“哦,不晓得那边现在怎么样了呢。”

目前箱根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正闹得沸沸扬扬。二月上旬开始,僧侣接二连三遭到杀害,诗人议论着凶手是否也是僧侣,毫无破案的迹象。根据风闻,木场的朋友、熟人似乎也被卷进这场事件,进退不得。

因为那里是神奈川的辖区,隶属于东京警视厅的木场没办法插手干涉,不过他还是挂念不已。

青木默默不语。木下不安地说:“可是文兄,如果证词确实没错,那就不是平野了。发型姑且不论,但平野个子很小,顶多才五尺二寸【注二】(一寸约为三点〇三公分)吧。对吧,前辈。”

“你很吵哎。是这样吗?可是,在进一步的访查和搜查之前,什么都还不能断定。得询问本部长的判断才行。”

——大个子的秃头啊。

木场觉得有点不悦。他的朋友里,正好就有一名男子外貌如此。他想应该不可能有关系,却又觉得身长超过六尺又剃光头的巨汉应该不常见。

尸体被移走之后,室内看起来更加杂乱。

因为有人把窗帘拉开了。肮脏的墙壁、廉价的镜台、、随意挂在衣架屏风【注三】(骨架呈冂字型,左右两片可折叠的屏风式衣架,专门用来挂放和服。高约两公尺)上的衣带、枕边散乱的草纸——在灯泡低俗的暖色系照明下,这些事物还能够带来淫靡的幻想,然而一旦曝露在阳光之下,就仿佛魔法解除了一般,变得肮脏不洁。木场无法忍受潮湿的尘埃那腐臭的气味,打开窗户。

木框窗户的玻璃破损,只用报纸草草贴补,很难一下子打开。好不容易硬掰开来,对面也只不过是邻家的墙壁。

——连个人都没办法挤进去

木场注视着邻家的灰褐色木墙。

警方认定是平野佑吉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发生在去年初夏到年底,光是已经确认的就多达三宗。最初的事件发生时,木场才刚被分派到本厅搜查一课,连状况都搞不清楚,所以也不晓得案件详细的经过。一切都是他事后听说的。

第一个牺牲者是信农町的地主家千金

被害者名叫矢野妙子,十九岁。

妙子品行端正,邻居对她的风评也很好,是个表里如一的女孩。

——真可疑哪。

一般来说,被害人都会变成好人或坏人的其中一种。加害人也是一样,不是被评为“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就是“那家伙的话的确有可能杀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尽管现实中鲜少会有如同样板中的好人和坏人,但一扯上杀人事件,似乎总是变得如此。

所以……

没有人知道那个叫妙子的女孩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她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坏名声。但就算没有丑名,却依然惨遭横祸。

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五月二日上午十点——由于女儿晚归,妙子的母亲担心地外出寻找,却在自家斜对面的雕金工艺职人平野佑吉家的玄关口发现妙子的遗体。

遗体没有任何遭到凌辱的迹象,然而,双眼被锥形物体给刺穿了。

警方立即断定平野是凶手。

因为那天早上,妙子说要去看看平野的情况而出门,并且同一时刻,不止一两人目击到平野握着染血的凿子,茫茫地走在路上。

平野佑吉当时三十六岁,他的妻子在昭和二十三年亡故,之后一人独居。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租下了犯罪现场——信农町的屋子,房东是矢野泰三,妙子的父亲。

根据报告书记载,平野当时似乎处于精神耗弱的状态他的朋友及医生也证实了这一点。事实上,妙子就是因为前一天看到平野一脸苍白的回家,模样非比寻常,才会担心的一大早去拜访平野家——家人如此述说。

妙子似乎生性热心助人,对于平野这个鳏夫,平时就关心他的生活,处处照顾着他。这起命案,可以说是一般被视为美德的热心助人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平野并没有落网

五个月后,十月中旬过后,出现了第二名牺牲者。是一名叫做川野弓荣的三十五岁风尘女子地点在千叶县的兴律町。

这名被害人的双眼也被捣烂。只是因地点相距遥远,起初被视为与平野无关的单纯情杀案。因为川野弓荣和矢野妙子不同,是个男女纠纷不断、自甘堕落的女子,过着与“平行端正”四个字完全沾不上边的生活。

弓荣的情夫似乎不知三四个人,几乎都与弓荣有过金钱纠纷。听说初期搜查阶段锁定的嫌疑犯也是平野。后来这两起案子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木场并不知情。因为那个时候,木场正为了给夏季发生的麻烦是收拾善后而东奔西走。会不会是因为查到了指纹?

接着,逼近十二月的年底,出现了第三名牺牲者。

这个时候,媒体耸动地报道了“溃眼魔平野”的恐怖名号。

案发地点是胜浦町,同样位于千叶县。第三名牺牲者名叫山本纯子,是一个三十岁的女校教师。双眼同样被捣烂,没有遭到凌辱的迹象。

只是,这起命案有数名目击者,他们的证词中所叙述的凶手的年龄、外貌与平野完全一致。再加上从伤口的形状推断出凶器相同,此外更检验出大量疑似平野的指纹,于是“连续溃眼魔平野佑吉”的名号一下子震惊了社会。

说到十二月,木场一样埋首于一起相当棘手的案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起发生在远方的命案详情。

然后……

新年过去,平野依旧尚未落网。

不晓得是飞天了还是遁地了,溃眼魔杳然无踪,连去向也查不出来。报纸则定期想起来似的批评警方的无能。

就在一月过后,平野潜伏在东京都内的说法开始流传开来。一会儿有人看到淀桥有个行迹鬼祟的男子怀里揣着锥子出没,一会儿是神月坂有个男人呢喃着“我要眼珠”,追着人跑。风闻、可疑的情报甚嚣尘上。更夸张的是,连疑似平野的男子在调布的废寺里用碗公装着人类的眼珠,津津有味地吃着这种可笑的传闻都煞有介事地流传开来。

如此一来,东京警视厅也不能坐视不管了。一月底,警视厅从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以及信浓町的辖区召来负责人听取情况,虽然为时已晚,但总算设置了搜查总部。

——真的是为时已晚哪。

事到如今才想要采取人海战术,也无从下手了。案发后都已经过了那么久,只要凶手想逃,不管是北海道还是熊本,哪里都去得了。

所以木场实在提不起什么干劲。他胡乱浏览了数据,心想:这还能怎么办?根本无从下手。

即使如此,他还是稍微思考了一下。

——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十九岁品性端正的女孩。

三十五岁自甘堕落的风尘女子。

三十岁严正不阿的女教师。

被害人没有共同点。每一个眼睛都被捣烂了,所以这一定是俗称的猎奇变态杀人,但话说回来,这也太无脉络可寻了。木场也看了被害人的照片等资料,不过他们的外表也找不到任何共通点。

矢野妙子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标志少女,在当地似乎被称为小町美人【注】(小町指的是日本诗仙之一——绝世美女小野小町,在日本以小町称美女,相当于在中国以西施喻美女)。另一方面,川野弓荣有着一双娇媚的丹凤眼,是个颇具姿态的成熟女性。至于山本纯子,则完全显示出她的知识阶级意识,脂粉不施,从外表甚至连年龄和性别都看不出来,是最令木场避之唯恐不及的类型。

——光从照片看不出什么端倪哪。

共同点除了都是女人以外,还真找不出其他半项。如果说凶手是个变态,接二连三袭击同一类型的女子,那还勉强可以理解。可是只要是女人,任谁都好的话,就有点令人费解了。寡廉鲜耻的色魔或强奸魔当中或许也有这种荒唐的家伙,但是平野并没有侵犯被害人。他只是杀了她们,而且……

——还捣烂眼睛。

有什么理由吗?

这真的是连续杀人吗?

搜查员里没有任何人对这一点存疑。并不是由于状况证据如此现实。而是因为捣烂眼睛这种奇特行为自然而然地赋予了这些个别的事件统一感。

而且凶器是特殊的工具。

在这种案子里,动机往往会被视为其次。大部分的搜查员都认为,想在“溃眼魔”这种狂人身上寻找人性的动机和逻辑上的合理性,才是一种错误。所以他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吧。

但是木场感到不对劲。这应该是平野犯的案吧,但是,一定……

——有什么。

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这种几乎不成共同点的共同点或许是成立的。

女人……

然后,佛嘲笑着东奔西走的刑警似的,现在又有一个女人被杀了。

牧场直觉地想:这一定也是平野干的。被害人一样还是——女人。

愚蠢透顶。

——这连根据都算不上。

正当木场望向半空,想要关上难以关闭的窗户时,看见被朝露沾湿的蜘蛛网正闪闪发亮。

中间盘踞着一只巨大的女王蜘蛛【注】(女郎蜘蛛即络新妇、横带人面蜘蛛,学名为Nephilaclavata,在日文中,“络新妇”与“女郎蜘蛛”只同一种蜘蛛,发音完全相同。为保留其女性意向,女郎蜘蛛、络新妇之译名保留原书中使用汉字)

“前辈,该怎么办才好?”青木叫唤木场。

“青木你那是什么乳臭未干的口气?想法子改一改好不好?大阿呆,什么东西怎么办?”

“哦,就是千叶县本部的这位……”

“我是千叶本部的津岛。这里的指挥是怎么搞的?”

一名长相凶悍的男子傲慢地插话进来。

“那有什么怎么搞的?”

“你们这样任意胡搞,把事情抢光,我们很伤脑筋的。也得顾虑一下我们千叶的立场啊。主导权又不在警视厅手上。”

“这还不一定是平野干的吧?”

“你说那什么话啊?那具遗体——是说我差点连遗体都看不到喽——只要看那具遗体不就一清二楚了吗?竟然抢先行动。”

“啰嗦!你们这些慢郎中,自己拖拖拉拉到这种时候才来,还说什么抢先不抢先的?不都说还不晓得是不是连续杀人事件了吗?不要妄下论断啊。再说,这里可是东京都,而且是四谷,是四谷署得辖区啊。”

“那你们来这里干吗?”

“你这人真的很啰嗦。当然是有人请求支援,我们才来的啊。说起来,就算这是溃眼魔干的,也都是因为你们放任凶手逍遥法外,才会发生这种事。知道分寸一点。”

“这要说的话,都因为信农町……”

“哎呀哎呀,真是辛苦了。”此时长门插了进来。

这种情况,还是交给好好先生吧。

总之,木场最痛恨这类麻烦的地盘争夺意识。所以他带着青木悄悄离开房间。

走廊一片昏暗,而且潮湿。

“果然就是卖春宿的感觉呢。”青木眼界大开地说。木场讨厌他那种学生似的说话口气,青木这个年轻人很讲义气,令人欣赏,但是牧场就是看不惯他那种一本正经的作风。

“喂,你该不会威胁了那个老太婆吧?”

“威胁?威胁什么?”

“就是说,这里是非法的,不是合法的住宿设施。只要调查,问题多的是。如果直截了当地逼问,老太婆好不容易打开的嘴巴也会闭回去的。”

“我才没做那种事哩。”青木说。但是牧场明白,如果一个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那么青木那种大义凛然的态度本身就形同一种威胁。而且警察这块招牌,很可能给那一类人带来莫大的压力。牧场说:“总之我去见一下老太婆”,也不听青木劝阻,猛地打开像是柜台的房间门扉。50

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是一张满是补丁的暖炉矮桌,或者说,这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暖炉矮桌,在那满是补丁的景色中,坐着一个老太婆,穿着同样满是补丁的棉袄。

老太婆抬头,那张脸仿佛吃了两三颗酸梅似的皱成一团,狐疑地仰望牧场。

“干吗?还有事吗?”

“打扰了。”

“真的很打扰。”

“阿婆,别这么说嘛。”

“我有名字,叫多田麻纪。”

“哦,麻纪阿婆啊。我叫木场。”

“怪名字,有什么事吗?要问昨晚的事的话,我全都告诉那个长得像小芥子木偶【注】(产于日本东北温泉乡的土产木偶,特点是圆头圆身,没有手脚)的小哥了。”

“就是要问那件事。”

木场眼神示意青木关门,穿着外套坐进暖路矮桌里。

“是你报警的吗?”

“是啊,客人起得太晚,我想去收延长费,没想到人竟然变成那副德性。幸好钱已经先收了,要不然差点就被白住喽。我不想被牵扯进麻烦事里,所以才敢快报了警。不行吗?”

“没有啊。话说回来,那个个女的是常客吗?”

“第一次来。收这种只来一次的客人,准没好事。”

“完全不认识吗?”

“你很烦欸。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你是想说我老糊涂了吗?穿着那种昂贵友禅【注二】”(友禅染为江户中期由宫崎友禅斋发明的一种染布法,利用米浆防染等精细的手法,以约二十六道工序染制而成,花纹优美繁丽)的女人,才不会上我这里呢。

“昂贵?她穿的和服很昂贵吗?”

“很贵啊。”老太婆冷冷地说,接着向木场讨烟。木场给了他一根纸卷烟,老太婆仍然板着脸收下,津津有味地抽了起来

“告诉你,那是某户人家的太太跟别人私通。虽然化妆化得像个妓女,不过那是装的。”

“真亏你看得出来。阿婆不是有夜盲症吗?”

“都跟你说我叫多田麻纪了。就算看不见,这点事我也辨认得出来。有那种廉价的脂粉味。不管外表再怎么装,老娘也看得出她的底细。我可不是白干了三十年这行生意的。看你生的一张木屐脸,可别这样就把别人给看扁了。”

多田麻纪朝木场喷了一口烟。

空气中传来一股混合酒精、香烟和樟脑的味道。

——原来不是风尘女子啊。

那么想要查出身份,可能得花上不少时间。

“女人的伴呢?怎么样?”

“什么叫怎么样?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老娘才没那个闲工夫把同样的话说两遍。”

“你说那个男的……”

——川岛新造。

木场的朋友。

战争时期,川岛担任甘粕正彦【注】(甘粕正彦(一八九一~一九四五)为日本陆军军人,因杀害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而入狱,后来到伪满进行特务工作,任“满洲映画协会株式会社”理事长,日本战败后服毒自杀)的左右手,相当活跃,现在开了一家小型电影制作公司。他是个高人一头的巨汉,不知为何剃了一颗光头。木场对这件事很在意。

“……是个秃头的巨汉。我想问问其他的。”

“其他?什么其他?没有其他了。我想想……对了,他戴着墨镜。”

“墨镜?”

川岛也戴墨镜。

“你怎么会知道?晚上你不是看不见吗?墨镜也可以闻出来吗?”

“你这人真笨哪,是他自己说的啦。我说:‘里头很暗,小心一点。’他就说:‘噢,晚上戴着墨镜太危险了。’然后拿了下来。”

“服装呢?”

川岛现在依然喜欢穿军装。

“我怎么会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老太婆说,那对可疑的男女是在二十三时过后上门。她平常不收生客,但是昨晚连一对客人也没有,而且他们大方地事先付账,所以多田麻纪便带两人到房间去。付钱的据说是女方。

“然后一直到早上,我都待在这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可是男的走了吧?”

“我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拖拖拉拉地赖着不走,也只是添麻烦,早走倒是没关系。可能是趁着老娘睡觉的时候回去的吧。杀了那个女人之后。”

“玄关的锁呢?”

“没那玩意儿。就算要偷,这里也没半点值钱的东西。客人会自行锁上房间的门锁,不要紧的。”

“客人……会自行上锁?”

这么说来,纸门上似乎附有挂钩式的小门锁、

“然后呢?”

“你真的很啰嗦啊。所以说,我早上过去一看,房间门还锁着。我大声吼叫,要他们差不多该起床滚蛋了,却没人出来,所以我就把纸门踢倒,结果……”

“阿、阿婆,等一下。”

“我叫多田麻纪啦。”

“那个房间只能从里面上锁吧?”

“这不是废话吗?”

“那个房间是锁着的吧?”

“就跟你说是那样了。”

——密室吗?

木场最痛恨密室这种蠢话了。

而且……

这种地方与那种卖弄歪理的词汇格格不入。首先要有夸大不实的舞台装置,这种词汇才能够发挥它作为词汇的价值。古老的阳馆、因果报应纠缠不清的古宅,或是坚固的要塞——只有这类场所中发生的脱离现实的事件,才适合“密室”这两个字。它一点都不适合郊区买春宿这种落魄的风景。而且只是老太婆踢到纸门就会消失不见的密室,木场才不想煞有介事地以密室称之。

即使如此……

“喂,阿婆,那凶手是怎么离开的?”

“那种无所谓的事直接去问凶手啦。啊,光看到你那张四角脸,我就觉得挤死了。快点出去吧。”

没错,真的无所谓。

这与时间本质无关。

这不是伪装成自杀的杀人事件,也并非耍弄不在场证明的精巧案件。凶手几乎已经确定。就算嫌犯不是真凶,这也不是塑造成不可能犯罪就能如何的案子。

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密室。

木场说了声“打扰了”后,有气无力地站起来,把整包烟扔到暖炉矮桌上说是饯别。多田麻纪顶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冷冷地说:“谢啦。”

木场走出房间,青木和木下正等着他。

好像要收队了。部下问有没有收获,木场说:“哦,听说命案现场时从里头上锁的密室。”两名年轻刑警同时笑道:“前辈又在胡说八道了。”

木场要两人等着,再次前往密室。

他想确认一下门锁。包厢里还留有几名辖区警官。

木场拱着肩膀,威吓似地进入房间。木场颇清楚自己勇猛的外表能对人造成多大的恐吓效果。在本厅搜查一课的猛将里,论起容貌的凶恶,木场也是数一数二的。而这样的他现在变本加厉地一脸怒容,就算他的行动有些可疑,也没人胆敢出声制止。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人阻止他。

入口的纸门只有一道。

纸门靠房间那一侧的木框中央吊着一根金属棒,前端成钩状。柱子则嵌进了一个金属环,可以将钩子挂在上面。是常见的简易锁。

太简陋了,而且相当老旧,感觉随时都会掉下来。可能是因为多田麻纪想要从外面开门、用力摇晃而造成的吧。就算钩子勾上,只要拆下纸门,的确还是打得开。纸门也相当破旧而且歪斜,似乎可以轻易拆下。

木场傲慢地“喂”了一声,叫来其中一名狐疑远观的警官。

“喂,这个锁有没有采指纹?”

“噢,好像已经采了。刚才有吩咐下来,说可以随意调查了。”

“知道了。”

木场命令警官锁上门,自己则慢吞吞地来到走廊。

纸门一关上,里面就传来傻傻的一声:“锁上了哟。”木场摇晃纸门几下,看看情况。确实打不开,却也弄出了相当大的空隙。从空隙望去,可以看到门锁像根火柴棒般横在那里。只要插进细长的物体再往上扳,这种锁三两下就打得开吧。

——老太婆说她把门踢开了。

看看上框,做得很不紧密。木场把手指插进隙缝里稍微往上提,再轻轻一推,纸门就从下框脱离,往室内倾斜倒下。

“呜哇!”里头的警官叫了一声,接住纸门。

门锁还勾着,真的很简单。

——就跟没锁简直没两样。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知道也并不尽然如此。这个锁虽然简陋,却也发挥了十足的功能。只能从里面上锁的话,既然上锁,就代表里面有人。除非里面的人睡得不省人事,只要门被踢倒或拆掉。就一定会被发现。此外,如果室内无人,这个房间就没有任何存在价值,换言之,完全没有从外侧上锁的必要。

而且这个房间是如此地简陋。就算门锁高级坚固,状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密室。

木场想要把门装回去,却办不到。因为门锁还勾着,不好挪动,而且他只能抓住纸门的一侧。

不知为何,木场弄得有点狼狈慌张。

——进去装比较快吧。

于是木场试着进房。但是门锁勾着的纸门比想象中更难搞,怎么样都钻不进去。小个子的多田麻纪姑且不论,大个子的木场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踏破纸门。里面的警官按着纸门,也左右为难。木场和警官夹着纸门推来推去,忙乱了一阵。警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木场也丝毫没有说明的意思,这也难怪。

木场逼不得已,放开纸门,大声命令里面的警官把纸门装回去,接着又吼道:“纸门装好了就把锁打开!”

——等一下。

这个时候,木场发现了。

在上锁的状态拆下纸门,到这里都没问题。或者说,现在就是这种状态,所以这确实可行。如果从走廊办得到的话,从室内应该也办得到吧。不管是从里面或外面,都是可行的。

但是要把纸门从现在这个状态——锁着从门框拆下来的状态——再依照原样装回去,只有从室内才办得到,不是吗?

——还是灵巧一点的人就办得到?

木场再次抓住纸门,却停手了。不可能。

就算有缝隙,也只塞得进指尖。除非握力超群,是不可能从单侧抓住纸门,与门框保持平行地垂直提起的。就连蛮力十足的木场都做不到。

——使用工具的话办得到吗?

应该不是办不到,但是很难吧。不,没有这么做的意义。

完全没有。

如果门真的上了锁,那么就算拆掉纸门这个粗鲁而简便的方法再怎么容易,在这种情况下,也不适合逃脱的方法。应该排除才对。

那么,能不能像平常一样打开纸门,来到走廊,再从外面上锁呢?

的确,只要使用丝线之类,花点心思,或许就办得到。不,一定办得到。但是那也是没有意义的。有时间耍那种花招,倒不如快快闪人才是上策。

——这里不适合诡计。

木场心想:这果然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问题。不,根本不应该当成问题。

那样的话。

的确,这道纸门的锁非常容易打开。换言之,要侵入上锁的房间也是可能的。要不被发现地偷偷潜入,或许有些难度,但是如果不在乎被里面的人发现,要大摇大摆地闯入是很简单的。不需要任何花招。

可是,反过来就不行了。

这代表不耍花招,就不可能逃离上锁的房间

——没错,不可能。

所以……如果这里真的本来上了锁那么上锁的人就是从纸门以外的地方——例如窗户——逃脱的。这是天经地义的结论。但是如果木场的空间感觉正确,他认为人类是爬不出刚才看到的那扇窗户的。这里也不可能有密道或密门。是自己看漏了吗,还是……

——老太婆在说谎吗?

那么她为什么要说谎?那个老太婆有什么理由不得不作伪证吗?就算有,也完全弄不明白她特意把房间弄成密室有何意义。

——总之,先相信老太婆的话看看吧。

木场转念想到。接着,他发现最后只剩下一个解答。

——发现的时候,凶手还在室内吗?

此时,警官总算装回了纸门,想要把上了锁的纸门再装回去,或许还是相当费功夫。果然行不通。

警官睁大眼睛,诧异万分地问道:“刑警大人,这是什么回事?是什么实验吗?”木场瞥了他一眼,低声凶了一句:“别问那么多,给我安静闭嘴。”

警官答“是”,行了个最敬礼,闭上了嘴巴,木场推开他,总算得以进入室内。他将室内扫视一遍。染血的棉被似乎和遗体一起移走了,感觉不再狭窄,反倒是一片空荡。

房间大概有四张半榻榻米大。有些地方凹凸不平,原本一定是壁橱一类的地方也硬是铺上了榻榻米。为了增加房间数,房子应该是改造过了。

可能是因为这样,除了急就章做出来的窗户外,没有其他开口,也没有顶棚橱柜。家具只有镜台、衣架屏风和木制垃圾桶而已。虽然有烟灰缸和小火炉,却没有矮桌之类的东西。记得刚才榻榻米上摆着水壶和两个缺了口的茶杯,不过似乎被鉴识人员拿走了,现在没看到。不管怎么样……

没有密道,也没有人可以躲藏的地方。

——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究竟是谁上的锁?难道是尸体上的锁吗?既然门是锁着的,上锁的人就一定在里面,要不然那家伙一定是从别处离开的。

木场仰望天花板。

凶手从天花板静悄悄地降下,杀害了女子……

在静悄悄地缩回天花板。

——又不是蜘蛛.

“喂,天花板调查过吗?”

“咦?天花板吗?”

警官吞吞吐吐,里面的另一名警官答道:“天花板上应该没有调查!”

“这样啊,我想也是。”木场念经似的嘀咕着,视线下移。窗户。

木场决定也查看一下窗户周围。刚才完全没考虑窗户是否能够当做逃跑路线,所以完全没有加以确认。

不管如何,总之预防万一。

结果看了也是白看。和邻家之间的距离事实上之差三四寸,连个人都塞不进去。

木场探头一看,与邻家之间的空地上堆满了堆积如山的垃圾。破掉的茶杯、折断的筷子揉成一团的纸屑,还有破布。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几乎要风化了。每一个都褪成相同的颜色,化成相同的质感……

——啊

破掉的茶杯与纸屑之间有一个异质的物体。

——是墨镜。

木场探出身体,脸几乎要贴到邻家墙壁上,尽可能地伸出手去,总算捡到了。形状和木场印象中的相同,他强烈地感觉这和川岛带的墨镜是同一款式。

所以……

木场避开警官的视线,偷偷地把墨镜扣押了。

木场内心一片悸动,一点都不像他。

抬头一看,女郎蜘蛛正凝视着自己。

下午两点,他来到四谷署。

搜查会议上众人一片倦怠。

木场原本就痛恨会议这件事

这次也是,虽然参加人数多,但实际上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大家已经有了默契,认定凶手就是平野,根本无人对此存疑,可是没有任何确证,也不可能出现任何有建设性的积极意见,只有辖区及千叶县本部提出的不同看法,打乱了这群废物的团结。

木场姑且将多田麻纪的证词报告上去。

他特意不使用密室这种说法,只说“证人说纸门原本上了锁”。密室之中词汇,在警察当中是不通用的。

不出所料,甚至没人注意到从里面上了锁的状态就叫做密室,木场得到的只有“那又怎样”的疲弱反应而已。这个时候,木场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所以完全没有说出他针对纸门做了实验。

结果,最后的结论是:在指纹的核对结果以及司法解剖的报告出来之前,现阶段要将“左门町妇女溃眼杀人事件”视为一连串溃眼命案的凶手所为,似乎太过武断。和长门那令人不耐烦的见解没什么两样。

在会议作出这个毫无意义的结论之前,牧场一直在思考着装在内袋里的墨镜。

这是证物,当然应该提交上去。

但就算要提交上去,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说明提交、什么时候提交才好呢?

这原本不是什么应该犹豫的问题,也不需要说明,只要说自己发现这个东西就行了。而且刑警原本就没有不交出证物这样的选项,意图隐瞒从现场扣押的遗留物,是决不允许的事。所以这连想都不必想。

但是牧场犹豫了。

为什么犹豫?他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答案。

——川岛。

的确,他很担心川岛,但是木场并不真的认为川岛与这次事件有关。即使内袋里的墨镜式样与川岛所戴的相同。

——款式相同又怎么样?

同款的墨镜到处都有。就算川岛与事件有某种形式上的关联,他也不太可能会是凶手。而且就算川岛是凶手,木场和他之前也完全没有非包庇他不可的情义。川岛只是朋友,又不是木场的救命恩人。但是……

木场细小的眼睛仔细观察周围。

没有一个搜查人员知道木场捡了墨镜。即使就这么三緘其口,这里也没有半个人会怀疑木场,没必要担心。可是,他无论如何就是心神不宁,内心七上八下。当时,警官应该压根儿没注意到才对,没有任何人看到……

——但是蜘蛛看到了。

“解散。”部长的话声响起。

就在木场沉思之际,会议结束了。

他终究没有从口袋里拿出墨镜。

木场完全错失了时机。

这……这不是故意隐瞒,木场在心中为自己辩解。

这几乎是情势使然。一开始,木场想要在报告多田麻纪的证词时,顺便将墨镜作为证物提交出来——顺理成章地交出来——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没有人对木场的报告感兴趣。所以,他只是错过了机会罢了。而且会议本身是浪费时间,只是场徒有虚名的会议,所以,所以……

——不对,这只是托词。

自己骗自己也没用——木场心想。

的确,他曾经有过提交证物的念头。但自己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隐匿,才把他给捡起来的吗?

木场回想起来,他根本是避着警官的耳目建起墨镜来的。

那种罪恶感,就是最好的证据。

刑警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木场完全没有听到人员如何配置,以及决定了哪些事项,慌忙叫住长门。

“大叔,你要去哪里?”

“什么?阿修,你振作一点啊。你和我要去平野以前住的信农町啊。”

“等一下,这还不一定是平野干的吧?”

“哦,是还没确定啊。阿修,你都没在听吗?听说里村医师核对伤口后,断定了凶器的形状相同。唔,几乎确定是平野干的了。只是里村医师的意思是凶器的形状相同,他可没说凶器是同一把。而且还有你说的那个老妇人的证词,那边也得调查一下。”

“那边?你说的那边,是说秃头男……”

木场按住内袋。

“对,巨汉那边,阿文和阿国跟四谷署的人一起……你根本没在听吗?”

“我们不能去那边吗?”

“都说你跟我去信农町了啊。”

长门缓缓地移动起来。

“喂,大叔,事到如今再去信农町又能怎样?平野逃亡都已经过了半年以上。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吧。”

“你真的完全没在听呢。我们要去见平野的朋友,我记得姓川岛……”

“川……岛?”

“对啊。数据上也有写啊,他是平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那……那个姓川岛的是……”

“是个印刷工人。”

?——是别人啊。

长门边走边翻文件,把那一部分指给长门看。

“你真的一点干劲也没有呢。资料至少也该看一下吧,这里。”

数据上写着川岛喜市这个名字。

二十九岁,任职于酒井印刷厂,和木场认识的川岛不是同一个人。平野因职业之故,朋友不多,据说他在犯罪之前,与这个川岛交情一直不错。

——是巧合吗?

除了巧合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吧。

“据说这个人看到平野精神耗弱,非常担心,才介绍精神神经科【注】(在日本过去精神医学和神经医学并未明确划分,精神科称为“精神神经科”)医师给他的。”

“那个医生是……”

“”呃,这么说来,数据上没写那个医生的名字呢。

“医生比较重要吧?”

“辖区正在调查吧。”

长门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木场仍无法释怀。

信农町的查访徒劳一场。

川岛喜市在一个月前辞掉了印刷厂的工作。

他似乎也搬家了,之后行踪不明。印刷厂老板说,川岛喜市是个开朗的男子,虽然人有点轻浮,但工作很认真。他辞职非常突然,也完全没有说明理由。“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因为女人?”老板事不关己地说着。木场从他的态度,敏感地察觉他想要撇清关系。

为了慎重起见,木场询问川岛这名青年的身家数据,但老板说不记得了。

——川岛喜市会是川岛新造的亲戚吗?

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

——如果是又怎么样?

每件事都教人无法释然。木场还不了解该循那条线索追查下去,才能够有所发现。

回到刑警办公室一看,青木和木下正在喝茶。

一旁还有四谷署的刑警。

青木说“前辈,辛苦了”,让出座位。木场礼让长门,但老人往较远的椅子走去,木场不得已,只好坐了下来。

木下开口道:“被害人的身份终于查出来了。”

“真快哪。”

木场原本以为,如果那个女人就像多田麻纪所推测的,不是个风尘女子,那么应该得花上不少时间才能查明身份。因为如果是良家妇女,当然是掩人耳目出门的。

“不仅如此,还问到了重要的证词。”

“真是太快了。然后呢?”

“哦,叫人不敢置信的是,被害人是一家大商号的媳妇呢。”

被害人名叫前岛八千代,二十八岁,嫁到日本桥一家老字号绸缎庄已有三年。

“真亏你们查得到哪。可是,那么就是红杏出墙喽?”木场望向木下问道。

木下说“这个嘛”,望着青木。青木苦笑说:“前辈,好像不是红杏出墙。”

“为什么?”

“唔,证人是死者的丈夫,应该还在署里吧。那家伙真的非常下流……”

早先青木等人回到现场一看,有个行踪诡异的男子正在门口附近徘徊。他一下子窥看屋里,一下子绕到后面,形迹相当可疑。青木等人把他抓起来盘问,才知道是八千代的丈夫——前岛贞辅。

“听说那家伙从半夜起就一直在那里盯梢,是跟踪老婆过来的。”

“盯梢?在这种大寒天里一直盯着吗?”

“是啊。他死缠烂打地,打算坚持到老婆出来的样子。结果没想到警察蜂拥而至,害他想回也回不去,又不能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进退两难。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屋里铁定出了什么事,所以老婆出不来,却万万没想到盖着草席、被担架抬出来的尸体就是自己的老婆,之后还呆呆地继续守在那里。”

男子对警方的盘问一头雾水,青木察觉有异,硬是要他确认遗体,前岛才总算清楚了状况。

“那……你说不是红杏出墙是……”

“如果完全听信那个废人老公的说法,好像是老婆偷偷在卖淫。”

“卖淫?良家妇女吗?”

“女人是无法理解的啊,木场前辈。”

木下说的一副他对女人了如指掌的模样。

据说,事情的开端要回溯到一个月以前。

结婚之后,前岛夫妇相敬如宾。八千代人长得娇美,照顾老公无微不至,对待用人、业者相当和善,与客人应对也十分得体,还会算账,怎么看都是个无可挑剔的绸缎庄少奶奶。相反的,贞辅不晓得是绸缎庄第五代还是第六代当家,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少爷,打从骨子里什么都不会。唯一的优点只有胆小谨慎,是个街坊公认的脓包大少爷。每个人都说,八千代嫁给那个痨病鬼真是太可惜了。青木说,这部分已经迅速查证过了。

贞辅本人似乎也经常向周围的人炫耀,说这么好的妻子就算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贞辅平素不畅接听电话,唯独那一次却不知为何亲自接了电话。对方似乎也完全没想到会是店老板接听,一个陌生的男声以傲慢的口气问道:“府上的老板娘是叫八千代这个名字吗?”

贞辅不高兴的应道:“是。”

“娘家姓是金井吗?”男人又问。

贞辅心想“这家伙真无理”,却也忍不住好奇起来,装成用人的口气回答:“是的,太太的娘家的确是姓金井。”男声应道:“这样,那么……”接着说,“那么你转告他,‘屋后的太郎稻荷神社里,香油钱箱旁有一封书简,若不想让夫婿知道你过去的恶行,务必过来取信。’”

“贞辅问他名字,那男人说了声‘这个嘛’,想了一下,答道:‘就说我是蜘蛛的使者吧。’”

“蜘蛛?这家伙开什么玩笑啊?而且将电话的口气怎么那么像古装剧?那,老公跑去找那封信了吗?”

“倒也没有。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人会怎么做呢?换作是我,也不晓得会怎么做呢。总之,老公吩咐小伙计把这段话转告老婆,自己偷偷摸摸地监视起老婆的行动。那个叫前岛的家伙,本性似乎就是这么阴险。

八千代显然大为震惊。

然后似乎立即前往稻荷神社,贞辅偷偷跟在后头。八千代四处张望了好一阵,才穿过鸟居,拿起信之后,陷入茫然。贞辅说他躲在社殿后面偷看八千代,感觉到气氛非比寻常。

八千代立即把信揉成一团,扔掉了。贞辅把它捡起来。

“贞辅说,信上写了五六个男人的名字,底下则写着‘知汝隐情,盼复’。第二张纸上应该写了联络方式,但被老婆拿走了,老公手中没有。”

“简直像古装剧里跑出来的家伙哪。可是光靠这些,根本不晓得是在说些什么呀?”

“贞辅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结论:上面的名字是与妻子有过一腿的男人的名字——妻子是个娼妇。”

“这也太突兀了吧?”

“我也这么认为。”青木说。

关于这件事,贞辅既没有责备妻子,也没有盘问她。后来他尽可能佯装无事,但严密监视妻子的行动。原本就派不上用场的老板就算完全不工作,对家业也毫无影响。贞辅把全副心思都用在观察妻子上头了。八千代表面上和平常无异,但曾经好几次在半夜拨打可疑的电话。

在寂静中讲电话,音量当然压得极小,不可能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是八千代偶尔会厉声大吼起来,贞辅只听到一部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要多少你才答应?”八千代似乎这么说。

“被勒索了吗?”木场问,目下摇头说不是。

“前岛坚称那不是勒索。对吧,文兄?”

“是啊,事实上,八千代也没有拿钱出去的迹象。不过这些都是糊里糊涂的老公说的,值不值得相信,实在很难说。根据老公的说法,老婆是在交涉自己的价码,是在争论她不能卖的太便宜。”

“蠢透了,又不是花魁【注】(日本江户时代的高级妓女称为花魁)。”

“就是啊,全都是老公的一厢情愿,听起来很像是他胡诌出来的,连我都忍不住想叫他多少该相信自己的老婆,可是啊……”

贞辅的老婆——实际上就是像娼妓般被杀害了。

大前天晚上,八千代一样偷偷地打电话。贞辅远远地仔细观察,看到妻子从香囊里取出折叠起来的纸张,边看边讲电话。

那天的电话讲得特别久,八千代的样子比以往更可疑,侧耳偷听的贞辅自然也十分聚精会神。没多久,只听见八千代有些激动地说:“我明白了。一次,就这么一次。”

接着八千代在纸上写了字,粗鲁地放下话筒。贞辅说,他从没见过妻子如此粗鲁的模样。他完全没办法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平常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贞辅就此确信了。

——妻子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是个卖淫的妓女。

木场心想:多么自私的判断啊。任谁都会有烦躁不安的时候,不可能总是保持同一个样子。

贞辅装作若无其事,走到妻子面前。

木场觉得他的行动真是阴险到了极点。

八千代显得有些慌张,但随即佯作无事,匆匆地离开了。那种铁定心里有鬼的态度,让贞辅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然后老公趁着那天晚上,像个贼似的偷了老婆的香袋,抄下上面写的内容。所以才知道对方的联络方式以及昨晚密会的场所。”

会合的地点是四谷暗坂,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分。

贞辅按捺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尽可能不与八千代碰头,等待时机。过了晚上八点,他谎称要去棋会所而离开店里。当然,这是为了方便八千代出门。

“真搞不懂。姑且不论是不是卖春,自己的老婆要去跟其他男人密会啊,阻止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方便她出门?”

木场这么说,木下便说:“男女感情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的,前辈难道不了解这种心情吗?我倒是可以了解啦。”青木用一种斥责木下的语气说:“他是想捉奸在床啦。”

青木应该是以木场也听得懂的说法在为他说明,但是听在木场耳里,感觉根本是被瞧不起了。反正迟钝的木场就是不了解男女之间的细微感情。青木察觉木场不太高兴,赶忙说下去:“那个老公不辞劳苦,竟然躲在店铺前的电线杆后面,等待老婆出门。天气这么冷,他也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哪。忍耐了半个小时之后,老婆走了出来……”

八千代围着披肩,把脸遮住。尽管如此,远远地还是看得出她化了浓妆,贞辅保持一段距离,尾随在后。不接男女之情的木场觉得这种行为真是阴险极了。

暗坂的入口处站着一名巨汉,相貌非常奇特。

“他说那是个怎样的男人?”

“哦,就像那个老婆婆说的,是个身高超过六尺的彪形大汉,秃头——应该是剃光头吧,而且三更半夜的却带着墨镜……”

木场双手抓住外套,拉紧衣襟。

那就是现在藏在自己怀里的证物。

“……而且都这种时代了,还穿着脏兮兮的军服。”

“等一下,你说军服?”

是川岛。不会错,是川岛新造。

木场感觉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激动。那是一种罪恶感,难以承受之重、惭愧、焦躁以及想要自保的本能恰到好处的糅合在一起的奇妙感觉。这个时候的牧场,一定像个顺手牵羊的小鬼头般,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想要蒙混过去似地说:“那一定很醒目吧。”木下说:“是啊,是很醒目啊,只要看过一次就忘不掉。”

“那应该很容易找到吧。”

用不着木场拿出证物,川岛应该不用多久就会被当做关系人拘捕了。

青木开口了:“前辈,根本不必找啊,前岛抄下了联络方式。”

“对呀,那……”

“是啊,凶手——姑且不论他是不是凶手——总之昨晚和被害人在一起的客人究竟是谁,不用多久就可以查出来了。现在四谷署的人正在调查,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那个客人就是凶手嘛。”木下揶揄青木那慎重其事的发言似的,用一种大舌头且不可一世的口吻说。

“怎么,木下,你的意思是这不是平野干的吗?”

木下说客人——川岛就是凶手。

这个断定不能够置若罔闻。木下故意要挑起木场的忧虑似的说:“没错,秃头巨汉就是凶手。”木场问他根据在哪里,青木便接着回答:“那个老公——前岛贞辅站在外面监视,出入那间屋子的,似乎只有那个巨汉而已。”

“哦。”

八千代和秃头男谈了一阵后,两人生硬地依偎在一起,走到四谷三丁目的十字路口。接着……他们竟胆大包天地经过四谷署前面,往信农町方向前进,然后忽然拐进小巷子里。贞辅跟在一大段距离后,两人暂时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贞辅慌忙奔过去,但是当他抵达小巷时,两人已经消失无踪了。胆小而阴险的跟踪者,他会保持那么远的距离跟踪,是因为秃头男看起来很可怕。

小巷子直通到底,没有岔路。

他们离开视线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穿过巷子,所以贞辅认为他们一定是走进路边某一栋建筑物里了,而且还不是太里面的。所以他一家一家仔细查看,却没有看见类似的地方,也没看见供人休息的旅馆招牌。这也难怪,非法的卖春宿是不会设招牌的。多田麻纪的屋子外观也只是普通的民宅。

“那里发生过火灾,房子都很旧了。这一带除了市谷的前陆军省和内藤町——也就是御苑,除了这些地方以外,全部烧光了,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一带幸运地留了下来。”四谷署的刑警说道。

青木问:“那一家在做那样的生意,四谷署那里……”

“哎,知道是知道啦,近在眼前嘛。”

“那么你们没有查报……”

四谷的刑警略微苦笑,有点客气地回答:“哎,那个老太婆战前好像做了很多有的没的坏事,不过现在倒是很老实。她过得很低调也很朴素,我们想说不需要盯得那么紧……”

此时木下又嚣张地插口道:“你们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这可是个大问题。看那种设备,也不可能拿得到小房间式的简易住宿设施许可吧。如果是茶室的话,就不可能住宿警察不可以容忍那种卖春旅馆般的不良场所存在。”

皮肤质感粗糙的有点像蝾螺的刑警瞥了木下一眼,不耐烦地回答:“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那里并不是黑道管理的地方,老太婆也不是到处拉客、让底下的女人接客抽成的老鸨。更不是拉皮条的,他只是让个体户流莺廉价使用罢了。总比让他们随地铺个草席就和客人办事要来的好吧。”

“这一带是风化区吗?哦,新宿游廓【注】(花街)就在附近呢。就算这样,从卫生角度来看也不好,同时触犯了消防法跟旅游业法吧?说起来,流莺本来就该取缔。不是吗?”

“木下,你少啰嗦。”

四谷署的刑警露出极不快的表情,于是木场代替他们牵制木下。木下脸上挤出一堆皱纹,眉毛垂成八字形,不满地噤声。

“那根现在讲的事无关吧?重点是那个……前岛吗?那家伙的证词可以相信吗?”

木下闹起别扭,青木打圆场说:“什么意思?前辈的意思是前岛贞辅作为一个证人,人品是否可以相信吗?”

“不是啦。那家伙一下子就把人给跟丢了不是吗?那段期间说不定发生了什么事哪。”

“哦,所以说他真的是意志坚定呢。他一直耐着性子,站在巷子入口,把巷子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那栋屋子不管是从后门还是玄关,都得经过前面的小巷子才能出入,所以站在那里监视是最好不过的。那家伙带着怀表,他说看丢了人,是二十二时五十五分的事。和老婆婆的证词几乎一致,他说那两个人是二十三时左右来的。”

“然后呢?他在那里等了多久?”

“唔,四个小时左右。”

现在是最寒冷彻骨的季节,而且当时是深夜。木场不可置信地复诵道:“四个小时?”青木微微笑了一下,说:“所以他也感冒啦。”

临晨三点左右,男方出来了。

贞辅踟蹰了一下,决定等妻子出来。男子的联络方式已经掌握了,现在重要的是妻子。

那个忠贞贤淑的妻子,究竟会变成怎样一个荡妇,从这栋可疑的建筑物走出来呢……?

“接下来他又等了四个小时。实在阴险的像条蛇,教人哑口无言。可是跟着出来的是一个邋遢的老婆婆,接着警官过来,然后我们闯了进去。”

“所以没有平野登场的余地,秃头就是凶手啊,前辈。”

怄气的木下这么作结。听完他的话,原本一直默默不语的长门慢吞吞地发言道:“那么凶器又怎么说呢?那是为了伪装成那连串命案而动的手脚吗?”

“这当然就是预谋杀人了,是要事前准备。那种凿子不是随处都买得到的,得拜托铁匠特别打造才有办法。”

蝾螺这么说。青木问道:“市面上没在卖吗?”刑警回答:“平野也是特别定做的。”

川岛。

溃眼魔。

主妇暗地里卖春。

无意义的密室。预谋杀人。

——什么跟什么啊?

别说是混乱了,根本兜不到一起。木场难得地搔了搔头。他抓了抓理得极短、硬得像铁丝的头发,“哼”地从鼻子突出短短一声叹息。

“喂,那个笨老公现在在哪里?”

“还在署里。刚才还在接受这里的署长侦讯,手续和确认事项还没有完成。”

“我要见他,大叔也一起来吧。”

木场站了起来。众人一脸困惑。

煞风景的侦讯室里空气滞闷,而且寒冷。房间里只有一道嵌了铁丝网的窗户,看起来和刚才卖春宿的房间也有那么一点相似。

正中央的椅子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身穿和服的男子,鼻子上挂着鼻涕,身形貌似葫芦。

他的脸色苍白,但眼圈泛红。是发烧了吗?要是发烧,应该病的颇严重——木场心想,却没有半点慰问他的意思。葫芦看到木场,稍微左倾点了个头。

“真是倒霉哪。”

木场是刑警,所以不说应酬话。但是他也不会因为看到对方不顺眼,就劈头恫吓人家。他会忍耐到极致,直到无法忍耐了,再怒吼出声。这就是木场的作风。

“是不是很沮丧?”

葫芦——前岛贞辅放屁似的“呵呵”应声,吸起鼻涕。

“哦,是吓了一大跳啦。我碰上这么恐怖的事根本没道理嘛。”

——真是个娘娘腔的家伙。

“我也完全没料到内子竟是那种女人,你不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吗?”

“比起老婆被杀,遭到老婆背叛的打起更大是吗?”

“这样说的确也是啦。我一直信赖的内子背叛了我,光是背叛也就算了,没想到还演变成这种事。咱们店铺可是名誉扫地了。”

木场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不耐烦了起来。

总觉得这家伙莫名地惹人嫌。

“你应该已经被问过很多次了,不过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吗?和你老婆在一起的那个巨汉,你看得有多清楚?”

“那么恐怖的男人,只要看过一次,就一辈子忘不了哪。那个巨汉长得像恶鬼一般,搞不好有八尺那么高,手脚也很长,一副很野蛮的样子,眼神也凶神恶煞的。他想这样眨了好几次眼睛……”

“衣服呢?他穿着军服吗?”

“是啊,会喜欢做那种鄙俗打扮的,不是什么狐群狗党,就是地痞流氓,总之不是什么可以堂堂正正走在大马路上的人吧。那种低俗的衣服,就算有人求我,我也绝对不穿。可怕可怕。

“才不会有人求你咧。”

——你这家伙才不适合军服哩。

牧场嗤之以鼻。

川岛为什么会一直穿着军服,木场隐约明白。川岛一定也和木场一样,既迟钝又落伍,是个笨拙到家的人。

比起内在,外表意外地更能够左右一个人的价值。不,直到数年前,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人的价值,就靠他身上有几颗星来决定。是大将还是小兵,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军人被迫拥有匹配那些星星数目的内在,每个人都这样生活。很简单。

但并不是简单就好了,或者说简单才是错的。一个人的价值要靠那种东西来决定,那还得了?人的价值应该是更微妙、更复杂的,所以一个社会有着如此简单的判断基准横行,果然还是不对的——这点事木场也了解。

战争结束后,复杂的现代社会来临,价值观变得更加错综微妙了。如问是否有丝毫改变?答案是“什么都没改变。结果现在的人依然是以外表来断定一个人。牧场感觉这种风潮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只是判断的基准变得暧昧了,范围更广了。如果完全没有改变的话,对木场这样的笨蛋来说,过去那种简单反而还比较好。

所以像木场这种无法巧妙融入社会的人,往往会迷失自己。若是漫不经心,就会消融在暧昧模糊的社会里,弄不清哪里才是自己了。所以至少要强调自己没有内在,若不怎么做,存在价值就会动摇。

换言之,服装这种东西,就是要强调自己与社会其他人不同的铠甲。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不过木场觉得川岛也是这样。青葫芦也像个庆葫芦,穿着娘娘腔的和服,这和穿军装是同样的道理。

“要是见了他,你认得出来吗?”

“当然认得出来。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他长得就像条蛇似的。”

“真的吗……”

川岛乍看之下虽然吓人,但长相倒还颇为可爱。

“……你从刚才就一直说着什么鬼啊蛇的,把人家说得还真难听。说起来,哪有人身高八尺的?你是不是太夸张了?”

“呃,我是说印象嘛,又不可能真的拿尺去量。可是恕我再三强调,他的脸我看得很清楚。绝对不会错。他就像这样,眨巴眨巴地眨着眼睛……”

“喂,什么眨眼?你不是说他戴着墨镜吗?”

“他才没带那种东西呢。”

“啊……”

墨镜在木场手里,他离开时不可能带着。

“等一下,他一开始戴了的吧?”

“一开始?哦,好像是吧。一开始我跟踪他们,只看到背影。他走出来的时候,我才从正面看到他的脸,那个时候已经没戴了。”

那么,川岛是戴着墨镜来的,然后拿下搁着了吗?不,他把墨镜扔到窗外了。

——为什么?

“他无声无息像个大入道【注一】(妖怪的一种,名称为“巨大的和尚”之意。据说是一种高大如山的巨人妖怪)似的穿过门出来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所以……过了十分钟左右,对,他又折回来一次。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跟踪他们的行迹败露,差点吓死了。”

“折回来?”

“嗯,这我也跟署长说过了。然后他又进去,很快就出来了。接着就这样离开了。”

“凶手会回头吗?不是应该要逃走吗?”木场忍不住问一旁的长门。

“不晓得哪。像是回来确定被害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或是忘了什么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所以折回来拿,也是有这种可能吧。”

——证据。

——墨镜。

可是证据留在那里。

他是为了湮灭证据才把墨镜丢掉吗?不,如果他是为了湮灭证据才折回来,不可能会做那种事的。与其丢出窗外,倒不如带走。

“太奇怪了。”木场自言自语地说,长门应道:“是吗?的确是蛮奇怪的哪。”简直就像落语【注二】(日本传统技艺之一,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中的隐居老头才会说的话。长门接着问:“那个男人出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左右吧?在那之前都没有任何人出入吗?”

“连个人影、连条狗都没经过。”

“这样啊,然后那个人又折回来……那样的话,是三点十分左右的事吗?”

“差不多吧。”

“他在里面待了多久?”

“三分钟左右吧。

“他第二次出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他的脸了?”

“因为大入道走出来,我确定了内子进去的建筑物,于是监视地点移动到屋子对面的垃圾桶处,所以第二次看的特别清楚。和第一次是同一个人,表情和态度都没有变。”

“是吗。然后呢?”

“还是没有人经过,当时是大半夜嘛。五点半左右,有送报的经过,但是略过了那一家,接着送牛奶的经过。一样略过那一家。到了六点半左右,里面有一个老太婆脸色大变地走出来,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我走到玄关口看看,又打消了念头。嗯,最后我还是没有进去。那个时候,大马路上零星出现了行人。我担心被人看见,没办法,只好绕到屋子后面看看。”

“为什么有人就要绕到后面?”

“刑警先生,那当然是因为我在盯梢这方面是个门外汉啊。天黑的时候,藏在电线杆后面或垃圾桶旁都还好,但是天一亮……怎么说,很丢脸哪。我钻进那栋建筑物与右邻围墙之间的缝隙——那是条小径,我的衣服都给磨脏了,不过我还是钻进那里。我本来想绕到后院去,但是那里没有后院哪。跟后面的人家紧贴在一起,根本进不去。连一分【注】(约〇点三〇三公分)的空隙也没有,一根手指也插不进去。”

“这我知道。可是啊,别嫌我啰嗦,你也太夸大其词了。那里至少有三寸宽吧。”

木场把手伸进隙缝里捡起了墨镜。要是连根手指都插不进去,木场的粗手臂不可能伸得进去。

“这样吗?或许是吧。然后就在那个时候,玄关口传来声音,我吓得腿都软了”

“声音?那是……?”

“我想大概是那个老太婆回来了。”

“什么叫大概?”

“因为我又没看见,当时我夹在屋子旁边嘛,只看得见墙壁而已。”

“也对。可是,你怎么知道是那个老太婆?”

“事实上就是老太婆回来啦,后来他又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么她应该回来过一次,可我没看见她回来,所以一定是那个时候回来的。这是理所当然的推理嘛。”

“老太婆也回来了?”

疑似凶手的男人和报案者都回来过一次,奇妙的吻合。长门开口问:“有多久?”

“什么东西多久?”

“你钻进建筑物旁边,到听到声音为止的时间。”

“大概三分钟吧。”

“三分钟?……这样啊。真快呢。”

“很快吗?我倒是觉得很漫长。”

长门纳闷地偏了两三次头,向木场问道:“阿修,你跟那个老妇人谈过吧?她是不是很胆小或者很冒失,或者是……”

“才没那回事呢。我看那个老太婆就算被砍了头也会哈哈大笑,胆大包天呢。非常刚强,是个女中豪杰吧。”

“那她为啥么会脸色大变呢?”

“大叔,你怎么问这种理所当然的问题呢?当然是因为看到尸体才脸色大变啊。就算没有吓得六神无主,想想那副死相吧,至少也会脸色……”

“阿修,我说啊,短短三分钟,是没办法从现场来到警署的。所以那个妇人应该不是出来报警的。那么在那个时候,她应该还没有看到尸体吧。”

“哦……”

确实如此。而且多田麻纪供称:“客人迟迟不肯离开,她过去一看,才发现尸体。”那么以发现尸体的时间来看,六点半是太早了也与供述不符。

不过长门少根筋地用一句“她一定是有什么事吧”作结。“不好意思打断你的话,前岛先生,后来又怎么了呢?”他接着催促青葫芦。

“后来……是的,待声音完全歇止之后……哦,为了慎重起见,声音消失之后,我还在原地屏息潜伏了五分钟左右吧。静下来之后,我回到路上,想了想便绕到另一侧,就是建筑物的左侧。那里的隙缝比较宽一点,虽然是条死巷,但有厨房后门。”

“你进去里面了吗?”

“才没有呢,我又不是小偷。我只是窥看屋内的状况而已。”

“然后呢?”

“一片死寂啊。”

那个时候……

屋子里应该只剩下多田麻纪以及女子——这个葫芦的妻子——冰冷的尸体而已。

“我在那里呆了多久呢?没有任何声息。不久后。不久后,玄关又咔啦啦打开,把我吓了一跳。我像这样蹲下身来,偷偷摸摸一看,刚才那个老太婆又……”

“喂,这次是经过多久?你进去屋子左侧,从后门窥看情况,直到老太婆出来,这中间过了多久?”

“呃,我想想,十分、十五分……不,先等一下。那个老太婆第一次出来,我记得是六点半左右,我看了怀表。然后我进去右边的隙缝再出来,这中间大概三到五分钟,顶多十分钟吧。然后我进去左边……玄关那里又有动静,是七点过后……不对,大概七点半吧。这样算算也过了四五十分钟呢。我躲过老太婆后,死了心,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就是垃圾桶旁边。真是吓坏我了。”

“那么你在人家屋子两边鬼鬼祟祟待了将近一小时?”

“应该是吧。老太婆这次板着一张脸,柃了个包袱出来了。然后没有多久,她就带着警官回来了。”

“包袱?”

“对,我记得是紫色的包袱吧。过了很久,老太婆才带着警察一起来,对,差不多是八点半左右吧。”

那么多田麻纪发现尸体,是在六点四十分到七点三十分之间了。以时间来说相当早。木场说:“好早哪”,长门同声说道“好慢哪”。木场问他什么东西很慢,反而被问什么东西很早。

“大叔,那个老太婆说客人早上迟迟不离开,她想要去收延长费,才踢开房间纸门的。早上七点算晚吗?如果过了十点还不出来,老太婆会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七点实在太早啦。”

老刑警笑容可掬地回答:“阿修啊,对方是生客啊,这要怎么说都成吧?规定什么的随口胡诌一通就可以了,当然是愈早愈好。五六点的确是太早,但七点的话,还是说得过去吧。就说我们这里的规定是到七点,要加收多少钱都行,她打的当然是这种算盘喽。”

原来如此,确实有理,的确像那个女中豪杰会做的事。可是……

“大叔说的慢是指什么?”

“阿修,那当然慢啦。从现场走到警署这里,顶多只要十分钟吧?来回二十分钟就很够了。那个妇人是脚不方便吗?还是四谷署的对应太差?从证人刚才的话来看,妇人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报案呢。”

的确,这次事件又花得太长。

第一次外出是三分钟,这太快了。回来之后又出去,这次花了一个小时。多田麻纪的行动,两次都不符合通报警察所需要的时间。

长门说出蠢话来:“她是顺道去哪里了吗?”木场倒不觉得有人会那么荒唐,去通报杀人命案还会顺道去办别的事。

“这件事姑且不论,前岛先生,从昨晚到今早之间,除了那个妇人以外,有没有其他人离开那栋屋子?”

“就只有大入道而已,这一点错不了。”

“这样啊。”长门伤脑筋的说,拍了两三下额头,望向木场。木场盘起胳膊,右手拳头碰到坚硬的东西。是装在内袋里的证物。

——那个人是川岛吗?

“那个……老太婆出门以后呢?”

“什么?所以说,警官就来了啊。”

“不是啦,我是说警官抵达之前。”

“我待在垃圾桶旁边,也有到大马路上走过一会儿。但是眼睛一时半刻都没有离开过玄关。我来来回回,眼睛一直盯着。”

感觉像在夸耀,说是居功自傲也行。

此时青木走进来,小声地说:“已经知道死亡推定时间了。”木场简短地问几点,青木也简短地回答:“临晨三点,误差前后十分钟。”

——那个时候川岛还在。

“目前报告只有这样。”青木说道,退下了。

木场益发感到难以释怀。眼前的证人——而且是被害人的丈夫——是最让牧场看不惯的类型这也加深了这件事的不对劲。长门那慢条斯理的动作也同样让木场不耐烦。那个慢郎中又悠哉地开口说:“可是前岛先生,天这么冷,亏你撑得住呢。你肚子一定很饿了吧。从你离家到现在,总共已经将近十七个钟头呢。”

痨病鬼稍微扭了扭身体,“哦”了一声,有点喜孜孜地说:“我全副武装,带了围巾,穿了底裤和毛线袜,还带了怀炉,也包了饭团带去,感觉有点像侦探呢。”接着他伸出中指,轻轻抚平抹了油的头发。

——老婆死了,他竟是这副德性?

木场终于忍无可忍了。

“混账东西!”木场怒喝,拍打桌子。“这时老婆被人抢走的男人说的话吗?”

“什么抢走,才不是理,我一直被那个叫八千代的荡妇给骗了。”

“被骗?啰嗦!竟然愣头愣脑地跟上去,你以为是在游山玩水吗?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不都是自己的老婆吗?你的老婆就在你面前被人给杀了!你稍微有骨气一点吧!要是你当时立刻闯进去,揍那个奸夫,把老婆带走,他就不会被杀了啊!”

青葫芦一脸气愤难平地瞪着木场。他鼓起腮帮子来,简直像个小孩。

“你、你别血口喷人了。我可没道理要被你这样吼。说起来,我可是被害人啊。而且那种女人才不是我老婆呢。那种、那种婊子活该被杀!”

“混账东西!”木场这回双手用力敲桌,“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不能置若罔闻。你这混帐的意思是妓女通通该死、全都活该被杀吗?你有种再给我说一次,看我拿你撞破铁丝网,扔出窗户去!”

木场气势汹汹的模样,把青葫芦吓得更是面无血色。

“这、这个人是突然怎么啦?这跟妓女无关啊。我是说,明明有丈夫,还、还跟其他男人私通的不检点女人,死了也是活该。自古以来,男女私通被抓到,本来就可以先斩后奏的啊!【注】(日本江户时代的法令规定,若是抓到妻子与人通奸,丈夫可以当场杀死男女双方,不留活口。若不当场斩杀,就必须报官处理)”他半带哭音地说。

奸夫淫妇杀无赦。

这样啊。

——这个青葫芦有杀老婆的动机。

没错。

木场发现了。种种事实从各个角度将疑似川岛的男子推上了搜查线,尽管如此,若把川岛视为凶手,却会有很多令人难以信服之处。就算找到再多旁证,川岛凶手说依然有破绽。总之有牵强之处。

不管卖春一事是真是假,八千代这个女人应该确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她很有可能因此遭人勒索。

那么如果假设川岛是恐吓她的人,就更没有理由杀她了。客人杀死买来的妓女太奇怪了。

妻子不是被勒索,而是遭人杀害。那么身为丈夫的这个人,反倒是最可疑的嫌犯。至少以常理来看,这比较有真实性。

把葫芦老公当成凶手比较合乎道理。

他等于没有不在场证明。不,他甚至作证说命案发生是他人就在现场附近。再加上他刚才喋喋不休说出来的那堆证词,也令人质疑其可信度。或许全都是编造出来的。木场瞪着他。

“你、你们该不会在怀疑我吧……”

木场细小的眼睛露出厉光,一径威吓他。

前岛像只苍蝇似的,忙碌地摩擦着手掌,出声抗议:“……太、太可笑了。我根本用不着杀老婆,只要写封休书就行啦。那种东西三两下就可以写好,事情不就结了吗?我、我何必杀她呢?蠢死了!”

“蠢?很蠢是吗?”

“当然蠢啦。为了那种女人糟蹋自己的一生,太愚蠢了。”

“听说她是个很贤惠的老婆不是吗?”

“哼,那是以前。我也经常拿她自夸,但那是因为我以前都被蒙在鼓里。不过如今演变至此,状况就不同了。谁知道她以前瞒着我背地里都干些什么勾当?就算表面上装的再怎么贤惠,卖淫的就是卖淫的。一想到我跟那种女人曾经是夫妻,我就气得快七窍生烟啦。我被她给骗了,被她给耍了。最后竟然还给我捅出娄子来,我家延续了六代的招牌都被她拖累到名声扫地啦!”

前岛憔悴的面容异常地充满魄力。

而木场感到厌倦至极。

眼前男人说的这番话,并未违背世间的常识。他说的没有错,而木场却毫无道理地无法接受。

“管她是卖淫还是罪犯,那都没有关系吧?她不是对你仁至义尽了吗?对你来说,老婆……到底算什么?”

“老婆就是老婆啊。”

“哼。”

木场开始同情起八千代这个女人来了。

木场向长门使了个眼色,他已经受够和这种人说话了。长门老态龙钟地拍了一下手,说:“前岛先生,已经可以了,麻烦你再多坐了会儿。”说罢他站了起来。青葫芦再三重申:“我没有杀人喔。”

交接的警官是之前帮忙按住纸门的警官,木场忍不住背过脸去。“阿修,你满意了吗?”长门用一副老亲戚的口吻问道,然后说,“接下来就交给四谷署的人吧。”

木场在走廊上问长门:“那个……呃,怎么说呢,大叔……”

语不成句。但是长门察觉他想说什么,看也没看木场,应声说:“唔,是该把他当成嫌疑犯吧。”

“四谷署的人也这么想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长门道,回过头来说,“我想没办法把他拘留太久,但是若要怀疑的话,他的确非常可疑。不能因为他是被害人的丈夫,他的话就全盘接受。只是不管怎么样,都得等到开会决定,不可一个人鲁莽行事。不能做出越权的行为来。我们只是来支援的。哎,等到明天的会议再说吧。就算证人的话可信,也得先把过世的妻子的底细查个清楚。而且……”

说到这里,长门难得露出严肃表情,“……还有凶器的问题。”

“凿子吗?大叔好像很在意它哪。那种凿子有那么特殊吗?”

“唔,木匠使用的凿子,再细顶多是八厘凿吧。但是听说凶器的尖端只有两厘左右,是非常细的凿形物体。而且前段扁平部分形状很特殊。平野工作的工具留在他家里,听说全都是特别订做的,警方请制作这些道具的工匠过去一看,说是少了一根细凿子。仔细地询问那把不见的凿子的特征之后,发现它与被害人的伤口形状几乎一致,所以才断定那把二厘凿就是凶器。就像四谷署的人说的,那不是可以轻易弄到手的东西。而且关于凶器形状的细节,并没有流出街坊,所以我认为若是有人想要模仿,也很快就会被识破。从那位前岛先生的言行举止来看,我不认为他能够做到这样的事。”

但川岛也是一样吧。当然,这些都只是臆测。

“大叔,你在现场的口气听起来对平野凶手说相当的质疑……但你还没有排除平野是凶手的可能行吗?”

木场半带挖苦地说,结果长门回了他一句和现场时相同的话:“不管怎么样,现在要下定论,还言之过早。”

长门说他要回本厅。木场大声宣告似地说:“那我要回去了。”他总觉得在明天之前整理住一个像样的想法才行。他不擅长思考。

木场准备回去时,青木经过他身边,快活地说:“前辈,加门先生找了好久啦。”木场反问加门是谁,青木说是四谷署的刑警。似乎不是刚才同席的那个蝾螺。

“找了好久?找什么?我吗?”

“是啊。那个呃……降旗,叫降旗弘的那个人,我记得是去年年底逗子事件的……和神奈川共同搜查时的关系人吧?”

听见意外的名字,木场感到困惑。

“是啊。”

“那个人是前辈的朋友吗?”

“朋友?才不是咧。他才不是什么朋友,只是小时候他住在我家附近罢了。他怎么了吗?”

降旗是木场老家附近一家倒闭的牙医家儿子。他本来好像是精神神经科医师,似乎有什么缘由,辞掉了工作。

去年年底,降旗牵扯进木场负责的某起事件。他们暌违了二十年再会,却没有任何怀念的心情。说是儿时玩伴,好像很好听,但其实只是家住在附近,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如果对方不主动联络,他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想起这个人来。

“哦,听说那个人就是诊疗平野的神经科医师。世界真是小啊。”

“呆瓜。那是因为精神神经科的医师很少,又不是外科内科,总共也没几个。可是那家伙应该不干医生了,就在去年春天还是夏天的时候……”

“嗯,听说他辞职之前诊疗的最后一个病患,好像就是平野。平野接受诊疗的日子,就是他犯案的前一天。降旗先生辞职后,不知道去了哪里,加门先生正在找他。”

“可是我听说已经问到医生的证词?”

“唔,似乎讯问了不止一次,但是他辞职之后,就行踪不明了。幸好病例之类的好像留了下来……”

“那种也有病例啊?”

“不晓得。或许是随手写下像笔记般的东西吧。总之,加门先生说他一直想找降旗先生再谈一谈。然后他偶然得知了逗子的事件上个月好像向神奈川洽询,结果,喏,那个石井警部……”

“哦,石井那个呆头鹅啊。”

石井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警部,与木场因缘匪浅。降旗所涉入的事件里,负责的搜查主人就是石井。

“他现在出差去箱根山了。”

“箱根是别人负责的吧?报上登的是别人的名字啊。”

“因为没个结果,所以他这位大爷不得不亲自出马吧。然后本部就陷入一团忙乱,没时间理会,所以加门先生又向辖区的叶山署洽询,结果听说降旗在上个月底已经搬出借住的教会,去了东京,也不晓得去了哪里,所以叫加门先生询问警视厅的木场。”

“干吗找我?我可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没跟他见面吗?”

见是见了。上个月底降旗打了通电话过来,木场和他去喝了一次酒。

“不……最近见过一次,可是只是喝酒,没听说他要上东京,当然也没听说他要在哪里落脚。去问那家伙寄住过的教会牧师那里比较快吧。”

“牧师说他不知道。”

“真没办法。说起来,逗子的事件才送交检察厅,还没有解决吧?关系人的去向怎么没有掌握清楚呢?真是蠢货。”

青木说:“你骂我也没用啊。”

确实如此。木场情人找来那个姓加门的刑警,告诉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加门这个刑警有着一双昏昏欲睡的眼睛,人中部分很长,一张脸松垮垮的。这么说来,好像曾经在会议中见过他。加门好像有点失望,木场告诉他若有什么消息,会立刻通知他。

总觉得累了。

思考也没个具体的想法。

木场无言地走到玄关口,尽可能摆出不悦的表情邀请青木说:“去喝一杯怎么样?”

“啊,好啊。承蒙鬼木场修邀请,不管是地狱还是哪里,我都乐意奉陪。记得在丰岛服勤的时候,我们常常一路喝到天亮呢。请让我作陪吧。”

“别说大话了,你不是老是三两下就睡着了吗?”

木场和青木在被调派到东京警视厅前,从隶属于池袋署时就彼此认识,两人前前后后已经有四年交情了。青木害臊地“嘿嘿嘿”地笑,环顾四周,悠哉地说:“这一带虽然现在这么煞风景,但火灾以前可是条花街呢。”

四谷与新宿相比,灾后重建的速度非常缓慢,依旧到处是赤裸裸的战争伤痕,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气。虽然肃杀,但这个城镇仍不干爽,感觉是阴湿的。

“什么以前,那也不是多久前的事吧。四谷是靠陆军吃饭的三业地【注】(允许料理店、应召站、艺妓茶座三种行业营业的区域之俗称)啊。不过那是荒木町那里,这边是左门町。说到左门町,呜呜呜——,是阿岩的【注一】(《四谷怪谈》的女主角,遭变心的丈夫伊右卫门设计毒死,化成幽灵报仇雪恨)发源地才对吧?”木场模仿幽灵的手势说。

“前辈,《四谷怪谈》的故事是真的吗?”青木问道。“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木场粗声粗气地回答。

听说在过去,四谷有一道门叫做四谷大木户。换言之,这附近是江户的终点——边界。木场听人说过,所以知道《四谷怪谈》里的薄情郎伊右卫门,是以守护江户边界的御先手组【注二】(御先手组为江户幕府的军方编制之一,负责治安工作)的一个同心【注三】(同心为江户幕府的下级官员,负责庶务及警察等工作)作为原型。

现在四谷已经成了东京的中心,不再是边界了。围绕都市的边界早已重新划分。但是,木场觉得这个城镇即使经历祝融肆虐,却仍旧有点阴湿,是因为这片土地曾是边界之故。

“城镇的面貌是瞬息万变的,但是气味和湿气长期浸染其中,是很难消失的吧……”

木场也这么觉得。

闇坂底下那一带,现在似乎已经换了个名字,但是过去它曾被称为谷町公园。这一带是个钵状洼地,地形也完全就是个谷町,据说在明治时期,是三大贫民区之一的贫民窟中心,就另一种意义来说,也算是一种深谷吧。

聚落本身似乎在明知末期完全消失殆尽了,但是听说在那以前,这里满满地居住着被社会成为下流阶层的各行各业人物。

城镇被烧得一干二净,废墟又形成另一个城镇。新的城镇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完全变了副模样。但是……

???——就像遗迹一样吧。

只要挖掘,就会显现出过去的面孔。

或许和居民、建筑物无关,那种东西一直都存在着。木场这么说,青木便答道:“那种想法不太好哟。”

“果然不好吗?”木场说。离开信农町后,两人发现一处肮脏的小摊子,凑了过去。

他们喝了掺水的廉价酒。加热之后,就不晓得自己喝的究竟是什么了,但还是能醉。

牧场首先思考该思考些什么。

“木下他啊……”青木说,“……很讨厌娼妇吧。”

“讨厌?”

“去年夏天,红线取缔强化月动员的时候,看那家伙杀气腾腾的。我是没问他详情,不过可能有什么理由吧。”

“这样啊。”

“唔,卖春这种事,从社会的良知来看,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行为。既然我国是个现代国家,能够没有这种事是最好的。”

——说这什么像学生一样的话。

“世上不可能全都只有良善的一面啊。废娼运动从明治时期就开始实施了,你看那个运动结果怎么样?说起来,现在在红线区里工作的那些女人,大部分原本都是慰安妇吧?创立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的是国家,而建立它的前身东京料理饮食店工会的不就是警视厅吗?回溯历史的话,建立吉原【注四】(吉原为江户时代官方所设立的花街,起源与一六一七年幕府将娼妓集中于日本桥茸町,其后遭火灾摧毁,迁至浅草千束,改成新吉原)的也是幕府啊。管他是大夫【注】(大夫(或太夫)是江户时代最高级的娼妓(游女)之称号)、流莺、新日本女性还是街娼,做的事都是一样的嘛。废止公娼,让他们沦为私娼,一旦变成自由买卖,就立刻争先恐后地加以取缔,这我实在不敢恭维。”

“也是啊。我认识的人里面,有个在劳动省的妇女少年局工作的,他说今年将要对红线区工作的女性进行调查。据他说,在妓院工作的女人,战前绝大多数都来在东北的荒村。”

“好像是吧。”

“但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听说几乎都是来自都市。”

“这有什么意义吗?”

“就是受到农地解放跟战败影响啊。农村地带因贫富差距没有过去那么严重,所以卖身比例降低了。相反地,都市区域因为战败,失业人口大增。姑且不论卖春这个行为的道德是非,制造卖春妇的,其实就是社会。所以……唔,就像前辈刚才说的,他们根本就是扭曲的社会所制造出来的受害者。”

“受害者呀……”

木场虽不懂艰深的道理,但他知道这番话没说错。同时他也认为这番言论虽然正确,却还是有些不对。

葫芦前岛那番根基于封建时代道德观的的牢骚,以及青木所说的充满现代性的言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这两种言论都带给木场相同的印象,也就是……

——只是表面话。

是表面话。两种意见都符合煞有介事的道理,若是要评断是非的话,两者都没有错。因为道里上说得通,所以他们都是正论。

但是道理这种玩意儿,只要卖弄,怎么说都成。根据说出来的道理,白的也能说成黑的。换言之,自己原本相信是白的事物,换成另一种道理来看或许是黑的,所以这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原本黑白就只存在与观念之中。世上既没有纯黑也没有纯白,全都是朦胧的灰——而这也只是木场如此深信罢了。

木场回想起模糊的景色。他在热酒的蒸汽中幻视到清晰浮现的白腿。

在协调、均一的模糊景色当中,它显得格外白皙,残像烙印在视网膜里。

——也有纯白的东西嘛。

“喂,青木。”木场声调平板地呼叫部下,断断续续地低声说了起来。

无意义的密室。

川岛新造的影子。

还有证物……

木场拿出墨镜。

青木有些目瞪口呆地说:“前辈,这很不妙耶,这可是现场遗留的证物啊。”“我明白。”木场不悦地应道,年轻刑警露出苦笑。

“前辈也真是学不乖哪。哎,现在的话还不要紧,但如果真凶不是平野而是大入道的话,事情可就有点不妙了。搞不好那副墨镜会成为关键证据。视情况,前辈又会被命令反省,不,这次你得有被惩戒免职的觉悟了。”

“是啊。可是川岛……有可能是真凶吗?”

“前辈,那个大入道还不一定就是川岛先生吧?”

“光头又穿军服的巨汉可没那么常见。”

“也不一定绝对没有啊,虽然应该不多啦。不过问题不在于那个巨汉是不是川岛先生,而是他是不是凶手。前辈手中的墨镜,现阶段还不知道是不是川岛先生的东西,但它无疑是现场遗留的证物。请你理智一点吧。”

说的没错。这点事木场自然也明白。只是,他就是冷静不下来。“关于密室,你怎么想?”木场转移话题。

“这个嘛……天花板——不是可以从天花板出入吗?乱步【注】(江户川乱步(一八九四~一九六五)著名推理小说家,奠定了日本推理小说的基础)还是谁的小说里不是有这种情节吗?”

“别把现实和小说混为一谈。这个可能性我也想过了,但是行不通。或者说,没有意义。那个密室啊,是可以从外侧进入的。”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门上了锁进不去,那么就改由天花板侵入——这可以理解吧?”

“可以理解。”

“但是那个房间就算上了锁,也可以从外界轻易地进入。那又何必从天花板潜进去?又不是忍者或是蜘蛛……”

——就说我是蜘蛛的使者吧。

木场突然沉默了。即使如此,青木还是说:“这样啊,原来如此”,恍然大悟。

“的确很奇怪。而且假设大入道就是凶手的话,那就更奇怪了。他本来人就在里面,没理由非从天花盘逃走不可。对了,这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命案延后被发现……”

“都跟你说房间可以从外面被打开,就算那么做,也一点屁用没有。即使费功夫上锁,顶多只能拖延个几秒钟啊。”

“对哟,而且大入道是很寻常地从玄关走出去外面的呢。时间是……三点左右,恰好是犯罪事件。”

“如果相信那个老公说的话,就是这样。那么大入道就算有时间杀人,也没时间动什么手脚,而且那家伙还折返了一次。”

他回来做什么?

“折回来这件事确实很离奇呢。而且他回来之后,马上又出去了。他应该有什么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才对。对了,例如说他犯案后逃走,但是在途中发现自己忘了眼镜,所以回到现场,却又找不到,所以离开了——有没有可能是这样?”

“为什么会找不到?”

“因为眼镜掉在窗户外面啊。”

“笨蛋。那么你的意思是大入道离开房间后,尸体爬起来拿着眼睛往窗外扔吗?”木场冷冷地说。青木说道“对喔”,沉默了。

木场更加冷淡地说:“死者的老公——前岛有没有可能是凶手?”

“不可能吧。他的供词听起来虽然漫无要点,但如果他要说谎,应该会撒更聪明一点的谎吧。什么巨汉折回来一次、老太婆折回来一次,根本没必要信口胡诌这样的话啊。”

关于这一点,应该就像青木说的,多田麻纪没有理由制造出密室,前岛贞辅也同样没有理由做出毫无合理性的伪证。没有那个笨蛋面对这种局面,还会费心动些无利于自保的无用手脚,撒些无益的谎言吧。

“而且,那个男的只是执念很深,却很胆小,不敢杀人的。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你那是成见吧?”木场说。结果青木吹嘘说:“这可是前任特工队员的锐眼哦。”青木原本应该不是个反应那么快的人,看样子他也多少有点长进了哪——木场唐突地感慨起来。

“而且如果前岛是杀人犯,他在命案后所采取的行动,比大入道更离奇多了——不,简直是离谱。他可不是重返现场那种程度,而是一直待在现场附近,警察赶到,撤离之后,他还继续留在那里。简直就像在求人逮捕他一样,事实上我就把它给逮捕了。但是从那个痨病鬼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来看,拘留他的时候,他一定对命案一无所知,那不是装的。”

“可是……前岛有动机啊。”

“这很难说吧。从他的话听来,他虽然醋劲很强,相反地也非常精打细算。他不会做出杀人风险这么高的事吧。而且他会恨老婆恨到要杀掉他的地步吗?我觉得她对他老婆根本没那么执着的恨意啊。”

“这样吗?……是啊。”

木场心想这么一来,青葫芦就没什么杀人动机了,自己果然还是不了解男女之间的细微感情。

走入死胡同了。

眼前烹煮着不知究竟什么东西。

一片蒙蒙雾气遮蔽了视野。

木场一口喝干杯中的酒。

“总而言之……每件事都是可以忽视的小事,但总有哪里不对劲。我啊,就是忍不住会去在意那种小事啊,可恶。”

根本是牢骚了。“前辈看起来像个无赖,神经却很纤细呢。”青木笑道。

“可是很奇怪不是吗?什么密室啊、凶器啊,如果不理会这些小事,只相信目击证人说的话,那么凶手就是川岛,不,大入道。但是客人杀害娼妓,这岂不是很没道理吗?不管是要勒索还是买春,大入道都没有理由杀人啊。”

“平野也一样没有啊……”

青木止住笑,恢复一本正经。

“……平野根本没有理由杀害房东女儿。当然,我也不认为被害人有什么理由非遭到平野杀害不可。至于酒店老板娘和女教师,与平野都不相识。别提动机了,凶手根本是个陌生的雕金师傅。不管任何人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杀人的理由和道理。要说奇怪的话,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了。这一连串的溃眼事件,全都不合道理。”

青木说道这里,也仰头喝干了酒,说:“关于这一点,我有我的想法。”

“有想法的话,干吗不在会议中发表或报告?一点都不像你。”木场粗鲁地问。

青木有些害臊地说:“因为这是私见嘛。”接着他略微踌躇,断断续续地说:“事件之所以看起来奇怪,是因为执着于平野凶手说。尤其是这次的命案,如果把平野放进来,反倒让人迷糊了。前辈不这么认为吗?”

