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What’s your poison?

季节缓慢地,有如滑落斜坡似地一去不回头。

彷佛从那一天起,夏天就突如其来地结束了。

死去的蝉纷纷掉落在柏油路上,蝉鸣声势转小;阳光减弱,不再烈日灼人。

周遭的大人毫不讶异地便接受了继父的死,他们都知道他有心脏病,而且没有接受正规的治疗,因此对于他随时会发作这件事并不意外。

杀死继父的隔晚,疲惫不堪的妈妈忙着招呼前来守灵的邻居。

其中有个梳着奇怪发型的妇人,看起来大约五十岁。

她的长发梳得蓬松,发型像女儿节雏偶。

我想起她出身自村里代代相传的女巫家族。

由于这年头没什么事需要劳动到女巫,所以她的家族已呈现停业状态,听说这个欧巴桑因为平时无事可做,没事就爱搬弄岛上居民的是非。

我听说这个欧巴桑很爱到毫不相干的人家守灵,对她起了几分戒心。

不过妈妈很客气地招呼她。

后来我还听她问起继父的病有多严重,还问继父留下了多少遗产。

夜深后,静香到家里来。

妈妈低声下气地不停向静香点头致意,口中不停念着「谢谢妳喔」。

喜欢道人长短的欧巴桑似乎吓了一跳,忙问我说:

「妳和宫乃下家的大小姐是朋友吗?是怎么认识她的?」我假装哭泣,不理会她。

静香一如往常穿着一身黑,和其他人一样拈完香便回家去了。

回家前,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了什么。

她单薄而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喃喃地摄动着。

她口中吐出的模糊字句听在我耳里就像在说:

〈接下来换小葵了喔。〉她的嘴形像是这么说。

我害怕地脸都纠结了。

那天一直到半夜,我才有机会和妈妈独处。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看着放置在客厅正中央的棺木,我犹豫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妈妈。」

妈妈没有回头,背对着我问:

「什么事?」

我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知道如果想把自己的罪行全盘托出,妈妈会是最好的人选,她应该会懂我为什么这么做。

她知道我只是想闹着玩,也知道继父是怎么样的人。

「我……」

「小葵,等一下再说好吗?」我沮丧地闭上了嘴。

线香快烧完了,妈妈点上新的线香束,看了我一眼。

「小葵。」

「什么?」

「不要再让妈妈伤脑筋了。」

「我我不会的,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以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妳要帮妈妈的忙,妳已经是国中生了。」

「嗯」

「如果连小葵都出问题,突然离开妈,我会受不了的。妈妈已经什么都没办法去想了。」

「嗯……」我闭口不语。

这个夜晚寂静异常。

为了妈妈,我绝不能说出这个秘密。

于是,我硬把自己的罪过和罪恶戏,咕噜一声和着口水咽下。

隔天丧礼在山上的一间小庙举行,吊唁客只有寥寥几人。

不知道是谁联络的,小幸和雪代她们也穿着制服顶着酷暑来了。

大家客套性地安慰我,但此时我脑中只有自己犯下的罪行,恍恍惚惚的,只能随口回应大家的话。

她们似乎以为我是因为继父的死而悲伤过度,纷纷安慰我说:

「打起精神来」、「妳爸看到妳这么伤心也会难过的」之类的话。

由于这些话和真相天差地别,实在太不真实,我总算能笑着向大家道谢。

之后的诵经太过冗长,我几乎晕了过去。

叩叩叩的木鱼声听起来很滑稽,可笑极了。

上了年纪的和尚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像是「从今天起两人要互相照应,坚强地活下去,以安慰故人在天之灵」。

过程中我左耳进右耳出,只想着以后只剩下我和妈妈相依为命,一定要保护妈妈才行,然后又咕噜一声咽下了我的罪恶。

我和妈妈一起去了火葬场,用筷子把继父的白骨夹进骨灰体里。

继父的白骨干干的、很洁白。

我的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对不起杀了你……

「小葵,妳说什么?」

「我在跟爸爸说再见。」

「是吗?」妈妈点了点头。

「毕竟妳和爸爸感情那么好啊。」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发出了玻璃碎裂的声音,裂成了碎片。

夏天结束了。

小岛深处的山顶扬起了白色水气,缓缓往上飘。

一到了夜晚,几艘采海胆的小船就会浮现在大海之上,看起来就像召唤星星的魔法小船似的无数星星闪耀在蓝色夜空里,山顶的白云拉成细细长长的形状,缭绕在山头,远处的山看起来比白天更远、更遣。

夏末的岛上美丽极了,夏天就这么闪闪发光地通过岛上。

暑假结束前,我每天辗转于不同的地点,再也没有接近之前和静香巧遇的日军要塞遗迹。

海边一座已经报废的老灯塔是我新的秘密基地,我坐在生锈的螺旋梯上打电动,度过了暑假的最后的几天。

电动不停发出哔哔哔的电子音,这阵子我都在玩同一个卡匣,原本这是我很喜欢的游戏。

——但是,就算可以悠哉地打电动,我也一点都不开心了。

自从我的心裂成碎片之后,我就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成了靠电力而被迫活动的玩偶,每天早上起床、吃饭、和妈妈聊天、整理桌面、去打工。

物产中心的阿姨都安慰我,要我打起精神来,还说了很多继父年轻时的事。

我兴致勃勃地点头听着。

死者为大,大家提到继父的过去,说的都是好事。

我知道以前阿姨们是怎么说继父的不是,让我不禁觉得欧巴桑真是群逢迎谄媚的生物。

下午我便骑着车离开渔港,到灯塔打电动。

这一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是我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现实对我来说,就像在远方上映的电影一样。

我想大叫,却叫不出声,于是又只能挤出笑脸,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那以后田中飒太曾传了一次简讯给我。

我读着屏幕上显示的「妳还好吧?」流下一滴泪。

我突然想起扮鬼吓唬继父那天,在那个关键时刻,我听到一个声音试图阻止我干下蠢事,那是田中飒太的声音。

我回了讯息给他说:

「一点都不好,但是都无所谓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发不出求救信号。

然后田中飒太回复:

「什么嘛,那就学校见了。」嗯,那就学校见了。我点点头。

可是学校?

我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学校当个国中二年级生吗?像我这样的杀人凶手?我真的有资格吗?

就这样,我在以蓝天为背景的狭长废弃灯塔里,度过了几天悠闲的时光。

可是这天,本来没人会出现的灯塔里,突然有人来了。

我站在螺旋梯上,透过缕空的四方形小窗往外看。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出现,对方在通往灯塔的路上徘徊着。

是宫下乃静香。

她又是一身黑蕾丝、十字架、印有显眼英文字样的T恤装扮,真是搞不懂她的品味。

她的娃娃头长了一些了刘海遮住了大半金属框眼镜。

静香在这个炙热的小岛上徘徊,东张西望地四处察看。

她在找什么?我疑惑地想。

就算我不去旧日军的要塞遗迹,她今天应该还是在那边看书才对呀。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觉说不定静香要找的是我,背后不禁一阵发凉。

〈我也有想般的人〉那低沉的声音如影随形地跟着我。

我打了个冷颤,低头看着地面,挪了一下位置重新坐好,以免被静香发现。

只见她找着找着,慢慢地走过灯塔,消失在远处。

当深蓝的海面比天空早一步笼罩在夜色之际,我才走出秘密基地。

我跑着回家,以免被静香发现。

妈妈还没回到家,阴暗的家中没有半个人,只有以浅蓝色布巾包着的骨灰坛在一楼的客厅等我。

快步经过走廊时,我斜眼瞄了一下坐镇在客厅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骨灰坛,便急忙冲上二楼,逃回自己的房间。

家里有骨灰坛盯着我,外头则有静香不停搜寻我的踪迹。

〈我都知道喔。〉骨灰坛责难我。

〈只有我知道哟。〉宫乃下静香喃喃地说。

〈妳这个般人凶手。〉

〈只有我知道小葵固定杀人凶手哟。〉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我每天装出开朗的笑容,假装为继父的病逝难过,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好怕静香。

各种人类的情凰逐渐离我远去,我觉得一切好不真实,只有恐惧仍不停地折磨着我,彷佛我的生命全倚靠恐惧维持。

〈我也有想杀的人。〉

〈下次换小葵帮我了。〉

——即使如此,我仍是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精神。

不再觉得食不知味,电动也再度为我带来乐趣,收到朋友的简讯也觉得开心。

我渐渐地恢复成从前的那个我。

我重新回到了日常生活之中。

一旦捱过了杀人后的思绪混乱期,我又恢复到原本的自己。

记忆存在,恐惧也依然存在,日常生活既像是不一样了,却又像没有任何改变。

我的确有些不一样了,变得比较焦躁不安,动不动就发脾气,不过肉眼可见的改变也仅止于此,身边的人并没察觉到异状,并不值得为此忧虑。

唯一的危险因子,就是那个知道一切的女孩。

只有那个女孩。

只有这一点还让我深深恐惧。

然后,漫长的暑假终于结束了。

??