木场从青木的态度感觉到一种气概,异于他平素身为部下时的态度,质问道:“什么意思?”青木再次露出有些难为情的表情后,恢复一本正经,像是要挑战看不见的什么人似地对着蒸汽说:“现在想想,断定平野是凶手的依据,实在非常薄弱。像一点一点的既成事实累积起来,总觉得非常草率随便……”

牧场把玩着空掉的玻璃杯,看着他的侧脸。青木接着说:“……第一个被害人矢野妙子,生前与平野确实有着不算浅的关系。而且他是在平野家被杀害,凶器也是平野的持有物。现场遗留的指纹也只采到一种,据信是平野的,而且还有目击者。”

“平常的话,这样就可以定罪了吧。”

“才没那回事呢,这些都不过是所谓的状况证据。而且说有目击者,也没有人亲眼目击到杀人现场,没有人看见平野刺穿被害人眼睛的那一幕。平野精神耗弱,以及杀人的手法特殊,这些都只是补充材料。平野以外的人在平野家使用平野的凿子杀害妙子——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没错啦。”

“这宗妙子命案成了事情的开端,而且是一连串事件中和平野有直接关联的事件。如果说这成了个陷阱……”

“什么叫陷阱?”

“误导后续事件的陷阱。”

“你是说有人嫁祸吗?”

“是的。千叶的两宗命案就是因为认定平野是凶手,才会变成突发性的犯罪。因为平野和川野弓荣以及山本纯子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但是不能否认,判断平野就是凶手的根据其实极为薄弱。只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认为平野这个人精神异常,才会顺理成章地把没有关联的命案当成连续杀人事件。”

“可是啊,凶器相同,也有目击证人啊。”

凶器谁都能用。目击者也和最早的案子一样,只是看到疑似平野的可疑男子在现场附近茫茫地徘徊,这也算不上决定性的证据。

“指纹呢?”

“问题就在这里。验出的指纹,全都根据平野家采到的指纹来核对。但是那也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平野的指纹啊。我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

“嗯,有这个可能。”

“就是啊。换言之,一连串的命案看起来会像是毫无道理的随机杀人,全都因为把平野放在中心来看。但是如果把其他人——别的因子放到中心,或许就有可能出现不同的解释了。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从不同的角度切入,重新放入别的道理推敲审视的话,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件也会成为合乎道理的事件——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这三名——不,加上这次事件的被害人,是四名——这四名女子或许是因为某种我们想都没想到的理由联系在一起的。”

“这若不是突发性的犯罪,那么平野就是真凶所准备的替死鬼喽?那么真凶……”

“对……”

青木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然后说了一句“虽然对前辈不好意思”,接着这么说道:“……假设——只是假设而已——这一连串的事件,全都是大入道干的话……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连千叶那个案子也是吗?”

“是啊。不仅如此,连最初的事件也是。平野身上完全找不到杀人的理由,但是大入道身上或许找得到。当然,我们并没有那个大入道的情报,所以还无法断定。虽然无法断定……”

青木说到这里,吁了一口气,接下去说:“……如果那家伙是真凶的话,这次的凶器会与之前相同,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采取的指纹尚未核对完毕,但是我想应该又会得到一样的结果——符合据信是平野的指纹。”

“你的意思是那其实不是平野的指纹吗?可是青木,那家伙堂而皇之地让那一家的老太婆看见了哪。”

“这也在计算当中吧。那个时候,他只是被害人的客人。平野犯案时,从来不会侵犯女人所以他才故意和被害人发生关系也说不定。问题反倒是意料之外的目击者——前岛。所以……”

“所以怎样?他完全没有要弥补的样子啊。”

“所以……对了,因为被看见,所以他又折回来了不是吗?那家伙折回来,故意把眼睛扔到窗外。”

“为什么?这有什么意义?”

“这样推测如何?这是一种事后伪装,为了让人以为现场还有另一个人——真凶。因为大入道如果是凶手,就不可能自己丢掉眼镜。而尸体就像前辈说的,也不会丢掉眼镜。丢在窗外的那副眼镜暗示了第三者的存在。如果有第三者,警方就会根据凶器和指纹来推断那是平野,那么这个案子就会被断定为平野这个精神异常者所干下的随机杀人命案。那家伙打的一定是这种如意算盘。”

“那……密室呢?”

“密室的意义依然不明呢。前辈,我想这应该也是那一类的诡计吧。事实上,若是没有前岛这个怪人出现,这次的案子也会被当成平野干的吧。”

“唔……是啊,今后这么断定的几率也相当高哪。溃眼杀人案的凶手就是平野——这种底下的共识已经在署里散播开来了。”

“不过事实上,也有不少人对此存疑,前辈和我都是如此。我们之所以会起疑,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大入道的登场。所以大入道才会为了预防万一,耍一些小手段。不对吗?”

木场无话可说。老实说,他思绪混乱了。平野干下的异常连续杀人事件里突然跑进了一个大入道——这么想才会出现矛盾。如果把全部事件都想成是大入道干的,不是比较说的通吗?对吧?

“这……”

这很难说吧。对于平野凶手说,木场也隐约保持着疑问。但是要把大入道——川岛摆到平野现在的位置,也就是事件的中心,木场无论怎样就是会有所抗拒。为何会这样想,木场自己也不清楚。反倒是事件并不连贯这样的看法吸引了他。他深深感觉到,就算川岛与事件有关,也仅止于这次事件。

“……不对。我在去年夏天和川岛见过一次面,如果事情就像你说的,那么那个时候川岛已经是杀人犯了。这不可能。”

青木和蔼可亲地笑着说:“就说大入道还不一定是川岛先生嘛。可是前辈,你会执着于川岛先生这个人,是有什么理由吗?”

“也没有啊。”

“有什么理由非要包庇川岛先生不可吗……”

“才没有咧。我没欠那家伙任何人情,也没那个情义。”

“那就是所谓的友情喽?”

“哈!别说那种惹人发笑的话,真够幼稚的。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就是会去在意那种小事。川岛的事也一样,只是这样而已。”

“前辈,你和川岛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对于川岛,木场其实所知不多。

木场回想起来。

木场记得,他和川岛是在淀桥一带的大众酒馆认识的。那个时候,木场才二十出头。那么就是将近十五年前的事了。

“酒馆里有个男人正在大吵大闹,于是我和榎木津两个人连手制住他……”

榎木津是木场的儿时玩伴,是个从事私家侦探的怪人,与箱根的和尚杀人事件也有关系,现在似乎也正在搅乱警方的搜查。

“那家伙抱着店里的巨大招财猫四处挥舞,上上下下闹得翻天覆地,没有人阻止得了。结果我和榎木津那个笨蛋勉强制住了他,那个人就是川岛。”

“他为什么要大吵大闹?”

“不知道。可能是好玩吧,当时年轻气盛嘛。”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三个人臭味相投,一起闹了起来,真的是很蠢。榎木津踢破墙壁,警方也赶来了,不过我们三个都逃之夭夭了。因为这个缘分,我们战前经常一起喝酒,或相约去花街。可是……是啊,我不清楚他的身家背景,只听说过他在练剑道。战后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真的……

重新这么回想,木场对川岛这个人陌生得教人吃惊。不是所知不多,根本是一无所知。但是过去他从未感觉这有什么奇怪,说穿了交朋友就是这么回事。没道理说不清楚彼此的人生就没办法当朋友,而且就算自以为熟悉对方,但人们对朋友常常是意外地陌生,

“川岛先生家住哪里呢?”青木问道,木场回答说:“是你也很熟悉的池袋。”

“池袋啊……”

“怎么?池袋怎么了?”

“前岛抄下来的电话号码,好像是风岛池袋那一带的号码呢。”

“是吗。”

事到如今,他也不感到吃惊了。

现在,木场几乎已经确信大入道就是川岛了。不管青木说什么,当墨镜与军服登场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认定了。至少在出现否定性证据之前,在木场心中,大入道就是川岛其人。他只是不知道川岛与杀人事件有什么关联。川岛是凶手吗?共犯吗?被害人吗?有可能就像青木说的,他也是除了这件案子以外的凶手吗?如果川岛是凶手的话……青木默不作声,所以木场兀自沉思起来。

杀人的理由是什么?逃走后再一次折返的理由是什么?上锁之后逃脱的理由是什么?

原地打转。

结果木场发现尽管自己没有确实的想法和坚定的意志,却一点都不肯改变自己的见解。青木的意见只是拂过木场的表面,就消失到别处去了。不过,青木说用其他意想不到的道理来重新审视案件,就会浮现出不同的解释,他觉得这个想法颇有道理。但木场认为青木摆进去的道理似乎不对。——什么样的道理才说得通?

理由。道理。理论。原理。理。

那种东西,想了也是白想。

结果木场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老是这样。用脚走,用手摸,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身体去理解。除了靠这些方法以外,木场无法顺利地捕捉事理,无法感知世界,不觉得自己活着。

他看到青木已经趴在桌上,似乎喝得酩酊大醉了。木场叫了几声,却只得到口齿不清的应答。木场总算笑了。

——一点都没变哪。

青木一旦睡着,没有一个小时是醒不来的吧。他虽然各方面都进步了很多,但喝酒的方式还是和以前一样。木场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一板一眼地算账,将刚刚好的数目交给摊贩老板。

“老板,这小鬼就拜托你了。”

老板似乎有点重听,“嘿?”地大声反问,但木场不想再说第二次,就这么站了起来。

——去看看吗?

也只能去看看了。

木场将意识集中在双肩,使劲踏出脚步。将脑袋放空,尽可能勇猛威武起来。这么一来,刑警的服装就会化为盔甲,将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落伍而没有内涵的笨蛋浑身紧绷,充满无意义的干劲。

木场前往池袋。

当然,是为了前往川岛的事务所兼住所。

那里也是木场在辖区任职时的负责范围。

烧毁、重建、破坏之后,池袋变了。

曾经繁盛一时的东口黑市在前年完全拆除,盖起了清洁的站前广场。但是池袋的黑暗并未从此烟消云散,西口仍然是非法摊贩和闹市的势力范围,黑暗在各处张开大口。池袋十分危险,偷窥者只要从裂缝稍微探看,一下子就会被吸入黑暗当中。所以木场总有一种印象,觉得池袋这个城镇与其说是在开发当中,不如说更像是毁坏了。

他在二十三点过后抵达目的地。

——真是笨。

都到这步田地,木场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过,他认为应该没办法在末班车之前把事情办好,那么就没有交通工具回家了。若是什么事也没有,可以再川岛那里过夜,若是碰上最糟糕的情况,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走回小石川的老家。

木场听说,池袋过去曾经是江户的边界。有人告诉他,因为这样,这里才会有这么多墓地、监狱和疯人院。可能是因为这样……

——这里也是阴湿的。

木场也有这种感觉。

从车站前的道路往堀之内方向走上一小段路,便可进入犹如纷乱魔窟班的夜晚城镇。年糕红豆汤店,串烧店,似乎还可能喝到甲醇的小酒店。令人误以为是废墟的烧过的商业大楼。大楼的五楼……

就是川岛生活起居的“骑兵队电影公司”事务所。这里确实在制作电影,但是川岛具体在做些什么,木场并不清楚。

他也只拜访过一次。

——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鄙俗的闹市愈到深夜,愈会涌出自暴自弃的活力来。到处都是无赖、醉汉及夜晚城镇的居民,行人也相当多。

可是……

木场全身都化作耳朵一般,远处的烦嚣喧闹如同漩涡般包裹住全身。酒鬼的尖叫声,混杂着配合演歌式的伴奏而唱的荒腔走板的军歌声。还有野狗被踢发出的惨叫声。打架的怒吼、笑声、哭声、以及……

——竟然在监视

木场没有错过那一丝紧张感。

他慎重地踏出脚步,沿着建筑物墙壁行走,在大楼入口旁停步。他一面注意背后,一面窥看里面的情况。刑警就在附近,是池袋署的人吗?还是……

——或许是四谷署那些家伙。

既然如此,就毋庸质疑了。这代表前岛抄下来的电话号码,是骑兵队电影公司的电话。那么大入道就是川岛。木场把手按在胸口,从外套上确认证物。

——要怎么做?

不要想,堂堂正正地走进去就是了。木场只是来拜访川岛这个朋友罢了。

他握住生锈的门把,冰冷极了。

后颈隐约感觉的一股相同的寒意,他忽地抬头仰望,白色物体正零星飘落。

门扉“叽”的一声打开了。

踏进一步,就在这个时候,尖叫……吗?

“喂!等一下!不许逃!”

伴随着叫骂声,一团巨大的物体从楼梯滚落下来。

物体一来到地面,立刻猛地伸长,朝着木场——不,门口直冲而来。上面传来叫声:“喂!抓住那个男人!”

“男人……”

木场总算看出那是个人——而且是个庞大无比的人——瞬间对方狠狠地撞向木场。木场立时揪住巨汉的衣服,硬是撑住不被撞倒,就这么一个回转,背对着建筑物用力挺住了。木场的腰力过人,巨汉猛烈抵抗。两人纠缠在一起,推挤到巷子里。对方的脸在月光中朦胧地浮现。

“川新,川岛!”

“修……”

他在害怕。

川岛抓住木场那一瞬间的空隙,顶出手臂,用力推开木场的肩膀。

木场被撞出去,一阵踉跄。

川岛借着反作用力,跳到巷子正中央。

木场庞大的背撞到门扉,震出“砰”的一声巨响后,总算停了下来。

“你做什么!”

“我还不能被抓。”

“你就是凶手吗?”

“去问女人……去问蜘蛛。”川岛以几乎听不清楚的速度匆匆说道,踏出修长的两条腿,如脱兔般奔逃而去。

——他说什么?

川岛那句话一下子削弱了木场的气势。刚才的叫骂声逼近背后,两名男子推开呆立在原处的木场,跑进巷子里,追向川岛。接着闹哄哄的气息自昏暗的楼上跑了下来。

木场缓慢地回头。

——刚才……

——他说还不能被抓?

“木场兄!”

气喘吁吁地跑下来的,是那个长得像蝾螺的刑警

“你不是警视厅的木场兄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不,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碰巧。你们才是……这是在干吗?在抓什么?”

“呃,喏,刚才、刚才那个暴徒就是凶嫌。”

“凶嫌?怎么回事?”

“前岛八千代留下来的纸条上的电话,就是这栋大楼的五楼。那个大个子叫做川岛新造……”

用不着听他说,木场也知道。只是这么一想,就真的听不见了。眼前的蝾螺兀自张着嘴巴动个不停。

“……然后就传来惨叫声。所以我们破门而入,结果那个女人……”

“女人?”

放开我,放开我!女人的叫喊声传来。

“……那家伙正想杀了那个女人。”

一名女子被警察抓着手臂走了过来。

——娼妇吗?

外表打扮显然就是个娼妇。

妆画得很浓,涂得死白的脸上是鲜艳的红,眼睛则画了一圈蓝。

“要是冲进去的时机再晚一些,她就被杀了。那家伙推倒桌子……喂,怎么了?”

“叫你放开我!”

女子甩开警官的手,窜过木场旁边。

色彩缤纷的裙子轻巧地一翻,她在巷子里站定了。

多田麻纪说的那种廉价白粉的香味掠过木场的鼻腔。

“跟我没关系,我最讨厌警察了!”

女人说完,将披在身上的对襟毛衣挥舞了两三次,“呀”的一声,扔向木场,丢下一句“再见”之后,朝着人群奔去。

“喂,等一下!”警官追上去。

蝾螺慌了手脚,也跟了上去。

木场拿着对襟毛衣,就这么呆立在原地。

蜘蛛。

——去问蜘蛛……吗?

女人的余香久久不散。

女人白皙的后颈妖艳地鼓动着。

就算裹上简陋的寝具,也完全没有御寒的效果。两个人几乎是依靠着彼此微弱的体温度过时间。

男人离开那柔软的依靠,趴伏在地上。夜晚寒气逼人,彼此肌肤分开的那一瞬间,就毫不留情地钻进那细小的隙缝之间。同时,男女之间出现了无形的裂痕。尽管两人之前还合为一体,甚至分不清谁是谁,但是分开之后,两张肌肤的距离就犹如千里之遥。分明近在咫尺,却有着深不可测的鸿沟。

男子觉得喉咙干了。他望向枕边破损的茶杯,却不想喝水,视线就这么四处游移。

水鸟的花纹鲜艳地占据着视野。

这个小房间里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犹如地狱的深渊。在一切都那么有气无力、每一处都充满了淫靡混沌的小房间里,不知为何,只有慎重地挂放起来的和服上头的花纹仿佛自黑暗中浮现。

“为什么……和我上床?”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以白皙的裸背对着他。

“你……没必要和我上床的。”

“你连这种事……都不懂吗?”

“不懂啊。”

“男人这是没用呀。”

女子伸出柔软的手,拉过绯红的襦袢,坐了起来。男子瞥着苍白的裸体被红色的布块包裹的模样。

那应该是一件深红色的衣装,然而它饱满地吸入了夜晚的黑暗,化成了一种深沉的、昏暗的黑。

“我应该说过,这不是勒索。”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被勒索。”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才没有什么真相。”

“你不想说是吗?”

“是不想说啊。我只想被拥抱——被你。若不是那样,谁来这种地方?”

“我不想买你。”

“我也不觉得自己被买了。我说过了吧?我不是因为被恐吓才来的。”

“叫你出来的也不是我。”

“你很啰嗦哎,有完没完的。”

女人语毕,轻轻伸出手去,戳了一下枕边的茶杯杯缘。

“……那种事无所谓……”

杯子倒了。

水溅出声。

水应该一下子就被吸入老旧的榻榻米中,消失不见了。

“……因为我迷上你了——这理由不行吗?”

“我从来没被女人看上过。”

“你这是在故作风流吗?”

“才不是。”

男子起身,拉过肮脏的棉被,裹住变得冰冷的肩膀。

“不管是谁……都可以吗?”

“这个嘛……就说我迷上你了呀。我是做好迷上你的心理准备才过来的。所以这个问题根本无所谓吧?”

两人的鸿沟依然深远,被暗色的襦袢与被褥隔绝,再也不可能修补了。

男子站了起来,呼吸困难。他为了解放沉郁的空气,打开窗户。

指尖撞到什么东西,“喀”一声掉了下去。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呀,一旦离开这里,我就完了。所以……”

男人再一次贪求似地覆上了女人的肌肤。

02

学校是石质的,冰冷无比。每一处都是平滑的、笔直的,而且坚硬。

所以,学校不会吸收任何东西,全都会反弹回来。不管是笑声还是哭声,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反弹。学校也不会吸收冲击,所以不管是跑、是走还是跌倒,力道全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不管是打、是踢,痛的也只有自己;不管是悲伤、快乐、忧愁或好笑,全都得自己承受——学校这么说,使尽全力推开所有人。学校,一点都不温柔。

吴美由纪虽然不知牢笼和监狱是怎样的地方,有时却感觉它们一定和学校非常相似。

她这么说,朋友便笑她。进了监狱就没办法离开,但学校是会赶人出去的。放学后还呆在校舍里的话,不是会被骂吗?而且,囚犯一定好几年都晒不到太阳,好几年无法欢笑,好几年见不到任何人,就这样度过每一天。但是学校和监狱不同,有许多好玩的事啊。

朋友们清脆的笑声滑过地板,四处反弹,然后消失了。

那种事——那种事美由纪也知道。美由纪想的不是这个。

只是,说到有哪个建筑物拥有和学校相同的坚固牢靠的构造,美由纪只想得到监狱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对美由纪来说,不管是建筑物还是戒律或概念,无论是什么,只要拥有坚牢的构造,全都让她联想到拒绝与绝望。由这层意义来说,它们是同义的。

不,她甚至认为坚牢的构造本身就包含了拒绝与绝望。所以……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说起来,就算离开校舍,能够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宿舍,与监狱也不能说不无相似。

因为这里是寄宿制,而且是基督教体系【注】(本书中的基督教指的是广义的基督教——信奉耶稣基督的宗教,而非单指狭义的基督新教)的女校。

所以,原本笑也是禁忌之一。那么不就和监狱更加没什么两样了吗?

美由纪并不是基督徒。暑假回去的老家里有着巨大的佛坛,盂兰盆节【注】(日本民间重要的传统节日,原是祭祖的日子,现成为合家团圆的节日。约在八月十五左右,全国均有连续假期)时会有僧侣到家里诵经,美由纪也会一起跟着烧香礼拜。虽然他不晓得究竟是在拜些什么,但至少从没想过什么圣父圣子圣灵。

这才教人发噱。

老师吩咐在学校里不可以笑所以她尽可能不笑,但是好笑的时候还是会笑,就算叫她不可以觉得好笑,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说起来,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是不笑的,每个人都天真无邪地笑着。

即使如此,呆在这所监牢的建筑物当中时,她们仍是虔诚的基督徒,

这种态度就叫做背德吗?

那么,美由纪距离神明相当遥远。

所以有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经意地在哼唱着赞美歌,会感到极为沮丧。因为她认为赞美歌只有心灵清净的时候才能够唱诵的,不可以拿来像小调般随口吟唱。

这是认识了信仰,才会显露出来的邪恶吗?

邪恶——这个概念,也是在学校里学到的。

美由纪虽然可以判断是非,但是她幼小的时候,从未想过竟然会有绝对恶这种坏到不能再坏的邪恶。她也觉得如果邪恶的事物一定是邪恶的,良善的事物也一定是良善的,那么不管再怎么努力,也都是邪恶的那一方吧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绝对不会原谅这样的美由纪。那么,这简直就像是为了下地狱而去信仰一样。

图书室旁边的墙上装饰着一幅巨大的油画。

听说是提香【注】(提香(TizianoVecellio约一四九〇~一五七六)文艺复兴后期的画家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的复制画,但美由纪不懂。她觉得这幅画很漂亮。只是就算美由纪这样一个外邦【注】(圣经用语指犹太人以外的民族或是未信基督的人)的小姑娘来称赞构图很棒、色彩如何也没有意义,随口称赞画好棒,对画家好像也很失礼。

听说这幅画里的基督在哭。

美由纪没有认真看过,不过仔细一瞧,基督眼睛底下的确有一条线延伸到脸颊,看起来是有点像在哭泣。像是像,可是美由纪觉得那只是附着在绘画表面的灰尘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流下来罢了。

——也难怪他会想哭。

不止这幅画,这座学校处处充满了深具意义的设计,但整个学校究竟有几个人理解他全部的意义呢?——不,真的有人知道吗?美由纪非常怀疑。搞不好根本没有半个人知道。

因为美由纪深深觉得,包括教师在内,校内所有的人都像美由纪一样,只是为了堕落而信仰的。

这也是她为什么觉得基督会想哭的原因。

原本这所学校里既没有真正的修士,也没有修女。大家虽然聚集在学习信仰之地,但心中想法各异。被雇佣的教师是为了钱,学生则是由于他人的意志而待在这栋坚牢的建筑物里,心中根本没有信仰。每个人都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却没有半个人拥有真正的信仰。距离神明遥远的不只美由纪一个人,只是每个人都比美由纪更加厚颜无耻罢了。

真正认识神的,是不是只有这栋建筑物呢?

所以,束缚美由纪的既非教师也非罚则,而是拥有坚牢构造的这栋建筑物本身,以及与建筑物同样拥有坚牢构造的戒律——信仰——原理本身。

“美由纪,你在想什么?”渡边小夜子站在图书室门口。“你又在想什么无聊事了吗?”

“嗯,无聊事。”

“我们去庭院吧。”

两人踩着“喀、喀”的脚步声,并肩走在一起。

小叶子和美由纪感情要好。小夜子说:“黑圣母的传闻……”

“太可笑了。”

“对,听说那是骗人的。”

“不用想也知道嘛。”

就像每一所学校一样,这所学校也未能免俗,有着无聊的学校怪谈——也就是所谓的七不可思议。刚才哭泣的基督的油画,以及黑圣母的传闻,都是这七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大部分意义都已经失去,留下来的只有低俗的传闻。

每一个都是常见的无聊怪谈。

“可是……”小夜子转过身子,走到美由纪的前面。“……山本会死掉的原因,你听说了吗?”

“没有。”

“听说是诅咒。”

“太可笑了。”

“一点都不可笑,是真的嘛。”

“什么东西是真的?”

去年年底,有一名教师死了。

因为时值寒假假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骚动,不过一时之间也成了校园热门话题。这也是当然的吧。

过世的是教授世界史和道德课的女教师,名叫山本纯子。

山本女士也是舍监,出了名地严格——换言之,学生对她的评价不佳,所以流言几乎都是些嘲讽和诽谤、中伤之类。美由纪也不喜欢山本,但是她不是那种会跟着起哄、侮辱死者的人,所以总是装着没听见。

据说,山本是个女巫。

据说,山本是个性变态。

据说,山本是个恶魔崇拜者。

说穿了根本没什么,只是中伤罢了。但由于她的死法非比寻常,使得这些中伤听起来仿佛真有其事。没错,山本是被杀死的这件事在校外似乎也闹得满城风雨。

听说山本纯子是被挖穿双眼而死,是猎奇杀人。

若是无凭无据的中伤,不久后自然就会消失,但是只要套上煞有介事的说法,状况就不同了。

山本纯子眼睛会被捣烂,是暗示她看不见正途……

刺穿她的眼睛的,就是魔咒之钉……

她是个拥有邪眼的女巫……

如此一来,学校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既然校方标榜的教育理念是以信仰为背景和基础,就不能够默许这类流言横行。所有的教职员都急忙灭火。

山本老师不是什么女巫,不可以被愚昧的流言飞语给迷惑了——教师们如此谆谆告诫,但校方愈是严正否定,羔羊们就愈是冷眼看待。

最后连校长都亲自出马,警告这是迷信,有人听了甚至忍不住失笑出声。只承认神明存在,却否定恶魔,徒然教人感到困惑。要学生视情况承认或否定恶魔,也太强人所难,而且迷信与信仰并不是那么容易区分的。

结果,后来查出杀害山本老师的是一个叫“溃眼魔”的变态杀人魔,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

以相同的手法遭到杀害的似乎不止山本老师一人,那么就算附加多么煞有介事的说法,也没有意义。

“可是凶手是溃眼魔吧?”

“对,是变态杀人。”

“那……”

“所以说,为什么山本会被溃眼魔杀掉呢?不管是谁都有可能被杀吧?”

“因为凶手是随机下手的啊。”

“是随机下手没错,可是偏偏山本被杀了。”

“是她运气太差了吧?”

“可是不是哦,她是被诅咒而死的。”

“诅咒……为什么会是诅咒?”

“下手的是溃眼魔。但是山本会遇到溃眼魔,是因为诅咒。就是这么回事。”

“哦……”

不管是意外死亡或自杀,什么原因都好。她会死掉,是因为某人的意志使她……

——死了。

“怎么可能嘛?”

“是真的。”

两人走下庭院。庭院十分人工,平滑笔直,由于铺满了石板,就算步出庭院,美由纪依然无法置身于泥土的宽容。

小夜子环顾四周,没有人影。

虽然学校教导:“就算没有旁人,神明也总是看顾着我们”,却还是会在意有没有他人在场,实在可笑。

“麻田夕子。”

“二班的那一个?”

“那个女生就是事情的源头,这是秘密哟……”小夜子再一次东张西望,“……她被山本逮到了,那个女生在冒渎。”

“冒渎?……你是说传闻中的……”

“传闻?你在说什么啊?干嘛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所谓冒渎,指的就是卖春。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但是从相当久以前开始,就煞有其事地流传着校内有个卖春集团。事到如今,美由纪也不好问人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装出一副知情的模样蒙混,但她认为小夜子大概也半斤八两。

每个人都一副知道的样子,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那种传闻就算骨子里空空如也,讲起来也煞有其事。所以美由纪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认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卖春集团

难道传闻是真的吗?“”

“第二学期的期末时,她好像被山本强加逼问。麻田同学寒假的时候不是都留在宿舍没有回家吗?”

“这样吗?”

“对,所以山本好像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像是惩罚之类的。听说山本想要逼麻田同学招出其他的同伙。”

“对她体罚吗?”

“应该是吧,不过麻田同学好像没有说出来。但是山本好像也没有吐露给其他的老师知道,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嘛,而且这也是舍监的责任。”

“所以……怎么样呢?”

“听说山本以不说出这件事为条件,要求麻田同学主动退学。”

“什么啊?好卑鄙啊。”

“就是吧?这就是所谓的面子问题吗?真是过分。可是如果事情被公开的话,麻田同学也会很困扰吧。那样一来,她肯定会被强迫退学的。而且麻田同学是个千金大小姐嘛。”

“是……吗?”

“对啊,她是特待生,听说家里非常有钱,不过没织姬小姐家那么厉害啦。听说麻田同学的父亲好像是个政治家。”

“哦……”

“要是被退学的话,不是很糟糕吗?被父母知道了也一样。”

“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啊。”

“不过总是会想法子挽救吧?知道的只有山本一个人,而且其他冒渎的人也不会视而不见。虽然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被山本知道,可是不可能就这样了结。对麻田同学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吧,于是……”

“于是怎么样?”

“听说她向第十三个星座石许愿了。”

“什么跟什么啊?”

“就是那个……”小夜子笔直地伸出手指。“……礼拜堂后面,第二个牡羊宫。”

“你是说石板?”

那也是七不可思议之一。

所谓星座石,指的是嵌在校地里约一尺平方大小的石板。它们围绕着礼拜堂,略呈圆形排列,每一块石板上都有着象征十二星座的刻印。

虽然如此,但不知道为什么,石板总共有十三块。

因为没有经过精密的测量,无法断定,不过有些石板之间的距离特别宽,所以或许原本的数量更多。如果有些石板已经遗失,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上头到底刻了些什么,不过目前重复的只有牧羊宫,第二块牧羊宫的石板就在礼拜堂的后面。

小夜子说的就是那块石板吧。

“没错。站在那块石板上,然后许愿。”

“等一下,那是在祠堂的正前方吗?”

礼拜堂正后方有一座老朽的祠堂。

里面安置了一样东西,貌似漆黑的神像,就是所谓的黑圣母。

虽然称为圣母,但那怎么看怎么都不是圣母像,而且从它的形状来看,感觉上也与基督教毫无关系。尽管脖子上带着玫瑰念珠,胸前挂着十字架,却也显得格格不入,一定是后来有人放上去的。而且它所安置的祠堂根本是日式风格,若是加个鸟居【注】(设在神社参拜道路入口以区隔神域的门坊),就成了稻荷神社【注】(稻荷神为日本神明之一现今作为各产业的守护神广受一般人信仰),摆个五轮塔,就成了寺院的祠堂。木制的圣母像光滑无比,一张脸就想涂了好几层墨汁似的,一片漆黑,充满了东洋风味,实在是说不上来的诡异。

没有人知道它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只是它代代都被称做“黑圣母”。校方当然不承认这种称呼,但是黑圣母的祠堂建在稍微偏离校地的地方,所以校方顽固地对它视而不见,意思是它在管辖范围之外吧。教师们也不晓得它的真面目。

就像一般的怪谈情节,那个黑圣母每晚都会现身徘徊。

听说若是碰上她,就会被吸血。

据说四处徘徊的圣母或黑衣修女这类怪谈并不稀奇,在国外的教会等地方,是常见的传说。

这类怪谈在日本的确是很新奇,不过那只是因为日本没有那类神像,现在这所学校恰好就有一尊,所以它会走来走去,似乎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是美由纪实在不认为异国的教会里会有这么奇怪的神像,所以也不能断定是相同的妖怪。美由纪不知道其他国家的黑圣母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这里的圣母不但会游荡,撞见人类还会吸血。

圣母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这种追问太不识趣,其他还有会自己弹奏的钢琴、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等等,虽说这里是圣城,卑俗的怪谈却一应俱全,黑圣母只是这类传说当中的一个罢了。

小夜子接着说:“所以说,这只是我的想象,不过那个黑圣母应该会实现祈求者的愿望。那一定是诅咒的神明,一定是的。”

基督教的神明是独一无二的,不能有什么诅咒的神、做岁的神。至少在这里,那类东西应该被称为恶魔吧?

美由纪纳闷地偏了偏头说:“太可笑了啦。说起来,小夜子你刚才不是说黑圣母是骗人的吗?”

“会走路是骗人的,那种东西不可能走来走去嘛。可是诅咒不一样。”

“哎哟,我不懂你要说什么啦。”

“谁叫你不听到最后。所以说,满月的夜晚,在那块石板上进行仪式,愿望就会实现。”

“仪式?”

“对。好像要进行某种仪式,然后说出想要咒杀的对象的名字。听说想杀的是女人的话,就面向礼拜堂,是男人的话,就面向祠堂。这么一来,在下一个满月之前,那个人就一定会死。”

“听起来还是很假哎。”

“是真的啦……”小夜子再次走到美由纪前头说:“……山本老师不是第一个哟。在那之前也有人进行仪式,那个时候被诅咒的人也死掉了。”

“所以说,到底是谁什么时候诅咒了谁、谁又什么时候死掉了?一定是有某人诅咒了某人,对吧?”

“是……这样没错啦……”

“那是骗人的啦”

包括卖春传闻在内,全都是假的。一定是这样的,美由纪无法相信那种事。小夜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寂寞地望着礼拜堂屋顶上的十字架。

“真的是……假的吗?……”

小夜子无趣地垂下视线。

美由纪觉得小夜子的脸垂得非常妩媚。实际上,小夜子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可爱,至少美由纪这么觉得。这并没有贬义,小夜子应该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学到了那种女人味吧。美由纪的个子瘦瘦高高的,她觉得自己只是长得健康,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美由纪不懂标准在哪里。

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美由纪总会对小夜子特别温柔。

“那种传闻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很多地方,也有听到一年级的在谈这件事。”

“这种事传得这么厉害吗?”

“也没有,几乎没有传闻。一定是……只有相关者才知道吧。”

“相关者?你是会所那些冒渎的女生吗?”

“不是,我想应该是仪式的相关者吧。”

“仪式还有相关者吗?”

仪式相关者——听起来好奇怪。

“那太奇怪了啦,一定是骗人的。”

小夜子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闹别扭地说:“是啦,一定是骗人的。”

一旦如此,美由纪就更没办法抛下她不管了。美由纪就是这种性子。

“小夜子,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件事?”

“也不是啦……”小夜子含糊其辞、不干不脆地说。垂下头来。

美由纪自以为是在安抚对方,感觉却好像她在欺负人一样。这也难怪,安抚和欺侮,根本上的感情是一样的。

“你怎么了嘛?哪里怪怪的。”

“一点都不怪啊,跟平常一样啊。”

果然不对劲,她在烦恼写什么。

美由纪不擅长处理这种细腻的感情。她有时极为敏感,有时又迟钝到家,感受不定。所以她认为自己根本就是迟钝。

小夜子难以启齿地小声说道:“我说啊,我想要……直接去问麻田同学。”

“问?你要问她什么?”

“把人咒死的……仪式的方法。”

“小夜子……难道你想那么做?”

“……嗯,我有一半是认真的。”

小夜子的脸颊罩上一片阴影。

“你是说……本田?”

“对。那种男人,我要杀了他。”

——原来如此

美由纪说不出话来了。

她没能体察朋友的辛酸,为自己的糊涂感到羞耻。因为姑且不论其他人,知道那件事的,全世界只有美由纪一个人。

小夜子有个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足消心头之恨的对象。

如果美由纪站在小夜子的立场,或许也会有相同的念头。就算是骗小孩的诅咒,或许也会想要相信。

小夜子怀抱杀意的对象,是一名教师。

小夜子入学以后,就被那名教师给盯上了。教师动辄拿一些小事当借口,把小夜子叫过去,不断地强迫她接受个人指导。小夜子一直说那个老师很讨厌,美由纪也这么觉得。可是,小夜子并不是因为这样就想杀了他

记得是……去年九月的事。

小夜子……被那名级任导师凌辱了。

严格的圣职者,在虔诚的信仰园地中,做出了连恶魔都感到恐惧的残酷兽行。

这所学校——圣伯纳德女学院创立在大正时期,也算是一所名门学校。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偏僻,所以没有什么知名度。孤伶伶地建在房总半岛【注】(日本关东地方东南部面向太平洋的一个半岛,占千叶县大部分地区)边缘且远离人烟的边境地方,就算自诩为名门,还是有它的极限。

即使如此,这所学校还是有它作为名门的自尊与体面,大部分的学生都是社会地位崇高的——也就是有钱人的——大家闺秀。就算没有财力,只有家世良好,还是会受到校方礼遇,因此也有许多旧华族与士族【注】(明治以后曾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施时废止)的千金就读。

所以没有地位和民生的一般家庭的女儿很难入校。这种时候,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捐款。只要拿出钱来,就不怕被刁难。

美由纪和小夜子都是出生渔夫家庭。

他们虽然没有地位和名声,家世也不好,称不上大家闺秀。只是美由纪的父亲虽然是渔夫,却也是个水产公司的社长,而小夜子家则是船东,所以拥有一些财力。话虽如此,还是与地道的千金小姐有些不同。

并不是说人品如何。美由纪很明白门第不同只是借口,一个人的家世与为人几乎没有关系。好女孩就是好女孩,坏女孩就是坏女孩。说穿了,和血统、教养都没有关系。

但是,周围的人看待的眼神不同,受到的待遇也不同。在学校,就是教师的态度不同。

或许也有偏见在里面,但不同就是不同。老师斥责的方法不同、同学欺负的程度不同。学生由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因素收到差别待遇,而他们也敏感地察觉此事。

就算原本没有差别,一旦受到歧视,就会产生隔阂。美由纪之所以会和小夜子变得要好,不是因为两个人性情投合,而是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类似。

但是从去年夏天开始,小夜子的家境急遽恶化了。似乎起因于家里的船发生意外,但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也没有必要知道。因为事情还没有严重到家破人亡或全家自杀的地步。话虽如此,小叶子家的捐款金额似乎因此大幅减少了。

小夜子在学校变得难以立足

但是再怎么样,校方也不会因为捐款减少就把学生赶出校园。学校没有那么势利,而且如果真的这么做,岂止是势利,简直是泯灭人性了。即使如此,小夜子的待遇在无形之中确实变得相当糟糕。

那件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美由纪觉得实在太过分了。

她记得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由于太微不足道,美由纪甚至忘记了。好像是违反校规,还是成绩退步,或者是和老师顶嘴——总之就是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夜子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之后,遭到侵犯。

“我是可怜你才放你一马的,照我的话做!”听说那个教师这么说。

“明明没钱,还进这种学校,是你自作自受!”听说他还这么说。

然后他一面凌辱小夜子一面说:“女人就算受教育,对社会也是没半点屁用!”

他还说:“反正你们这些女人生来就是卖淫的,是原罪!”

最后他还威胁小夜子,若是不想被父母和大家知道,就不许声张,往后仍强迫小夜子与他发生关系。

这种事不可能见容于世上。

这里是信仰的场所。教师不仅是一名圣职者,更应该是一名信徒,不是吗?美由纪看到哭泣的小夜子,愤怒得眼前发黑,真的是一片漆黑。

小夜子叫着要寻死,美由纪劝阻了她。

因为,自杀是不被允许的。

若是违犯戒律,连小夜子都会堕入地狱。该下地狱的是对方才对。

但是美由纪和小夜子都太势单力薄了。

她们没有对抗邪恶的方法。

最令人悲伤的是,即是如此日子仍一天天过去的现实。两人无计可施,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小夜子恢复了稳定。她为了不让旁人看出,表面上佯装无事,就在这当中,表层仿佛变质成本质,又或者日常原本就只是表层,就在随波逐流的日子当中,连那么悲惨的状态也宛若变得理所当然了。

也不过如此嘛——美由纪也会这么想。

她特意什么也不说。

小夜子甚至还说,现在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被欺负,反倒比较好。

即使如此,小夜子每个月还是会被迫发生几次关系,每当那种时候,小叶子就会向美由纪哭诉。美由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小夜子终于想要咒死那个老师——本田幸三了。

美由纪不能用一句“可笑”来阻止了。

因为她觉得就算没有效果,那种男人也应该被诅咒。

诅咒这种东西,光是心想是没有用的。必须遵循某种方式进行,诅咒才能够成立。美由纪认真地想,就算诅咒是假的,是闹剧也无妨,若是有什么合适的仪式,她也要陪小夜子一起虔诚地诅咒那个男的。

“小夜子,你要去找麻田同学吗?”

“美由纪,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们是朋友啊。”

而且或许明天就换成我自身难保了——美由纪心想。

忽地,透骨的寒风扑上脸颊。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四处彷徨。这里的景观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更像修道院。中庭正中央有个圆形的水池。虽然看得到像是喷泉的装置,但是没有几从来没看过它喷水。冬天看起来格外冷清。

果园,温室,菜园,厨房与餐厅。古老而巨大的圣堂,右手边是礼拜堂。

礼拜堂的右侧并列这三栋宿舍。

圣堂左边是特待生专用的单人房宿舍。

虽说是单人房宿舍,建筑物也并不特别豪华,外观与其他建筑物差不了多少,相当老旧。

这栋建筑物原本似乎另有其他用途,但说穿了也没什么,只是有钱人和家世较好的家长想要夸耀和庶民的不同,要求让自己的千金拥有异于一般学生的待遇,才会安排这样的设施。所以才会称做“特别待遇学生”,形容得妙极了。

圣堂的正对面是更为古老的校舍。

因为很冷,两人走进校舍。

中庭里看不见人影,似乎是因为天寒,校内还有许多放学未归的女学生四处徘徊。

但是这所学校还没有小到随便晃晃就能碰到想要寻找的人物。他们抓住两三个和麻田夕子同班的学生打听,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现在人还何处。

一个女生故作高傲地说:“……她最近很少来上课,或许是身体不适吧?不过去我也不太清楚呢。用餐时间她好像会去餐厅,但是我不常和她说话。”

听她回答的口吻像是不想扯上关系,十分冷淡。姑且不论诅咒或仪式,麻田夕子似乎捅出篓子的事,好像已经人尽皆知了。就算美由纪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出来

“……什么不知道,我看一定是事情曝光了。麻田同学真的冒渎了吗……”

美由纪怎么样都不相信。

从美由纪的角度来看,比起卖春,诅咒要现实多了。

“还是不要找她好了……”小夜子说,“……仔细想想,就算见到麻田同学,也不晓得该问她什么才好呀。”

说的也是,美由纪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总不好问人家:“你在卖春吗?”可是因为先有卖春曝光这个事实,诅咒和仪式才有可信度,总不能不确认卖春是真是假,就去询问诅咒的事。

“在传这件事的是一年级的吗?”

“我在图书馆听到的,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美由纪提议从她们那里开始打听比较妥当,小夜子轻轻点头。

两人绕过布满诡异浮雕的石柱,走过充满压迫感的长廊。虽然天花板高的莫名其妙,但是材质坚硬的墙壁增添了压迫感,一点开放感也没有。

两人经过流泪的基督像,进入图书室。

图书室的规模几可媲美圣堂。

当然,里面是完全无声的状态。

就算角落掉了一根针,入口处也听得到它的声响吧。细微的呼吸声、翻页的摩擦声、胆战心惊地行走的脚步声等等,勉强低调地嗡嗡回响。

美由纪每次来到这里,总会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从肚子里大声吼叫出来。

去圣堂的时候也是一样,那里声音似乎会更响,所以大叫的冲动也更强烈。每当这么感觉,美由纪就心想自己虽然不邪恶,但是一生大概都无法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

远比个子高瘦的美由纪更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数不清的书籍,里面还包括了根本没有人看得懂的样文书。巨大的书架形成队列,一字排开,壮观极了。尽管连一本有趣的书都没有——美由纪是这么认为——但是在毫无娱乐的校内,来图书室看书的人相当多。

“就是那个女生。”小夜子张嘴不出声地说。

放眼望去,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娇小女生正站在脚架上,准备把皮革装订的大部头书本放回书架里。

看起来非常危险。

美由纪小心不出声,走近少女。两人距离很远,但是不能用跑的。有图书室管理员在现场,所以美由纪表面上装作没看到少女,但是美由纪还来不及赶到,少女的手臂似乎已经撑不住了。

不出所料,少女虽然伸长了纤细的手臂,但是前方小巧的手掌似乎已经支持不住沉重的皮革洋文本了。

巨大的书本徐徐往下滑,不仅如此,连少女都失去了平衡,前后摇晃了起来。书本掉了下来。

“啊,危险!”

美由纪大叫,声音几乎盖过掉落的书本,接着她跑了过去,机敏地撑住脚架和少女。静谧一瞬间被打破了,图书室管理员一脸凶悍地站起来。就算动作停止下来,大叫的回音也在室内回响了好久。美由纪故意字正腔圆且清晰地说:“真是千钧一发,你要不要紧?”

少女微微点头。图书室管理员吞回责骂,坐了回去。美由纪捡起掉在坚硬地板上的书本,放回原来的位置,顺势悄声低喃:“我有事想问你,方便吗?”

雀斑少女吃惊地睁圆眼睛,再一次——这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夜子正茫茫然地站在入口。他认为死脑筋的图书管理员应该看不出来,但小夜子一定明白。

爽快极了,她的愿望成真了。

竟然能在图书室发出那样的大叫,简直就像做梦。

三个人窥看时机,一起来到走廊。

她们移动到没有人影的餐厅后面。

少女真的好娇小。

眼睛、鼻子、嘴巴、手脚都很小巧,与手脚都很修长的美由纪大不相同。与其说是个少女,不如说更像个小孩子,有种不同于小夜子的可爱。

美由纪自我介绍,少女彬彬有礼地鞠躬说:“刚才真是谢谢你。”然后自我介绍说她叫坂本百合子。

“我们想问你关于那个第十三个星座石的事。你曾经和别人谈论过这件事吧?”

“我并没有……”

“不要怕。我们完全不晓得那件事,可是又不好意思去问同学,只是这样而已。”

“学姐……不知道吗?真的?”

“我们真的不知道呀。难道那是不可以对别人说的事吗?还是告诉别人的话,会遭到欺负?”

百合子的表情显露不安,这是当然的。

“不要紧,我们绝对不会说出是从你这里听到的,我向神明发誓。”

多么格格不入的话啊。

百合子沉思一会儿,不久后说:“我相信你们。”可能是刚才图书室的那件事奏效了。如果没有美由纪夸张的举动,百合子一定会挨骂的。出人意表的混乱场面,反而让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

美由纪暂时不提麻田夕子,只询问诅咒仪式的事。百合子这样的孩子,可不能和她谈论卖春。

“那是要一边进行某种仪式,一边向礼拜堂后面的那个黑圣母祈祷,对吧?然后会怎么样呢?”

“不是的,学姐真的不知道呢。黑生母是女的,所以只有诅咒男人的时候要请求她。”

“男人?欸,说清楚一点嘛。”

“学姐知道七不可思议吧?”

“知道。”美由纪屈指算起来,“……吸血的黑圣母、十三块星座石、流泪的基督像、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自己弹奏的钢琴,还有……”

“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

小夜子补充说。这么说来,好像有这么一个东西。十字架后面的话,有蜘蛛居住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哪里算得上什么不可思议?所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错,那个大蜘蛛就是溃眼魔。”

“什么?”

哪有这种事?——美由纪想要反驳,但是百合子看起来实在太娇弱、口气也太认真了。真的有那种蜘蛛吗?——别说是如此基本的疑问,连蜘蛛是现实的猎奇杀人魔的真面目这种荒唐无稽的说法,百合子似乎也深信不疑。

“可……可是,那是蜘蛛吧?”

“是蜘蛛呀,是有这蜘蛛外表的恶魔。可是那个恶魔是善良的恶魔,住在礼拜堂的十字架后面。”

“善良的恶魔?”

如果善良的话,就不叫恶魔了吧?善良的话,就应该叫做善魔之类——不过善字底下接个魔也很奇怪,那种称呼还是太荒谬了。

姑且这么称之好了,但恶魔有可能住在十字架后面吗?而且美由纪虽然能够理解概念上的恶魔,却无法想象拥有实体的恶魔。

既然说恶魔住在哪里,那就代表恶魔在那里生活起居,不管怎么样,美由纪就是无法摆脱滑稽的印象。

可是挑语病也没有意义,而且认真地谈论用诅咒杀人这种事,本身就已经够滑稽了。

“大蜘蛛是男的恶魔,会咒杀女人。男人的话,是由黑圣母来杀。黑圣母也是善良的恶魔。”

“善良……的恶魔啊……”美由纪总觉得这个称呼很刺耳,“那些善良的恶魔会实现人们的愿望是吗?”

“不是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他们只会聆听咒杀别人的愿望而已,因为他们是恶魔嘛。可是,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也不行。像是遭到残忍的对待,或是痛苦的想死,伤心欲绝之类……”

小夜子抬起头来,她现在完全就是这样的处境。一想到此,美由纪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恶魔会为人报仇雪恨、不是什么人都会杀。所以虽然是恶魔,也是善良的恶魔。”

“换句话说,恶魔会替人惩罚危害社会的坏蛋是吗?”

总觉得好笑极了,这个恶魔简直就像鞍马天狗【注】(日本作家大佛次郎(一八九七~一九七三)以日本鞍马山天狗的传说为本,所写的一本时代小说《鞍马天狗》主角的外号即是“鞍马天狗”家喻户晓成为劝德惩恶扶弱抑强的侠客代名词)。

“可是如果要制裁坏人,用不着去拜托恶魔吧?神明很严格,对世人是公平的呀。”

“咒杀别人这种野蛮的愿望,神明……不会答应的吧?”

“不是有天谴吗?神明总是看顾着我们这群迷途羔羊……”

美由纪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阵恶寒。

超越者总是监视着每个人——这种想法,有时候想想实在非常恐怖。

“……所以坏家伙迟早有一天……”

“可是那也要等到死后,坏人才会被制裁吧?得等到最后的审判才行。要是等那么久,好人也都死了,而且要是怀恨而死,好人反而会下地狱……”

道理还真多。

“……所以恶魔才会代替神明玷污他的双手,我是这么听说的。”

“玷污他的双手……”

不管怎么听,都是骗小孩的讲法。美由纪偷偷窥看小夜子,朋友寂寞地望着墙壁。她的肩膀线条浑圆柔和,让美由纪有点羡慕。

“那么,那个咒法要怎么做呢?”

“不是咒法,是仪式。”

“哦,仪式。”

“在满月之夜的半夜时分,站在那里的星座石上,说出想要咒杀对象的名字,还有想要杀他的理由。”

“这部分我听说了一点,想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像是说,那个仪式是自己一个人进行吗?需要什么道具吗?”

“一个人……我想不行。”

“这样啊,那是需要两个人或三个人一起吗?”

“不是,唔……要很多人一起……”

“很多人?很多人一起诅咒吗?大家一起祈祷吗?那样岂不是向弥撒一样吗?好奇怪啊。”

“原来有那种团体呀?”小夜子说道。百合子揉着手,偏着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细节。”

“很清楚啊,我觉得你知道的非常清楚了。”

“但是我并没有亲眼看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

“有一个朋友看过。”

原来如此,有目击者。

“可以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不能说。要是被别人知道她看到了,那个女生还有说出去的我……”百合子垂下头去,“……都会被杀掉。”

“被杀掉?为什么?”

“因为……那是秘密的仪式。”

——以秘密而言,你也说得太多了吧?

美由纪心想,煞有介事地说的天花乱坠,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泄露到什么程度没问题,哪些部分又是秘密,他不知道基准在那里,而且如果这是说出来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的重大秘密,一般来说,打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泄露出去。

“可是,那个大蜘蛛和黑圣母都是善良的恶魔吧?那么你们为什么会被杀呢?难道是那些进行仪式的人会来杀你们吗?”

“是的。”

“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她在害怕。

小夜子默默地注视着百合子,说:“我说啊,那个看到仪式的女生……难道是刚才在图书室角落跟你窃窃私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我听到你们在说话。对吧?是不是?”

听到这番话,百合子不以话语,而是以态度回答。少女转眼间脸色苍白,双肩颤抖,最后激烈地摇头。

“这……这我不能说。不,不是那个女生,绝对不是,你搞错人了。”

这跟承认没有两样。在这样下去没有结果,美由纪改变策略。

“那好吧,我明白了,不是那个女生是吧?我知道了,你别那么激动,我不会再问你是谁看到了。可是,你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个看到的人?”

“……问……什么?”

“问问她进行仪式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认识的人。那些人一定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虽然学生很多,但都是同校学生,总有一两个认识的面孔才对。要是有认识的人,能不能请她告诉我们是谁?”

“为什么……”

“我们想要联络进行仪式的人。”

百合子露出诧异的表情。

美由纪向小夜子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

“我希望你对这件事绝对保密,你能够守口如瓶吗……”

接着她不等百合子回答,径自说下去:

“……其实,我们想要咒杀一个人,不管怎么样都想杀了他,所以想知道对他下诅咒的方法。我们有正当的理由,不管是圣母还是蜘蛛都可以,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理由,绝对会答应的。或者是,恶魔只会实现那些参加仪式的人的愿望?”

“我想……应该没有那种事……”

“那么你能帮我们问问吗?对了,和那些人碰头的时候,就说目击到仪式的是我们好了。我们不会说出你朋友的名字。”

百合子想了一会儿,说:“那样的话,我可以答应。”美由纪单方面地说出秘密、强迫缔结信赖关系的策略好像奏效了。

“……里面有一个人……我并不直接认识,好像是二年级的,是叫做麻田……夕子的学姐。”

“哦,麻田夕子同学。”

美由纪姑且装作不认识。

话说回来,百合子也坦白的太快了。

这个娇小的少女尽管胆小,却似乎意外地大嘴巴。

或许她是想要早点脱身,才会这么多嘴吗?

“下诅咒的时候,诅咒的人好像要报出自己的名字才行。我朋友看到的时候,那位麻田同学好像就是诅咒的人,诅咒的对象是?——山本老师。”

“哎呀,那个老师?这么说来,那个老师是被溃眼魔给杀死的呢。”

我也太会装了吧——美由纪连自己都这么觉得。

“是的,所以山本老师一定是被蜘蛛给杀掉了。因为我朋友看到仪式的时候,山本老师还没有过世,后来老师真的死掉了,我们怕得要命……”

她的表情真的很害怕。美由纪注视着她,心头一片冷静。山本会死,一定只是碰巧。老实说,美由纪一点儿都不相信诅咒。她认为诅咒的意义在于诅咒这个行为本身,至于效果如何,就不必追究了。说穿了只是心情的问题,她觉得如果小夜子能够因此而舒坦些,陪她下咒也无所谓。

不过即使山本不是因为诅咒而死,其实杀人犯就是蜘蛛——虽然这绝对不可能——但那也真的很恐怖,就算这只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叫人毛骨悚然吧。美由纪最后转念如是想。

“……听说麻田学姐冒渎的是被山本老师发现,吃足了苦头,所以她才向恶魔求救。冒渎虽然是件坏事,但她好像真的被山本老师整得很惨。”

卖春流言的出处原来是麻田夕子本人,她对恶魔的表白对目击者听见了。

——麻田夕子。

她真的在卖春吗?

比起诅咒成真,同学卖春曝光一事,更让美由纪大受打击。山本的死能够以偶然解释,但是卖春却不能用一句偶然带过。而且怨恨他人、诅咒他人的心情——例如小夜子的心情——美由纪还能够了解,但是卖春的人的想法,就算再怎么故作老成,美由纪依然完全不懂。

这个一年级生——百合子和她的朋友,难道完全没有这类感想吗?

卖春的事曝光了——既然百合子可以蛮不在乎地说出口,就代表她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想法吧。

这种毫不怀疑地相信有蜘蛛恶魔的纯真——单纯,实在不是成熟大人的感性,而那种幼稚的感性,却不知为何对卖春这件事完全没有反应。

话说回来——这真是自私自利的愿望。

如果卖春是现实,就算遭到斥责,也没有道理抱怨。犯错的是麻田夕子,山本舍监只因为责备她就惨遭杀害,实在太倒霉了。这根本是挟怨报复,而且山本死后还被说成女巫。就算她是个讨人厌的老师,美由纪也觉得这太过分了。

说起来,就算请求的对象是恶魔,诅咒的理由是因为坏事曝光而想要善后,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和麻田夕子的动机相比,小夜子的理由名正言顺多了。不过美由纪也觉得,正因为是恶魔,所以才连那种岂有此理的愿望都能够实现吧。就算被称做善良的恶魔,恶魔在怎么说都还是恶魔。

——怎么搞的?我竟然习惯这种称呼了。

美由纪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善良的恶魔这种词汇不感到怪异,也完全不怀疑恶魔的存在了。她被百合子的感性给传染了。

她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些琐事。

“说到麻田同学,她最近好像身体不舒服,很难找到她。除了麻田同学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百合子面露困惑。“这个……呃,我会去问问……对,还有那个织……不,我去问问,所以……”

织?

就在这个时候。

百合子“咿”的轻声尖叫。

她的视线盯着美由纪肩膀后头,而且定住了。

——被看见了?

神……在看我们……

美由纪敏捷地回头。

不是神在那里,只有一名男子茫然伫立着。作业服上绑着围裙,手里拿着沾满了煤灰的大锅和刷子。

煮饭的大叔——是负责炊事和杂物的厨房职员。那是一个年过三十、无精打采的男子,记得是去年秋天起在这里工作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他在听我们说话?

美由纪心生戒备。男子注意到美由纪等人的视线,害羞地背过脸去,慢吞吞地往厨房移动,不久后从她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小夜子瞪着厨房说:“那个人……感觉有点恐怖。”

小夜子充满嫌恶、不屑地说。

如果那个男的真的在偷听,那真的很令人不舒服。

可是,美由纪认为就算被那种人听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小夜子从以前就常说那个大叔很奇怪、不对劲、很讨厌,但是美由纪从来不觉得他让人讨厌到那种程度,需要刻意拿出来说。这么一说,美由纪也觉得那个人有点怪,但总之就是没兴趣。

百合子站着一动不动地好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说“那我失陪了”,逃也似地匆匆跑掉了。小夜子一直目送着她娇小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说:“简直像个小孩子呢。”

美由纪也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织,牢狱吗?【注】(日文里“织”与牢狱之意的“槛”同音)

牢狱。这所坚牢的建筑物是一座牢狱——她是这个意思吗?不可能。在美由纪看来,百合子并没有感受到这么深的闭塞感。那么她是说知吗?还是织?织,在这所学院里,说到织……

小夜子开口了:“她说的是织姬吗?”

“怎么可能?不是啦。”

不可能,应该没关系。

那个像天使般纯洁无垢的少女织姬与诅咒、卖春这种忌讳的话题是最沾不上边的。

织姬品学兼优,是个出类拔萃的才女。他是学院中最美丽的女孩,大财阀的千金,同时也是学院创立者的孙女,现任理事长则是她的姐夫。

这样一个女孩,通常都会引来反感。

在封闭的社会里,成员的水平半斤八两,彼此相互抗衡,优秀杰出的人通常都会受到排挤。而这所学院里的学生每一个都娇生惯养,认为自己才是最优秀的。稍微漂亮一点、聪明一点的人,全都会被讨厌、被欺负、受到孤立。为了避免如此,每个人都致力于变得与他人相同。

但是,织姬例外。

织姬在学校里极受欢迎,没有一个人讨厌她,连教师都对她惟命是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即使拿掉家世的光环,织姬也完美的无可挑剔。每个人都羡慕她、憧憬她,甚至有人崇拜她。

因为相差太过悬殊,根本成不了比较的对象。鳖会嘲笑乌龟的弱小,嫉妒玳瑁的亮丽,却没办法顶撞月亮。

“织姬……会诅咒人吗?”

“就是啊,她的话,根本没必要诅咒别人嘛。”

在这所学院里,织姬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织姬就算不必特意去诅咒什么人,只要她希望,别说是学生了,就算是老师,她也能够轻易地将之解雇吧。

不,别说是诅咒了,美由纪不觉得织姬会憎恨别人,或怨恨别人。

因为织姬比别人优秀太多,根本不需要拿自己和别人比较。织姬虽然不会感到自卑,但似乎也没有任何优越感。听说织姬还继承了创校者的遗志,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这样一个女孩,不可能会诅咒别人。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那一丝愚昧的感情——看起来。

那种纯洁无瑕的灵魂深深地吸引了众人。

所以要批评她是件难事。

因为去贬低纯洁的事物,只会让诽谤的人感到罪恶罢了。到了这种地步,织姬或许该说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

所以……对美由纪来说,织姬令人敬畏,无法亲近。

她们就读的班级不同,也从来没有热络地交谈过。

美由纪不知道织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只是听说而已

“为什么……可以相差这么多呢?”小夜子好像也在想织姬的事,“总觉得……好傻。”

两人回到中庭

仰望庄严的圣堂

“就去看看吧,牧羊宫。”

美由纪这么说,邀小夜子一起去,但小夜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嗯”了一声。

两人穿过圣堂前面,走进礼拜堂旁边的小径。

石板仍延绵不绝。

入学的时候,美由纪听说原本应该是回廊的地面上铺的都是石板。

上面排列了几块星座石。

天蝎宫,金牛宫,天平宫。

已走到外面,石板地就结束了。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杂草遍布。第十三块石板约在礼拜堂的正后方,而更过去的树林前面,则是一所倾颓的木造祠堂。

那就是黑圣母的祠堂。

木制格子门上的绞锁坏了,里头的黑暗透出来。虽然看不到,但是形状特异的神像在黑暗当中一定更显得漆黑,犹如染满了黑暗一般,监视着礼拜堂似地坐镇在内。

美由纪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重新审视,这里真是个慑人的地方。

礼拜堂背面的墙壁是一片黝黑而且坚硬的石墙,只有一道采光用的小床开在不自然的地方。墙壁上方由于长期暴露在风雪当中而变色,下方则被复杂纠结攀爬上去的红褐色藤蔓覆盖,即是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尽管如此,它的威严也从未风化或隐藏,与其他建筑物相同,仍旧充满了威风凛凛的压迫感。

真是个讨人厌的地方,美由纪心想。

这里很不吉祥,是个非常可厌的场所。

明明这么冷,空气却腐败了,沉淀了。冷空气从后颈溜进身体,土和草这类有机质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明明不是夏天,却处处腐败。

美由纪平常明明对人工且无机质的空间无比反感,然而才踏出去一步,却感到如此地不安,为什么呢?

是因为坚固的构造物虽然否定一切,但是只要待在里头,它便能够抵御一切外敌吗?

美由纪瑟缩起来。

小夜子一点都不胆怯,小跑步跑向星座石,调到上头,短短地吸了口气之后大叫:“不管是谁都好,请杀了本田幸三。”

“小夜子,笨蛋,会被听见的……”

小夜子不停美由纪制止,说道,“不要紧”,更拉大了嗓门接下去,“本田幸三是个坏蛋!我,渡边小夜子,被他侵犯了!被他玷污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家伙根本不是人!”

语尾在空气中回响着。

“因为我家捐款捐得少,因为我家不是有钱人,他就凌虐我,说女人都是卖淫的,玷污我!”

沙沙。

树林里枯树作响。

美由纪急忙全身戒备起来。

响声很快就停了。

——有人在吗?

视线。

有人在看吗?

即使只是被学生听见——老师当然也一样——不管被谁听见都很糟糕。

但是小夜子却不肯罢休。“请杀了那个男的!”

语尾再次回响。

当回声完全消失之后,小夜子回过头来。

“啊,爽快多了。如果这样就可以了的话……”小夜子说到这里,硬是挤出笑容,“……就太好了。”

小夜子脸上带着笑——在哭。

不可能这样就好。这么简单的行动,根本称不上仪式。如果这样对方就会死掉,大多数坏人早就死光了。但是美由纪心想,如果小夜子这样就满足的话,这样就好了。

可是……

美由纪“沙沙”地踩响枯草,往刚才传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应该不可能有老师在那里,但可能是学生,那么得要对方保密才行……

黑圣母的祠堂。

没有人的气息。

声音也歇止了。

——在看的……

是神吗……

如果是神明在看,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惩罚诅咒他人、口出恶言的小夜子吗?

——不会那样吧。

如果有天谴,那么第一个应该被惩罚的是本田才对。

小夜子是受害者。如果全知全能的神明总是在看顾着世人,那么他不应该放过本田才对。既然本田逍遥自在地活着,那么神明监视着众人这句话,果然还是骗人的。

美由纪略微屈身,窥看祠堂。

诡异的异性神像一如既往地坐镇在那里。

——如果你是善良的恶魔,请事先小夜子的愿望吧。

美由纪不认为小夜子就这样就满足了。如果想要再进一步,就只能真的执行那个仪式,那么接下来就只好去找麻田夕子本人了。美由纪回头看小夜子。

小夜子说:“大叫出来就好多了呢,美由纪。”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美由纪说:“是啊,大叫出来就爽快多了呢。”站了起来。

——什么?

祠堂旁边的墙壁上沾了什么。

——手指的痕迹。

四根手指的痕迹漆黑地附着在上头,就像用墨汁盖了手印之后,再去抹墙壁似的,痕迹一清二楚。美由纪再次屈身,把自己的右手手指重叠上去。

——是左手。

换另一只手,果然是左手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那姿势恰好是躲在祠堂后面,偷看站在石板上的小夜子。

——刚才有人在这里吗?

不寒而栗。

两人再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就这么回到宿舍。“以后的事明天再想吧。”美由纪在临别之际说道。

与真正的修女相比,美由纪等人的生活逍遥多了。只是虽然逍遥,生活上的基本作息什么的都是一样的,所以时间算是相当紧迫。当然,与修女相比,她们严重缺乏觉悟与自觉,不过宽松的规律背后,有着作为典范的严格戒律,虽然有着强弱之差,生活体制还是相同。学生们严格遵守时间,一起用餐,不管是就寝还是起床都在一起。不管心里头在想什么,祈祷都不能够缺席。

晚餐的时候,全员集合在餐厅里用餐。

除非有着特别重大的理由,否则不能够在餐厅以外的地方就餐。美由纪在餐厅里寻找着麻田夕子的身影,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衣服,以相同的方式吃着相同的事物,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样子,所以麻田夕子也埋没在这众多的脸孔当中了吗?还是因为美由纪是靠的暧昧记忆中的朦胧容貌来寻找,才会找不到?如果麻田夕子真的不在,那她就是连饭也不吃,关在房间里了。

美由纪念诵着祈祷文,不知为何想起了祖父。美由纪的祖父是个渔夫。就算没有心不在焉,美由纪也几乎吃不出简素的晚餐有什么味道。

夜晚降临了。

听说宿舍的大楼是模仿热内亚的市府大楼(palazzomunicipio)外观兴建的。为什么要模仿它?模仿它的外观又有什么意义?美由纪无法理解。不过美由纪连那是什么建筑物都不晓得,所以无所谓。她觉得建筑物只要舒适便利就行了,而这栋建筑物对美由纪来说,住起来一点也不舒适。

房间很简陋,只有两组床铺和书桌。

和她同宿舍的的女生已经睡了,舍友是个守规矩的女孩。

山本舍监过世以后,宿舍的风纪可以说是变得一团乱。接任的舍监绰号叫做“老太婆”,真的是个很老的老师,看她工作的态度,除了公事公办地处理分内工作之外,其他事情根本毫不关心。

所以像是有些学生过了就寝时间还不睡觉,她也好像毫不知情。她的上班时间直到熄灯时间为止,对她而言,晚上就是用来睡觉的。她肯定认为自己睡着的时候,全世界也跟着睡觉,所以压根儿就想象不到会有不良学生在晚间四处活动。而她的工作手册里,也一定没有记载任何处理意外状况的应对方法。

但是美由纪觉得如果说老太婆玩忽职守,也有点过分。

圣伯纳德学院地处偏僻的乡间山中,与世隔绝。

所以就算晚上溜出宿舍,想要干什么坏事,也是不可能的。就算千辛万苦走过险恶的山路,能够到达的也只有荒凉的渔村,能够做的顶多只有钓鱼,而在美由纪所知范围内,没有半个女学生会违反戒律,甘冒危险,只为了出去钓鱼。

美由纪会怀疑卖春的真实性,也是这个缘故。

在这所学校里,金钱不太可能成为卖春的动机。每个学生都是千金小姐,出生富裕的家庭。那么是出于好奇吗?或是不纯真而且扭曲的恋爱替代行为?就这种理由来说——这场所也太不合适了。

从宿舍那过度装饰的窗户望出去,仲春的月亮洁白皎洁,被照亮的校舍却宛如铜墙铁壁,反射出硬质的光辉,让人感觉更加坚硬了。

阴历十四的明月转眼间又要盈满了。

望月——仪式的夜晚或许就是明晚。

冒渎,卖春,猎奇杀人,蜘蛛恶魔,黑圣母,诅咒,怨恨,仪式——这些词汇应该与清净的圣域格格不入。

——不过却很适合这个风景呢。

为什么会觉得融洽协调呢?

美由纪想着理由,睡着了。

寒冷的早晨很快就来临了。

微明的天空已不见月亮的踪迹,夜里看不到的群山残雪,在微弱的阳光中暴露出悲惨的形姿。春天,就快到了。

一到春天,美由纪就要升上三年级了。就算升级,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所以她既不开心,也不寂寞或悲伤。

无聊的课程和说教、礼拜,她都心不在焉地昏了过去。一样不好玩、不快乐也不难过。每天都是这样,美由纪觉得成天都在浪费时间,不过她也认为无谓的累积才是最重要的。只是,她觉得今天特别漫长。这无疑是讨厌的一天,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放学后,处理完杂事,美由纪总算能够与小夜子两个人独处了。

要不要去找麻田夕子?美由纪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小夜子似乎不太舒服,看起来相当消沉。

她们并坐在中庭的泉水边,石缘长满了青苔,非常冰冷。美由纪正想开口,小夜子却制止了她,半带叹息地开口了。

她的呼吸变白了。

“还是不要好了。”

“不要?”

“我想了一个晚上。美由纪说的没错,那一定是骗人的。好傻……”她的口气像是在嘲笑自己。“……什么大蜘蛛嘛。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其他被溃眼魔杀掉的人,也都是被这所学校的秘密仪式的成员给诅咒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

“谢谢你。昨天大叫之后,心情爽快多了。”

既然小夜子都这么说了,美由纪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有种失落的感觉。

“什么卖春、诅咒的……已经受够了不是吗?”

“那些主动和男人上床的家伙,我才不可能了解她们的心情呢。”

美由纪心头一惊。

美由纪虽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说出口来,意思就有点不同了。

特别是从小夜子的口中说出来,分量完全不同。美由纪思索着该如何接话,但她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小夜子无力地望着礼拜堂的方向,简短地说:“我等一下要去找本田。”

“咦?”

去找他做什么——美由纪吞下原本想说的话,总不可能是要去杀他。

“去见他,和他谈。还是可以谈的吧。”

不懂她的意思。

“不用担心。托你的福,我才能下定决心。”

更不懂了。美由纪可能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吧,小叶子笑着说:“不必担心,我今晚会和他好好谈谈的。”作势起身。她一站起来就出声道:“啊,是坂田学妹……”

美由纪望着小夜子指示的方向,娇小的坂田百合子正无精打采地踩着石板地走过来。

“她怎么了?好像要往这里走来,难道……”

“她帮我们问了昨天的事——问了目击者吗?”

因为负责炊事的男子出现,最后变得不了了之,不过该拜托的事都拜托了。或许百合子忠实地遵守了约定。

“……咦?她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走路的样子的确有些不自然。

百合子好像注意到美由纪和小夜子发现了自己,生硬地屈身行礼。

“她是不是受伤了?”

“受伤?”

的确,她好像有点拖着脚走路。

百合子一副好不容易才走到的样子,在两人面前停步。定睛一看,她小巧的眼睛地下出现青色的瘀伤,长着雀斑的脸颊上也有擦伤。美由纪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呃……”

“百合子,难道你被人欺负了?”

“啊?不,这是跌倒弄伤的。”

“骗人,是我们害的吗?”

“不……不是的,不管那些,关于昨天的事,呃……”

“那件事已经不用了,我们放弃了,忘掉它吧。”

小夜子说,但是百合子不理会,泫然欲泣地开口了。状况似乎很紧迫。

“可是,那个,有人想要见二位……”

“想见我们?谁?”

“蜘蛛的仆人……的一些人。”

“蜘蛛的仆人?那是什么?”

“进行仪式的……人。”

“为什么?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

“我朋友看到仪式的事曝光了。所以……”

“所以你就被逼问告诉了谁,被教训一番,然后接下来轮到我们了是吗?”

美由纪站了起来。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最痛恨这种阴险的暴力行为了。

“百合子,如果你是因为我们才遭遇这种事的,我向你道歉。可是,这也太过分了,不能原谅。”

“不是的。我没有被人欺负,是真的跌倒的。她们全都是好人,是真的。她们想要见学姐,也不是想要把学姐怎么样……”

“什么?”

“就是说,如果学姐有那么憎恨的人的话……”

百合子说到了这里,压低了声音,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继续说:“……她们会……杀了那个人。”

“等一下!什么跟什么啊?”

“是真的。只是如果学姐们是认真的,就必须成为她们的同伴才行。只要成为她们的同志……”

百合子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说:“……蜘蛛就一定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美由纪有些楞住,看着小夜子。

小夜子望着眉头紧蹙\一脸愁容的百合子,不高兴地说:“不好意思,可是老实说,这叫人难以置信。昨天我还强烈地想要相信,但是今天早上一醒来,热度已经消退。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不过还是算了。”

就像在开导小孩子般。

小夜子说得简单明了。但是百合子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反复地说“不可以那样,不可以那样”,热泪盈眶。她的处境就是如此迫切危险。不管她怎么否认,但显而易见地,她被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施加了某种肉体上的痛苦。美由纪推测,除了恐怖的拷问以外,没有其他手段能够如此迅速、有效率地逼迫一个人。

可想而知——这是个圈套。若是呆头呆脑地跟过去,两人肯定会重蹈百合子的覆辙,搞得遍体鳞伤地回来。但如果就这么拒绝,这个孱弱的领航员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恐怖的报复。这个无辜的小女孩,说起来也只是被无端卷入罢了。一想到此,美由纪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责。

美由纪下定决心。

“好吧,我去见她们。但是只有我一个,她接下来还有事要办。”

“美由纪……这……”

“没关系,小夜子你回宿舍去。我去会会那个蜘蛛还是蜈蚣,不必担心。”

百合子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美由纪依偎在她身边似地站起着,说:“喏,带路吧。”百合子仰望美由纪,眼神像是在倾诉什么。美由纪无言地催促:没关系,走吧。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孩都没有责任。

小夜子想说话,但美由纪在背后伸手阻止,踏出脚步。目的地应该是第十三个星座石——礼拜堂后面吧。百合子抓住美由纪的衣袖,似乎想阻止她,但很快地跟上走了出去。这下子根本不晓得是谁在带路了。

不出所料。

两人绕过圣堂,走上礼拜堂旁边的石板地。星座石。天蝎宫,金牛宫,天枰宫。

来到后面。

石板地只铺到这里。茂密的树林,杂草,,这里已经不是学校的校地了。百合子更加用力地抓住美由纪的袖子,她紧紧地依附在美由纪身边,早已不是向导了。

牧羊宫,它的另一头就是黑圣母的祠堂。

礼拜堂那黯淡的墙壁里潜藏着蜘蛛吗?

美由纪咽下唾液。

昨天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但今天感觉更强烈了。

——这里是不好的地方。

美由纪双脚用力。这里与石制地板和石板地不同,注入的力量完全不被反弹,全都给地面吸收了。就像在白费功夫,没完没了。

凝目细看,只能依靠视线的攻击力了。

有人的气息残留。不止一个人,是好多个,许多人曾经待在这个地方——泥土和草都记得。与人工物不同,这些东西会渗入曾经待在此处的人的意念。人的残渣飘荡着。

当然,这只是美由纪这么觉得而已。

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心理作用。

有声音。

“怀有邪恶念头的人就是你吗?”

声音回响。

清澈而高亢。

——在哪里?

草丛里吗?腐朽的祠堂里吗?声音被礼拜堂坚硬的墙壁反射回来,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

“哪里邪恶了?很健全啊,虽然并不虔诚。”美由纪尽可能地虚张声势。

人声响起:“想要杀人、诅咒人的念头,无论理由是什么,都是邪恶的。这种思想无疑地违反了神明的意志。”

“这种解释太自私了。说起来,邪恶的是你们才对吧?出来!躲着不现身,太卑鄙了!”

有人笑了。笑声是复数的,有好多个人。

“谢谢。卑鄙、邪恶,这都是好话。借用古老的诺斯替派【注】(诺斯替派(Gnosticism),也称灵知派、灵智派,主要盛行于二世纪的一种如何多种信仰的通神学和哲学的宗教)的话来说,人原本就是邪恶的。善即恶,信仰即是堕落。那么耶稣才是真正的邪恶,耶和华才是恶魔。”

“那种事……”

根本无所谓,和美由纪无关。

美由纪本来信的是净土宗还是净土真宗——她连这都搞不清楚了,根本不在乎。

“……无所谓,反正你们出来。这样根本不能谈。”

“如果你愿意与我们共同进退,我们就见你。若是你不打算成为我们的同志,那么我们无法见你。”

“我可是像这样露脸了!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这是两码子事,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可能公平。比起这个,你应该先承认心中的邪恶。这么一来……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了。”

“同志同志,到底是什么同志?”

“呵呵呵呵呵,信仰蜘蛛的伙伴呀。”

“蜘蛛?就是那个蜘蛛恶魔吗?笑死人了。说起来,我连神都不是真心相信,恶魔更不可能相信!”

“哎呀,你不信神吗?”

百合子用力拉扯美由纪的袖子。

她是在制止吗?美由纪连转头看她都没有。

“如果有恶魔的话,就拿出证据来啊!”

“哎呀,你想要证据吗?”

“多么贪心呀。”

“疑神疑鬼呢。”

“罪孽深重呀。”

“呵呵呵呵。”

话声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是被包围了,还是回音四处反弹呢?

或者是美由纪被氛围给吞没了呢?

“好呀,就让你看看证据吧。”

那说话声听起来很愉快,很兴奋。

“喏,去吧……”

一名学生被推出来似地从树林里跑出来,倒在地面。

“干吗!”

美由纪踏出前去,声音立刻厉声制止:“不许动!就算你想过来我们这里也没用。听好了,那个女孩就是证据。那个女孩会引导你……”

女孩无力地瘫坐在地面。

“……接下来就由那个女孩回答你的问题。速速离开这里。”

美由纪吃了一惊,略微踌躇了一下,马上走进女孩扶起她。

这个女孩一定和百合子一样受到了制裁。而且她遭受的虐待似乎远比百合子严重,不能丢下她不管。

制服处处脏污破裂,胸前的白色缎带也松开来垂到地面,沾上了泥土。

女孩缓慢地,如同幽魂似地站起来。

她的脸庞消瘦,绑成辫子的头发右侧松了开来,嘴角还渗出血来。

女孩叹息道:“快点……走吧,不能忤逆她们。”

“你是……”

憔悴的那张脸,是朦胧记忆中的脸。

“什么跟什么呀,真是的,你们自以为是忍者吗?”美由纪大声叫道。虽然语尾拖出一点回音,却无人应答。她觉得临走前撂下这段话实在很可笑。

声音戛然而止,人的气息也消失了。

百合子已经泪如雨下,颤抖地说:“我要走了”,就这么连滚带爬地逃掉了。

就算对方叫他们离开,她们也无处可去。女孩的模样悲惨极了,实在不能让人看到。如果被人看到,遭到追问,那可就无从答起了。美由纪暂且搀扶女孩,回到礼拜堂旁边的石头地尽头。女孩似乎非常虚弱。

她踉跄了好几次。

小夜子正担心地站在小径入口处,她好像在等美由纪。她一看到美由纪,立刻慌忙跑过来。

小夜子极为憔悴。她去见了本田吗?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夜子。”

“美由纪,你没事吗?”

“你才是,没事吗?”

“我……不要紧。那个人是?”

“麻田……夕子同学。”

“咦……”

小夜子瞬间露出凄惨的表情

在短短的时间内,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伤的女孩,望着同样受了伤的女孩。夕子靠在美由纪身上,无力地望着小夜子。

“你就是……夕子同学?”

夕子点头,她筋疲力尽。不晓得是烫伤还是被用力拧抓的伤痕,她苍白的皮肤烙下了许多小伤口和紫色的淤青。

美由纪用手帕把夕子脸上的血和泥土擦拭干净,重新编好她散开的头发。笔直的发丝很柔很滑,不好编。夕子的长相有点成熟,也很有气质。实在看不出……

——她会卖春。

夕子开口道:“我不晓得你们在调查些什么……”

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你们正要触碰不可以触碰的东西。”

根本话不成声,而是喘息。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想也是。你们应该知道,这个世上是有邪恶的事物的。一本正经的圣职者愈是述说良善的伟大,与它对立的概念——邪恶也就愈加牢不可破。我……还有你们……都将无法逃脱。”

听起来像是呓语。

“你也是……同志吗?”

“同志……是啊,是同志。”

夕子这么说,但她的口气有点含糊。美由纪重新编好她的黑发之后,也为她绑上了蝴蝶结,问她要不要紧。

夕子总算发出了像样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美由纪问道:“那些人是什么人?”

“我不能说。”

“为什么?”

“要是你们知道了,你们也……”

“太奇怪了,刚才那些人不是叫我成为同志吗?”

“没错,每个人都想拉拢你们成为同志。你们就快知道秘密了,但是要知道秘密,那就完了。”

“太奇怪了。夕子同学,如果你真的是那些人的同志,为什么会被整得这么惨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夕子微微牵动嘴角笑了。“因为我再也无法相信了,所以才受到了制裁,只是这样而已。流言四起,我的名字也曝光了……是我自作自受。”

“相信?相信那个蜘蛛吗?你说你无法相信蜘蛛了,是吗?”

“没错。”夕子说。

“以同志的角度来看,这么说的我是个叛徒,我再也无法相信了。不对,我不想相信了。”

“因为很可笑吗?”

“不是……”

夕子眯起眼睛。

“这一点都不好笑。因为……”

“是真的……对吧?”小夜子问道。

“因为……诅咒真的有效,对吧?所以你害怕了,对吧?”

夕子眼神变得阴惨。她低声呢喃“我怕,我好怕”,接着粗声粗气地大叫起来,“我怕!真的很可怕啊!不行吗?”

然后她粗鲁地背过脸去。小夜子抓住她的肩膀,从正面望向她的脸。小夜子的眼睛不满血丝,不管怎么看都不寻常。

“告诉我!诅咒真的有用吗?”

“你还不懂吗?不可以问,不可以!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和那些人扯上关系……”

“如果那是假的,我会照你说的做。可是如果那是真的,那就不行了。我怎么样都要下诅咒!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小夜子使劲摇晃夕子的肩膀。

“小夜子!”

美由纪按住小夜子。

“不要这样!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怎么突然……”

“不能就这么算了,美由纪!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个男的……放开我!”

小夜子左右扭动身体,甩开美由纪,再次抓住夕子的肩膀。

“不要不吭声,告诉我啊!你用诅咒杀了人吧?我都知道,快给我说!”

“什么嘛!那可不是游戏!我警告你,要使用好玩的心态去做那种事,会不可收拾的!”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我才不会因为好玩就想杀人。什么嘛!不管和谁都可以上床的女人,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小夜子吐口水似地说。

“……你这个妓女!”

“……啰嗦!”

夕子浑身哆嗦,举起手来。小夜子有了心理准备,背过脸去,缩起了脖子。但是夕子抬起来的手只是颤抖,并没有挥下来。

麻田夕子隐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随时都会流下来。

小夜子战战兢兢地把头抬起来,说了声“对不起”。

“今晚……”

是哭声。

“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明天就是满月了,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你们……”

夕子勉强说完这些,深深地垂下头。

总觉得不忍卒睹。美由纪没有资格对小夜子和夕子说些什么,她的视线转向中庭。

——视线。

喷泉旁边有人,正面对这里。

美由纪察觉到来自远方的视线,忍不住张开双手,想要护住两人。

“不要在这里说,到其他地方去吧。不,不行,时间已经差不多……啊,已经太晚了……今晚到别处再……”

美由纪再一次回头,注视她们的似乎是老太婆。老太婆不仅近视,还有散光,这样的距离应该无法识别她们是谁,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老太婆动作特异地朝她们走过来。在现阶段惹出麻烦不是个好注意,美由纪作出决定:“夕子同学,你住的是单人房吧?我们晚上过去你的房间。你一个人……回得去吗?”

夕子说“不要紧”,有点蹒跚地站起来,扶着墙壁往礼拜堂方向离开了。

美由纪伴同安静但情绪激昂的小夜子急忙离去,必须在老太婆赶到之前离开才行。

美由纪牵着小夜子的手,绕过圣堂后面跑走。老太婆似乎口中念念有词。学生的背影看起来都一样,反正她也看不出是谁。两人在厨房后面暂时歇了一口气。

小夜子的脸色苍白无比,额头也渗出汗珠来,是发烧了吗?她急促呼出的气息好白。不过有可能只是因为气温太低,美由纪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误闯异国的奇妙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小夜子?”

没有回答。

“你……见到本田了吗?”

她只是低头。

一定是见到了吧。

然后原本就快消失的杀意又重新燃起了吗?

麻田夕子最后说了: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明天就是满月了。

这是什么意思?美由纪思索着。不,根本用不着想。

那表示她又诅咒了一个人。

如果诅咒实现的话——如果那个人死掉的话——就足以相信诅咒是真的。

——我不想相信了。

——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想相信,希望这是假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可是这好像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而它被证明是真的的话,我就成了杀人凶手——所谓再也无法回头,是这个意思吗?

——夕子的内心纠葛是源自于此吗?

想到这里,美由纪的心跳开始加速。

夕子的意思是,诅咒和卖春都是真的吗?

小夜子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丕变?

美由纪说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追问。只是,回答我一个问题……“

小夜子缓缓抬头。

“……小夜子,你是真心要杀掉本田吗?”

“我想杀了他。”

空虚的眼神,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

我要杀了他,如果诅咒没有用……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知道了。”

只要听到这些就足够了。

既然如此,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管诅咒是真的还是骗人的。

都只能做到小夜子满意为止了。

“那么今晚……在麻田学姐的房间见。”

美由纪尽可能毅然决然地说道,最后留下小夜子离开了。她在用餐前还有事。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每日必行公事。

也算是为了再次确认这一连串非日常的事件全都是日常的延续,美由纪不能够马虎省略。

仿佛被白昼的漫长压倒似的,夜晚很快地来临了。美由纪等待室友睡着后,离开房间。她不晓得室友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不过室友虽然守规矩,却也知道通融,就算人醒着,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至于小夜子,只要继续用她被老师找去之类的接口蒙混就行了。美由纪悄悄溜出宿舍,前往礼拜堂前面,她和小夜子约在那里。

吐出的气息好白,气温相当低。

月光皎洁,接近满月。

制服上披着斗篷。

每个人的服装都相同。

小夜子已经先到了,她看起来还是很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还苦恼着,才会看起来如此。

“美由纪……”小夜子在背后说了声“谢谢你”。

不客气——美由纪在心中回道。

这已经不是别人的问题了,这也是美由纪的问题。

两人在石板地上踩出脚步声,并肩走着。

看见一枚星座石板。

上面是双鱼宫的刻印。

单人房宿舍的石柱上雕刻着莫名其妙的花纹,看起来像文字,但没有人会念。

美由纪堂而皇之地推开了门。

硬质的中庭冰冷而且寂静,“叽”地响起轻微声响。用不着在意。小夜子说她记得夕子的房间在二楼尽头处,在用餐的时候打听到的。美由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跟在小夜子后面。

走了一会儿,小夜子不安地回头,小声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美由纪摇摇头。小夜子想了一下,说:“就是这一间。”

美由纪轻轻敲门。

房门随即开启,夕子的脸从门缝间探了出来。

她解开辫子,穿着长袍,可能已经沐浴过了。即使如此,她看起来依然憔悴万分。好阴沉。这不寻常,她看起来比白天还要憔悴。

“请进……”

夕子毫不排拒。这个时候美由纪才想到,单人房宿舍里,这类晚间的拜访或许是很常见的。如果美由纪住的是单人房,也会欢迎访客吧。

房间里也很暗。

“开灯的话……教职员宿舍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这里,所以……”

“有月光就够了。白天的时候真是对不起,连名字都没告诉你。我叫吴美由纪,她是渡边小夜子。虽然状况变得怪怪的……”

“……我叫麻田。”

夕子请她们在椅子坐下,自己在床铺坐了下来。

小夜子找不到开口的契机,于是美由纪打破沉默。

“开门见山,我们先发问。请你不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没有恶意。呃……”

想问、想说的事情多的数不清。

但是首先……

“……冒渎……是真的吗?”

美由纪无论如何都想问清楚这件事,她觉得如果这是假的,一切都只是空谈。因为难以启齿,她原本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不管了,只要说出口就是了。

“真的是……开门见山呢。”夕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装傻也是没用是吗?”

“你不想说吗?”

“是不想说,但是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嗯。”

“传的有多厉害?”

“是没有传开,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

夕子仿佛很冷地拉紧长袍衣襟。

“你们知道详情吗,还是……”

“我不知道细节。小夜子呢?”

“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有这么一群人。不过夕子同学,我们听说了你的事,你……”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也不必知道更多了,不知道才是对你们好。可是关于我的传闻——卖春是事实,你们会唾弃我吗?”

“这……是不会啦……”

小夜子含糊其辞,美由纪哑然失声。

原来是真的。

“没关系,唾弃我吧。就像你黄昏时说的,我是个肮脏的妓女。”

“不是的,那是……”

“不用勉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吧。”

美由纪不想从夕子的口中听到更多了。她不想知道夕子卖春的理由,光是知道这是事实,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到同情,当然也无法像夕子说的去唾弃她。

“言归正传。我和小夜子并不是在调查你或者你的同志,我们连有什么同志还是团体都不晓得。”

“我想也是。”

“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想知道小夜子在黄昏时问你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想知道把人咒死的方法。你说那不是好玩的,叫我们别问,但是我们也是很急迫……”

小夜子从窗户看着满月。

夕子望着桌上的书本——八成是《圣经》——的书背。

“……所以,你的事我们并不在乎,只要告诉我们诅咒的方法……”

夕子突然变得心慌意乱,“这……这不行。绝对不行。不是我要隐瞒,这绝对不行。你们不能够想要知道这种事,这才是冒渎。我刚才说过了,请你们就这么收手吧!”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从一年级的坂本学妹那里听说了一些,觉得诅咒是骗人了。所以我们原本打算就这么停止追究,可是你的同志却把我们给叫去了。你的同志说诅咒是真的,只要成为你们的同志,就会帮我们诅咒杀人,又要我们跟你谈,可是你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们。”

“就跟你们说我……”

“是真的吗?”

“这……”

“你之前说今晚就知道了。真的有诅咒吗?人真的会因为诅咒而死掉吗?”

“诅咒……”

夕子咬紧嘴唇,思忖起来。然后她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同志们打算拉拢你们加入。她们命令我拉拢你们,因为她们认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所说的诅咒效果。只要你们加入,同志们就会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意思?”

“我对同志们的想法存疑,然后又捅出了许多娄子,而且我还想脱离同志,所以才遭受惩罚。可是我慢了一步,恐怕无法脱身了。但我不打算把你们也拖下水,这是我最后的……”

“等一下……夕子同学,你先听我说。”

美由纪得到小夜子同意后,说明事情的经过。

“太过分了……”夕子极其缓慢地说。接着她将凌乱的头发束起并拨到后面,露出痛苦的神情,不久后还是放开了。

在月光的照耀下,乌黑的发丝轻柔散落。

夕子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接着她望向小夜子,询问这段话的真伪。小夜子点了点头,夕子说了声“好可怜”,热泪盈眶,又说“你可能也不想被我这种妓女同情吧”。小夜子只是低头,说了声“谢谢”。

夕子似乎下了决心。

“听好了,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最好能够忘掉。我了解你们的心情,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但是你们真的最好把它忘掉。”

然后夕子望向美由纪说:“听好了,我的同志组织了一个叫做‘蜘蛛仆役’的团体……”

这个名字,美由纪从坂本百合子那里听说过。

“……以某位大人为中心,总共有十四个人。那是你们所说的进行诅咒仪式的团体。而它与卖春的团体,是同一个团体。”

“啊?”

“卖春……”

“同一个?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诅咒别人,和男人上床,这些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你们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

美由纪迅速地整合听到的情报,然后以几乎相同的速度改写脑中的认知。

“所以如果你们要加入同志——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得先明白这一点。”

“必须要卖春……是吗?”

“等一下、等等,夕子同学,我不懂。”

“我们之所以卖春,不是因为想要钱,或是出于好玩。这完全时冒渎,是为了……冒渎天主、冒渎基督。”

“冒渎天主?”

“没错,所谓的仪式——就是黑弥撒。”

“黑弥撒!”

原来如此……所谓的恶魔崇拜者,不折不扣指的就是字面上所说的意思啊。

若是照她们的逻辑来看,卖春与咒杀在根本上是相同的。

“对,我们是令人忌讳的反抗者。信仰说穿了是属于男人的,不是吗?本田对渡边同学说的话,或多或少都是男人的真心话。基督教虽然提倡慈爱,但是这个宗教直到不久以前,还正经八百地议论着女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女人天生就是妓女——本田是不是这么说?”

小夜子一语不发,别过脸去。

“女人是恶魔的陷阱、女人没有理性、女人是人类的瑕疵品——这些话现在虽然不再有人说了,但是基督教是在这样的历史当中形成的宗教,对吧?圣父、圣子、圣灵,那么母亲在哪里?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们……”

美由纪有些吃惊,她突然觉得与自己同龄的夕子变得好老成。美由纪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有意识过自己是个女人——不是个男人。

“可是……”

因为这样就卖春,又能怎样?

完全算不上抵抗,也成不了反抗。

“我明白。你是想说就算卖春、和男人上床,又能够怎么样对吧?我也这么想。可是所谓黑弥撒,就是要做完全相反的事。基督教的仪式你们也知道,要做和它完全相反的事。因为这是反圣餐式,浸淫在下流龌龊的话语中,耽溺在肉欲里,冒渎身为天父的神。”

“这……”

“听我说,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好玩。光是在深夜的礼拜堂后面吐出冒渎的话语,就已经够刺激的了。可是,没有多久大家就认真起来了。大人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魔法书,说要照着上面说的做……”

——大人指的是谁?

“……可是,这里没有男人。于是我们拜托某个人,以满足肉欲。这是自然而然的发展,我们起初虽然很犹豫,但是很快就习惯了。可是,没多久就碰上了问题。”

“问题?”

“发生了一点纠纷。那时候我惊恐万分,可是这个问题也有那位大人解决了。那位大人拥有魔力,她和恶魔缔结了契约。大人她可以召灵呢。”

“那位大人指的是谁?”

“这我不能说。可是只要照着大人说的做,一切都很顺利。就算每天守着虔诚的信仰,奇迹也不会发生,但是只要照着大人吩咐的做,地狱的精灵就会帮助我们。那个毒辣的妓女死了。”

“死了……被诅咒杀死的吗?”

“那个时候,我相信是精灵借给我们力量。可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害怕起来……”

也难怪会害怕的吧,美由纪光是听她说,就忍不住浑身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股寒意从底下贯穿身体似地涌了上来。

“所以我……说要退出。”

脱离不道德的同伴,脱离黑暗少女的集团。

夕子在床上抱住双膝。“可是没那么容易。我没办法退出,已经永远不可能退出了,因为我已经出卖了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没办法退出?”

“卖春的事被山本舍监发现了,只有要退出的我卖春的事……败露了,真讽刺。”

“然后呢……”

“我无法说出真相,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我一直坚守沉默,可是情况愈来愈糟。山本舍监拼命地劝我,用道德劝说我。我都想要退出了,所以她的话实在让我刻骨铭心,可是我还是说不出口。最后山本舍监说要通知我的父母,我无计可施,只好去找那位大人商量。”

——又是那个大人

“然后我扛起了责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把大家拖下水,而且当时我也只顾着保身,所以,所以我……向地狱的精灵……”

小夜子按住嘴巴。

美由纪背后窜过一阵冰一般的恶寒。

“我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请恶魔夺走山本舍监的性命。就如同我祈求的,山本死了,所以这不是游戏,因为山本真的就像我所祈祷的死了。我以为她不可能会死,可是有没有其他办法,可是她真的死掉了。也就是我……我真的……”

夕子扯开长袍,露出肌肤。“……把自己卖给恶魔了!”

她的左肩有一点鲜红色的印记。“……这是……女巫的刻印。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明白吗?”(阎魔爱内牛满面….)

夕子的泪水夺眶而出,流下脸颊。

就像基督的画像一般。

可是那不是灰尘,是真的泪水。

“渡边同学,如果你有这样的觉悟……我会转告那位大人。若是没有,就忘掉我刚才的话吧。”

美由纪哑然失声。

“我是个女巫。你也想变成女巫吗?”

夕子站起来,逼近小夜子。她憔悴无比,因而看起来更加骇人。因为悲伤无比,所以更形坚强。小夜子捂着嘴巴,凝视着夕子鲜红的刻印,开口说:“没关系……我要变成女巫。”

“小夜子……”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女巫可不是人啊!女巫是污蔑正道、为邪恶欢喜的生物啊!要全身涂满香油,在魔宴【注】(魔宴(Sabbath)原文为安息日之意,中世纪欧洲相传女巫会在星期六夜晚聚集于野外,举办崇拜恶魔的集会)尽其所能地做出淫行啊!信仰恶魔,就是……”

“没关系,不管是女巫还是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够杀了本田……只要真的能够杀了本田……”

“要杀掉本田绝对不是件难事,可是……”夕子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呢喃似地说道,“……礼拜恶魔,就是否定清净的生命、肯定邪恶的生命呀。也就是……“

“无所谓,那种事我不在乎。”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想杀掉本田?”

“因为……我恨他,我恨他恨得想杀掉他。他害我痛苦得想死,他害我痛苦、悲伤……”

“悲伤、痛苦、憎恨——这些对那些人来说,都是值得赞扬的事啊。”

“值得赞扬……”

“如果你变成同志的一份子,现在的痛苦和悲哀也会增加为数倍、数十倍。更别说被烙下刻印,变成女巫,这是一生都不会消失的。”

“不可能比现在更苦了。”

“是吗?她们顺从情欲,耽溺于所有不会怀孕的堕落行为啊!她们进行耻辱的接吻,做出同性恋、兽奸、自慰,所有一切不洁的行为,同时还唾弃婚姻。因为对恶魔来说,生孩子是最大的冒渎行为。因为这种荒唐的丑行只会增加人类的数目。在淫交下怀孕生出的婴儿,女巫会怎么处理,你知道吗?”

“婴儿……”

瞬间,小夜子显然大受震惊。

她睁大的眼睛一片干涸。

“……怎……怎么样?”

夕子嗜虐地、慢慢地说道:“她们会杀掉婴儿,烤得焦黑,然后吃掉。”

“这……”

小夜子哑然失声,这根本不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事。灼热的胃液从喉咙底下涌了上来,美由纪强自忍住。夕子也开始错乱了。

“还要把婴儿的脖子切开,把婴儿的血淋在身上。”

“住口……”

“鲜红的血会从婴儿娇嫩的脖子泉涌而出,源源不绝、源源不绝地,要把这些血浇满全身……”

“住口……”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在乎吗?”

夕子大叫。小夜子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你……不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吗?”

小夜子在发抖,美由纪在思考。

仔细想想,这是要取人性命的咒术,这样的代价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诅咒人的一方,也得赌上自己的一生吧。但以小夜子的例子来说,这种代价当然太大了。谁要为那种男人堕入那种境地?美由纪觉得根本是亏大了。

夕子说:“……渡边同学,你离开这种学校,好不好?只要转学就行了。离开学校,忘掉一切是最好的。还是你想变得跟我一样?一生都是个妓女,是个杀人凶手,你能够背负着女巫的烙印活下去吗?怎么样?”

她在哭。

“我……已经没办法退出了,可是你还不要紧。所以……”

“太傻了……”

“咦?”

“……太傻了,夕子同学。”

美由纪站了起来。

然后她尽可能用开朗的声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迷惘,你的痛苦,还有你不愿意告诉我们的理由,我们都明白了,还有你不愿意把我们拖下水的心意,我们也十分清楚了。谢谢你。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也太傻了。夕子同学,那根本就只是颗痣嘛,才不是什么女巫的印记呢。那就像刺青一样吧?跟女巫才没关系呢。被一颗痣左右一生,这不是太荒谬了吗?你不觉得吗?”

“吴同学……”

“实在太可笑了嘛。什么诅咒,什么恶魔?别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的好不好?我们只是中学生,说这什么话呢?把出生的婴儿杀掉再吃掉?哪来的婴儿呢?那是骗人的。是信口胡诌、胡言乱语。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杀人还是杀人啊。要是真的做出那种事,那可是杀人罪,警察马上就会来的,会被关进监狱的。日本是个法治国家,占领也解除了,这个世界如此和平,我们也是健全的女学生呀!”

美由纪滔滔不绝地说,无法自己。

“说是诅咒,也是碰巧罢了。山本不是因为被你诅咒才死掉的,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一定是的。小夜子,你也别那样一脸严肃了。夕子同学也是,你还是应该脱离那些什么蜘蛛的怪同伴才对。”

“如果就像你说的……那就好了。”

夕子遥遥晃晃地起身,手撑在床铺旁边的桌子上,摇了摇头。长长的发丝晃动着。

“如果只有两次……还可以说是碰巧吧。事实上,我也像你那样想了不晓得多少次。可是……”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上一个满月的夜晚,我那样说了,我说了和你刚才一样的话。我再也无法承受了,我说我再也不相信了,诅咒只是碰巧的。结果那位大人这么说了:‘如果你这么说,那就再诅咒一个人吧……如果诅咒是假的,那么再咒杀一个人也不会怎么样吧?’”

她果然——下了诅咒。

“然后,第三个女人成了祭品,听说她是第一个被杀的女人的同伙。我吐出诅咒的话语:贝洛阿多、巴尔宾、嘎布、嘎波尔、阿嘎巴,起来,站起来,我命令汝……那个女的成了目标。”

“结果……今晚就会知道?”

“对。我诅咒的女人,名叫前岛八千代,住在东京。所以如果她真的死掉的话……”

“她不会死的。”美由纪断言说,“她不会死的。怎么可能死嘛!开什么玩笑。要是她没死的话,夕子同学,你到底打算怎么样?那表示恶魔什么的根本就是假的。还是你一生就这样不停地干这种蠢事?”

“咦?”

“那个时候……”

“砰”的一声,门开了。

美由纪一个箭步挡到前面,保护小夜子。夕子转向打开的房门,眼睛张到不能再张的地步,愣在原地。

房门另一头发出一片不可思议的光明。

轻飘飘的,宛若有光,又像黑暗般……

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好纤细、好清脆的声音——美由纪忍不住赞叹。

烛台伸了进来,萤火般微弱而柔和的灯光照亮了来访者的脸庞。

天使就站在那里。

笔直的漆黑长发,如同瓷器般光滑的雪白肌肤。

大大的瞳眸倒映出柔和的灯光。

点缀着那双眼睛的,是黑的发亮的修长睫毛。

那是个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校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就是这所学校创立者的孙女——织姬。不,织作碧。

“我听见争吵的声音,有点担心,所以过来看看。麻田同学,这两位是?……我记得好像是三班的同学?呃,很特别的姓氏——吴同学,还有渡边同学,是吗?一般宿舍的。”

“是的……宿舍长,她、她们是……”

“对、对不起,我们马上回去。”

“不必那么慌张。”

“咦……”

织姬亲和地微笑。

事实上,在美由纪的眼中看来,那张脸就如同天使一般,完全与污秽沾不上边。刚才谈论的那些肮脏、悲伤、忌讳的内容,一下子就变得像是假的。纤细悦耳的声音说:“这是常有的事。同学之间增进情谊是件好事,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这所学院里,也不能做什么坏事嘛。只是,饶舌和激昂是一种罪恶……”

夕子默不作声。

“……而且,不可以熬到太晚,会妨碍到早上的礼拜的。你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们……会的。”

织姬说“那么请安静些”,就要回去,却又回过头来说:“啊,麻田同学,我都忘了,你的房门底下夹着这个。这是你的东西吗?”

“……什么……”

“这是什么呢?好像是报纸。这所学校并没有订报呢,是什么呢?哎呀,我不该问这么多的。来……请拿去。”

织姬将手中的纸片递了过来。

夕子极为缓慢地接下它。织姬看着美由纪,说:“回去时请务必放轻脚步,轻声细语。”轻轻点了点头,静静地关上房门。

柔和的灯光被遮掩,室内再度变为月光支配下的苍白世界。

“夕子同学……”

夕子目不转睛地瞪着纸片,接着贫血似的身体一晃,倒向床铺。小夜子从椅子起身,靠了上去。纸片从夕子手中落下,美由纪把它捡了起来。

是剪报。

“骗……骗人的吧”

一阵眩晕。

“溃眼魔暗夜肆虐出现第四名牺牲者”。

照片底下,被害人的姓名。

“前岛八千代惨遭毒手”。

“前岛……八千代……这……”

诅咒——成真了。

“不!”小夜子像小孩子一样尖叫出声,站起来往后退去,害怕地贴在门上。

“真的吗?那个人真的死了吗,美由纪?”

“小夜子,冷静点!”

“真的有诅咒对吧?那个人真的死了,对吧?”

“这……”

“这不可能是碰巧!真的有,真的有!”

小夜子歇斯底里地摇了两三次头,背贴着门,就这么滑坐到地上,眼神涣散地注视着远方,全身无力地开口道:“怎么办?我在那里……”

“什么?”

“我在那里下了诅咒啊,美由纪。”

昨天那……骗小孩似的……

“那只是好玩,诅咒才没那么简单就……”

“可是如果真的有恶魔,他一定听到了。一定听到了,被听到了……”

夕子缓缓抬头,从凌乱的发丝之间抬眼望着小夜子。“你……下了诅咒了吗?”

“夕子同学,那只是闹着玩的。对吧,小夜子?对不对?”

——一开始只是好玩。

是一样的吗?是吗?夕子沉默地注视着小夜子,美由纪从她的视线中看到半带惊愕的怜悯,确信了。

小夜子说:“本田……会死掉。”

“笨蛋,怎么可能只因为那样就……就算真的有恶魔,诅咒也真的有用,小夜子也不是照着仪式做的,所以……”

——我在认真个什么劲?

连美由纪都以咒术真的有效为前提在说话了。这一定是搞错了,只是在哪里搞错了方向——美由纪这么一想,瞬间陷入混乱。想必不可解的现实,就这样照单全收比较轻松吧。

“总之,这种事……”

“我……怀孕了。”

“咦?”

唐突的一句话。美由纪直到听完接下来的一串话之后,才真正意会到其中的沉重。

“所以我去见本田了。”

“小夜子,你……”

“我告诉他,所我怀了孩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

“那个男的说:‘那是谁的孩子?’不敢相信。这所学院里根本没几个男人,他竟然说得出这种话。开什么玩笑……”

所以小夜子的态度才会丕变……

“那家伙叫我拿掉。我才不想要那种人的孩子……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事事都要顺着那家伙的意?生孩子的也是我,要拿掉孩子的也是我,不是吗?我才不要!结果那家伙说:‘那不是我的孩子,我要把你这种妓女从学校赶出去,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所以……”

小夜子——萌生了新的杀意。

就在那个时候,美由纪与蜘蛛的仆人对峙的时候。

你这个妓女——小夜子在黄昏时分对夕子说的话,其实是本田对她说的话吗?

“可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生,也不想拿掉,生下来杀掉我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小夜子说着,把背压在门上,一边慢慢地把身体推挤上来,一边大叫:“我不要变成女巫!”

“所以说,那种事已经……”

“美由纪最好了!反正都不管你的事嘛!你差不多一点!”

小夜子用力锤门,夕子坐了起来。

“渡边同学……你……”

“啰嗦!我已经下诅咒了!可是不要,我不要变成你那种女巫!”

“可是……”

“女巫,闭嘴!你们是心甘情愿的吧!不要拿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小夜子!”

“这个女的是女巫!她杀了婴儿来吃!”

“不要胡说八道了!夕子同学是为你着想才……”

——啊,讲不通。

小夜子的眼神非比寻常,是因为在昏暗的房间里听了一大堆惨绝人寰的内容吗?还是近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影响了她?又或者是被再三累积的悲哀现实给压垮了?小夜子的理性似乎已经耗损殆尽了。

“你冷静一点!”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与其变成女巫……我宁愿去死!我要去死!”

小夜子打开们,逃出去似地飞奔而出。

“等一下……”

美由纪一瞬间望向夕子。夕子抱着头趴在床铺上,肩膀剧烈起伏。要追吗?还是留下来?

“夕子同学,不要紧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美由纪撇下这句话,追向小夜子。

楼梯中央浮现织作碧的身影。在一片黑暗当中,她被柔和的灯光所笼罩,宛如一个天使漂浮在哪里。美由纪跑下来一看,碧正站在平台上,望着楼下。

“吴同学,刚才渡边同学……”

“织作同学,她现在精神非常不安定,很危险,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找她?”

“这……太糟糕了。我马上去找舍监……啊,没那种闲工夫了对吗?”

“对。”

美由纪往下跑。

她踏出去的长腿在坚硬的石阶上“喀喀”地回响。打开门扉,夜晚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吹了进来。但是坚牢的建筑物连夜晚的黑暗都无法吸收,风一定也会滑过地板和墙壁的坚硬表面,吹到别处去。

——混蛋!

美由纪莫名地气愤。

她的愤怒没有明确的对象。

喀喀喀,脚步声作响。

——反弹啊!我不在乎!

没有一丝生气的矿物中庭,就如同字面形容,一片死寂,尽管一点都不温润,却反射出晶莹剔透的月光。教人气愤。

——这哪里清净了!

“小夜子!”美由纪大叫。朋友的名字在圣堂、礼拜堂、校舍回响,一次又一次反复,终至消失。

“吴同学!”碧叫道。悦耳的声音响彻四周,宛如置身梦境。烛台举了起来。

“那里、那里有人。”

美由纪转身。一道黑影窜过校舍旁边的石板地。美由纪绕过水池,跑了过去。然后她一面跑,一面后悔了。

——不可以触碰的东西。

麻田夕子说的是对的。

诅咒什么的,她应该阻止的。

小夜子确实遭遇了不幸。

但是就算这样,应该还有其他方法的。

——是我推了她一把。

“小夜子!你在哪里?”

脚步声,是美由纪的脚步声。碧没有脚步声,难道天使使用飞的吗?美由纪想着不相关的事。

可是不是这样的。美由纪总是踩踏着石头,才会发出如此巨大的脚步声。

抵达校舍了,没有人影。她们进入旁边的小径。

夜晚的世界冷冷地浮现在月光中,万籁俱寂。之所以没有声音,是因为时间冻结了;而连时间都能冻结的冷冽,则源自于月光那苍白而色温极高的色相。

就在这个时候。

色彩。花纹。斑斓。

一晃,一晃。

鲜艳的色彩轻巧地穿过树木之间。

一块布匹在漆黑的树木间穿梭飞舞。

“那是……什么?”

“女……女人……在跑?”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女人甩着长袍奔跑?

美由纪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毛骨悚然。

“不对,那是……和服。”

“和服?头上披着和服吗?”

鲜艳的水鸟花纹——那一定是和服没错。多么突兀……突兀?

美由纪跑了出去。

一晃。一晃。

“等一下!”

被风一吹,布匹高高地扬起,转过头来,里面……

一片漆黑。

是黑暗披着浪荡的女人衣服四处奔跑,黑暗睁着一双眼睛。

——有脸。

好黑。

“黑……圣母?”

站在那里的——是黑圣母。

和服披在头上,前襟合拢。

就像印度妇女或平安时代的贵族女子,不对,就像鬼一样。

那张脸的黑,不是生物的黑。

而是漆黑。

只有眼睛是白的。

“啊……”美由纪忘了该怎么尖叫。圣母维持回头的动作,停伫原地。

若是没有和服,看起来就像一对眼珠漂浮在黑暗当中。

美由纪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完全动弹不得。

背后传来声音:“怎么了!”

是天使——织姬。

以此为契机,美由纪从束缚中逃脱,退了两三步,总算大声叫道:“黑……圣母……”

“你说什么?”

碧跑到美由纪身边,伸出烛台。

光明驱逐黑暗。圣母大大地甩了一下那身突兀的服装,如脱兔般迅速跑开来。鲜艳的和服残像在黑暗中划出一抹扭曲的涂鸦,消失了。

“怎么可能……”

碧那张美丽的脸僵住了。

黑暗消失在黑暗的彼方。

“那是、那是什么?黑圣母?……怎么可能……”

——真的有……

“美由纪同学!”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是夕子追上来了。

“夕子同学……”

“里面,校舍里面,刚才有人影从二楼的窗户跑过去。”

夕子进入校舍,美由纪也跟上去

——真的有,真的有黑圣母。

——这真的是现实吗?

因为触碰了不能触碰的事物,所以另一个世界的门扉开启了。

美由纪奔进黑暗。

深夜的校舍像是孕育着邪恶。种种浮雕设计,不管它们的主题是什么,看起来全都是些恶心诡异的怪物。黑暗中,非比寻常的气息正蠢蠢欲动。

夕子只在长袍上披了一件斗篷。

明明憔悴成那样。

“上面……往上面去了。她想要跳楼!”

一道尖叫声传来。

“是小夜子的声音!”

美由纪跑上楼梯,夕子和碧也跟了上去。

来到屋顶。

“那是什么!”

一个黝黑的有机体掉在硬质的石地上。

周围的石地全都反射着月光,唯有那团肮脏的物体吸收了一身的光芒,显得益发漆黑。

那是——本田幸三。

不,那是不久前还是本田幸三的物体。

本田已经没有气了。

不断地对小夜子投以污蔑眼神的那双眼睛完全失去了光辉,什么也看不见。不断地对小夜子口出恶言的那张嘴巴现在邋遢地张开,暴露出那条淫秽的舌头。手和脚都像被蜘蛛捕获的昆虫般萎缩而扭曲。

他的脖子被扭绞到几乎折断,转向不可能的角度。

肮脏的尸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渡边小夜子尖叫着,迷失了全世界,当着美由纪的面,从坚牢的建筑物上跳了下去。

仿佛被反弹出去似的,小夜子跃向空中。

女子背朝着他。

男子望着她纤细的背影。

女子只是略略弯曲脖子,男子就像头野兽般警戒,烦躁而粗暴地斥喝:“不要转过来!不许看!”

女子形状姣好的耳朵天生就听不进粗鄙的话语。她以流丽的动作回头,嘲笑似地绽出冷酷的笑容说:“你就那么讨厌……被人看吗?”

“没错。”

“连被我看……都不愿意吗?”

“你……不一样,可是……”

男子背过脸去。

女子以机械般精准的拍子笑了。

然后她绕到男子背后,轻轻地伸出纤纤玉手。

纤细而柔软的指尖碰到男子的颈项。

女子抚弄着男子的脖子,他说:“为什么……要藏匿我?”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呢。”

“为了唾弃我吗?为了轻视我吗?”

“是啊。你现在处境十分恶劣,我是你的庇护者,也是你的饲主。在这种情况下,你的态度倒是挺蛮横的。我喜欢你这种顽强不屈的态度,还是因为你拿着这么危险的玩意儿呢?”

女人白皙的手指从男子的脖子滑至胸口,抓住他深深藏在怀里的、不祥且尖锐的凶器。

“放手,这……”

“你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想保住你的男性雄风吗?”

男子垂下视线。“什么……意思?”

“你会做那种事,是因为你想当个男人吧?无药可救的阳具崇拜者。可是那是没用的,你还是认了吧。你已经遭社会排除,是个丧家之犬,不是个男人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已经从这个国家的结构中被排除,是个逃脱者。尽管如此,你却仍想要坐镇在构造的中心,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想要当个男人,对吧?所以你没有侵犯女性,而是……像这样……”

“住手!”

男子回头,接着用力抱住女子。

“你怕吗?”

“我怕。”

男子一次又一次紧抱住体态匀称的美丽躯体。

“有人看着我,总是在看着我。”

“是啊,你是个丢人现眼的罪犯,每个人都会看你。可是,现在看着你的只有我。”

“只有你。”

“对,只有我。所以,听我的话。”

“你的眼珠是假的,是玻璃珠。所以……”

“所以?你只放过我吗?”

“不是。你……”

男子闭上眼睛。

接着,他把脸颊按在女子的肌肤上,用脸颊感受着润滑的触感,慢慢地跪下。

“你不是生物。不用透过框架来看也是一样,就像假的。这双脚,这双手和脸都是……”

“你喜欢我的脚吗?还是手臂?还是这些手指?”女子以玻璃珠般的瞳孔望着男子的形姿,说道,“喏,看吧。看着我。”

男子顽固地紧闭双眼。

“你没办法好好地直视我的脸。你……没错,你只能够以部分来理解一个人。”

“就算那样也无所谓。”男子说。

刹那,他兴起一股与女子融为一体的幻想。

唯有那一瞬间,世界的视线消失了。

03

直通到底的道路两旁,黑白相间的鲸幕【注】(在日本,丧事所使用的一种黑白条纹相间的布幕。由于鲸鱼的身体也是黑白两色相间,故称鲸幕。)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举行佛事。

——葬礼的味道。

伊佐间一成的鼻子这么感觉到。

鲜花的鲜香、线香的清香、寺院的古香、附着在丧服上的樟脑幽香、潮湿的泥土香。一切带有佛教色彩的气味,就是所谓葬礼的味道。伊佐间闻到的似乎就是这个。然而距离会场相当遥远,其实不应该闻得到的。

一切都是风景唤起的虚假气味,是视觉的嗅觉化。

——黑白黑白黑白。

黑与白连绵不绝的物品。仿佛连这黑与白、天空的蓝与点缀各处的佛具的金,都沾染了味道。伊佐间任意解释:因为这些物品在丧礼时几乎都是整套出现的。

“多么豪华的葬礼啊。法事办得这么盛大,跟喜事没什么两样。喏,摆了那么多的花,真是浪费哪。”吴仁吉说道,转向伊佐间,露齿而笑。

牙齿好白,也许是因为脸很黑吧,这位老人晒得相当黑。不仅如此,卷成一条绑在头上的手巾也呈现煮透般的颜色。

“谁……”伊佐间以他独特的语法问道。他总是省略大部分的语句,却依然能够准确传达意思。当然,他这是在询问刚亡故者的姓名。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不过这一带每个人都认识,是一个叫织作雄之介的大财主。”

“有钱人?”

“不过也不是暴发户。”

“世家?”

“世家嘛……说是世家也算世家,不过原本应该是渔夫吧。对哟,那么也算是暴发户吧。”

仁吉说到这里,用力吸了一口烟斗,一瞬间停止呼吸,把嘴巴嘟得圆圆的,“波”一声吐出甜甜圈状的烟来。

“天还蛮冷的呢,要进屋吗?”

“不。”

“这样啊。死的就是那个织作家的老爷,记得才五十多岁吧。这一带啊,都盛传老爷是被毒死的。”

“毒死?那么是被杀的?”

“传的啦,传闻不可能是真的啦。只是无风不起浪哪。”

仁吉的口气就像个江户人。伊佐间这么说,仁吉便抗议道“胡说八道,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安房产的乡下人”,摆了个夸张的动作,仍然充满江户风味。

“那么源头是……”

“说来话长,进屋里去呗。”仁吉说道,站了起来。

仁吉个头很小,不管是坐是站都一样矮小。伊佐间则是身材高大,随随便便就高出仁吉两颗头,但是他有些驼背,看起来是不多高。

仁吉无疑已经迈入老年,而伊佐间的外表虽然老态龙钟,其实才三十出头,两个人的年纪就像父子般悬殊,看起来却没有多大差别,感觉几乎就像一对好友。有一部分是因为仁吉老人个子矮小,有时候还会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性情,不过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因为伊佐间的外貌未老先衰吧。

这里是房总,兴津町鹈原,时值春天阴历三月,吹过的风依旧寒冷的渔港早春。

实际年龄与关系都难以捉摸的两人,在刚结起花苞的樱树下,坐在路旁的木箱上,原本正在等人。

伊佐间平素的工作是经营钓鱼池,而他的兴趣也是钓鱼,是个有些奇特的人。他的服装业难说是一般,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他是哪国人。现在他就戴着土耳其人戴的那种无缘帽子,穿着俄国人穿的那种御寒外套。虽然乱无章法,却极为协调。

这个看不出国籍的男子,是大家口中的白昼幽灵。意思是尽管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显眼,却不会向周遭强调自己的存在。他平时总让人摸不清楚他究竟在不在,就算他不在,也没有人会为此困扰。所以他总是利用这点,随兴所至,外出流浪。去年年底,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暂时安分了一阵子。但是到了三月,一感觉到春意造访,他的流浪癖又发作起来,就像字面形容的蠢蠢欲动,坐立难安,终于离家外出。

他似乎是想去未曾造访过的海边,钓些莫名其妙的鱼。

于是伊佐间拜访千叶的渔港,两天前,便寄住在仁吉老人的家。

伊佐间和仁吉老人只是共乘同一班电车而已,伊佐间也不晓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们几乎不了解彼此的来历底细,但伊佐间从片段听到的情报得知,仁吉老人原本是个渔夫,在战祸中伤了脚,目前隐居在家。

仁吉平常制作一些干货勉强度日,但事实上是靠着儿子寄来的生活费过日子,换言之,他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不过仁吉除了脚有些跛以外,身体健朗得很,所以整日闲得发慌,伊佐间恰好可以陪他解闷。

老人的家是独栋房子,盖着生了锈的白铁屋顶,既荒凉又简陋,真正进去里面一看,也的确不怎么温暖。不过伊佐间可能因为深信春天已经来临,并不会觉得冷。而且他穿着冬天的御寒外套,不觉冷也是理所当然。

“织作家啊,在这胜浦一带本来就是富家望族,不过我不晓得详细的来历。听说植村将军进驻胜浦城的时候,织作家就已经在了。喏,铺块坐垫吧。”

伊佐间摆好那块分不清是坐垫还是抹布的布块,坐了下来。然后他问道:

“植村是……”

“植村忠朝,德川家的家臣。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说起来,胜浦这一带原本是安房里见氏家臣——正木氏的领地。正木氏和小田原北条家命运与共,灭亡了。代替正木氏入城的就是植村。”

“什么时候的事?”

“万治二年的事喽。”

“好久。”

“当然啦。”

难怪会鸡同鸭讲,那是相当久远的事了。

说到万治,是一六六〇年左右的年号,仁吉老人一口气讲到三百年以前的事去了。

“织作家也是武将?”

“不是不是,应该不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农家还是渔夫,这一带每一户都是。”

“可是历史悠久吧?”

“是啊。不过大家都认识织作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不同,打一开始就不同。关于这一点,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奇怪的传闻,但现在没怎么听说了。因为织作家是地方的名人,没有人敢公开忤逆他们哪。”

“奇怪的传闻?”

“哦,是故事啦。听说织作家以前做了坏事才得以致富,所以代代遭到怨灵作祟,入赘的丈夫每个都早死。不过这只是乡下人小心眼,觉得有钱人全都是做了会遭人作祟的坏事才会有钱。是穷人的自卑情结作怪啦。”

“所谓……过去的坏事是……”

“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啊,是故事啦。”

伊佐间更感兴趣了。

他恳求仁吉务必告诉他。

老人说“你这人也真是好奇”,露齿笑了。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真的是老祖母的故事喽。喏,天人娘子,就是那个故事。”

“把羽衣藏起来的那个?”

“就是那个,你知道嘛。织作的祖先啊,把天女的羽衣给藏起来了。”

那算是坏事吗?

伊佐间记忆中的天人娘子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名男子发现天女在河边沐浴,便把挂在树枝上的羽衣给藏了起来。天女回不去天上,就这样成了男子的妻子。天女生了孩子以后,发现男子藏起来的羽衣,于是回到天上——他记得好像还有后续,有些版本的结局也不同,不过大致上应该是这样。男子利用奸计巧言骗了女子,说是坏事的确是坏事,不过最后落了个悲惨的结局,而且伊佐间觉得男子也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必须代代遭到诅咒。他陈述了自己的感想。

仁吉答道:“这个嘛,有点不一样呗。传说织作的祖先啊,藏起了羽衣,娶了天女之后,竟然把羽衣卖给了诸侯还是大财主。”

“卖掉了……”

“卖掉了,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所以天女永远回不去了。织作的祖先得到了财富和绝世美女,成了个大富翁。所以呀,没办法像故事一样幸福快乐啊。”

“那么诅咒是……”

“当然是妻子的诅咒。天女后来发现秘密,知道自己被骗,气得发狂,但羽衣已经没有了,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就是这个地方和其他故事不一样。天女——也就是娘子,非常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想让骗了自己的织作家绝子绝孙,所以把入赘的女婿都给咒死了。生出来的孩子全都是女的,是天女的血脉。然后每一个入赘的女婿都两三下就给杀死了。换句话说,诅咒织作家的就是织作家的女人,结局就是这样。无聊。”

“可是……织作家没有断后。”

“那当然啦。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是故事嘛,肯定是编出来的。说起来,说是早死,但雄之介先生也活了五十好几吧?上一代也活了六十二岁。所以那个传说啊,与其说是故事,根本就是中伤。没凭没剧的,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说了。不过织作家确实不是船东,也不是富农,但从老早以前就是个豪门,这是真的。”

“真是奇妙。”

“奇猫?哪来的猫?我不晓得织作家的祖先是怎么样,不过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就像他们的姓,是靠着纺织致富的。”

老人说,织作家似乎是在明治到大正年间,靠着生产动力织布机而致富的。所谓动力织布机,指的是靠动力运转的织布机器。伊佐间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国产的动力织布机在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前后完成,而织作家参与了动力织布机的大量生产。

“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胜浦的乡下人会去投资那种东西。织作纺织机——这是公司的名字——经营上了轨道,大赚了一笔。然后大概是明治三十五年吧,甚至盖了座宫殿。”

“宫殿?”

“咱们从小时候就这么叫了,一些没口德的人把他叫做‘蜘蛛网公馆’。蜘蛛不是像这样,从屁股吐丝吗?因为织作家靠纺织机致富,人家才会这么叫吧。就是那栋盖在明神岬尖端,断崖那边的洋馆,是栋大得吓得人的宅子。”

“吓死人?”

“大得吓死人哟。”

“这样啊。”

伊佐间突然很想看看那栋宅子。

“那么豪华的建筑物,这一带很难看到吧。真的是发了哪。所以说,刚才的故事也不是从前就有的,而是宅子盖起来以后才流传起来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确实,祖先靠着卖掉羽衣致富的轶事,也可以说是反映了织作家从事纺织机制作而致富的事实——不过这简直就像是在玩谱音游戏。那么这也不会是什么古老的传说吧,一定是在织作家致富之后——明治后期以后才编造出来的。伊佐间这么说,仁吉便“是啊是啊”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说:“可是如果要和织布机的故事穿凿附会在一起,白鹤报恩应该也可以吧?”就算问伊佐间可以不可以,他也无从答起。

“所以呀,那个时候啊,整个村子都感到相当疑惑。不过织布上一代的当家乐善好施,发财之后,一有机会就报答乡里。你知道隔壁城镇山里的那个女校吗?”

“不知道。”

“我孙女就读那个学校。那个学校是寄宿制的,很有名气哟。盖了那所学校的,就是上一代的织作家老爷。听说上一代的老爷是信耶稣教的。”

“耶稣?……”

是指基督教吧。只有上一代是基督教徒吗?

总觉得很奇怪。

“也因为那样,织作家本来老是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但是直到上一代,完全赢得了当地村民的信任。”

不断地捐赠、捐款,甚至盖了学校,共同体似乎也无法不予以认同了。

当地的居民从事第一级产业,生活踏实,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靠着投资事业一举致富的暴发户肯定十足可疑。会捏造出玄奇的传说由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置当地的利益于不顾,而要持续传播那种风闻的话,只能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了。所以传闻才会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吧。这显示在现在这个时代,比起迷信,经济更具有影响力吧。

“然后,接下来到了现在的雄之介老爷这一代……”仁吉说到这个,盘起胳膊,歪了歪脖子。“呃,那个了不起的大财阀,叫什么来着?不是有个原本做丝线买卖的大人物去年过世了吗?叫柴,柴……”

“柴田耀弘?”

“就是他,你知道嘛。那个柴田啊,就像是给织田家撑腰的后盾,所以……”

为什么会冒出柴田的名字来?

伊佐间寻思着。

柴田财阀之首——柴田耀弘是个巨擘,坊间甚至传说他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就连区区一个钓鱼池老板都知道他的名号,可见柴田耀弘是个多么响叮当的大人物。

不过这位大人物在去年夏天突然过世了。听说他的猝逝对各界造成种种冲击,连伊佐间的周遭都受到此事余波牵连,柴田的影响力可以说是难以估计。伊佐间本人一如往例,在穷乡僻壤逍遥游荡,所以得以幸免于难,但伊佐间的朋友们被卷入与那位巨擘的死相关的事件,左右两难。

——这个人死后依然影响着后世哪。

伊佐间心想,柴田耀弘是个大人物,这也难怪。

只是这种话他不会说出口。

“那么,柴田为什么……”

“哦,上一代的织作家老爷和那个叫柴田的人好像有什么私交,所以……”

从公司名称来看,织作似乎也在制作纺织机。织作与靠丝线买卖发迹的柴田耀弘应该也是通过纺织业认识。到了雄之介这一代织作纺织机加入柴田集团旗下,不知道是因为柴田的经营策略,还是雄之介本人的才干,他自己也成为柴田的亲信,在组织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雄之介老爷生前甚至被称为柴田的左右手呢。”

“真了不起。”

那么与其说是地方上的名士,更应该说是指挥大局,暗中操纵财经界的黑手。

“总之,雄之介老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哪。他好像是越后【注】(日本旧国名,约相当于现今的新澙县。)出生的,这也值得他翻山越岭渡过三国峡而来了。”

“越后?雄之介先生是养子吗?”

“是啊,他是招赘的女婿。织作家是女系。”

“女系……?”

“对。这也是传说,所以是迷信吧。事实上,听说几代以前也有男当家,并不是真的只生女孩。但是……”

仁吉说,织作家虽然不是采用姊家督【注】(由最年长的孩子来继承家业的一种习俗。即使有长子,若年纪最大的事长女,亦由长女招赘来继承家业,故日文中称“姊家督”<家督有当家之意>。此习俗过去在日本东北地方常见。)的制度,但经常招赘也是事实。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当家都是招赘女婿。听到这里,伊佐间总算明白了。

那么只有上一代当家唐突地是个基督教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此外,入赘女婿会早死的故事也符合道理了。伊佐间一直觉得不是让儿子或媳妇死掉,而是让女婿早死这样的说法怪怪的。

而且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女系家族,天女的诅咒会断绝的。

“现在的老爷入赘织作家,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吧。当时婚礼办得盛大无比,连续宴客整整三天三夜呢。我呵,有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哪。”

“不甘心?”

“恩,织作家的太太当时还是个小姐,叫做真佐子。一头秀发乌黑亮丽,皮肤白皙剔透,是个大美人哪,小哥。美得让人怀疑她真的是仙女的后代。独独那个时候,我真信了那个传说哪。”

仁吉老人搔搔被太阳晒黑的褐色秃头。

“呵呵呵,我也真是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哪。”

他在害臊。

“她现在是寡妇了,要去追求她吗?”

伊佐间当然是说笑的,但仁吉似乎有些当真了。

他还有点难为情。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我也是个老头子了,没力气夜访【注】(日文原文作“夜這い”,指男性深夜至女性住处从事性行为之事,源于日本古时候的风俗。在日本农村地区,此习俗一直延续到明治、大正时期。)女人喽。”

仁吉为了掩饰害羞,“嘿哟”大声吆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喀喀作响地打开窗户。

一阵冷风咻咻有声地吹了进来。

不过,阴历三月的风已不再寒冷彻骨。

仁吉望着窗外的景色,呢喃似地说:“战前、战时、战后,织作家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生意,赚得荷包满满。可能也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生意头脑吧。他与那个柴田某人联手之后啊,表面上虽无声息,但当地的人都知道,他是发了,或许私底下也干了许多贪得无厌的事吧。可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又比上一代当家更奇怪了……”

“那……”伊佐间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们原本是在谈论刚过世的老爷可能是遭到毒杀的事。“……是不是毒杀……”

“对对对。织作家的传闻啊,其实去年就已经播下了种。那些长长的鲸幕啊,去年春天也同样拉在那个地方,简直是服丧中的不幸啊。”

“谁……”

过世了吗?——伊佐间省略了这一部分。

“是啊,那恰好是樱花的季节哪。长女紫小姐毫无前兆地就……她才二十八呀,真是可惜。”

“是意外?”

“不晓得哪。当时也传出了不好的风声,可是流言都不是真的。”

“但是无风不起浪。”

“对啊。所以啊……噢,从这让看得很清楚,你过来这里看看吧。”

仁吉挥着又粗又短的手掌,向伊佐间招手。伊佐间像个发条人偶似地轻巧地起身,走近老人身旁,照着指示探头从窗户望出去。

仁吉在他耳边嘀咕似地说:“怎么还不出来呢?密葬早在昨天前就结束了,照平常来讲,法事应该一下子就办完了,一定是吊唁客太多了,搞不好比这个镇的人口还要多。我看寺院也得准备满满一大桶香才够烧吧?这实在不得了哪。”

老人担心的问题还真奇怪。要是烧那么多香,肯定会烟雾弥漫,像火灾一样了。伊佐间轻笑出声。

然后伊佐间发现一件事:老人闲静居处的窗户,恰好面对直通那座寺院的道路。

直到刚才,伊佐间和老人还坐在这栋屋子正前方的樱花树地下。樱树的另一头,黑白的布幕不断反复,笔直地延伸出去,愈往远处愈显狭窄。那位紫小姐的葬礼时,盛开的樱花一定为这黑白的风景增添了柔和的色彩。

——不过即使如此,应该还是充满了葬礼的味道吧。

或许香味会有所不同。

现在樱树仍是含苞待放,显得枯燥无味。

仁吉把右手遮在额头上说:“噢,总算烧完香了。一个接一个出来了。简直就像蚂蚁搬家。噢,在最中间。喏,你看。”

伊佐间把身子探得更出去,甚至把脸从窗户伸出去了。仁吉说道:“看到她啊,真的会觉得传说也不全然是骗人的。喏,那就是真佐子夫人……”

伊佐间凝目望去。

有葬礼的味道。

人群聚集在门前。

有一个身穿丧服的高雅妇人。

是丧主,头发好像一丝不乱地盘在头上。虽然无法清除地看到脸孔,但是远远地也能够看出她坚毅的模样。

“怎么样?她今年已经四十七了呢,看起来一点都不是那种年纪吧?完全就像才三十出头。”

伊佐间没办法看得那么清楚。

“她旁边有个拿着牌位的女孩,那是三女葵小姐……”

仁吉的视力似乎非常好。

被这么一说,伊佐间更加仔细凝视。但就算仔细凝视,也只看得出那是一个身穿洋装的女子而已。

“旁边有一个穿制服的女学生吧?那是四女碧小姐……”

这一个伊佐间很快就看出来了,因为她的颜色与其他人有若干不同,不是黑色,而是灰色。制服的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大蝴蝶结。

“比较远的地方,喏,有个女子垂着头,那是次女茜小姐……”

伊佐间完全看不出人在哪里,她被埋没在吊唁客和佣人等众多的黑色服装里头了,就像是暗夜中的乌鸦。

伊佐间说他找不到,仁吉就说:“茜小姐很没存在感呢,她是个内敛的人哪。”尽管伊佐间说他看不出是谁,仁吉却完全不理会,老王卖瓜似地夸赞起来:“她们三个人都美若天仙哪。”

“有那么漂亮吗?”

“是啊,她们是真佐子夫人的女儿嘛。三个人都长得不像,可是都是大美人。不过啊,她们三个都是女儿,没有男孩对吧?这就是纠纷的源头,流言的起源。”

“遗产……问题?”

遗产问题算是葬礼纠纷的固定戏码吧,可是仁吉却说“不太对,硬要说的话,是继承权纠纷吧”,驳回伊佐间的话。伊佐间不懂哪里不一样。

“不是想要分财产,或是想争多一点财产这类骨肉之争,不是这种的。遗产继承不是有顺序吗?首先是真佐子夫人,再来是女儿们,不会因为遗产分配而反目成仇的。”

“所以……是权利问题吗?”

如果雄之介是位居柴田财阀中枢的大人物,那么应该也担任社长、会长或理事长之类的职务,那么他留下来的遗产也不一定全都是有形的。换言之,虽然不是为了争夺遗产而起纠纷,但众人为了谁要继承上一代、上上一代,以及雄之介所构筑起来的体系而发生争吵。伊佐间这么理解,但似乎还是有些不对。

“这个问题也是有吧,但最大的问题是当家的宝座。”

“当家?”

“也就是说织作家里权力最大的男人是谁。”

“权力最大?男人?”

“没错。家长,要继承织作家的男人。”

“没有男人啊。”

“是啊,这就是火种,流言飞语的源头。”

说到这里,仁吉总算将那张黝黑的脸转向伊佐间。他的眼神一本正经,只有嘴巴在微笑。仁吉浑身上下只有牙齿洁白无比,看起来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换言之,这是古老的制度——陋习的问题吗?从仁吉的话来看,织作家虽然是世家,却也不是身份尊贵,来历正统的人家。即使如此,还是会有这样的习俗吗?看样子确实是有的。

“女儿们……都未婚吗?”

“也不是。大前年次女茜小姐招了赘,先生叫做是亮,当然是入赘女婿。没有嫡子的时候,织作家代代都由入赘女婿继承家业,而且去年过世的紫小姐未婚,所以照顺序来的话,新的织作家当家会是这个是亮吧。”

“是吧。”

“问题就在这里。这个是亮啊,原本是用人的儿子。这家伙被雄之介老爷给相中,从小就多方疼爱,说他将来定有作为,还让他进公司工作。然后听说是亮爱上了茜小姐,老爷就把它招赘成了女婿。不过当时真佐子夫人大加反对。”

“因为身份不同?”

“哈哈哈,开玩笑,夫人才不会说那种落伍的话呢,早就没有什么身份阶级之分啦。现在可是四民平等【注】(指皇族、华族、士族和平民。),是民主主义社会哪。这跟身份什么的无关。

“那么……”

“夫人认为是亮人品有问题。”

“有问题?”

“是啊。不过啊,如果是亮爱上的是紫小姐,也不可能入赘吧。茜小姐是次女。要继承家业的,是长女紫小姐的女婿。也因为这样,夫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茜小姐本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决定的是雄之介老爷和真佐子夫人。可是啊,喏,那个紫小姐却一命呜呼了。”

“哦。”

仁吉说“接下来就波折不断喽”,然后闭上嘴巴,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看着伊佐间。

“姑且不论做生意的眼光和头脑,在识人这一点上啊,夫人远比老爷高明多了。”

“老爷看走眼了?”

“是啊。”

听说才刚入赘,是亮就成了个废人。

入赘之后,是亮升格为柴田集团的干部,负责集团旗下公司的经营。一开始他似乎干劲十足,但不知是本来就没有生意头脑,还是被柴田、织作这些大招牌给压垮了,又或者只是不走运——如果雄之介看重的是他在原本的公司时的才干,那么或许真的只是不走运——总之是亮的所作所为无一顺遂成功,反倒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他接连失败,吃足了苦头。一旦辜负了期待,接下来就兵败如山倒,转眼间一蹶不振。经营一下子恶化,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

是亮如同字面所形容的,成了个废人。

也因为是自己提拔的,雄之介在最初的第一年,好像还对是亮多方照应。

资金方面,似乎也挹注了相当高的金额,所以暂时是勉强撑住了,但毕竟是杯水车薪,无法克服危机,是亮的公司在第二年春天倒闭了。

就算是干部和亲人,是亮还是得以某些形式为生意失败负起责任。是亮被解除了干部的职位,并且分派到其他子公司去,但是他不愿意屈居他人底下做事,最后辞掉了工作,之后便郁郁寡欢度日。

“他总是喝得烂醉,胡作非为。赌博又玩女人,还动不动就对人拳脚相向,根本没法子应付。老爷也伤透了脑筋,去年秋天起,好像让他帮忙经营学校,不过听说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工作的话,面子上不好看。”

“学校?”

“恩,学校。那是份闲职,但平常过得还是一样颓废……”

是亮遭遇挫折、紫突然过世,这两件事相继发生,使得织作家面临危急存亡之秋。

如果长女发生什么万一,只要次女的女婿可以依靠,那么一家仍旧安泰。相反地,不管次女的女婿再怎么没用,只要长女还在,就不必让出当家之位,所以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两个保险阀一口气脱落了。

称为织作家的男人,就等于进入柴田财阀的中枢,也意味着称为日本财经界的核心。即使不把当家之位让给是亮,他也早已没有资格作为织作家的一分子了。

雄之介对是亮绝望了。

“离婚呢?”

“茜小姐这个人啊,贤惠极了。不管丈夫对她对坏,都一径忍气吞声,就算先生是那样一个窝囊废,还是不忘顾全丈夫的面子。她就是那种一旦结为夫妻,就要至死相随的女人,是妻子的典范啊。”

“典范?”

“是典范啊。因为她甚至还说,要是丈夫被赶出去,她也要跟着离开。做妻子的都这么说了,是亮这家伙却还是不思振作,实在是……”仁吉不悦地顿了一下,“……不配当一个男人哪。”

他唱戏似地夸张地说。

“哎,老爷和夫人会任由是亮为所欲为,也是因为疼爱女儿,看在可怜的女儿份上吧。但是现在老爷也过世了……今后会怎么样呢?”

“但是还有其他女儿……”

“碧小姐才十三岁,和我孙女同年级。葵小姐今年二十二左右,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姑娘,听说她宣称她不要结婚。”

“这还真是……”

“是啊。我不懂复杂的事,她可能是讨厌男人吧。葵小姐好像歪理很多,男人可能也都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她吧。说起来,这个葵小姐和雄之介老爷处得很不好,老是顶撞老爷,所以老爷才会更加格外疼爱茜小姐吧。”

“那么……”

毒杀怎么了?

“那么什么?哦,毒杀是吧。老爷他啊,败战之后这四五年,心脏一直不好,常常卧病在床。唉,可能性子也变得软弱了,或许因为这样,才会错看了是亮这种人吧。紫小姐过世之后,喏,向来照顾老爷,而老爷也一向尊敬的柴田某人跟着往生了,对他打击太大了吧。于是去年秋天起,就卧病不起了。”

听说那个时候也传出是亮对岳父下毒的流言。

是亮以为雄之介是他惟一的后盾,但似乎连雄之介都放弃了他,若自己再继续这么愣头愣脑的,恐怕会遭到放逐。说不定在那之前三女会先招赘,那么,还是让雄之介早早死了好了……

“乍听之下好像有道理,事实上却说不通。”

“说不通?”

“是啊。喏。这太不合算了嘛。换做是我,就会乖乖地摇尾乞怜,再一次收买老爷的心。这样比较轻松,也比较有利,而且是最切实的做法。因为碍事就杀掉——如果是亮是这么有骨气的人,根本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事实上,老爷过世之后,是亮的立场可以说是愈来愈糟糕,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三女又坚持不结婚,所以这流言是胡说八道。可是还有其他的流言。另一个流言说,下毒者是三女——也就是葵小姐。”

“这又是为什么?”

“理由并不是父女情感不睦。葵小姐很喜欢讲些复杂的事,像是父亲的权力怎么样,老旧的思想规范怎么样的。我是不懂深奥的事啦,不过就是打到父亲可以为女性怎么样……嗯,乡下老头子实在不懂这些呢,所以葵小姐引来了一些人的反感。虽然年轻女孩子好像很赞成葵小姐的话,可是啊……所以大家都对葵小姐退避三舍。什么家事也是一种劳动,生孩子是女人的自由——这我是懂啦,可是就算说男人不可以摆架子,可是咱们这些人除了摆摆架子以外,活着就没有其他意义啦。”

“哦……”

伊佐间从来不会碰上这种事。

他总是回避着这类本质性的纷争。

“说什么这个社会是以臭男人为中心,但我们也只是捕鱼而已啊。管理这个社会的是其他人吧,可是啊,这是两码子事……”

仁吉抱起双臂。

“有人会因为这样就下毒吗?女儿会因为这样就杀掉自己的父亲吗?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亲子之情不可能因为这点歪理就动摇吧?所以我觉得流言终究只是流言罢了。”

伊佐间心想,这个老人很善良。

或许可以说是淳朴。

世上邪恶当道,有时候不需要歪理说动,情义也会断绝。

但是关于这块土地的传闻,老人的分析应该是正确的。

不管是文化问题或者社会问题,只要穷究深思,就一定会遭遇到性别这个壁垒。若不去想就不会碰到,就算碰到,有时候也不会注意到。只是,若要打破这道壁垒,杀人这类行为是最不适切的。杀人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伊佐间认为会注意到这种问题的都是些深思熟虑之人,而深思熟虑之人竟会轻率地选择杀人这样的愚行,根本就是一种矛盾。

所以流言就像老人说的,是一种中伤吧。

——若是反过来,还可以理解。

革新派被保守派是为眼中钉,受到打压,最后被抹杀——是有这种事的。提出新思想的总是少数派,所以只要消灭具有号召力的中心人物,就能够除掉革新的火苗。在这种情况下,杀人这种过分单纯的暴力行为有时候是有效的。相反地,想要维持旧制度的人往往都与权势挂钩,以这个层面而言,旧势力与犯罪似乎是很匹配的一对。

——也不一定如此吧?

伊佐间很快地转念想道。

因为有不少少数派的暴徒为了颠覆体制,不断地进行杀戮。

伊佐间非常清楚大肆宣扬一般论是多么没有意义的行为。不管怎么样,伊佐间都不会有那种彼此对立、相互颉颃的二元论价值观。问题再怎么严重,暴力解决的选项都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外。

“嗯……”

想了一堆有的没有的,结果说出口来的却是没有意义的感叹词。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明确的见解,另一方面也是有一点死心,觉得这番话说给仁吉听也没用。

仁吉盘着胳膊、仰起身子看着外面。然后他把脸皱成一团说:“负责葬礼的人一定忙翻了,跟我老母死掉的时候可不一样。町长、村长、县政府的官员,甚至连国家的大人物都来了。光是雄之介老爷事业方面的吊唁客就来了一堆。之后好像还要在神奈川那里举办公司葬礼,直接去那里就好了嘛,何必来这种乡下地方呢?快点埋了吧。”

“还没下葬?”

“还没呀。而且寺院里明明就有墓地,却还要搬回去宫殿埋在旁边,真会给人添麻烦,多费工夫。根本不必搬来寺院,在自己家里把丧事办一办就好了嘛。咦?”

仁吉伸出手指。“啊,那棺材简直像神轿一样,快来看。”

伊佐间照着仁吉说的,望向黑白的小径。

长长的队伍朝着伊佐间方向前进。

提灯。幡旗。龙头。火炬与钲。

牵引着灵膳绳索的人。

如神轿般的棺木。

天盖。孙杖。花笼。

后面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吊唁客。

一个女孩捧着牌位跟在棺木旁边——是葵。

——哦?

她有如蜡像一般。不,她有着陶器般的质感,就像人偶一样。说漂亮,的确是非常漂亮,却也不到惊为天人的地步。有种她会这么漂亮是理所当然的感觉。画像上的女子、做出来的人偶不管再怎么标致、美丽,因为本来就是要做成那个样子的,所以是理所当然之事。毋宁说她是活生生的这一点,才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绝非男性,也非中性,非男也非女——那只是个美丽的事物。

短发和洋装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有一个穿制服的少女在一旁捧着灵膳。

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长发丝丝飘逸。

这个女孩也很美丽,但就像仁吉说的,长得和姐姐一点都不像。虽然脸色苍白,却不悲伤,而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表情。

感觉她的一双眼睛大得异样。

不是女人,而是少女。

伊佐间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女的脸颊忽地抽搐。

那是细微的、一点点的抽搐。

——在笑。

这一定是错觉,但看起来如此。

她们的身后,跟着生下她们的母亲。

威严——存在感——自信——这些词汇掠过脑海。

每一个都不能正确地表达。

——坚强……吗?

或许是难以亲近,也难怪仁吉会痴心妄想。事实上,她的容貌确实足以形容为绝世美人。

伊佐间不喜欢美人或美女这种庸俗而且不明不白的形容,但是关于她——织作真佐子——的容貌,“绝世”这个部分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撇开美丑不说,她的氛围也与这个渔村格格不入。

绝世的未亡人头发一丝不乱。

漆黑的瞳孔坚毅地注视着前方。

宛若率领着大队的将校。

葬礼大队肃穆地转弯,通过窗户前方行进。提灯。幡旗。龙头。火炬与钲。棺木。

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们默默地穿过伊佐间眼前。天盖。孙杖。花笼。

接着是众多身穿黑色丧服的士兵们。

“是……女王蜂吗?”

“蜜蜂才没那么漂亮哩。”

“那么……”

“或许是……女郎蜘蛛吧。”

“虽然漂亮……”

“却难以亲近。”

仁吉说着,离开窗户,倦怠地、垂落似地独坐到地炉旁边。

伊佐间也离开窗边。

身着黑服的一行人绵延不绝,但每张脸长得都一样,伊佐间觉得再看下去也没有意思,简直就像在清点聚集到糖果旁边来的蚂蚁。

——这么说来。

次女在吗?

“那个次女……”

“茜小姐吗?还是老样子,一张贞女典范的表情哪,非常含蓄,总觉得很可怜哪。”

“她在吗?”

“当然在啦。这是她父亲的葬礼哪,怎么可能不在?”

“在队伍中?”

“在真佐子夫人的斜后方。照顺序的话,应该要走在葵小姐前面才对,可能是想到自己的丈夫没出息,才躲在后面吧。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

完全没看到,是埋没在人群之中了吗?

“她真的在吗?”

“有啦,就在队伍中央,棺材后面。”

“在啊……”

那就是在吧,好像看漏了。

仁吉说着“我去泡个茶呗”,再次站了起来,又问道:“你那个朋友真的会来吗?”

“哦,昨天他说会搭最早的一班车过来。”

“总觉得过意不去哪,希望不会让他白跑一趟。”

“没关系的。他不久前出差,结果连要鉴定的东西都没有,亏了不少,这里至少肯定有东西给他鉴定。”

“不过是堆破铜烂铁啦,真令人担心。嗯?”

仁吉就要伸手拉茶柜把手时,忽地望向窗户,“噢”了一声停下手来。接着他回过头来,唐突地问:“小哥,怎么样?我很清楚织作家的内情吧?你不觉得我清楚过头了吗?”

“什么?是很清楚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吗?”

“不知道。是跟人家嚼舌头听来的吗?”

“那是婆婆妈妈们才会做的事。我就算整天闲着,可也是个老爷子,才不干那种事哩。说穿了很简单,织作家的内幕啊,是有出处的。消息的来源现在正往这儿走来呢。”

“来源?”

仿佛说好似地,门板“喀哒喀哒”响了起来。伊佐间朝门口一看,一个大个子的老人打开了拉门。他的脸露出一半,那一半脸上的眼睛看到了伊佐间。

“噢,有客人啊……仁吉啊,现在方便吗?”

声音很浑厚。仁吉一手拿着茶壶说道:“没关系啦。外头很冷,快进来吧。”

相较之下,仁吉的声音是沙哑的。

门可能没办法打得更开,来客侧着身体,笨拙地从隙缝里挤进屋子,背着手想要关上门,却关不上,缠斗了好一会,总算把门关上之后,才露出整个正面,“呼”地深深吁了一口气。

“怎么?葬礼不要紧吗?”

“没事。不,反倒是宅子里的人待不住哪。”

客人略垂着头,坐在入口处。他的肩膀相当宽阔,尺寸不够大的丧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勉强,一点都不适合。俗话说人要衣装,看样子是骗人的。

男子的年纪与仁吉大约相同。不知是剃掉的还是秃头,顶上童山濯濯。

从服装和他的话来推测,男子应该与织作家的葬礼有关。仁吉一边泡茶,一边咒骂似地说道:“什么待不住,家里的事怎么办?”

“宅子里有公司的人在,还有阿节和葬仪人员,他们会处理啦。我做的本来就是外头的工作,没我的事,不需要我。话说回来,仁吉啊,这位是哪位啊?”

大块头的老人狐疑地打量伊佐间。这也难怪,伊佐间的打扮就算在东京也很引人注目。

“最近认识的,叫做……”

“我姓伊佐间,伊贺的伊,佐仓的佐,中间的间。”

“对对对,伊佐间先生。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叫出门耕作,是织作家的那个……用人。算用人吧?”

“用人?”

“喏,就我刚才说的,那个不配当男人的浪荡子的老爸啦。”

他就是是亮的父亲吧。耕作老人长得有点像外国人,他那张洋风的脸歪了起来。伊佐间心想:他在秃头之前肯定相当受女人欢迎吧。

“仁吉,你又口无遮拦地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了吗?”

“听你鬼扯。什么家里,那是你家,对我来说是别人家。耕作,人言可畏啊。如果你不想要人家说嘴,连对我都别说。不过就算你不说,整个村子也都知道了。”

“真拿你没办法……”

耕作老人的脸又纠结了一下,接着慵懒地起身,走上客间,在伊佐间对面坐下。

“……头痛死啦,脸上无光哪。”

“那是因为你香薰太多啦。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和我已经是六十年的老交情了,不用在意他。他是自作自受。”

就算仁吉这么说,也不好在本人面前唾弃人家的儿子。伊佐间思忖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幸会”。耕作老人说:“你好,我是出门,让你见笑啦。”略略缩起了庞大的身躯。

“你那个蠢儿子怎么了?我刚才瞄了一下,也没在送葬队伍里看见他。”

“他不在啦,昨天起就不见人影了。”

“又窝到哪个女人家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本来就已经够难堪的了,又来了一大堆公司的人。都市人的眼神好恐怖啊,说什么大织作家的入赘女婿把公司给搞垮,连葬礼也不参加,还说什么没办法,出身低贱就是这样。真可恶。”

“混账,哪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不管是织作还是出门,本来不都一样是渔夫吗?”

“现在是主人和用人。”

“身份……地位不同是吗?”

仁吉向老友劝茶,露出苦笑。

“可是仁吉先生,你刚才说现在已经没有身份之别了。”

仁吉的确这么说过。

“伊佐间先生啊,家世门第什么的的确已经没有了。可是……是啊,地位还是不同哪。对方是大财阀的有钱人,而咱们只是小穷人啊。”仁吉自嘲似地说道。

伊佐间有种非常复杂的感觉。

现代已经没有武士农民这种身份上下之别,拘泥于家世门第的风潮也逐渐衰退,但是不知道为何,众人似乎就是无法平等。

或许在阶级社会成长的人,若是少了阶级,就无法认识自己与对象的关系。所以就算制度崩坏了,还是会以其他的阶级替代。如果不确认自己属于哪一个阶级,就会感到不安吗?不,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早就变成了一种阶级。

在这里,经济能力的大小也轻易地取代了身份阶级。富人与穷人相比,富人比较伟大——这样的公式在大家的默认下已然成立。

富人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了不起的,这在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这么说也就这样了,但惟独这一点,不能完全归咎于资本主义。

因为除了经济能力以外,还有许多这类阶级主义的意识——评定优劣加以歧视的意识——存在。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见。例如说,美丽的事物和丑陋的事物相较,美丽的事物比较优秀,或是聪明人与傻瓜相比,聪明人比较好。世人动辄就想决定高下,然后上位者瞧不起下位者,下位者羡慕上位者,理所当然似地活着。

决定等级这种行为原本就是毫无意义而且极为鄙俗的。伊佐间觉得满不在乎地接受阶级是愚蠢的,为此忽喜忽忧更是愚昧至极。

想到此,伊佐间忽地发现一件事:认为这很愚蠢的自己,不正是在瞧不起愚蠢的阶级信奉者吗?

——或许这么活着比较轻松。

伊佐间转念想道。结果他也没有强烈的主张,想到最后只会“嗯”或“哦”地应声而已。

“……说的也是呢。”

比“嗯”长了一点。

“就是啊。这个世上啊,没人赢得过有钱人的。而且我们渔夫也变了不少哪,比起观察出潮汐变化的人,现在能够多卖掉一条鱼的人更受敬重。再说只要有钱,也能够轻松地当上船东哪。”

“是啊。所以咱们乡下人怎么样都赢不过都市人哪,经手的钱差多喽。织作老爷尽管和我们一样是乡下人,却胜过了都市人,出人头地,和我们地位不同。和老爷相较之下,是亮那个不成材的家伙,就算被人说是乡下包子也没辙哪。”

耕作垂下肩膀,整个人缩得更小了。“别说这个了,仁吉,这位是怎么……”

“哈哈哈,伊佐间先生是个风雅的钓客,四处漂泊哪。他从前天起就住在我这儿,他说想钓钓鲣鱼或鲔鱼之类的鱼,真是笑破我的肚皮了。”

“鲣鱼和鲔鱼要是可以随便在海边钓到,那还得了。”老人们愉快地笑了。

完全是渔夫的表情。

“那你钓了些什么?”

“石鲷、瓜子鱲。”

“很不错嘛。怎么样?吃掉了吗?”

“嗯,吃掉了。”

真的非常鲜美。

仁吉出声啜饮着茶,自豪地说:“是我告诉他哪里有好钓场的,当然钓得到了。”

“茂浦那边吗?”