开学到校后,发现教室一点也没变,就好像我从没离开过似的。

透过窗户往外看,翠绿的树叶像喷水池般向外扩展开来。

班上同学都晒得很黑,我走进教室时,大家开心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着暑假发生的趣闻。

尽管我已经走出低潮,还是不免担心其他同学会怎么看待至亲过世的我,担心气氛会很尴尬。

不过当我一踏进教室,被其他女生围绕的小幸像要先发制人,开朗地向我招呼:

「啊,是小葵!小葵,妳还好吧,快过来!」

多亏了小幸帮忙,我像柔软的液体般自然地融入大家。

我平静地向大家简单报告,像是「办丧事很累人」、「妈妈还是没什么精神」之类的,还不忘加上一句「我和继父可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很重要」

我的净身仪式就这么完成了,再度成为那个负责搞笑的大西葵,班上女生的一员。

只有雪代看起来闷闷不乐的,当导师进到教室、大家纷纷回到座位时,她细声地对我说:

「小葵,对不起。」

「啊?对不起什么?」

「在小葵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我却没有帮上忙。」

我的心脏突然扑通地跳了一下。

那瞬间我反射性地认定「她难不成知情」,对雪代涌上一种近似暴戾的愤怒。

又想起了杀死继父的那一场噩梦。

不过我立刻就意会过来,雪代所说的「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并不是指这件事,于是赶紧收起了恶意的钩爪。

偷偷瞥了雪代一眼,她的样子出乎意料地消况,我连忙安慰她说:

「没关系啦,我很好啊,没关系的。」为了让雪代放心,我还说了一些玩笑话逗她开心,结果挨了老师骂。

回到座位后,我不禁感慨,有朋友固然令人窝心,但人际关系经营起来还真是累人啊。

教室的后方,有个座位是空的。

——她还没有来上学。

那个威胁我、教唆我杀人的女孩。

那个唯一知道我罪行的女孩。

想起她身上的魔力和足以慑服他人的威吓底,我就腿软。

太可怕了。

我低头盯着桌角,听老师点名。

老师依序唱名,听到被点到的人回答后,便在点名簿上打圈。

宫乃下老师念出这个名字后,教室外突然传来空位主人的声音。

「有……」

「嗯?宫乃下在哪里?」老师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

这时门慢慢打开,静香走进了教室。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穿着制服的宫乃下静香。

黑发娃娃头、金属镜框眼镜、总是低着头的苍白脸庞

这是她吗?或许是因为娃娃头、眼镜,长相清秀但稍欠个性的缘故,和大家同样穿着制服的宫乃下静香,朴素得和暑假那个哥德萝莉装扮的谜般女孩简直判若两人。

现在的她,就只是个戴眼镜的图书委员,是班上不起眼的文静女孩。

比起来,一头褐发绑着两东马尾、爱说话的我反而比较醒日。

我想从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图书委员身上,嗅出暑假下旬那个宛如魔鬼般迷惑我的静香身上的妖气。

但是,我找不到

太奇怪了。

我放松全身的肌肉,大大喘了一口气,放任身子下滑,将背脊紧贴在椅背上。

隔壁男生还以为我在搞笑,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也忍不住觉得好笑,回敬了他一个笑话,结果那男生叉开心地笑了。

我脸上带着笑意,转过头去。

坐在角落的静香完全没看我,只见她不发一语地坐下,轻轻搁下书包。

课堂中,我全身的感官彷佛都变成了耳朵,偷偷留意着静香的一举一动。

不过静香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在这间教室里,我才是强者。

那只是暑假的一场噩梦,一定没错。

朝会即将开始,同学在走廊排成一列往体育馆走去。

座位以学年和班级为基准,大家在讲台下听着校长冗长的训示。

「漫长的暑假结束了,各位同学又回到学校」

有秃头迹象的校长操着缓慢又不得要领的说话方式,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地训个没完。

因为实在太无聊了,我开始找起头发的分岔,坐在我后面的女生也觉得无聊,也开始挑起我另一束马尾,帮我找分岔。

「小葵,妳的头发是咖啡色的耶。」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羡慕,我开心地转过头去。

「啊?嗯。」

「妳染发啊?不会被训导主任骂吗?」

「我的头发本来就是咖啡色的,主任说既然是天生的,不用刻意染黑也没关系。而且我的头发有点卷,那也是自然卷,自然卷好像就没关系喔。」

「好好喔,我也想要咖啡色的头发。」

我得意极了,正想继续炫耀我的发色,后面突然传来有人倒下的声响。

可能是有人贫血昏倒了吧。

都有学生昏倒了,校长却完全不当一回事,还在台上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兴起了一股杀意,我的心已经转为战斗模式,刚才脸上挂着的无邪笑容消失无踪,我恶狠狠地瞪着校长。

只要有过一次经验,再来一次就不是什么难事,不管好事、坏事都一样。

只要做过一次,第二次就不难了。

我睁大带着杀气的眼神,死瞪着已经步入中年的校长。

我偷偷转过头去,发现倒下的是个留娃娃头的黑发女生。

「是宫乃下同学,她没事吧?」我和坐在后面的同学面面相觑。

小幸立刻跑到昏倒的静香身边,确认静香的状况后,注意到我正在看着她们,便大声喊说:

「小葵,来帮忙。」我连忙赶到她们身边。

「帮什么忙?」

「我不是保健委员吗?」

「嗯。」

「小葵不是我的朋友吗?」

「啊,对喔。那我来帮忙。」

我和小幸一人一边,扶着站不住脚的静香,将她带到保健室。

可以不用再听校长的废话真是太幸运了,我忍不住心想。

我们让静香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把静香贫血昏倒的事告诉保健室老师。

离开前,细心的小幸不忘停下脚步问:

「宫乃下,妳还好吗?」

静香微微睁开双眼,点了点头。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

我不经意瞥向静香。

我们的身高差不多,平常没机会看到她的头顶,此刻她躺在病床上,可以近距离观察她的发旋。

闪耀的黑发。

及肩的娃娃头。

只有头顶新长出来的数公分是咖啡色的。

(她的头发,是染的吗?)

我困惑极了。

静香的黑发不是天生的,而是用染剂把原本咖啡色的发色染黑。

恰好和一般人相反。

现在是因为头发长了,才泄露出原本的发色。

小幸又问了静香一些问题,像是「早餐吃了没有」、「是不是中暑啦」,我闲着无聊,就把玩起静香搁在病床旁铁柜上的金属框眼镜。

(她的眼睛是不是不好啊?因为看太多书了……嗯?)

我不懂。

我戴上了静香的眼镜,可是眼前的景物却完全没有变化。

没有扭曲,也没有变得模糊,没有变大,没有变小,也没有变得特别清楚。

我戴着眼镜,定眼仔细看着前方。

(这眼镜没有度数!)