“那是我的秘密场所,才不告诉你。”

“对了,仁吉,说到茂浦郊外那边,芳江的家……”

“芳江?哦,那个上吊小屋啊。”

“上吊小屋?”

又出现奇怪的东西了。

“哦,有那么一间小屋。小屋怎么了?”

“昨天我有事经过那前面,结果啊,那里面竟然亮着灯哩。”耕作老人睁大一双有着两三层眼皮的眼睛,神情古怪地说。他的表情看似生气,但其实好像是在害怕。

仁吉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粗鲁地说:“胡说八道。芳江死掉以后,又没有家人,那里早就成了废屋了,过去八年都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你说有灯,是晚上吗?怎么可能?有谁会在晚上去那种废屋呢?毛死人了。是你的错觉吧。”

“才不是错觉。”

“那是芳江变鬼出来了吗?被男人抛弃,孩子被抢走,好恨哪好恨哪……笑死人了。要是她会变成鬼出来,早就该变了。事到如今,她要向谁吐露怨恨啊?”

“请问……”伊佐间被这件事挑起了好奇心。

仁吉露出恶作剧孩童般的笑容说:“你真的很喜欢听这种事呢,喏,从海边一直走过去,有一座石碑叫做茂浦,以前有一个叫做芳江的女人独居在那里。”

“她是外地流浪过来的,姓什么来着?”

“没有人和她来往。从昭和七八年左右起定居在那里的,所以也住了十二三年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大概三十七八岁,她在小屋里头上吊自杀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她的人生难说是幸福,过得好像很寂寞。起初她和一个男孩住在一起,好像是私生子。她是人家的妾,有人包养她。但是住了三年左右,那个孩子就不见了。”

“那是昭和十年的事,男孩是被人家带走的。我没有看到,不过雄之介老爷说,是包养芳江的某处老爷要让那孩子继承家业的样子。”

“这样啊。然后她就成了孤单一人,一直住在那里。”

“她上吊自杀是战败那一年,所以住了十年吧。在她上吊之前,喏,大家不是管那里叫卖淫小屋吗?芳江不是在接客吗?”

“应该不是吗?这里可是个小村子啊。光是当人家的小老婆就惹来一堆闲言闲语了。所以表面上,她和任何人都没有往来,可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彼此怂恿这:去小屋吧,去小屋吧。真是任性胡来。”

“哼,你也有去过吧,仁吉?”

“这么说的你自己才去过吧?我有老婆孩子,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哩。你那时候已经是鳏夫了吧?晚上一个人寂寞难耐,所以跑去了对吧?”

“笨蛋,我还有是亮,才不会去咧。”

“请问……”

这两个老人不仅记忆不真确,还会见风使舵,任意改写过去,谈论的内容离伊佐间的问题愈来愈远了。

“……那里有灯亮着?”

“开得亮晃晃的。遮雨板虽然关着,不过那栋小屋很简陋,屋顶那是木板盖的,屋顶和墙壁上的洞穴全都幽幽地透出光来,歪斜的门啊,也这样‘咻……’”

耕作老人睁大略带酒意而充血的眼睛,比手画脚、劲道十足地表演。

“芳江都死了八年了,怎么可能嘛。”仁吉打岔说。

大个子老人热情的演出被浇了冷水,不服地瞪住小个子老人。“就是因为不可能才奇怪啊,你这老头真是糊涂。”

“那你看了屋子里面了吗?”

“才没看咧,恐怖死了。”

仁吉拍膝大笑:“哈哈哈,搞不好芳江正在里面引诱你呢。令人怀念的耕作先生呀,要不要进来玩玩呀?耕作,你平白错过大好机会啦。你碰上的牡丹灯笼【注】(三游亭圆朝所改编的怪谈落语,叙述死去的姑娘化成幽灵,提着牡丹灯笼拜访情郎的故事。),连圆朝都会吓得屁滚尿流哪。不不不,要讲怪谈,季节还太早了。这顶多是你在吹嘘吧。”

“你这个老色狼,人家可是说认真的。”

“哪里认真啦?都年纪一大把了,胆子怎么小成那样?你就是没出过海,才会这么窝囊,没用。个子大成那样,胆子小也该有个限度啊。还是把我的胆子分一半给你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啊,可是遭遇过更多更恐怖的事哪,那种怪谈海上多得是。”

“多得是吗?”

“是啊。伊佐间先生,你真的很喜欢这种话题呢。”

“嗯……”

“这一带啊,有种叫做‘海人道’的妖怪出没。夜晚开船出海的话,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漂浮在海面,然后用恐怖的声音说着:给我勺子……给我勺子……叫你给我勺子啊……”

“不要这样啦!仁吉!”

“哈哈哈,你这个没胆的老头子。然后啊,如果不小心把勺子借给了他,他就会用勺子舀水到船里,把船沉了。但是如果不借的话,他就会兴风作浪,船一样会沉没。”

这是——船幽灵吧,伊佐间以前也听说过。

他有一个朋友对妖怪知之甚详,可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所以啊,这一带的船一定都会准备没底的勺子,专门借给海人道用的。”

“胡说八道,现在哪里还有船会准备那种东西?”

“连船都没坐过,你少在那里不懂装懂。当然有了。”

“那你见过吗?”

“以前我家老头子遇过。”

“哼,那一定是骗人的。”

“你是说我爸是骗子吗?说到海上的怪异现象,可是多得数不清。像是半夜里,海面像这样发出一整片光芒,或是明明没风,却传来隆隆声响,这种事根本是家常便饭,我也遇过好几次。像海人道,也不是遇难死掉的人的亡灵这类东西。海就是个魔物,海人道就是海化身出来作怪的。”

仁吉本来还算是在说笑,但说到这里,突然口沫横飞,大力主张起来,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有那么……恐怖吗?”

“恐怖啊,要是船底破了个洞,就成了永无止境的水地狱啊。夜晚的大海深不见底,暴风雨的大海根本就是个怪物。不是渔夫,是不会了解的。渔夫等于是乘着像叶片般的小舟,光靠自己的意志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大海摆布。喏,那尊佛也是,是大海把它引导到我身边来的。”

“哦,那尊佛。”

耕作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尸体【注】(日文中“佛”也是对死者、尸体的讳称,因此耕作才会误会。)?谁的尸体?”

“不是人啦,是像,佛像。二十多年前不是给你看过了吗?你忘记啦?就是那尊长得很漂亮的佛像啊。”

“那种垃圾你还留着啊?”

“什么垃圾!我可是很爱惜东西的。”

那是仁吉的收藏品。

前天晚上——伊佐间看了仁吉的收藏品,有些吃惊。收藏品都存放在仓库里。而那些收藏品的数量之多,几乎塞满了整间仓库。

那些似乎都是在海岸捡拾搜集到的漂流物,或卡在渔网上的异物,以及在海上回收的漂流物。小的有土器、陶器碎片、珍奇的贝壳或古钱之类,大的则有铜鼎及沉船的零件,里面甚至还有看不出种类的动物骨头。

——我从十二岁起出海,直到五十六岁因为脚伤下了船。

——当了四十四年的渔夫。

——就是这段期间搜集到得。

——总觉得我呵这些漂流过来的东西有缘,舍不得丢掉。

前晚仁吉这么说明。

伊佐间生来就喜欢无意义、无价值,而且奇形怪状的东西,自己也拥有创作这类塑像的艺术天分,所以兴味十足地观察者那些收藏。

当中有许多物品形状都很独特。

其中最吸引伊佐间的就是那尊佛像。那是一尊坐像,虽然历经浪涛冲刷,但涂料依然保存完整,最重要的是它形状优美,表情高雅清秀,是佛像中少见的美女……不,说佛像是美女也很奇怪。而且这不是伊佐间自己的形容词汇…………

——葵小姐。

仁吉说的就是那尊佛像。

“那尊佛像啊,本来在海上漂亮,可是不是自行漂过来的。那是昭和二年还是三年吧,是神轿下滨祭前天晚上的事,所以一定是九月十二日不会错……”

“下滨祭?”

“是祭典,远见岬神社的。”耕作说明。

仁吉接着说:“……在祭典前晚出海的我也不对啦。当时海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恐怖极了。我绕过神明岬,往八幡岬那里划去。我也忘了当时是去做什么的了。结果啊,我看到一个东西浮在海面上。”

“哦,那件事啊。我以前听过了啦,别再说了。”

大个子的老人就像仁吉说的,似乎非常胆小,与他那健硕的体格完全相反。

“耕作,我又不是在跟你说,我在讲给伊佐间先生听啊。然后啊,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东西,我以为是惠比寿。”

“惠比寿?”

“就是溺死的尸体。传说中惠比寿是大丰收的前兆,所以我想把它拉过来,可是被波浪阻挡,怎么样都弄不过来。所以我死了心,想要继续前进……”

“别说了啦。”

“……结果它跟了上来。溺死的尸体就像这样,从波浪里若隐若现地露出脸来,一张脸胀得鼓鼓的,一双眼睛翻得死白……”

“呜哇!”

蛮恐怖的。

“我突然怕了起来,逃走了,心想着一定是妖怪。可是哪,在海上没办法随心所欲。那个溺死的人也顺着波浪和潮流跟了上来,要是不逆着海流,就甩不开它。”

“这样啊。”

伊佐间觉得这不是幽灵或亡灵的恐怖,而是另一种恐怖。仁吉说死人跟在船后面过来,却没说那是幽灵。老人反倒是在主张没有幽灵,虽然没有幽灵,却是有可怕的事。

“然后啊,那张胀得快破的大脸啊,像这样漂过来贴在船边,我真是吓得快死了,我还记得那种感觉哪。于是我一心一意祈祷起来,船灵大人、八幡大人、富大明神,救救我啊……然后我大喊救命。”

“向谁?”

“我忘了,可能是叫了我老母的名字吧。当下我心想都完了,因为船灵大人是女的。”

“嗯……会嫉妒?”

“对,神明大部分都嫉妒心很重啊,所以我心想完了。可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东西乘风破浪似地朝我这儿漂了过来。就在那一瞬间,尸体沉了下去。那个时候漂过来的就是那尊佛像,我把它捡了起来,感谢它保护了我。”

“一呼唤就从海上漂过来的……佛陀?”

令人感激,却又有些不详。

“对对对,神秘万分。很神秘吧?所以只是空屋亮着灯,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嘛。觉得奇怪的话,过去瞧瞧不就得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啦,知道了没?”

耕作老人不耐烦地应道“知道啦,知道啦”,拍了拍光秃秃的后脑勺。

“这就先算了,应该……”仁吉说到这里,伸长身体引颈望向窗外。伊佐间和仁吉也用同样的动作看外面。

“……差不多该到了吧?鉴定师傅。”

“再不到……就不对劲了吗?”

耕作老人问:“还有谁要来吗?”

“这位伊佐间先生的朋友要来,是一位古董专家,要来鉴定我的宝贝。”

“也不算是专家,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不,只是个旧货商罢了……”

“那种专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是伊佐间叫来的。

伊佐间昨天联络了古董商朋友,委托他鉴定仁吉的破铜烂铁。

前天晚上,仁吉一边介绍他的收藏品,一边有些寂寞地说:“虽然是些破铜烂铁,但是最后能让你这样的人看看,也算是有点安慰了。”

伊佐间问仁吉是不是要把这些东西处理掉。仁吉说他最近需要一点钱,所以要拿去卖给收破烂的。伊佐间想了一下,劝阻了他。因为伊佐间认为铁制、铜制的东西姑且不论,除此之外的东西,收破烂的实在不可能会收购,总额应该没有几个钱吧。

况且收藏品当中有可能隐藏着上等货。虽然看起来像废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都卖给收破烂的,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吃了大亏。当成垃圾的话,只能换个几块钱,但是当成古董来看,搞不好可以卖到惊人的价钱。

伊佐间不晓得仁吉需要多少钱,也不好意思深究理由,所以仁吉可能只是嫌这些东西占空间而想要处理掉,但伊佐间觉得值得让识货的人来鉴定一下。

伊佐间大力劝说仁吉鉴定,还说要介绍认识的古董商给他。

这是一宿一饭的恩义。

仁吉说明个中缘由,耕作笑了起来:“哈哈哈,这个死要钱的老头,老不死的家伙,都这把年纪了,还要钱做啥啊?钱又带不进坟墓里。就连雄之介老爷,死的时候也是一身干净,只带了六文钱【注】(日本习俗中,会在遗体旁边摆上六文钱,作为渡过冥河的船资。)走。那种连收破烂的都不要的破茶杯、臭马粪,能值几个钱?”

“啰嗦!我有我的理由。”仁吉一脸严肃,沉默了。

耕作似乎吓了一跳,表情变得有些落寞,问道:“仁吉,你总是听我说东说西的,却完全不提你自己的事。你……真的缺钱吗?”

“不缺啦。只是我已经六十三了,啥时翘辫子都不奇怪。我只是想说自己的后事要自己处理,我没为儿子坐过什么,对村子也没啥贡献,我不想麻烦村里的人。棺材本啦。”

耕作呻吟了一声,沉默下去。灰蒙蒙、潮湿且带着海潮香味的海边空气从窗外刺骨地渗透进来,使得老渔夫和他的老友变得更加沉默了。这么一来,伊佐间也被两名老汉那倦怠地忧愁影响,不得不摆出一张怪异的表情。

仁吉昨晚也对伊佐间抱怨说他和媳妇处得并不好。

但是伊佐间是在不认为仁吉是为了筹措自己的棺材本才想要钱的。仁吉是说“最近需要一点钱”,有必须用钱的期限。而且仁吉看起来也不像死期已近,伊佐间判断,仁吉一定是有其他的苦衷。

但是伊佐间不说,不问,因为与自己无关。

仁吉说:“讲这些阴沉的话真没意思,还是怪谈比较有趣。”伸了个大懒腰。他的手很短。

“别说我了,耕作你干嘛也一脸郁闷?你比我年轻两三岁,还死不了的。除非你那个笨儿子又干出什么蠢事来。”

耕作咒骂了一声:“死老头,别给我提那个混账。”接着他望向伊佐间,看了一会儿之后说:“话说回来……那位古董商,如果那位先生过来村子的话,能不能请他顺便到织作家的宅子来一趟?”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啦,过世的雄之介老爷喜欢书画古董,收藏了一大堆。太太昨天说想要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可是这一带又没有古董商。”

“处理掉?为什么?”

总不可能是缺钱花用。

“太太讨厌那种死气沉沉的东西吧。就算价值连城,也要时时小心发霉、灰尘什么的,麻烦死了。小姐们好像也没兴趣,想要的都是公司那些人,而且是打算拿去变卖,在那儿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呢。根本没道理要送给那些人。太太说看了就烦,想要早早处理掉。”

“可是,既然要卖的话,柴田那里……”

只要仰赖柴田集团的财力和组织力,根本不必去拜托什么小镇的古董商。想要卖多少应该都不成问题。

“所以说,对于公司那些人,太太既不想施恩,也不想欠任何人情。”耕作不悦地说,“而且太太本来就看不惯柴田家。太太说,柴田和织作完全是对等的,织作不是柴田的属下,也不是家臣。雄之介老爷要让织作家的人编入柴田旗下的时候,太太也大加反对。说织作家明明没遭遇什么困难,为什么要人家提携?就算不依靠什么丝线商,织作就是织作。公司的名称本来也是要改成柴田纺织的,但是太太坚决反对,一定要用织作纺织机这个名号。”

真佐子应该就像她的外表,是个刚毅的女子,她的确是会说出那种话来。

只要想起她坚毅的模样,伊佐间甚至能够轻易想象出她严峻的口吻。

“所以太太虽然对去年过世的柴田耀弘老爷另眼相看,对其他人却完全不信任。耀弘老爷好像是上一代伊兵卫老爷的盟友,可是他身边的跟班实际上却是一群不能信任的家伙。如果没有五百子刀自【注】(刀自愿意为”户主“,是日本古时对年长女性的一种尊称。)的赞同,这场提携根本不可能实现。”

“五百子?刀自?”

“是上上一代嘉右卫老爷的夫人。”

“曾外祖母?”

“对小姐们来说是曾外祖母没错。说起来,柴田家的大少爷勇治少爷与过世的紫小姐之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样才告吹的。”

“婚事?”

“是啊。要是那个时候柴田家退让的话,我也不必落到这步田地了。”

动不动就流于抱怨。

耕作的嘴巴歪斜起来。的确,如果长女招赘的呼啊,不管是亮再怎么无能,就算他是个无赖流氓,情况也不会糟成这样。

仁吉恨恨地说道:“笨蛋,人家可是全日本首富的继承人,而且你不是说过,勇治少爷本来就是个养子吗?柴田家就是因为没有继承人才收了养子,哪有又送给人家招赘的道理?一开始就强人所难的是织作才对吧?”

原来如此……

在这门亲事中,织作提出的条件是要男方入赘吧,那的确是不识斤两。就像仁吉说的,没有人会把收养来当继承人的养子又送给人家入赘。而且就算不提入赘,柴田家与织作家的地位相差也太悬殊了……

——啊,我也掉进去了。

阶级歧视的陷进无所不在。

地位指的究竟是什么呢?——伊佐间自问。

“随便啦,那个人是来鉴定我的宝物的,等这事办完之后再说。不过织作家的东西的话,应该都是上等货吧。仔细想想,就算我这儿没有好东西,织作家的也够他充当旅费了,应该不够亏到。”

仁吉说的没错。

接着,三人料到最近骚动不安的社会情势。

溃眼魔加上绞杀魔,弄得人心惶惶。

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后,耕作说:“今晚也好,明天也行,请那位先生到宅子一趟吧。”站了起来,嘴里嘟囔说“哎呀,没办法,得回去了”,走下泥土地,又有气无力地说了声“仁吉,拜托你啦”,拘束地缩着身体,走出嫌小的门口。

仁吉目送耕作庞大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看他苦恼得很哪,一定是很在意世人的眼光吧。”伊佐间说他担心朋友是不是到了,想到车站看看,但仁吉说:“这是个小地方,要是到了,一定找得到这里,就算去看,人也不会比较早到。”伊佐间同意他的话。

接近黄昏时分,古董商总算抵达了仁吉家。

古董商名叫今川雅澄,店号是待古庵。

今川是伊佐间的战友。复员之后,伊佐间就一直没有今川的消息,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却在奇妙的因缘际会下得知了他的近况。那是上个月——也就是二月底的事。伊佐间的朋友一如往例——真的是一如往例——被卷入事件,那个时候同样被卷入而吃了大苦头的,就是今川。

后来他们见过一次,今川告诉伊佐间说他开始说古董生意。那个时候伊佐间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职业”,但他自己是钓鱼池老板,也没资格说别人什么。他们见面是一星期前的事,所以伊佐间想到要鉴定仁吉的收藏品时,马上就想到了今川。不,应该相反,因为有之前的重逢,伊佐间才会想到要鉴定吧。昨天伊佐间在车站借了电话联络今川,今川二话不说,爽快地答应了。伊佐间猜想他可能很闲。

仁吉看到今川,好像有点吓一跳。

——这也难怪。

今川的容貌十分奇特。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大,嘴唇厚实,眉毛和胡须都很浓密,耳垂又大又长,只有下巴非常细尖。尽管如此,他整张脸的面积却也不是特别大,所以整体形成了一种密集而且浑厚的长相。不仅如此,今川的嘴巴还松垮垮、湿漉漉,而且油光闪闪。他虽然不胖,但身躯庞大,简直就像漫画里出现的人物。

今川用一种难以模仿的黏湿奇异口吻,正经八百、恭敬十足地招呼说:“抱歉我来晚了,敝姓今川。”仁吉也一样,莫名地紧张起来,有些结巴地说:“我姓吴,请多指教。”感觉好像掺杂了一点江户腔。

三人只喝了一杯茶,便前往仓库。与冬季相比,现在白天长了一些,所以还有一些光线。只是外头相当寒冷。

今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有意思。”

“有意思吗?我因为这个癖好,老是被老婆臭骂,还曾经吵到大打出手呢。”

“那真是令人同情。可是有句话说:滴水穿石。这算是某一种形式的作品。对不对?”

“唔……是啊。”

就算今川这么问,伊佐间也无从答起。

不过听今川这么一说,每件物品单独来看已然奇怪,如果视为整体就更形状怪异,而且十分壮观。

“那么价格呢?”

今川像只球潮虫似的缩着身体,观察起整齐地摆放在草席上的陶器碎片等物品。动作很像狗在闻东西。

“哦,这可能是古唐津【注】(古老的唐津烧陶器,产于九州岛西北部,生产的茶碗评价甚高。)碎片。这也是……哦,蛮难的。”

“难吗?”

“因为是碎片啊。”

说的也是。

“如果这是古唐津的话,是有价值的。”

“多少?”

“没办法定出价格。虽然可以作为研究材料,却无法拿来买卖。这十分珍奇,但因为是碎片……”

“哦,这样啊。”

仁吉有些失望。如果他有所期待,那么让他燃起希望的就是伊佐间,所以伊佐间也感到内疚。

“这个鼎……或许卖得掉。最近有个大趋势,就是古董要能够使用才有价值。光是稀奇或古老,并不能算古董。一个东西的保存状况愈好,价格愈高,与其说是因为它作为美术品的完成度够高,或是非常珍奇,不如说是因为它还能够拿来使用。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所以这里可以卖的,只有能够使用的东西。”

被这么一说,伊佐间更觉得不能分开来卖了。这些东西全部凑在一起,摆在这间仓库里,呈现出这种形态,才能够散发出这等妖异的魅力,不是吗?如果分成一个个来看,就像耕作老人说的,只是垃圾罢了。但是只要他们以这种形式陈列出来,那就像今川说的,这是仁吉的作品。

今川挑选出古钱及坠子等小东西,眼捷手快地估价,但都不是多大的金额。

仁吉有些沮丧地说:

“那座……佛像……怎么样呢?佛像本来就不是拿来用的,那么……”

“哦,那个一呼唤就从海上过来的……”

佛像是惟一的希望。昨天他们两个门外汉自己估计了一番,也认为这应该是价钱最高的一个。

“佛像?这个吗?这是……”

今川拿起不可思议的佛像。

“这……”

“很热别吧?”

“这不是佛像。”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黄昏骤然造访。

三人拿着不是佛像的佛像进入屋子里。

今川露出一张失魂落魄般——或者说像溺死的尸体般空虚无神的表情,检视着佛像。事实上,今川那奇异的长相和浮肿的体格真的让人联想到溺死的尸体。因为之前才刚听说这座像是由于溺死的尸体才捡到的,伊佐间觉得好笑。

溺死的尸体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了:

“这个是……神像。没有这种佛像。佛像必须符合特定的样式才算佛像。”

“神像……神的像?”

“是的。原本我国的神明并没有形姿,但是伴随着佛教传入,许多佛像被引进国内,可能是受到这股风潮影响,日本也制作了一些相似的塑像。所以这座像一定是天平时代【注】(即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其间七二九~七四八年以天平为年号,此后又以天平感宝、天平胜宝、天平宝字、天平神护为年号。)以后制作的……不过,神像的样式并不一定……”

这么说来,这座像既没有莲花座也没有光背。就算那类东西是分开来的附属品,这座像的发型也是长长地垂发,手也没有结印。如果是释迦或阿弥陀,应该会是螺发,地藏的话,应该是光头。这座像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女性,所以也不是明王仁王之类,观音也不是这种长发发型。

“神像是受到佛教刺激才开始制作的,所以最先有一种叫做习合佛的折衷样式,此外多半是贵族的模样。像八幡神是僧侣外形,但大部分是平安贵族那种衣冠束带、拱手把笏的样貌。也有总角发型、童子形姿的神像。这个是女神……是啊,很像安置在宇治平等院塔头那尊来历不明的神像。呃,这一带又没有神社?”

“哦,有的。远见岬神社。在八幡岬。”

“祭神是八幡大人吗?”

“也有八幡大人,但主神是富大明神。”

“我不知道富大明神呢。那座神社从以前就一直在那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它曾经在庆长年间【注】(一五九六~一六一五。)被海啸给卷走,现在那里的神社是植村主公大人盖的。

“植村土佐守吗?那么是……“

“万治二年。”

“好久。”

伊佐间心想:和我之前的反应一样。

今川好像知道那个叫植村的诸侯。

“那么,这尊原本可能是放在那座神社祭祀的神像。不过比起我来,这更属于京极堂先生的专业。”

“哦,中禅寺啊。”

中禅寺是伊佐间那位多妖怪知之甚详的朋友,而今川说的京极堂,是中禅寺所经营的古书店的店号。大多数人都以店号称呼中禅寺。除了妖怪以外,他也精通各地民间信仰和神社佛阁的故事来历。

今川再次露出发呆似的怪异表情,恍神似的看着神像,最后说:“这座神像,我就以您开的价买下吧。”

仁吉惊慌失措地说:“叫我开价,我也不知道行情,这又不是鱼和干货。”但今川说:“请尽管说出您需要的金额。这种东西没有底价,也没有最高价。”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仁吉说道,环起双臂,担心地问:“我是因为想卖才把你请来的,这时候又说这种话好像也不对,不过你买了之后,要怎么处理呢?这卖得掉吗?”

“如果卖得掉,也可以卖掉,但我想应该卖不掉,视情况,或许我会把它供奉到您说的那座神社去。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不是亏了吗?”

“我想知道这座神像的来历,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此罢了。”

仁吉有些目瞪口呆地对伊佐间说:“你的朋友真是怪。你这个人也很怪,不过东京还真多超脱世俗的人哪。”

伊佐间只回了一声“嗯”、

仁吉虽然难掩困惑,但不久后就露出相通的表情,对今川附耳说出金额。今川拿出钱包。伊佐间不知为何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因为他觉得探听金额对仁吉相当失礼。所以神像究竟卖了多少钱,伊佐间并不清楚。

但伊佐间认为,仁吉不再犹豫,应该是想到了织作家的古董。织作雄之介的遗物应该全都能高价出售,那么今川也不会亏损吧。

想到这里,伊佐间对今川提起这件事。

今川说他十分愿意现在就动身,但是今天天色已晚,还是暂时回去,择日再访较好。确实,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而且也不好在葬礼当天鉴定遗物吧。

可是今川准备要回去时,仁吉极力挽留他说“吃个饭,喝个酒再回去吧”,用完餐后,他又缠着要今川留下来过夜,结果今川回不去了。既然要在这里过夜,明早就去织作家的宫殿——蜘蛛网公馆好了。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仁吉接着拿出无贼干、炖鱼之类的当下酒菜,三人吃了个酒足饭饱,回过神时,天已经亮了。

好像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伊佐间是冷醒的。

长相古怪的古董商和小个子老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木板地上打鼾。初春时节,这么随地躺着睡觉实在太冷了,伊佐间看看自己,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盖着破烂的棉被。是自己再无意识中擅自从柜子里拖出来盖的吗?或许是伊佐间先睡着了,仁吉为他盖上的。

伊佐间应该是三个人中酒量最差的,所以很可能是这么回事。而且仁吉家里只有两组寝具,有一个人会没得盖。

伊佐间把棉被像外套一样裹在身上,就这么撑起上半身。

抬头一看,窗户洞开,也难怪会冷。伊佐间狠下心来,像蛇蜕皮似地溜出棉被,前去关窗。自己姑且不论,他担心睡在地上的两人会染上风寒。

伊佐间来到窗边。

鲸幕已经撤得一干二净。

花圈也不见了,也没有穿丧服的蚂蚁送葬队伍。

葬礼的味道也消失了。

眼前所见,只有一条小径直通寺院。

平凡无奇,只是一条小径。

拂晓时分正逐渐离去,天空已经亮起来了。

伊佐间拿下顶窗棍,扶住倒下来的创板。

——嗯?

伊佐间的手停了下来。

有个男子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正从小径朝这儿走来。蓑衣闪闪发光。

是稻草上的水分反射出微弱的阳光吗?一闪,一闪。

——是渔夫吗?

是要去早市吗?但时间还太早吧?还是早市都是这种时间?伊佐间不知道早市是几点开始。

——是女人……吗?

他这么想。

这么想的瞬间,他感觉到一阵恶寒。

这不是感冒的恶寒。

不会有那种女人,那是男人。可是……

——花纹?

蓑衣底下露出和服的花纹……

——是我眼花了。

是眼花了。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知觉混乱了。从蓑衣底下露出来的脚是男人的脚。如果不是眼花,就是有个男人穿着花纹华丽的和服,折起衣摆,上面再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哪有人会做那么奇怪的打扮?

伊佐间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待他回神时,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已经弯过前面,现在只看得到背影,再也无从确认了。男子快步行走,转眼间背影愈来愈小,从伊佐间的视野中消失了。

“怎么了?”仁吉的声音响起。伊佐间回头一看,仁吉和今川都起来了。孩子般的老人和容貌古怪的古董商盘腿并坐在木板地上,眼前景象看起来很滑稽,伊佐间的恶寒一下子就消失了。

“……嗯。”

“竟然两三下就睡着了,可不准说你宿醉啊,真是逊到不行。对吧,古董商?”

仁吉亲热地叫道,今川顺从地回了一声“是”。伊佐间睡着的时候,两人情谊似乎大增。

“喏,快点吃了早饭,去蜘蛛网的宅子吧。不赶快把事情办完,也没法子去钓鱼了。”

仁吉对伊佐间的口气也变得亲热了。他的心境有了什么变化吗?或许是相识之后已经四天,老人不再对他假客气罢了。

“可是天还很暗呢。”

“胡说八道,哪里暗了?在这一带啊,现在已经算大白天了。你啊,要钓鱼的时候多早都爬得起来,现在说的这是什么话?”

“是吗……现在几点了?”

“是五点半。”今川看着怀表回答。

那么伊佐间似乎大大地错估了时间,他以为现在才三点左右。

“今天是阴天,才会觉得暗。”仁吉说,随即煮起开水。今川说“我去洗把脸”,站了起来。伊佐间把不安收进肚子里,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女人?不,是男人。

伊佐间与今川在近七点时离开仁吉家。虽然觉得太早,但仁吉说耕作老人早上不到五点就会起床,不必担心。两人几乎是被仁吉赶出去似的出发了。

即使如此,以伊佐间的感觉而言,时间还相当早,所以他提议走去海水浴场,绕过海岸,一边悠闲地欣赏风景,一边过去。

距离樱花盛开的淡云和煦季节还早,今天的天空阴沉一片,有如梅雨季节。大海也倒映出天空的忧郁,染成了一片沉重而且粘稠的铅色,看起来实在不像液体。天空也是一样,充满了窒闷的感觉,一点都不像大气。大海与天空尽管是绝对无法兼容的异质物体,却总是像这样,犹如倒映在镜子般的同质物体,真不可思议。

伊佐间问今川:“你家……我记得是世家吧?”

“是的,家兄是第十四代。”

“地位……很高吧?”

“地位?”

“地位。”

今川的老家据说是代代相传的莳绘师【注】(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七九四]。)名门。今川好像是次男,伊佐间听他说过,如果他是长男,就会继承某个庄严的名号。

名家的次男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可思议表情说:“为什么……突然问这种事?”

“嗯……因为织作家……”伊佐间极为简短地说明他昨天所感觉到得事。身份、地位、阶级,人难道无法逃离这些事吗……?

古董商不晓得在看哪里,“嗯、嗯”有声地专心听着这番唐突的话,然后突然说了一句比伊佐间更唐突的话:“人因为有关系才活得下去。”

“什么?”伊佐间明白自己词不达意,但没想到今川的回答如此莫名其妙,让他大感困惑。

“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我不想京极堂先生那么能言善道,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也就是说,人是不能够一个人单独活下去的。”

“……嗯。”

今川解释,伊佐间同意。就算今川说的,中禅寺这个人辩才无碍,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但一般人是没办法像他那样的。就像伊佐间总是把该说完的话吞回去省略掉,今川可能也没办法挑选出最适切的词句来吧。

今川接着说:“地位这种东西,是有好几个对象,然后将某种价值观赋予这些对象,才能够成立的。换言之,若是没有比较的对象和决定价值的尺度就无法成立,不是吗?”

“是……吧。”

“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也没有什么地位好说了。”

“是啊。”

“但是……也并非如此。人就算只有自己一人,还是会把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东西——世界——区分开来。一定还是会有自己之于世界的定位——定位。所以只要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地位这种东西就不会消失。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

今川的意思是,这不是成长在阶级社会这类世代的问题,而是更根本的问题吧。

“可是就如我刚才说的,人并非只有一个人,周遭有许多可以比较的对象。在意识到个人与世界这个根本的对立之前,还有更多更容易比较的数不清的对象。而可以拿来当做比较尺度的原理,也多是身边之物。”

“例如说?”

“例如说,我们可以在时间当中为自己定位。这种情况,是掂量历史与自己的关系。那么家系或家世就会成为尺度。有祖先,有父母,有自己。”

“与过去这个藤蔓联系在一起。”

要在那条藤蔓找出价值吗?

“连绵不断的丝线的最后就是自己。但是这种情况,自己只是通往子孙的中继点而已。”

“原来如此。”

“相反地,如果要在社会这个平面上为自己定位,那么就是估计社会与自己的关系。这么一来,像是现在的官职或地位、财力、技术、容貌,这些东西就会成为尺度。”

“然后就会有世俗的夸大渲染。”

要在夸大渲染之中找出价值吗?

“这种情况,跟祖先或子孙都没有关系,一切都是现在的问题。”

“……原来如此。”

伊佐间觉得今川的回答与自己的问题主旨有些微妙不同,却又觉得没什么差别。

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惹人心急的口吻继续说:“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尺度和基准都与本人无关。一边是历史,一边是社会……”

这么说来,确实是与本人无关。

伊佐间觉得容姿、外貌是属于个人的,但是用来当做判断基准的美丑意识,会随着时代与社会有极大的不同。

“……所以我认为现在所说的地位,只是由这两者糅合决定的罢了。例如说,一家业绩不振但传统悠久、有着辉煌历史的公司,会以它的历史自豪。相反地,最近才刚创业,但生意大好的公司,会以它的规模或商才为傲。可是这些都与公司的业务内容或经营方针无关。”

“说的也是。”

“可是我也认为为了定位,而在历史和社会当中寻求价值的尺度,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因为那种地位,只有在坚若磐石的社会、国家和民族当中才有用。”

“但是个人身在社会当中,而社会则是历史的最末端吧?即使如此还是没有用吗?”

“我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也认为,这类价值观现在虽然有用,但往后将会失去意义。”

“人不会再比较了?”

“不是。我一开始也说过,只要人类存在,地位就不可能消失。只是迟早会有一个时代,人类将无法继续在社会和历史中寻找比较的判断基准。我是这个意思。”

实在很难懂。今川本来就口齿不清,到了需要接受发音矫正的地步,而且他说得拖泥带水,意思就更不明了了。伊佐间伸长脖子,无言地表示自己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朋友尽管笨口拙舌,却滔滔雄辩,他立刻明白了伊佐间的意思,“我认为本质的时代将会来临,到时候只有个人与世界——个人的内里与外侧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才值得估量,必须决定出自己之于世界的绝对寻址,才能够活下去。”

更难懂了。

“例如说,人类的历史其实也没有多长。就算回溯家系,顶多也只有数百年。就算以血统或家世为傲,也赢不过猴子。”

“猴子……”

“此外,社会也只是一种摇摆不定的幻觉。事实上,短短一百年前的常识,现在都无法通用了。在这样的社会里,不管确立了再怎么坚固的自我,都只不过像是在海市蜃楼中逞威风罢了。”

“海市蜃楼……”

“现在人们用来决定地位的尺度,只是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是很琐碎的、相对的事物。他们既非本质,也非原理。如果要追求绝对的地位,作为基准的尺度也必须是绝对的才行。我是这么认为。”

“……是这样吗?”

“当然,我的想法或许是错的……”今川说到这里,露出有些腼腆的样子。

“……我认为,如果有绝对的价值观,那一定只存在于个人的内部。既然他只能够适用于个人的内部,那么能够比较的对象,也只有对立的惟一两项:个人与世界——宇宙,不是吗?”

“……是吗?”伊佐间听得似懂非懂,“这两项一定得对立吗?”

“就算不想,它们也是会对立的。”

“这样啊……”

或许吧。

自己所体认到的这个世界,与围绕着自己的现实世界,就像天空与大海一般,尽管相似如双胞胎,却绝对无法彼此兼容。那么就算放任不管,它们也是彼此对立的吗?

而个人的内部与外部这对立的两者,若遵照今川的原理和原则来看,似乎就是比较的最小单位。朋友说,这两者才是决定地位最适当的对象。

关于这一点,虽然隐约模糊,但伊佐间业觉得可以了解。

除此之外的对象过于繁杂,而且半吊子,成不了单位,那么历史和社会顶多只能发挥参考资料这类次要的机能,不能作为判断价值的确实材料。

换言之,从相对的事物里,怎么样都无法导出绝对的真理吗?

应该是吧。

——是吗?

正如今川所说,历史如同蜉蝣在世般短暂,社会如同雾气般虚幻。与其相比,人的内部与外部的隔绝更要确实多了。

这一点伊佐间也同意。

但是伊佐间也深深觉得,内部与外部是能够彼此调换的。不过伊佐间当然没有可以证实这一点的理论,这比较接近感觉。

伊佐间转换思考。

“男人……和女人呢?”

这也不能成为对立的两极吗?

“我无法理解男女之间的差别。”

“咦?”

“当然,我能够区分雌雄,但我觉得除此之外的男女差异,只是以社会和历史这类不确定的尺度来区分的。若是除去这两者,再问我男女有何差别,我实在说不上来。不过我从来就不是女性,所以也不懂当女人的滋味。”

——只希望他千万不要尝试穿女装。

伊佐间想像今川穿女装的模样,在心里笑了。

然后,他在这当中也感觉到阶级意识的一鳞半爪。

听了今川的意见,伊佐间一时半刻似乎信服了,但那似乎只是心理作用。这也没办法,因为如果照今川的意见来看,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今川与伊佐间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对伊佐间来说,今川只不过是社会的一部分。

——男人……还是女人?

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

伊佐间回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以为那个男人是个女人?

那不外乎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某些部分不符合伊佐间心中区别男女的尺度,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历史的尺度吗?还是社会的尺度?抑或是伊佐间个人的尺度……

——与其说是尺度,更应该说是道理……理吗?

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吧,所以伊佐间才会感觉到恶寒。

当然,今川并没有看到穿蓑衣斗笠的男人,而伊佐间不管是悲伤还是愤怒,几乎都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他那分不清是不安还是疑问的感情当然不可能传达给今川知道。

今川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作结说:“所以我家虽然历史悠久,在社会上也是个艺术工艺世家,但是那与我并没有关系,纵然有关系,也不代表我地位很高。只是我家从以前就以莳绘为业……”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嗯……”伊佐间决定不再对这个问题深究,因为这不合他的个性。

两人循着仁吉告诉他们的路,离开海边,穿过人家,走进坡度陡急的小路。穿过稀疏的树林之后,坡道上方出现了一个庞然巨影。

那就是蜘蛛网公馆。

屋子看起来是漆黑的,背景只有不怎么明亮的铅色阴天。明明不是逆光,整幢建筑物看起来却像是黝黑地屹立在一块铅色的画布中央。从轮廓来判断,那似乎是一栋洋馆,但不管是设计或墙壁的颜色都黑得看不见,伊佐间看不出它是什么样式。洋馆的前庭生长着茂盛的树林,可能是樱树。但是通往洋馆的道路两侧十分荒凉,只有低矮的红褐色树木零星地生长着。今川说:“哦,那栋建筑物没有后面。”他的意思可能是屋子位在岬角尽头,背对断崖而建吧。

原来如此,难怪背景只有天空。

伊佐间没有具体的感想。

因为他对建筑物不感兴趣。

氛围就是一切。

两人来到门前。

伊佐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停在画上的苍蝇。

现实的阴影,只要绕到光源那一侧就会消失,只要拿掉遮蔽物就会不见,明暗的对比也是,只要将比较的对象隐藏起来,对比就会消失。但是绘画中的阴影或明暗对比,不管采取任何手段,永远都一样黑。在时间与空间定着在表层的绘画中,阴影是有质量的。涂在画布上的影子,与光是同质的。

渗透这栋建筑物的黑暗也是,不管靠得多近,或是改变方向,黑暗都不会消失。

因为那并不是阴影。

也不是因为和天空对比才显得阴暗。

而是建筑物本身被涂成了影子的颜色。

蜘蛛网公馆真的很黑。

涂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地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简直像舞台布景。

所以这里是画的表面,伊佐间是一只苍蝇。

他看着今川。今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比伊佐间更难捉摸。真是个神秘莫测的人。

古董商说:“好奇特的宅子。与其说是宅子,感觉更像城堡。”

“城堡?”

“不是西洋的城堡。虽然是洋馆,却有一种战国时代城池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场所的关系——听说对面的明神岬那里,过去有一座叫做胜浦城的坚固城池,可能是这里的地势就像要抗拒外敌入侵,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吧。”

感想人人不同。

生锈的铁门紧闭着。黑色的石造门柱上有着“织作”两个字。前庭同样被黑色砖瓦砌成的围墙所环绕,里面同样是一整片樱树。再过一些时日,黑影的绘画表面一定会被涂上大量的樱色颜料吧。

两人寻找入口,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他们不想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至于为何不想从正门进去,伊佐间没有去想为什么。

即使绕到侧面,景观依旧没什么变化,如影子般的洋馆在茂密的樱树背后一点一点地改变形姿,却依然维持着朦胧漆黑的威容。

找到疑似入口的地方了,今川探头朝里面望去。

瞬间,古董商“咚”一声往后跌倒。

伊佐间连慌张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大叫声:“可恶的小偷!给我乖乖束手就擒!”

“我、我不是小……”

“给我闭嘴!”

门里伸出耙子般的东西,捶打着今川。今川“哎呀呀”叫着,身子一个翻转,双手撑在地上,变成跪拜的姿势。他的动作很像动物。

接着一个一眼就看得出是女佣的女孩弹也似的从门里跳了出来。

“你那张脸就是小偷的脸!还给我装傻!一大清早的,跑到人家家里还能做什么?啊?啊。”

女佣发现了伊佐间。“有、有同伙!你、你是他的同伴!”

“……呃、是。”

伊佐间不是小偷,确实今川的同伴。但是这种时候,省略不是小偷的说明,甚至还加以肯定,根本就像在承认自己是小偷。

女佣突然害怕起来。

她的脸上充满恐惧,面部简直就要抽搐起来。她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除了有点凤眼以外,一张脸看起来十分小巧可爱。她身穿洋装,发型也像是烫过,相当时髦,整体上是西洋风格,但伊佐间以看到那个女佣,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了瓷器上常见的中国结辫孩童的图案。

“你、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阿、阿、阿叔!耕作叔!”

女佣瞪着伊佐间和今川,一边后退,大叫起来。接着她想要逃跑,才一转身,人就跌倒了。

女佣发出“呀!”的怪叫声。

“干吗?阿节,你又跌倒啦?”

樱树后面传来粗重的声音,一个大个子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是出门耕作。

女佣倒在地上,支离破碎地鬼吼鬼叫着:“小偷!在偷看门里面!在偷看屋子内部!要被杀了!咿——!”

“小偷?噢,你是昨天的……伊佐间先生是吧?欢迎光临。那么那位是……小偷吗?”

“我不是小偷。”

“你不是小偷?”女佣猛地起身。

“我是古董商,如此罢了。”

“不是的话就早说嘛,真是的,害我都打下去了。”

“你打了人家吗?”

“打了。”女佣鼓着腮帮子,站了起来。

“哎呀,要不要紧?这个女孩叫阿节,是这里的女佣,虽然朝气十足,却粗手粗脚的,拿她没办法。要是她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我代替她道歉。”

今川就要开口,却被阿节抢走:“什么粗手粗脚,真过分!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小偷啊!谁叫他们从正门就这样一路盯着里头绕到后头来?而且打扮怪模怪样的,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小偷哇。”

“这、那……”

“而且说什么我又跌倒,我是常常跌倒没错,可是我才不会因为跌倒就叫成那个样子哩。”

“但是阿节……”

“什么但是,如果你想拿去年秋天的事来反驳我,那个时候我是从楼梯正中央跌下了九阶,所以才会叫得那么大声,那可不是单纯的跌倒。而且我不是女佣,是女管家。是个年轻貌美的女管家……”

这个女孩——好聒噪。

伊佐间和今川都笨口拙舌的,所以气势完全被压倒了。只是两个人都很习惯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所以并不紧张。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老是隔三差五就闹出这类乱七八糟的状况来。

“阿节,反正是你搞错了,快跟人家道歉。”

阿节鼓起腮帮子来,说道:“可是……可是恕我失礼,你们真的不是小偷吗?你们昨天没有来偷看吗?”

“昨天?昨天什么时候?”

“葬礼的时候啊。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我特别小心。而且大家回来之后,好像还是有什么人在。还有,今早我也看到了。”

“葬礼的时候,这个人在仁吉家。丧事结束之后,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这位先生那时还没有到这里。”

“这样吗?那今天早上呢?”

“今早起床之后,我们就直接往这里来了。”

“然后……刚才就被我……”

“对。”

阿节露出无趣的表情。

“什么溃眼魔啊绞杀魔的。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全,所以我才会有点疑神疑鬼了。对不起!”

阿节难为情地低头鞠躬,有些垂头丧气地走进树林里。耕作目送她离去,嘟囔着说:“啊,本来要叫她给两位带路的,真是个冒失鬼。”

结果伊佐间和今川几乎都没有说过话。

耕作说他已经和夫人提过了。

但他说自己这身模样不好进去屋子里。的确,耕作戴着白色粗手套,一身农作服上穿着铺棉无袖背心,手里还拿着久留里镶刀【注】(久留里地方出产,特别适合用来农作除草的一种镰刀。)。老用人稍微想了一下,扔下一句“请在这里等一下”就跑掉了。他是打算去换衣服吗?他的住处在庭院某处吗?

耕作很快就回来了。没什么改变,他只是脱掉背心,拿下手套罢了。接着伊佐间与今川在耕作带领下,进入了蜘蛛网当中。

里面完全符合大多数人所想像的雅致洋馆的内部。

不过除了灰泥以外,木材的部分全都涂成了黑色。设计极为讲究而细腻,伊佐间认为那过度的纤细仿佛象征了建筑物的古老。即使造型相同,现在盖的房子风格应该会比较粗犷一些。这里虽然已经落成,却有种不安定的感觉——对伊佐间来说,这似乎是属于明治时代的氛围,所以他才有这种感觉吧。

“好特别的造型。”今川说。伊佐间不明白特别在哪里。

弯过走廊,来到一个有楼梯井、像大厅般的大房间。地板中央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上面摆着一张巨大的猫脚桌和八张椅子。

穿过大厅,来到螺旋楼梯。耕作说阶梯的边缘比较窄,叮咛他们小心。仔细一看,楼梯的阶梯的确是细长的扇形,宽度朝中央徐徐变窄。若是不小心踩上去,可能会滑倒。

伊佐间朝着较宽的一边慎重地踩上去,板子发出“叽叽”倾轧声。他有点不安,抓住华丽的扶手,连扶手都“叽叽”地叫了起来。

他们转过二楼环绕着大厅的回廊继续走,又弯进了走廊。因为一直转来转去,伊佐间已经搞不清楚哪边才是建筑物的正面了。走廊的左右有好几道黑色的门。途中有通往楼下的楼梯,也有通往楼梯上的楼梯,好像还有三楼。简直像迷宫。

耕作说:“里面很复杂,不过习惯就好了。虽然屋子是四方形的,不过只要把它想成圆形的就不会迷路了。”

“房间是立体的,而且呈放射状地排列对吧?”今川说。

四方形的建筑物要怎么盖成放射状的,伊佐间完全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各楼的每个房间都以走廊和楼梯四面八方相连结。真正有如蜘蛛网。

刚才经过的地方里有蜘蛛网的中心吧。

打开黑色的门,里面是一间像小学教室的房间。

巨大的窗户外面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樱树林,绝世的未亡人背对那扇窗子伫立着。

她严厉地注视着正对面——伊佐间等人。

她的鼻梁极为高挺,肤色白得教人吃惊。从正面望去,不仅威严十足,甚至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耕作不敢直视,垂下头去,以不像他的恭敬声音说:“太太,我带古董商先生来了。”

未亡人连眉毛也不动一下,说道:“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她的声调与伊佐间想像的不同。音色圆润,口吻比想像中更温柔。耕作近乎卑躬屈膝地弯下身子,低低地应了声“是”,就要退出。女主人仿佛对他的卑躬屈膝感到不悦,略略皱起眉头,静静地抬起右手说:“等一下,是亮呢……”

被这么一问,耕作屈着身子,没有回头,头垂得更低,更加无力地应了声“是”。女主人似乎从他的动作明白了一切,脸上带着忧郁,小声地说了声“这样”。

“……我明白了。耕作,你不必退下,在一旁待命吧。”

耕作尽可能将庞大的身躯缩得小小的,一样低着头,第三次说“是”。

此时,未亡人才总算看开什么似的,将视线转向伊佐间和今川。

“失礼了。幸会,我叫织作真佐子。由于正在服丧,请恕我以如此不体面的模样出来见客。承蒙两位允应我唐突的请求,至为感谢。”

仔细一看,妇人们仍然穿着丧服。因为实在非常适合她,毫无不协调之处,伊佐间根本没发现。今川似乎很熟悉这种场面,他说:“感谢您如此慎重其事的接待。鄙人在青山从事古物买卖,店号待古庵,敝姓今川。虽然只是一介古董商,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以大舌头的今川来说,这番招呼倒是说得相当顺畅。接着今川指着伊佐间说:“这位是介绍我来的朋友。”伊佐间只报上自己的名字,行了个礼。

真佐子深深行礼后,问道:“你知道舍下的状况吗?”今川回答:“大致明白。”未亡人幽幽地微笑,说:“那么还是先请你看看再说吧。”她把所有人请到隔壁房间去。

通往隔壁房间的漆黑门廊就在房间入口的正对面。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室内。看样子,隔壁房间只能从这个房间过去。

打开门的刹那,今川“唔唔”低吟出声。

古纸的香味,墨水的香味,霉味,灰尘的气味。

这里同样有个可以瞭望樱树林的大窗户。那道窗户以外的墙壁挂满了挂轴和匾额。中央的大洋桌上则堆满了细长的木箱子和纸卷。

这个房间是收藏书画的房间。

今川立刻鉴定起墙上的画。

“这是雪舟【注】(雪舟[一四二〇~一五〇六]为室町时代的禅僧,日本水墨画的集大成者。曾经渡明学习中国水墨画。)的三幅对……不,这是描摹的,可是笔力精深,可能是某座寺院挂在佛像前的吧……哦哦,不得了。”

今川像狗一样,开始鉴定。

他原本就松垮垮的嘴巴变得更松,看起来邋遢到了极点,但是眼神异样严肃,一下子说着云谷【注】(云谷等颜[一五四七~一六一八],安土桃山时代的水墨画家。作品多为屏风画。)、山乐【注】(狩野山乐[一五五九~一六三五],安土桃山时代的画家。)、周文【注】(周文伟室町中期的画僧,为室町幕府御用画师,生卒年未详。),一下子又呢喃着真货、赝品,似乎愈来愈兴奋,最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幅达摩像是牧、牧溪的画。竟然不是临摹……不,粉本(原指图画的草稿,此指画家参考所画的临摹作品。)。这是真迹。不不不,好像是真迹。”

“这很厉害吗?”

“牧溪是中国南宋的禅僧。如果这是真迹,我是头一次看到。这是真迹吗?”

“你这样根本不是鉴定嘛。”

只是在赞佩而已。今川辩解:“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看得到的。而且就算这不是真迹,这么棒的画也难得一见。”

鉴定人兴奋极了,两相对照,丧服的委托人冷静地说:“这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先夫出于兴趣搜集的,不过那副达摩像是敝家族代代流传下来的。根据刀自的话,那原本是足利将军家赐予某人的画,由于种种因缘际会,送到了领主植村大人手中,在宝历元年(一七五一),六代恒朝大人被逐出领地时,赐给了织作家……”

“哦,那就是真迹了。”

伊佐间感到一抹不安。作为朋友,他自认为非常清楚今川的人品,但是今川身为一名古董商的鉴定功力究竟如何,他完全不明白。

感觉不可靠的鉴定人接着拿起写有文字的匾额。

“那副书法是外子入赘时从越后带来的,据说是良宽【注】(良宽[一七五八~一八三一],江户后期的禅僧、歌人,精通书法、汉诗、绯句及和歌。)的字迹。”

“哦,良宽的作品大部分是在越后做的,这个……大概是赝品。”

马上就判断出是赝品,表示今川还是可以信任吧——伊佐间稍微放下心来。大略看过以后,真佐子指示另一道门。这道门的造型与之前的房门完全相同。

“陶器、瓷器类的收藏在这里。”

打开一样漆黑的门之后,里面是一间构造相同的房间,摆着相同的洋桌。

不管桌上还是桌下,就连椅子和地板上都堆满了数量惊人的壶、茶碗及木箱等等,堆积如山。数量多成这样,也失去了珍奇感,虽然的确是很惊人,却是一种近似仁吉仓库里的破烂的惊人,教人啼笑皆非。

“我对这些完全不懂,不过先夫曾说,这个木箱里的花器,是以六十万圆买下的。”

“恕我拜见。”

今川慎重地拿起木箱,恭恭敬敬地检视后,取下盖子,把脸凑上去。今川的动作看在伊佐间眼里,仿佛是在用鼻子鉴定。

“青瓷……凤凰耳花瓶?哦,……这被骗了。青瓷的真假很难分辨,但这个再怎么样也应该看得出来。这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了。箱子……哦,骗人的手法也相当高明。这个嘛,卖得好顶多十圆吧。”

“十圆……”

伊佐间忍不住出声,相当于六万倍。伊佐间吃惊之余,望向真佐子,但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不仅如此,她还说:“那个人真是不识货,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就这么进了坟墓,也算是幸福吧。”

普通人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话虽如此,雄之介这个人就像妻子说的,似乎对陶瓷类毫无眼光,今川鉴定下来,有一半都是赝品。

“虽说是赝品,也是相当不错的对象。不过这下子伤脑筋了,我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买下这里全部的东西。”

“无妨。”

“咦?”

“廉价抛售也没关系,我并不是想要钱才卖的。这些东西若是就这么搁着,绝不会有好事。我希望它们能够通过适当的途径,有个适当的归宿。”

“可是……”

“老实说,就算免费奉送也无妨,只是那样情理上就说不通了。请你随意开个价吧。”

今川露出再怪异不过的表情,他现在的立场和昨晚的仁吉相同。

“恕我冒昧,您所说的不会有好事,是指……”

“不会有好事的,有不肖之徒妄想拿这些东西去变换金钱。依你刚才的鉴定,这里有一半是赝品。但若是被利令智昏的人拿去抛售,连赝品都会成真品……不是吗?”

耕作老人在角落低着头,顿时浑身一震。伊佐间马上就察觉所谓的不肖之徒,指的就是耕作的儿子。

“只要亮出织作家的名号——不,或许他会拿出柴田的名号——就算是一眼就看出来的赝品,也会成了真品吧。织作家就算被骗,高价买到了假货也无所谓,但是从织作家流出赝品……这我绝不能忍受。”

“哦……”今川似乎左右为难,睁着那双锂鱼旗般的大眼睛望向伊佐间。

伊佐间上下动了动眉毛回应他。不过他动了动眉毛之后才想到,别人可能会觉得他这个动作是在瞧不起人。

“不仅是书画古董,书房里也有许多古今书籍。有些年代久远,或许有一些佳品。但是这些对于现在的织作家来说,皆是无用之长物。愈是珍贵的物品,就愈应该送到值得拥有它的人手中。我不打算让它们沦为无赖之徒的亵玩之物。”

毅然决然,但……

——看起来好寂寞。

伊佐间这么感觉。虽然是慢慢地,但伊佐间慢慢欣赏起这名看起来实在不像年逾不惑的妇人了。

伊佐间就这样移动到窗边,眺望被窗户框起来的下界。庭院十分辽阔,这是建筑物哪一边的庭院?还是中庭?伊佐间完全不清楚这扇窗户面对哪个方向。樱树林绵延不绝,在树木的空隙间,树木的另一头……

——墓地。

看得到一块墓碑。

——那个叫雄之介的人,也埋在那底下吗?

黑色的窗框。含苞待放的樱树。墓碑。闪光。

——闪光?

是蓑火【注】(一种妖怪,属于怪火的一种,雨天时蓑衣上冒出点点如莹火虫般的火光。称蓑火),今早看到的光。

它很快就飘进弥漫在樱树与墓碑之间的春霞中,消失了。不管再怎么极目远眺,也不晓得该往哪儿找了。窗中处处是樱树,无法确定坐标。伊佐间再次感觉到一股伴随着恶寒的预感。

“等一下、等一下、不可以!”

吵闹的,挣扎般的喧嚣声驱散了伊佐间的预感。

他游移在窗框中的视线被用力拉向声音的方向。“啊,少爷!”是之前听过的女佣的叫声。“别挡路,让开!”叫骂声跟着传来,真佐子猛地转头望去。

黑色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是谁准许你这样为所欲为的……”

黑框中站着一名男子。

合身的丧服穿得邋遢无比。

白衬衫的纽扣一直到第三颗都没扣上,领带塞进胸前口袋,右手拿着威士忌小酒瓶。从男人的模样来看,他明显已经喝了超过小酒瓶里的液体好几倍的量。男子歪七扭八地站着,左肘靠在黑色门框上,粗暴地开口:“……丧主只要顾着服你的丧就是啦!”

这个人——应该就是是亮了。

真佐子缓慢地转动身体,与不肖的入赘女婿对峙。

伊佐间也忍不住戒备起来。

是亮的身后,刚才的阿节手足无措,露出一副“糟糕了”的困窘模样。一名和真佐子一样穿着和服丧服的妇人现身,推开女佣,抓住男子。

“老爷,请您节制……”

“不要碰我!”是亮咆哮,粗鲁地推开女人。妇女蹲了下去,依然说着:“请不要这样……”

“你敢对老公有什么意见!”

“不是的,您酒喝多了。”

“啰嗦!混账东西!”是亮怒吼,一脚踹上妇人,但妇人蜷着身子忍耐,然后低头绕到前面,朝着野蛮的入赘丈夫下跪说:“老爷,母亲她只是……”

“让开!你娘把我当白痴看哪!你老公被人家当白痴耍,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

“可是……”

“不许顶嘴!”男子做势又要踢,丧妇人抱住他的脚。真佐子或许是受不了妇人那可怜的模样,大声一喝:“茜,住手!可以了。就算是这种人,也还有辨解的余地吧。你退下。”

——茜。

伊佐间惟一没有在送葬队伍中认出来的女儿。

她的头发松开,没有化妆的脸上一片惨白。

——这个人就是茜?这就是妻子的典范?

她确实是个罕见的美女,但是与她的妹妹们截然不同。茜没有奏那种人工美,也没有碧那种神秘的氛围,更别说具备母亲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茜的脸还稚气未脱,感觉柔和、温顺。

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长长的睫毛湿了。

——不适合她。

伊佐间心想,这种状况一点都不适合这名女子。天真无邪的笑才能衬托出她的美——茜应该是这样的人才对。茜并非不显眼,也并非个性内敛,而是憔悴、垂头流泪扼杀了她原本的魅力。

那么,就像仁吉说的,从她脸上夺走了笑容的是亮不配当一个男人吧。伊佐间也同意仁吉的话。话虽如此,如果惟恐有遭遇这种事才能够称为妻子的典范,那么这种典范真的是去吃屎算了。

茜微微颤抖,站了起来。

是亮对妻子似乎毫不关心,一面恐吓说“岳母,你好大的胆子哪”,一面摇摇晃晃地前进,双手“砰”一重重拍打在桌上。

“我问你一句话,你想把这些古董怎么样?你死掉的老公可是这么说过哪:‘我是家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连一粒灰尘都不许给我擅自拿去。’老公一死,一切都不算数了是吗?葬礼昨天才刚结束,连遗物都还没分,你就打算把这些东西卖掉是吗?这个家的家长是谁?不是我吗?那么这个家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动,不是吗?你说啊!”

是亮以蛇蝎般的铮狞面孔瞪着真佐子。

耕作垂着头,挤出声音似地叫道:“是、是亮!你……”

他用力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拳。“……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耕作总算说完这些,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住儿子。是亮瞥了他一眼,小声地说:“啰嗦。”

耕作又要发作,是亮打断他大叫:“闭嘴,叫你闭嘴……你这个下人!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你可是个下人啊!你那是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口气吗?混账东西!”

是亮仿佛被自已的话给激怒,愈来愈激动,狠狠地转向耕作,挥起手来。

“说起来,都是因为你是个低贱的下人,我才会被人家看扁!这个死老太婆会瞧不起我,公司那些人会用白眼看我,全都是你害的!”

“是亮!”真佐子抓住他挥起来的手。

是亮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望向岳母。

真佐子维持坚毅的模样,说道:“你会变成这样,全是你自已害的。”

声音很平静。

是亮僵住了。不是因为手被抓住,而仿佛是被岳母的话和锋利的视线给刺穿了。

真佐子接着说:“向你父亲道歉。”

“太太……”耕作吃惊地看着真佐子。

是亮眯起了眼睛,表情一歪,从真佐子身上别开视线,凝视了桌上的古董一会儿,不久后甩开被抓住的手,默默地走出房间。

就象头丧家之犬。

他输给了真佐子的威严。茜一脸担心地想要追上去,被真佐子阻止了。茜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垂下头,留在原地。

“……小、小的罪该万死……”耕作崩溃似的趴倒在地,就像刚才的茜一样跪下。

他好像在哭。

“这不是你的错。有客人在,就别这样了。”

“可是……”

耕作还想说什么,真佐子不予理会,对伊佐间等人说:“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今川先生,伊佐间先生,这样两面位应该了解了吧?我说的不会有好事,指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人是小女的夫婿,这名用人的儿子,名叫是亮,是个无赖之徒。这是家丑私事,请两位不要记在心上。”

也不能说“好,我会忘记”,场面变得既尴尬又别扭。伊佐间悄悄地偷看朋友,但今川似乎不为所动,只看外表的话,和平常没有丝毫不同。真是教人摸不透。

就在伊佐间支支吾吾的时候,茜战战兢兢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很细。“真的非常抱歉,那个……”

“真的是……让人笑话。”

茜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在全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她说到一半就沉默了。

一名穿洋装的女孩推开茫然杵在原地的阿节,走了进来,是葵。就算来到近处一看,她也是个无懈可击的美人。只是怎么样都不像个人,那种美,是假人般的美。她端正的站姿或许是遗传自母亲,但那种威吓般的强烈视线,却是远胜过母亲。

人类的复制品以机械般的口吻说:“姐姐,请你适可而止一点。刚才那种态度像什么话?那样岂不是会让人误会我们织作家是个封建家庭,到现在都还被老旧的制度给束缚吗?你那是什么德性?”

“葵……等等……”茜打断的声音听起来也虚弱极了。

“葵,你在客人面前说这什么话?”真佐子劝阻她。

“正因为是在客人面前,我才要说个清楚。那种难看的场面,简直像时光倒流一百年似的……”

“葵,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错,都是姐姐不好。能不能请你有尊严一点?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对那种人……”

“嗯……我会……注意。”

茜茜悲伤地垂下视线。逼迫她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的,似乎不只有浪荡的丈夫而已。葵可能是注意到伊佐间的注视,稍微压抑了语气对茜说:“不要这样,好像我在欺负姐姐似的。我并不是在责备姐姐,只是我也有我的立场。”

“够了。”真佐子再次劝阻。

葵的立场——是什么样的立场呢?伊佐间难以揣测。

仁吉说,这名拥有甚至损及人性的美貌的女孩,就是提倡提升女性地位、主张打倒父权家长制,甚至拒绝婚姻的女儿。在是亮即将继承当家大位的迫切状况中,她的立场又是如何?伊佐间还是不怎么了解。

葵那双如水晶般硬质的瞳孔倒映出樱树的颜色,交互看了母亲和姐姐一会儿,忽地说道:“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请移步餐厅。”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房间。

阿节急忙避向左边,让葵出去,说道“是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低头行了个礼。她本来应该只是要过来通知这件事的吧。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中午了。

真佐子再次恭敬地为刚才的失礼致歉,说“如不嫌弃,请留下来一起用餐,”第三次打开黑色的门。

伊佐间本来以为是要掉头折返,所以有些吃惊。

出呼意料的是,门的外面并不是房间,而是走廊。伊佐间完全搞不懂这栋屋子的构造。“怎么搞的?”他问今川,却不得要领。这也难怪,只问一句“怎么搞的”,人宾也不懂他到底是在问什么。

一出走廊,就是通往一楼的楼梯,下了楼梯又是走廊。众人行经走廊,一旁是绵延不绝的窗户,望出支便看到庭院。真佐子领头,接着是今川、伊佐间,后面跟着茜与耕作。阿节似乎从其他路线过去了。

伊佐间望向庭院。

他很在意刚才的光,可是这里看不到墓地。

外面是二楼看到的庭院——应该吧。

或许从一楼看不清楚。

而且,他觉得如果这座庭院是中庭,有墓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伊佐间的视线四处游移。这是乎不是中庭。

建筑物的前方正好突出旁边,从这里看得见它的一部分,所以才有一种庭院被包围的错觉。

透过突出的建筑物窗户,可以看到书房。

那里应该是刚才真佐子说的书房。

窗户上有人影。

——是亮先生?

应该不会错。是怄气而关进书房里了吗?如果书房是家长的房间,那就有可能。是亮在看庭院。

花纹。

什么?

伊佐间停下脚步,凝视窗户。

——刚才晃了一下的……是什么?

窗户的角落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

女人的……和服?

是和服的花纹。

手。

“有手。”

“手?”

今川闻言,停下脚步。

“有手,手从和服袖子里伸出来。”

只能这么形容。“哪里?”今川说,踮起脚尖。

“那里,那是书房吗?那是……是亮先生吧?”

耕作也停步,茜抬起头来。

真佐子回头。

站在窗边的是是亮没错。窗户一角,露出了鲜艳的和服袖子。

苍白的手从袖口伸了出来,抓住是亮的脖子。

是亮挣扎。

“有……有人要杀是亮先生!”

“什么!”

“有人……有人掐住是亮先生的脖子!”

“不!”茜尖叫一声,冲了出去。耕作也跟了上去。

伊佐间和今川对看一眼,追了过去。

伊佐间完全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路、往哪里走才好。

他只是跟在茜和耕作后面,没头没脑地跑过白色墙壁与黑色柱子的走廊,转了几次弯后,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来到了先前的大厅。

葵和碧围在正中央的桌旁坐着。

茜看也不看两个妹妹,穿过大厅,往螺旋阶梯下方的走廊跑去。两个妹妹想要问接着出现的耕作怎么回事,但用人的模样比姐姐更拼命,叫不住他,结果耕作也跑了过去,葵叫住伊佐间。

“发……发生了什么事!”

“手……有手……”

“咦?”

“是亮先生在书房遭人袭击了。”今川代为说明。

“书房?袭击?被谁?”

葵追问,但他们也不明白。要是跟丢会迷路,伊佐间没有理会葵的问题。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被父亲大人吗?还是被……绞杀魔?”

伊佐间瞬间回头一看,一个少女——碧——正在笑。

声音听起来很稚嫩。

又在黑白走廊转了几次弯。

来到死巷般的走廊尽头处,茜在那里。

她激动地敲打右侧的黑色门扉,叫着:“老爷!老爷!请开门啊!”是尖叫。那里是书房的门,好像锁上了。

没看见耕作的人影。

伊佐间来到茜的身边,问了一声:“锁住了?”

茜一瞬间停下来,扑克着伊佐间说:“咦?嗯,从里面锁住了。”

“备份钥匙呢?”

“啊,备份钥匙……备份钥匙……备份钥匙……”

“钥匙在这里。不要慌,振作一点。”

真佐子推开今川,走上前来。“耕作呢?”

“说要从庭院……”

是要从庭院过来吧。

茜从母亲手里接过钥匙,准备开门,但不知是吓到了还是害怕,怎么样都插不进锁孔里,好不容易插进去,手也抖个不停,迟迟没有打开。

没有多久,室内传来“锵”的一声巨响,可能是耕作打破了窗户玻璃。

伊佐间看不下去了,说“我来”,几乎是用抢的拿走了茜手中的钥匙,慎重地开锁。

“喀”一声有了反应,沉重的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茜首先奔了进去。

葵超过挡在门口的伊佐间,接着进去,然后是真佐子。

伊佐间和今川并排在门口处,窥看似的望进室内。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

除了门和窗户以外,全部都是书架。

窗户在门的对面。

伊佐间看到的一定就是这扇窗户。

樱树林的另一头,看得见刚才他们待的漫长走廊。

窗玻璃破了,但耕作不在室风。

破碎的玻璃底下倒着一名穿丧服的男子。

不……

是亮死了。

用不着走过去检查脉搏,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已经断气。

脖子变成赤黑色,无力不自然地扭曲。

弯曲的角度接近直角,还有些扭弯。

圆睁的眼珠子几乎要蹦出来,鼻孔流血,口吐白沫,指尖像在用力,像是想抓却没抓到东西,维持着奇妙的形状僵硬了。伸出去的脚也朝着不寻常的方向扭曲。

不知道是失禁还是打翻了威士忌,地板一片潮湿。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

尸骸忠贞的妻子打破了一瞬的寂静:“老……老爷!老爷!啊!亲爱的,啊……”

茜发出微弱的尖叫,分不清是哭声还是叫声,崩溃似的双手撑地。她想要攀住尸体,伊佐间慌忙踏进房间,阻止了她。

不能碰。

——这是……

“这、这命案,现场要……”

——凶手呢?

他望向庭院。

一闪。

“呵呵呵呵。”稚嫩的声音。

“报应不爽呀……”稚嫩的声音在伊佐间背后说道。

男子伺候着。

坚硬的石板地冷得像冰,不管怎么焐它,都徒劳无功,体温从膝盖、小腿不断地流失。

不久后,自已也会变成像这些石头一样的无机质吗?一想到此,男子涌上一股虚幻的、神圣的心情。

女子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

纤细、柔软的四肢沐浴在月亮的光辉下,散发出赛璐珞般苍白的磷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生物。

女子的声带尚未发达,声音十分稚嫩。

“你……还好吗?”

“我……不怕。”

“骗人,你的肩膀在发抖。”

女子用力殴打男子。

“我……怕。”

“没骨气。”女子嘲笑,“奴隶啊……”

男子垂下头来,抵在冰冷的石头上。女子把脚放在他的头顶,用力踩踏。

女子不屑地说:“你迷失了神。能够拯救你的,已经不再是天父了,只有我而已。你是我的使魔【注】(传说中供女巫或魔法师使唤的魔物或精灵)奴隶啊,照着我说的……去做。”

女子的脚用力,男子享受着痛苦。

“穿上肮脏的死人衣裳,你才能够独当一面。若非如此,你连呼吸都不能。噢,多么没用的人啊。你是人渣,垃圾。”

“对……我是个没用的人。”

“若不是我赐予你那件衣裳,你早就死了。有趣,真有趣。”

女子挪开脚,愉快地笑。“穿上那件衣裳的你是什么?”

男子回答:“从和服里伸出来的手,全都是来自冥界女人的手。”

这是男子所知道的惟一真实。

“别笑死人了,真蠢。你说你那双肮脏的手会变成女人的手?很好啊,很不错嘛。那么你是什么?穿着那件衣裳的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哪边都……不是。”

女子放声大笑。

“这……真是有趣呢。多么不道德啊!”Deviliah(恶魔的)、diabolism(魔性)、infernal(地狱般的)、abominable(可憎的)……啊,多么值得赞叹的词啊!非男也非女的生物——完美无缺的两性具有者——呵呵呵。你想要借着这个来赢取世界吗?”

接着她恢复严肃。“别末玩笑了,你是虫!根本没有雌雄可言!”

女子用力踢踹男子。“你喜欢女人吗?”

男子只是发抖,他无法回答。

“呵呵呵,你怕是吧?没骨气。那么我……我呢?你喜欢我吗?还是怕我?”

“你……”

男子寻求救赎似地伸出双手。

女子踩住男子的脸。

“你喜欢我?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被你这种非男非女的怪物说喜欢,教人浑身发毛!崇敬我!”

女子踢开男子的脸。“畏惧我!”

再次殴打他。

接着两个影子缓缓地重叠在一起。

邪恶的话语,回荡在圣堂里。

04

有些灰蒙蒙但微带春意的风拂上脸颊,男子感到一阵瘙痒难耐,抬起头一看,旧书店老板正在给晒成焦褐色的纸束拂去灰尘。

益田龙一连续打了三个小喷嚏,接着停步环顾四周。

——我是不是太有勇无谋了?

益田完全不晓得目的地的住址,也不知道该怎么走。他只是因为曾经无意间听到神保町这个地名,就下了这一站,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冲,结果刚才发现自已前往的方向是一桥,又折了回来。

益田迷路了。

益田曾经在数年前来过这一带。不过到底是几年前,他已经不记得了。连是什么时候来过都不记得,表示那一定是相当久远的事了。可能是因为如此,怨对这里完全陌生。不过不管暌违几年,反正都对这里不熟,想了也是白想。只是益田一派悠然自得,所以看起来完全不像迷了路。

——没办法像箱根山那样吧。

市区的规模不同,背后也没有山。

不,这不是面积的问题,以复杂的程度来说,这里再怎能么说都是都市。

好像不该随便弯进小路。益田完全搞不清楚自已置身何处了。偶尔出现的门牌地址既没看过也没听过。益田在鳞次栉比的肮脏小商店中发现一栋较宏伟的大楼,决定姑且到那里看看。

大楼的一楼是西服店。益田看到自已的身影倒映在店窗上,稍微松了口气。熟悉的容貌出现在陌生的景色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益田仰望上方,“啊”一声叫了出来。

——榎木津大厦。

不期然地,益田抵达了目的地。

打开金框嵌毛玻璃的豪华大门,里面是一条有扶手的宽阔大理石阶梯。

里面的气温比外面更低,益田又打了一次喷嚏,再哆嗦了一下,才走上楼梯。楼梯转角处只有扇采光用的小窗,虽然还是白天,却一片幽暗。二楼只有几家名称一本正经的公司进驻,目的地还要再更上一层楼。

到了三楼。

那里有一道疑似目的地的门扉,玻璃部分用金色文字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

益田抓住门上的把手,稍微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打开它。

“哐当”一声,钟响了。

室内有一个青年,眉毛浓密,嘴唇颇厚。

青年微微开口,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益田。

“咦……咦?你……不是杉浦女士吗?哦,推销的话我们……”

“我……我姓益田,请问榎木津先生在吗?”

“什么?你找我们家先生吗?真难得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真的有事吗?这里是侦探事务所啊。哦?是真的有事啊。你等一下,啊,请进。”

感觉像书生的青年这么说完,站起身来,走到里面,用益田也听得见的大桑门叫道:“先生、先生,有客人!”

看样子毫无疑问,这里就是那个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事务所。

益田顿时松了一口气,在门口处像是接待用的椅子坐了下来。

一会儿之后,熟悉的声音响起:“和寅,怎么样?我今天准备得很快,已经换好了衣服,也洗好脸了,你没话说了吧?喏,我就去听听那个无聊的妇人抱怨吧。有言在先,我只会装装样子,不会真的听她啰嗉,之后会怎么样,责任都在你这个笨蛋身上啊。以后你要是敢再给我接这种委托,你就等着被革职。革职!”

不等被称作和寅的青年回话,响起一道分不清是哈欠还是咆哮的“呵呵”的声,接着一名高大的男子从屏风后面出现了。

男子的五官有如人偶般端正,白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呈现透明,头发颜色淡薄。褐色的眼睛硕大无比,但是现在因为还没有睡醒,眯起了一半。他穿着蓝色衬衫和宽松条纹黑长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侦探,却也不像其它任何行业的人。

这就是益田所认识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其人。

话说回来,外貌与言行举止落差如此剧烈的人,也实在太罕见了。

益田深深地这么感觉,榎木津的容貌与他的言行举止完全乖离。如果闭上嘴巴不说话,他就像个十足的贵公子——听说他实际上就出身旧华族世家——然而他的所个所为以及每一句话都异于常人,只能说他是怪人一个。再怎么说,榎木津这个人登场第一天就在命案现场放声大笑,着实荒谬绝伦。益田觉得不管去到哪里,都很难找到这种侦探吧。

榎木津不看益田,倦怠地一径往大办公桌走去,一屁股坐下。看样子那过地方似乎是他的固定座位。桌上放着一个三角锥,小题大做地写着“侦探”两个字。益田半弯着腰,原本就要鞠躬,却完全错失了时机,只能屈着身体僵在原地。即使如此,榎木津还是不看益田一眼,用疲惫的声音说:“和寅咖啡。”

益田半弯着腰出声:“请问……”

“是的怎么样有话就请快说吧女士。”

即便听到声音,榎木津似乎也没发现来人是个男的。

“榎木津先生,是我,益田,在箱根受您照顾了。您……还记得我吧?”

“咦?”榎木津总算望向益田。

和寅立刻抓信住机会,加以说明:“先生,这位不是杉浦女士……看就知道了嘛,他是个男的。他刚才突然跑来的,距离和杉浦女士约好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什么嘛!干吗不早说?害我白出来了。没有约的话,不关我的事。好了,我要去睡回笼觉了。”榎木津说道,伸了个懒腰。

“榎木津先生,请等一下。呃,您果然还是不记得我呢。我是……”

“谁会记忘记?”

“什么?”

“我从箱根来,还不到半个月呢。说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根本就不知道,要从何忘起呀?可是就算记得,神奈川县的刑警也跟我无关。我要去睡了。”

榎木津站起来,益田更加困惑,他从椅子上起身,抢到侦探办公桌前,语带鼻音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榎木津先生,呃,我已经不是刑警了,我辞掉警职了。所以……”

益田慌张的模样,让榎木津也不得不停下动作。虽然是停住了,但侦探还是一样半眯着眼睛,默默无语,只瞥了益田一眼。此时,和寅端着咖啡现身,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打圆场:“哎呀,先生,就先就样嘛。”侦探用鼻子“哼哼”一笑,勉为其难地坐了回去。

就像榎木津说的,益田龙一直到上个月为止,都还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他负责侦办二月发生的“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认识了榎木津。不过好像连益田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说“认识”或许不正确,只是益田单方面地知道榎木津这个人而已。

那个时候,这名怪侦探为所欲为地扰乱现场,虽然也不是因为榎木津捣乱所致,但搜查陷入瓶颈,结果案件秒在不知道算不算解决的状况下,几乎是不了了之地闭幕了。然后益田莫名其妙地负起搜查失败的责任,不但遭减俸,还可能被调到防治犯罪课去。

这件事成了契机,让益田辞去警官的职务。

话虽如此,益田也并非对这样的处分感到不满。益田虽然不觉得自已犯下了重大过失,但搜查结果确实是一败涂地,所以他觉得负起责任是理所当然的;而且负责现场的益田能够调职就了事,也是因为上司们处处为他说情。事实上,搜查主住好像不仅受到惩戒,还被减俸、降级,听说连部长都受到申诫,还要写悔过书。所以益田对于自已所受到的处分没有丝毫不服,只是还是有种一种难以释怀的感觉。

深思熟虑后,益田作出了结论:自已可能不适合警察这个组织。

仔细想想,益田从未有过高迈的志向,想要成为法律的守护者或公仆,贡献社会。说到志向,益田单纯地只想要成为一个亲民的警官而已。但这是微不足道的目标,没办法成为坚定不移的依靠,让他贯彻自已的立场。

警察这个职业和自已果然合不来——益田想。

和寅听着益田的话,频频点头,同情地说“真是可怜”,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警戒地问:“那么益田先生,你是因为怨恨我家先生,才过来报仇的是吗?”

“为、为什么我要找榎木津先生报仇?”

“因为那个事件都是因为我家先生去捣乱,才会搞得一塌糊涂不是吗?而且那个时候,我家先生还成了通缉犯呢。刑警都跑到事务所这里来了,把我给吓得内心七上八下的。”

“你这个笨蛋寅,那只是警方太愚蠢了。”榎木津面有愠色地说。

“可是就算那样,只因为就样就被革职……”

“不是被革职,是我主动辞职的。”

“怎么都好啦。那么益山,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姓益田,呃,我……”益田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要……成为侦探。”

这是真心话。

益田在遇到榎木津之前,一直单方面地认定侦探是一种偷偷摸摸挖掘别人秘密的卑贱职业。但是在箱根山里,偷偷摸摸,卑贱地四处打探的都不是侦探。而总是自已——刑警。

但是,若说益田是因为这样而厌倦了当警察,那也有些不对。益田现在依然认为刑警是个有尊严、了不起的职业。而且刑警和侦探所做的事,大致上是相同。如果只论行为,应该几乎没有不同。若说有哪能里不同,只有支持搜查行动的原理不同罢了。益田认为警察那一方的原理,和自已已经合不来了。

警察并不以解迷为目的,而是以恢复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为首要之务。遵循法律,贯彻社会正义才是最重要的。警察只是完成这个首要之务,才不得不去解迷。

所以,如果思想的根基里没有“社会是不可动摇的”想法存在,就无法胜任警官。

经过箱根的事件,益田心中的社会动摇了。对于这样的益田来说,恢复社会秩序、驱逐社会罪恶这类大帽子实在是太沉重了。不仅沉重,而且因为有大帽子,更无法把它当成工作切割开来。益田也认为,或许就是因为无法切割,警察的行动看起来才会显得卑贱。在箱根的案件里,益田仔细地观察上司的行动,对此感受深刻。

所以益田并不是对警察这一职业感到幻灭,他只是怀疑起自已的世界观罢了。

另一方面,侦探是一门生意,能够在商言商,所以没有那类大帽子。

应该是没有。

益田认为所谓侦探,就是收取报酬解开秘密。侦探纯粹以解谜为目的,如果能揭开谜底,就可以获得应有的报酬。单纯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社会、伦理这类支持着着警察的原理,对侦探这门行业来说,所占的位置并不怎么重要。当然,案件发生在社会当中,侦探也是社会中的一外装置,但是无论社会应当是什么样子,都与侦探无关。因为这类大帽子不可能与侦探的存在理由直接相关。

眼前的男人在这一方面尤其彻底。别说是大帽子连个道理都没有。榎木津好像报酬都不在意,只要能够解开自已心中的谜,即使不告诉委托人也毫不在乎,豪迈至极。姑且不论是非,总之就是爽快。只是我行我素到了这种地步,也教人怀疑还能不能够称为侦探……

那么益田与其说是被侦探这个职业吸引,倒不如说是憧憬着榎木津破天荒的性格才对。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上东京就直奔这儿来吧。

但是……

侦探连益田的脸都不看上一眼,以夸张的动作开玩笑似地双手一摊说“蠢。”

“咦?”

“益山,我是在说你蠢哪。益田,你这种人怎么可以成为侦探嘛!”

“我叫益田。呃,不行……吗?”

“不行。侦探不是职业,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够拥有的称号,你这个人怎能么看都不是当主角的料吧?如果不想苦恼到去撞墙的话,还是死了这条心吧,益山。”

“我叫益田。还是……不要比较好吗?”

“当然了。听好了,侦探就等于神明,要有神明的自觉。不是我这等人物,实在是做不来的。像你这种小人物,能够胜任的顶多只有侦探的助手吧。”

“那么我当侦探助手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要当我的弟子?”

“弟子……就可以了。”

“哦?”榎木津半眯的眼睛眯得更细,直盯着益田看。

这个稀奇古怪的男子——似乎看得见某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益田不太清楚,但榎木津看得见的似乎是对方的过去或记忆这类事物。虽然不明白是真是假,但益田总觉得自已好像被看透一般,感觉不是很舒服。

榎木津唐突地问道:“那你……会乐器吗?”

“什么?哦,我会一点健盘乐器。我正打算如果当不成侦探就加入爵士乐团呢。”

“是吗?这样啊。这不错,很好!这个和寅啊,不管怎么教,吉他就是弹不好。我是个天才,弹得神乎其技,可是和寅弹得实在太烂,我已经快受够他了……”

榎木津狠狠地瞟了和寅一眼,一边的脸颊挤出皱纹,露出冷笑。

“……而且这家伙连寻人的这种无聊透顶的委托也给我满不在乎地接下来。好,我明白了。”

榎木津极为愉快地说:“我就把和寅革职,雇用你吧!”

“先、先生,哪有这样的?”和寅露出极不服气的表情。

“为什么没有?好,那这样好了。接下来有个无聊透顶的委托人会来。你就听那个人讲些无聊透顶的话,完成那个无聊透顶的寻人任务,如何?成功的话,你就是助手,和寅走路。”

“就是说……”

“失败的话就驳回,那么和寅就捡回一条命。”

“哪有这样的……”

“我感意。”

益田再怎能么样说都当过刑警,他认为这点小事绝对难不倒他。和寅嘟起有些厚的嘴唇,不服气地不断重复着:“哪能有这样的?”侦探似乎毫不关心不满的不肖一号弟子,要求第二杯咖啡。

“哐当”一声,钟响了。

益田转过头去,一名穿洋装的女子端正地站在入口。

年纪约二十七八岁,没有化妆,但五官分明,眉如墨画,眼睛也凛然有神,是所谓的美人。

“我来得有些早,没关系吗?敝姓杉浦。”

“啊,是的,杉浦女士,这次真的是杉浦女士。欸,是女的呢。呃,是的,我知道,请进请进。”

和寅异常慌张地站起来,双手忙碌地挥舞着,请客人入内。益田也跟着从接待用的椅子上站起来,匆匆退到一旁。只有榎木津不为所动,把下巴抵在交握的手上,望着毫不相干的方向。

自称杉浦的女子以简洁流利的动作脱下外套,一板一眼地对折,略略瞪了侦探一眼,走进房间,照着和寅说的,在益田原本坐的位置轻轻坐下。

“请问……”杉浦女士神经质地理好洋装的裙摆,不安地地皱起眉头,眼睛扫视整个房间,向和寅问道,“哪一位是……侦探……”

说到这里,她的话声中断,视线也停住了。看样子,她发现了桌上的三角锥——侦探的主张。那东西看似很蠢,但好像颇有用处。

和寅补充似的说:“是,就如同您看到的,这位是敝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我是……”

“或许等一下就要卷铺盖走路的无才无艺的下人。还有这位是前任刑警,有点才艺的侦探助手益山。这个人负责问话,请您告诉他详情吧。”榎木津胡闹地说。

“我姓杉浦——杉浦美江。”委托人报上姓名,对益田恭敬地行礼。

益田一瞬间感到困惑,但很快地掌握了自已置身的状况。在这个阶段,榎木津的侦探助手雇用考试已经开始了吧。所以——益田自称益山,这是情势所逼。

此时和寅送来了红茶。就快被要解雇的用人以熟练的动作递出茶杯时,似乎偷偷瞪了益田一眼,但益田叫自已不要在意。

“那么……呃,我听说是寻人,请问您要找的是哪位呢?”

自已觉得颇像一回事的。他觉得这比担任刑警时学到的那种单方面的讯问或侦讯更符合自已的个性。杉浦女士似乎稍微放下来,吁了一口气后说:“杉浦隆夫,是我户籍上的配偶。”

“是您先生吗?【注】(在日文中,尊称对方丈夫以及妻子尊称丈夫皆称“主人”,故引来杉浦美江的反驳。)”

“我并不是在服侍隆夫。我和隆夫有婚姻关系,但并不是哪一方是主人,哪一方是仆人。我们的立场是对等的。”

口气十分严厉。

“可是太太……”

“请不要称呼我为太太。”

“哦,那么应该如何称呼?”

“能不能请你就称呼我杉浦呢?男不管已婚还是未婚,都可以用姓氏称呼,为何惟独女性……”

“我明白了,杉浦女士。”

意外的不好对付,但益田相当明白她所说的道理,所以决定听从,和寅好像呆住了。

“那么杉浦女士,您先生……不,您老公……也不对,隆夫先生他……”

“失踪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应该是去年夏天。”

“应该?……为什么这么说?”

“我离开家里……我们分居了,所以我并不知道隆夫正确的失踪时间。”

委托人是在前年——昭和二十六年四月时结婚的。

两人是相亲结婚,配偶杉浦隆夫当时是一名小学教师。

杉浦美江讲述婚姻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益田从她的话中处处感觉到她对自已的配偶有种分不清是轻蔑还是嫌恶的感情。总而言之,杉浦美江这名女子对隆夫这名男子已经完全厌倦了吧。

美江虽然并末显得激动,但是她的话中处处带刺。

——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胸无大志,也不知反抗。

——只会唯唯喏喏地随波逐流。

在说明伴侣的性格时,本来是没有必要特地冠上这类接头语的。

虽然不到充满恶意的地步,但至少感觉不到爱情。

从美江的话听来,这个叫隆夫的人是个可有可无、极为平凡的人。益田觉得这样的人格特质应该还不到需要拿来当成枪靶子攻击的地步,所以美江的话听起来总让他觉得有点残酷。

但是,他马上就知道这对夫妇为什么会决裂了。

杉浦隆夫结婚后,短短两个月内就罹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

六月的某一天。

放学后,隆夫与班上的同学在校园里玩耍,因为一些差错,把几名儿童给弄伤了。这就是一切的开端——美江说。

“说是受伤,顶多也就是擦伤,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伤势。但是由于隆夫实在是太害怕,所以我便代替他去向家长道歉,但是……”

隆夫完全崩溃了。

“……自此之后,他便开始说小孩很可怕。他的职业是老师,这样子根本没办法工作,等于是离开了学校。我向学校说明情况,替他申请停职,暂时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枉费我照顾,说服他的心血,隆夫并没有康复。”

是所谓的社交恐惧症吗?

益田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那种病。

“哦,那么……他去看了医生吗?”

“那不是看医生就治得好的。”

“是吗?”

“是的,一切都是心理因素。如果有什么物理原因的话,那还说得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有,那根本就是在撒娇、在闹别扭。就跟小孩子耍赖没什么两样。”

“可是,那类精神疾病……”

不是那么单纯的吧?

益田想要找出精确的词汇,支吾其词,他的发言却被美江严厉地打断了:“吃药治得好吗?如果可以靠打针还是手术治好的话,我早就让他试了。就算去看医生,医生也只会讲些有的没的道理,说服病患罢了。如果那是可以靠说服治好的病,我已经试了。与其让医生说服,身为伴侣的我以关爱来说服他,应该会更有效才对。”

“哦……可是隆夫先生并没有痊愈吧?”

“我到现在也不认为自已的做法有错,我已经付出最大的诚意了。只要想到他的神经衰弱,再不合理的事我都可以忍耐。我十分温柔,就像照顾婴孩似的对待他。而且世上没有说了还不懂这回事吧?我拼命地鼓励他、安抚他,他却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心意。道理对他根本说不通,那些日子简直如同地狱一般……”

隆夫不和任何人讲话,不见任何人,也不怎么进食,整日关在房间里。不管对他说什么、问他什么,都无精打采,尽是害怕地说:“也可怕,好恐怖。”最后甚至还对美江吼叫:“啰嗦,你懂什么!”然后又沉默不语,就这么日复一日。隆夫的病情时好时坏,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之久。

“……我怀抱着明天一定能治好、隆夫明天一定会恢复的心情。才能够坚持下去。但是如果本人没有要治好的意愿,就不可能治得好;既然治不好,我也不可能撑得下去。”

隆夫发病后约半年,昭和二十七年二月,美江终于忍无可忍,离开了家。

“你把生病的丈夫——隆夫先生抛下不管吗?”

“就算把他带走,也无济于事。”

“可是,如果没有你照顾,他连饭都有不能好好吃的话……那不是很危险吗?”

“益山先生,你明白我的辛苦吗?和讲不通的人一起生话,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明白吗?”

“这……我不明白。”

“就连禽兽,只要对它们好,它们也懂得回应。但是隆夫明明知道,却不肯听进去,教人无从付出关爱。人在这种境遇中,自我牺牲忍耐了半年之久。”

“那又怎样?”榎木津原本一直直默默啜饮着咖啡,此时他别着脸就这么插嘴道。

“什么怎样,我……”

“我我我的,生病的又不是你。听好了,半年跟五十秒都是一样的。半途而废的话,跟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是一样的。”

“什么话!我……”

“可是那个人搞不好再一下就可以治好了啊,只是因为你被挫败了,才会认定他治不好嘛。根本没有其他大不了的理由或根据。”

侦探狂妄的发言,让委托人的脸瞬间涨红了。“什、什么嘛!那么我之前的辛苦……”

“全部白费了。”榎木津若无其事地接着断定,“而且说到辛苦,那个男的也一样辛苦吧?我反倒要说痛苦的是他,你只是嫌麻烦,觉得腻了而已。而且你一直强调自已的辛苦,但是没有成果的辛苦只是白费。努力不一定总有回报,而且没有回报的努力不值得赞赏!因为没有回报的努力就等于无能。既白费又无能!”

榎木津以格外响亮的声音继续说道:“就算不努力,只要成绩好,就会受人称赞;就算努力,如果不成功,就不会被赞扬,这就是世间的道理。如果只靠努力就能受到赞赏的话,日本早就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拿到金牌了!”

“就是什么话……真过分……”美江轻咬下唇,狠狠地瞪着榎木津。

榎木津的说法,还有美江的心情,益田同样大致都可以理解,但是两边的说辞与益田的想法都不完全一致,所以他决定默默地观念情势。仔细一看,和寅正目瞪口呆地搔着头。益田推测,就种尴尬的场面在这里似乎是家赏便饭。的确,侦探的说法完全漠视对方的心情,对当事人来说一定是难以接受,但有一部分确实是切中核心。

榎木津大刺刺地望着窗外,又接着说:“我想说的是,那种事根本无所谓。那个男的会失踪,跟你的辛苦没关系吧?如果你不是来炫耀你的辛苦的,就应该快快说出重点。”

这——说得没错。

美江似乎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意见。

委托人吞下无处发泄的愤懑,再次不甚情愿地开口:“你的见解令人无法信服……不过你说的没错,这些话或许是多余的。总而言之,我抛下生病的隆夫,离开了家。就在这段期间,隆夫失踪了。”

“您怎能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上个月,我隔了一年之后回到家里。”

“隆夫先生会不会……过世了或是……”

“他没死在家里,那就是失踪了。”

“您怎么知道隆夫先生是在去年夏天左右失踪的呢?”

“附近的住户说,他到八月底左右似乎都在。遮雨棚有时候会打开,有时候又会放下,而且他好像也会外出买东西。”

“隆夫先生……不是没有收入吗/”

“他应该有钱。隆夫有存款,足够他一两年的花用。他对我说过,那是他曾祖父留下来的遗产。”

美江抚弄着冷掉的红茶杯,有些自暴自弃地下结论说:“隆夫他……就算照顾他的人不在了,也是过得好好的。我离开以后,他如果真的碰到困难,也是可以想办法度过的,所以我才会说他只是在撒娇罢了。他对我的依赖,使得他恢复得更慢了。”

说成这样,总觉得像是在辨解。

益田心想还好隆夫能想法子度过,如果没办法的话,美江究竟打算怎么办?如果美江去探视时,隆夫已经饿死的话,她还能像刚才一样毫不在呼地说“我没有做错”吗?

“那么……”

美江感觉不像是希望与丈夫复合。

“……您为何会想要寻找隆夫先生呢?您是担心他后来怎么了吗?”

“我并不担心,他应该不要紧。”

“那么为什么……”

益田问道,榎木津接口说:“益山啊,那当然是因为她想离婚喽,这还用问吗?”

美江紧接着说:“理由就像那位先生说的。”她盯着益田,异常地斩钉截铁、仿佛像在宣告什么似的说:“我想和隆夫离婚。如果当事人不在,就不能办理手续,也没办法协商了。”

“哦,但是隆夫先生已经不在您身边了……”益田觉得奇怪,说:“也没必要动用侦探把他找出来离婚吧。”他觉得反正对方都失踪了,不管离婚与否状况都有是一样的。

和寅听了益田的发言,以一种瞧不起的眼神看着他,学榎木津的口气说:“哎哟,那当然是因为这位女士想要再婚喽。这还用说吗?”

瞬间美江脸色大变,忿忿不平地说:“请不要瞧不起人!”

接着她“锵”地一声用力放下杯子。

和寅略略倒抽一口气,沉默了。

“我并没有那么愚蠢,会再次犯下同样的错误。你这样任意揣测,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错误?结婚是……错识吗?”

“当然了。如果你还心存幻想,认为女人不依靠男人就活不下去,那么恕我失礼,我对你感到非常轻蔑。”

遭到对方宣告轻蔑,和寅一双浓眉扭曲起来,噘起厚厚的嘴唇“呃”了一声。

他不晓得还能作何反应了吧。

“我不是想当一个女人,而是想要以一个人的身份自立。我已经受够了那种彼此依靠、彼此束缚的生话了。我并不是想要炫耀自已的辛苦,或是批评隆夫;我也不是那种没有节操的人,因为讨厌这个,就想换另一个。的确,我和隆夫的婚姻是失败了。但是我们的婚姻之所以失败,并不能单纯地归咎为我们个人之间的问题。”

“哦……”

“说起来,老旧的婚姻制度非但要求夫妇彼此依靠、彼此束缚,更单方面地要求女性隶属于男性,它应该要被彻底地重新检讨才对。男女应该是对等的,而恋爱也不应该受到制度束缚,必须是自由的。不对吗?”

“哦……”

“这并不是一般的两口子吵架,为了喜欢或讨厌,要在一起还是要分手而争执。我没办法忍受在法律上继续被视为杉浦隆夫的伴侣。”

“是户籍的问题吗?因为继承或税金等麻烦的……”

说出口之后,益田马上就后悔了。显然,并不是这类现实的问题。不出所料,美江对益田投以冰冷的视线。虽然没有宣告,但益田似乎和和寅一样被轻蔑了。

“我……的确和杉浦隆夫结婚。虽然如此,但我并不是想要成为杉浦家的人才结婚的。婚姻完全是个人与个人之间对等的契约。然而即使状况变得如此,我依然必须使用杉浦这个姓。所以我决定先脱离户籍,回归旧姓,再以原本的伊藤美江的身份活下去,然后,如果说隆夫会发病,我也有某些责任的话,我会帮忙照护,并为他支付医药费。但这是不同的问题。”

益田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于是望向榎木津。侦探的工作意外地困难,在警局里,绝对不会碰上这样的情况。榎木津用一种毫无干劲,却又有些看好戏的口吻说:“最后的部分是多余的,撇开那一部分,你真的很了不起,令人钦佩。只是,有点不对。”

美江露出意外的表情。“不对?”

“没错,不对。”

“哪里……不对了?”

“名字怎么样都无所谓。如果你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应该快快舍弃对名字的执着。不管户籍上怎么记载,都与你无关。只要一个人认为自已是金太郎,那么他就是金太郎,但是别人叫他雄吉的话,他就是雄吉,只是如此罢了。那边的益田也是,他的本名好像叫做五反田还是双子山这类怪名字,可是太难叫了,所以我叫他益山,但是这一点都不碍事。”

益田觉得比起益山,益田更容易叫。

美江略微浮现狼狈之色。“可是姓就代表了一个家……”

“哇哈哈哈,就算恢复旧姓,那本来也是你父亲家的姓啊。如果说要把姓拿掉,还是自已取一个新的姓,那还可以理解,如果不是的话,那你根本就逃不出束缚嘛。”

“话是这样说没错……”

榎木津说“对了,干脆取个艺名好了”,径自笑了起来,但他说到这种地步,美江也不禁面露愠色:“总、总之我这么决定了。虽然前途多舛,但是为了尽可能实现理想的女性社会,首先……”

“呃,恕我失礼,杉浦女士,你是不是有参加那个……女权运动?”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美江的说法让他只能如此推测。

“啊?是的。也不到运动这么有规模的程度,只是一些同志聚集在一起,开开读书会之类的而已。”

“哦……”益田内心感到有些吃不消。

目前的社会对女性相当不分平,是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益中意这一点,同时也认为妇女会发起运动,努力提升妇女地位,也是必然的发展。虽然他并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但他觉得自已算是了解女性所主张的道理的。

而且益田已经发现国家、社会这类组织并非如此坚固、绝对,因此更能明白她们的主张。所以益田自认为至少在以前的同僚——刑警——之中,自已是最能够理解女性参与社会与提升地位的理念的。但是,他不晓得该怎样表达这种心情。如果他是女人,只要跟着高声呐喊就行了。

但益田毕竟是个男人。

战后流传着一句俗话:女人和袜子变坚强了。这也是应该的。女人和袜子以前太脆弱了,变强是当然的。但是这句话的用法并非完全如同字面上所显示的,尽管不到批判的程度,但这句话多半是带着讥讽的心态。

所以“好坚强呢”、“好厉害呢”这些话也不是多么表里如一的称赞。

话虽如此,同情的发言也是被禁止的。同情这种感情,似乎是占优势的一方对劣势的一方才会萌生的感情。所以同情一个人,就等于是间接地在歧视一个人。

“我来保护你”之类的话也是一样,若问为什么,因为这类发言的前提是:女人一定是弱者。

“娘娘腔”、“像娘们般没用”这类咒骂已经不能说出口了。不仅如此,就连“很有女人味”、“娇弱”、“美丽”、“美人”这类称赞都不能随兴使用。就算打从心底这么想,也不应该说出来。

如此这般,正因为理解,所以益田只要碰到信奉这类思想的女性,就会变得哑口无言。他会觉得自已身为男人是一种罪恶。

益田带着复杂的心情望向委托人。

美江的五官很端正。如果搽上一点口红,一定十分出色。益田这么想像,立刻就后悔了。因为虽然没说出口,但他觉得美江严眉的眼神正默默地鄙视着有这种想法的他。

“那个……”

“什么?”

“那个聚会,是在我的故乡,千叶的一个渔港——安房胜浦所举行的。”

“什么?”

“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

“是的。”

“我在那里听到一个流言。”

“什、什么流言。”

“关于隆夫的流言。”

“哦。”益田想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事,差点忘了自已现在是侦探。

“隆夫好像在立立兴津町。”

“那一带是港镇,有着渔港独特的文化风俗,至今仍然有许多封建时代沿袭下来的古老恶习。唔,还有一些陈规陋习,而且虽说是乡下,也多少有一些不正经的店。但是与东京等地不同,并没有风俗败坏的感觉。可是……这是流言,那一带似乎有个地下卖春组织。”

“卖春?这与隆夫先生有关吗?”

“有关。当地流传说,公娼娼制度废除后,有一个女人流浪到兴津町来,与当地的无赖联手,背地里接受大船东的资助,做起私娼老鸨的勾当。当然,那里原本就没有私娼,所以应该都是良家妇女临时充数的娼妓吧。”

“这的确是严重的问题呢。”

这番感想完全就像个刑警。益田怎么样就是无法甩开前职的旧习,他自已都却得好笑。“是的。良家妇女卖春的风气蔓延开来,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算再怎么不景气,只为了赚取现金收入就下海卖身,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关乎人性尊严的问题。不,将性商品化的行为,本来秒是不该被容许的。”

美江似乎就要长篇大论起来,益田慌了。“呃,这与隆夫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美江露出大梦初醒般的表情说:“啊……失礼了。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传闻中那名私娼老鸨,是兴津一家酒吧的老板娘,名叫川野弓荣。我曾经多次到那位川野女士的店里抗议。”

“抗议?”

“当然是去告诫她,如果流言属实,要她立刻停止。在闹上警察局之前,我以同为女性的身份寻求她的理解。虽然我每次过去,都被她左闪右躲……然后……”

听说有人在那里看到隆夫。

是去年十二月中旬左右的事。目击者同样是一名女权运动者,是美江在女校的同窗,她曾经在美江的婚礼上见过隆夫。

那名女子说,那的确是在婚宴中看过的脸,是美江的伴侣隆夫先生不会错。

“这……说起来丢脸,但隆夫似乎与那名川野弓荣……”

“有一腿……啊,抱歉。我以前是个刑警,忍不住就用了这种说法……”

“没关系。没错,他们是有一腿,不过这件事当然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而我本身则完全无法相信,若非发生了那种事,或许也不会想要尽快确认吧。”

“那种事?”

“川野弓荣被人杀害了。就在去年十月中旬,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总觉得冒出个不得了的东西来了。

“溃、溃眼魔?是那个平野吗?”

“不知道,最近报纸说另有其人。”

“不管是那一个,总之是四谷与信浓町的溃眼魔吧?这么说来,之前好像听说千叶县本部的辖区里发生了什么案子呢。我的地盘意识太强烈,对辖区外的事件没什么兴趣……”

“总之,川野女士遭到杀害,私娼组织没有被揭发,卖春的流言也消失了。然后,川野女士的命案中,首先被列为嫌疑犯的,是与她有男女关系的男性,也就是川野女士的……”

“哦,情夫是吗?咦?那就是隆夫先生吗?”

“嗯,虽然好像不止一个人,不过……”

“所以警方也找到你那里去了?”

“不。嫌疑犯当中好像有一个人身份不明,那个人似乎就是隆夫。”

“哦……”

内容着实精彩万分,益田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立刻回家查看,不出所料,隆夫先生已经不见了。你确定这点之后,离婚的意志更为坚定,因而来到了这里。”

“是的。我从在进驻军担任通事的朋友处听说了这里的风评,听说去年夏天,久远寺家的事件也是贵侦探社解决的。”

“久远寺?哦,久远寺家的。是的,是的。”

这件事益田也听说过。

“我和那起事件中过世的久远寺凉子小姐认识,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哦,就是她到这里来委托的哟!”和寅以大感讶异的口吻说。不过他的表情和益田初次见到他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眼睛睁大,嘴巴微开而已。另一方面,美江感觉上愈说愈放松了。

“凶手似乎不是隆夫,即使如此,就如同我方才说的,我还是想要和隆夫见上一面,好好地和他谈谈,估后正式离婚……”

“然后呢?那个女人力劝你离婚是吗?”榎木津突然大声问道,连益田都给吓着了。

“嗯,是的……咦?女人?”

美江睁圆了眼睛,望向侦探,她好像一头雾水。益田也循着她的视线看向榎木津。仔细一看,本来就该一直偏着头的侦探不知不觉间正注视着美江。不过在益田看来,他那双浅色的大眼睛,焦点对准的似乎是美江头上的略后方。

美江一阵哑然,出声反问:“女人……指的是谁?”

“就是那个女人,你被她感化的。”

“你认识织作小姐吗?”

“别嫌我啰嗦,名字怎么样根本无所谓。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出于自已的意志才想离婚的吗?该不会是被那个人说动,才想要离婚的吧?”

“咦……”

美江再一次大感意外地沉默了,但这次她很快地恢复镇定。

“……当,当然是出于我自已的意志。织作小姐当然劝不了我,但决定的是人自已。”“那就好。”榎木津冷淡地说,又把脸撇向一边了。

益田没办法,只好接着问:“请问那位织作小姐是……”

“她叫织作葵,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中心人物。虽然她比我年轻许多,却是个非

常聪明而且热情的女性,也有许多支持者。她是已逝的织作雄之介先生的千金,家里非常大,我们总是在那里聚会。”

“已逝的那位织作先生是名人吗?”

“织作先生是当地的名绅。前天才举行葬礼,葵小姐非常坚强地向吊唁客致意……”

显而易见的,美江的辨口利舌就是受到那名姓织作的女子影响。再继续朝这个方向追问下去,话题可能会转向自已不拿手的领域,于是益田简短地作结,再次确认各项事实后,询问联络方法。

杉浦夫妇以前住的地方是都内的小金井町,美江现在则住在千叶县总野村,那里是她的娘家。至于川野弓荣所经营的酒店——位在兴津町的“渚”,理所当然地已经歇业。

此外,益田也问出隆夫以前任职的小学和他的亲属。隆夫的双亲皆已去世,但嫁到枥木去的两名姐姐都还健在。

“不过我们完全没有来往。”美江平板地说。接着她从信封里抽出褪色的照片,说“这是隆夫”,交给了益田。

照片上的男子长相平庸,十分不起眼。烙印在相纸上的隆夫既没有笑,也不装模作样,只是以空虚的眼神看着益田。

对话中断,益田说“我暂时保管了”收下照片,恭敬地道谢,最后说:“调查一有进展,我们会立刻联络。”美江十分在意需要支付多少报酬,和寅异常快活地总结说:“包括必要经费在内,一切结束后再商量,不用担心,不会收太多的。”

美江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不太干脆地站起来,有些不安地行了个礼,抬头的时候望向榎木津。她好像想说什么,但侦探开朗地对她说再见,结果委托人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回去了。

和寅大口叹气,都吁出声来了。他在美江刚才坐的位置安顿下来。

接着他露出带有若干困惑的讽刺冷笑,看着益田说:“哎呀,这工作可棘手了。看看那个委托人,门外汉是没有办法处理的吧。”

接着他回头说:“对吧,先生?”

榎木津与其说是在回答和寅的问题,更像是无视于他的质问益田:“益山!你该不会打算去小金井吧?”

“呃,是啊……”

益田当然打算这么做,有必要知道隆夫失踪当时的详细状况。为了搜集情报,除了前往小金井以外,别无他法。

榎木津接着说:“那么你该不会打算要去那个超合金还是绿油精的倒闭小酒店吧?”

“咦?这……”

榎木津指的应该是兴津町吧。益田当然也打算去那里,隆夫似乎都被列为嫌疑犯了,不去怎么行?

榎木津把浓眉垂成八字型,露出怜悯不已的表情说:“喂,真的假的?那么你就太笨了。”

“笨……吗?”

“废话嘛,你这种笨蛋没资格当侦探。不仅如此,也没资格做脊椎动物!”

“为什么呀?”和寅维持着一贯的表情这么问道。看样子这名叫和寅的的男子颜面的表情种类相当匮乏。

榎木津俯视和寅,狠狠地、不屑地说:“和寅,所以你才会这么没用!你以为我会连管种事一一解释给你听吗?”

和寅“啊”一声,同意了,看样子榎木津不会为他们说明。

益田不得已问道:“可是榎木津先生,我又不是看卦先生,不实地查访,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益山,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真是看走眼了。听好了,会去做什么实地查访这种无聊事的,只有狗和刑警还没有变态而已。说起来,你们白费的工夫实在是太多了。怎么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呢?”

“先生,那当然是因为事情很复杂啊。像我到现在都还搞不太清楚呢,对不对?”

和寅向益田征求同意。

益田虽然不到搞不清楚的地步,不过仔细想想,他不明白隆夫会得社交恐惧症的明确理由,也不知隆夫究竟痊愈了没有,而且也不晓得隆夫是何时、为什么会失踪,以这层意义来说,不明了的部分确实很多,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含糊地应声。

榎木津总算将半眯的眼睛全部睁开,说道:“哪能里复杂了?根本一点都不复杂啊。听好了,去年夏天,这个人在小金井失踪了——”然后拿出这张照片来,“或许他与千叶的杀人命案有关,请你们找到他——不是吗?喏,连二十秒都不用。而且委托人只是要找人,干吗连她的主义主张都乖乖地听呢?蠢蛋,一点关系都没有嘛。”

“那是她自已要说的啊。”

“因为你们问,她才会说。不管委托人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国粹主义者,都跟我们无关。如果哪家澡堂规定客人要地柜台夸耀自已的主义主张才可以进去洗澡,三天就倒闭啦!”

益田想,说得没错。这个人就是因为完全不理会这类事物,所以才会是侦探吧。

和寅——仔细想想,益田还没有正式认识他,不知道这名像书生的青年到底叫什么名字,不过连益田自已都被叫成益山了,所以青年的真名非常有可能完全不同——用食指搔着有点天然卷的浓浓头发的发际,抱怨似地说:“哎,不过那个女的好可怕。虽然先生称赞她,但我对那种的躲都来不及呢。”

“哪里可怕了?明明就很可爱啊。”

“人是长得很漂亮啦。”

“不能只称赞外表,会被骂的。”

益田装出责备和寅的样子,牵制榎木津。因为他以为榎木津的感想也是针对美江的容貌而说的。

但是益田误会了。

“漂亮?是吗?我没仔细看她的脸,不晓得。如果她是个美女,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咦?那榎木津先生是说她哪里可爱?”

“明明就很可爱啊。她那么努力地演说她学到的东西,教人感动。虽然内容浅薄,而且是现学现卖,但最重要的是态度,令人钦佩。所以我才称赞她。我可是很少称赞人的喔!”

“是吗?”

应该是吧——益田信服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就算那并非真心话,或者不是已经融会贯通的理论,又或者因为尚未融会贯通而多少有点矛盾,但态度本身的确能够成为一种指针、一种表明吧。就连益田都敏感地察觉到美江的主张,因此这是相当有效的。

就算还没有能够成为论据的思想,至少美江那种“不要以外表判断一个人”、“不要因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的主张确实地传达给对方了。而展现出这类主张,就某种层面来说,也是需要勇气的。这样做虽然能够遏止谓的偏见与歧视,但另一方面也等于是放弃了“我是女人,请手下留情”,或是“我长得漂亮,请对我另眼相待”这一类的特权——尽管女人并不把它当成一种特权。榎木津或许是在夸奖这件事。

榎木津愉快地说:“我没那种闲工夫像京极一样热心地解说这些无聊事,而且侦探本来就不负责评论什么深奥的道理,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不过那个女的很了不起。不陷于权威主义的傲慢是最重要的。喏,益山,这是了不起的女性托付的任务,快快解决吧。有个两三天就足够了吧。”

说完让人似懂非懂的话之后,名侦探蹦蹦跳跳地站起来,用命令的口气说:“我要出门了,看家!”就这么跑掉了。

不访问也不调查,要怎么在两三天之中解决?——益田完全不明白。

和寅边收拾红茶杯和咖啡杯,边说道:“那位大师有时候真教人跟不上哪。别看我这样,也是吃了很多苦的,哎,你最好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已的斤两的。”

和寅的口气简直像个监护人,说着分不清是抱怨还是忠告的话。

益田回避青年的问题,先请教他的本名。和寅回答:“我叫安和寅吉。”他的名字好像不是被变换或变形,而是被缩短了。

“和寅——不,寅吉,你是呃……侦探的……”

“先生说我是助手,不过我自任为是秘书呢。”

秘书的话,就不是争夺侦探助手之位的竟争对手。

可是,榎木津在经济方面应该并不窘迫,为了雇用助手而将秘书革职也是件奇怪的事。“所以啊,我实现不懂什么叫侦探呢。”

“不懂?”

“不懂啊。我连普通的侦探方法都不懂,说到先生的做法,那根本是法术、魔法。不过我至少还明白这是门生意,所以热心招揽客人,但先生说这样不行。说起来,先生他从来没有为钱吃过苦,不,不是有没有钱的问题,而是他不认为没有钱是种苦头——不过他好像也从来没有穷到三餐不继的地步啦。但是像他这样坦然面对,不可思议地贫穷就是不会找上门来,总有办法渡过难关。就是这点我不懂。”

“是啊。”

益田本来想向寅吉讨教榎木津流侦探术的一二,期望却落空了。

寅吉把茶具收拾好之后,重新又泡了日本茶,一边请益田用茶,一边说:“不过这次啊,先生说的话我也不是不懂啦。因为那个人成了命案的嫌疑犯,却侥幸地只有他一个人没被查出身份,他才不会刻意去做一些启人疑窦的事呢。换作是我,也绝对不会去靠近那家叫‘渚’的酒吧,一定会离开那个城镇。而且既然他现在没有回去原本的住处,自然也不可能会逗留在那酒吧附近吧?”

“他没回去本来的住处吗?”

有时候是会为了藏身而再度回去的。

“没回去吧?附近的人说去年夏天以后就没再看过他了。”

“目击者吗?可那样的话……”

也有可能掩人耳目跑回去。

益田这么说,寅吉便表情怪异地回答:“可是那个委托人上个月左右回去他们的家,附近的人说丈夫约半年前就不见了,委托人也想信了这个说辞。那么……”

“代表目前状况就是如此吗?……”

也就是家里最近没有人出入的迹象吧。命案是去年十月发生的,如果隆夫逃回家来,那应该是这一两个月——最近的事才对。

如果一直都有人频瀪地出入还另当别论,但如果屋子真的弃置了半年以上,那么这一两个月当中有人出入的话,反而会相当醒目才对。

“原来如此。可是这样实在是教人不知该从何找起啊。”

“就算这样,你还是不放弃吗?”

“虽然是个大难题……”

“今后要继续和先生打交道,才更是个难题呢。”寅吉说,“喀喀喀”地笑了。

接着他说:“益田先生曾经负责箱根山的事件的话,我想应该也认识。你去找旧书店的先生或是小说家老师商量看看怎么样?”

益田也正在想这件事。

这两个人都是榎木津的朋友,也是箱根山事件的关系人。榎木津总是那副德性,所以实际上解决箱根事件的是旧书店主人——中禅寺秋彦。但是若问中禅寺做了什么像侦探的事,他做的事比榎木津更少,完全就是思考和说话而已。

益田认为,中禅寺并没有解谜。中禅寺并非提出谜团的解答,而是把谜团拆解到一般人能够理解的水平。他只是撼动谜之所以会是谜的背景,虚拟出一种谜团本身失效的情境。换言之,他的做法是将现实暂时作废,利用诓骗或诡辩,创造出谜团不再是谜团的另一个现实。破坏关系者身处的世界观并重新构筑的手法,作为疗愈确实有效,但是以刑警的标准来看,却也是一种极为棘手的做法。使犯罪之所以是犯罪的是社会,而刑警所保护的就是这个社会。如果对社会抱持疑问,有可能连犯罪都不再是犯罪,那么刑事警也干不下去了。

这么看来。益田无法继续担任警官,有一大部分是因为中禅寺的言论。

只是中禅寺用的并不是侦探术。这也是当然的,听说那似乎是驱逐附身妖怪——所谓祈祷除魔的一种方法。那么就算有人拜托,益田也做不来,而且从益田的角度来看,他觉得中禅寺的角色沉重极了。再说这种方法对于莫明其妙的事件虽然有效,但不晓得能不能用在寻人上面。

另一个提到的小说家名叫关口巽。这个人虽然人不错,却毫无侦探方面的素养,对这类事件派不上任何作场,就算找他商量也没有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益田对关口颇感共鸣。

就在益田思索的时候,“哐当”一声,钟响了。

寅吉作出和益田来访时完全相同的反应。

在益田看清楚来人的脸之前,来客已经连珠炮似地开口说:“啊安和,榎木津怎么了?怎么他不在啊真伤脑筋哪。”

他说得极快,要是不专心,会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因为他说的是模范的标准话,发音清晰,咬字也十分正确,益田才能够完全听懂吧。

益田重新打量来人的长相。

那是个脸长得像马一般的绅士。

眉毛粗浓,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大,这些部分有效地利用长脸这个底子,陈列其上。头发是一丝不苟的三七分发型,银框眼镜和布料看起来很高级的西装夸示着他是个知识阶级。男子张大鼻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这不是律师先生吗?真突然呢。话说回来,今天客人还真多。”

“榎木津不在吗?还是在睡觉?”

“他是断了线的风筝。来,请坐。”

寅吉站起来说“律师先生远道而来,喝杯茶再走吧”,请男人坐下。男子说“这样,那我不客气了”,匆匆走了进来,在益田对面坐下。

“安和,这位是?”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益田先生。”

“想要当侦探的前任刑警?怎么会有人生规划这么不合道理的人?是开玩笑的吧?别开我玩笑了。”

“真的有,就是我。我叫益田龙一,原本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刑警。”

“神奈川?神奈川?我也是横滨。可是啊益田,辞掉公务员去做在社会上毫无信赖和保障的职业,这种反社会的思想不管是对社会还是对你个人都没有好处。我不得不提出忠告。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敏捷而且殷勤地递出名片,但感觉有些傲慢,名片上写着增冈则之这个名字。除了律师以外,还有好几个头銜。

增冈抱怨说“这个世上怎么怪人这么多呢?真伤脑筋”,接着又说:“说到神奈川,石井还好吗?听说他今年春天就要荣升镰仓还是哪个辖区的署长了。”

石井是益田以前的上司。

“哦,您认识石井先生吗?”

“我们很熟。”

寅吉边拿出亲的茶杯边说明:“益田先生,这位律师先生啊,是那个有名的柴田财阀的顾问律师团中的一位,曾经为‘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关系人辨护,也担任‘逗子湾金色骷髅事件’凶嫌的辨护律师。来,律师先生请用茶,是静冈产的。”

“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两起事件都是去年发生在神奈川辖区的命案,惨绝人寰,益田也参与了搜查。榎木津与这两起事件似乎都有关联,可能也是透过事件与增冈认识的吧。

律师那张引人注目的脸沉了下来,再次抱怨似地说:“逗子的事件很麻烦哪。竟然会有那么荒唐离谱的事。就算回顾本国的司法历史,我也是第一个经手那种事件的人。没有任何判例,国外也没有。这次的审判记录的判决,将会成为今后处理这类犯罪时的范本,一点都马虎不得哪。”

“这么说来,分尸案那边怎么了?审判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呢,那边连公开审判都才刚开始而已。而且还不是事件本身的审判。啊啊,我都忘了还有那边的事哪。忙死我了。”

增冈急急地把茶杯送到嘴边,又匆匆地说:“好烫啊。”

“那么,忙碌的律师先生有何贵干呢?”

“我跟你说也没用啊安和。榎木津什么时候回来?”

“会回来的话,两分钟就会回来。如果去了书店先生那里,半天都不会回来吧。如果回了老家,可能一星期都不会回来了。”

“喂,你不是秘书吗?怎么不好好管理计划跟行程呢?这是玩忽职守。”

“我的工作是如何让世人的计划和行程配合我们家先生。要不要再来一杯茶?”

在这里,地球似乎是以榎木津为中心运转的。若不是这样,就干不来侦探吗?——益田心想。

“可是,他去了中禅寺那里吗?”

“就算没去,如果律师先生有事要商量的话,去那里不是比较快吗?远比来找我们家先生有意义多了。”

“说的也是哪。唔,虽然中禅寺是比较适合,但他应该不肯出马。”

“如果您要去的话,我愿意陪同。”益田说道。

增冈瞪大眼睛说:“你?为什么?”

“出于某些原因,我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一个人才行。榎木津先生跑掉了,人正为此发愁呢。”

“找人?那种事找中禅寺商量也没有用啊。你以前是个刑警的话,自已去找比较快吧?踏破铁鞋地进行查访,不是你们公仆惟一擅长的功夫吗?就算失去国家权力的后盾,无法进行你们拿手的高压式搜查,脚踏实地的方法还是有用的吧?”

“我被禁止搜查。”

“什么意思?”增冈露出诧异的表情。

因为寅吉一同劝说,结果益田得以与增冈一同去拜访中禅寺。中禅寺家位在中野,不熟悉东京的益田完全不晓得那是在哪里。

车窗外看得到樱花,还要一段时间才会盛开。

爬上绵延不断、倾斜度不上不下的坡道顶端,就是目的地京极堂——中禅寺所经营的旧书店。

坡道两旁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油围墙,益田猜想里面是墓地。因为里面有梅树、樱树这类墓地常见的树木,最重要的是,它感觉像片墓地。

坡道的倾斜度十分微妙,让行人陷入一种不安。益田幻想这是一种结界,越过这个坡道,就可以抵达异界,但当然没有这回事,稀疏的竹林旁边只有一栋平凡无奇的建筑物。

——京极堂。

仰望匾额,上面写着似流丽又自成一格的不可思议文字,“喀啦啦”打开门扉一看,中禅寺就坐在充满霉味的书架深处的柜台中。

身着和服的店东仿佛日本亡国似的愁眉苦脸,似乎正在阅读什么艰涩的读物,但增冈一出声叫他,他便狠狠地瞪向门口说:“真稀奇的组合。”

他以极为嘹亮的声音说道,垂下来的嘴角微微笑了开来,接着再说了一次“真的很古怪”,笑了。

不知为何,益田有些松了口气。箱根的回忆使他如此。在每个人都迷失了世界、惊惶失措、六神无主的箱根山中,只有这名男子异常冷静,让不安的益田感到放心。

这也是当然的,这名男子并非亨受着现在既有的世界,而是执着于创造世界——即使是伪造的世界。

中禅寺说“请里面坐,反正不是来谈什么单纯的事吧”,穿过书架走了出来,在入口挂上木牌。牌子上写着“休息”。

好像只有客人来就会关店,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意图。

“内子出去了,没办法招待。”中禅寺板着脸说。

增冈答道:“真是遗憾。”

客厅里除了壁龛和纸门、拉窗外,所有的墙壁都是书架,连这里是店铺还是住处都分不清楚了。主人背对壁龛安坐下来,增冈似乎很熟悉这里,很快地占据了矮桌对面的位置坐下。益男一方面客气,一方面有些害怕,在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

“我来泡个茶好了。”主人说道,但律师也不征求益田的意见,当场辞退说:“我们刚才已经喝过了,不必麻烦。”接着他环顾客厅,急急问道:“榎木津没来吗?”

“那东西才没来呢。要是来的话,应该瘫在那附近吧……好像没有。”中禅寺姑且确认了一下矮桌底下。

“这样吗?其实啊,中禅寺……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请你先听我说吧。我并不是来请你出马的。只是因为我十分忙碌,今天也得准备宇多川事件的公开审判,还要阅读调查记录什么的,等着处理的工作堆积如山,但我还是抽空出门,没想到……”

增冈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虽然说了一大堆,但以时间来计算,其实只有一下子。

“……榎木津竟然不在。所以我想请你为我作中介,只要帮我把内容转达给他就行了。”

“这太困难了。”

“哎,别这么说嘛。”增冈干劲十足地安抚不甚情愿的中禅寺,“追根究底,这件事起因于武藏野的事件,所以跟你也不是毫无关系。关于那起事件正确的始末,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

那应该是寅吉说的“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吧。

益田也参与了那起大事件衍生出来的事件搜查,但是他并没有被子告知真相。不过他察觉新闻报道所揭露的内容全都只是表面上的事实,似乎有人在暗中下达了封口令。

看样子那个惨绝人寰的事件与某个财阀巨孽身边的人有关。

益田也不清楚这部分的详情,但增冈似乎与那名巨孽——柴田耀弘有关系,所以也参与了事件吧。

“我听说除了警方相关人士以外,只通知柴田集团的高层——而且是与柴田耀弘有姻亲关系的人。”

“没错。换言之,只通知了与继承直接相关的人而已,报告书是我制作的。那个时候,也承蒙你大力帮忙……不过就是因为那份报告书,现在我才这么伤脑筋。”

“有人拜托你解决荒唐的事件是吧?而且委托你的,是现在的柴田集团实质上的首脑——柴田勇治先生——对吧?”

“猜得出来啊?”

“当然了。你无法拒绝的对象,没有别人了。”

“不愧是中禅寺,明察秋毫。你说的没错。因为那么复杂的事件算是有条理地收拾掉了,所以勇治先生对榎木津有了过高的评价。”

——对榎木津?

益男这么听见,怀疑自已听错了。

“不好意思,请问,那起事件是榎木津先生解决的吗?”

益田心想这怎么可能,那应该是个复杂困难的事件才对。

增冈当场回答:“只是因为那起事件柴田财阀一开始是委托榎木津调查的。这里的这位乖僻男子性情古怪,不喜欢自已的名字暴光,到于那位小说家和其他关系人,全被当成了榎木津的仆人,只是这样而已。”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明之后,正襟危坐。“其实啊,中禅寺,房总半岛尾端的偏僻处,有一所大正时期创立的寄宿制传道女校。说是传道学校,但实际上并未隶属于基督教团体,只是它所标榜的教育理念是基于基督教的精神。是一所叫做‘圣伯纳德女学院’的学校。”

“我听说过。不对,是最近看到过,那所学校的教师接二连三遭到杀害对吧?”

“没错,被溃眼魔与绞杀魔。真是太荒唐了。”

“溃眼魔!”益田忍不住叫出声来。今天他一直听到这个字眼。

增冈回过头去瞪益田,说:“怎么,溃眼魔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那不是你管辖的案子吧?”接着他转向中禅寺说“你知道吗?这个人辞掉刑警,说要干侦探哪”,口气像是在告状。

“你不觉很蠢吗?很蠢吧?”增冈短短地笑了一下。

中禅寺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催促他快点往下说。

随口说说的忠告虽然听起来刺耳,但漠不关心也挺教人寂寞的。

增冈继续说道:“柴田勇治虽然身为柴田耀弘的养子及继承人,但他在耀弘先生过世之前,从没有担任特别重要的职位。不过他成为柴田家的养子是昭和二十年的事,当时他也才二十二岁。但勇治先生还是以名誉职位的形式拥有各种职衍,柴田家决定由他继承之后,那些闲职全都辞掉了,其中一个职位,就是‘圣伯纳德’的理事长……”

“柴田集团经营学校法人?”

“不是的,那所学校是柴田旗下的合作公司——织作纺织的上一代所创设的……”

“织作?”

这——也是美江提到的女子的姓氏。

“怎么,益田,你知道织作啊?不要随便乱应声好吗?说到织作,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织作纺织机的创始人织作嘉右卫门,曾经在柴田耀弘创立柴田制丝时给予资金援助,可以说是柴田的恩人。二代织作伊兵卫先生与耀弘先生也私交甚笃,因为彼此是制线业和纺织机制作公司嘛。那所学院就是伊兵卫先生所创设的。到了第三代织作雄之介先生,两家就合并——或者说是合作。两家不仅有延续两代的恩情,而且那个时候,柴田家已经不只是一介制线业者了。结果织作维持原来的公司名称与柴田合作,其后织作雄之介成为柴田集团的中枢人物……”

中禅寺伸出手,制止增冈如同机关枪般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明白了,增冈先生。”

“明白了什么?”

“我也听过织作这个人。他是柴田耀弘生前的左右手,甚至被誉为柴田集团的心腹对吧?但是我记得他在三四天前过世了,不是吗?”

“过世了,就像追随耀弘先生似的过杨了,是心肌梗塞。关于这件事……”

“增冈先生,我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所以完全不想听。就算勉强听了,再向榎木津说明,他也根本不可能听进去半个字吧。”

增冈说:“说的也是。”

“简单扼要地说,就是柴田集团的现任首脑,在耀弘先生去年秋天亡故之前,都还担任乡下女学院的理事长,对吧?然后那所学院的教师被杀了。总觉得这事愈来愈不对劲了哪。

,增冈先生。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说。

表情不愉快到了极点。

“所以说,我不会拜托你啦。”增冈再次保证,“勇治先生下一任的理事长,是织作一族中一个叫是亮的人,这个人无能到了极点,他好像是次女的夫婿,但织作家是女系,没有嫡子,长女在去年过世了,所以这个是亮是织作家实质上的继承人。是亮入赘织作家之后,立刻担任柴田相关公司的社长,但公司业绩转眼间恶化,经营发生危机,结果公司倒闭了。平常的话,应该要负起责任引退,但他是织作家的女婿,没办法驱逐他,只能塞给他一个闲差事。但是这家伙一当上理事长,又闹出一连串问题。”

闪田说:“千金小姐学校怎么能发生命案呢?”结果中禅寺冷冷地说:“就算不是千金小姐学校,也不能发生命案啊,益田。”

“没错,绝不可以。首先是去年年底,一名女教师惨遭溃眼魔的毒手。溃眼魔算是路煞,所以还可以说是意外事故,但是上个月,轮到一名男教师被绞杀魔给掐死了——这是官方说法。”

“事实上不是?”

“不是……或许不是。报纸上是怎么说的?”

“我记得是……一名教英语的中年教师,因他杀在山中遭人发现。从尸体的状况上推测,应该是一连串绞杀魔事件中的第三名被害人。”

“那是骗人的。那名教师……唔,的确是他杀,死因也的确是绞杀没错,可是他是死在校舍屋顶。而且发现尸体时,正有学生从屋顶上跳楼自杀。”

“哦?”中禅寺从怀里拿出香烟含住,“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是吗?”

“应该是吧。”

“只因为这样,就可以把事件压下来吗?”

“虽然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过只要柴田施加压力,想要改变,捏造新闻发布的内容,根本是小事一桩。”

“可是也有人无法接受虚伪的报道吧?如果女孩子自杀的话。家属……”

“不,过世女学生的父亲是个政治家,对丑闻避之唯恐不及。表面上是当作意外死亡。”

益田说“感觉真不舒服”,增冈态度简慢地接话说:“当然只是对世人这么发表,警方应该是基于事实在搜查吧。不可以胡乱散播耸动的消息,徒然造成不安——这不是警察最擅长的一招吗?而且也有不予报道的自由吧?”

“报道成是绞杀魔所为,这才耸动吧?”中禅寺以丝毫不带感情的平板发音说道。

增冈拉长人中,辨解似地说:“这样吗?或许吧。只是那个绞杀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人并不是很清楚哪。”

中禅寺当下解说道:“所谓绞杀魔,是发生在木更津一带的连续杀人事件的凶手绰号。当然是因为先有一个溃眼魔,绞杀魔才会被这么称呼,但这样的命名实在太草率,令人不敢恭维。”

“草率吗?”

“太草率了。虽然这是我根据新闻报道所做出来的推测,不过截至目前,发生的四宗溃眼魔案里,全都是以同一把凶器捣烂眼睛,除此之外找不出任何关联性,可以说是以捣烂眼睛为目的所犯的案子,因此把凶手称为‘溃眼魔’也无可厚非。但是相反地,绞杀魔的目的并不像是绞杀。在那名教师遇害以前,有两个人被杀,而这两个人据说彼此认识,我推测这两者的犯案动机相同,应该是挟怨杀人。在那名教师遇害之前,我就一直觉得如果不是以绞杀为目的,称为‘绞杀魔’实在不妥当。换言之,最后的教师绞杀事件很有可能是不同的事件。”

“我明白你的论点了,那个绞杀魔的手法是?……”

“就是平凡无奇的绞杀,用腰带之类的绳状物绑住脖子再勒死。”

增冈连连点头:“原来如此啊。换言之,恰好有个名号响亮的绞杀魔,而且未被逮捕,所以凶手想要暂时嫁祸到绞杀魔身上,混淆视听,好拖延时间啊……”

增冈恍然大悟。“……被杀的教师姓本田,是英语教师,四十六岁,听说原本在中央官厅任职,他与其说是被绞杀,不如说是被扼杀才对。像这样,脖子被手折断……”

增冈用双手做出扭绞东西的动作。“……听说实际上颈椎也受到了损伤,一定是被极大的蛮力给掐死的。比起勒住,更接近扭绞或是捏断脖子。也没有使用绳索,是徒手。而且刚才也说过了,被害人不是死在山里,而是死在校舍的屋顶。隐瞒这一点,意义就天差地远了。”

益田说道:“也就是说,发布内容尽力压低了凶手来自学院内部的可能性是吗?”

增冈便说:“不愧是发过刑警的,真是多疑。不过就是如此。学院地处偏远,虽然只要走上一两个小时就到得了有人家的地方,不过事件发生在二月中旬过后,天气非常寒冷。如果就像新闻发布中说的,尸体是在校地以外的地方被发现,那么就只能假设有无赖汉在山中徘徊;但如果尸体是在校园中被发现,一般应该都会认为凶手就在学校内部吧。”

“这样……很不妙吗?”中禅寺问,他的烟还没有点着。

“这也很不妙。问题是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孩,那个女孩……怀孕三个月了。”

益田感到好奇。是过去的刑警习癖作崇吗?“寄宿制的女校里有学生怀孕?”

“十三岁呢,吓到了吗?”

“没有。”

这年头要是连就点小事都吃惊的话,就混不下去了。

“目击的女学生们好像作证说,女学生自杀的动机就是那个本田。她们说好像发生了什么纠纷,女学生在错乱状态下发现本田的尸体,冲动之下跳楼了。”

“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那个本田吗?”

“女学生们是就么说,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

“那么,那个自杀的女孩因为感情纠纷而杀害教师,然后跳楼——也有这种可能性喽?”

“十三岁的小女孩勒住四十岁壮汉的脖子,加以杀害——这也不是做不到啦。我现在负责辨护的案子里,也差不多是这样。人说狗急跳墙,这种时候,可以不去理会女人做不到这种事的浅薄成见,只是被害人脖子的骨头都折断了。听说连喉咙的骨头都碎了,到了这种地步嘛,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以常识来看,的确不可能吧……”益田已经变回刑警的口吻了。

“可是……目击者不止一个吗?”

“目击者的学生有三个,都是十三岁。”

“就算是小女孩,三个加起来也做得到吧/”

“如果用的是绳子,应该也不是做不到,可是死者是被徒手掐死的,没有女孩子的手粗壮到那种地步的。”

“徒手啊……学园里有哪个厉害角色拥有这等蛮力吗?”

“没有,学校里全都是老人和妇女。本田是最年轻的教师,剩下的全都是小女孩。所以外来者犯案的可能性较高,也因为这样,才会把发现场所变成是校外吧。”

“不想被冠上无谓的嫌疑啊……”

益田如此作结,增冈露出复杂的表情。中禅寺原本默默地聆听两个人对话,突然想起来似地点燃香烟说:“这又怎么了呢?我要怎么转达给榎木津才好?”

“哎,别催嘛。我也是今早才接到电话的,还没整理好思绪啊。听说第一发现者——也就是目击自杀现场的学生的证词完全无法采信。”

“为什么无法采信?”

“听说她们虽然讲了一堆有的没的事,最重要的部分却只字不提。那个女孩也是这样……为什么那个年纪的女孩都这个样子呢?”

“那个女孩指的是谁?”益田问,增冈把长长的脸拉得更长地说:“咦?哦,跟你无关。”

虽是这样没错,但这回答也太冷漠了。增冈抓起眼镜框,不高兴地说:“我以前参与的事里,有个女孩也是这样。然后听说其中有一名证人,坚称杀害本田的凶手是妖怪。”

“妖怪?”

“不过我不知道叫什么。六法全书里没有关于妖怪的记述嘛,司法考试里也不会有,不在我的管辖内。或许她们是说恶魔吧。”

“怎么的?”

“黑色的……等一下……哦,黑圣母。”

“黑声母?”益田听成这样。

“你听错啦,不是声母啦,是教会里面的那个圣母玛利亚,Madonna。”

“《少爷》里面的那个玛丹娜【注一】(夏目漱石的小说《少爷》(坊っちゃん)当中有一个众人倾慕的女性,绰号就叫Madonna圣伯纳得。)?”

“益田,增冈先生说的黑圣母(DarkOurLady)。可是,日本应该没有崇拜那种东西的风俗才对,应该没有吧。难道是十字军之类所带来的东西流落到这个岛国来……不,就算有神像,应该也不会成为信仰的对象。话说回来,伯纳德学院与黑圣母啊,总觉得太巧了哪……”

中禅寺抚摸着下巴。“……是异端审问官吗?不是吧,应该还是流蜜圣师【注二】(流蜜圣师(DoctorMellifluus)是圣伯纳得(BernardofClairvaux,一〇九〇~一一五三)的别名,因其作品文风独具,辩才无碍而来)吧。”

益田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伯纳德是指什么啊?”

“不晓得,因为我不清楚那所学院的来历,所以不知道校名指的究竟是哪能个伯纳德。我所知道的圣伯纳德是十二世纪的法国圣人。当时由于修道院的纪律败坏,忧心之士为了肃正纲纪,设立了纪律严格的西多会,圣伯纳德就是扩大西多会势力的圣人,算是中兴之祖吧。他也是圣殿骑士团团规的起草人,同时也以圣母信仰的创始人闻名。据说他少年时期,从被授予了黑圣母乳房的三滴奶水,获得灵感……”

“等等中禅寺,黑圣母不是妖怪吗?”增冈不可思议地问。

“增冈先生,黑圣母不是妖怪啊,是信仰的对象。如同字面所示,是女神。只是颜色是黑的。”

“等一下,我是法律专家,不是宗教家,所以不清楚,可是基督教的神明只有一个吧?”

“是的。可是信仰的对象并不只有神,而且基督教本身并不是那么古老的宗教。”

“我不懂,益田你懂吗?”

若问懂不懂,益田根本什么都不懂,可是他心里有了个底,于是问道:“我这个人没有信仰,不过神和基督是不同的对吧?但是基督本身也是信仰的对象——实际上怎么样我并不清楚,不过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连基督的圣母玛利亚,还有玛利亚的母亲都是信仰的对象呢。”

“连外婆都是?这样啊。还有这也是我的推测,拿身边的例子来说,黑圣母是不是就像大黑大人【注三】(大黑天原本是密教中自在天的化身,为佛教守护神。后来在日本成为厨房神,长与惠比寿一同被供奉在厨房)那样呢?”

“为什么?因为黑吗?”增冈还是老样子,急急地说。

“大黑大人只是名字里有个黑字,本身并不黑吧?”

“是黑的啊。”中禅寺应道。

“是黑的吗?这么说来确实好像是黑的哪。”

“我听说大黑大人本来是印度一个恐怖的神,传到日本以后,才变成七福神的,对吧?”益田问。

“是啊,益田说的没错,大黑天本来是一个叫摩诃迦罗的魔神……嗯,说接近也算是接近……是啊,可是要说的话,黑圣母……应该比较接近鬼子母神【注四】(传说鬼子母神生子无数,却夺他人之子食之,故佛陀藏起鬼子母的幺子,责其食人之罪。其后鬼子母皈依佛陀,成为佛教守护神)吧。”

“那个杂司谷和入谷的鬼子母神吗?黑圣母像鬼子母神?”增冈用食指抬起眼镜问。

“是啊,被称为黑圣母,如同名称所示、颜色漆黑的圣母像,在世界各地被悄悄地祭祀着。总数不下一两百。”

“有那么多吗?”

“有的。至于为什么是黑的,教会至今仍然无法明确地说明,只有一些极为粗略的解释,说是被蜡烛熏黑的,或是为了表现被太阳晒黑的模样。不过如果要寻求黑圣母的起源或原型,是比较简单的。例如说,有个埃及人玛利亚,与抹大拉的玛利亚同样被称为‘罪人’,事迹多与她混同;此外还有东方女神莉莉斯(Lilith)、拉米亚(Lsmia)、示巴女王(QueenofSheba)、中欧凯尔特民族的众母神,希腊罗马众神——阿耳忒弥斯(Artemis)、伊西斯(Isis)等等。宗教融合到最后,不断多重增殖,已经到了数不清的地步。我可以想到的例子不胜枚举。”

“能够想到那么多例子的只有中禅寺先生而已。”益田说,增冈强烈地认同。

“至少我连一个都想不到,所以益田说的没错。”

“我倒觉得连一个都想不到的人才有问题。”中禅寺以相同的口吻说。

“不,中禅寺先生,姑且不论这个……总而言之,黑圣母信仰是基督教以前的信仰的遗绪,或是基督教以外的信仰的混人吗?”

“也不是这么单纯。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基督教这样构造牢固的宗教形成,应该也不会孕育出黑圣母这样的形式,这和佛教的融合也有些不同。而且黑圣母原型的先行信仰也并非就这么完全被采纳。事实上,那些作为黑圣母原型的古老超越者大多被当成了与神敌对的所谓恶魔,但黑圣母却不是如此。”

“原型终究只是原型吗?”

“对。黑色女神像的形态应该是先行的其他信仰的遗绪,但是黑色圣母假托这样的形态,有她独特的主张。惟一能够确定一点的是,在刚才提到的圣殿骑士团及诺斯替派、洁净派【注】(注净派﹝Cathari),十二至十三世纪流行于西欧的基督教异端派别。受到摩尼教的善恶二元论影响,否定现世社会生活,追求苦行。)等异端分子受到打压并灭绝以后,黑圣母崇拜才普遍确立。”

“这有什么意义吗?”

“在这之前,异教分子的背后也看得到黑圣母的影子。而在异端派灭绝之后,原本只存在于他们其中黑圣母信仰便转变为民间信仰,扩散到一般信徒当中……”

增冈一脸严肃地听着,或许他意外地喜欢这类话题。

“……法国的秘密结社锡安圣母会便将黑圣母与伊西斯神视为同一个神祗,称之为‘光之圣母’来崇拜,但据说他们除了致力于复兴墨洛温王朝(MerovingianDynasty),也为了获得女性人权、提升女性地位而战。虽然锡安会与一般所谓基督教的异端不同,但不管是据传为势力最大的异端——洁净派,还是诺斯替派,异端的信仰理念中总是含有基督教所舍弃的事物——女性原理。虽然这些教派大多因此被称为异端,但还是与黑圣母信仰脱不了关系。”

“女性……原理吗?嗯,基督教是父权体制嘛。虽然我不太清楚啦。”

益田的脑中晃过美江的脸庞。

“不过不能就这样限定。换言之,黑圣母不是基督教吸收了古老的异乡诸神所成,并没有这么单纯,黑圣母是为了填补基督教所欠缺的部分——例如女性原理这类事物——而必然会产生的一种装置。被坚固的教义填满,无处发泄的小矛盾,从格格不入的黑色异形神像之中渗透出来。从构筑出铜墙铁壁构造的教会方面来看,黑圣母当然是不可能被公开承认的异物。但作为维持宗教均衡的安全装置,却不得不予以默认吧。黑圣母与应该抨击的邪恶事物有些不同,结果获得了容忍。”

“被容忍了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嗯,应该可以视为受到容忍吧。相反的,除了黑圣母以外的黑圣母性质的事物,例如女巫、魔宴之类,都被彻底地、歇斯底里地打压。”

“猎巫对吧?”

“不过虽然说是基督教,也是形形色色。新教、旧教、正教,全都不同。最近教会似乎也开始频繁地重新审视女性原理。而且不是黑圣母的黑圣母信仰,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相同的构造,人们对于圣母的看法也是千差万别。只是黑圣母在这当中,也有种遭到遗弃的感觉。黑色的圣母们是无法成为神明的神明,也是不允许成为恶魔的恶魔。所以当然会有好的传闻,也有坏的传闻。”

“现在就是有了不好的传闻呢。”

“是啊,增冈先生。我从没听说过有黑圣母传到日本。不管是好是坏,黑圣母信仰都是先有黑色的像,然后才会产生信仰与传承。应该不会有人无聊到把这种半吊子东西带到日本。”

“不,听说事实上真的有那种像。”

“这……真稀奇呢。”中禅寺的眼中浮现好奇的神色。

“你不想看看吗,中禅寺?”

“增冈先生,人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心机真重哪。哎,算了。你的讲解很有趣,我忍不住听得入神了……”

增冈果然是觉得有趣。

“……不过这件事暂且搁着,目击的一名少女作证说,那个黑圣母就是凶手。”

“目击者不是有三人吗?”

“看到妖怪——看到疑似凶手的人的,只有一个。正确地说,好像有两个人看见了,但是其中一名否定这个说法。剩下的一个则没有看见。”

“你是说,有一个人在说谎?”

“但是好像没有任何人说谎。目击妖怪的两个人当中的一人,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她说那种冒渎的事物不可能存在,所以是错觉,是心理作用。”

“原来如此。”

警方似乎采信了否定妖怪的女孩的证词,这是当然的吧。如果凶手是妖怪,就无法搜查和逮捕了。而且听说那个女孩是学院的学生代表,十分优秀,而且令人吃惊的是,她是织作家的四女。

“织作家的……女儿?”

四女,是美江所提到的女子的妹妹吧。

“你怎么看?”增冈伸出长长的脸。

“增冈先生,请不要向我征询意见。你要拜托的是榎木津吧?我还想问你到底是要拜托什么呢。”

“对榎木津啊,拜托什么都是一样的。反正就算他答应了,也只会随心所欲地闹上一通罢了。”

益田心想:那不要拜托不就好了?

“是要榎木津找出凶手吗?”

“不是的。勇治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榎木津能够驱逐笼罩学院的险恶气氛。”

“是一样的。”

“一样……吗?”

“一样的。话说回来,我总觉得没办法信服呢。柴田勇治先生已经不是那所学院的理事长了吧?堂堂一名柴田财阀的总裁,为何会如此执着于那所学校呢?是顾虑到织作家吗?”

“关于这一点,有几个理由。”增冈说道,竖起食指,“首先,勇治先生与他的身份完全相反——这种说法不太妙哪——勇治先生不会倚恃自已的身份仗势弄权,是个非常老实的人。事实上他极重情义,责任感也很强。他耿直的性格甚至让一部分的人质疑他不适合担任财阀的首脑,也就是不适合当一个生意人。勇治先生就是这种个性,所以他才会说虽然只是义务性地在学院工作了几年,但也是一种缘分。勇治先生对那所学校似乎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说无法就这么置之不理……”

“哦?”

增冈竖起第二根手指说:“第二,圣伯纳德女学院号称贵族学校,学院里也有不少政经界要人的千金就读。换言之,其中也有相当多的学生家长与柴田集团关系匪浅。而且创立都是集团中枢织作家的上一代当家,现在柴田集团也参与了学院的经营,因此学院里发生的丑闻,视情况有可能演变成重大的问题……”

“哦。”

增冈竖起第三根手指说:“第三,勇治先生的后任理事长织作是亮庸碌无能。尽管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他对于警方、媒体、学生家属的应对却是一塌糊涂。因此勇治先生才会亲自前往学园,处理善后。”

“你说调查,是要调查些什么?”

“勇治先生说,是亮宣称他掌握了独家情报,事件很快就可以解决,不过那只是在虚张声势。在这样的风风雨雨中,连织作雄之介都过世了……”

“真不得了。”中禅寺说得很冷淡。

增冈说到这里,稍微扬起嘴角,露出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吓唬的表情说“不,还没完”,然后顿了一下,“接下来才是重点,这件事还没有发布……”

他说道,瞥了一眼益田,接着十分难得地缓慢说道:“……昨天,织作是亮被绞杀魔杀害了。”

“在哪里?”

“自宅。”

“死因呢?”

“和本田相同。颈动脉破裂,颈椎骨折,窒息死亡。”

“哈!”中禅寺忽然懒散地说道,双手撑在背后,抬头向上,“增冈先生,这件事为什么不早说呢?”

“这事才刚发生。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柴田方面也尚未得到详细的讯息。而且中禅寺,你不总是说事情的顺序很重要吗?”

“顺序是很重要啊,增冈先生。可是不是只要照着时间顺序来说就对了。你一直在说学校的事,我还以为这是学校里的事件,结果根本不是。”

“不是吗?本田是教师,是亮是理事长啊。”

“是黑圣母出差到外面杀人吗?”

“没错——听说就有人这么说。”

“你说什么?”

“那个目击圣母的女孩好像坚称这也是黑圣母干的。”

“主张杀害教师的凶手是圣母的那个女孩吗?”

“嗯,就是那个女孩。她好像这么说:那也是黑圣母下的手——是我拜托的。”

“她拜托的?”

“不清楚,勇治先生这么说的。很莫名其妙对吧?我今早接到电话的时候也是,虽然对方是勇治先生,还是忍不住想要发火。”

“拜托……?女学生委托黑圣母杀人?”

“不知道哪,连仔细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本田遇害之后才十天,雄之介先生过世也才四天。雄之介先生的葬礼在前天举行,我说我会去参加公司葬礼,所以没去——啊,这事不重要。是亮是在葬礼的翌日,昨天大白天遭到杀害的。勇治先生在下午接获噩耗,立刻展开调查,亲自前往学院。本田遇害后,学院纷乱无序,家长对校方提出不信任声明,最坏的情况是不得不考虑停课闭校——目前状况似乎如此。理事长遭到杀害,造成非常大的冲击。听说校方召开了紧急教职员会议,讨论该如何公布消息,才不会影响到学生。然后那个女孩闯进会议里,向柴田先生不知道申诉还是自首。”

“真是件怪事呢。”

“刚才我也说过了,关于是亮遭到杀害的事,信息很不充足,这部分的经过或许有点颠三倒四……总之勇治先生认为就算警方逮捕凶手,笼罩学院的诡谲气氛也不会消散吧。因此希望榎木津大师亲自出马……”

说到这里,增冈突然噤口,斜看了中禅寺一眼,“……我真是思虑来周。这是你的工作啊。”

说完后,击了一下掌。

中禅寺以阴险的眼神看着他的动作。“增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说要驱逐诡谲的气氛,中禅寺,那当然要找你喽。祈祷驱魔是你的专长吧?哎呀,不用解决事件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扫除蚕食学院的险恶气氛就行了。你是最佳人选。”增冈说道。又击了一次掌。

“请等一下,那所学校里有几名学生?”

“大概两百人吧,教职员也不少。我带了名簿,想看的话请便。”

“两百多人的祈祷费谁来付?”

“很贵吗?放心,雇主是柴田财阀。”

“那我收榎木津的侦探费六万倍好了。不,问题不在这里。不管出多少钱,我都敬谢不敏。”

“因为宗派不同吗?”

“是职掌不同,我可不是以此为业的。真是的,继三十五个和尚以后,又来两百个女学生吗?绝对免谈。”

中禅寺撩起头发。他说的和尚,指的应该是箱根的事件,那个时候他好像也几乎做了白工。

“增冈先生,你以为只要像这样把事情丢出来就没事了,所以拼命地想怂恿我,可是这太不负责任了吧?”

“才不是不负责任。我的雇主只说他想要向‘解决武藏野事件的那些人’委托这次的事件,要我做中介。我的工作只负责告诉你们事情的始末,并委托你们,所以一点都不负责任。毋宁说,如果我不表达要委托你们的意思,就不算完成任务。不过我想你一开始就不会接受,所以才去了榎木津那里。其实你也是可以的,只要是当时的关系人,不管是谁都好。反倒是你们都没有人肯答应的话,我才会有责任问题。所以请你答应吧。”

“我才不要,榎木津那儿我会代你问问的。”

增冈说“这样啊,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假装干脆地放弃,又拜托了一次,但中禅寺以冷若冰霜的态度拒绝了。

增冈看起来有点失望,无力地说:“榎木津会答应吗?”中禅寺顶着一张可怕的表情说:“榎木津喜欢女学生,或许会去吧。”不晓得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这样啊,榎木津喜欢女学生啊?那么他会答应吧?”

但增冈只是空欢喜一场,他立刻遭到反驳:

“我才不知道哩。我只是被你拜托‘把事情转达给榎木津’而已。我的工作只是把你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那个侦探。听完之后,那家伙是要拒绝还是开溜,都不关我的事。”

“你这个人还是一样讨厌哪。”

“彼此彼此。话说回来,益田,你又是为什么会跟着增冈先生一起来?”

“是的。其实是……”

真是再难开口不过了。与增冈带来的事件相比,益田的事场面小,既无高潮起伏也没有感动,一点都不有趣。

“……就是,去年夏天,有个男人在小金井失踪了,这或许和千叶的溃眼魔事件有关,所以希望能够找到他……”

益田照着榎木津的整理简洁地说。事情的确单纯得可以这么交代完毕。

“……我为了得到侦探助手的职位,必须在两三天之内找到那名男子,但是榎木津先生说搜查和访查……”

“是只有笨蛋、警察和变态才会做的事——他一定是这么说的吧?”

中禅寺打断益田说。榎木津说的是“狗、警察和变态”,中禅寺几乎是说对了。益田心想世界再大,能够如此正确掌握榎木津的言行举止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增冈原本一脸消沉,甚至已经准备打道回府,此时突然气势汹汹地说:“喂,等一下,益田,这种事才要早点说啊。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所以你才会介意溃眼魔吗?你说的是不是学院的女教师遭到杀害的事件?”

“不是学校老师的被害事件。被害人是酒吧的老板娘,好像是经手让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

增冈“哦”了一声,又坐了回去。

益田避开特定的人名、地名,把事情说得更详细一些。他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件很适合匿名。

应该很忙碌的增冈不知为何又整个坐了下来,歪着长长的脸,专注倾听益田的话。人不可貌相,原来增冈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从他喜欢中禅寺那滔滔不绝的演说来看,肯定是一个怪人吧。

益田说到美江的事,增冈便说:“哦,她们的说辞我懂,可是我实在受不了她们那种歇斯底里的态度哪。就不能设法改一改吗?”

中禅寺立刻说道:“增冈先生,别说傻话了。让她们变得那样的,不就是我们男人吗?”

增冈露出一张怪表情说:“原来……你是个feminist(女性崇拜者)吗?”

“我当然是个feminist(女权扩张论者)哪。”

听到中禅寺的回答,增冈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但益田觉得两人的对话之间有着不小的歧异。

此时,益田提到织作葵的名字。

中禅寺姑且不论,但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所以你才会对织作的名字有反应啊。原来如此,那应该是三女吧。我听说过她在鼓吹妇女运动。话说回来……好巧……呢。真是巧合。”

溃眼魔与织作家,出现了多达两项的共通点。益田说“真是不可思议”,中禅寺再次扬起单眉说:“益田,世上的一切都是由偶然所构成的,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这样吗?”

那么……必然与偶然的分界何在?

“只是,人类是聪明狡猾的生物,说是偶然,是不会信服的。人会想要制造出明确的图像,就像蜘蛛结网那样,在朦胧的偶然与偶然的点之间牵上丝线。如果形成美丽的图像,就称之为必然,若是呈现扭曲的图像,就称之为偶然。只是这样罢了。如果把蜘蛛丝——道理拿掉的话,世界就只是一团混沌的偶然的累积罢了。”

“这样啊?”

“是啊。蜘蛛丝平常是一片模糊,可以清楚看见的线,称为合理认识——科学,完全看不见的线,则称之为神秘学。所以神秘学并非不合理的认识,科学与魔法也不是彼此相反的,只是程度有所不同罢了。看得见的好,还是看不见的好?如果不灵活运用,就会错估了世界。”

“换句话说,应该毫无关系的我和增冈先生的话里,就算出现溃眼魔与织作家这共同点,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吗?”

“没错。只是……”

“只是?”

中禅寺眯起眼睛,说:“这些偶然……是不是早就已经在蜘蛛网上了?”

“什么意思?”

“有时候,偶然早已排列在某人所勾勒的蓝图上了。这种情况,偶然虽然是偶然,但它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是必然了。或许……有这种可能性。”

益田不懂他的意思。“也就是说,委托人会去拜访榎木津先生,还有我听到委托人的委托,并和接到柴田先生命令的增冈先生一起拜访这里,会不会全都是某人所策划的计划中的一环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这完全是碰巧,益田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

没有第三者介入的余地。

“中禅寺先生,那是不可能的。我会拜访这里,完全是情势使然,在增冈先生要来这里之前,我还一直在犹豫。或许我根本不会来。不,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也是偶然,而且我会在今天来到东京,完全是交接工作所影响……”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中禅寺伸出揣在怀里的手,抵住下巴,“例如说,不管你再怎么烦恼,你会不会来到这里的几率都是一半一半。你不可能只来一半的身体,所以几率不会变化。而不管你的意向如何,你的行动几乎都受到外在条件的拘束。你自以为你是依照自已的意志在行动,但是决定意志的大多数条件,都不是你能够控制的。事实上,你自已就说这是情势使然。”

“可是要不要来这里,是我自已决定的。”

就算是一时兴起、临时起意,下判断的也是益田自已。

“是吗?你只是根据这些众多的条件,从不怎么多的选择里面,挑出对你来说最好的一个——或者说应该是最好的一个罢了。荒诞不经的侦探、亟需援手的委托人、好管闲事的秘书、身负重任的律师——因为身边有这些人,你才会想到要来我这里,所以你的意志在这里头究竟占了几分,实在很难说哪?”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算这不是我的意志,我会遇到增冈先生,依然是个巧合啊。我也有可能不会遇到他。”

“当然了。可是就算没有你,增冈先生想要委托的事,以及那名委托人所委托的事,迟早都会在榎木津那里交会。”

“是没错……可是增冈先生他……”

“他当然也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这么做的。他在百忙之中,心不甘情不愿地执行这个任务。”

“没错。”

“那……请等一下。如果我在遇到增冈先生之前,自行调查起来怎么办?这两件事就绝对不会交会了。”

“没有绝对这回事吧?或许暂时不会碰上吧。但是益田,假设这是已经料到这一步而做出来的设计图……会怎么样呢?”