我轻轻拿下眼镜,放回原来的地方。

小幸还在跟静香说话,我丢下小幸离开了保健室,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深思着。

故意染黑的头发和没有度数的眼镜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由于小幸一直不出来,我走回保健室对她说:「差不多该走喽。」就和小幸离开了。

躺在病床上的静香看起来很虚弱,一点杀伤力也没有,但是她的头发和眼镜的事还是令我很在意,一路上忍不住频频回头望着保健室。

无人知晓。

第二学期开始了,秋意愈来愈浓。

仍然没有人知道我是杀人凶手。

唯一知情的宫乃下静香失去了力量,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是一起谋杀。

我照常过日子。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怀疑……就这样,我若无其事地过着平和的校园生活。

我有感情要好的朋友,学校的功课也应付得不错。

由于在学校的静香太不起眼,我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以及和她一起度过的那段恐怖的暑假时光。

就在开学不久的某一天,我和一群隔壁班的学生在走廊擦身而过。

田中飒太走在那群人的外圈,他定眼看着我,停下脚步,对我打了声招呼。

我也「喔」地应了一声。

飒太笑笑地向我走来

「大西,妳还打电动吗?」

「嗯,打啊,你呢?」

我们很久没说话了,幸好有电动这个共通话题,没多久我们就聊开了。

我们分享了最近各自在玩的新游戏,两人愈说愈快,连珠炮似地聊着彼此的兴趣和新发现,推荐新避戏给对方。

这时飒太的同学已经走到走廊的另一头了,他们对飒太说:

「田中,我们先回教室了。」

飒太头也不回地举起手回了声:「喔。」又继续和我聊天。

那个隔壁班的美少女也在那群学生之中,她好几次担心地回过头看着我们。

我的脑海突然浮现庙会那天她穿着可爱浴衣和飒太走在一起的模样。

静香低着头从走廊的那一头走了过来,和美少女擦身而过,这时一个隔壁班的男生回过头对落后的美少女喊了声:

「竹田。」

美少女和正好经过的宫乃下静香几乎同时看向那个男生。

美少女慢慢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静香看着她离去,才又继续向前走。

而我因为不想和静香四目相接,一直刻意低着头。

飒太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状,又继续说了一堆电动的事。

我敷衍地应着话,和飒太约好下次交换避戏玩。

这时,飒太突然不说话了,直到几秒钟后他才扭捏地说:

「那妳还好吧?」

「啊?什么意思?」

「就是啊,」飒太用力搔了几下后脑的,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

「大西,妳暑假时不是没什么精神吗?」

「喔,有吗?」我心里吓了一大跳。

「不过,那个啊,我家不是死了人嘛。」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飒太抬头看着空中,像在思考该如何用字遣词,只见他又更用力地抓着头。

「其实简讯可以看出很多事喔,像是对方的情绪之类的。我也听说那个老头死了,可是大西应该不至于为了那老头那么消沉吧。我家的处境和妳家差不多,我懂。所以我在想,妳到底是为了什么事烦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从没想过飒太会这么替我担心。

我真是不懂男孩子啊,因为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我还以为他根本不在乎,如果那么担心我,说出来不就好了吗?我被飒太影响,也跟着搔起头来。

渐渐地,飒太的话一点一滴深深渗透到我的心里。

他并不认为我是因为继父的死才无精打采,一眼就看穿了我是为了别的事而意志消沉。

甚至连妈妈都没有发觉。

男孩子有时候很敏锐,简直就像原始人一样。

我咕噜地呒了口水。

在守灵当晚我有了觉悟,决心不告诉任何人真相,我的心也因此在隔天早上的丧礼上碎了。

当时想告白的冲动又再度复苏。

我想向人坦承这一切。

我不想隐瞒自己的罪行,想要和某个能理解我的人共同分享这个秘密。

我不想一个人守着那个可怕的杀人记忆我紧盯着姻太,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吸了一口气、吐气、再吸气。

终于下定决心低声地说:

「飒太,其实啊」

「什么?」

「老头死的时候」我的喉咙好干。

——我不想错过这个认罪的好时机。

我不希望只有宫乃下静香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谨慎地靠近飒太。

「飒太,你不是说过『那种人干脆杀了他算了』?那是开玩笑的?」

我战战兢兢地问。

「这个嘛,」飒太偏着头说,接着逞强似地抬起胸膛回答:

「虽然当时只是在说笑,可是如果有机会,我可能真的会这么做,我不知道啦,妳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欲言又止。

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钟声响了。

我被钟声吓了好大一跳。

刚要脱口而出的杀人告白就这样又吞回喉咙里。

飒太走了几步后,回过头来。

「那就放学后见了。」说完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向前走去。

——但是,放学后我终究还是没机会向飒太坦承一切。

第五堂和第六堂之间的下课十分钟,我一走进女生厕所就被埋伏的隔壁班女生逮住,还来不及抵抗,就被押进最里间的厕所,门还被反锁了。

我被困住了。

「妳们要做什么!」受到惊吓的我大声抗议,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咒骂着:

「妳少啰唆,居然敢和田中卿卿我我的!」

「妳不要太过分。」另一个女生也怒斥着。

我吓得不知所措。

下一秒,居然有桶水从天而降,自我头顶浇下。

好冷!从她们七嘴八舌的怒斥得知,田中飒太和那个叫竹田的美少女似乎从暑假开始交往,而我刚才却和飒太那么亲密地说话,把她们惹毛了。

我想起刚才在走廊上和飒太聊天时,美少女因为担心频频回过头看我们。

现在她并不在这群女子军团当中,这几个人应该只是小喽啰。

我等了一会儿,才全身滴着水地走出女生厕所。

班导师刚好经过,一如往常叉开始损我。

「喔,是大西啊,真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咦?等等,妳等一下啊,难不成有人欺负妳吗?」

班导师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慌张地左右打量我。

我气炸了,忍不住把气发泄到老师身上。

「才不是!」

「不、不是吗?」

「才不是欺负,这是战争!」真佩服我自己居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明明就还没下定决心。

我狼狈地走着,水不断地自头发和制服上滴落走廊,湿透的上衣透得内衣隐隐若现,但我不在乎。

我就这么走进上课铃响后的隔壁班,隔壁班的人看到我都吓了一跳,夸张的喧哗声四起。

我走到美少女面前。

面对着一脸愧疚的美少女,我举起拳头,用力挥下,一拳打在她头上。

「妳这个王八蛋!」说完,我急忙撤退。

没想到小幸和抱着一堆课本的班导师就站在门外,他们倾着头目睹了我的犯罪现场。

小幸咯咯笑了起来。

班导师则是一脸震惊。

「还不快跟老师解释啊。」小幸亏我说。

「嗯,这个嘛『因为太火大了,忍不住就动手了』。」我搔着后脑约说。

「哈哈哈哈!」

「『只是想找个人泄愤』。」

「不会吧——」

「『我已经深切反省了』。」

「小葵妳好好笑——」一路上我们就这样笑闹着回到了教室。

我换上体育服,照旧上第六堂课。

课堂中,我刚才的英勇事迹传遍了班上,下课时班上女生立刻围过来为我献上喝采,男生也鼓噪着

「大西好恐怖喔——」。

虽然这个战绩一点也不值得骄傲。

后来放学后我怕得不敢去找田中飒太,也失去了向他坦承罪行的勇气。

毕竟飒太已经是其他女生的男朋友了,虽然他不是爱八卦的人,但我不能大意。

说不定那个美少女会使出女孩的魔力——爱恋和嫉妒,套出飒太的秘密。

而这可是足以毁灭我的毒药。

于是我抛下了与飒太的约定,和小幸她们回家去了。

??