“什么?你是说这个计划连不测的事态都预料进去了吗?”

“没错。我刚才也说过了,你来到这里的几率是一半一半,不是无法估计的几率。”

“这……是这样的没错啦……”

“而且不管你怎么行动?怎么想,对大局应该都没有影响、没有关系。你应该碰巧在今天来到东京,因为私人的因素,去了榎木津的事务所,所以这仍然是个巧合吧。不,毋宁说,益田的闯入肯定是个未知数。”

中禅寺皱起眉头。“可是,如果这幅画的构造可以连未知的偶然都巧妙地织入的话……”

接着他一脸凝重地按住眉头的皱纹,“委托人带来的讯息,与增冈先生带来的讯息,不管通过什么样的渠道,只要有一天能够在某处交会就行了……是这样的吗?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全部都在计算之中,这个偶然的背后,有一股意志在利用佯装成偶然的偶然,使得两个讯息彼此交会。”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中禅寺?”增冈急急地问。

“不,这只是一个预感,在打开盖子前,没人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可是……这……不……”

中禅寺在思考,益田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益田愈来愈不安。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现实似乎快要不属于自己。

“这两者交会的地方……会浮现什么?”

“织作家与溃眼魔吗?”增冈问。

“不,应该不是,那们的话,真相就会被揭发出来了……益田。”

“什、什么?”

“委托人叫什么名字?”

益田踌躇了一下。

侦探没有保密义务吗?如果是榎木津……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吧。

“是……杉浦美江。”

“杉浦女士……字怎么写?”

“杉树的杉,浦岛太郞的浦,美丽的美,江户的江。”

“增冈先生,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不认识哪。”

“杉浦女士要找的对象叫什么?”

“杉、杉浦隆夫——隆鼻的隆,丈夫的夫。”

“增冈先生,这个名字呢?”

“不认识……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杉浦?隆夫吗?呃……咦?我听过这个名字。呃……”

增冈歪着海苔般的眉毛思考着。益田有点……害怕增冈口中即将说出的答案。

“啊,是门牌。”增冈短促地叫道,“我看过门牌。在小金井。”

“什么嘛,那……”

那才是偶然。

“那应该没有关系吧?杉浦女士的解是住在小金井町,可是增冈先生会走哪条路、会看到什么,又会记住什么东西,那才是没有人会知道呢。这不可能事先料到吧?这才是百分之百的偶然。中禅寺先生,你想太多了。”

“也……不一定哟,而且……”

“咦?”

增冈还没有停止思考,益田的安心感一下子就被打散了。

“……不过,不是,不是那个。我知道了。”

增冈好像正连珠炮似的思考着。他手忙脚乱地打开公文包,取出里面的文件。

“是这个,我是在这里看到的。我记得我在书面上看过这个名字。因为和小金井看到的门牌姓氏一样,才舍近求远特别注意吗……不,就算不是,尽早也会发现的。只要仔细查看,任谁都会发现。”

“你说小金井,是上次那桩事件的时候……”

“对啊,中禅寺。我频繁拜访的那户人家的隔壁,挂的门牌就是杉浦这个姓。这个,就是这个。”增冈翻开文件,指着一处说。

“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教职员与学生的名簿。喏,益田,你看。就在这里……”

增冈有些激动,“厨房临时雇用职员。是打杂的吧,或者是工友。就在这里。上而不就是这个名字吗?”

杉浦隆夫,三十五岁,昭和二十七年九月录用。

——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杉浦隆夫竟然在这种地方。

除非这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那么益田既没有去小金井,也没有去兴津町,也没有进行查访,在短短数小时内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板着脸滔滔雄辩的男子说,这是偶然,而这个偶然是必然。

益田感到一阵恶寒。

如果自己真的不是依照意志在行动……

如果真有操纵一切偶然的超越者存在……

那么益田岂不等于是被绳索操纵的木偶吗?毫无自我可言。

能够操纵偶然的人,那是——神。

盘踞在有如蜘蛛网一般的道理中心,操纵丝线的人……

——是蜘蛛吗?

“这真是……委托人要找的人吗?”

“益田,如果那是别人的话,到时候你就堂而皇之地大声宣言这是巧合吧。这是偶然,但也不是偶然。这是……”

中禅寺露出极为凶恶的表情,沉默了。

增冈说:“可是上面的记述也太少了,没有住址,也没有户籍地。而且怎么会在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录用?就算是临时雇用,一般也都会等到年度结束时招募吧?是靠什么关系进来的吗?总觉得很可疑哪。有必要确认一下吗?嗯?喂,等一下,这不是我的工作吧!”

增冈似乎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进去,慌忙甩头。

“增冈先生,这倒不一定。这个叫杉浦的人不是还很年轻吗?你刚才说被杀害的本田老师四十六岁,是在学院里任职的男性中最年轻的一个。”

“我是说老师当中,这个人是职员……等一下,有这么年轻的男人在学院里面啊?也就是说……喂,中禅寺,你该不会说这个人是凶手吧?如果这家伙是益田在找的人,那么他就是溃眼魔事件的……”

“就是这个。”

“就是哪个?”

“怀疑杉浦隆夫,这是预备好的结论。意图尚不明了,但杉浦隆夫应该就是这个阶段的结论。”

“这个阶段?”

“光只有这样,恐怕什么都还看不见。为管怎么样,这也不过是某种布局罢了。我们三个人似乎在不知不觉当中……”

中禅寺说到这里,依序望向益田与增冈,说:“……落入了某人布下的网。”

益田拭去额上的汗水。

听到女子啜泣般哀切的哭声,男人有些烦躁,狠狠地捶打地板。“别哭啦,到底是哪一点让你这么不爽快!”他以几乎要震动房门的吼叫声咆哮,转向女子。烛火幽暗而娇艳,将女子白暂的肌肤晕得一片朱红,让单薄的她更显虚幻。

怒意与烦躁一瞬间消失无踪,男子再次依偎到女子身边,厚实的手掌覆住她纤弱的肩膀。

女子溜出男子的手说:“老爷,这些钱是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哀怨地望着枕边的钞票,更加悲伤地回视男子。

“你但心什么?那些钱是给你的。这房子破烂得不能遮风蔽雨,看你要拿去修缮也好,吃点滋补的东西也好,也买件衣服打扮打扮吧。”

“小女子没有理由收老爷的钱,请老爷收回。”

“什么没有理由?就算只是一夜情,你不也委身于我了吗?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你中叫我把拿出去的钱再收回来,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女人双手撑在床褥上,朝看愤怒的男子垂下头来:“今宵承蒙老爷如此意想不到的贵人宠幸,光是这样,小女子就已经无比欢喜了。”

“你这婊子,口气怎么这么大?你宁愿要村里的男人们给的不义之财,就不肯接受老子的施舍吗?每个人都知道村子里的男了没一天没来这栋小屋夜访。你以为老子就不知道吗?”

“夜访是夜访。”女人微微抬头,战战兢兢地仰望男子的脸说,“同衾共枕,也是两情相悦。小女子承蒙村里的大爷们关爱,像这样勉勉强强地度日。”

男子站在女子前面,就这样俯视女子。“你承认你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是吗?这么作践自己,又不肯收钱,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小女子不敢。”女子把头按在床褥上说,“即使穷困,小女子也非娼妇之流。小女子未曾从大爷们手中收取过分毫金钱。”

“别扯谎了,笑掉老子大牙!”男子唾骂女子,“漂亮话说得再多,也填不饱肚皮。如果你不是妓女,那就是乞丐!”

“不管老爷怎么侮蔑我,夜访就是夜访。与大爷们同衾共枕,是因为小女子愿意。如果不愿意,小女子会直说。只要照礼数拒绝,没有人会为难。大爷们前来拜访,小女子也觉得欢喜。这只是每个村子都有夜访风俗罢了,小女子并没有卖春。”

“这真是前所未闻。外头传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笑你是个卖淫的哪。”

“小女子是个外地人,总有不好的风声。如果违逆当地人,就无法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了。”

“够了!那么你就是个卖淫的!不管你再怎么辩解,出卖灵肉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就算你没拿钱,也拿了钱以外的东西。你为了住在这里、活在这里、赖在村子里,只难任凭别人玩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请您了解。”

女子仍不断辩解,但男子终于感到厌倦,粗鲁地站起来。

“从刚才开始,就你在那儿胡言乱语个没完没了。说穿了你不也是别人养的小老婆吗?你就算肯拿你野汉子的钱,也不肯收下老子的心意就是了,你这个事恶的淫妇!”

男子说完,粗暴地按倒挣扎的女子,压住她之后,揍了两三拳,最后这么说:

“如果你不懂,我就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都无关紧要。只要你过着这样的生活,不管任谁看签名簿,任谁听见,你都是个卖春的妓女。管你拿钱不拿钱都是一样。村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把你当城卖淫的,所以才会过来这里。你给我仔细听好了,如果你真的没有拿钱的话——那你就是个免费的妓女!”

女子转眼间面色惨白,任由男子摆布。

男子回去之后,女子哭干了泪水……

上吊了。

05

肮脏的玻璃门上,只有香烟的油脂和尘埃附着在油膜表面,在微妙的光线照射下化成了美丽的琥珀,木场趴在吧台上,朦胧地只望着它看。

店里一片昏暗,异常温暖,同时给予人一种沉浸在温水中的安心感及不快感。

老板娘有着一张暹罗猫的长相,她用凌厉却又和蔼的眼神注视着木场,微微一笑后,默默地为他斟满了廉价的冷酒。

木场在吧台上拖也似的抬头,拿起酒杯问道:“你几岁啦?”老板娘这次以带着些许忧愁的视线望向木场,只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说:“怎么可以向女人打听年龄呢?”

“哈,装模作样,我第一次听说你是个女人哪,混账东西。”木场不必要地咒骂道,粗鲁地一口气喝干了酒,又趴了下去。

这里是位于池袋市郊的一家酒店,客人只有木场一个人。

店名叫做“猫目洞”。如同店名的“洞”字所示,这是一家位于地下室、不见天日的狭小酒家。从战后营业至今,已经营了七八年之久。老板是个还很年轻的的女子,虽说年轻,但开店时她就已经在这里了,因此应该年过三十了,不过由于生得一张娃娃脸,表情又灵活多变,模糊了她的年龄。店名中的“猫目”两个字,就是取自于老板娘如猫眼般善变的表情。

大家都叫老板娘阿润或润子。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和年龄。

木场是这家店的常客——不怎么常来的常客。

实际上木场很少来,但他每次一来,就摆出一副昨天才来过的态度。老板娘也一样,就算木场隔了一年才来,和他说话的口气也仿佛他今早才来过。

木场现在正迷惘下一步该怎么走。

行动方针不确定的状态,令他痛苦万分。

木场虽然个头庞大,手却很巧;长相凶悍,脑筋却动得很快。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个迟钝的笨蛋,没办法找人商量事情。虽然朋友会体察他的烦恼,木场却察觉不出朋友对他的体贴,老是一个人困惑不已。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突然想起来似的拜访这家店。

——混账东西。

他不晓得自己在骂什么。

川岛新造成了通缉犯,被列为左门町溃眼杀人事件的重要关系人。木场因为是川岛的老朋友,所以从搜查的主力上被撤换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

——去问女人……去问蜘蛛。

这是叫我去问什么?

前岛贞辅抄下来的“蜘蛛使者”的联络方式,是骑兵队电影公司的电话。川岛在盯梢的四谷署刑警眼前勒住了女人的脖子,没有得手而逃走了。川岛新造与前岛八千代命案九成九有关系。

——但是。

木场总觉得不快。

问题已经不是他怀疑的对象是朋友,还是找不到杀人动机这一类的事了。不管一个人的个性再怎么温和,也不能判定他绝对不会杀人。动机也一样,只要追根究底,不一定就找不到。只是……

川岛连自己的联络方式都说了出去,到底是要和前岛八千代交涉什么?如果目的是杀人,会那么轻率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吗?太随便了。如果川岛是凶手,只能说这是突发性的杀人。

从贞辅的证词也可以推测得出来,川岛与八千代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交涉。如果电话中的交谈就如同贞辅所说的,那么交涉一定是触礁了。贞辅说他们是在交涉买春卖春的金额。可是这只是贞辅的看法,一般应该推测为那时恐吓行为才对。那么即使有性交过的痕迹,两个人密会也不是为了买春卖春,原本的目的应该是交涉才对吧?客人杀害娼妓令人不解,但如果是恐吓勒索,状况就不同了。交涉可能决裂,两人发生争执,然后杀人——如果经过是这样,木场也能够接受。

——可是……

看样子似乎不是如此。

而且不管是冲动杀人还是预谋杀人,川岛应该都比任何人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就会被警方查出。然而川岛却没有采取任何对策,不仅如此,他还满不在乎地回到骑兵队电影公司去。

再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川岛不知道贞辅抄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他当然不知道。可是川岛应该也不确定八千代绝对不会把号码透露给其他人。而且八千代遗留在现场的香囊里面,就装着抄写了联络方式的纸张。这已经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愚蠢了。

四谷署那个长得像蝾螺的刑警——听说他姓七条——是在木场抵达稍早之前来到骑兵队电影公司的,他说那个时候气氛并没有任何不对劲。就在警方准备闯入时,女人——疑似娼妇的那个女人——破口大骂地闯了进去。所以七条刑警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观望情形。争执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因为情况十分不对劲,警方开门查看,结果川岛正掐住女人的脖子。

七条的报告说,川岛看见刑警破门而入,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维持掐住女人脖子的姿势,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全身僵硬。

川岛不动,所以刑警就这么瞪著他,徐徐逼近。

——你是川岛新造吧?

——可恶的家伙,杀人未遂的现行犯!

——放开那个女人!跟我们到署里去!

——你有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嫌疑!

听到这句话,川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推开女人,踢翻桌椅后逃跑,然后撞到了木场。木场应该是在川岛僵住不动,与刑警们对峙时进入那栋大楼的。木场所听到的女子尖叫,是川岛在杀出生路时大闹所引发的。

木场很在意刑警说的川岛瞬间露出的表情。

川岛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了什么……才会逃走?

木场感觉事有蹊跷。

——不仅如此。

重返现场,不必要的密室,以及……

——墨镜。

后来,木场一直将那副墨镜随身带着。

——证据。

现场采到了多组指纹,当然也找出了许多据信为平野的指纹。

可是……平野并不在现场。

不,这绝对不代表平野有不在场证明。只是因为平野没有从现场离开,所以才判断他应该不在场罢了。于是……

青木的意见受到瞩目。

平野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溃眼事件的杀手?遗留在四个现场的指纹,会不会全部都是川岛的?既然川岛是离开现场的唯一一个人,这不就证明了川岛才是真正的溃眼魔吗?

雪上加霜的是,警方判断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凶器与其他三件溃眼杀人的凶器相同。不是同一种形状的凶器,而是同一把凶器。

木场不知道警方这么判断的根据何在,也不打算询问。

就这样,转眼间所有的证据都对川岛不利。不止是不利,左门町的事件是其他三宗命案的凶手干的,而左门町的凶手是川岛,所以川岛就是溃眼魔——这种可以说是粗暴草率的三段论证几乎已经变成结论深植人心了。

只是警方早就向社会大众公开了平野凶手说,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如果警方现在再把之前的说法推翻,感觉实在太轻率了。而且如果平野真的是无辜的,将会演变成人权问题,显而易见地,警方将会遭到舆论大加挞伐。不知道警方是认为既然会被指责,等到逮捕凶手后再被指责比较好,还是考虑到川岛不是真凶的情况,新闻发布只提到平野以外,另有他人犯案的可能性极高,并没有公布川岛的姓名资料。为了不重蹈平野那个时候的覆辙,警方不敢轻举妄动,慎重考虑之下,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因为警方如履薄冰,更让木场感到不快。

不知道的话,老实发布说不知道不就得了?

相反,如果有根据断定是川岛干的,这么说不就好了嘛。木场深切地认为,如果警察犹豫不决,民众要相信什么才好?举棋不定的,怎么能防治犯罪?他甚至有些偏激地想,负责审判的终究是法院,警官顶多是士兵,这么畏畏缩缩的,是不能维持社会秩序的。当然,这都是因为莫名其妙的挫折感所致。

——总觉得不对劲。

木场觉得光拿指纹来说就不像话。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留下的许多指纹当中,没有半个符合之前采到的、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也就是警方现在认定是川岛的指纹。这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合理,不是吗?

相反地——说相反也蛮奇怪的——骑兵队电影公司里采到为数众多的指纹,吻合四谷敏感得多组指纹中的一个,而警方认为那不是平野的指纹——川岛的指纹。

木场认为既然如此,照常理来想,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应该就是川岛的指纹,而以往认为属于平野的指纹,应该还是平野的指纹才对。

但警方似乎就是不这么想。

警方的理由如下: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之所以找不到川岛的指纹,一定是因为被川岛擦掉了。命案现场找到的另一个指纹是以前就粘上去,换言之,应该是出入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某某人去买春使用那家卖春宿的时候粘上去的。或者是,它暗示了可能有另一名共犯存在……

——强词夺理嘛。

事实上,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到处都有被擦拭的痕迹,却仍然采集到相当多的指纹。木场觉得,那么应该不是故意擦拭掉的,只是打扫时一起擦掉了才对。事实上,大楼的管理员就作证说他打扫过了。听说川岛拜托管理员每星期帮他打扫室内两次,而那天下午管理员才刚打扫过。那个时候川岛不在,房间里没有人。

管理员下午擦拭过家具以后,川岛才回来,所以不可能留下太多指纹。反倒说数目最多的指纹是属于川岛的,这样的推测才妥当。

而且粗心的凶手都在犯罪现场留下一堆指纹了,就算擦掉藏身据点的指纹又有何用?不,人有可能这么灵巧,可以在生活起居的地方只挑出自己的指纹擦掉吗?

——这是先有结论才做出的解释。

木场认为预测是有效的。事件也有相貌,只要看到那张脸,不适合的妆容一下子就会被识破了。但是木场的预测靠的是四处查访时皮肤所感觉到的温度,以及鼻子所嗅到的气味,而不是道理。纸上谈兵的理论所导出来的与其说是预测,不如说更像是暂时性的结论。

如果拿这种结论当前提,办案是无法符合人性的

先有一个应该如此的大框架——理论上的假设,再挑选合适的事实摆进去,不吻合的部分就套上一些歪理,予以排除,以证明假设的整合性——这种手法确实很有效率。但是木场不喜欢这种为了矫正巨大的谬误而无视于小矛盾的做法。

根据理论导出来的假设,与根据直觉导出来的预测,说是大同小异,也的确是大同小异,毋宁说后者因为不合道理,立场更为薄弱。但是木场就是固执于它立场薄弱的部分对木场来说,预测就像是一种幌子。

木场认为,警官的信念只要到幌子这种程度就绰绰有余。他觉得公仆最好能够诚实正直,但根本没必要是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他认为警察已经高举着社会这种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怪物旗帜,倚仗国家权利肆无忌惮地行动,如果在拿理论加以武装的话,就太过头了。

木场还认为,理论的背后绝对不能够有思想背景。

如果一项预测是根据某人思想的理论所做出来的,那根本没有资格称为预测。因为它就算悖于现实,也一定是某种理想的结论。木场觉得区区一介警察,没有根据的虚张声势就很足够了。

而且背后的道理愈是细密,当理论产生矛盾时,搜查就愈容易触礁。就算想要修正,一朝构筑起来的原理与原则也十分难以更动,不管是予以否定还是肯定,一开始的道理都一定会影响到最后。但是不值一提的预测就不会如此,在搜查当中随时都可以撤下来。刑警的工作不需要坚实的道理,搜查就是搜查,除了靠双腿办案,别无他法。

所以,累积琐碎的事实便格外重要。如果忘了这一点,就会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分散各处、微不足道的种种小事会刻画出事件的全貌,让木场做出有效的预测。

所以木场才会介意小事。

——这是在自我辩护。

说什么也没用。

木场终于是束手无策,只能够像这样把脸贴在散发出潮湿木头味的肮脏吧台上,絮絮叨叨个没完。

“怎么这样没精打采的呢?阿修……”阿润嗲声嗲气地说,“……是女人吗?”

“啰嗦啦。”

就算是女人,也是死掉的女人。

“你……又在想那个女人了吗?”

“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

木场抬起国字脸。阿润的眼睛闪闪发亮,说:“就那个女明星啊。”她好像是在说木场暗恋的那个电影女星。

“……她不是女明星,是女囚犯。”

“真是爱说笑,都一样啦。还不都是无法实现的恋情?再也没有比你和他更不相配的一对了。”

“你这个丑八怪,真的很啰嗦哪你也算是做服务业的,就不会说点中听的话吗?”

“我要是丑八怪,你就是鬼瓦【注】(日式房屋中,屋顶两端模仿鬼面塑形的瓦片,用以驱邪)喽?”阿润大笑起来。

木场怄气地瞪住阿润。“我啊,是在想案子。”

“哎呀,阿修也会想事情啊?”

“当然会了。”

“溃眼魔的案子吗?”

“你安静一点啦。这家店唯一的可取之处不就只有安静吗?顺便把那个电唱机也给我关了。”

木场不知道播放的是爵士乐还是古典音乐。

“干嘛这么凶?这是我自己想听的,我不关。”

“我听不懂西洋音乐啦。”

“不想听的话,就回去呀。”

阿润叼着香烟,撇过脸去。黑色的礼服大大地裸露出背部,醒目极了。

老板娘在自己的杯中倒满了酒,说:“你不是在想,而是迷惘吧?”

“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真伤脑筋哪,警察竟然会迷惘。”

“为什么你会伤脑筋?”

“我不会伤脑筋啦,是你搞不懂基准在哪里啊。”

——举棋不定的,怎么防止犯罪?

木场刚才也这么想。

木场一沉默,阿润就遗憾地说:“干嘛不说话啦?捉弄起来真没意思。”

“不许捉弄刑警,把你抓去关哟。”

“可是你顶着一副庞大体格,却在这儿萎靡不振的,看了真碍眼。阿修唯一的优点不就是有男子气概、不想东想西吗?”

“男人就不会想东西吗?”

“因为男人是笨东西。”

“……女人呢?”

“女人聪明得很,因为她们会装笨。男人不就是爱假装聪明的笨蛋吗?”

“是吗?”

“不过这也不是男人或女人的问题啦,因人而异吧。你不是笨蛋。”

“”你不就一直骂我笨吗?害我都觉得变成笨蛋了,混账东西。

“我又不是东西……”

“我也不是笨蛋,是条子。”

“喏,条子,喝吧,这是我迷藏的美酒哟。”老板娘说道,把莫名其妙的液体倒进玻璃杯里。

手腕的角度,指尖细微的动作。

浑圆的后颈线条以及烫过的卷发尾端反射出妖异的光线,像钨丝般发光。猫一般的瞳眸也荡漾着反射出充满地窖的散漫光线,看起来格外妖艳。

房间里微温的光线将肮脏的玻璃变成琥珀,也让老板娘看起来像个陌生女人。

——这家伙也是女人。

木场再次认清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从女人身上别开脸去。就算别开脸去,脸颊和下巴依旧感觉到女人的视线,让木场有些坐立难安。

木场——不擅长应付女人。

他不是讨厌女人,反倒有时候会喜欢女人到一种令自己生厌的地步。

木场不是觉得女人棘手。他可以毫无问题地接受男女在生物学上的差异,在性方面也正常到了滑稽的程度,所以他也会像一般人一样玩女人,也可以轻松地与欢场女子谈笑。但是就连那种情况,木场能够自在相处的似乎也不是女人,而是娼妓。木场是与娼妓这种职业的人相处,而不是与女人相处。日常生活也完全相同,不管是蔬果店老板娘还是邮局女职员,只要有头衔或职位,木场应付起来就毫无问题。

然而一旦卸下头衔,回归本质,木场就不行了,眼前这个像猫一样的老板娘也是,把她当成酒店老板娘相处的时候都没问题,但是一旦意识到性别,木场肯定会语无伦次起来。这么一来,他只能硬是撇开男女差异,把彼此当成人类来相处。

木场不懂女人。

——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溃眼魔的杀人动机。

“喂,你也是女的吧?”

“你很啰嗦哟,想看证据是吗?”

“你神经啊?付我钱我都不干……”

木场撇过脸去。“……我不是在说这个。是啊,例如说,明明有丈夫,却和其他男人上床,你懂这种女人的心情吗?”

前岛八千代——到底是在做什么?

如果同是女人,或许会了解。

“我没丈夫,不懂。”

“真冷淡。”

“怎么可以因为都是女人,就拿来混为一谈呢?”

“这……是啊,是我问的不好。”

主妇、教师、荡妇、小姑娘……

例如说……

“主妇卖春是坏事吗?”

“是坏事吧?不是会被抓吗?”

“不是啦,红线的女人就不会被抓啊。怎么说,我是说道德上。”

“我不知道什么道德啦……”

阿润像只撒娇的猫,朝上盯着牧场看。

木场若无其事地望着手上的玻璃杯。

“……不过娼妇里也有很多好女孩啊。”

“这我也知道,我是说,同样身为女人,你会想叫她们不要做那种事吗?”

“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才说不出那种话呢。而且我自己做的也是这种生意啊。”

“这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生意。”

“可是也不是什么正当工作啊,是陪笑生意啊。就算我不觉得不好,社会也不这么看吧?就算我是靠自己养活自己,别人也不认为我是自立自强。他们认为我是依靠男人、依靠社会才能够活下来的。立场打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职业是不分贵贱的。”

“你要修正为:职业应该是不分贵贱的。”

“你的意思是有吗?”

“也不是说有。不管做什么工作、和谁上床,只要是一个正正当当的人,不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吗?又不是说每次和别人私通,鼻子就会像小木偶一样伸长,还是说一和别人上床,寿命就会缩短。肉体既不会出现变化,人格也不会有什么重大改变啊。”

“是啊。”

“所以这并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啦、文化——这些字眼真讨人厌呢,我就是不想碰到这些词汇,才干起这一行的——总之,是那边的问题。”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所以说,先有风俗、文化这类基准,然后才能决定是怎么样吧?是啊,例如说,如果一个女孩子在人前脱个精光,也会被人说是不知羞耻、不要脸,对吧?”

“这不是废话吗?”

“但是如果她是绘画的模特儿呢?”

“这另当别论。”

“如果那是女澡堂呢?”

“更另当别论了。”

“可是做的事不都是一样吗?”

“混账,场合不同啊。”

“所以才说是环境的问题啊。在国外,他们认为澡堂是一种无耻到了极点的场所呢。有些国家光是女人露出脸来,就算不知羞耻了。”

“那算特例吧?还是不算?哎哟,其他国家是其他国家。不管环境怎么样,更重要的是意志吧?进澡堂是为了洗身体,画则是那个,是为了艺术,跟单纯的脱光衣服不一样。”

“那,借由裸体来自我主张或是表现思想的情况又怎么说?那些人的意志不是很令人钦佩吗?”

“别胡搅蛮缠了。在人前袒胸露乳的,能主张什么?”

“可以啊,我觉得可以。”

“可是社会才不会理解呢,不知羞耻。”

“就是吧?这跟意志什么的才没关系呢。说这种话的人意志才有问题吧?”

“是啦是啦……”

关于这一点木场应该非常明白才对。

心情与行为并不一定总是吻合,如果以为通过语言和行动,就一定能够传达出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木场亲身体验,对此深有所感。

确实,不管是心怀高迈思想的脱衣舞,还是酒后乱脱一通,在旁人眼中看来都一样只是下流的舞蹈。那么意志再高尚也无甚屁用。

“……嗯,你说的没错哪。不管怀着什么样的志向,做的事一样的话,结果也是一样吗?”

“是啊……”

阿润把手肘撑在吧台上,下巴顶在微微交叉的手指上头,以一种心怀不轨的眼神注视着木场。

“特别是你,不当成一样是不行的。”

“这样吗?那,不管是有夫之妇还是泼辣的流莺,卖春就是卖春——都是一样的吧。”

“当然是一样的喽。”

“那,主妇卖春也不是什么坏事喽?”

“当然是坏事啊,你真笨。”

“到底是那边啦?”

“刚才不就说了吗?你们刑警怎么可以迷惘呢?要是没有人决定基准,说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伤脑筋的可是我们。基准这玩意儿会随着时代环境不停改变,每个时期都要好好地确定下来才行呀。防止犯罪的不是你们吗?振作一点啊。”

“啊……”

——阿润说的没错。

木场一口气喝干了酒。

她的意思是:不要比照道德、不要比照世间的常识、不要比照自己的心情,警官只要比照法律就对了。这些事物全都会迁移改变,因此不是绝对,但警官在侦查案件的时候,如果怀疑法律,社会就无法成立了。

当然,法律也不是绝对的,但是如果要质疑法律,就去到别处的地方,先卸下警官的身份再说——酒店的老板娘是这么规劝刑警。

“我明白啦……”木场的指尖放松,“……不是因为主妇卖春才是坏事。管她是贤妻良母、小姑娘还是稀世荡妇都无所谓,不管对象是谁,只要去想对方是不是做了该被取缔的行为就是了,对吧?现在法律规定私娼必须要取缔,所以……”

“真是废话。实在是,像个孩子似的。”老板娘露出母亲般的表情。

在阿润千变万化的表情中,这张脸是木场感觉最棘手的。

不管是妻子还是小姑娘、荡妇,都不过是个角色。

卸下这些角色的话,底下的脸就只是单纯的个人吗?还是单纯的女人?在身为女人之前,首先是个人吗?还是身为人之前,首先是个女人?木场难以衡量。

“跟卖春……没有关系吗?”

“是啊。只是啊……”老板娘收起母亲的表情说道,“……不是有一种看法,把贤妻良母和荡妇都同样视为女人的敌人吗?”

“这……我不懂哪。”

两者角色不同。

“娼妓把女人的性拿来当成商品贩卖,所以这种买卖对于提高女人权利是有所阻碍的。那她们会受到礼遇吗?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被不当地鄙视,而且她们也敢于接受这样的待遇。而且买女人的是男人,男人就算玩女人,也不会被世人用鄙夷的眼光看待……”

“这我懂,可是……”

“贤妻良母也是一样啊。她们是父权制度这种封建社会的古老陋习的牺牲者——牺牲者也就是受害者,但是现实上她们大部分甚至没有认清这一点,换句话说,积极地支撑着男性社会的,就是这些女人当中的内贼——没有自觉的女人自己。这么一想啊……”

“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吗?”

——也有这种看法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看法罢了。”

“……那你怎么想?”

“我?我不这么想啊。可是有人这么想吧?错不了的。”

“谁这么想?”

“就是女权扩张论者啊。”

“那些人……对于男性复杂、自甘堕落的酒店老板娘,会做何感想呢?”

“有言在先,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男人哟。不过……嗯,女权扩张论者应该不怎么乐见吧。”

“这样啊。那么一板一眼的女教师呢?”

“这因人而异吧?教师里好像也有人标榜支持体制啊。”

“那少不更事、热心助人的小姑娘呢?”

“什么跟什么啊?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光只有这样那里看得出什么呢?这是猜谜吗?”

“不……”

四散的点与点之间,并不完全无法连接是吗?

“有可能是……肃清吗?”

“肃清谁?”

“女人当中的女性敌人。”

“意思是杀掉她们吗?”

是啊。

阿润板起脸来,瞧不起似地瞪了木场一眼,以充满轻蔑的口吻说:“阿修,你真的是大笨蛋一个呢。”

“我哪里笨了?”

“做那种事有意义吗?女人最大的敌人肯定是男人嘛。如果敌人都一定非杀不可,那得先把所有的男人都给杀了才行啊。若不这么做,社会就不会改变嘛。你要是说那种话,会被当成什么都不懂的歧视主义的蠢男人,第一个被杀。”

“这……说的也是哪。”

但是,点与点连接起来,就会变成线。

线与线连接起来,就会变成像。变成图像的话……

就看得见事件的面貌。

“你……真的只是个酒家女吗?”

“啊,烦死了。阿修,我记得你不是个会追究女人过去的下流胚子啊?亏我还一直觉得你虽然是个刑警,却是个没心眼的直爽汉子呢。”

阿润轻盈地走出吧台,倦怠地转动脖子,走向入口。

“干吗?打烊啦?”

“反正客人也只有一个阴沉的条子,总觉得没兴致做生意了。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吧,爱喝多少就喝吧,笨刑警。”

阿润可能挂上了午休中的牌子。大半夜的,应该不叫午休,但这家店没有黑夜,也没有白昼。

木场的想法还是一样,乱成一团。但是木场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千锤百炼的每一处肌肉就快要充满活力了。木场这个人只能够靠身体来掌握事物,所以这类预感也是以肉体的征兆显现出来。

——溃眼魔不是随机杀人。

如果他有目的的话……

——去问蜘蛛吗?

蜘蛛,看着木场的女郎蜘蛛,墨镜。

“墨镜。”

“什么?”

“对了,墨镜上有川岛的指纹。”

“川岛是谁?”

——他说晚上带着墨镜太危险了,然后拿下来。

麻纪阿婆说川岛是自己拿下墨镜的。那么墨镜上当然会留下川岛的指纹。如果眼镜上的指纹只有据信是平野的指纹,那么川岛就是溃眼魔吧。但是如果上面验出任何一个符合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的指纹——就代表平野的指纹果然还是平野的。

那么……

木场把手按在内袋上。

——代表平野当时人在那里。

“就是这个。”

“什么?”

这才是木场所追求的预测。木场得到了这个没有根据的预测天启,接下来只要不断地累积零碎的事实就行了。道理会自动跟上来。

首先——要核对墨镜上的指纹。木场在自掘坟墓,因为他把救赎的钥匙深深地封印在自己怀里了。

“我真是个蠢蛋。”

“你承认了?”

“嗯,我是个笨蛋,没必要去在乎那种事。凶器是同一把吗?当然了,凶手是平野嘛。”

但是有必要确认警方断定凶器是同一把的理由吧,那么……

“只有里村了吧。”

“里村先生?之前你带来的那个怪医生?说‘我爱死解剖喽’、头发有点稀疏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变态。”

还有利用法医里村纮市这一手。

指纹核对也是,叫那个变态外科医师委托鉴定,或许会比木场亲自拜托还快。

里村虽然精明,却是个好好先生,而且是个好事之徒,容易受教唆。

这样可行,然后……

“剩下的就是密室了。”

“完全听不懂你这块冻豆腐在说些什么呢。”

“什么冻豆腐?穷酸穷酸的,又四四方方的,不是吗?你说的密室,是侦探小说里常有的那个?好像很有趣呢。”

“一点都不有趣。听好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密室杀人,绝对没有。”

“那机关什么的呢?”

“那是在房间里杀人之后,利用机关出入或上锁,才不算什么密室。而且就算做出那种疯狂之举也没有任何好处。那种东西啊……”

想要出入那个房间,只能经过那道纸门。而要出入那栋屋子,只能经过那条小巷。纸门从内侧上了锁,小巷里有贞辅监视。

双重密室。

——才没那种东西。

例如说,川岛与八千代为何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卖春宿走去呢?那种落魄、寒酸、地点不醒目、连广告牌都没有的旅馆,若非事前就知道,是不会去的。决定密会地点的人是川岛。

那么川岛知道那家旅馆——不,不对,那里是什么人事先制定好的地点。

是谁?……

——是蜘蛛。

“是了,把八千代叫出来的是蜘蛛的使者,背后有蜘蛛在操纵!”

阿润坐在木场旁边,听到刑警的独白,睁圆了眼睛,晃动着双腿津津有味的听着。

“安静点啦,你这个半老徐娘……”

如果多田麻纪的旅馆是最初就指定好的地点,那么想要事先潜进去,应该也是易如反掌。麻纪有夜盲症,如果凶手偷偷潜进去,藏在隔壁房间的话……

然后两个人过来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不过门应该上了锁。虽然可以拆下纸门闯进房间,但这不是个好方法。不过里面的人睡着的话,状况又不同了。如果换作木场,一定会趁着两个人刚入睡时发动攻击。于是凶手观望情况。墙壁很薄,屋子盖得也不密实,房间里的情形应该是听得一清二楚。川岛在三点离开房间。离开时打开门锁,但门无法从外面锁上,如果女人已经睡着的话……

“……这不就……可以顺利进房了吗?”

“可是出不来啊。”

“所以说……犯案时间是三点。”

不是川岛杀害八千代之后在三点离开,而是凶手在川岛于三点回去之后动手杀人。而川岛之所以会再度回到现场……

——是为了这个吗?

只有木场知道的遗留品,口袋里的墨镜。

川岛是不是发现忘了墨镜而折回来拿?但是他回来一看,房门却锁上了。凶案恰好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吗?……不,还是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样……

——平野就在里面。

川岛没办法进房,很快就放弃,打道回府了。一定是这样的。

“等一下……”

那么……把墨镜扔出窗户的就是平野了。这样的话,怀里的墨镜有可能也沾上了平野的指纹。如果上面验出两组指纹,警方也不会把它当成决定性的证据吧。

——不,没这回事。

如果川岛是真凶,墨镜就不应该会验出两组指纹。而且……平野根本没有理由扔掉墨镜。

“剩下的……是怎么离开。”

“喏,出不来了嘛。”

“出得来的,如果他真的在里面的话。”

离开屋子的只有川岛。

如果平野不在里面——照理说是这样。

但是如果说前提是平野在里面,这个道理就失效了。

要怀疑贞辅的证词很简单。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就等于是把没有合理性的部分抛弃而已,这样是不行的。倒不如说,问题是要怎么样瞒过监视者的耳目离开。平野一定是趁着贞辅疏忽时逃脱的。

——等一下。

平野应该不知道贞辅在监视,那么那里有什么趁机逃脱可言?

——应该是巧合吧。

平野逃逸时最大的障碍应该是多田麻纪。麻纪阿婆的房间在玄关旁边,就算能够摸黑侵入,天亮之后想要正大光明的逃脱,也困难重重吧。那么……

——六点半左右一个老太婆脸色大变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麻纪那个时候不在家。

同时,

——我走到玄关口看看。

——本来想绕到后院去……

贞辅的监视也中断了。

——那个时候玄关口传来声音……

就是这个时候吗?

贞辅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是平野打开玄关的声音?贞辅听到开门声,夹在邻家的隙缝之间不敢动弹。这不就表示声音——出入的声音没有立即停止吗?

碍事的麻纪外出了,所以平野逃脱了。平野一离开,麻纪就回来了。当然贞辅没有看到。

贞辅的证词保持一贯性,而平野出来了。

但是……

“门为什么会锁着?是怎么锁的?第一个想得到的,就是那个老太婆说谎……”

不对应该有一个解答,没有人说谎,也没有人耍手段。木场认为平野是直接进房的,那么他一定也是直接离开房间的。

阿润撩起头发。停滞的空气一阵流动,香水的气味飘了过来。

——女人的香味。

娼妇般的女人,廉价白粉的……

——有那种廉价白粉的脂粉味。

——就算看不见,这点事我也辨认的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穿着那种昂贵友禅的女人……

“喂,阿润。”

“干吗啊?突然出声吓人。”

“你懂和服吗?”

“阿修,你没头没脑地问这什么问题啊?什么和服?别看我这样,我对穿着打扮可是很讲究的。”

“高级和服会有味道吗?”

“味道?不洗的话,什么衣服都会有味道啊。”

“呆子,不是说那个味道啦。我是不太清楚那是友禅还是绸缎啦,不过那用闻的可以分辨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用摸的话还……”

“不可以摸。”

“那就分不出来啦。你以为是咸竹荚鱼干【注】(伊豆诸岛的一种名产将竹荚鱼跑过盐水后晒干而成具有强烈的气味)还是大蒜啊?不过如果有熏过香或带着香袋的话,是会有香味啦。”

“”“她带了香袋,装白檀的。”

“那不就有白檀的香味吗?”

“白檀是穿友禅时用的香吗?”

“没那种规定啦。”

“这样啊,没办法靠嗅觉分辨和服是吧。那……那个臭老太婆……”

——看见了是吧。

多田麻纪知道八千代穿的和服是什么种类。

但她却作证不晓得川岛穿什么衣服。

麻纪无法确认川岛穿什么衣服,当然是因为她有夜盲症,而两人造访的时间又是半夜,现场的走廊很暗。如果在路灯光线照得到的玄关都看不清楚,建筑物里头更是黑暗,麻纪当然完全看不见。

那么是在进入房间以后,打开电灯的时候看到的吗?

也不对。那样的话,麻纪应该也有看到川岛的服装才对那是平凡无奇,先进却很罕见的军服。如果看到川岛那样的巨汉穿着军服,肯定不会忘记,而且麻纪也没有理由佯装不知情。换言之,麻纪只带领他们到房间去,既没有进房间,也没有开灯。

也就是说……

多田麻纪是在天亮以后才看到前岛八千代的和服。

当然,也就是在发现尸体的时候看到的。

发现尸体的时候,和服……

——命案现场……

“喂,和服脱下来以后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挂起来啊,平时的话。”

“会不会卷起来或是折起来?”

“才不会呢,又不是工作服。如果有什么重大理由或许另当别论,可是你说的是友禅吧?一定会挂起来的。不过不习惯处理和服的女人我就不知道了。最近的女孩只穿洋装,或许里头有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服吧。”

前岛八千代是绸缎庄的女掌柜。

“和服一般都挂在哪里?”

“一般是挂在和服衣架上啊”

“现场没那种东西。”

木场在脑中重新回忆起现场的状况。

肮脏的墙壁,褪色的窗帘,关不紧的窗户。

纹路粗糙的榻榻米,廉价的镜台,枕边散乱的草纸。

木制的垃圾桶,烟灰缸,火盆,破损的茶杯。

水壶,染血的被褥,还有……

邋遢地挂在衣架屏风上的和服腰带绳。

“衣架屏风吗……”

“不就有个很气派的衣架吗?有衣架屏风的话,当然会挂在那上面。一定会的。”

“可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啊,只有和服腰带的绳子而已。”

“只有腰带绳?真奇怪。真的吗?”

“错不了的,只看得到肮脏的墙壁。”

“墙壁?”

“如果上面挂着和服的话,就看不到背后的墙壁啦。”

“是看不见啊。为了不让和服变皱,一般都会摊开来挂,像这样整个摊平。你应该也看过吧?”

“本来……是挂着的吗?”

谜解开了。

应该没错,只剩下确认。

“现在几点?”

“这里没有时间。”

“告诉我啦。”

“就没有钟嘛。”

阿润露出慵懒的表情,恹恹地说:“你这客人真的很失礼哪,既然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在身,就该在介意起事件之前早点滚蛋呀。”木场默默地点燃香烟。

木场在晚上八点过后和长门道别,所以现在一定快过午夜了。没有一件事可以现在动手去办,他明白就算性急也没用。

可是木场就是静不下来。

坚硬的圆凳开始让他感到如坐针毡。他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何等佳酿,但现在这种状况,喝得再多也醉不了。

该做什么很清楚,却无法行动,虚掷光阴,比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停滞不前的状况更可恨。特别是对木场这种人来说更是痛苦。他觉得屁股的肌肉正在对脑袋发送讯号,叫他“站起来、走路”。手脚指使脑袋行动,根本是本末倒置了。

“怎么又毛毛躁躁起来了?我不晓得你想到些什么,可是刚才还像块烂豆腐有气无力的,现在却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简直像想起了女朋友似的。教人生气。”

“那就好。”

木场漫不经心地应声,阿润笑了起来。

“你当真了?你这个木头人,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嘛,你根本就没有女性朋友不是吗?带来的全都是些疯癫的怪男人。那个干侦探的小少爷还好吗?”

侦探指的当然是榎木津。

“什么小少爷,他跟我同年啊。”

“哎呀,真的?阿修,那你还真是未老先衰呢。”阿润说道,大笑起来。木场觉得那只是因为榎木津这个人看不出年龄罢了,自己才是标准。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朋友全都是些怪人呢。像是那个你只带过来一次,穿着和服,老气横秋的——到酒馆不喝酒的朋友;还有另一个,喏,只喝了一杯酒面红耳赤、像只小猴子的朋友。真好笑。”

中禅寺秋彦,关口巽,被卷入箱根事件的朋友们。木场已经两个月以上没见到他们了。

“这么说来,阿修,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你那个时候带来的朋友……”

“不记得了啦,你很烦哪。去年吗?”

“不是啦,是一月,一月底的时候。你不是带了一个朋友来吗?头发乱蓬蓬的,下巴满是胡渣,冷的要命却挽起袖子,眼神涣散,看起来恩神经质的人……”

“你是说降旗吗?”

加门刑警在找的人——降旗弘。这么说来,木场的确在上上个月与降旗四处喝酒,最后木场带他到这家店来。阿润说:“对对对,就是那个叫什么旗的人。”

“降旗怎么了吗?”

对了,降旗。他不就是为平野——凶手诊疗过的精神神经科医师吗?加门刑警向木场打听降旗的消息时,因为当时木场对平野凶手说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平野凶手说是木场预测的中心,支撑着他的理论,不能置之不理。木场开口之前,阿润抢先问道:“他是做哪一行的啊?”

“以前是医生,现在……不晓得。”

阿润“哦”了一声,顺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说:“原来是医生啊,是知识分子呢。后来啊,他又来光临了,而且还带着女人。总觉得他和带来的女人话不投机呢,气氛很僵。真不晓得是来做什么的。”

“跟女人来?那个毛崽子,终于对女人感兴趣了是吗?”

“‘性’致勃勃哟。他带来的啊,是以前待过玉之井【注】(东京都的一条私娼街)的女人呢,不晓得是在哪里勾搭上的。”

“是娼妇啊……”

“那个女人叫里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虽然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啦。我觉得里美应该是不小心坠入风尘的,听说她以前是从军护士,所以才会和前任医师搞在一起吗?”

“搞在一起?”

“就是说你那朋友成了里美的老公啦。”

“老公?结婚了吗?”

“才没有呢。讨厌啦,就姘居嘛。小白脸。”

“小白脸?”

木场认识的降旗,远比常人更老谋深算,说难听点就是阴险。降旗总是烦恼个没完没了,看透别人,猜疑心也重。但是木场认为那是因为降旗比别人更纤细,正义感更强,却又小心谨慎,性格非常复杂,才会如此扭曲。降旗不是个坏人。只是如果以那样的态度待人处世,结果就会流于愤世嫉俗。木场曾在酒席上这么狠狠斥责过他。

那时降旗也讲了一堆歪理,搞得木场哑口无言。

话说回来,木场的印象里,降旗总是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外表虽然是个大人,实际上却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娇弱少爷,没想到他竟然成了妓女的小白脸,真是意外的改变。该说是令人刮目相看、大吃一惊,还是……败给他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晓得哪。上个月……对,就在溃眼魔重返四谷前,所以是半个月前,还是更早以前?”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那个女人的家在哪里?”

木场站了起来。

“你这个人也真糊涂哪。我怎么可能把流莺的住处告诉刑警呢?这太不顾道义了。”

“你这女人也真糊涂。她们做的是晚上的生意,现在肯定不在家吧?我是个刑警,所以应该取缔流莺,可是人又不在,我能抓什么?快点告诉我,顺便算账。赶快。”

体量庞大的木场猛然动了起来,室内停滞的空气也一口气被搅乱了。微温的环境产生龟裂,木场想起外头干冷的风,慢慢地以刑警的铠甲武装自己。

阿润也突然恢复一张老板娘面孔,受不了地说:“听你的口气,一副现在就要过去的样子,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木场说:“我的确是要去啊。不行吗?”

“可是这跟案子有关吗?”

“有关无关我不知道。我不是照着道理行事的,是我的手脚擅自要动的。”

“阿修,你这个人也真伤脑筋哪。你那样岂不成了净琉璃【注一】(指人形净琉璃,以三味线伴奏讲述故事,并以人偶表演的一种古典戏剧。)还是文乐【注二】(即大阪地区的人形净琉璃)的人偶了吗?那你说,在背后操纵你的又是什么?”

“我才不知道哩。我是刑警,所以遵守法律。我照着你的忠告,把基准摆在这里。只是驱策我的似乎不是法律也不是社会正义,不过至少也不是道德、世间的常识或人情义理。所以你放心吧。”

“说什么放心……”

阿润皱起眉头,露出难过的表情,再次显现出女人的样貌。木场拱起肩膀说:

“驱策我行动的——对,就是肌肉。”

“别说大话了,这我也是一样的。你再继续横冲直撞下去怎么行?那鼓励你的我岂不像个大傻瓜吗?”

“你……在鼓励我吗?”

迟钝的木场完全没有发现。

阿润维持着女人的表情,闹别扭地骂道:“什么嘛,我的心意都白费了。”木场再三强迫她说出地址,阿润只好说“真的不可以查报里美哟”,不慎情愿地在纸片上写下地址,交给木场。

阿润说:“帐帮你记着,快去吧。”

木场转身背对女人。

“说些有的没的,结果你自己不也爱强词夺理吗?……笨蛋!”女人小声地朝着男人的背影骂道。

木场离开猫耳洞之后,走了约十五分钟。

连路灯也没了,四下一片漆黑。

漫无边际的月光诡谲地照亮了漫无边际的城镇。

眼睛习惯的话就看得见了。树林,长屋【注】(数户住家连结成一长栋的建筑)中狭窄的小巷。

眼前杂乱的景观在阳光下看起来应该也是龙蛇混杂,但是木场觉得他在夜幕中反而生机勃勃地脉动着。微温的混沌尽管让人不安,对木场来说却有一种安心感。

——淫窟。

这里适合这称呼。事实上,这只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别墅。只是吸饱了夜晚的空气,样貌变得不祥可怖罢了。

木场打开嘎吱作响的门扉,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去。

老朽得很严重,仿佛在这儿上上下下众人的思念、妄念、邪念从踏板的隙缝间嘎吱嘎吱涌出来似的。一片黑暗。

一张纸片代替门牌,用图钉钉在上面。

——德田里美。

木场靠着幽微的月光凝目细看,总算辨认出字来。

他打开门,没有上锁。

“不好意思深夜打扰,我进去喽。”

如果被人斥责,再摆出刑警的脸孔就是了。就算木场本身没意识到,刑警生涯中学到的老奸巨猾也会自然而然地发挥作用。

没有回应。

里面有朦胧的亮光。虽然没有开灯,但窗户开着,月光照了进来。

只有两个房间的简陋住处里,隔间的纸门打开,一名男子坐在窗边,正仰望着月亮。房间里四处散落着女人的衣服、餐具和垃圾,棉被似乎也就这么铺着没收。

男人披了件女人的襦袢,蜷着背,只抬起了头眺望夜空。

“不愧是刑警,不容小觑哪……”

浓密的直发在月光下摇晃。

“降旗吗?”

“阿修。”男子缓缓回头。

一脸不健康的男子——降旗弘得意地笑了。

那张脸只有一双眼睛精亮无比,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前任精神科医师就像个无赖汉,盘坐在散乱的和腹底裙还是内衣上,伸长的脖子像乌龟似地缩了起来。

“你没被吓到吗?”

“才没有呢。不,可能吓了一跳吧。阿修,你是走那条路来的吧?我看到一个庞然身躯从树后头出现,心想会不会是阿修?没想到真的是意外的稀客哪。”

“黑成这样,亏你看得见。”

“有月亮啊。哎,进来吧。虽然很脏……不过这也不是我家啦。”

“看你,成了个大爷了。现在是妓女的小白脸是吗?”

“没刑警那么了不起啦。”

木场缩起庞大的身躯,钝重地走进房里。

地板连个可以踏的地方都没有。木场用脚尖分开女人的衣服,露出榻榻米,穿着外套,就这么坐在那小小的空隙里。榻榻米湿湿凉凉的。

“降旗啊,你的心境到底有了什么转变?我记得你不是寄住在教会,做些牧师、神父之类的工作吗?怎么办到这种满是汗臭味的地方来了?”

“和住在教会的时候相比,我现在过的生活健康多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很神经质的人。我现在觉得非常神清气爽,仿佛身上的妖魔都给驱逐了一般。”

“不是被其他的玩意儿给缠住了?”

“是啊,被坏东西给缠上——不,是我缠上了别人吧。”降旗这么说,默默地笑了。

“正汗流浃背地努力赚钱吧。而我则像这样赏玩月亮,和老友叙旧。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的确是过得像大爷呢。”

降旗盘着腿改变方向,背对月光。接着说:“虽然很想拿酒和小菜款待,不巧的是家里什么都没有,请别见怪。”

木场说:“我也不想让小白脸招待。公差揩妓女的油,这实在不成哪。”

“话说回来,阿修,你是怎么查到这里的?”

“只是碰巧的,从猫目的阿润那里逼问出来的。”

“哦,那位阿润小姐是个很聪慧的人。从不炫耀自己的高学历,享受着酒店的老板娘生活,真是潇洒。”

“那算潇洒吗?应该叫古怪吧?”

阿润似乎真的不是个寻常女子。

木场仰望天花板。壁柜的拉门开了一半,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向山崩似地只倒向榻榻米。墙上挂着襦袢以及和服。

——原来如此。

榻榻米上虽然乱得一塌糊涂,但混落一地的衣服中唯独不见和服。卷起来的全都是内衣和花俏的洋装。

“喂,降旗……”木场在思考八千代和贞辅的关系,“……你对自己的女人那个……出去接客,不觉得那个……不愿意吗?”

“她又不是我的东西。”

“哦?那她是什么?”

“她是我的红粉知己。”

“我不懂你那种歪理啦。”

“那么什么样的道理你才懂呢?”

“我最痛恨道理这玩意儿了。”木场说道。

降旗愉快地笑了,“阿修,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你明明疯狂地渴望原则、原则,却又将它全数否定——不,你自认为你想要否定。因此你总是煞费苦心地试着从非常识中导出常识。对于平凡无奇的命题,你期待着荒诞无稽的解答。尽管想破头挤出突兀的想法,然而结论如果不符合现实,你又完全无法接受……”

分析,听说这是前任精神科医师的癖好。

“……不过这些应该都是源自某些自卑感吧。只是那种内部造反的感情形态,十分耐人寻味。”

“莫名其妙。别说这些道理了,我连你在讲什么都听不懂。别嫌我啰嗦,我就是讨厌道理啦。”

“你不是讨厌道理,只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构筑的道理罢了。你装出一副拒绝理论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在构筑着自己的理论。所以你不能说是跳脱逻辑的,而依然是符合逻辑的。”

“说人话好吗?”

“别扭鬼。”

“呿!这不就说中了!”

木场抓过榻榻米上的布块,玩弄了几下又扔开。降旗带着一种近似哭泣的笑容。

“降旗啊,你就算分析我也没用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医生了。我也不是来请你诊察治疗的。我要问的是平野佑吉的事。听说你去年诊疗过他,怎么样,还记得吗?”

牧场问道,降旗放肆地笑了。

“呿,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他斩断了我精神神经科医师的生命线啊。”

“他是你……最后的病患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都是因为遇见他——不,托他的福,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辞掉精神神经科医师的工作。”

“这么严重。”

“也没有啦。”

“他是什么症状?啊,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什么都好,告诉我吧。”

“如果我还是个医师,无论如何都应该保护病患的隐私,不过就像你看到的,现在的我只是个社会的人渣。如果能够对国家公务员的任务有所帮助,我就说吧。”

“别卖关子了,快点说。”

“平野他啊,嗯……是视线恐惧症。”

“害怕视线吗?”

木场也会因为女人的视线而浑身瑟缩。

口无遮拦的朋友们似乎在暗地里笑他是女性恐惧症。

“嗯,算是强迫神经症的一种。例如说,不是有一种尖端恐惧症吗?”

“害怕尖锐的东西吗?”

“对,锐利物体的尖端,就算一般人也会感到害怕。因为人会联想:碰到的话会被刺,被刺到的话会痛。但是人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刺到,所以只要平常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开这种恐惧。然而患了强迫性神经症,他们的警戒程度就不同了。”

“会不必要地警戒吗?”

“不只是不必要的警戒。不管是铅笔、筷子,甚至是指尖,连平常人不会害怕的东西都会怕。别说是拿在手里,连摆在附近都不能忍受。因为他们会联想:东西摆在附近、会拿起来、会刺到。”

“别拿不就好了?”

“如果能够那么想,就不是病了。就是因为没办法那么想,所以才是病啊。”

“也是。那么,这个病的问题不在于害怕的对象是什么,而是过度的警戒吗?”

“对。总之,这类强迫神经病的问题就在于程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恐惧感和嫌恶感病态的增长,并不是本来就异常。但是如果不设法,恐惧就会无可遏止地不断增长。”

“治得好吗?”

“治得好啊。首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病患在生活中远离恐惧的对象。像有惧高症的人不少,但过着一般生活的话,没有什么机会去到高处,几乎不会造成障碍,对吧?”

“一般人都是在地面生活的嘛。只要不变成梁上君子的话,就不会有事吧。”

“有惧高症的人才不会选择梁上君子当职业呢。”

降旗笑了。“但如果是刚才说的尖端恐惧症,尖锐的物体随处可见,想要将尖锐的物体从日常生活中排除,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这种情况治疗起来也相当困难。遇到这种病例时,不是找出病患恐惧尖锐物体的心理因素,加以排除,就是要病患理解这一点,予以容忍。这么一来,大致上都能将恐惧减小到常识性的范围内。”

“这种东西也有原因吗?”

木场不懂医学。对于精神、神经这些领域更是一窍不通。其实他连感冒的原因是什么都不太了解。降旗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当然有了。”

木场坦率地问:“原因有哪些呢?”

“这个嘛……我想阿修应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曾经患有洁癖症。所谓洁癖症,就是过度地爱干净——不,算厌恶不洁吧?——总之就是这样的神经症。觉得好脏、到处都是细菌,全世界都肮脏死了。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消毒,不用双氧水擦过,我什么都不敢直接碰。”

“那不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对,我什么事都不能做。我被家母绊在身边,勉强正常地生活,但有一段时间真的非常痛苦。可是啊,家父一过世,我的洁癖症就好了。”

“这跟你爸有什么关系?”木场完全无法理解。

“家父是个很严厉的人。他严格管教小孩,用餐前一定要洗手。家父是牙科医师,对他来说,消毒指尖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这样,他依然是个非常神经质的父亲。要是没有洗手,就会被他大骂‘肮脏的孩子’。我还曾经因此被揍。这造成我的心理创伤,我一直潜在性地抗拒着父亲。换言之,想要把自己搞的脏兮兮。想要变得邋邋遢遢的愿望,把我变成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洁癖症患者。”

“真教人不懂哪,我倒是从来没洗过手。”

降旗笑了,说:“那是因为你太懒散了。”

木场无法释然。“别瞧不起人了。降旗啊,我可是一课里最爱干净的刑警哪。我老爸也是个勤勉的人,整天老师在打扫。我小的时候要是吃饭前不洗手,也会被念说是笨蛋、呆子。可是我就是看不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洗手这个歪理,说起来,人干吗要洗手啊?”

“说什么你爱干净,真是听了教人笑话。当然是因为手很脏啊。这是为了预防食物中毒和传染病。”

“就是吧?我就是看不惯这一点。我小时候也这么想过:细菌很顽强,听说有些细菌就算被热水烫也不会死掉,那种厉害的细菌,一定会引发很可怕的疾病吧。那么就算拿井水洗个两三次,根本无济于事嘛。只杀得了没用的细菌,厉害的细菌没死的话,还不是都一样?既然洗跟不洗都一样,谁还要洗啊?所以我在吃饭前绝对不洗手。”

“真像是你说的话,乱七八糟。”

“可是拿来洗手的井水里搞不好就有细菌不是吗?”

降旗放声大笑,接着说:“说的也是,你的道理也说得通。所以就算和世间的道理不同,你也有你自己的道理,不是吗?你……”

“别再说我了,问题是平野吧?”

一不小心,话题就偏移了。

“平野的情况啊……首先……”降旗顿了好一会儿。“……他是个有窃视嗜好的性倒错者。”

“用我也听得懂的话说啦。”

“哦,也就是他有偷窥的兴趣……不过并没有显现出来。”

“偷窥狂吗?”

“说得真露骨。他实际上还没有偷窥,叫他偷窥狂太过分了。”

“没有偷窥?可是既然没有偷窥,你怎么知道他有偷窥的兴趣?难道是他自己告白说他想偷窥吗?”

“不是的,他没有发出自己的那种特质,表面上努力地想要表现得清心寡欲。想要偷窥的性冲动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直受到压抑,这种潜在的愿望以扭曲的形态显现出来了。潜在思考的强烈愿望显现在意识表层的时候变得扭曲,化成了强烈的恐惧感。”

“嗯……这样的话会怎样?”

“他……平野开始认为总是有人在看着他,监视着他。”

“为什么?”

“所以说,这就跟我的洁癖症相同。”

“噢……”木场算是明白了,“……就像想要把自己弄脏的愿望,让你变得病态地爱干净一样,想要偷窥的愿望变成了被偷窥的妄想,是吗?”

“嗯,就是这样。”降旗说。但木场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真的被人偷窥吗?”

“唔,如果二十四小时总是受人监视的话,那真的很讨厌,也真的很恐怖吧。但是现实上不可能有那种事。”

“是啊,就连监狱里的看守也不会二十四小时盯首囚犯看……不可能哪。”

“不可能吧,可是平野说不论何处,不论早晚,总感觉到有视线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这种不愿意被人注视的心情,也就是想要注视的欲望的反动呢。”

“原来如此,这就是视线恐惧症吗?”

蛮讨厌的病哪——木场心想。

“是的,这……虽然不是没有类似的病例,但像平野这么显著的例子难得一见。分裂症的病患有时候也会表现出这样的症状: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坏话变成电波,从收音机播放出来——不。甚至是直接传到脑中,全世界都在中伤他。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很严重了,其他也会出现许多妨碍病患社会生活的症状,但平野的情况并不相同,他仅仅是感觉到视线,害怕视线。”

“然后呢?”

从偷窥狂变成溃眼魔,这有关联吗?

“然后……所以要找出平野为什么会有窃视嗜好……”

“等一下,降旗,不是说视线恐惧症的原因是那个偷窥——窃视嗜好吗?”

“是啊。”

“而那个窃视还有原因吗?”

“当然有啦,要像这样不断地进入意识的深层,寻找呈现在表层的现象的真面目,这就是我的工作——以前是。”

“真讨厌的工作。”

“所以我才不干了。”

木场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降旗向木场计了根烟。

木场递给他一根压扁的香烟,降旗不知从哪儿取出火柴点燃,津津有味地抽了一口,朝着窗外的明月吐出烟来。

“至于平野……”他又抽了一口,“……根据我的分析,平野的偷窥愿望,是他与他过世的妻子之间扭曲的关系所造成的。”

降旗吹出烟,把烟灰弹出窗外。

“什么叫扭曲的关系?”

“嗯,他的妻子啊,误以为他战死了,勾搭上别的男人。”

“外遇吗?”

“是啊,可是复员回来的平野却默许这件事。”

“为什么?”

“平野在从军时遭遇到不人道的体验,造成了心理性阳痿,所以……”

“我听过类似的事。”

“哎,愈是觉得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愈是随处可见。但是在平野的案例中,他扭曲的夫妻关系反而成了一种契机,唤醒了他潜在的某种体质。”

“偷窥是一种体质吗?”

木场只是随口问问,降旗却过度反应,低吟了一声,急忙否定:“说是体质有语病呢,这并不是个人的体质。这些特质,是每一个人都潜在具备的。”

“我可没有啊。”

“有的,警官也会偷窥的。”

“我完全不会偷窥。尤其是当上警官以后。”

“那是因为在阿修的心里,伦理规范大过于情欲吧。”

“我才没有什么伦理咧。”

“不可能。听好的,所有的人都会对偷窥感觉到某种魅力。只是伦理观念、道德观念、社会性的他律规范、良心——要怎么称呼都行,这些内在的禁止作用——超我,压抑了那种不知廉耻的欲望罢了。阿修,你也是一样。”

降旗如此断定——他应该是故意的。

道德、常识、人情,木场心中的确是有一些没错。直到不久前,木场还因为这些事物而困惑不已。

“就算是好了。那,平野是失去了良心、道德那类东西吗?”

“是内心浮动了……吧,曾经。”

“容忍太太和奸夫的关系的时候吗?”

“不是的,他从洞孔里偷看到妻子与奸夫偷情。”

“喂喂喂,他看到喽?”

“看到了,而且不只是单纯地看到,而是偷窥。那个时候,他感觉到异常强烈的性冲动。”

“这……变态嘛。”

“没那回事,我得重申,那种不道德的喜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潜在的感情,并不算异常,只是人平常不会那么频繁地意识到。以平野来说,他只是碰巧失去了平衡罢了。”

“结果他就偷窥成瘾了是吗?”

“没有,事情……还没完。”

“还有啊?”

话题渐渐让木场觉得如坐针毡。

“还有。平野对我告白,说他感到极为痛苦。平野不认为偷窥是件好事,反倒十分清楚那是一种淫荡、不道德的行为。尽管如此,那对他而言却也是一种无限甜美、充满吸引力的行为。所以他在偷窥时并未失去超我。但超我逐渐变得不再确实,开始动摇了。而平野为了统合分裂的自我,决心对妻子隐瞒他偷窥妻子偷情的事。他想要借此重新取得内在的平衡。”

“那……他取得平衡了吗?”

“他借由对自己施加其他的禁忌来肯定矛盾,但是平野的妻子可能发现平野在偷窥她。然后……”

降旗捻熄抽到一半的香烟,扔进一旁的茶杯里。“……他的妻子自杀了。”

“死了吗?”

“对,死了。这……他的妻子之死,就是一切的原因。就算平野的妻子没有自杀,平野也对偷窥行为感到嫌恶。他原本就觉得这是不道德的行为。深感罪恶,而这下子他更认为是自己下流的情欲害死了妻子,产生了决定性的罪恶感。平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吧。”

“这……也难怪吧,自己变态的行为害死了老婆的话……”

太教人心酸了。

“是啊,所以他否定妻子是因为自己偷窥而死的想法。这么做的结果,使得他出于超我的禁止作用与压抑变得更加坚固、更牢不可破了。”

“禁止的心情变得更强了吗?”

“对……变得过分地强。他把从本我泛滥而出的性冲动确实地缜密地、一层又一层地封印起来。所以尽管他拥有窃视的癖好,长期以来却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然而……这种冲动是愈压抑,就反抗得愈利害的。”

“嗯,这我懂。”

压下去就会弹回来。压抑的力道愈强,反弹的力道也愈大。这对木场这种人来说,不仅是道理,根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驱力冲破了超我的强力禁止作用,以更恐怖的形态袭击他。这就是平野的视线恐惧症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解释得真妙。”

但是……

木场觉得解释得太周全了,简直像是编出来的。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人心并不是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不,人总是不希望人心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虽然木场不太懂,但他觉得精神分析只是把朦胧不定的人心变换成符合理论一形态或适合解释的模样,再嵌进一定的框架罢了。在木场的看法中,这说穿了也是先有理想的结论,然后才有解释。

就算这就是真实,依然不合木场的意。

明白的事实不多。

平野在战后成了性无能。

平野容忍妻子红杏出墙。

平野偷窥妻子的闺房秘事。

平野的妻子自杀。

平野罹患视线恐惧症。

只有……这样而已。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断定这些事象是连锁的,或彼此有因果关系。连结这些点的,只是降旗所学的理论、降旗所捏造出来的道理罢了。

换言之,降旗刚才所说的故事,虽然仿佛是在描述平野佑吉的内在,但其实只是降旗自己的故事或想出降旗所学的理论的家伙的故事吧……

木场一想到此,突然兴趣全失。

“……简直就像在讲你自己嘛。”

木场半带讽刺地说,降旗应道“是啊”,自嘲地笑了,说:“对精神科医师来说,探索病患的精神深处,就等同于回溯自己的内在。”

木场的发现,似乎是众所周知之事。

“这样啊?”木场没劲地应了一声,把手撑在身后的塌塌米上。他不经意地望向指尖碰到的布块,似乎是女人的内裤,他连忙放开手。接着他掩饰难为情似的怒声说:“所以……所以怎样啊?降旗。”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说只要了解原因就治得好吗?原因都这么有条有理地分析出来了不是吗?你当然把他治好了吧?”

降旗苦笑,晃着宽宽大大的头说:“可是啊,阿修,平野并没有被治好。”

“没治好?”

“不,不只是没治好,平野心里的空虚,把诊疗他的我都给吸进去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太可笑了。木场听说降旗辞掉医师的工作后,颓靡不振,形同槁木死灰。

降旗又露出自虐的笑容说:“是啊,那是自己还没有发现到,我似乎也因为小时候偷窥到某些事物,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创伤。”

“……你啊,真是个庸医哪。”

“所以我辞职了,没理由听你说三道四的。”

“换句话说,平野现在仍然有视线恐惧症。”

结果,木场在刑警的立场上必须留心的似乎就只有这一点。

凶嫌的视线恐惧症是否对案件发展造成了某些影响?……

但前任精神科医师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太可能吧。平野应该凭自力克服了他的视线恐惧症,不过应该没有完全康复。”

“克服?他自己治好了吗?”

“事到如今我再说些虽然有些可笑,不过如果平野好好地接受治疗,也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了。”

“降旗,说明白点啦,你指的是什么?”

“你这个刑警就别再装傻了,就是溃眼事件啊。你想知道溃眼魔平野的资料才来找我的的吧?因为平野就是溃眼魔啊。”

“这……”

木场确信平野就是溃眼魔,不过目前只是他这么相信而已。事实上警方已经重新将川岛视为连续溃眼事件的真凶。木场只是无法接受警方的判断,结果导出了平野凶手说而已,换言之,这也难说是木场积极发现的结论。

但是……

“……你觉得平野就是凶手吗?”

“是啊,难道不是吗?”

“有可能……不是。”

“不可能吧,我知道平野佑吉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严重事态。这我不知道,但那肯定是平野干的。”

“不要随便断定。理由呢?你能说个道理吗?”

降旗有什么根据吗?

“这我也对警察说过了。平野最初下手犯案,就在他接受我的诊察之后。我虽然找出平野病症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就这么回去了。结果他的视线恐惧症一时之间到达了巅峰。他为了克服——杀人了。”

“杀人就能够克服恐惧症吗?”

“可以啊,在他心中。”

“那个成为牺牲的女孩……为什么会被选上?”

“因为她就在附近……因为她看着平野吧。“

“因为看着平野,所以被他杀了?”

“应该没有其他的理由了。”

“那么降旗,你的意思是房东的女儿、酒家的女人、女老师、还有绸缎庄的太太——这四名被害人都只是因为看了平野,就被杀了吗?”

“是啊。”

“这……那只要有眼睛,不管是男人还是狗都可以吧?为什么被杀的都是女人?”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平野使用的凶器,是尖锐的凿子之类的器物吧?”

“是啊。”

“这个啊,阿修,是阳具的象征啊。”

“什么?”

“大凡这类东西……都是的。”

“所以呢?”

“对他而言,眼睛就是女阴。对平野佑吉而言,杀人就是性交的替代行为,所以平野他……”

“以杀人……代替上女人吗……”

——有这种事吗?

“……这……是因为那家伙性无能吗?”

“这一点也不无关系。可是实际上是否能够进行性行为,只是细枝末节的问题罢了。总而言之,平野佑吉迷失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他是个窃视者,无法单靠注视,直接与世界产生关系,只能透过从画框外来注视世间,也是社会。平野惟有成为溃眼魔,才能够找到自己与社会的关系吧。”

“平野为了当一个男人,所以侵犯女人——杀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与其说是为了当一个男人,毋宁说是活着的证明吧。这也是一种弑父行为。”

“父亲是男的吧?被杀的全都是女的。”

“所谓父亲,是破坏母子一体的共生关系,逼迫孩子独立自主的角色,也是利用价值体系的权威,来维持社会秩序的角色,或者是这种机能本身——不,父亲就是权威与价值体系。换言之,平野捣烂眼睛的行为,也是在除去剥夺他与幸福世界的一体感,不断压抑他的事物——也就是杀害父亲,同时他也可以借此与世界同化——侵犯母亲。”

“好像懂不好像不懂……”

“把他逼迫到这种地步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事物——也就是他心中的伦理、道德、神性——压抑着他的驱力的超我。平野被他的超我给去势了,所以他用钢铁的阳具,点戳破他的超我——父性。借由戳破超我,平野取回了以往失去的与世界的一体感。”

降旗有些喘息不定。

降旗目前的身份,或许极少有机会像这样长篇大论。

“所以……平野他……只杀女人吗?”

“应该。”

“只要是女人,不管什么人都好吗?”

“我想……应该也不是,没有经过诊察,我无法断定。不过只要是女人,应该都有可能成为平野下手的目标。”

“这样啊?”

有杀害的理由,却没有挑选的理由。

“这……是你作为精神神经科医师的见解吗?”

“是认识平野的一介个人的见解。”

“喂,降旗,我再问你一次,你就溃眼魔除了平野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对吧?”

“不可能,溃眼魔就是平野。”

“这样啊……”

木场涌上一股复杂的思绪。

木场的灵光一闪,意想不到地被降旗给补强了。原本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强力支持平野凶手说,木场不应该感到复杂才对,只是……

——不对。

应该不对。四谷署的加门刑警应该也听过降旗相同的演说,只要不是木场这种爱唱反调的人,专家滔滔不绝而且煞有其事的高见,应该会让听众感到极有说服力才对。

所以警方才会在那么早的时间点就断定平野是凶手吧。木场就是对警方那言之过早的结论感到抗拒。警方的结论仅以平野的异常性为依据,认定这是没有动机的随机猎奇杀人。

降旗现在只是对那粗略的结论加上详细的解说罢了。平野有充分的理由犯案。也有动机,被害人也不是随机挑选的,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这一切罢了。

当然,降旗在最早接受警方讯问时,应该也做了同样的说明。但是出于无法理解的理由、基准、动机的杀人,不管有再充分的理由、基准和动机,对警方来说,都等于没有理由、基准和动机的命案,这也莫可奈何。

因为怕被注视,所以杀掉注视的人。

因为没办法侵犯,所以用刺眼睛来代替侵犯。

粉碎监视自己的超我这个玩意儿。

弑父、奸母,夺回世界。

——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被害人还是等于是随机挑选的,木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点。

小姑娘、荡妇、教师、有夫之妇。连结这四个毫无关系的点的,是平野被压抑的潜意识这条线——木场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拿别的道理嵌进去的话……

会浮现不同的图像——青木这么说,画出川岛凶手这个不同的图像来,但是听完降旗的高见,木场却完全无法想像任何不同的画面。

“平野的行动模式背后,是他的潜意识或性冲动……是吗?喂。”

“没错,与其说是背后,应该说是深层才对。”

“说法怎么样都无所谓。唔,说的也是吧,但是啊,降旗,有没有可能这样呢?……唔,该怎么说……”

木场找不到恰当的说法。“……平野有没有可能是根据别的道理在行动?”

降旗当场否定:“不可能,你的意思是说,平野之所以杀人,是有所谓一般的杀人动机吧?例如怎样的?”

“这我不知道。”

“怨恨?复仇?利益?自保?在平野的案例里,这些动机完全是不可能的。平野不会因为这些鄙俗的动机行动。”

“那我问你,为什么平野到现在都还没落网?如果他连自保的念头都没有,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地四处躲藏?”

“作案的时候姑且不论,但平常平野并不是处在心神丧失的状态。他具备符合一般常设的判断能力,可以明确地认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罪行。平野犯下第一起命案时,肯定获得了某种成就感与满足感。但是,同时他也明白自己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惊恐万状。所以……他才会逃亡。”

“太方便了吧?那平野就有刑事责任能力喽?那么他为什么一再犯案?你说的那个什么弑父,不是一次就行了吗?”

“那就像麻药一样啊,会上瘾的。特别是逃亡生活中,精神状态会变得极为不稳定,会在某些时候突破临界点……”

“你够了没!这也太方便了吧?一下子正常一下子异常,到底是哪边!”

木场烦躁极了。降旗依然故我地说:“正常与异常不是相反的,这完全是程度的问题,如果超出平均值,就称为异常,仍然在范围内,就叫做正常。所以他……”

“我知道了,够了……”愈听愈烦躁,“……对了,平野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利用的?”

平野那种特殊的性质是否遭到第三者利用?平野的背后是否有人在掌控大局?

降旗的表情沉了下来。“利用?不可能。平野毫无社会性可言,要怎么利用?谁会利用?为了什么?”

“要是我知道,也不会问你了。只是啊,什么都好……”

只要有一条线能够把那些女人连结起来。

“太可笑了。平野是个神经衰弱的逃亡者,他根本没有必要听从别人的指示啊。”

“他不可能收钱杀人吗?就算没有社会性,也不能光着身体住在山里吧?想要活下去的话,就需要钱。钱是会愈用愈少的,没钱的话就伤脑筋了。就算他神经衰弱,还是有判断能力吧?那么也是会起贪念的吧?”

“你是说他借由杀人,收取酬劳?”

“就算他没有贪念,逃亡也是要花钱的。像是有人委托他杀人,代价是资助他逃亡……”

“平野与人交易?这绝对不可能。”

“你怎么能断定绝对不可能?”

“我就是知道。”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跟平野是同类,我很清楚,为钱杀人?不对,他是寻求救赎。他绝对不会为了酬劳而杀人,苟且地做出与社会妥协的行为。他有病,他生病了。其实我没能治疗他,也有一部分责任。”

“混账东西,别自以为是了……”木场敲打榻榻米,“……你的道理不管听起来再怎么头头是道,还是不能相信。你或许是这样,但平野不一定就跟你一样啊!就算他真的就是这样,也稍微想想别的动机吧!什么禁止、压抑,听了就烦。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怪到驱力上头。光是听你说话,我就快烦死了。”

“那是因为……”

“是怎样?是因为我也构筑了我自己的道理吗?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我马上就会像这样……”

木场抓起不知道是内裤还是祙子的东西,朝着降旗扔过去。

接着哑着喉咙大叫:“……把自己构筑起来的道理也给毁掉!所以道理对我是说不通的。就算说上堆有的没有建起什么大道理来,它还不是会一瞬间崩溃?所以道理根本就不能相信。平野可能是烦恼很多,脑袋也失常了吧。如果那样叫做有病,他或话就是有病。可是就算这样,为什么你会知道事实以外的事?精神科医师是什么?乩童还是灵媒吗?凭着那种歪理就能知道病患的内心深处吗?那才是自命不凡吧?自以懂一些根本不懂的事……”

“阿修,你说得没错……”降旗悄声制止木场的谩骂,“……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可是,即使如此,大部分的研究者还是带着善意不断地钻研,即使并不完美,但既然获得了一些正面的结果,就不能无视于这个领域的成果。我没办法像你这样,一刀两断地舍弃它。”

那么,木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大吼大叫的,不好意思啊。”木场说,掏出一根烟让降旗,降旗有些低声下气地回道“没关系”,接下了烟。

降旗津津不味地抽着烟。

木场注视朋友的脸,“我说啊,降旗。你有你的真实,这没有问题。但是啊,如果平野真的就像你所诊断的那样,那么……至少最后一宗命案就不他干的了。”

“此话怎说?”

“左门町的事件,不管是凶器还是手法,都与其他的溃眼事件完全相同。那么这应该也是你所说的——我不太懂的——平野自我实现的行为吧。但是警方判断这是别人干的。不,现在警方逐渐认为溃眼魔根本就不是平野。”

“这……”

“嗯,无法接受吧?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假设平野是凶手。这么一来,他就必须事先知道被害人会来到现场。不,他根本是把被害人诱骗过来,埋伏等待。他等到被害人落单之后,动手杀人,再瞒过他人的耳目逃亡。他盯上了被害人……”

“这样……吗?”

“是啊,如果平野真的是根据你说的运行模式来行动,这就有些奇怪了。不过啊,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只有假设平野是凶手时,刚才的描述才说得通。如果把另一个嫌疑犯当成凶手,那么事件就变得毫无计划性可言了。”

“阿修,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平野这个人就如同你说的,那么他就不可能是这次命案的凶手。但是凶器一样,手法也一样。如果这次命案凶手不是平野,就只好推断其它命案凶手也不是平野了。”

“溃眼魔……就是平野。”

“所以啊,降旗,你的分析结果不但证明了平野难以理解的犯罪,同时也证明了平野不是凶手。如果所有的溃眼杀人都是平野干的,而平野这个人又真的符合你的分析,那么为了除掉这个矛盾,就需要完全不同的解释。所以……”

“所以你才提到第三者的介入吗……”

降旗思考着,把烟抽到只剩下烟屁股,又扔进茶杯里。

“阿修,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但是想要自由自在地操纵一个人,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吗?怎么说?”

“据说以前曾经有过一种实验,最近好像叫做洗脑。透过某种教育或训练,是能够制造出惟命是从的人来的。这种情况,报酬就算不是金钱也无妨,有时候是无偿地服从。如果有人……”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一类啦。”

应该不是。

这一类的手法,说起来就跟密室机关一样,与这起事件不相衬。

如果有机关的话,规模应该更庞大。

降旗拉起披在身上的襦袢衣襟。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才阴历三月,深夜里打开窗户,一身邋遢地坐在窗边,当然会觉得冷。

“先不管这个,降旗,听说把你介绍给平野的,是平野的一个朋友……”

川岛喜市。

这个人不知不觉从搜查过程中消失了,但木场有些介意。

“……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呃……哦,你说那个印刷工厂的工人是吧?我也不是原本就认识他,我记得他是一个姓川岛的青年,是我的恩师……”

“你恩师的朋友?”

“不是,是我的恩师以前照顾过的一位小姐介绍的。”

“一位小姐?谁啊?”

“呃,叫什么来着?对了,那位小姐姓织作,是财阀织作家的人,我对政治经济毫无兴趣,说来丢脸,不是很清楚。”

“织作?前阵子死掉的织作纺织机的织作雄之介吗?大柴田的左右手、柴田财阀的中枢人物、财经界的黑手——辣手雄之介是吧?”

木场对政治经济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织作的名气大到连木场都听说过。

“对,就是他。据说就是那个辣手什么人的女儿,教授好像也不清楚是次女还是三女。”

“织作雄之的女儿?”

为什么那种大人物的千金会认识一介印刷工人?而且竟然介绍精神科医师给人家,总觉得古怪极了。

“令人不解呢。“木场点燃一直拿在手中的香烟。

“嗯,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那个姓川岛的青年应该和织作家有亲戚关系吧。“

“一开始是怎样?”

“一开始川岛找上教授,说他是织作小姐介绍的,姓川岛,他有一个朋友出现了如何的症状,请教授务心为朋友看诊。但是教授十分忙碌,而我那时已经逐渐丧失当医师的自信,不太看诊了,所以……”

“这样啊,川岛啊……川岛。”

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布下了某种大规模的机关?

——不可能吧?

降旗默然,沉思起来。

木场不知道该把烟灰弹到哪里,正犹豫着。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烟灰掉到榻榻米上了。

“对了。”

“什么?”

“有个女人……被盯上了。”

“被盯上了?女人?”

“说到川岛,我想起来了。听说有个娼妇有生命危险。呃,名字我记得是叫……志摩子。”

“川岛喜市跟娼妇有什么关系?”

“我不太清楚,是里美——哦,里美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是她告诉我的。里美说,那个女孩被蜘蛛盯上了。”

“蜘蛛!”

“对,说什么呢……?蜘蛛和川岛是什么关系,我不太记得了……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是那个……女人吗?”

余香。

被新造掐住脖子的女人。

闯进骑兵队电影公司破口大骂的女人。

——跟我没关系,我最讨厌警察了。

留下一件对襟毛衣,消失无踪的女人。

警方还没有查明她的身份。

“是这一带的女人吗?”

“应该是吧。反正一定是站街的流莺,我想里美应该认识,听说志摩子自己进行调查,想找出盯上自己的蜘蛛的真面目,结果那就是川岛——我记得里美是这样说的,不过这件事一面关系吧。”

“大有关系啊,喂,降旗。”

“什么?”

“我出于刑警的立场,不能见你老婆,所以你帮我问一声,然后告诉我地址跟姓名……”

“你说志摩子吗?”

“当然了,听到了没?”

“阿修,难不成你想查报她?”

“笨蛋,那个女的……由我来保护。”

——敌人就是蜘蛛。

木场这么认定。平野佑吉是被蜘蛛丝操纵的人偶,而川岛新造,还有川岛喜市,应该也被蜘蛛丝给缠住了。那么……

被杀的四个女人,就是落入蜘蛛网中的猎物。

蜘蛛网的正中央盘踞着蜘蛛。

那个蜘蛛——就是元凶。

木场钝重地起身。“女人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你要回去了吗?”

“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哪。”

降旗默默地重新合拢襦袢的衣襟。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代我向你老婆问声好。”

——刑警向私娼问好,这也太荒唐了。

木场在心底笑道。

他打消回住处的念头,折回车站附近,在小巷里一家可疑的烤鸡肉摊填饱肚子,等待天明。虽然是烤鸡肉摊,却没有半点鸡肉,烤的全是猪的内脏,还有呈现葡萄色,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着色酒。当然老板不可能热情招呼,客人也只有一个伤残军人。木场觉得身为刑警的自己与这里非常格格不入,竖起外套领子,在墙边一把半坏的椅子上坐下。

早晨一下子就来临了,夜晚倏地隐身,同时诡异的小摊子也消失了。

木场在朝雾中飒爽地前进。

目的地是九段下,法医里村紘市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外科医院。

看看车站的时钟,才五点半而已。

里村是个技术高超的外科医师,总是和蔼可亲,也很受病患爱戴,里村医院生意相当兴隆。

里村就算不当法医,生活也高枕无虞。

只是里村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辞掉法医工作的理由,他爱好解剖。

木场认为这才是一种病。平常和里村相处,根本无法想像他眼睛熠熠生辉地切割尸体的猎奇模样。不只是木场,他觉得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想像。

里村是个好好先生,总是顶着佛陀般的慈祥面孔热心治疗病患。但是不管身旁有多少扭伤割伤的活生生的病患在哭叫求救,只要东边发现他杀尸体,他就会飞奔而至,西边捞起溺毙尸体,他就会火速赶往,对尸体无比执着。

——他应该去让降旗看看的。

木场不了解里村的心态。

坡道上有一家比诊疗所再大上一些的小型建筑物,那就是里村医院。尽管还不到六点,然而仔细一看,大冷天中,里村本人竟然拿着扫帚在清扫玄关。他有些稀薄的后脑勺看起来寒冷极了。木场默默地走近,但医师立刻察觉声息,回过头来。

“啊,哦,是木场老弟啊。你这个刑警起得倒是很早嘛。呜哇,好糟糕的脸色。你喝通宵吗?这样不行啊,要我帮你摘出肝脏水洗一下吗?”

“啰嗦,一大清早的,讲点清爽的话题行吗?就不会说声早安吗?”

“水洗肝脏很清爽啊,不过你的肝应该已经回天乏述了吧。一副身体已经烂到不能再烂的模样,感觉一切开肚子,就会让人大失所望,不过我有点想看看哪。”

里村摆出拿手术刀的手势。

“话说回来,医师起得真早哪。而且你这是在干吗?打扫什么的交代护士不就好了?”

“拜托你别讲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好吗?护士得好好珍惜呀。现在护士缺得很,要是待遇不好,她们马上就会甩头走人的。而且最近上了年纪的病患增加,老头子老太婆都起得很早,受伤的时间也提早啦。”

“老年人……起得早哇?”

“早得很,早得很哪,”里村夸张地说,“有时候三四点就跌倒喽,像内科,早上根本就是老年人的专科。所以说啊,木场老弟,今后将是成人病的时代,我想把医院改建为成人病专门医院,应该会很赚的。”

“医生该有的仁心仁术吧?你有的算术吗?”

“医生也是人啊。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里村把眼镜底下的一双大眼睛弯成新月形,注视木场。他额头上的发际线退得相当靠后,与那双孩子气的眼睛一点都不搭。

“就是左门町的……”

“哦,溃眼魔是吧?把黏膜噗一声戳破,尖锐的凿子像这样噗喳喳喳穿过水晶体,一路刺到视网膜……”

“变态,闭嘴啦。讲这种事那么有趣吗?我不是要问这个。听说你判断凶器是同一把,这一点错不了吗?”

“错不了,不会错。木场老弟也会相信科学搜查呢。”

“根据呢?”

“凶器是前端相当尖锐的金属制物体,而且细心保养,可能每天都会打磨。不,一定是很勤快地时时打磨吧,前端非常薄。菜刀也是,如果经常打磨,虽然会变得很锋利,但也很容易缺损吧?就像那样。”

“有缺损啊……”

“验出金属碎片了,是我挑出来的。人的身体有柔软的部分和坚硬的部分,熟练的人做起来很简单,但门外汉乱刺一通就不行了。刀刃要是刺到骨头或坚硬的肌肉,就会缺损。而且人体还有很多脂肪呢,意外地难切哟。溃眼魔刺的是眼珠,不会有太多障碍,可是一刺下去,肌肉就会像这样收缩不是吗?要是角度不对的话……”

“知道了,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了解那种心情哪。”

“你了解?”

“说到人被刺到哪里最恐怖,那当然是眼珠了,生理上就觉得恐怖嘛。而且很有可能不会成为致命伤,那就更恐怖了。”

“恐怖吗?”

“就是因为恐怖才刺的吧?人体有很多像心脏或延髓之类,可以一刀毙命的要害。肚子和脖子也是,只要切断动脉,就会大量失血。可是溃眼魔却顽固地只刺眼睛。是因为杀人的意志稀薄吗?他是想要凌虐被害人呢,还是他是一个终极虐待狂?”

“杀人的意志……稀薄?”

“如果目的是杀人,我想应该不会刺眼睛。被害人碰巧全都死了,可是这四个人的死因里,第一个小姑娘是休克死亡,第二个是失血致死,最后那个妇人则是被凿子深深地刺进脑子里,刺得非常仔细。”

“是因为凶物对被害人怨恨极深吗?”

“不是,我认为这完全是行凶时的状况,以及被害人的姿势所造成的结果。最先遇害的小姑娘,是人站着的时候被这样噗喳一下……”

里村扔下扫把,袭击木场。“……刺进去的,一定是的。剩下的两个人是坐着的时候被这么噗喳……”

里村再次攻击木场。木场闪开了,但是医师仿佛跨坐在什么透明的东西上面,挥下透明的凶器。

“……最后的妇人是躺着的时候被这么骑坐上去,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的时候,就被噗喳、噗喳噗喳……”

“不要模仿那种怪声音啦。可是连这种事都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啊,我用黏土之类的做过实验了,角度等细节有微妙的不同。躺着的人的眼睛最容易刺,也可以刺得非常深,同时也符合杀害状况。”

“你真是个细心的变态。”

“我是热心的法医。只是啊,这个情况是刺过头了,所以拔的时候很难拔。而且刺一边眼睛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应该挣扎得相当激烈,所以凿子前端才会破损,留在里面。这个碎片与第一个被害人身上检验出来的碎片比对之后,确定是同一把刀刃上剥落下来的铁片。”

“和第一个被害人一致是吗?”

“其他人身上就没有检验也碎片了。只是,伤口形状全部相同。凶器同样是二厘凿,这一点错不了。”

“我知道了,谢啦。”

里村的见解值得信赖。四宗命案的凶器的确相同,除非出现特殊情形,有别人使用了同一把凶器,否则这可以说是四宗命案是连续杀人事件的一大佐证。

木场抚摸内袋。

——要拿出来吗?

他打消念头。利用里村,私底下查验指纹并不是件难事,不过在那之前,他有几件事要确定。

——首先来排除障碍吧。

“再见,努力去治老头子的挫伤吧,变态。”木场极尽咒骂之能事,随即转身离去。里村则开朗而诡异地应道:“放心,我不久后就会去你们那儿解剖横死尸体了。”

木场接着步行到水道桥。

青木文藏在水道桥赁屋而居。

木场出声一叫,年轻的刑警便揉着眼睛出现,像个忘了预习的学生似的说:“前辈,怎么了?发生案子了吗?”

“陪我走一趟。其实也不一定要你,不过谁教你跟我是老交情了,你就认命吧。在上班前会解决的。”

“要去哪里?”

“左门町,现场。”

一如往常,木场完全不加说明。青木也明白他的个性,完全没有发问。

从水道桥到四谷有三站。经过四谷署前面,抵达现场时,时间还不到七点。

纷乱的街景,寂寥的小巷。古老而肮脏的人家仿佛在宣示自己是建筑法规订定前落成的似的,盖得拥挤不堪。

多田麻纪的家,不可能通过审查的卖春宿。

木场喀啦啦打开玄关门。多田麻纪小小地蜷坐在入口处,她抬起皱纹遍布的脸,因刺眼而眯起双眼,盯住魁梧的刑警。

“干吗?,你这官差真是放肆。”

“哟,阿婆,半天没见啦。”

“是吗?你这种丑八怪,就算过一百年我也不想再见到。回去。”

“这可不行哪。我请教你一下啊,阿婆,你是不是有话忘了跟我说?”

“没有,我跟那个小芥子还有你已经说得不能再多了,都说完了,而且我不是什么阿婆,我叫多田麻纪。”

“麻纪阿婆,你都几点睡觉?”

“八点就上床了。虽然不是马上就睡得着,不过就算晚上醒着,眼睛也看不见。客人大多都是半夜才来,要是醒着等,身子哪撑得住?有客人来,我才会起来。喏,回去吧。”

“你说玄关不上锁是吗?”

“没锁啦,要我说几次?老娘穷的很,来者不拒,反正也没啥好偷的。客人来的时候要是门锁着,生意不就溜了吗?”

“就算不客人来,如果你睡着了,不就不知道了?”

“客人来这儿都会叫人的。玄关口一有声音,我马上就醒了。”

“如果没出声的话呢?不会有人默默进来,就这样默默回去吗?”

“才没那种呆子呢。就算偷偷摸进来,一做了什么事,我马上就知道啦。才不会让他们白住。”

“你都怎么做?”

“只要老娘坐到这里,人不就回不去了?你真是个呆头鹅。”

“你都会坐在入口吗?像现在这样。”

“是啊,我一起来就在这儿了,反正也没其他事做,这是生意哪。喏,回去吧。”

反正麻纪也只会在口头逞威风。

“这样啊,好吧,阿婆,麻烦你一下,借用个玄关啊。喂,青木,你假装一下那个葫芦。”

“葫芦?”

“前岛啦,那个没用的老公。”

“哦,前岛贞辅吗?就是那边的……等一下,前辈,你有什么新发现是吗?”

“知道的事都一样啦。别啰嗦了,快照我说的做。喏,是那边的电线杆吧?”

青木纳闷地歪着脖子,走到小巷对面的电线杆,蹲下身子藏起来。

“喂,葫芦藏的是那边吗?”

“贞辅是这么说的啊。这里的话,喏,大马路那边不怎么看得见吧?”

木场走出小巷,往大马路方向望去。已经有行人往来了,但是大马路那边应该几乎看不见青木,不过反过来就看得一清二楚。木场大声指示青木尽量藏好,走进玄关关上门后,再次打开。

——川岛是这样出来的。

稍微挺直腰杆子,川岛比木场还要高。

——就在路灯正下方嘛。

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么藏都看得见。木场哑着声音叫道:“藏到垃圾桶旁边怎么样?”青木移动位置。

“喂,青木,那里对吗?身体再压低一点,藏好一点!不能绕到垃圾桶后面吗?”

青木说:“不行啦”。垃圾桶紧贴着围墙设置,这好像是极限了。那里再怎么说都是玄关正门对面,不管藏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一样看得见。

贞辅作证说:

——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

这对川岛来说应该也是一样,条件相同,彼此都看到了。倒不如说,躲在路灯正下方的贞辅更加一目了然。而且从路灯的位置来看,夜半来访的客人完全是逆光,就算看得出人影的轮廓,有夜盲症的麻纪应该也看不清楚客人。

不管怎么样……

川岛都看到在外面监视的贞辅了。

川岛曾经一度折返,所以他应该看到贞辅两次才对。

尽管如此,川岛却完全没有设法除掉贞辅这个障碍。这代表川岛根本没有任何内疚之处,没有其他解释了。杀人犯被人看见行凶现场,应该不可能不赶紧逃走,还悠哉地走回可能已经暴光的住处。

“辛苦了。青木,可以了。接下来,你进屋子旁边的缝隙里去。”

青木默默地听从命令。木场走到旁边,确定青木侧着身体穿进狭窄的空间里。

“去到不能再进去的地方,直到尽头,到了没?”

青木说:“到了”,木场吼道:“好,竖起你的耳朵!”接着回到玄关,走到脱鞋处,把门关上。麻纪在背后狐疑地看着。

数到十。

木场又开门,走出外面,反手关门。

他窥看隙缝说:“怎么样?青木,已经可以了,出来吧。”

青木一脸莫名其妙,左胸黏着蜘蛛网,拖拖拉拉地出来了。

“怎么样?有听到什么吗?”

“玄关对吧?听见了,听得到。”

“听到几次?”

“几次?呃,是有开关门的声音啦……喏,我的身体转不过来,听觉和建筑物的墙壁平行,往左右扩散了。声音当然是听得到,从方向来看也知道是玄关传来的,可是没办法分辨很清楚。”

“这样。就算从里面出来再进去,也不能明确地听出来吧?”

“当然听不出来了,只听得出玄关门打开而已。这怎么了吗?”

“没事。接下来是老太婆……”

木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回头,麻纪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一张皱巴巴的脸不高兴地瞪着他。“干吗?在别人家门口鬼鬼崇崇的,搞什么鬼啊?快点滚回去吧。”

“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人。”

“什么?”

“这一带有估衣铺——不,有当铺吗?愈近愈好。”

“怎么?缺钱用啊?你们这些税金小偷,过得还真爽快。”

“阿婆也有缴税啊?”

“谁要缴那种东西。当铺有啦,走出马路以后,往警察局反方向走,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是一家叫中条的当铺,明治元年创业的老店啦。”

“这样啊。那我等下就去那里赎回你拿去当掉的友禅,当票拿来。”

麻纪不说话了。

青木把脸探到木场面前。“前辈,这是在说什么啊?”

“青木,这么一来啊,密室就不见了。”

“什么?密室?哦,那个房间上了锁的事啊。那是老婆婆骗人吗?”

“不是骗人的。对吧,阿婆?”

麻纪紧紧抿住嘴唇,从木场身上别开视线。她的眼睛虽然湿了起来,态度却依然刚强无比。

“阿婆啊,你的那双势利眼差点就被人戳烂啦。”

“什……什么意思?”

“你踢开门的时候,溃眼魔还在那个房间里啊。”

“你……你说什么?”大叫的反而是青木,“前辈,什么意思……?”

“溃眼魔就是平野的意思。”

“请、请你说明一下,那个房间里除了被害人以外,只有川岛而已,也没有其他人出入,所以……”

“有人出入啊,稀松平常地。”

“有人出入?可、可是就算那样,发现时间和杀害时间相差了四个小时以上,凶手没有逃走,一直待在尸体旁边做什么……?”

青木交互看着麻纪和木场,然后沉默了。

“听好的,青木。贞辅开始监视行动以后,的确没有人进入这栋屋子,确实没有。凶手是在更早以前进来的。他比被害人更早一步潜进屋里,守株待兔。”

“这里这么容易就能侵入吗?”

“这个阿婆不会去留意来自外面的入侵者,她可能睡着了吧。她说这里没有东西可以偷,应该是真的,所以也不会有小偷进来吧。而且玄关根本没上锁,这种房子两三下就可以溜进来了。因为没有理由侵入,所以才没有人侵入,如果有目的的话,要进来是很简单的。只要进入屋子里,接下来只要屏息潜伏,绝对不会被发现。”

麻纪愤愤不平地听着。

“青木,听好了,平野事先潜进来,藏在这栋屋子的某处。这么想就是了。”

——只有这个可能了。

“然后女人和川岛来了。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平野似乎不杀男的。平野一直等到川岛睡着,或川岛离开。这部分是我猜想的,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大概是女人先睡了,川岛早一步离开房间。凌晨三点。”

“然后……平野他……”

“没错,在平野看来,幸亏川岛回去了。命案现场无法从外侧上锁,所以川岛离开,女人睡着的话,那个房间的门锁就是开着的,可以轻而易举地溜进去。平野偷偷摸进女人睡着的房间里,先锁上房门,好让被害人无法逃走。接着他骑坐在睡着女人身上,待她一醒,就动手杀人。不过根据里村的说法,凶手似乎费了点工夫。好像不是一击毙命。此时,川岛折回来了。”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这个。”

木场从内袋里露出用手帕包裹的遗留品。

青木说:“哦,那个啊。”

“川岛把这个忘在什么地方了,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掉在窗户外面。川岛应该是回来拿这个的。听好的,青木,川岛离开时,九成九看到正在监视的贞辅了。如果那个时候他已经杀人了,不可能会再折返的。”

“说的……也是呢。”

“但是平野在房间里,川岛进不去。川岛没办法,只好又出去。他出入了两次,当然……”木场望向麻纪,“……阿婆,你被吵起来了。”

麻纪垂下嘴角。

青木不服地提出异议:“阿婆熟睡得边十一点半以前溜进来的人都没发现,为什么这时候又会被吵起来?三点是三更半夜,是一般人睡得正熟的时间啊。”

“老年人起得早啊,青木。”

“可是……”

“凶手是特意地、不被发现地悄悄潜入,但川岛是大摇大摆地离开的,搞不好离去时,他还说了声多谢照顾哩……”

——川岛那家伙说不定真说了。

木场所认识的川岛就是这样一个人。

“……阿婆,你刚才说你来者不拒,但不会平白放客人回去,对吧?”

“是啊,怎样?”

“我想也是。意思也就说你对进来的人很宽松,但对于离开的人却盯得很紧,对吧?就算客人默不吭声地走进来,也不能没付钱就离开。你一大早就坐在门口监视,这样才不会漏收了事后付款的客人的住宿费。”

“这是生意,说那什么废话。”麻纪小声说。

“不过……案发当天只有一对客人,而且又爽快地先付了钱,你可能也有松懈了,但因为平日的习惯,你还是醒来了,对吧,阿婆?”

“……我是醒来了。”

“你以为客人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人似乎还在客房里。于是阿婆,你动了贪念。这对客人付钱付得很爽快,离开时,再跟他们捞一笔延长费吧——你这么想对吧?于是你就像那样,在那儿坐首等待。因为这样,平野他……”

“想出也出不来了?然后呢?”青木总算思考起来了。

“天气很冷吧,阿婆?”

“只要拿得到钱,这点小事没什么不能忍的。老娘……很穷的。”

“然后呢?前辈,那个……”

“哦,这个阿婆一直忍耐到早上六点半。然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诉诸行动。二月的凌晨冷得很嘛,‘喂,时间到了,付延长费!’阿婆吼着拍门,却没有反应,于是她一脚踹开纸门,里头……”

“……八千代陈尸床上。”

“是啊,所以状况是符合证词的。只是那个时候,平野还在里面。”

“可是前辈,那个房间里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啊。前辈不也看到了吗?没有任何可供藏身之处,绝对没有。”

“那个时候是有的,八千代穿的和服,还挂在那个衣架屏风上,对吧,阿婆?”

若非如此,麻纪就无法确认和服的种类了。

如果里面没有半个人,也没办法从里面上锁了。

“只有骨架的衣架屏风,只要放张皮上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屏风,那个屏风的背后啊,溃眼魔正握着满是鲜血的凿子,战战兢兢地警戒着哪。喂,阿婆,要是你当时就起了贪念,抓起和服,看到凶手的脸,到时候就是你跟前岛八千代手牵着手一起被门板抬出来了。”

“等一下,前辈,那么平野他……”

“就算阿婆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看到那样的尸体,也是会着慌的,阿婆她脸色大变,跑去报警了。平野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逃脱的。”

“可是贞辅并没有看到平野啊?”

“贞辅也没看到这个阿婆回来啊。那个葫芦,那个时候正卡在你刚才卡住的地方。你也没办法区分那是人出去还是进来的声音吧!平野前脚刚刚离开,这个阿婆后脚就折回来了。”

青木低着头寻思,似乎马上理解了。这名年轻部下惟一让木场赏识的地方,就是他的聪明。

“这样啊,有可能。话说回来……这位阿婆为会么甚至打消报警的念头,都要赶回来呢?”

“她改变主意了吧。一冷静下来,贪念就涌上来。她想到一个点子,但如果叫了警察,就没办法动手了。对吧,阿婆?”

麻纪别开脸去。

“这个阿婆啊,被死者的和服搞得利欲熏心了。”

“啊……这样啊,她偷了和服……嗯?所以……”

“是啊,这个阿婆决定暂时不报警,回来后,取下和报折起来,用布巾包了,拿去当铺换了钱,再顺道悠哉地走去警局。这个阿婆实在是胆大包天哪。”

“真的吗?呃……”

“我叫多田麻纪……是真的。”

青木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接着他用充满正义感的口吻责备麻纪说:“你,你为什么不说出来?阿婆,你这再怎么说都太荒唐了!这可是命案啊!”

“啰嗦啦,这有什么不对?你要逮捕我吗?抓啊,抓啊!”

麻纪朝青木伸出双手。

青木不知为何,慌忙地望向木场。

木场抓住麻纪伸出来的手:“阿婆,不要这样,我们已经明白了。青木啊,你这样是不行的。这个阿婆没有恶意,她觉得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这与命案无关。对吧,阿婆?”

“这还用说吗……”麻纪甩开木场的手。

接着她尽其所能地逞强说:“……管他什么人在哪里被杀,那不关老娘的事。可是这事发生在老娘家里,当然要照老娘的规矩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是延长费嘛!”

“延长费?”青木发生愣住般的声音,“……尸体的住宿费吗?”

麻纪听到青木的话,满是白发的头点了两三次。

“你这小鬼真够惹人嫌的。管她是死是活,那个女的都用了老娘的房间啊。你们把那个女的搬走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那是延长费跟补偿费。就算拿走钱包里的钱,都还不够哩。管他是死还是幽灵,该付的钱就是要付。”

青木目瞪口呆地张着嘴说:“连钱都偷啦?”

麻纪朝屋子墙壁踢了一脚,啐道:“你这个死小鬼,别装什么乖宝宝啦!怎样?老娘又不是偷活人的东西。人都死了,还管他什么道义?而且她死在老娘家里,只拿她一件友禅,算是便宜她了。空袭之后,我可是从满地的尸体身上剥衣服穿,一路这么撑过来的。老娘过了几十年苦日子,一个人活到现在,一文钱也不多花,跌倒了也不空手爬起来……”

麻纪滔滔不绝,尽可能地虚张声势。“……这不就是穷人的道理吗!”

“是啊,阿婆有阿婆自己的道理哪。有问题的反而是警察吧?难道完全没有人发现被害人身上的钱不见了,还有现场找不到和服吗?”

“呃,这件事我记得会议中也有提到。”

反正一定是被当成小事,置之不理。木场根本不记得有提起。

岂止是小事一桩,根本事关重大。

青木深深地感觉到一股莫须有的罪恶感及毫无意义的挫败感,接着虚弱地说:“会议上,结论不是说和服应该是川岛拿走了吗?”

“哪有那么随便的结论。”

这个结论实在太投机取巧了,木场应该是感到哑口无言,才会没放在心上。

——这里就这样了吧。

木场大声说:“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不抓我吗?”

麻纪这么说,看起来有些灰心丧气,木场觉得她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

——这个太婆……

木场心想,这个老太婆的人生应该是怎么值得受人称道。就像猫目洞的老板娘说的,世人看待她的眼光一定十分严苛。麻纪一直抵抗着这些批评活过来,然而,岁月似乎也不肯饶过这名女豪杰。

木场对麻纪有些感到共鸣,慌忙甩开这信念头。自己是警官——是守法者。

“我不会抓你啦,只是其他刑警可能还会来问话吧。虽然连一文钱也拿不到,说愈多可能损失愈多,不过你就当成是放你一马的代价吧,麻纪阿婆。”

麻纪默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弓着背走进屋里,粗鲁地关上玄关门。木场望了玄关一会儿,叫住正一脸疑惑地思考的部下。

“喂,青木。”

“什么……”

“我今天请假。”

“啊?为什么?”

“我说要请假就是要请假。你去跟课长说我感冒,什么都好。”

“可是……前辈从来不感冒吧?”

“会啦,我发烧快死啦。汗水跟鼻涕流得跟瀑布一样,你没看见吗?”

木场恐吓说。

青木低喊着“知道了,我知道了”,后退两三步说:“那……现在这件事怎么办?我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

“由你去转告课长。辖区应该不会立刻接受这个说法,搜查方针也不会改变吧。不管怎么样,川岛跟这件事并非完全无关,只要逮到他,案情应该会更明朗吧。”木场说道,走了出去。

青木低着头,跟着木场走了一会儿,到了大马路时,他赶到木场前面,回头就说:“可是……前辈,如果照着刚才的事实来想,不就会得出川岛不可能是凶手的结论吗?那么凶手就是平野了。平野现在正逍遥法外。”

“就算假设平野是凶手,还有一堆问题得解决。没那么简单。”

“是吗?”

“听好了,刚才的说法是解决了一些小矛盾,事实也变得通顺合理了。但是完全没有一个道理可以联系这些小事实,或是解释刚才的说法。”

“道理……吗?”

“对。听好了,我刚才去见了那个医师——降旗,根据他的看法,平野的精神非常不稳定,非常有可能继续犯案。但是他会杀人,似乎就像是一种发作,他不可能会计划性地杀人。”

“报告书上也写了类似的事呢,只是没有人能够理解。”

“我也不懂啊。只是如果照单全收,全盘相信的话,那么盯上指定猎物,诱骗被害人出来,使其落入陷阱这种计划性的杀人,就不符合平野的行动模式了。”

“原来如此。”

“可是就这次的命案来说,只能说那家伙这次采取了不符合他行动模式的行动。犯案前后发生的事,应该就像刚才说的吧。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除掉小矛盾。只是啊……”

青木问:“只是什么?”

“……在平野背后操纵的家伙……”木场说到这里,含糊其辞。

——问题是背后的蜘蛛。

木场抚摸内袋。

——要交给青木吗?

采验、核对指纹。

——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吗?

就算只检验出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事实也不会改变。

木场打消念头。不管这些,最重要的是……

——在思考之前先行动吧。

木场顽强地肌肉这么吩咐他散漫的脑袋。

青木呢喃着什么,一脸严肃地走在木场旁边。

“喂,青木,你走的方向反了。”

木场正往车站的么方向走去,他打算去麻纪说的那家当铺。

从诱导侦讯麻纪时的情况来看,八千代的友禅一定被当到那家当铺——中条当铺去了。

木场吼着:“快点去,要迟到了。”但青木笑着说:“前辈要去当铺对吧?让我陪你到那里吧。”

木场的行动完全被看透了。

就像麻纪说的,走不到十分钟,就看到那家当铺了。老旧的广告牌上写着“中條当铺创业明治元年”【注】(“條”为日本汉字“条”的旧体字,中條当铺因为创业早,招牌上使用的是创业当时通用的旧字体),是古董了。但是店铺本身实在不像是明治元年的建筑物。可能是空袭中烧毁,战后改造的吧。

玻璃门开着,木场穿过门帘。

一个身穿和服的细眼男子不可一世地坐在柜台内,专心致志地看着账簿。

“真早哪。客人,店还没开啊。”

口气很粗鲁,连头都不抬一下。木场想起了朋友中禅寺。

“门不就开着吗?”

“就算门开着,也不代表店开了,晚点再来。”

“那可不行哪……”木场冷不防地把警察手册伸到男人的鼻尖前,“……我说老板吧,这玩意儿可以当多少呀?”

男子缩起下巴,朝上窥看木场。“大,大爷人也真坏哪。有、有何贵干呀?”

“哼,这样就能吓倒你,打一开始就别拽嘛……”

这要是中禅寺,一定马上就对警察手册估起价来了吧。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啊,是的,小的名叫中条高,是小店的第四代当家。请、请问有何贵干?”

“柜台一向是你在负责吗?”

“是的,大部分都是小的看店,有何贵干呀?”

“贵干贵干的,我又不是什么大官。不过不管啦。我说你啊,你认识那边那间卖春宿的多田老太婆吗?”

“咦?您说有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家的麻纪婆吗?”

“对,就是那个阿婆。”

“小店是正当经营的当铺,与非法之事完全没有瓜葛……当然,小的也不会去玩女人。其实小的是这家当铺掌柜的招赘女婿,对老婆那个……抬不走头来……”

“没人在问你这些,呆头鹅。”木场蛮横地说道,在柜台旁边的入口处坐下。

“那个阿婆常来吗?”

“偶尔,但可能没什么东西好当吧。”

“我说啊,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天,阿婆拿了件和服来当,对吧?你记得吗?”

“什么时候?溃眼魔……哦,那一天吗?可是她会在出那种事日子里拿东西来当吗?”

“是我在问话,那是半个月前的事,看你的账簿。”

“啊……对了,警察来过,过来问话,是那天哪。错不了,原来如此。”

“我叫你看账簿。上面不是写着吗?是几点的时候?”

“几点哪,大概这个时间吧,还是要更早一点?蛮早的,不……”

“给我说清楚点。”

“大、大概现在这时间……还不到八点,七点半过后。”

木场追问:“真的吗?”中条回答说:“小店七点开门,八点才营业。”他说的店门开得早,是代代传下来的习惯。

“她拿什么来当?”

“女人的和服,很稀罕的水鸟花样……可能是鸳鸯吧?我记得很清楚,是加贺友禅,很高级。其他还有和服外套、披肩和和服腰带。”

青木向木场拿眼色,没有错。

“东西在哪里?”

“不在这里了。”中条挑起有些上扬的眉毛,眯起眼睛。

“没有被赎走吧?流当了吗?”

“卖掉了。不,应该说是被赎走了。”

“说清楚点,到底是怎样?叫你看账簿啦。”

“我是说,那天有另外一个人……”

“喂,等一下,当到你这里的当天就流当了吗?”

“不是的,那件和服打从一开始就……麻纪婆一开始就说她不打算赎回去了,我也没有给她当票。这也是当然的,那种和服,那个老太婆就算想穿也穿不了嘛。真恶心,留在手上真是平白糟蹋。”

“然后你把衣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大爷……那、那是赃物吗?哎呀呀呀,这下糟了。老太婆也真是罪过哪,真过分。这种情况小的也算是有罪吗?”

“叫你闭嘴看你的账簿!是谁赎出去的?”

“咦?呃,小的并不是在隐瞒什么啊,小的丝毫没有隐瞒。那个时候过来的警察,一开口就问说有没有看到可疑的男子,他是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人,说那个人就是溃眼魔——姓平野是吗?净是打听那个人的事。那种野蛮人,小的一点儿都不清楚啊,所以小的就说不知道。警察问的问题,小的都不回答了。哦……啊,有了,在这里。”

中条翻着账簿,睁大眼睛,他可能近视。

木场也凑过去看,中条立刻合上账簿。

“干吗藏起来?”

“呃,没有,只是那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那个人一下子就过来了。感觉麻纪婆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来了。”

“前脚出后脚进?”

这太快了。

“欸,那个人一下店里,就对我说:‘冒昧请教一下。’嗯,我就心想,怎么,不是客人啊?嗯,我这么怀疑,想说他是不是要来问路的。结果那个就说了……“

——刚才的老婆婆是不是拿了一件和服来典当?

“我也没必要隐瞒,就说:‘是的,没错。’结果啊……”

——是不是一件水鸟花纹的华丽和服?

“那个人这么问,这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吧?我就说:‘是的,没错。’结果……”

——这样啊。我想那一定是我女伴的和服,不小心忘在那边的旅馆了。能不能让我稍微看一下呢?

“他这么说,我觉得奇怪,想说忘记和服,那不就成了祼女了?可是我也没理由不给人家看,而且东西根本还没收起来,所以,我就让他看了。结果啊……”

——哦,这的确是我女伴的衣服。啊,太好了。老婆婆那里我会去说一声,我可以把这个赎回来吗?

“就是这么回事。啊,那个男的是小偷吗?没那回事吧?这件事很蹊跷吧?这真的很奇怪呢,怪事一桩。”

如果说是女伴的衣服的话……那么那个人是川岛新造吗?

或者也有可能是平野。考虑时间等条件,平野的可能性很高。

当铺老板频频晃着脖子,又悄悄翻开账簿。

“然后啊,那个人虽然说要赎回去,可是他又不是典当的本人,所以我就想说,得先把和服当成流当品处理才行。”

“怎么,你就只想赚钱吗?”

“可是大爷,要不然账目就不对啦。照道理说,要写成麻纪婆典当,然后流当,再卖掉这样才行。”

“你不是说连当票都没给人家吗?”

“呃,那是,所以说……”

“所以你上头写的人是谁?这应该要留下姓名地址吧?还是只是买走的话,不会留下数据?到底是怎样?让我看账簿!”

“呃,小的也不敢做那样的事,所以账簿就当成是那个人拿来典当的……咦,还是抹消了?所以……那个人……哦,在这里。”

木场再次望过去。当铺老板扭过身子,让账簿远离刑警。

“有了有了,因为很麻烦,所以我把它当成特例处理了。只多收了二十圆手续费,当做是被赎回去了。呃,赎回去的是川岛先生。”

“川岛?川岛什么?”

“川岛……喜市先生。”

“喂,你再说一次!”

“川岛喜市先生,地址是千叶县……好远哪,千叶县有兴津町茂浦……这是哪里啊?”

木场望向青木,青木有些激动地问:“老板,那个是……长得怎样?”

“什么?一个很普通的人啊,好像戴着眼镜。”

“不是光头、穿军服吧?”

“光头?那个人好像没秃吧。衣服的话,是普通的开襟外套,就像大爷们穿的那种,似乎没戴帽子。很年轻,还不到三十。”

“前辈……”

川岛喜市只是平野佑吉的朋友,他只是把降旗介绍给平野,角色仅止于此,与本案无太大关系。从降旗的话听来,虽然川岛喜市有些可疑,但木场之所以会在意这个人,只是因为他与川岛新造同姓,以及他目前行踪不明,仅此而已。

然而……

为什么这个喜市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冒出来,赎回前岛八千代的和服?而且多田麻纪会把八千代的和服拿来这家当铺典当,不管对谁来说,应该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才对。

“喂,青木,川岛喜市这个人后来……”

“没有线索。川岛喜市似乎是个假名——或者因为战后的混乱,使得住民票等数据散失了,他的出生地以及正确的经历都不清楚,当然目前的行踪也不明。”

“青木。”

“是,我了解。虽然一样是川岛,但是川岛喜市……有可能是溃眼魔对吧?”

“噢,你的意见……说平野原本就不是凶手的那个意见,这下子就说得通了。我对川岛新造是凶手的说法无法接受,但如果说平野是凶手,也无法释然,但是……”

“川岛喜市和平野很要好。如果有人假冒平野的名号,川岛喜市也比川岛新造更有可能。这……”

中条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咦”了一声。“那个人是、溃、溃眼魔……”

“混账东西,还不一定是。老板,这事不话泄露出去。要是你敢吐露半个字,就没收你的执照——不,把你逮捕。你的那场交易……违反的法规对吧?”

虽然木场不知道这抵触了什么法令,但他感觉似乎是违法行为。木场自己都觉得话说得太随便,但当铺做的也不完全是清白生意,这种威胁似乎格外有效。四代当家再次“咦”了一声。

“再说清楚一点,把你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知不知道全日本有几万个戴眼镜、穿开襟外套、不到三十的男人啊?”

“呃,说、说的也是呢,啊啊啊,淤伤,那个人的脸上有淤伤,在左脸颊这里,有一块像被打过的淤伤。嗯,的确有淤伤。还、还有,是啊,他的声音很尖,啊,不是大爷这种粗哑的声音,而是很细的……啊啊、失礼、失礼。”

当铺老板吓得魂飞魄散。一夜未眠的剽悍刑警,相貌似乎相当吓人。

“还有呢?”

“哦,出手大方。”

“你这家伙,揩了人家的油是吧?”

“呀,大爷饶命!”当铺老板缩起脖子。

“川岛……喜市啊……”

“这……初期搜查完全失败了呢,前辈。”青木僵着一张表情说:“我们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平野他……到底怎么呢?前辈……”

然而木场仍旧无法信服,就算川岛喜市是凶手,他也……

——只是个被操纵的人偶罢了。

青木说“我不能默不吭声”,快步移动。木场告诫当铺“不许违法交易啊”,离开店里。青木快步走着,频频斥责自己:“不行,真的不行。”

“什么东西不行?”

“不行,我赶不上前辈。我连看清真相都办不到,只知道急功近利、被蒙蔽了眼睛。不,我一心只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真相……”

“混账,什么真相?根本什么都还没确定啊,我们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你冷静点,听什么就信什么,所以你才没有长进。”

该冷静脑袋的是自己——木场心想。

青木说:“我才没听什么信什么呢。只是我不固执已见,对于合乎道理的意见坦率地佩服而已。”

两人经过麻纪家前面的小巷,来到四谷警察署前。几名制服警官正聚集在入口附近。

“啊,是警视厅的……木场兄和青木!”

突然被人叫住,木场有点吃惊,不高兴地转过头去。青木说:“哦,七条兄。”

四谷署前面,蝾螺——七条刑警四周站着数名警官。

“我不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不过来处正好。木场兄,你看过这个女人吧?她这前人在现场对吧?”

警官让到一旁,女子现出身影。

她的双臂被制服警官抓住。

妆化得得浓,服装花哨,是娼妓。

记忆在鼻腔苏醒,女人的味道。

——志摩子……吗?

“你们很烦欸,跟我没关系啦!放开我啦!”

女人和那天晚上一样,厉声尖叫,拼命挣扎。

“这个女的怎么了?”

“哦,她是曾和川岛接触过的证人,是重要关系人。她逃走以后,我们一直监视着池袋车站一带,却怎么样都逮不到她。当然逮不到,因为这家伙把地盘移到淀桥去了。”

“怎么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了?”

“是啊。那边是别人的地盘,结果起了争执,还上演了全武行。”

“全武行?娼妇与娼妇吗?”

“不是,对手是流氓。新宿一带啊,不管是通过拉皮条的还是跑单帮的,都需要大姐头的许可,因为背后有黑道在控制。这家伙差点被流氓用草席卷起来扔进河里的时候,被淀桥署的人给救了。由于我们把她列为关系人,发生肖像画,所以收到了淀桥署的联络。认得她的只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去把她给领过来了。”

“你们搞错了啦!不是我啦!我才没看过你这种肥河豚哩!讨厌啦,放开我啦!”

“你啊,差点就要被人家给了结了,那边是黑道的势力范围,像你这种跑单帮的流莺,是不能随便做买卖的。”

“那你们去抓他们啊!干什么抓我嘛,比起我这种靠身体赚钱的底层女人,在红线另一头操纵女人、剥削女人、凌虐女人,只顾着自己赚大钱的黑市商人更坏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问题是青线【注】(相对于可以合法买春卖春的红线地区,非法进行买春卖春的私娼地带称为“青线地带”。源自于警方在地图上以红线、青线标志出该区域)卖春啊。不过我们不是抓你是保护你、救了你,所以你合作一点吧。你差点在骑兵队电影公司被掐死的时候,救了你的不就是我吗?喂,木场兄,你也帮我说几句吧。”

“这女的……”

木场用那双小眼睛仔细凝视女人涂满眼线的眼睛。女子察觉他的视线,瞪了回去。看这情况……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搞错人了吧,七条。”

七条惊愕地“咦”了一声。

“是吗?不会错的啦。木场兄,就是这家伙啦。你是怎么了?喂,你们几个也记得吧?”七条质问制服警官们。

木场大声喝道:“不是她啦!你们就放了她吧。现行的法律就算可以保护、指导流莺,也不能逮捕她们吧?”

“喏,看吧?你这个死脑袋,眼睛长在哪里啊?叫你们放开啦!”

女人粗鲁地甩开制服警官的手,就像那天晚上,身子一翻,往后一跳,在木场前面背着身子说:“不要小看我红蜘蛛志摩子!竟然把人拖来这种怪地方,搞什么嘛!至少也该付我回去的车钱吧!”

她气势汹汹地对着七条等人破口大骂。

木场用力抓住她的手一扯,低吼到:“喂,你适可而止一点,再骂下去对你也没有好处。”

志摩子默默地,以一种像是瞪视、又有些害怕的眼神仰望木场。

木场将脸凑近她戴了耳饰的耳朵,压低声音,不让七条等人听见地说:

“你的绰号叫红蜘蛛吗?那么盯上你这只红蜘蛛的蜘蛛……又是什么颜色?”

与那天晚上相同的香味。

志摩子瞬间沉默,说道:“哼,我才不买你的账!不劳官差操心!”说完后,她动作敏捷地奔离现场。

男子抱着双肩,静静地颤抖。

女子以温柔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隙缝间吹进来的风抚过男子的后颈,男子更感不安,双手更加用力。

他想起母亲。母亲一定也曾经在这栋破屋里,害怕着空隙吹进来的冷风,像这样抱着身子承受着——想到这里,男子悲伤不已。

“你……什么都没有做。”女子的声音好温柔,“你只是想要雪清令堂的遗恨。”

“可是……可是那个女的死了。”

“那是溃眼魔干的,不是你害的。”

女子柔软至极的手呵护似的放在男子的肩膀,她的肌肤感觉到男子的心跳。女子呢喃似地说:“要放弃了吗?”

此话让男子僵住了。“这……办不到。”

“另一个女人……在哪里?”

“我已经知道了,我见过她好几次,错不了。她和那个女的不同,现在一样在当妓女……”

“还在……当妓女。”

“对,肮脏的妓女。杀了我母亲的妓女。”男子愤恨地说,闭上眼睛。

“停手吧。”女子悲伤地蹙眉,接着虚弱地、叹息般地说:“再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已经够了吧?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了。再继续下去,你一定会恨我的。”

男子抬头,僵硬的脸转向女子。“不会那样的,你告诉了我真相,如果没有你告诉我,我连母亲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

“你并不打算杀她们的……对吧?”

男子再次垂头,视线落向昏暗的地板木纹。

女子在背后望着男子的侧脸。“会不会是你的朋友……在某处监视你的行动,然后……想要向你报恩呢?”

“报恩?因为我……帮助他逃走吗?”

“我这么感觉。”

“这……”

“那么,另一个女人迟早也……”

“换句话说,就算置之不理,那个女的也……”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你的愿望即将实现。”

“住口,我、我快要疯了!”

男子用力捶了地板三下。女子用力抱住男子肩膀,镇住他的激情。女子虚幻地声音取代空隙吹进来的风,抚过男了的后颈:“所以说……这与你无关。我说的停手,指的是这件事。”

“不要、不要!我已经受够了!”

男子抱住头,捶打地板,恸器不止。

女子以悲伤而虚幻的声音,不断地向男子的背后倾吐:“你……不愿意让你的朋友继续犯下滔天大罪……对吧?”

男子浑身一震。

“真可怜……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束手无策了。”

“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而我……把你卷进来,连他都卷进来……然后……”

“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就收手,逃得远远的吧。”

“你也……跟我一起……”

“这……我做不到……”

女子温柔地抚摸抱住她的男子脸颊。

06

或许是心理作用,樱花蓓蕾似乎变得比昨日更加饱满了些。

生苔的墓碑周围散发出超市的泥土气味,与依稀隐含春天的草木香味糅合在一起,仿佛在昭告世人,现在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季节。

伊佐间在墓前合掌膜拜,他完全不晓得里面埋了什么人。

一旁的今川一样合掌拜着,姿势还是有点像动物。伊佐间看起来毫无信仰,感觉像是会做起神道教的拍手祈祷,而今川与其说是膜拜,更像是在默祷着什么,感觉有点诡异。

这里是织作家的墓地。

两人自从是亮遭到杀害那天起,就一直都留在织作家。说逗留是好听,但说穿了只是被警察限制行动罢了。

伊佐间和今川只是单纯的目击者,织作家的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完全没有理由遭到怀疑。只不过织作家似乎不是个寻常家族,命案发生已经过了四天,事情却没有对外公开,不仅所有的相关人等被下达封口令,而且未经许可,还禁止外出。

既然扯上关系,也只能自认倒霉,早早认命——今川说的十分达观,但他与闲闲无事的伊佐间不同,有生意要照顾,应该感到很为难才是。只是今川上个月好像也碰上相同的状况,或许他已经习惯了。

伊佐间环顾庭院。

放眼所及,皆是樱树。

伊佐间想要数一数究竟种了几棵树,但他数到第八十二棵时放弃了。

“两位……还在这里吗?”宛如凉风的声音。

茜在墓碑后面。

表情很柔和,但她并不是在笑。

“嗯……哦。”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回答的问题。

“真的……万分抱歉,竟然把客人卷进这样的麻烦里。”

这句话从昨天起,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有难……”伊佐间说到,点了两次头。

今川说:“伊佐间,你省略‘同当’两个字,人家会听不懂的。”

她的嘴角虽然在微笑,眼睛却满是悲伤。

——总比哭泣好呢。

伊佐间这么想道。自从邂逅以来,茜不是在哭就是在道歉,总是受人欺侮。

现在要好多了。

应该是极为不堪的浪荡丈夫死了,年轻的未亡人却仍然哭了三天三夜。她失魂落魄,不管是母亲刚强的言语、妹妹的鞭策的话语、旁人安慰的词语,她都完全听不进去。

伊佐间有些惊奇,纳闷这个世上真有值得如此悲伤的事吗?他了解悲伤、难过这种心情,但一辈子都不可能哭成那样把。

不知道是被“丧主不振作怎么行”这句话给激励,还是深深明白除了自己以外,没人会为那个窝囊废送葬,又或者是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茜总算恢复了自我。其实到了昨天,她才恢复到可以像这样普通交谈的状态。

“今天……很温暖。”

没有意义的寒暄。

身为闯入者的伊佐间不好过问人家太私密的问题,却也不能随便说些有的没的安慰,简直像体现了目前的季节,只能表现出尴尬的态度。

这种尴尬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伊佐间毫无头绪。

当然,案子一旦解决,他们应该就可以重获自由,就算没有解决,不久后警方应该也会释放他们,但伊佐间完全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时候。遗体被送交解剖,还没有送回来,也不能办丧事。警察每天都过来询问同样的问题,相同的时间一再重复。就像昨天如此,今天应该也将如此,一想到此,伊佐间有种错觉,仿佛这怪异的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

织作家的五名女子、两名佣人,以及两名闯入者的共同生活。

——完全是苍蝇。

伊佐间这种感觉更深了。苍蝇飞过来停下,应该立即就飞走,不会传说深刻的关联,然而这只苍蝇却被磨尽了绘画里头。

伊佐间想起了仁吉的话。

如果借用那些没口德的家伙的说法。这栋宅子确实是蜘蛛网的洋馆。

——掉进蜘蛛网的苍蝇。

那么蜘蛛就是真佐子吗?或者是……

“警察请两位到大厅去……”

“又……”

“嗯,是的。”茜说道,又幽幽地——真的是幽幽地——笑了。

昨天和前天,警方的侦讯从上午开始,快到中午时轮到伊佐间和今川,然后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阿节特地为他们准备了午餐全都凉掉了。伊佐间心想今天八成也会如此。

——那个时候……

总共有五个人——伊佐间、今川、茜、真佐子以及耕作——目击到苍白的手掐住了织作是亮的脖子。依常识判断,这五个人绝对不是凶手。在赶往现场的途中,他们与葵、碧会合,耕作则绕到庭院去。所有的人都进入书房以后,耕作才再度现身。

关于这一点,警方严厉地追问耕作。为什么他会一个人绕到庭院去?太可疑了,抵达得太晚这一点也启人疑窦。

耕作供称,因为他当下认为凶手会从庭院逃走。事实上,犯罪现场从内侧上了锁,凶手就像耕作预测的,破窗而逃。然而遗憾的是,耕作并没有看见凶手的影子,因为他到得太晚了。

之所以花了那么久才到,是因为路径太遥远了。

要从大厅走出庭院,再前往书房,似乎必须绕上一大段路,比从邸内的走廊过去更遥远。这栋屋子构造复杂,难怪无法直接出去庭院。警方再三勘验过耕作行走的路线以后,得到一个结论:虽然绕了一大段路,但已经是最短的一条路线了。

换言之,建筑物的设计如此复杂奇怪,对凶手来说是侥幸的。

屋子里也有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就是女佣阿节,以及五百子刀自两个人。

阿节当时正单独行动。至于她在做什么,其实也没在做什么,她想要抄近路从别的楼梯走下去,却滑下两阶,重重地装到小腿,痛得鬼哭神嚎、满地打滚。她说她只是想要比主人和客人更早一步感到大厅而已。就算阿节说谎,是亮的喉咙也是被一双大手几乎扭断地掐住,而阿节的手腕很细,手掌又很小巧,即使她是个怪力女,也不可能是凶手。

至于五百子刀自,当时她正在房间用午餐。平常是茜服侍她一起用餐,但那时茜正与伊佐间等人在一起,所以没有任何人陪伴,她独自一人吃饭。刀自的房间虽然不能直接从大厅过去,却与大厅相邻。

伊佐间只瞄见过一眼,五百子是个年过九十的银发老媪。

她的脚和腰都不太行了,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坐着不动,所以根本不必考虑。

那么,邸内的九个人都不可能行凶了。

这种情况,自然应该视为外人下的手。

但是……如果这是一个细致的,或大胆的诡计,情况就不同了。例如说,这是不是整个家族联手进行的犯罪计划呢?仔细想想,被杀害的是一族的污点,家名之耻——是亮,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

如果视为了制造家人不在场证明而做的手脚,先决条件是必须让伊佐间和今川等外人目击到凶手行凶的一瞬间。

但是应该没有人能够预测被害人的行动——除非是亮自己也是共犯,但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关于这点,虽然也可以把被害人引诱到书房,但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就完全是运气了。就算不管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家里的任何一名成员都会想办法要他看那里,但是如果书房和走廊上的人无法沟通联络,就很难像那样合作无间。不得不说时机太巧妙了。

而且应该没有人料得到伊佐间和今川会在那个时间拜访织作家。虽然他们是有耕作请过来的,但并没有约好哪一天几点到。

如果这一连串的事件是设计好的,就必须把仁吉也当成共犯,但即使如此,没有今川来估古董,伊佐间也不可能造访这里。所以凶手必须先料到伊佐间会把今川找来,计划才有可能成立。再说,伊佐间与仁吉的邂逅……

伊佐间觉得荒谬,不再想下去。

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集聚罢了。如果这个状况是某人的意志所造成的,那么那个人肯定是巧妙的编织不断发生的位置状况,并临机应变,随时设下机关。但这么一来,需要事前缜密的准备的精密犯罪就不可能成立了。

所以凶手才会来自外面,逃向外面。

——蓑衣斗笠的男人……女人。

伊佐间怎么样都是无法释怀。

他一开门就听见有人说话。

“……我说话。”大个子刑警。与其说是个子高,更应该说是尺寸大。那个刑警的体格就像常人的比例再扩大一般,他的脸上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伊佐间记得他姓矶部。

“你啊,凶手是从庭院逃走的,你人在庭院却没看到,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

“真的假的?”

矶部刑警旁边站着一个长得像石鱼的刑警,一脸不悦。伊佐间记得他叫津畠。

耕作正遭到他们逼问。

“是亮是我儿子,我干嘛要杀自己的儿子?”

“又没人说是你杀的,只说你没看见凶手很奇怪啊。因为你可能协助凶手逃逸,或视而不见、知情不报……”

“我干嘛要那么做?”

“可能是为了包庇什么人,原因很多啊。而且你因为你儿子的关系,受尽屈辱不是吗?”

“我才不会因为那样就杀儿子!”

“没人说是你杀的啦……哦?”

矶部刑警似乎总算发现伊佐间和今川进房了。

“喂,你们过来。出门新生,你这边已经好了,晚点再继续。”

耕作庞大的身躯慢吞吞地站起来。

接着他那双肖似外国人的眼睛望向伊佐间,表情悲伤地纠结在一起。

伊佐间也垂下嘴角,他只能露出这种程度的表情。耕作摸着光头,咽下应该是无处排遣的感情,起身离开椅子。

“快点过来,快点!”被催促了好几次后,伊佐间伴同今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坐下,矶部就“喂”了一声。“我们跟东京警视厅还有神奈川本部都照会过了。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啊?啊?”

矶部接着这么说,用中指敲打桌子。“你们两个是全国漫游,到处参观命案吗?啊?”

“不知不觉就变成那样了。”今川语气诚恳地说道。

矶部骂了句:“开什么玩笑!”换成用手掌拍到桌子。

“算了,反正逗子跟箱根的案子不可能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先不管这个,伊、佐……”

“伊佐间。”

“伊佐间先生,你说你看到奇怪的光线,那是类似于手电筒的光吗?”

“不,就是闪光……”

“闪光也有很多种啊。”

牧场与樱树直接的——蓑火。

伊佐间没办法恰当地形容。他说看见了,但那或许只是草露反射阳光,也有可能是玻璃碎片。

这与早晨目击到的蓑衣斗笠男子的关联性相当薄弱而且毫无根据。伊佐间虽然姑且向警方报告这件事,却完全不被当作一回事。

“就是不懂你说的什么蓑衣发光。蓑衣是稻草编的吧?稻草哪里会发光啊?只是啊,现场……”

矶部争相说什么,却被津畠制止了。

此时两名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差点撞上桌角,总算刹住脚步,行了个最敬礼。

“呃、那个、刚才接到联络,不、不得了了!那个,在此报告!”

津畠慵懒地鼓起脸颊。“每边都很不得了好不好?到底怎么了?”

“木更津的绞杀魔被逮捕了!”

“什么?那……事情一口气解决了吗?”

“绞杀魔是五天前遭到逮捕的,好像是在茨城白吃白喝……”

空欢喜一场。

津畠才刚睁大的眼睛闭了起来,一面吐气一面脱力。“五天前?啊,果然。白吃白喝?”

“是的,刚才接获通知,说凶手已经自首,所以要把人交给我们。”

“我马上过去。喂,矶部,这里交给你了。”

说完后,津畠刑警浑身脱力,以全身表现出他意志消沉的心情,无精打采地带着警官退出了。

矶部茫然地望着他的身影,不服地说:“这早就知道了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而且……什么叫给我?这叫我怎么办才好嘛!”

尽管伊佐间和今川在场,矶部却骂着同僚“王八蛋”,噘起嘴巴。

“早就……知道了?”

“绞杀魔是木更津的一个土木工人,欠了一屁股债,女儿又遭到讨债的凌辱,一气之下动手杀人,然后逃亡,连债主都给杀了。那起案子本来就只有这样,最初就知道跟胜浦的案子无关嘛,真是的。早就知道了,没关系的啦。”

“那……”

“所以说……是拖延时间,因为柴田家。”

“可是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本来我们是抱着那种希望啦。可是这下子完全明白了。五天前就逮捕的话,没办法拿来搪塞,也不能用来拖延时间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次的是亮命案和上次的教师命案是同一名凶手所为了。这应该是怨恨柴田或织作,又或者是那所女校的什么人敢的好事吧,啧!”

矶部频频用他粗壮的手指抚摸小巧的眼镜。

毛毛躁躁的,看得人都烦躁起来了。

“刚才的……”

伊佐间很在意矶部刚才说到一半的话。不必多说,矶部也明白他的意思。

“哦,遗体的衣服上验检出几根稻草屑来。你不是提过吗?蓑衣凶手一定是那个穿蓑衣斗笠的男人呢,绝对不会错。”

——男人……吗?还是女人?

一片沉默。

到了第四天,该审问的问题也问得差不多了吧。矶部喃喃自语地独白起来。

竖起耳朵一听,似乎是在抱怨津畠刑警对他的态度。没有多久,矶部就又呢喃其莫名其妙的话来:“……说起来,我在千叶本部都是射击技术最好的一个。手枪的种类、还有从零件到性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而且我可是靠着射击本领当上警察的,竟然小看我。从军时代也是,结果当的是机关兵,连一次枪都没开到,真的是……”

今川看到他这个样子,对伊佐间耳语说“这个人有点危险”,但矶部似乎连这句话都没听到。他似乎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因大概是织作家的女人们。

首先是三女——葵。

刑警们连日受到这位才女的舌锋折磨,连自尊心都被粉碎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警察在摆出高压的态度上向来所向无敌,这次却尝到了无比的屈辱。

光是文革几点几分她人在哪里,就得花上一个小时。有时候还会落得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下场。

这要说是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站在一旁听,葵所说的也全是正论。

刑警总是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所以态度十分强硬。但是站在葵的角度来看,她是被害人的家属,没理由要对警察低声下气。葵首先便滔滔不绝的教训警方,说他们那种“喂,快给我招”的口气根本是莫名其妙。她的饶舌让刑警赶到厌恶。他们摆出一副女人就不该多嘴的态度,继续不讲道理地重新挑战。但这个做法错了。说起来,大部分的刑警都词不达意,不仅如此,他们贫乏的词汇大部分都带有歧视女性和弱者的色彩。就算说者没有那个意思,听的人也一定会气得怒火中烧。警方因此更加受到抨击,连一声也吭不出来。

葵顽强地得教人拍案叫绝。

说到顽强,真佐子也相当顽强。

真佐子并不会像葵那样有条有理地加以抗辩,她只是表现的十分刚强。这招用在警察身上似乎意外地有效。如果警察一吼就随机没来由地道歉,那就输了。但是如果对警察的咆哮毅然地回道:“做什么?”刑警也会迎头受挫。弱势果断的反驳说“我一概不知”、“我完全不知情”,刑警除了“这样啊”之外,也无话可说了。

这个贵人身上完全看不到任何愧疚不安,固若金汤。真佐子的话没有半点迟疑,散发出来的威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伊佐间觉得就算真佐子有所隐瞒,只要像这样表现出堂堂正正的态度,也绝对不会被拆穿。

另一方面,次女——茜则完全相反。

茜原来就已经哭得不成人形,错乱平复后,她也毫无自信,警方强硬地逼问,她的意见就动摇,更进一步威吓,她就撤回前言,搞到最后还哭着谢罪。没有人认为她有过错,更何况完全没必要向警方道歉,但是总之茜就是道歉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外子肯定都给世人造成了麻烦,对不起,我罪该万死——她就像这样道歉个没完。

这个样子,警方也束手无策。

西的态度与其说惹人同情,不如说更形同卑贱;与其说坚韧不拔,不如说更让人觉得难看;在感到怜悯之前,更教人不耐烦——或许的确是如此吧。只是伊佐间很了解茜为何会表现出这种态度和心情。人本来就不可能每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是每件事都照道理来思考行动。很多事常常分不清左右,也有许多时候不明白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只要被有权、有理的人强烈地质疑,就会动摇、转向。

所以伊佐间很同情茜,也觉得责备她太残酷了。或许也因为和茜交谈后,伊佐间发现她是个聪明而且相当有主见的人,所以才更这么想。

还有四女——碧。

听说碧也是先前发生的教师绞杀事件的目击者。

这名伶俐的少女在接受讯问时,以一个中学生而言,应答得远比姐姐和母亲更平常。

但是就混淆警方视听的观点来看,也没有什么差异。

她似乎是基于信仰作证的。

不是“是这样”,而是“应当这样”。

先前的事件里似乎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目击者是否看到疑似凶手的可疑人物——似乎是妖怪……?听说碧的回答是:“那种东西不能够存在,所以不可能看见。”不是“没看见”,而是“不应该看见”。

这种情况,究竟是否该全盘相信她的话?肯定相当难以判断吧。之前的案子里,可能是妖怪本来就不存在这样的常理判断占了优势,所以碧的证词顺理成章的被采用了,但这次的情况却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不在场”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如果是“神总是看着我”,没有任何刑警会欣然接受。

但是碧又太过于年幼,不好对她大吼:“你开什么玩笑!”而且她的态度诚恳,容貌又娇弱可爱。

最重要的是,碰上信仰问题,没有一个警察能够正常应对。

伊佐间觉得这个问题一定让警方头疼无比。伊佐间对宗教毫不执着,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碧这种女孩。在织作家的女性当中,碧也是感觉距离最遥远的一个。完全不了解她在想些什么,期望什么。

如此这般,警方被平常根本没必要操心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

矶部发了好一阵子牢骚以后,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啊,真是的,喂,对了,去那个老太婆那里吧。喂,那边的,那个老太太脚不方便是吗?一定要去她房间吗?这样啊,知道了。嗯,没你们的事了。那个老太婆是唯一一个目击者哪。好,走吧。”

矶部摇晃着庞然巨躯,站了起来。

“目击?”

伊佐间姑且探问。他当然知道可能得不到回答,但说不定矶部会在发完牢骚后嘴巴变松一些,泄露一点情报。

不出所料,矶部侃侃而谈:“老太婆的房间看得到庭院,她看到……有个女人逃走了。”

“女人?”

“不晓得。老太婆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看她都那把年纪了……”

——女人。

伊佐间感到一阵恶寒,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矶部嘴里嘀咕个没完,打开黑色的房门走了出去,伊佐间看着他庞大的背影,逐渐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倦怠所笼罩。这对于总是悠然自得的钓鱼池老板来说,是件很难的事。

警方一离开,今川就站了起来说“啊,肩膀僵掉了”,大大地转动头部,接着又像闻味道似地把鼻子凑近椅子,以古怪的语调说:“啊,好棒的椅子。”

此时,阿节踩着震天响的脚步进来了。

“哎哟,讨厌死了,那个刑警真够恶心的。哎呀,客人,肚子饿了吗?不可以吃椅子呀!”

“我不会吃的。”

“随便啦。我可以坐这边吗?”

“呃,这里不是我家。”

“应该可以把?”伊佐间说,阿节便说“这椅子平常是不能坐的哟”,她笑盈盈,喜孜孜、蹦蹦跳跳地坐了上去。

这个女孩开朗活泼,相当讨喜,却一点也不紧张。伊佐间对她说:“小节人好开朗呢。”阿节便一脸严肃地说:“不好意思,可是我一点都不伤心。”接着她急促地说道:“我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嘛。明明死的是熟悉的人。可是跟大老爷那不一样嘛。虽然对小姐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不伤心。”

今川闻言再次回座,大舌头地问道:“阿节小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阿节依旧急匆匆地回答:“前年,代替之前的睦子姐。”

“睦子姐?”

“你不认识?一样是女管家啊。”

“完全不认识。”

伊佐间不可能认识。

“睦子姐被过世的少爷看上,觉得害怕,所以辞职了。听说少爷一直向她求爱。”

“少爷指的是亮先生吗?”

“是啊,还有其他人吗?”

“可是你说前年,是亮先生入赘不是大前年的事吗?刚结婚就花心?”

“刚新婚就花心啊。好像啊——啊,这话不能传出去哟——小节跟少爷啊,床第之事好像不太顺利。这话只能在这里说。”

“床第……”

“就床第之事嘛,好像一直被拒绝哟。”

阿节不知为何,蹙起眉头,频频摇手。

“拒绝?谁拒绝什么?”伊佐间追问。

阿节露出更恐怖的表情来。“爱上人家,好不容易成婚的男人,会拒绝女方吗?拒绝的是小节啊。她拒绝自己的老公,所以少爷才会花心。才刚新婚,是亮少爷也真惨哪。”

“惨的是茜小姐吧?”

“这也是啦,可是这该怎么说呢……”阿节话中有话,“……少爷那个人虽然是很差劲,可是我觉得那多少是茜小姐害的……”

阿节换过交叠的两条腿,明明没有人要求,她却以广播里的人生咨询节目般的口吻说了起来。

这话似乎在她心底积压了很久了。“……怎么说……我虽然不讨厌茜小姐,可是也喜欢不起来呢,虽然我觉得过意不去啦,真的很过意不去啦。”

这个女佣意见还真多。

“那不就叫讨厌吗?”

“不是啦。茜小姐是个非常好的人不是吗?因为人好,怎么说,就不好说她的坏话了啊!”

“可是她总是在向别人道歉。”

“所以说,被她道歉说都是她不好,那被道歉的人是怎样?大部分的人都比她差劲,那不就变得差劲到不能再差劲了吗?被那么谦虚、那个内敛又能干的老婆低声下气地道歉个没完,那不成材的人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去死吗?尤其那个是亮少爷差劲成那样,根本就没救了嘛。”

“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吧。”

“是鸡蛋里挑骨头啊。可是就算没有恶意,有时候谦虚也是会伤人的。那种卑躬屈膝,反而会伤到别人的自尊心。而且是茜小姐完全不反抗,要是她会自我主张、会反抗或是会骂人,男方也才知道要怎么应付啊。”

“这个嘛……”

伊佐间是没有想过,不过或许也有这种看法的。

茜那种过度谦虚的态度,不仅是自己的立场,甚至可能把对方的立场都毁掉。

今川开口道;“绝对服从是一种问题。因为服从的一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就算失败,也不会被责备,对于下令服从的一方来说,反倒是非常棘手的。”

这道理听起来让人似懂非懂,但阿节似乎听懂了。

小姑娘用力点头说:“就是啊!对了,那会不会是故意的啊?虽然这有点想太多啦。”

“故意的?”

“对,为了让老公变成废人……”

“为什么要把老公弄成废人?”

“这我怎么知道?可是少爷自从入赘以后,一天比一天糟,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就被杀掉了呢。起初他好像人还不错。”

“可是茜小姐不是备受赞誉,大家都说她是个贞女吗?”

那啥仁吉说的——世人的评价。

“这、很、难、说吧……”阿节用一种奇怪的音调说,抱住了头。

这并不是需要女佣抱头苦思的问题。

“……贞女是指对男人来说吧?那根本不对吧?因为老公是每况愈下啊。还是说,是应当如此——是一种典范的意思吗?那是以什么为根据的典范?不是吧?哦,好难哟!”

“需要这么烦恼吗?”

“当然啦,难道所谓的贞女是……”

“所谓贞女,指的是坚守贞操的女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并没有好坏之分,如此罢了。”今川淡淡地解说。

阿节妄下论断:“贞操,噢,小姐的确是坚守贞操。就连对老公也是,喏,她不肯让人家碰嘛。”

“不是那种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所谓贞操,指的是从一而终。原本的意思是指超越时代,永恒美丽的事物。”

“不懂。是顽固的意思吗?”

“换言之,就是不可能的事物,是一种幻想。所谓贞女,就是坚守这种不可能的事物的人。”

“哦?那说得没错,茜小姐是贞女。”阿节漫不经心地说。

今川可能因为出身名门,知道一些奇怪的知识。

“话说回来,小姐你真是观察入微呢。”

这名年轻的女佣对织作家的女性抱有什么样的感想,伊佐间很有兴趣。阿节这个女孩在长达两年之间,一直观察着织作一家人。虽然免不了有些说长道短之感,但她看到的角度一定不同于伊佐间等人。

阿节说:“这还用说吗?女管家的工作,自古以来管的就是家务事。是深入家庭的工作,当然会到看听到许许多多的事喽,也知道一些秘密呀。我的一双眼睛总是在看的,但是这一行的规矩是,不可以把家务事说出口。”

“你不是正在说吗?”

饶舌的女佣一本正经地说:“咦,我真的在说哪,真伤脑筋。”

“唔,小节,那葵小姐你怎么想呢?”

“怎么想?什么怎么想?哦……葵小姐啊,我不喜欢,可是没理由讨厌。”

“这不就是讨厌……”

“不一样啦。葵小姐头脑很好,说话总是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可是啊,一般人没办法整天都想着那种高尚的事过活吧?”

“高尚?”

“是啊,像是甘薯皮好难削、鼻子好痒、天气真糟、心情好差、好想发财——一般人脑子里想的总是这种事嘛,一定是的。”

不守规矩的女佣大力主张。“削甘薯皮的时候会去想——是怎么说的——这是从外侧支持经济社会的地下劳动力,这类无偿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如何如何……啊,烦死了!会吗?会去想这种事吗?但是葵小姐会。每天每天,时时刻刻。”

原来如此,应该是吧。

葵这个人就如同她宛如精巧假人般的外表吧。

茜是不讨厌,却喜欢不起来;葵是不喜欢,但没理由讨厌。虽然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或许是年龄和性别不同,阿节的看法和伊佐间对她们的感觉有若干的差距。

“碧小姐呢?”

“小孩子。”

简单明了。

“比小姐才十三岁嘛,是太太三十四岁时生的孩子吧,和葵小姐差了九岁。可是……虽然这样,却好像不怎么受到疼爱呢。平常那种上了年纪才生的孩子,不是特别得宠吗?这是为什么呢……”

阿节别具深意地拖长语尾,就在快要没气时,用一句“肯定有什么”作结。

“有什么是指什么?”

阿节打马虎眼说:“是什么呢?”

伊佐间停止追问,也停止思考。因为阿节的口气的和态度,暗示着碧不是真佐子的亲生女儿或她是妾生的女儿这类伊佐间不怎么想知道的结论。

“那过世的……紫小姐呢?”

“我来没多久就死了,大概半年左右吧。”

“也一样……呃……漂亮吗?”伊佐间想了很多种形容,却找不到其他问法。

阿节说:“没有我漂亮啦。紫小姐长得很像大老爷,应该很受宠吧?紫小姐过世时,大老爷伤心欲绝哪。”

“死因呢?”

“毒杀。”

“咦?”

阿节转动食指说:“……我觉得是中毒猝死。”

“那么不是自然死亡喽?”

“表明上说是病死。警察没有来,死亡诊断书根本是随便写写,柴田财阀有一大堆御用医师嘛。可是,前一天人都还活蹦乱跳。”

“真可疑。”

“很可疑啊,大老爷也是。大老爷后来虽然是体弱多病,可是没有人想到他竟然说走就走。过世的前天还大吼大叫地发飙呢。”

“发飙?”

“害我都吓得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伊佐间觉得那应该不是被吼声吓的。

“……大老爷为什么生气?”

“大老爷不满葵小姐举办的读书会,所以吼她。说什么:‘女人不许把那么不三不四的话挂在嘴边,你这个织作家丢人现眼的东西!’”

“不三不四?”

“葵小姐好像在杂志上写文章,讲什么性方面的事。大老爷对妇女争取权利——获得人权?我不太懂啦,大老爷容忍这些,算是个明理人,可是一提到性解放之类的话题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光是嘴上提,就会让大老爷暴跳如雷……”

葵似乎相当热衷妇女运动。

阿节说:“大老爷发表的原因还有其他哟,就是那个少爷。少爷他啊,好像花了很多学校——圣伯纳德女学院的钱。结果曝光了,那个侵、侵……”

“侵占公款。”

“对,不过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啦。只是啊,两位客人也知道绞杀魔出现的事吧?杀了老师的那个。那个丑闻泄漏给某些人,事情闹大了。少爷是理事长,指示处理失当,正为了那件事被骂得惨兮兮的。结果柴田家的大少爷亲自出马,闹得满城风雨……”

阿节双手一摊。“……就在这个节骨眼,少爷侵占公款的事曝光了。大老爷跑小说:‘你这个混帐东西,想要把我父亲创立的神圣学校给搞垮吗?可恶!’结果少爷目中无人地回骂说:‘你想杀就杀了我啊!’然后狗急跳墙似地,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什么话?”

“他说:‘卖春的学校哪里神圣了’?”

“卖春?那是女校吧?”

“是女校啊。少爷豁出去地说:‘我已经掌握到事实了,干脆公之于世怎么样?’对少爷来说,可能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吧。而大老爷有太多东西不能失去了。”

“卖春啊……”

那所学校,就是碧就读的学校。

记得仁吉说他的孙女也是那里的学生。伊佐间很难从碧那天真无邪的形象中导出卖春这两个字,只是……

——那个女孩……

碧在父亲葬礼的时候笑了。

或许只有自己多心。但在伊佐间看来,她的确是在笑。

伊佐间回想起碧的笑容——想起送葬队伍中织作家的女儿们。

现在想想,虔诚的基督徒在佛教的葬礼中捧丧膳,是有些奇怪。对碧来说,信仰宗教不同。她之所以看起来心不在焉,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啊,大老爷遭到意外的反击,突然变得一脸苍白,沉默了,把少爷拖进房间里,两个人谈了好一阵子。后来碧小姐也被叫去了,好像吵得很厉害。因为这样,葵小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绞杀魔出现后,就回到家里了。警察也来了,而且还有面子问题。不管怎么说,老爷前天还骂得那么凶、吵得那么厉害,隔天早上竟然一命呜呼。这太奇怪了。

“太太醒来的时候,大吃一惊吗?”

“发现的是茜小姐,太太在寝室的别处。”

“分床睡?”

“分床睡。”

“他们吵架了吗?”

“怎么可能吵架?大老爷是入赘女婿。夫妇分床睡,好像是以前就有的惯例。感觉他们的感情也不是特别坏,只是我到这里工作以后,连一次都没有看到大老爷和太太说过话。”

“你是女管家,却没有看过?”

“没看过。可是太太那副模样,或许这很平常的吧?

“这样平常吗?连话都不讲,晚上也分开睡?”

“很平常啊。在这个织作家,男人本来就只是道具罢了。大老爷相当于是他的生意头脑被相中,被雇来这里而已。”

“……没有爱?”

伊佐间一问,阿节就说:“什么叫爱?然后说,“可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啊。”

这也不是不懂。虽然不是不懂,但是这一家人——就阿节的话听来,感觉冰冷到了极点。她说得实在太生动了。

从耕作和仁吉的话来看,也可轻易想象出织作一族有着不少争执和纠纷,但伊佐间完全没有想到竟是如此血淋淋。从织作家富裕而且来历正派的优雅资本家外貌,很难看出内部竟是这种家庭关系。话说回来……

——情况真是棘手。

伊佐间这么想。葵好像坚持不结婚,只要茜不再婚,织作家就要断绝了。伊佐间这么说,阿节便低声道:“织作家的血脉早断了。”

“这话又怎么说?”