夏天离小岛愈来愈远了。

就在天气变得凉爽的时节,下关经历了几次台风的侵袭,突如其来的强风和暴雨侵袭着这座小岛,灾情惨重。

有岛民的屋子被风刮倒了,学校也停课了,山壁坍方后落石阻断了道路。

原本忙碌的妈妈总是垮着一张脸,不过接二连三的台风似乎让她打起了精神。

台风似乎有唤起大人活力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

在强风吹袭之下摇摇晃晃的房子里,妈妈不时喃咕着「希望后山不要崩塌啊」或是「某某的房子那么旧了,没问题吧」,为亲友担心。

几个台风离开后,一个在渔港工作、年纪介于「叔叔」和「大哥哥」的男人帮我们修好了遮雨窗。

他的头上绑着一圈毛巾,蓄着海港城镇少见的时尚长发,脸颊红红的,好像很喜欢喝酒。

妈妈低声和他讨论遮雨窗的事,我则回到二楼房间打电动。

年轻小哥回去前,还留了一包裙带菜给我们。

隔天早上,裙带菜出现在餐桌的味噌汤里。

台风季结束后,秋意也愈来愈浓了。

这时期二年级学生为了校外旅行的准备工作忙得人仰马翻因为升上三年级后就要专心准备升学考试,校方希望把活动集中在二年级举行。

我和其他四个要好的同学组成一组,每组必须推选出一个组长,由于组长必须居中和老师协调、沟通,工作很琐碎,大家都不想当。

我和小幸互相推来推去的,差一点就吵了起来,后来老师建议我们干脆猜拳决定。

雪代的运气真差,大家都出布,只有她一个人出石头,结果组长的差事意外地落到最不适合的雪代头上。

突如其来的任务让雪代乱了阵脚,其他人忙不送地助她一臂之力。

这次校外旅行的目的地是镰仓。

放学后我们和雪代留在学校,规画自由活动时间的行程,制作了时间表交给老师。

然后就在台风季和冬季之间的空档,全校二年级生带着大大的行李袋,列队搭上停在学校前庭的游览车,一路驶过银色大桥,在下关转搭新干线,前进关东。

能够离开那个充满罪恶回忆的黑色小岛,我彷佛得到了解放,一个人异常地兴奋,结果把朋友搞得很烦。

一路上在游览车大声喧哗的那个男生,不出所料,没多久就因为晕车不支倒地。

搭上新干线后,我拿出带来的卡片游戏想和大家一起玩,详细地向其他人解释规则,可是女生都推说不会玩这种有怪兽、骑士、传说宝剑的游戏,一点都不起劲。

什么嘛,这些卡片可是我努力攒钱千辛万苦收集来的耶!没办法,我只好改找男生。

没想到有几个男生刚好也带了卡片,在新干线上我就和那群男生对战,开心极了。

下车前,男生都佩服地说:

「大西好强啊!」于是我的战绩又再添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勋章。

电动真可说是文化的共通语言啊,简直就跟魔法一样神奇。

我不禁自豪地说:

「怎么样,我很强吧。」到了横滨之后,我们在山下公园散步,到中华街吃午饭。

隔天移动到镰仓,在古都风情的小镇悠闲地四处走看。

看完镰仓的大佛,我和几个女生走在一起,突然有人敲了我的头。

转过头去,原来是最近很少说到话的田中飒太,他微笑着站在我身后。

上次的事以后,我们在学校的关系变得很尴尬,只会偶尔传传简讯。

借着校外旅行的轻松气氛壮胆,我悠哉地笑着回答:

「很痛耶。」

「大西,妳知道附近有家很有意思的土产店吗?」听到飒太冒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一时摸不着头绪。

「那是什么?」

「听说是家武器店,很多男生都去了。」

「武器店?」

「就在那边啊。」

田中飒太指着前方一家店面,乍看之下很普通。

因为飒太似乎很兴奋,我也忍不住跟去瞧瞧。

一走进店里,发现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古今东西的武器复制品,很惊人。

有让人联想到战国武将的盔甲、大奥电视剧常出现的长柄大刀、日本刀等复制品;还有忍者用的手里剑和撒菱。

店铺深处是西洋武器区,狭小的空间里摆满电动里常出现的各式传说宝剑和设计别出心裁的西式佩刀,其他还有十字弓、尖刀、西洋弓、甲胃、铁扇等等,我还看到一把双刃的西式大斧头。

店里的气氛彷佛随时会有骑士或飞龙冲出来应战,我和飒太就像来到了奇幻世界一般。

昏暗的店内,有个比我们早到的客人。

对方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头过肩的黑发。

是宫乃下静香。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走进店里的飒太和我,镜片后方的细长双眼露出一丝笑意。

她苍白的嘴唇畴动着。

「这家店很有趣喔。」

「是、是吗?」自从那件事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和静香说话。

我嘴唇不自主地颤抖着。

静香则显得很冷静,声音还是一样低沉。

「我想买这个。」

说完,她给我看一把在这家店五花八门的商品中显得不起眼的小刀。

这把小刀附有刀鞘,刀身很细,是金色的,上头还有装饰,新月般的圆弧造形相当优美。

「好漂亮喔。」

「对吧?小葵妳也买个什么吧。」

「嗯、嗯」我环顾店内。

本来就兴致勃勃的飒太这下更起劲了,兴奋地选购商品,不时喊着这个好酷、那个好棒。

我看到「勇者斗恶龙」里常出现的西洋双刃战斧,觉得很心动。

架上有数把战斧,每一把都闪耀着银色光芒,刀缘装饰有图案,刀柄上还刻着花纹。

每一把的刀刃设计都不太相同,我审慎地想挑出最酷的那把。

最后选定的战斧刀刃是铁制的,拿在手上意外地很沉重。

「请、请帮我结账。」价钱很贵,要一万圆左右,几乎花光了我这次校外旅行的零用钱。

飒太愕然地看着我的战斧说:

「妳怎么买了这么大的?」

「好重喔。」

「当然重啦。啊,那我买这个好了。」

飒太买了手里剑和铁扇,我则抱着又大又重的战斧,摇摇晃晃地回到集合地点。

班上同学看到迟来的我和飒太,又看见我买的东西,纷纷发出大笑。

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不过同时也感觉到强烈的视线。

我紧张地转过头去。

是隔壁班的女生,她们死盯着我。

小幸也注意到了,用手推了推我。

「不要理她们。」

「嗯……」

「那些人真没教养,跟我们班完全不一样。」

「嗯……」

「妳又不是要抢走田中,你们没在交往吧,对不对?」

「嗯,我们也不再单独出去玩了。」

「就是嘛。」小幸认同地大大点头。

「如果你们两个真的私下约会,第一个看不下去的可是我。话说,田中最近真的变帅了呢。」

这些话让我的好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我的心底升起一把黑色的熊熊怒火,默默地启动战斗模式,刚才买的那把巨大战斧极适合我现在的心境,表面上我跟着大家排队,其实内心在想象自己挥舞着战斧,把那些瞪着我看的女孩一个个挥倒在地。

「二班的同学都到齐了吗——」老师大声地问。

大家笑闯着回应:「都到了——!」

在我的想象捏,只要手中战斧一挥,隔壁班的女生便一个个人头落地,血从她们的脖子激射而出,就像水龙头一样。

「三班呢?」

「都到了——」我回过头去,再猛力一挥,一个胖女生被我砍断了大腿,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四班呢?」

「都到了——」她的两只胖腿还稳稳地站在地上,身子随着沾满血迹的学生裙碎片,慢慢倒地。

我的身边成了一片血海。

没有人知道我在想象这样的画面。

没有人想得到。

只有我想起静香,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排在队伍尾巴的她。

静香右手握着刚买的小刀,仔细地研究着。

戴着那副金属框眼镜时的她,怎么看都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图书委员。

静香在想什么呢?她也在心里想象杀害某人的画面吗?

〈我也有想要杀的人——〉脑中再次回荡着那一天她的话语,我赶紧把这声音赶出脑海。

〈你去死。〉

〈去死……!〉

〈去死〉

校外教学继续进行。

到了晚上大家不睡觉,开始玩起告白游戏,每个人都必须说出自己喜欢的男生。

听说男生也在玩这个游戏,于是从旅行的第三天起,就陆续传出某个男生喜欢某个女生的传闻,甚至还有女生因为喜欢上同一个男生开始冷战,而我好死不死就夹在她们之中,真是尴尬极了。

第四天晚上。

告白游戏已经玩得差不多了,可是大家还想聊天,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讲起别人的闲话。

聊着聊着,小幸讲到了宫乃下静香。

我在心里暗暗吃惊,表面上虽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探出身子加入八卦的行列。

「她不是船东的孙女吗?不过她小学时不住在岛上,记得是上国中后才搬来的吧?」

是这样吗?我偏着头想。

这么说来,我小学时的确没在这座岛上见过静香。

「听说船东不是很顽固吗?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怪怪老爷爷呀,胡子长得这么长——」

「我看过宫乃下静香推着他的轮椅出来散步,老爷爷不知道为什么一脸气呼呼的,听说脾气不是很好。」

听到一个人插话这么说,小幸点点头。

「对对对,那个老爷爷啊,听说很疼他女儿,因为他太太早死,是他一手把小孩带大的,可是女见长大后却坚持和一个他不中意的男人在一起,结果老爷爷一气之下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大家纷纷发出惊呼。

「但是剩下他一个人,老了之后不是很寂寞吗?」

「嗯。」

「所以他才想把女儿找回来,可是找不到人。他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可是这时见子也死了,这个儿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虽然还在身边,但是他好像一直很不中意这个孙子。」

他的孙子应该就是静香那天从我家打电话回去时,口中的「表哥浩一郎」吧。

我想起透过话筒对方的声音听来虽然客气,却让人毛骨悚然。

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过老爷爷还是不死心地继续找女见,好不容易找到时,女儿却早已病死了,不过留下了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孩,他就把孙女接回来照顾。那个女孩就是宫乃下。」

原来是这样啊,我听得频频点头。

小幸又说,静香和妈妈在一起时生活很穷困,现在却过着截然不同的富裕生活,透过邮购买了很多喜欢的衣服和书,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小幸很不高兴地说了好几次「真是太浪费了」。

「听说宫乃下和表哥很要好,不过不知道和外公感情如何就是了。」

「小幸,妳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宫乃下家隔壁不是住了一个发型很诡异的欧巴桑吗?就是那个把头发梳成桶圆形,蓬蓬的、很像女儿节雏偶那个。」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爱嚼舌根、继父守灵那晚到家里来问东问西,家族世代都在岛上当女巫的欧巴桑。

「那个欧巴桑平常闲闲没事,根本是拚了命地在观察宫乃下一家人,这些是她告诉我妈的,我才会知道。」

「是这样喔。」

——从校外旅行回来后,我把战斧收在房间的角落。

学校生活则一如往常,没什么改变。

这时节从海上吹来的风已经变冷,带着湿气。

海面颜色变得很深,风貌跟夏天时截然不同。

其实关于静香的八卦早就传遍了整间学校,大家都知道静香是船东的孙女,只是我以前对她不感兴趣,所以她的事向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但是进入第二学期后,我对宫乃下静香的名字变得极度敏感。

「宫乃下的外公很恐怖喔。」一天上烹饪课时,雪代突然提起。

当时我正仔细切着煮棒棒鸡要用的小黄瓜,忍不住抬起头问说:

「很恐布?」

「他坐在轮椅上,动不动就发脾气,其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爱生气。」

「原来是这样。」

「嗯,宫乃下真可怜,每天都要面对那样的外公。」

我把雪代准备的鸡肉和刚切好的小黄瓜摆到玻璃盘后,偷偷转过头去。

只见静香一脸不耐烦地单手切着小黄瓜,小黄瓜碎片散得到处都是,和她同组的女生纷纷发出尖叫,而静香只是不屑地打了个呵欠。

———已经遗忘的噩梦,随着季节的变迁,再次动摇了我。

??

那星期的周末和朋友约好去唱KTV,我骑着脚踏车,奔驰在县道上。

这阵子山林已经被染的成一片橘红,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公车站牌歪斜地伫立在步道旁,勉强没倒下。

远方的橘子树,则缓缓摆动着枝叶。

快到渔港的路上,路边晒着几面渔网,此时也随着秋风晃动,四周弥漫着潮水的味道。

浪花摆荡的海面被一分为二,一黑一白,黑色的那半底下是珊瑚礁,白色的则是大海。

到了夜晚,太阳下山后,两种颜色就颠倒过来。

月光照在珊瑚礁上,映照出蓝白光芒,而海面则变成了黑色,隐身在黑暗之中。

渔港附近有个小闹区,我和朋友就约在那里的麦当劳。

我在麦当劳前停下,轻快地跳下脚踏车,走进有整面落地窗的快餐店。

雪代已经到了,我向她挥挥手。

买了奶昔和薯条后,我端着托盘小跑步到她身边。

「好无聊喔。」雪代说。

我也附和着她说:「对啊。」

其他人都还没到,我们两个一边吃薯条一边意兴阑珊地讨论电视节目和最近流行的服饰、班上的八卦。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奇怪的景象。

先注意到的是雪代,见她盯着店门口,我也跟着转过头去我看到了一部巨大的轮椅。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个老人,有一头白发和同样斑白的长胡须,苍白的脸上布满皱纹,身形瘦削,穿着一件黑白花纹的和服。

他的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是高高瘦瘦、长得十分俊俏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正式西装,打扮像秘书。

另一个人——是宫乃下静香。

我的心脏撰通地跳了一下。

她的打扮和暑假很类似,黑白横条纹及膝袜,黑红交杂的蓬蓬奋丝裙,还穿了很像马甲的东西,把腰东得细细的,背着小熊造形背包,推着轮椅。

她不耐烦地打了一个呵欠。

穿上那身诡异装束的她,全身散发着一股穿制服时不曾显现的压迫感。

我心头大惊,忍不住盯着她看,她注意到视线,用眼尾余光瞥了我一眼。

而我就像被蛇瞪的青蛙,全身一动也动不了。

我们四目交接。

静香默默地看着我,眼神就像暑假时的她。

我岚觉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过了一会见,老人歪着头,低声对静香说了一些话,她的眼神这才从我身上移开,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姿势端正地推着轮椅走到店里靠窗的位置。

她搬开原本在桌旁的椅子,帮老人调整位置。

身穿西装的男子则到收银台前,无视于店员的微笑攻势,只点了三杯热咖啡。

店里的人全盯着这三个人看。

而静香彷佛看不见我们似地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也不再看向我们。

雪代伸出食指戳了戳我,问:

「那是宫乃下没错吧。」

「嗯。」我慎重地回答。

雪代又出神地望向他们三人,嘴巴张得大大的,过了一会儿才闭上嘴,又说了一次「好无聊喔」我随口应付几旬,期间一直观察一个人,就是陪在静香和她外公身边的,那个穿西装的男子。

那个人想必就是「表哥浩一郎」吧,我很确定。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透过电话听到的那个声音。

他的措词和语气明明很客气,却让我觉得「恐怖」。

为什么呢?就算是现在,看着他挺直背脊坐在那里,还是觉得毛毛的。

静香那天和表哥讲电话时过分客气又紧张的模样,再度浮现脑海。

我有一种不祥又不快的预感。

又等了一阵子,小幸她们总算陆续出现,大家到了之后也是一边瞪着船东老人、静香和浩一郎,一边走到我们座位前。

总算所有的人都到齐,终于可以出发去KTV了。

我们离开时,小幸向窗边的静香点头示意,老人没有察觉,但浩一郎却眼尖地看到这一幕。

他操着和电话中听到的同样沉稽的语调说:

「妳是大西同学吗?」

「啊?喔,不是,她才是大西。」小幸有点讶异,又有点困惑地指着躲在雪代身后的我。

我稍稍探出头说:

「您好,我是大西。」声音愈讲愈细微,后面几个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上次静香麻烦妳了。」

「没、没有啦。」他脸上虽带着开朗的笑容,我看了却没来由地只想拔腿就逃。

我和静香对望了一眼,怯生生地对她挥挥手,说了声:「再见喔。」

又躲到朋友身后,跑出麦当劳。

一路上只觉背后有两道灼热的视线,就像被人拿着高性能望远镜锁定一般,就算已经走进人群之中,仍有种被监视的错觉。

那是静香的视线吗?还是西装男子的?我也不知道。

我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和朋友打打闹闹,然后逃难似地冲进KTV。

「那个人说的『上次』是什么意思啊?」雪代狐疑地间,我随口编了个谎话,说是暑假曾巧遇静香,就邀她到家里坐一下。

其他人听了都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感觉妳和宫乃下好像搭不起来耶。」

「是、是吗?」

「嗯,总觉得。」是吗?我抓了抓头。

结果我只在KTV待了一个小时,总觉得心情无法放松,就骗大家因为担心妈妈一个人在家,先回家去了。

离开KTV后,我一个人走在路上,听到一部停在麦当劳旁边停车场的黑色厢型车后面,断断续续传来人声。

突然,我听见啪地一声。

我吓了一跳,不禁停下脚步。

我探头看向厢型车后面,只见两个人正在争执,其中一个人是静香,另一个则是浩一郎。

浩一郎恶狠狠地瞪视着静香,表情挥挥又阴沉,跟刚才那个笑容可掏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而静香苍白纤瘦的手背,正抚着自己的脸颊。

「妳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浩一郎沉着声音说道。

静香回了几句话,但是我听不清楚。

两人的争论似乎没有很快结束的迹象,我悄声地转身离开。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再说,静香和她表哥的感情根本一点也不好嘛。

我骑上自行车,踩下踏板。

途中,被刚才所见的那部厢型车超越,我瞥见静香低着头坐在副驾驶座。

那一瞬间,我想起夏天的那一天,静香的低语。

〈我也有想杀的人——〉

后背不禁一阵发凉。

我都快忘了这件事。

我试着不再去想那些事,那些声音画面却挥之不去。

我一直隐匿在日常生活中,试图忘了那些事,然而此刻,暑假犯下的罪行,历历在目。

〈小葵,药、药……〉

继父的呼救。

他痛苦得纠结的验,在地上抽播的庞大身躯。

我和静香一边哭泣一边低吟的,那句话。

〈去死,去死,你去死〉

然后,静香说她也有个想杀的人,要我帮忙。

〈我也有想杀的人。〉

〈下次轮到妳帮我了喔。〉

而我逃走了。

我从那个夏天逃开,从静香身边逃开。

回家路上,我不停地踩动脚踏车,思索着。

静香想般的人会是谁?目前想得到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船东老人,另一个是表哥浩一郎。

到底是哪一个?她又为什么想杀人?有什么理由会让一个国中女生起了杀机?

??

冬天的脚步愈来愈近了。

十一月很快地结束,紧接着十二月也到了。

海面转为冬天的灰色,暗沉铁镜色的云朵,满布海面和天空之间。

那个周末刚考完期末考,总算可以悠闲一下,为了消除准备考试累积的压力,我决定去下关逛街。

逛了几家平价服装店,在精致小店买了本可爱的笔记本,又到书店和唱片行晃了一下。

我喜欢一个人逛街,既不必配合别人的喜好或时间,又能专心看自己凰兴趣的东西。

逛到一半,收到了小幸的简讯,上面写着「今天有空吗?」

我回复:「正一个人逛街」,

「哇!真是孤僻的家伙」、

「要妳管」。

我像平常那样和小幸一来一往传着无聊的简讯,一个人吃吃笑了起来。

距离下一班回岛上的公交车还有点时间,我决定到常去的电玩中心消磨时问。

以为才玩了一会儿,没想到时间过得飞快,等我留意时公交车早就走了。

我心想既然车都走了,干脆多玩一会儿好了。

电动游戏简直就是时间的小偷啊。

「真巧啊。」玩了一会儿之后,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招呼。

拍头一看,原来是田中飒太。

「嗨。」

我吓了一跳,为了不让飒太发现我的惊慌,租鲁地回了一声:

「喔。」

「一个人?」

「嗯,你在这里做什么?」

「打发约会前的时间。」飒太斜嘟着嘴,像个大人一样。

「是喔。」我点点头。

我们一起打了一会见电动,闲扯些有的没的。

后来飒太约会的时间快到了,我也差不多该田家了,便跟着他一起离开。

这时,我们遇到了小幸。

「啊,是小幸耶,小幸——!」我向小幸挥手,可是她却以责难的眼神瞪着我。

她看看我,再看看我身边的飒太,用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眼神瞪着我。

「妳刚才不是说一个人吗?」她的声音很低、很可怕。

我慌张地不停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刚才我真的一个人,和他只是碰巧在电玩中心遇到啦。」

「小葵。」飒太没理会我们,径自离开了。

我只能连忙对小幸解释:

「真的不是妳想的那样!」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隔壁班女生对妳那么不爽了。我还以为小葵妳不是那种人。」

「就跟妳说不」

辩解到一半时,我说不出话来了。

我变成了原始人。

该说的话,我总是没办法说出口,不管是对妈妈、对朋友、对男孩子都一样。

我化身成静静等待暴风雨结束的原始人,只是默默看着小幸。

小幸眼神带着期待,看着沉默的我,像是在等我说些什么。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等的是什么话没多久,小幸撇开眼神,轻轻吐出一句话。

「小葵好差劲,我再也不要帮妳说话了。」说完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隔天。

第二学期就要结束了。

走进教室后,立刻就察觉到气氛怪怪的,班上女生各个都在偷瞄我。

我被看得很不自在,只能默默走到座位坐下。

岛上的冬天已经正式来到了。

天空与海面的交界逐渐变成青灰色,天空和海洋的界线愈来愈模糊。

有时候还会落下细细的雪花。

那天在教室里,我没办法和人好好说话,不是说得结结巴巴,就是咬到舌头。

就算想到笑话,也不确定到底好不好笑,结果什么都说不出口。

人际关系真的好难啊,真希望快点放寒假。

然后,到了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

还记得那一天,天气冷得不得了。

鹊毛大雪落到冰冻的海面上,融为一体。

而船东老人,就在那天过世了。

事情发生在只有短短两个星期的寒假即将开始的时候。

领了成绩单后,所有人都到体育馆集合参加结业式,站在冰冷的原木地板上,双脚冻得不听使唤。

结束后,大家解散各自回到自己「温暖」的家。

我还是和夏天一样不想回家,但是天气这么冷,实在很难找到可以一个人打发时间的秘密基地,现在渔港的工作量也没有多到需要找国中生打工。

雪代邀我和其他女孩到麦当劳去,但我因为不想面对小幸,只是一个人闷头喝玉米浓汤,没多久就站起来对大家说:

「我要回家了。」说完就离开了麦当劳。

听说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船东老人,在大一一蒙宅的一个房间里断气了。

听说死因是心脏麻痹。

静香的表哥浩一郎发现后,连忙将他送到医院,但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那个可能就是静香想杀的人,死了。