“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哟。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真佐子太太的母亲,五百子老太太的女儿——贞子大太太这个人,听说是上上一代喜右卫门老爷和一个女工生下来的孩子。五百子老太太真正的孩子好像已经过世了。所以现在的织作家的人,全部是女婿和女工的子孙哟。然后啊……”

阿节的话突然中断了。她露出一副咬到涩柿子的表情,偷偷摸摸的放下交叠的双腿,轻轻地在地上摆正,静静地站起来。她僵住了。

伊佐间望向她僵硬的视线前方。

黑色的门扉前,站着一个天使。

几近黑色的灰色制服,白色的大蝴蝶结。

硕大的眼睛,水灵灵的瞳孔,仿佛仔细地涂上白色颜料般的细致肌肤。

未发达的声带振动了:“阿节……”

是织作碧。

阿节用高八度的声音尖叫了一声“是”,询问:“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我才刚来而已……碧天真烂漫地笑着,“……但是神总在你身边哟。阿节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没、没那回事!对,我、我只是一直想坐这张漂亮的椅子,对、对不对,客人?”

今川闻言,没用地说了句:“这把椅子很棒。”

一点解围的功用都没有。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跟母亲说说。阿节,门口有客人,可以请你去看一下吗?”

“我去我去,我立刻去!”阿节慌乱得近乎滑稽,差点跌倒,她重新站定,向碧行礼之后离开了。碧朝着她的背影说:“……阿节,饶舌是一种罪过哟。”

没有多久,就传来一道巨响。

阿节摔倒了吧。

碧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宛如漫步在云端,轻飘飘地走到伊佐间身旁。

接着她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楼梯的方向说:“叔叔们最好不要对我们家太感兴趣哟,因为这个家……并不受到祝福。大家似乎都在传说,如果随便和织作家牵扯上关系,会发生不幸呢。”

她的声音稚气未脱,是少女的声音。

在伊佐间看来,她似乎在笑。

今川瞪圆了一双大眼,问道:“你刚才的话,指的是府上受到诅咒或遭到作祟吗?”

伊佐间想起了故事。“难道……是天女的诅咒?”

“天女?天女的什么呢?”

“诅咒。织作家的传闻……或者说,故事。”

伊佐间说道,碧露出高兴的表情、愉快地说:“诅咒……哎呀,诅咒啊,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天女的诅咒呢。有这种传闻吗?可是这也难免吧。这个家是冒渎的家呀,报应不爽嘛。”

碧用玩笑般的口吻说道,轻轻地笑了。伊佐间穷于回答。

总觉得碧的内在和外部——说的话与嘴巴完全不相称。

听说这个女孩说妖怪是不应该存在的事物,所以不存在。尽管如此,她的口吻却像在肯定诅咒这回事。那么她的意思是,诅咒是应该存在的吗?

伊佐间的脑海里浮现出仁吉老人的话。

——诅咒的是织作家的女人。

——换言之,下诅咒的就是这个女孩。

不被祝福的家,一旦牵扯上,就会发生不幸。

冒渎的家,这是什么意思?

天女的后裔——织作家的四女双手合拢,双眼闪耀,一副就要进行什么好玩的恶作剧似的接着说道:……叔叔们知道这里有那种传闻,竟然还敢来。叔叔们天不怕地不怕吗?

——小孩子。

就像阿节说的,这个女孩还只是个孩子。不管她信仰再怎么虔诚,要求她的言行一致的道理或哲理,是太过分了些。

即使年幼,她也努力忠实于教义,所以她的行动应该是出于信仰,但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根据她小孩子稚拙的道理来发言,行动罢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但是……要光靠这样来分辨人表里,是很困难的。

今川听到了碧的话,指着伊佐间说:“这个人不怕幽灵也不怕妖怪,也完全感觉不到不好的预感或不详的气息。”

这是事实,不管妖怪、幽灵还是灵异、异常的现象,伊佐间从来不曾感到害怕过。不过如果碰到危险,他会畏惧,受到惊吓,也会吃惊,而且伊佐间讨厌暴力,当然也遇到过一些讨厌的事,却从来没有碰上让他吓得毛骨悚然的遭遇。只是这几天伊佐间不断地感到恶寒。那不是预感也不是气息,完全就是寒意,和感冒时感觉到的寒意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是这样……

——那究竟是什么呢?

伊佐间也不太了解恶寒的真面目。

今川接着说“而我比他更迟钝”,这也是事实吧。今川的容貌比一般的妖怪还要吓人。碧听到他的话,说道“哎呀,真靠得住”,被逗笑了。

“现今的社会迷信横行,教人忧心。如果注视着正确的道路,世上就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叔叔们的态度非常正确,我……放心了。”

伊佐间和今川——似乎被试探了。

——她有多认真?

把她当成孩子是不对的吗?少女的表情笑容不绝、惹人怜爱,但那或许只是个面具罢了。伊佐间感到困惑。

“那么,叔叔们是站在我这边的呢。那样的话,灾祸就不会降临在叔叔们身上了。叔叔们可以放心。”

碧说道,就像电影中登场的外国女孩,偏着头轻弯膝盖,行礼之后,又轻飘飘地移动,走上螺旋楼梯,穿过楼上的回廊,消失在尽头的走廊。是没有体重,还是重力影响不到她?

这个女孩令人无法捉摸。

“啊,有别的刑警来了。”今川说。

的确,能够满不在乎地在居丧的屋子里粗鲁地踩着脚步移动的人种,大概也只有刑警了。他们身上似乎背负了多余的重力。

一阵喧嚷声之后,黑色的门打开了。

首先——有着一张松弛马脸的男子走了进来。

稍长的头发平贴在头上。

接着一脸严厉的男子不悦地走进房间。

这名男子远远地就看得出他长相凶悍、体格强健,看他那副凶相,仿佛随时都会抬脚到处乱踹似的。男子用小而锐利的眼睛打量建筑物的每一处,视线紧咬住墙壁和柱子。那凶暴的视线不久后扫向呆站在中央的伊佐间,男子看到伊佐间,用高亢得异样的声音怒骂:“喂!这不是钓鱼的吗?你在这种地方搞什么鬼?”

下巴开阔的国字脸,感觉很熟悉……

伊佐间熟识的一张脸。

“木场修……”伊佐间扬声叫道。

来人是隶属于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

今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是你认识的吗?”

“嗯,是榎兄的……”伊佐间的说明只到这里,今川也不再继续追问。

榎兄指的是榎木津礼二郎。

榎木津是伊佐间与今川军旅时代的长官,他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荒唐男子。

而木场刑警与榎木津是竹马之友。

换句话说,木场是伊佐间通过榎木津认识的朋友,而这个事实意味着那并不是什么好关系。对伊佐间来说,木场与其说是刑警,不如说是一名令人头疼的朋友。

今川也认识榎木津,所以只要说出榎木津的名字,他应该就了然于心了。

伊佐间有点担心起来。既然木场闯入辖区外的千叶县,就必须觉悟到即将有一场风波来袭。行事莽撞的朋友去年也闯进辖区外的神奈川找碴,引发了一场大混乱。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听见吗?喂,钓鱼的,你脸上两边贴的那两片东西不是耳朵,是饺子还是什么吗?”

怒气冲天。

搞不好相反,是兴头十足。

“哦,池鱼之殃。”除此之外,没别的说明了。

“池鱼之殃?呿,你这个王八蛋,显现没事该有个限度。混帐东西,去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事吧。喂,你旁边那头怪脸兽是什么?这家人养的畜生吗?”

“这个?待古庵,古董商。”

木场扬起眉毛,露出厉鬼般的表情说:“待古庵?哦,你就是那个在箱根被卷进命案的旧货商啊。我听说过你。”

就算被人当面说成畜生,今川也面不改色,他恭敬有礼地招呼道:“是的,敝姓今川,请多指教。”木场说:“我是警视厅的刑警,我姓木场,多指教啊。”

“倒是……”

伊佐间省略了“你大老远跑到辖区外的千叶县来做什么”。木场搞错意思,介绍说:“这是四谷署的加门刑警。”

“我不是问这个。”

“嗯?工作啦。把这家的人叫来。”

“叫来?可是现在千叶的警方正……”

“哦,我听说了。是别的案子啦。叫家里的人来。”

“别的案子?哦,别的案子。”

既然是和辖区的刑警两个人搭档一起来的,应该是正式的公务吧。伊佐间稍稍放下心来。

这个放荡不羁的刑警总是因为横冲直撞、鲁莽行事、单独行动而受罚。

可能是阿节去通报了。不一会儿,矶部刑警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回来了。他汗流浃背。

“干吗?我们正在忙,没空理你们。”

“我知道你们忙,但这里也很急。”

“你是东京的?……在搜查什么案子?”

“溃眼魔,帮你们收拾烂摊子。”

“溃眼魔?那跟织作家有什么关系?出现在这里的是绞杀魔,不一样。”

“这我已经在千叶本部听说了……”木场大声威吓说,“总之我们查到了重要的新事证,所以才大老远出差到安房这儿来。事情两三下就可以办好,你们站一边去吧。”

木场个子比矶部矮,肩膀也比他小,密度却大许多,所以虚张声势吓唬人时,整个人看起来大了两三倍。

矶部则是肚子里塞满了压力,像纸老虎般空空如也,承受不住威吓。

“等一下,什么新事证?我们没接到通知啊。”

“罗唆。说什么共同搜查,结果你们还不是早早就投奔绞杀魔的案子去了?用不着你们担心,本部长那边已经谈好了。退一边去吧。”

矶部喃喃嘀咕了一阵他擅长的独白,慵懒地摇晃着庞然巨躯,说道:“那你们是要找谁?”木场说:“次女还是三女都可以。”

——茜或葵。

他们之中的哪一个与溃眼魔的事件有关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伊佐间有些慌乱。不过一如往常,他的表情看起来只是一副茫茫然。他望向今川,古董商睁圆了眼睛,嘴巴半开。不过这也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矶部眨着圆滚滚的脸中央的小眼睛说:“哦,那是很棘手哟,不关我的事。”

“喂,什么东西棘手?”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去帮你叫三女。”矶部坏心眼地说道,踩出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他打算让葵和木场杠上,伊佐间就这样坐在椅子上,静观其变。

今川小声地对伊佐间说:“这下子又不用吃饭了。”

被介绍姓加门的刑警疲惫地摇晃着身子,在伊佐间身旁坐下,木场则在伊佐间对面安顿下来。

木场一坐好,加门便用一种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的口吻说:“木场兄,我还是不懂,川岛喜市为什么会赎出多田麻纪拿去当铺典当的和服呢?而且还老老实实地写了下地址。赎出东西就已经令人不解了,还写下自己的地址,简直是疯了。川岛新造的住址会曝光,是因为贞辅抄写下来,这是不可抗力,但喜市却主动写下自己的住址,这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

“木场兄不是一向很介意这类小矛盾吗?”

“就是因为介意,才过来调查不是吗?事实就是事实啊。”

加门刑警撩起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也是。如果高桥志摩子的证词是真的,那么诱出前岛八千代的也不是川岛新造,而是川岛喜市了吧。可是木场兄,亏你能从那么泼辣女口中文出证词呢,七条对你佩服不已哟。你年轻的部下说,你对于获得欢场女子的信赖很有一手,这是真的吗?”

“才没那种事。我认真问话,她自己就开口了。”木场冷冷的说。

伊佐间认为是这个豪杰害臊了,木场不擅长应付女性,虽然不擅长应付,但木场出于职业关系,经常必须与娼妇、酒家女等打交道,而他个性认真,总是诚恳对待那些女子。正因为木场不擅长应付,所以那些女人误以为他这个坦率诚实,结果木场反而大受欢迎。

话说回来——伊佐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谈论写什么。

加门一面苦笑,一面说:“我很不会讯问女人哪,这里就交给木场兄吧。”木场没有回答,瞪住伊佐间,小声地问:“喂,这边的女人……是怎样?很难搞吗?”

“嗯……”

伊佐间没有亲身体验,但是从矶部等人的样子来看,说难搞应该是难搞吧。他就像平常一样暧昧地回话,木场闭口不语,盘起胳膊。

伊佐间忽然抬起视线。

午后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的采光小窗照射进来,在围绕着楼梯井的回廊黑与白的部分或反射或吸收,交织出微妙的色泽。

仿佛在看一幅油画。

就在这幅幽景之中,螺旋阶梯的顶端,一个犹如陶制赝品的——完美无趣的人体,沐浴在天窗落下的格外闪耀的一道光芒中,静静地、优雅地伫立着。

太过完美的演出。

“有事找我的……”清凉的金属质嗓音,织作葵。

陶瓷人偶仿佛主张着正确的人体运动就该如此,以无懈可击的动作环绕着螺旋阶梯,来到下界。

和妹妹截然不同,她的脚踩在地面。

木场默默无语地表达意志。

“……有何贵干?”

“你是……”

“我是织作葵。”

“我说啊……哎,算了。”

“多么蛮横的口气啊。”

“不好意思,出身下流就是这样。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

“这倒不必,我已经习惯他人高压的态度了。如你所见,家里现在不方便,有事请长话短说。”

葵散发出一种伴随着紧张感的冷冽气息,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中央,在可以扫视全员的位置坐了下来。

就算近看,印象也完全不变。

即使近看,葵的肌肤依然细致无比,充满紧密粒子构成的无机质感。左右对称的脸就像精确设计出来的一般,瞳孔就像两颗水晶球……

葵的瞳孔颜色很独特。

具有透明感的灰色——不,那只是反射出这个房间的黑与白罢了。因为伊佐间在瞭望樱树的窗边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染成了樱色……

好像连木场都有点为她的美貌吃惊。

“我……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关于川岛喜市这个人,请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川岛喜市?”

“喜悦的喜,市场的市。”

“他怎么了吗?”

“你是老几?”

“我是三女。”

木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回廊角落,可以看到身躯庞大的矶部刑警正躲在那里。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观赏强壮的本厅刑警被搞得窘态毕露的模样吧。

但是木场并没有矶部所想的那么简单。

伊佐间知道木场拥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强得不可意思的反抗力。木场很快就重整旗鼓。

“那,可以把你姐姐也叫来吗?”

“叫家姐吗?要找家姐是无妨,但是她甫遭丧夫之痛,正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我不能保证她能够冷静应对。更重要的是,请你先告诉我你们的身份,来访的意图……已经这是什么搜查,为何来找我们。如果理由能够让人信服,我会尽我身为国民的义务,倾力协助调查。”

木场重新振作后,对这番话既不感到吃惊,也没有退缩,他报上姓名及身份后,向她介绍加门。

“……还有到这里的理由是吗?这件事有点复杂,你知道平野佑吉这个名字吗?”

“我听说过,听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还不确定。平野佑吉在犯下第一起案子之前,曾经给精神神经科的医师诊疗。介绍那个医师给平野的人,就是川岛喜市。这家伙是平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川岛带了一封介绍信去找医师,那封介绍信现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介绍人似乎是府上的人,姓织作。”

“你是说,已经不在了的介绍信上有我的署名?”

“我没这么说。因为东西已经不在了,也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书信还是什么,或许只是口头上介绍的。可是,织作并不是常见的姓氏。”

“但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是财经界要人,又有次女和三女的织作家,我想只有这里吧。”

“是吗?”

“是啊,我得到一份证词,说介绍医师的是织作家的次女或三女,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

“的确,我姓织作,而且是三女。这个家里也有次女,符合大部分的条件。可是那样的话,应该先去请教那位神经科医师才对吧?也比较确实。”

“这行不通啊。川岛拜访的医师是帝都大学的教授,但那位教授年事已高,一月时因为脑淤血而病倒,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现在连对话都没有办法。直接诊疗平野的是他的弟子,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弟子告诉我的。”

葵笑了:“……那个人病倒啦?一定是讲了太多歧视女性的话了。”

“喂,你认识他吗?”木场压低了声音吼道,却被金属般的笑声给制止了。

葵面露微笑,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我认识那位教授,他是我的论敌。”

“你的论敌?精神科医师吗?”

“我们曾经在书简中辩论过几次。我认为在审视今后的一切医疗行为上,精神神经科是一个十分值得瞩目的领域。但是它的先驱费洛伊德的思想实在太过于粗糙而且偏颇,当前的研究者已经临床人员却毫无批评意识,讲弗洛伊德的思想照单全收,我认为这是相当大的问题。于是我针对这个问题,写信向一名权威人士讨教。”

“哦……”木场发出分不清是在恐吓还是佩服的声音。

“我对本国精神神经科的现状抱持着相当大的疑问。”

“疑问?”

“是的。弗洛伊德的理论根本是愚劣的歧视女性者所捏造出来的,在性方面充满了极为偏颇的妄想,而毫不批判地接受这样的理论,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愚行。许多女性病患因为这些名为治疗的愚蠢虐待行为,不管在社会或是个人方面,在许多层面,存在都遭到了践踏。”

“弗洛伊……什么的是谁啊?”

“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在我看法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性至上主义者、抑郁的主观观念论者。只为了榨取女性的人性、不当地贬低女性而写下庞大著作的一个性妄想狂。”葵如此断定。

伊佐间想起了降旗。

降旗这个人被弗洛伊德附身,厌恶弗洛伊德,想要超越弗洛伊德,最后迷失了自我。

如果他听到葵的发言,会作何感想?会大喊快哉?还是感到羞愧?或是激愤难平?

然后伊佐间想到了木场和降旗应该是旧识,那么木场所说的帝大教授的弟子,会不会就是降旗?

木场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太懂啦,不过看你把人家说得那么糟。那么,那个精神分析师不能相信吗?”

木场并未修正几乎已经偏离的话题,听他的口气,反倒像是想再多听葵多说一些。伊佐间感到意外。

葵当场回答:“问题在于分析这已经分析这所根据的理论是否真正客观,我们不能忘记,许多看似普遍的原理和原则,其实是在极为偏颇的意识形态下所产生的支持体制的装置。我们必须总是置身其外,持续地认清它、对抗它、批判它才行。”

“听不懂。”

“是……不想懂吗?”

“是听不懂,我脑筋不好。”

“看起来并不会……”

葵看透了木场。事实上,伊佐间也认为木场虽然笨拙,但绝不是脑筋不好。

“……那么,那位精神科医师怎么说明杀人犯平野的行为?”

“哦,我用我自己方式去理解,所以可能搞错了也说不定,我记得他是说什么……平野硬是压抑扭曲的性冲动什么的,结果才怎样……”木场结结巴巴,难以启齿似地说。

伊佐间对这个领域也相当陌生。但是他认识降旗,因此有一些预备知识。所以虽然大部分还是莫名其妙,但一想起降旗讲话的口气,他也能够稍微理解了。

——感觉上。

“……什么取代性交、什么与世界一体化……”

“他说凶器是阳具的象征对吧?”

“喂!那不是年轻女孩该挂在嘴边说的字眼!”

木场慌得手足无措,葵完全不为所动。“没道理男人能说,女人就不能说。”

“呃……没错,他的确是说阳具。”

木场很干脆地罢休了,和伊佐间认识的平常的他好像不太一样。伊佐间擅自揣测起,木场是否有了什么心境上的变化?

葵漂亮的弓形美貌左右对称地蹙起。“不管碰上什么问题,都这么解释。实在是太投机取巧了。他们借由抹煞我们女性的性愉悦,将男性中心的性予以制度化。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将一切不利于此的事实全部加以隐蔽。他们对于俄狄浦斯情节是那么滔滔雄辩,然而除此以外的事,却含糊其辞。”

“恕我再三声明,我听不懂。”

伊佐间也几乎完全不懂。

葵用绽放出不可意思色彩的眼睛凝视木场说:“对了,那么医师是不是说,平野杀人,是为了做一个男人?”

“他是这么说,你知道啊?”

“这是陈腔滥调了。”葵回答说。

“原来如此。哦,我追问他,他就说:与其说是为了做一个男人,不如说更接近为了证明自己活着。”

葵面无表情地吃了一惊,毫不感动地发出感叹:“哎呀,原来那句话的背后隐藏着这种意思。活着就是做一个男人——只有男人才是人……”

“是吗?”

“愚蠢的是,这种诉诸暴力的性支配,往往被视为男性雄风的象征。父权家长制里有个默契,成人性暴力是获得男性雄风的有效手段。那个医师对平野的罪行作出那样的解释,代表他内心主张者个世界完全是属于男性的。”

“但是他并不认同杀人啊。”

“平野的行为是否违法,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分析的目的,是要从平野的行为里找出意义对吧?但是在分析之前,医师就只能够以支配和隶属、榨取者与被榨取者这样的关系来看待男女关系。这并非差异性的认识,而是阶级性的认识。正因为他们的思想根本中有着支配等同于男性这种愚不可及的认识,才会做出那样的解释。”

木场交抱双臂,粗旷的一团肌肉陷入沉思。他或许原本就是容易陷入烦恼的性格。

“原来如此,我好像有点懂了……”木场说道,放开双手,“……老实说,虽然我不太懂那个解释,可是总觉得不中意。”

“不中意?不中意什么?”

“就是什么压抑啊、弑父啊,那类精神科医师的歪理。”

“真是卓见。”葵说,“只能够、只想将父亲定义为权利,这就是他们的现状,也是他们的极限。”

葵有些满意地接着说“因为那些研究者大半都是男性呢”。木场露出有些在意加门刑警的样子。加门好像跟不上两人的对话,拼命地咀嚼内容。木场确认加门的状况后,问道:“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解释平野的行为?”

“对女性事物的……憎恶。”

“憎恶?”

“还有追求起源于此的暴力性支配欲的满足。”

“支配欲?”

“到此都和一般常见的性暴力犯罪相同。但是,我认为平野还有更扭曲的地方。”

“是什么?”

“对于不抵抗男性的支配,甘于受到支配的女性的——更强烈的憎恶。”

“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因为女人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所以杀害。”

“换句话说,是这么回事吗?……首先,男人憎恶女人,所以想要用暴力支配女人,这不是好事。但是,有些女人接受这种暴力的支配。平野因为自己被女人接受,所以更加憎恶女人——不知是被欺负不反抗,而是‘快来欺负我、把我欺负的愈惨愈好’——这种卑贱的家伙教他看了更像凌虐……”

“是的。”

“容我问一句,你是女权扩张论者吗?”

“这种称呼和看法并不正确。”

“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还能怎么叫。就连这个称呼,都是我两三天前才学到的。”

“你这个人很老实,不故作聪明,很令人欣赏。嗯,若把它当成一个极为概略的称呼,也不能说完全是错的,如果不知道其他说法,你要这么称呼也无妨。”

——我也有我的立场。

葵这时说的好像不是织作家三女的立场。

女权扩张论者——这是葵的立场。所谓甘愿受到暴力支配的女人,指的应该就是茜,如果自己的姐姐是那副德性,葵的立场的确是站不住吧。但是……

——她拒绝自己的老公哟。

茜似乎不光只是受到支配而已。

伊佐间的思绪一团混乱,这一方面也起因于他本来就没有问题意识,只是漠然的感到不安。

木场又沉默了半响,然后说:“你说的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的女人,对你们来说,是女人中的敌人吗?”

“这个说法不对。目前国内大部分女性都对这一点毫无自觉,这是事实,但是现在日本的社会状况让女性无法去自觉到这一点,也是个事实。大部分的女性唯有接受男性的支配,才能够实现自我。理论与现实不断的乖离。我们所从事的运动,基本上就是要把现实导向理论。所以我们并不会把这些女性视为敌人。”

“果然是这样。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不过说法更低俗一点啦……谢啦,我上了一课。可是啊……”

木场的眼神突然变得生气勃勃。“……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知道什么?”

“平野佑吉啊,简直就像认识他一样。”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葵头一遭脸上微变了,仿佛肖像画出现了裂痕感觉很不可思议。

“也是,你不可能认识他嘛,可是,你认识川岛喜市吧?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论敌介绍给川岛?你为什么会认识一介小镇印刷工人?”

“请不要妄下断论。我认识那位教授,但我并不认识那位川岛先生。”

“什么?”

的确,别说是态度上像是知道川岛这个人,葵完全没说过她认识川岛,也没有提到川岛。

“可是你……”加门刑警发出错愕的声音,“……这是诈欺嘛!”

“你们警方为什么在找那位川岛先生?”

“这种事你没……”

加门还想说下去,木场打断他,说道:“因为川岛喜市有可能以平野佑吉作为掩护,不断的犯下杀人罪行。”

窝囊的同事一脸困窘的想要再次抗议,却被魁梧的刑警强硬的用手势制止。

接着木场又压低了嗓音说:“当然,还没有得到证据,无法判定,而且这种事也不应该告诉你这个一般民众。可是你说如果不告诉你真相,你就不肯合作,所以没办法。只是啊,这……”

“我明白,事关人权问题,我了解了,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请各位稍待,我去……请家姐来。”

葵无声无息的站起来。“家姐……应该认识那个人,是我把帝大的教授介绍给家姐的。”

人偶再次走向螺旋阶梯,然后说:“木场先生,以一个刑警来说……你很令人赏识。”

木场别过脸去。

葵登上螺旋阶梯尽头前,除了木场以外的三个男人,全部直盯着她的背影看。葵一消失在走廊,矶部就跟着软趴趴的冒了出来。他没有要下楼的样子。阴谋落空,他一定很不甘心吧。就伊佐间所知,能够与葵如此对等交谈的,这个肉体派的不良刑警是第一个。

“喂,钓鱼的。”

“嗯?”

木场粗鲁的叫住伊佐间,问道:“那个女孩总是那样吗?”伊佐间答道:“嗯,大概吧。”结果木场狠狠的责骂:“蠢蛋,给点有用的回答吧!”伊佐间只“嗯”了一声。不一会儿……

茜与葵一起从楼梯底下出现了。

是通往那间书房的走廊入口。

伊佐间等四人都只注意着楼梯上方,这会儿被吓了一大跳。

织作茜在走廊入口深深鞠躬:“让各位久等了。我是织作家次女,织作茜。”

长长的行礼,迫使两位刑警不得不站起来。

“……虽说是执行公务,但劳烦两位特地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真的……”

茜的声音有如微风,柔和的计划一碰就会消失,清亮的金属质声音却打断了它。“姐姐,人家公务员是为了公事而来,你那么慎重其事的招呼也没用。反倒是直接了当的回答人家的问题才是礼数吧?”

“嗯,可是……”

木场看不下去了,换成他打断茜的话:“噢,你妹妹说的没错,不用对我们客气,而且听说你好像才刚丧夫哪。我们是想来请教……”

“川岛……喜市先生的事吗?”茜略垂着头,但开门见山的说。

“你……你认识他吗?”

“嗯……”

加门长长的吁了口气,坐了回去。

“……但我与那位先生并无往来。我想认识那位先生的,应该是去年过世的……家姐。”

“你姐姐?什么时候过世的?”

“去年四月,突然就……”

“等一下……喂,平野是什么时候看医生的?”木场问。加门回答“是五月”。

“请问是五月的什么时候呢?”

“上旬的时候。但是不晓得川岛是什么时候带着介绍信拜访的哪,或许是更早之前。”

“那应该没有错,写下介绍信的人是我。”

“你?为什么?”

“虽然我完全不认识那位先生,但是……记得是家姐过世后的半个月左右,约四月下旬时,家里收到一封寄给家姐的信。”

“原来如此,信啊……然后呢?”

“嗯,因为家姐人已亡故,所以我代为阅读了,写了回信……”

“内容呢?”

“大约是说……寄信者有一位朋友神经患病,希望能够让专门的医师诊疗,但是他既没有门路,也没有好主意,又找不到人商量,希望家姐能够提供一些意见。”

“然后你怎么做?”

“因为内容关系重大,我不忍心就这么置之不理,但是我也没能力帮忙,也没有好法子,于是……我去找家父商量了。”

“你父亲?你父亲是织作雄之介……先生吗?”

“是的,我和家父商量,没想到家父似乎认识这位先生。”

“织作雄之介认识川岛喜市!”木场吃了一惊,但立刻露出苦涩的表情,“可是你的父亲也已经……”

茜垂下视线,寂寞的说:“是的。”

那个雄之介现在也已经是彼岸的居民了。

加门呻吟了一声,木场搔着后脑勺喃喃的说:“认识川岛喜市的人,两个都已经成佛啦……”

的确,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而这两个人的死法都极不寻常,刑警并不晓得这件事。但是,这也不是现在可以说出来的事。

“死无对证。”伊佐间极小声的、自言自语的悄悄说,却被木场耳尖的听见,一脸凶相的瞪了他一眼。

“钓鱼的,你给我闭嘴。说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没人理你,你就抖起来啦?去死吧!你就死在那里吧!然后……你父亲说了什么?”

“嗯,家父说:‘我没办法公开为他做什么,但他与我关系匪浅,就劳你尽可能帮忙他把……’”

“关系匪浅?你父亲这么说吗?”

“家父是……这么说的。”

“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

茜低头,谢罪说“对不起”。木场的眉间浮现出困惑之色,不悦的说“你没必要道歉”。茜听到这句话,再次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你怎么做?”

“……家父虽然要我尽可能帮助川岛先生,但是我既没有能力,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所以……”

茜战战兢兢的望向葵。

那是仆人窥看主人脸色的眼神。

“……不得已,我去找家妹商量,幸好家妹认识精神神经科——是这么称呼吗?——的医师,所以我请教家妹以后,写下了医师的联络方式以及简单的介绍信。”

“原来如此。川岛寄来的信呢?”

“我想应该和遗物一起处理掉了,不过住址抄写了下来。”

“等一下让我们抄回去。那,川岛后来呢?”

“毫无音讯,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过世的姐姐和川岛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吗?”

茜说不知道,她漆黑湿润的眼睛倾诉着什么似的看着葵,葵始终默默无语的聆听姐姐与刑警对话,她察觉茜求救的眼神,反弹似的,以意志坚强的视线望向姐姐,接着转向刑警说:“紫——也就是我过世的姐姐,她对社会没有什么兴趣。以某种意义来说,她可能比在此的次女——茜更缺乏社会性。虽说是时势造成的,但紫姐姐从未想过要参与社会,表现自我。”

“什么意思啊?”

“别看茜姐姐这样,她也是上过药学学校的,在外头还有一些熟人朋友……对吧,姐姐?”

茜微微点头,伊佐间感到意外。

茜曾经想要自立吗?

“封建时代的男性中心社会,要求女人要顾家,认为女人没必要接受高等教育,紫这个人,就完全符合这种女性形象。她就有如父权制度化身的织作雄之介所希望的铸型里头,长大成人。”

“所以怎么样?”

“换句话说,紫姐姐所认识的,应该只有这个小地方的居民而已。”

“早说嘛,也就是说川岛喜市应该是本地人吗?”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木场抬头,叫住靠在回廊扶手上的矶部说:“喂!那边的大块头!你,就是你。混蛋,扶手要被你压垮啦。喂,现在这屋子里有没有这一带辖区的——对,有没有派出所警察之类的?”

矶部没有回话,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朝木场开了一枪,嘴里嘟囔着消失在走廊。木场瞪着伊佐间问:“那个刑警怎么搞的?神经有问题吗?”

伊佐间才想问这个问题。

没有多久,一个身穿制服、毫无生气的男子走进房间。

好像是这个村子的派出所警察。

木场以充满刑警风范的——也就是恫吓般的粗暴口吻,严厉的询问那名中年警官。“喂,这个村子里有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是!这里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你应得也太快了吧?”

“小官把全村居民的姓名和家庭成员都背起来了!”

“真优秀。那村子附近的人家怎么样?你知道吗?”

“村子附近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答得太快了吧?你的话可靠吗?”

“是!家兄在町公所担任户籍股职员!两名弟弟都是渔夫,打弟媳是从滋贺嫁过来的,旧姓川嶋,嫁过来的时候,家兄曾说这一带没有这个姓氏【注】(“川岛”和“川嶋”的日文发音相同)。啊,难道是弟媳她……”

“什么难道,没人以为你弟媳跟事件有关,放心啦。这样啊,我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行了个最敬礼,举手礼,又经历之后才离开。

木场和加门对望一眼,叹了口气。“我说啊,这一家的太太——你们的母亲,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茜显得困惑,葵在她后面回答说:“家母应该不知道。家母她……对家父个人应该是毫无兴趣。过世的家姐与家父很亲,那如果是家父与家姐共同的朋友,那么应该与家母没有什么关系。”

“能不能还是请她出来一下?她应该比你们知道更早以前的事才对。你们是代代住在这里吧?就算现在没有,或许是已经搬走了,或者是曾经有,但后来一家死绝了……”

——一家死绝……

“一家死绝?”伊佐间说出口来。

这在说什么?是谁说过的话?

木场狐疑的看着伊佐间,追问他:“什么一家死绝?”

伊佐间想起来了,死绝的一家人——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嗯……”

那是——仁吉说过的话,死掉的是……

“上吊小屋。”

“什么?上吊小屋?”

“你是说茂浦的废屋吗?”葵有了反应,她好像知道。

“对。茂浦的……芳江……是吗?”

——在茂浦郊外,芳江的家。

“你是——伊佐间先生,你知道的真清楚。就算当地人,最近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了。”

“嗯……”

因为是在茜面前,伊佐间不敢说是从耕作那里听来的。

木场可能是听到上吊这两个字,紧张起来:“等一下……钓鱼的,你刚才说茂浦?还有小姐,你刚才也说了对吧?”

即使被木场逼问,葵也不为所动,淡淡的回答:“茂浦是一个地名。”

“这听了就知道了。喂,加门兄,你还没想到吗?”

“啊……对了,是中条当铺的账簿上的地址!千叶县兴津町茂浦……”

“对,是川岛喜市写下的地址。早上照会时,千叶本部的人不是说那个地方没有吻合的人家吗?喂,那家人怎么了?全都死光了吗?”

葵干大盘不耐烦,草率的答道:“也不算是一家死绝,那里本来就只住了一名女子,在昭和二十年——八年前自杀了。应该没关系吧?”

说法和仁吉的话一致。

“不一定没关系啊,而且……不知道的很清楚嘛。你也算是当地的年轻人吧?”

“那里不一样。那里发生过关乎女性尊严的事件,不管是作为当地居民,或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成员,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关于女性的事件?怎样的事件?”

“姐姐也知道吧?不过那个人……我记得是姓石田,并不是川岛。”

“没关系,告诉我。在听完之前谁知道有没有关系。”木场说。

葵微微眯起眼睛说:“住在那栋废屋里的女子……不断的受到村人在性方面的凌辱。”

“啊……”伊佐间出声。如果仁吉和耕作所说的那名叫芳江的女子的一生属实,那么对于葵这种立场的女性来说,应该是难以承受的事实吧。

木场不了解内情,诧异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是夜访。”

“夜访啊……最近很少听说了呢。”木场抚摸着方形的下巴。

“这一带现在也听不到这个字眼了。只是放眼全国,这个习惯依然根深蒂固的残留在某些地区。这实在不是一个文明国家该有的野蛮风俗。”

“因为有人夜访,所以死了吗?”

“只能这么推测了。”

“根据呢?”

“前些年,我们读书会进行了一项访查。”

“又不是刑警,干吗做那种事?”

“关于那栋废屋,有些不太好的传闻。传说那里曾经以陋习作为遮掩,有过强制买春的行为。我认为那如果是事实,应该把它视为整个地区的问题,加以重视才对,若非如此,就必须洗刷死者的污名,回复她身为女性的尊严才行。如果那些流言只是空穴来风,为何要在死者身后那样污辱她的名声?拆解这类流言飞语的构造,也是分析蔑视女性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赶快进入正题吧。”

木场好像已经习惯葵的作风了。

“因为事情发生在战前及战时,调查费了一番工夫。当然,完全没有文献记录,只能仰赖证人。”

“大家都忘记了吗?”

“不。不完全是因为时日已久,而是当事人不愿透露。每个男人都一样,当夜访时,他们一定是意气风发的过去,但是事后一问,却又含糊其辞,默不吭声,因为他们感到内疚吧。每个人都异口同声的说,不知道,没有那种事,也没有那种风俗……”

伊佐间认识男人们之所以不愿意多说,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问的人是葵。这要是木场之类的男人去问,他们一定会兴高采烈的炫耀过去的风流韵事吧。葵不可能了解男人的心理。

“……若更进一步追问,他们就辩称是邻村的年轻人干的,说别的村子没节操、没道德,把别人贬的一无是处。然而一到邻村去查访,他们说的也是同样一套。真是肤浅。结果摊开来一看,这一带几乎所有的男人——包括相当远的村落的男人——都可能曾经去过。”

——大家都管那里叫卖淫小屋。

——不是在接客吗?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

仁吉和耕作也这么说。

这应该是事实吧。

“……我不知道那位姓石田的女子究竟陪过多少男人,而且她甚至没有办法拒绝。”

“为什么不能?”

“为了活下去。”

“为了钱而卖春吗?”

“不是的,那名女性似乎并不穷困,但是她——石田芳江女士并非当地人。她过世好几年了,所以也无法查出她的来历,已经她为何会搬到这里。但是尽管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本地的居民似乎依然不接纳她为村里的一员,她直到最后都是个外来者。理由很简单,因为石田芳江女士……”

——只因为是人家的妾,就被闲言闲语。

“……为特定的人物提供性服务,以换得生活的保障。”

“真是拐弯抹角,小老婆是吗?”

“那是侮蔑的称呼。”

葵瞪住木场,木场反瞪回去:“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反正不也通了吗?可是她是人家的小老婆,所以没办法拒绝夜访,这我不懂哪。”

木场问这是什么道理。

“她受到歧视,被世人不当的鄙弃。”

“因为她不正派吗?这我倒懂。”木场难得的以有些感慨的口吻说道,“可是……人家的小老婆会因为有人夜访就去死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葵紧蹙起眉头,“就是石田女士是你所说的小老婆,但是认为这种身份的女人在性方面就一定不简单,这是严重的偏见!小老婆不是身份也不是阶级,只是她与特定的男性缔结接近婚姻的关系,却没有结婚而已——这是这样而已不是吗?而且之所以如此,根本就是因为男人自私。她根本就没有理由要受到不特定多数的男人凌辱!”

“这我知道。”木场说,脸颊僵硬,“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卑劣愚蠢,这我非常明白。不管小妾还是正室,不论是什么职业身份,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愿意。只是啊,唔,你或许会反对,可是怎么说,如果说,连男人的男字都不认识的小姑娘被那种混帐东西给蹂躏,上吊自杀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是……”

葵原本站着,此时她拉过椅子,坐了下来。茜仍然站着。

“不论有没有性经验,强奸就是强奸,蹂躏就蹂躏。说起来,什么女人有被强奸的愿望,只有霸王硬上弓,事后,总有办法哄女人欢心——这些全都是男人的幻想。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管是什么身世的女人……”

葵发挥了本领,而矶部应该会对这个发展感到欣喜。木场搔了搔头说:“你说的是没错,但我的意思是……对,是程度的问题。那是需要去死的……该怎么说……”

“这并不是程度的问题。而且就算以程度来看,在她的案例中。规模……完全不同。”

“容我说的粗俗一点,你是说……上过她的男人的数目吗?”

“没有什么粗俗不粗俗的,就是如此。”葵的声音更添威严,“她是外来者,除了以这种形式与共同社会维持关系以外,她不被承认是共同体的一员,没有存在的价值。对她来说,想要活下去,除了接受男人的暴力行为以外,没有其他选择。这完全是强奸。到了最后,她选择了死亡。她是被时代与陋习强奸而死的。石田芳江女士是贫穷的时代与这个国家淫荡的陋习和男人的自私之下的……牺牲者。”葵那陶器般的肌肤微微泛红,说完了这段话。

加门说:“木场兄,这跟案子无关吧?”望向木场。

木场敷衍的“唔”了一声。

“哎,办案就是这样的啦。你想说要是什么事都能够一气呵成,那就太简单了,这要是有关系的话,就太凑巧了,对吧?可是啊……”

木场不服的把脸背向姐妹俩。“……拿开屏风一看,没有半个人,所以以为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没想到凶手在拿开屏风之前都待在那儿——这次的案子是这样的事件啊,所以刚才的话也不无关系。”

加门歪起那张长脸说:“就算扯上一堆似懂非懂的大道理也没用吧,木场兄,你一贯的论调不是要靠脚走、用手摸吗?就算继续听这个人讲女权怎么样,听她上课也没有用啊。走了吧。”

“去哪里?回东京吗?”

“那当然是……”

“容我打断一下……”

两名刑警端正姿势答“是”。葵突然生气的说道,站了起来。她原本瞥着两名公平内讧,但是他们没有建设性的对话似乎激怒了她。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恕我就此告退。我已经没有任何情报可以提供警方,而且我的家姐也很忙碌。喏,姐姐,我们走吧。”

葵催促茜,背过身去。

茜交互望着伊佐间、木场和妹妹,仓皇失措了好一阵子。

“孩子……”她接着说,“——她有孩子。”

葵闻言埋怨了一声:“什么?”回过头来。

“葵,喏,石田女士家不是有个男孩吗?我记得……”

“姐姐,孩子又怎么了?”葵露出相当不耐的表情,好像在抱怨好不容易可以走了,何必又来瞎搅和。

“你说的孩子是……”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与过世的家姐同龄。那个孩子就读寻常小学【注】(日本旧制的小学,一八八六年起设置的义务教育学校,原本修业年限的四年,一九〇七年起改为六年)的男生班,总是被人欺负。”

“你姐姐几岁?”

“得年二十八。”

木场干劲十足的说了声:“很好!”然后望向加门说,“看,只要追查,不就会有线索吗?喂,根据调查报告,川岛喜市也自称今年二十九哪。那么……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

“这……”茜吞吞吐吐,她可能不知道吧。

伊佐间眼见葵可能就要说出侮蔑姐姐的话来,伸出援手说:“是不是被收养了?”

木场横眉竖目,像厉鬼般恐怖的望向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哦……我借住的人家……”

“啊,出处就先不管了。怎么说是被收养的?”

伊佐间把从仁吉和耕作那里听来的话连接在一起,将上吊小屋的灯亮着的怪谈也一并说了出来。

木场的眼睛闪闪发亮。“你说灯亮着吗?喂!”

“我没有看到。”

“看到的是这家的用人吧?”

“……对。”

木场吼道:“喂,加门,怎么样?”

“光是这样很难说什么哪。川岛的确很像个假名,不过地址又吻合。是啊,先跟辖区照会一下好了……”

“没时间在那里磨蹭啦!混账东西,这种时候才要行动啊。我看下去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吧。我才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听他们说什么‘不知道’、‘没听说过’咧。总之先把那个用人叫来!”

“看样子也不必叫了。”葵说道,往上一指,冷冷的说了声“恕我告退”,消失在螺旋阶梯底下。众人仰望她所指的地方,耕作正绕过回廊,来到螺旋阶梯。

汗流浃背,他很急吗?

“两位是东京来的警察先生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不好了。有、有电话找两位。”

加门制止木场站起来:“电话在哪里?”

“电话在上面,这边请。”

“我去听。”

加门跑向螺旋阶梯,和耕作一起消失在楼上。

只剩下伊佐间、今川和木场留在宽广的大厅里。

伊佐间两个人都认识,他觉得眼前的状况很奇妙。木场拖着腮帮子,正在怄气。伊佐间无法判断他的状况是好还是坏。

“木场修……”

“嗯?”

木场瞪了伊佐间一眼,狞笑了一下。接着他不晓得是从伊佐间只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什么,从刑警面貌变换成恶友表情,简单扼要的说明了事件的梗概。

溃眼魔这个恐怖的称号,在伊佐间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似乎从平野佑吉转到川岛新造身上,再换到川岛喜市头上来了。

木场说明:“川岛新造就是榎木津口中的川新哟。”这个名字伊佐间确实听说过。榎木津就是不肯记住别人的名字,不是把人家的名字缩短,就是乱取绰号,乱七八糟的,常常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话说回来,连门外汉的伊佐间也觉得这三个人虽然都很可疑,却也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目前……是喜市?”他问,木场“咦”了一声。

“……有一个叫志摩子的娼妇作证,喜市的嫌疑更深了。志摩子是个跑单帮的流莺。曾经差点被川新掐死。拒她供称,有个相貌疑似川岛喜市的人——从年龄外貌来看,这个人绝对不是川新也不是平野——这个人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在夜晚的市区里徘徊,四处寻找志摩子。私娼都很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警戒,若是不撒大钱,是很难找到的。”

“可是他找到了。”

“是志摩子碰上了。乱枪打鸟,总有打中的一天哪。喜市一发现对方就是志摩子,就变得相当热衷,一直问她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

“好像是战后不久的事吧,喜市一直追问那时候的事。志摩子说,要是不买,她就要回去了,喜市便掏出钱来,也不跟志摩子睡,一直问她的地址,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志摩子好像没有告诉他,一般也不可能讲出来嘛。志摩子是个泼辣货,她好像骂喜市说:‘买了女人又不睡,这个没种的臭男人,给我滚!’把钱给砸回去了。”

“好凶。”

“就是啊。但是喜市后来仍对志摩子纠缠不休,最后住的地方曝光了。志摩子觉得既恐怖又生气,为了报一箭之仇,偷偷跟踪喜市,找到了他住的地方。那里……”

“是川新的家?”

“对,喜市的老窝是骑兵队电影公司。所以喜市和川新……一定有什么关系。”

“应该吧。”

“志摩子不肯善罢甘休。她盘算后,闯进骑兵队电影公司。那就是发生左门町命案的那天晚上。”

“但是喜市不在里面?”

“是啊,在里面的是新造。志摩子怒气冲冲的一路叫骂进来,结果川新大叫:‘你就是蜘蛛吗?’扑了上来。志摩子的外号叫做红蜘蛛,她的大腿内侧好像有个刺青。”

“可是川岛喜市也是蜘蛛吧?”

“没错。喜市在寻找志摩子的时候,自称蜘蛛。打电话给前岛八千代的,也说是蜘蛛的使者。而新造留下的话也是……”

“去问蜘蛛?”

“嗯。所以啊,川岛喜市与川岛新造共谋犯案的看法,是目前最让人信服的推测,但是这两个人做的事又实在破绽百出。不过或许只是看起来这样而已,而平野的行踪依然是个谜。”

木场说“真是太奇怪了”,沉默不语。于是原本不知道是睡是醒的今川突然说了声“容我僭越”,不清不楚的陈述感想说:“那些人……会不会只是完成各自负责的任务而已呢?”

“什么叫各自负责的任务?”

“例如说,把人诱骗出来的任务、夺取和服的任务,还有……杀害的任务。”

“任务?”

“每个人负责的任务是一定的,而每个人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若是这样的话,你们看呢?”

伊佐间一瞬间无法理解,但他很快领会过来了。

今川与他的容貌和说话口气相反,脑筋转的意外的快,动作也很灵敏,只是那奇妙的外表让周遭的人误以为他很愚钝罢了。

而那样的落差似乎让木场感到困惑,他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嗯……原来如此,那川岛喜市只负责把人诱出来和偷和服……等一下,为什么需要做这种事?和服里有什么秘密吗?你该不会想说偷和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

今川将两道浓眉皱成其妙的形状说:“我想……应该不是,应该没有说书故事中的那种秘密。只是我认识如果妇人在睡着时被人偷走衣服,应该会进退不得,回不去了。”

“的确,大商家的女掌柜也不能穿着襦袜就这么回家哪。嗯,说的也是。但是……嗯?喂,什么进退不得,被害人都死了啊,你胡说些什么啊!”

“喜市不知道人会被杀吧。”伊佐间说。

木场无法理解。“不知道会被杀?可是,咦?什么意思?喜市他……”

今川补充自己的看法说:“那个叫喜市的人可能不知道计划的全貌——他可能不知道杀人这件事。除了自己的任务以外,他不知道其他人会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拿走和服,只为了这个目的而行动。”

“所以……人已经死了,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偷走和服了,他却还是大老远跟踪老太婆去确定,完成了这件事?”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可是老太婆只拿了一个包袱出来,一般人会想到里头装的是被害人的衣服吗?”

“不会,这是个难题。只是……喜市先生是情报人员,负责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和住址,同时绊住她,而新造先生负责把被害人带去那里,另一个人则是下手杀人的实行犯——如果任务是这么分配的,每个人的行动就不能说是破绽百出了。因为每个人都完成了任务。”

“因为不知道杀害计划,所以喜市和川新也没必要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啊……原来如此,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川新的角色有点太半吊子了。把人带到卖春宿的任务,让喜市来就够了吧?只让川新负责那点任务,太大材小用了。”

“或许有什么理由。”

“当然有理由了,问题在于是什么理由啊,笨蛋!”木场呵斥似的说。

伊佐间并没有深思太多,说出他临时想到了看法:“或许是因为认识。”

“有人认得他的脸?谁?那个……老太婆吗?喜市被多田麻纪看过,所以不适合当客人是吗?老太婆怎么会认识他?”

伊佐间只是随便想到的,木场却穷追猛打。

今川说道:“会不会是喜市先生事前委托了老婆婆呢?例如说,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喜市有可能事先拜托老婆婆拿出和服。”

“喜市拜托老太婆?”木场那凶猛的脸紧绷起来,“这个嘛,那个老太婆的确是个女豪杰,看准有钱拿的话,确实有可能会答应拿出客人的衣服。那么……”

木场感觉到背脊正逐渐涨满力道。“……原来如此。那么那个老太婆打一开始就和这件事有关系喽?或许不只是看到昂贵的友禅,一时冲昏头而已。这么一来的话……”

这个粗鲁的朋友现在应该正全力思考着。

“……假设说,虽然不知道是为了绊住女人还是什么目的,喜市事前委托老太婆拿出和服。老太婆会怎么做?门上了锁哪……

对了,只要一个人睡着,另一个人出去,因为门没办法从外头锁,绝对是开着的。所以川新才会提早回去嘛!”

今川说:“就是这样。新造这个人被吩咐的任务,是佯装成客人去到指定的地点,不被怀疑的带被害人进去,被害人一睡着,立刻回去——会不会是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所以……”

“所以川新不管是被人看见还是做什么,都毫无防备是吗?原来如此。这其实是为了让平野——不管平野也行——让杀手侵入的准备工作。原来如此。如果杀手来得太晚,偷走和服,就可以绊住被害人了!”

“是的。但是杀人执行的以外的早——是不是这样呢?”

“噢,老太婆或许打算等川新一回去,就马上进去夺走和服,但是杀手紧接着溜进房间,上了门锁,老太婆想进也进不去了。里头的人也……”

“想出也出不来了。”

“是啊。结果老太婆等不下去,踢破纸门,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道会发生命案,看到尸体大吃一惊,夺门而出,想要报警。但是她途中改变主意,决定完成约定,回到现场……以那个老太婆的行动来说,这样才合理。哎呀,原来还有这种看法……”

“那,会拿去当铺也是……”伊佐间说,木场拍打膝盖说:“……原来如此,或许连拿去典当也是事先说好的。这样就能解释喜市为什么会知道典当的是什么东西了。就是这样!”

木场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虽然伊佐间莫名其妙,但木场似乎很兴奋。

伊佐间为了串场而随便说说的话,似乎让事情完满的解决了。

恶友回复刑警的表情,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这么一来,他将会超越善恶。变得无比强大。往好的方面发挥的话,是所向无敌,不过一旦失败,将演变成不可收拾的状况。

木场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毫无脉络的各做各的事结果却描绘出一幅无人知晓的画是吗?这一连串的事件全部是已经预定好的结果吗?喂,古董商,你虽然长得古怪,倒是很让人赞叹。你的智慧我拜借了!”

今川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哦”了一声。他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心思。尽管被人说长得古怪,但在伊佐间看来,今川像是在害羞。

此时楼上传来怪叫声。

几乎就在伊佐间抬头的同时,加门刑警从螺旋阶梯上跳了出来。加门一边用小丑般好笑的动作绕着螺旋阶梯下来——其实他非常正经,而且惊慌失措——一边变了调的粗声大喊:“不、不好了木场兄!不晓得怎么着,电话杂音干扰,花了很多时间。可是为什么只是跨个县,电话声音就变得这么不清楚?一问之下……”

“别慌啊,大叔,快点说吧!我也有别的问题要询问本部!”

“高、高桥志摩子……被绑走了!”

“你说什么!”

加门摇摇晃晃的绕过螺旋楼梯,来到地下,头晕目眩似的蹒跚不稳。

“她在大白天被人带出公寓!光天化日之下被绑走了!”

“那个女的被人盯上了啊!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不是再三要求派人监视吗?结果竟然没有半个人看着她?混账!”

木场大步走到加门前面。

加门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如牛的说:“哦……四谷署七条和你那边的木下老弟看着,但两三下就被突破了,溜得很快。嫌犯好像开了车子。警方虽然在都内设点盘查,却晚了一步。现在正在追踪,嫌犯人似乎朝着千叶这里过来。”

木场大骂:“那些没用的饭桶!”用力跺脚。

“嫌犯是川岛——川岛喜市吗?”

“不,好像是……新造。”

“这样啊……”

木场回头,望向伊佐间和今川。“……新造果然是负责带出被害人的角色。”

加门问:“什么意思?”

“不管如何,那名小姐现在很危险。”今川说道。

耕作从回廊走了进来。门的后面是一身丧服的……

——茜?

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一直在那里吗?

她看起来非常悲伤,这也是常态吗?

此时木场叫住加门:“喂,大叔,我们……去上吊小屋等他们!”他宣告说。“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可不许你们在千叶的辖区乱来!”矶部叫道。

“不劳帮忙,你们找你们的绞杀魔去吧!”木场吼回去。吼完之后,他顺便叫住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大致认得这里的路吧?带我去上吊小屋,你知道在哪里吧?”

“呃……大概。”

伊佐间晓得大致上的方位,但不知道小屋正确位置。

加门那张松驰的脸拉的更长了,他好像难掩内心的困惑。“木场兄,为什么非去那里不可?有什么根据吗?”

“混蛋,直觉啦,直觉。这次的事件啊,如果不吻合,就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一旦吻合,就绝对错不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木场断定似的说,“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地方!”

加门更加一头雾水,像个文乐人偶似扬起眉毛,垂下嘴角。

木场用下巴比比伊佐间,不明所以的叫骂:“快点准备啊,笨章鱼!”

伊佐间……

正看着不安的望着这片嘈杂的茜。

——她不喜欢这样吗?

她应该很讨厌吵闹吧——伊佐间心想。

茜一定希望能够极为平凡的过着俭朴安稳的平静生活。

只是从这阵子的状况来看,那是近乎奢求的愿望。

矶部好像已经忍无可忍,蛮横无理的宣告:“千叶本部全面禁止所有关系人外出!”不过警察应该没有权限拘留伊佐间和今川,他们两个会逗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主动配合。木场当然反咬回去。

正当木场、加门、矶部三人僵持不下时,碧领着提了大皮包的阿节,从茜的背后出现。

少女仰望年纪相差甚远的姐姐说:“那我走了,姐姐。”茜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说:“你要走了吗?”片刻之后又接着说:“碧,路上小心。”

矶部耳尖的听见,转过庞然身躯,用刚才射杀木场的粗短手指指着少女说:“喂!你!要去哪里!”

茜庇护妹妹说:“家妹要回圣伯纳德学院的宿舍。今早校方联络,要家妹尽速返校,她已经休息半个月了……”

“不、不许任意妄为……”矶部颤动着颊肉说。

茜露出困惑的表情说:“……这件事已经知会本部长先生了,刑警先生没有听说吗?”

“没有。啊?刚才津畠接的电话吗?可是是谁跟本部长说的?”

碧从姐姐背后发出稚气未脱的声音:“一定是柴田叔叔。叔叔今早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处理好了,叫我不必担心。”

“咦?柴田叔叔?……是那个柴田勇治吗?”

矶部嘀咕着说“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不关我的事了”,望向木场。

木场狂妄的笑了:“你该不会说那个小姐可以离开,这家伙就不行吧?喏,钓鱼的……你在还发什么呆!快走啊,这个糊涂鬼!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就算赶时间,这也骂的太过分了一点。

对伊佐间来说,木场的确是朋友。如果木场有困难,伊佐间也会伸出援手。身为日本国民,他也会不遗余力协助办案。但是不管任何事,伊佐间都没有理由受到强制,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骂的狗血淋头。这根本是公私不分、滥用职权。

说起来,警官根本不应该把一般民众带去危险地点。

——他完全不这么想吧。

肌肉刑警丝毫没有那种意识。

不过伊佐间之所以拖拖拉拉,并不是因为他感觉到危险,而是没有自信带路。因为仁吉只带他去过那附近一次而已。看木场那气势滔滔的模样,要是伊佐间走错路,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但是今川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伊佐间的心情,说道:“伊佐间,快走吧。”

仔细想想,今川也不可能知道路。

这时,送碧出门的茜回来,或许是看到伊佐间犹豫不决的模样,为他解围说:“恕我僭越,如果不妨,能否让家里的用人出门陪同呢?他经常到那里去。”

木场说:“很好,麻烦你赶快。”

结果矶部上前插嘴说:“不行,这绝对不行!那、那、那个老头子是嫌犯,他有逃亡之虞,上头吩咐要好好监视他!”

“你说什么……”

木场就要出言顶撞,茜急中生智说:“那么……请出门说明详细的路线好了。那里距离有些远,而且不太好找,伊佐间先生看起来好像不太知道路。”

——她明白。

该说是被看出来了吗?

人在回廊的耕作被叫过来,已经有点预备知识的伊佐间向他问路。

“那里位在村与村的交界上,地势不是很好,没事的话,没有人会过去,除非有急事想抄近路,才会经过那里。”

那里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耕作阴沉的说。

结果伊佐间、木场以及心不甘情不愿的加门,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今川都同行了。

不过以此为契机,拘留暂时解除了,相比于留下来,说不定一起外出才是上策。

通往玄关的走廊上,可以透过黑框窗户看到构造复杂的建筑物一脚,那里一样有着黑框窗户,葵正在那儿俯视着伊佐间等人。

不知道是不是茜通知的,真佐子在玄关等着。

真佐子表示希望今川日后能够再次到访,一次又一次为失礼道歉,接着说“这是一点心意”,拿出一只信封。两个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今川坚决辞退了。

走过樱树重重的前庭,穿过坚固的大门,眼前是一条直通底下的道路,两旁稀疏的生长着低矮的褐色树木。来到门前,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慢吞吞的驶过那条通往城镇的荒凉道路。今川说:“啊,碧小姐要去学校。”车子看起来像只黑色的大甲虫在爬行。这一带再过去,还有能供那样的轿车行驶的道路吗?伊佐间有些担心。就在他想着这事时,甲虫载着少女,已经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了。

回头一看,蜘蛛网洋馆还是一片漆黑。

涂装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的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时间与空间固定住的油画。

苍蝇总是能够从充满黏性的绘画表面逃走了。

一行人走下道路,穿过荒凉的森林,来到坡度陡急的岔路。

经过民家,来到海边。

木场开口道:“要你作陪,真是不好意思啊。”

“嗯。”

“钓鱼的,我啊……”

“嗯?”

“……我啊,怎么样都想救那个被拐走的妓女志摩子。”

“嗯?”海风吹上脸颊,伊佐间的胡子颤动着。

越海而来的风与温度和风速无关,相当刺人。

“她啊,是个不幸的女人。”

“你同情她?”

“混账东西,咱们彼此都没有富足到可以同情他人的地步吧?而且不幸的女人可是满坑满谷,多得数不清哪。要是见一个就同情一个,谁受得了啊。”

木场粗鲁的说完后,撒了个谎说:“我也不太懂,不过是警官的性子使然吧。”

应该是被志摩子的身世给感动了吧。木场虽然不讲理,但容易为情所动。虽然不知道他的基准何在,但就算是为了无聊小事,一旦钻起牛角尖,就会横冲直撞。木场就是这种人。另外,木场还有一项特质,他为了实现、成全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会舍弃自己的意见、撤回前言,不惜自我破坏。

木场继续说道:“听说志摩子战后很快就结婚了,当时她十九岁。老公在镇公所工作,染上肺病,弱不禁风,连征兵都没通过,在当地抬不起头来。她的老公赚的钱也不多,却死要面子,所以志摩子逼不得已,只好兼差做缝纫。”

“你打听的还真清楚。”加门说。

木场答道:“废话。你们就是指问自己想听的事,他们才什么都不说。刑警需要情报,对他们来说大部分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如果想问出他们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就要设身处地连一些不必要的事也聆听。先不管这个了,结果啊……”

“结果呢?”

“结果啊,志摩子新婚不久,就在老公外出时,被蛮横的进驻军给强暴了。老公回来后,志摩子向他哭诉,没想到反被老公斥责,说她就算咬舌自尽,也应该保住贞操,说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结的事。最后老公甚至还说她丢人现眼,跟她离婚了。志摩子结婚连一个月都不到哪,这老公真是太王八了。这怎么能责怪伤心欲绝的老婆呢?有哪个女人被洋鬼子按住了还能反抗得了?”

伊佐间也听说过类似的事。

不只是对妇女施暴,驻留美军的犯罪事件层出不穷。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时有耳闻。但是这并不是说美军就是坏人。伊佐间认为本国人也是一样,若要说的话,是时势逼人。美军里也有好人,就算同是日本人,坏人就是坏人。因为把美军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部混为一谈,所以感觉他们特别引人瞩目,但是这里是日本,犯罪者里头当然是日本人占了绝大多数。

这种时候遭殃的总是弱者,无法保护自己的人只能等着吃苦头。像之前提到的女人受到凌辱而自杀的事,有一段时间屡见不鲜。

木场接着说:“但是志摩子这个女人十分坚强,她没有哭闹,也没有上吊,而是很干脆的看开,去了R.A.A。”

“哎呀?”

株式会社R.A.A协会【注】(R.A.A为RecreationandAmusementAmociation之缩写,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简称AS(AmusementService),是出于东京警视厅的要求,政府召集花柳界的代表,援助设立的所谓进驻军的特殊慰安措施。换言之,就是驻防美军专用的花街。虽然规划了诸如舞厅、咖啡厅、桌球场、射击场、撞球场、电影院等场所,但伊佐间认为一般来说,它只被视为未外国人提供性服务的机关。

伊佐间刚听到这个设施成立的消息时,怎么样都想不通。

AS设立的说辞是这样的:压抑着欲望,成天进行杀戮的外国军人以占领进驻的名义登陆了。他们一定会袭击妇女——事实上的确真的有人袭击妇女——所以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建造一道性的防波堤——说白一点,就是把特种行业的女人塞给他们,以保护一般妇女的贞操。

伊佐间觉得这个道理很奇怪。

他觉得这件事是把美国人当成白痴看,把人家当成天灾。而且还说娼妓是防波堤,根本是把她们拿来当沙包用。

可是。听说AS在皇居前举行落成典礼时,宣言的内容是:我们自觉此一时事业是重建新日本的开始,同时也是守护全日本女性纯洁之基础事业,我们立下觉悟,克己奉公。

这就是战败后的日本国防。但是即使战败、即使标榜民主主义,仍然高喊着要为国家克己奉公,伊佐间觉得这时代委实错乱的太严重了。

因为大帽子这种东西,唯有拒绝正视现实,才能够高挂在嘴边。

错的太离谱了。

不可能行的通的。

一开始的方针似乎是优先采用艺妓、娼妓、酒家女以及卖淫惯犯——这个称呼真的很过分——这类特种行业的女性,但是就算是风尘女子,也没有人愿意委身外国人。不管对象是什么国籍,做的事还不是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是些肮脏的女人嘛——当事人敏感的察觉到这种歧视的眼光,而且慰安这种想法本身就很侮辱人。就算他们说之前都是男人上战场,这次该轮到女人效力了,但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来看,那根本是男人自己要打的仗,关她们何事?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有人肯为了国家踊跃参加。只靠特种行业的女人,完全不敷应付。于是AS决定招募一般妇女。

招募接客妇:通告新日本女性,此为国家战后处理的紧急设施之一,为进驻军慰安之一大事业,务求诸位率先协助。全面提供宿舍、服装、膳食。

伊佐间心想:什么叫新日本女性?

那种大帽子虽然没用,但是提供宿舍、衣服和饮食这招倒是奏效了。在那个时代,许多人被迫在一片焦土的城镇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能够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受保障的生活,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为了活下去,许多平民女孩舍弃了身为一个人的尊严。过去的娼妓们也不得不抛弃她们视为职业一直坚守的自尊。良家妇女与妓女的界限变得暧昧,两方都受到了伤害。听说刚设立时,不断的有人哭泣、逃亡,甚至昏厥。但是官兵们蜂拥而至,涌向这家异国的娼馆。

这不是慰安也不是提供娱乐,只是单纯的性欲发泄的。

驻留军士兵常常因为过度放纵而引发争执,伤害事件频传。不仅如此,性病也蔓延开来。占领军当局对此大感忧患,结果还是缓不济急,最后占领军全面禁止将校进出设施。

R.A.A短短半年就崩坏了。

只留下红线青线。

俗称的“洋妓【注】(日文原文为“洋パン”(yohpan)一般称“パンパン”(panpan)指的是战后专为西洋人为对象的妓女,是一种歧视的称呼)”之所以激增,以及红线那类卖春地区的重建,全都是R.A.A的遗祸。

R.A.A制造出用户公娼制度的借口,产生出大量的私娼与公娼。不仅如此,别说是国防,连众多一般女性的道德观也给破坏了。

而且,日本还被烙下了这样的印象:日本没有女性人权,毫无道德观念,日本人连预防性病都做不到,是个肮脏、没有文化的民族。

这也理所当然。美国是女权扩张论的发源地,肯定不乐见这种状况。

——做错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AS好像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哪。我复原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可是那里比起真的妓女,老公战死的寡妇和乡下姑娘好像还比较多哪。一定也有不少女人因为这样而毁了一生把。”加门感慨万千的说。

“是啊,可是设立的是警视厅哪……”

伊佐间觉得木场应该是感到自责。当然,木场没有任何责任,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听说里头也有一些雄心万丈的姑娘,是真心为了国防而志愿加入的哪。”

“有这么奇特的妇女吗?”

“听说有。志摩子可能是因为长得标致,没多久就被调到隅田川的大仓别邸了。”

“哦,将校专用的……”

伊佐间听说政府接管了一栋私人别墅,作为高级将校专用的高级青楼。应该就是那里吧。

“没错。志摩子在那里结交了一个酒女朋友,好像就是个志愿军——不对,志愿酒女。那个朋友既不是为钱所困,本来也不是个妓女。但是不管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大志,被逼着做的事也都一样。忧国之士终究也只能沦落成卖淫的——志摩子这么说。”

“为什么说终究?”

“也不是对男人上瘾了——志摩子说世上没那种女人。而是更迫切的现实问题。AS崩溃以后,女人失去了工作。能够找到正业的人还算是幸运的,但大部分几乎都留下来在红线工作,要不然就成了流莺。原本就是欢场女子的人好像继续留在店里,但原本是良家妇女的人待不惯妓院,但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就算胸怀大志和美军上床,世人看待她们的眼光也是一样的。”

“然后呢……”

“嗯,那个女孩献身报国,志愿加入R.A.A后,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尽管衣食无缺,却成了娼妇。志摩子原本也是良家妇女,又和那个女孩年纪相近,两个人意气相投。结果后来两个人生活都没了着落,和另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年纪也相同,本来是个学生——三个人一起租了房间,自食其力。说是自食其力,干的当然也是洋妓。真是造孽啊。”

木场盘起胳膊。“只是,志摩子很快就成了将校的ONLY,脱离了共同生活。但是那个将校没几年就抛弃志摩子回国了。之后志摩子就成了BUTTERFLY。那时,两个同伴好像已经行踪不明了。美日议和以后,志摩子就成了跑单帮的散娼了。”

所谓ONLY,指的是美军在当地的老婆。说老婆是好听,单说穿了就是小妾,根本不是能奢想结婚的关系。

而BUTTERFLY一样是以美军为对象的流莺,但没有固定对象。BUTTERFLY常常可以找到不错的老公,成为ONLY,有时候还可能从的对方手中获赠独栋房舍,过着奢华的日子。

志摩子这个人却是反其道而行。

“志摩子大腿内侧的蜘蛛刺青,好像是她最初的将校老公刺的哪。”木场说,“志摩子已经二十八了,过了三十岁的话,继续干这一行太辛苦了。不过我认识的流莺里头,年纪最大的是六十一岁,那时例外。这不是能够永远干下去的行业。”

木场望着远方水平线,伊佐间也跟着望去。

“死掉的前岛八千代也是二十八,我老妹也是二十八。但我妹妹已经有孩子了,过着普通的生活。万一哪里搞错了,她可能也变得跟志摩子一样——不,像八千代那样。一想到这里啊……”木场说道。

“那位……”今川被海风吹的屈起身子说,“……八千代女士是不是也曾经待过AS?”

木场露出意外的表情说:“八千代吗?不,我们调查过她的来历,并没有查到那样的事实。听说八千代的父母死在空袭中,举目无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生活衣食无缺。父母过世后,她从就读的护士还是药剂师学校退学,靠着开布袜店的远亲说媒,嫁进了绸缎庄……”

“木场兄,一般人会隐藏不光彩的往事。”加门说,“……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不是成为不见天日的女人,就是另谋营生,如果另谋营生的话,就会隐瞒到底。两条路只能选一条。虽然那时政府主持建立的设施,但是加入AS,在过去就等于是卖到南蛮【注】(日文原文为“唐行き”(karayuki)指的是江户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间,去或被卖到南方等国外谋生赚钱(大部分是妓院)的女性。)去,是被人瞧不起的。一方面戴高帽子说她们是新日本女性,一方面又好似理解的说什么娼妇也有人权,最后却说她们干的事都一样,把她们全部加以取缔哪……”

既然侥幸嫁进了大商家,一定会想要抹除那样的过去。伊佐间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我一开始就再三追问志摩子,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姓前岛的女人,她却说不知道啊。”

“前岛不是夫姓吗?”今川指出/

“什么?我记得她的旧姓是……”

“金井,金井八千代把。”加门回答。

“是吗……等一下,蜘蛛的使者在电话里确定过八千代的旧姓是不是金井对吧?大叔?”

加门点头,木场停下脚步。

“但是就算姓不同,名字一样的话,应该也会发现吧?我可是好好的说出了前岛八千代这个全名呢。”

加门也暂时停步。

“名字是可以改的啊,木场兄。总之,刚才这位先生说的话,或许有必要再调查一下。之前完全找不到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只要找到连结志摩子和八千代的线索,或许其他的被害人也……”

“是啊。可是……川野弓荣和山本纯子姑且不论,但最初遇害的女孩不是吧?AS是昭和二十年成立的,那时候那女孩才十岁左右哩。”

“也……是哪。”

两名刑警有些沮丧的再次迈开步伐。

一行人经过仁吉家前面,好像没人在。

屋子前面的樱花还没开。

——那道漫长的鲸幕又要拉起来了。

伊佐间心想,是是亮的丧礼。

众人快步穿过小镇。

小屋就在听的见澎湃海潮的山丘上。

那是一栋比仓库好上一点的破败小屋,小的完全如同字面形容。

天色已经逐渐转暗,伊佐间突然感到饥肠辘辘。

——结果还是没吃到午饭。

其实这不是一般所说的饥饿感,而是不祥的预感,但是伊佐间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件事。

尽管已经到了春天,枯野上却没有半点草木萌芽的迹象,在海上吸饱了冷气的风猛烈的刮着。倾泻在小屋上的光线也极为奇特,朦胧的影子朝四面八方投射。

气温也十分暧昧,令人无法判断是寒冷还是温暖。被风吹到的部分觉得十分冰冷,但其他地方又暖暖的。

这种景色就叫做不祥的情景,这种状态就叫做诡异,但伊佐间同样是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喂,钓鱼的,还有古董商……”木场看也不看伊佐间及今川,瞪着建筑物,压低了身体说,“你们两个到这边就好了,谢啦……”

“好了?”

“接下来一般老百姓只会碍事,趁着还没受伤快回去吧。不要再被卷进杀人事件里了,蠢蛋。”

人都来到这里了,事到如今才说这种官腔,也太荒谬了吧?

而且叫他们在这里打道回府,也有点伤脑筋。

伊佐间看看今川。

今川无论何时何地,摆出的表情都是一样莫名其妙,简直就像戴了个面具。伊佐间还是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加门开口了:“要闯进去吗?”

“还没,没有人的气息。”

“的确是没有哪……唔,虽然人都到了这里还说这种话很怪,但是木场兄,我不认为这栋小屋有问题,没有任何人住在里面的迹象。”

“灯不是亮过?那么一定有人在。刚才问话的时候,那个大个子老头也说他确实看见了。”

“那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好几十年前。”

“唔……就算灯真的有亮过,也不太可能跟本案有关吧?关系太薄弱了。”

“川岛喜市的年龄与过去住在这栋小屋的女人的孩子几乎一样,而且喜市留在中条当铺的地址也是这一带。”

“是这样没错……但是反过来说,也只有这样吧?”

“这样不就很够了吗?”木场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但是拐走高桥志摩子的是不是川岛喜市,而是川岛新造啊。”

“新造只是带她过来而已,他的任务只有这样。”木场说。

加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过就算新造把女人带来了,之后又会怎么样?难道他会把女人交给喜市吗?那收下女人后,喜市又会怎么做?而且这两个川岛的关系还不明朗,新造并没有兄弟伙亲戚年纪与喜市相当的啊。”

“这我怎么知道?”

“啊……”

黄昏中浮现人影。

木场厉声指示众人趴下。

一行人躲进草丛里。

就在两名刑警争执时,伊佐间和今川错失离去的机会了。

有两道影子。一个大得异样,还有因为另一个影子很娇小,所以看起来才显得巨大?

——那是川新。

木场和榎木津的朋友,通缉犯。

——另一个是志摩子。

不幸的卖春妇,红蜘蛛志摩子。

她看起来并不像被绑架。

她既没有被抓住,也没有被绑住,感觉上只要她想逃,随时都能逃走。看不出志摩子行动遭到限制,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

岂止没有逃跑,两个影子根本是依偎在一起。

疑似川新的影子确实是在警戒着四周,慎重的前进,但是那与其说是在提防人质逃亡,看起来更像是保护同伴免受外敌侵扰。而疑似志摩子的影子就像信赖着川新、依靠着川新似的。

“木、木场兄!”加门撩起长发,他很紧张。

“是他。他突破了封锁线,真、真的……”

——竟然跑到这种地方。

木场把细小的眼睛眯的更细,在厚实的胸膛中吸满了沉淀的空气,伸手制止性急的加门。

“……我去。”

“但是……”

“我去和他做个了结。”木场回过头来,表情难得一脸精悍,“如果那家伙对女人动手,就麻烦大叔上场。还有……老百姓躲一边去。”

木场站起来了。

他朝着影子高声喊道:“川岛!”

两道影子停下来了。

一阵风吹起。

声音传来。“修……是木场修吗?”

“我有话想问蜘蛛,所以才大老远跑来这儿。”

一步,再一步。木场逼近川岛。

川岛撇下女人,横向大步的慢慢靠近小屋。

夕阳幽微的射入,在他的眼鼻投下阴影。

川岛比大个子的木场更庞大,手脚也很长,精实的身体没有多余的赘肉。他身上穿着军服和绑腿,鞋子好像也是军靴,上头则披了一件年代久远的皮革短外套。眼睛很小,表情精悍。应该剃光的头上冒出一些参杂着白发的头发,可能是逃亡中一直没去整理吧。川岛修长的双手朝下放四十五度伸开,张开五指,瞪着木场,慢慢的横向移动,没有破绽。川岛开口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可是刑警啊。逃走的家伙就追,这是我的工作。只是……我不认为你是凶手。”

木场继续缩短两人的距离。

“我……就是凶手……修。”

“你不太会说谎。你在包庇谁?这屋子里的人吗?”

“这……”川岛突然撞向小屋,撞破了门。“喜市!快逃!”

接着他迅速翻过身子,抓住木场。“快走!有警察!”

木场很顽强。他抓住川岛的腰,把他翻到。

志摩子陷入一阵慌乱。加门想要保护她而冲了出来。川岛甩开木场的手,扑向加门。加门没有抓到志摩子,扑倒时抓住了她的脚,志摩子尖叫。川岛大叫:“跟她没关系!你快逃!”

志摩子溜出加门的手。

加门被揍飞,木场抱住川岛。

伊佐间按耐不住,站了起来。今川跑向加门。

木场和川岛扭打在一起,志摩子避开它们似的逃进小屋。伊佐间想要追她,但靠近时被卷入混战,跌倒了。

木场揍了川岛两拳,抓住他的衣襟。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木场大吼,“根本没有出来!你看清楚点!你想要包庇的喜市早就不知去向了!”

川岛慢慢的望向小屋,坏掉的门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川岛确认状况后,好像死了心,膝盖一沉,整个人颓然坐地。

木场看着他的脸。

木场好强。

“给我说明理由,你已经没办法再逃躲了。”

“修……”

“喜市是你的谁?”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爸的……妾生的儿子。”

“这样啊。那不是他的本名吧?他的本名叫石田喜市吗?”

川岛抚摸着被揍的脸颊,点点头说:“没错,弟弟他……被人陷害了。”

“被人陷害?”

“被一个自称蜘蛛的女人……”

今川扶起加门。

加门的伤似乎颇为严重,昏了过去。

“我发现喜市被卷进了某些事,想要叫他收手,但是……事情却演变成那样。我以为弟弟就是凶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所以逃走,寻找他的踪迹,然后……我找到了这里。”

川岛用目光指向小屋。“……弟弟是无辜的,他对我坦承一切了。所以我想揪出真凶,洗清他的嫌疑。”

“结果让你自己变成凶手又有什么用?你这个蠢蛋!”

木场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川新,你忘的东西。”

木场交给他的似乎是一副墨镜。

川岛默默的收下。

——嗯?

有种奇怪的感觉。

伊佐间不经意的走进小屋,朝里头窥看。

里面有个男人。

“你看见我了。”

“咦?”

伊佐间无法掌握状况。

这是谁?

咻——一道坏破空气的声响。

“哇!”伊佐间向后跳开三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有个尖锐的东西从小屋毁坏的门口刺了出来。

鲜血从伊佐间的左手指尖涌泉而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回头。“钓鱼的,喂、怎么?你怎么了!”木场慌张的大叫。他看到伊佐间在流血,吓了一大跳。伊佐间自己也吓呆了,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是痛吗?还是恐怖?对了……

——会被杀……

瞬间,一个黑色物体从小屋里蹦了出来。是人的形状,动作有如黑豹。木场和伊佐间冲了过去,川岛站起来。

男子手中拿着凿子。

他穿着像是江湖艺人穿的黑衬衫、黑长裤以及胶底鞋。苍白的脸上眼神锐利。

“你……你是……”

木场想要行动,但男子察觉他细微的肌肉收缩,将凶器间断转向木场。川岛立刻阻断他的退路,与其对峙。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你……”

“不要看不要看!”

“你是平野佑吉!”

“不要看我啊——!”

男子挥舞着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刺向川岛的脸,接着强行突破了加门和今川形成的人墙,跑了出去。

“加门!追!喂,伊佐间!喂……”

木场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

他凝视小屋里面。

“……可恶啊——!”木场大声咆哮,如脱兔般追向男子。

上吊小屋的泥地上——高桥志摩子的双眼被残忍的捣穿,凄惨的尸骸倒卧在地。

◎蓑火——《今昔百鬼拾遗》中之卷?雾

夜夜现于乡间径之火

多为狐火也。

古有雨中田蓑之岛[注]

此蓑所生之火

为阴中之阳气乎?

或苦于岁荒之民怨乎?

注:田蓑之岛为大阪附近的地名,战国时代曾经发生过一向一揆(信仰一向宗的百姓暴动),被织田信长所镇压。“雨中田蓑之岛”是取自谣曲《芦刈》中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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