这个消息让我的心脏紧缩,总觉得很恐怖。

我不愿意多想。

班上的同学照着通讯簿的顺序,一个通知一个,转告丧礼举办的时间。

结业式的两天后,我们穿上本来这两星期都无须再穿的制服,套上大衣、围上围巾,手上还戴着手套,顶着寒风到会场集合。

船东老人的丧礼阵仗庞大。

跟继父寒酸的丧礼完全是天壤之别。

班上同学都到齐,导师点完名之后,我们就排成两列走向位于山麓的大庙。

抵达时,一阵花香扑鼻而来,整座寺庙淹没在一片菊花海之中。

不知道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一定是特地订的,从下关运过来的吧。

会场外立着大型白色指示立牌,上面写着老人的姓名和会场的位置。

许多身穿黑西装的大人并列在门口,眼前所见净是白色、黑色和菊花的黄色,彷佛见童乐园的大游行一般。

会场正中央摆着祭坛,老人的照片装在巨大的相框之中,被无数的花朵淹没,发出耀眼的光芒。

许多身穿黑西装的人在四周忙碌奔走。

灰扑扑的天空落下一片片鹅毛大雪。

我们本来都撑着伞,为了避免影响会场秩序,老师叫我们两个人共撑一把伞。

由于队伍排成两列前进,一列男生,一列女生,不得已以下男生女生只好共撑一把伞。

可情不管是哪一组,偏偏都和自己没意思的异性同学配成对。

和我同组的男生负责拿伞,我不喜欢这样,哼地别过头去。

我偷偷看了身边的男同学一眼,他看起来也很不开心。

真是彼此彼此。

祭坛前挤满了大人,我们一时找不到静香的踪影。

大家都在说静香的八卦,不过其中对静香抱有疑虑的,只有我。

〈我也有想杀的人——〉

我无法忘记那个低沉的声音。

老人该不会是静香杀的吧?

身边的男同学这时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宫乃下不知要不要紧。」

我以为他是在自言自语,转过头去,他看着我又说了一次。

原来他是在跟我说话。

我有点不解,忍不住问他:「应该不要紧吧。」

「是吗?」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她不是没有父母吗?她和妳不一样,听觉就是很纤弱啊,外公死了她要怎么办?是不是又得投靠其他亲戚?」

「这个嘛……」我偏着头,有点搞不懂状况。

因为对我来说,宫乃下静香可是在夏日的那一天对我说〈让我教妳杀人方法吧〉的恶魔女孩。

〈下次换妳帮我了喔〉、〈我也有想杀的人〉,我想起夏天静香说过的话,又想起许多夏日场景:已经从岛上消失的、彷佛要将整座小岛震翻的响亮蝉鸣,灼人的烈日、将整片天空晕染成紫色的夕阳。

在夏天所做的事,我本来已经遗忘,现在又一一想起。

只要静香存在一天,我就不可能忘记。

我全身不停颤抖。

隔壁传来「妳会冷吗?」的问话。

我摇摇头,重新系好了围巾,举高戴着手套的双手,不停搓着手。

「啊哈哈哈哈!」身边的男同学笑了出来。

「笑、笑什么?」

「妳的动作,好像浣熊哟。」

「啊?这样很好笑吗?」我转过去,面对着他将双手举到脸前搓了几下,他又忍不住哈哈大笑,一直说:

「好好笑喔,是浣熊,浣熊耶。」我又装出斗鸡眼,这下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手上的雨拿不停晃动,伞面上堆积的雪花重重地滑落到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

老人会是静香杀的吗?

「喂,那边安静一点!开玩笑也要看场合……大西,又是妳!」老师冲过来打我们的头,我们立刻闭上了嘴,但身边的男同学仍然不停窃笑着。

会是静香吗?

队伍开始向前移动。我们一个个上前拈香,并向家属鞠躬致意。

随着队伍愈来愈向前,我终于看到站在祭坛旁答礼的家属,只有两个人,就是宫乃下浩一郎和宫乃下静香。

我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身边的男同学也止住了笑。

他拿着雨伞的手在颤抖。

——静香正无声地啜泣着。

静香和我们一样身穿制服,但没有穿外套,眼神没有一丝神采,像是已经感觉不出冷热,只见她茫然地站着。

总觉得她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原来是她今天没有戴那副金属框眼镜。

眼镜放在一旁的白桌子上。

一定是因为哭的时候戴眼镜很不方便吧,我想。

静香不戴眼镜的时候,脸上彷佛少了重点似的,原本端正的五官变得模糊,无法让人留下深刻印象。

她的黑色娃娃头比暑假更长了,已经长到接近长发的长度。

披垂在肩上的直发在冬天的冷风吹袭下不停飞舞,细长而成熟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像小白兔的眼睛似的。

她微微抬起下巴,恍惚地看着远方。

我突然因为怀疑静香杀人受到良心的谴责。

我低下头,摇了好几次头。

静香身旁的浩一郎担心地不停以眼角余光打量哭泣的静香,他不断对致意的吊唁客回礼,而静香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旁。

同学们拈完香后,同撑一把伞依序来到家属面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隐约听到浩一郎用他可怕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由于后面不停有人走向前,我们得立刻转身离开。

但是静香紧盯着我看。

我停下脚步。

静香那双没戴眼镜的眼睛,紧盯着我看。

有如兔子眼睛般通红的双眼,捕捉了我。

她猛地歪着头,叫住我。

「喂、喂!」

「嗯、嗯?什么事?」

「救……」静香似乎想说什么。

只见她苍白而单薄的嘴唇开阖着。

我情不自禁地跑到静香身边,把耳朵凑到她不带血色的嘴唇旁边。

静香以一种打从心底窜到害怕的口吻,声音颤抖着对我说了一些话。

我惊讶地看向静香。

下一组同学已经上前来了,我只好连忙追上刚才的男生,一边走一边不停回过头去看静香。

静香脖子都快折断似地斜斜偏着头,她通红的双眼直直注视着我。

我害怕极了,不禁跑了起来,同一组的男同学叫着:

「喂!妳怎么了?小浣熊!」我惊慌地停下脚步,戴着手套的双手再度不停搓着。

我觉得困惑极了。

因为静香说了句令我摸不着头绪的话。

〈救我。小葵,拜托,救救我。〉

我突然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转过头去发现静香并没有在看我,死盯着我的,是那个年轻男子浩一郎。

我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如刀刃般冷漠,下一秒,他泠冷地垂下双眼。

我想起静香那副没有度数的眼镜,还有刻意染黑的头发。

救我?就这样,我抱着诸多疑问和同学离开了丧礼会场。

终于可以解散了,我看见小幸和其他同学在讨论等一下要去哪里。

她今天应该不会约我了吧。

我又是一个人了。

我低着头,自己撑着伞,慢慢地往自家的方向走去。

心中战斗模式再度欧动。

我想握着大斧头朝小幸挥去,却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雪愈下愈大,我决定回家。

回到家后,打开玄关大门。

一双没见过的大鞋摆在玄关,一时之间我以为是继父回来了,不禁发出尖叫。

就在我放声尖叫时,客厅突然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被我的声音吓一跳。

只见一个高大男子走了出来,他所在的的位置很暗,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吓得双腿发软,想叫却发不出声音。

高大男子就站在前方,低头看着我。

「对不起杀了你」这句话已经到喉头,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我吸了好几口气,转过头去,看见男子不知所措地叫着妈妈的名字。

「这是妳女儿吧?」妈妈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时,我才终于看清楚男子的脸。

他的脸晒得通红,略长的头发看起来很时髦。

原来是台风隔天来帮我们修好雨窗的那个叔叔妈妈不太开心地看着我,

「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听到妈妈这么严厉,叔叔温柔地说:

「不要这样对她说话嘛,也难怪她会吓到,是不是?嗯我忘记妳的名字了。」

他向我伸出手,但我不愿接受他的帮助,自己站了起来。

又有男人出现在家里了。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这个给妳。」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毫不希罕的食玩——就是那种买零食附赠的小玩真,我才不想要。

我不想搭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跑过他身旁,冲上二楼。

「小葵!」背后传来妈妈的斥喝。

「看到人怎么不打招呼,一点礼貌也没有!」我一点都不想讨妈妈男友的欢心。

他们刚开始都是好人,但之后也可能变成恐怖的人。

终于传来叔叔离开的动静,不久,我听到妈妈上楼的声音。

她平常几乎不上来的。

「叩叩!」妈妈敲着门。

我没有应门,妈妈便自己开门走了进来。

「什么事?」

「小葵,妳是不是有事要告诉妈妈?」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有什么事想说明明想说的事有那么多,但是妈妈突然这么间,我却答不出来。

我只能呆坐着听妈妈说话。

这时我也意会过来,有话想说的其实是妈妈,所以只是默默聆听。

「小葵,妈妈也是人。妈妈还年轻,也有想做的事。如果没有小葵的话,妈妈不会留在这座岛上,应该早就回东京去了。小葵妳还小,不知道妈妈为了妳做了多大的牺牲,不要再用那种责备的眼光看着我了!我不喜欢妳的眼神!妳说,妈妈到底做错什么?」

「我没有责」

我想说,我没有责备妈妈的意思,但突然瞥见房里的大穿衣镜,镜子里映出一个阴沉的国二女生的身影,她的眼神像在控诉什么。

原来,我一直以这样的表情面对妈妈啊,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妈妈突然流下眼泪。

「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幸?什么事都不顺利,不应该这样的。连我的女儿都看不见我的努力,以为她是靠自己长到这么大的,我这么辛苦,她却一点都不能体谅。就算我身体不舒服,也没有一句体贴的话。」

「妈妈,对」

「为什么我会生出这样的女儿」

「!」我突然觉得好生气。

我摊开手心,举起手,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用力掴了妈妈一巴掌。

妈妈震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露出冷淡而锐利的眼神,瞪着我说:

「随妳的便。」妈妈咚咚咚地走下楼。

我居然做出这样的事,吓坏的我一时之间只能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不久客厅传来声响,我听到妈妈走出玄关,连忙下楼去,刚好看见妈妈提着大行李箱走出大门。

妈妈要去哪里?那天晚上妈妈没有回家。

我一个人在家,用剩饭做了茶泡饭当作晚餐,觉得脑袋空空的无法思考。

剩下我一个人的家里感觉好安静、好空旷。

窗外的雪下下停停的。

月光将落下的雪花染成一片闪耀的银光。

船东老人的丧礼结束后第二天,寒假终于正式展开。

天亮之后妈妈还是没有回家,我一个人在家里发呆。

这段期间,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传简讯给我,手机一直放在包包里。

我虽然一度考虑传简讯给朋友,但又怕对方收到后不回简讯给我。

中午了,妈妈还是没回来。

寒假的第二天,我犹豫了很久,决定去「那里」看一下。

我有预感她会在那里等我。

我带着围巾、暖暖包和装满热奶茶的水壶,走出家门。

当然还不忘带了掌上型电玩。

每到冬天,小岛外的海上就会吹来海风,打在山壁上,化为冰冷的霜从天而降。

气候严寒,蕴含大量水分的鹅毛大雪不停地落在地面上。

每户人家的红色屋瓦,都被雪和霜染成了红白相间的模样。

这座夏季有如桃花源的小岛,冬天时幻化为一片枯木林。

走出家门,我的身体冷得打颤,走在山路上不时得留意脚步,以免在通往森林深处的斜坡滑倒。

经过夏天一片金黄色的小苍兰花田,我继续往山上走。

走了一会儿,终于来到埋没于积雪之中、在夏天被我当作秘密基地的旧日军要塞。

一片雪白之中,灰色的废墟显得毫不起眼。

我看到了废墟墙上那个彷佛以刀切割、曾是窗户的四角缺口,有一个人就坐在窗框上,对方无聊地晃动双脚,像在等待着什么人。

是那个戴着金属框眼镜、一头黑发的女孩。

我果然没猜错。

我慢慢靠近她,静香隔着飘下的雪花看见我,露出安心的微笑,令我的胸口一阵纠紧。

「怎么了?」

「我一直在等妳。」我对她笑了笑。

我好孤单,可是有人需要我、一直在等着我,一想到这心中有种得救的解脱感。

静香似乎是一边看书一边等我,只见她手上拿着一本暑假带给我的书。

她把书收进背包里,开心地对我微笑。

我走上前去,对她说:

「我猜妳应该在这里等我,就来了。啊,不对。」我爬上四角窗框,坐到她身旁。

我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静香的情景,想起她就像我现在这样坐到我身旁,明明不是朋友却表现得那么热络。

——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吗?

静香在发抖,我从水壶倒了一些奶茶给她,接着也倒了一杯给自己,和她以奶茶干杯。

我看着静香喝下奶茶,对她说:

「其实我会来这里,是因为妳昨天叫我救妳。」

「我这么说吗?」

「嗯,应该吧。」

「嘿嘿嘿。」静香突然笑了起来,露出虎牙,然而下一秒,又变成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

我想到继父丧礼时自己一滴泪也没流,又想到昨天静香哭泣的模样。

这应该是因为对亡者的爱和被爱的程度不同,才会有这样的差异吧。

我细声地把这个想法告诉静香,但她却惊讶地看着我,不停摇着头。

「不是这样吗?我一直以为妳外公很疼妳呢。」

「不是这样的。」静香摇摇头说。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

鹅毛大雪扑扑降下,沉重和冰冷的氛围笼罩整座废墟。

我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说不定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上彷佛只剩下我和静香两人,我们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静香这天穿着一贯风格的黑色皮大衣和鲜红靴子,戴着一条大十字架项链,脚上穿着红黑相间的横纹袜子。

她虽然身形单薄,却给人一股不舒服的压迫戏,和穿着制服的她完全不一样,十分不可思议。

近距离接触时,静香就像是有毒物质。

我又想起暑假时被她操弄于股掌间的自己,真想立刻起身逃回家去。

但我不能这么做。

因为静香看起来十分沮丧,再加上她身上有太多我无法置之不理的谜题。

和静香独处的时光总是给人虚无飘渺的厂觉,彷佛游走在另一个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像在玩一项危险的游戏。

这种感觉会令人上瘾,却又令人不太舒服,我并不喜欢。

这时,静香突然啜泣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

「不然是怎样?」

「我不是因为外公死掉才哭的。」说完,她又继续啜泣着。

「我是因为浩一郎杀了外公才哭的。」

「啊?」我顿时手足无措,整个人愣住了。

接着又想起那个装出一副好人模样、却总让我不寒而栗的浩一郎。

静香红肿的双眼隔着镜框看着我,她喝了一口奶茶,说道:

「小葵,很久之前啊。」

「多久之前?」

「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

「啊,那真的已经很久了呢。」

「嗯,我帮妳选了一本书,记得吗?」

我想了一下,

「妳说的该不会是《人为什么想死?》那本书吧?」静香点了点头。

我们两人呼出的气息都化为白雾,彷佛就要凝结成霜掉落在地。

天气好冷。

「小葵,我很喜欢那本书里提到的原始人,一直很希望班上有谁也能看看那本书。后来妳借了那本书,在阅读课的时候还偷偷哭了对不对?从那个时候起,妳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这样很奇怪吗?」

「嗯……」我沉思着。

「我也不知道,但又好像能懂。」

「原始人伤心的时候会静静地躲起来,我读到那一段的时候,就想到了自己。我也是一直静静地躲着,因为洞穴外面很危险啊,外面有那只杀死同伴的大熊。为了保护自己,原始人屏息静气,排除了所有的欲望,毫不醒目地生存着。他和我实在好像。」

「嗯……」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静香在学校里的确毫不起眼,一直屏息静气,尽可能不出锋头。

我想起在班上像隐形人般的宫乃下静香。

她继续说着:

「我打算一直这样屏息静气,直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到二十岁之前,还有七年,在这之前绝不能引人注目。」

「一直到二十岁?」

「嗯,一直到长大成人。」

静香又喝了一口奶茶。

「在这之前我会很安静,就像洞穴外面有熊一样,小孩的世界之外有大人等着,如果不屏息静气的话,就会被发现了。我一直这么觉得。」

「嗯……」

「不过啊,小葵……」静香突然闭上嘴,苍白的脸颊因恐惧而紧绷。

我不解地问:

「怎么了?那妳为什么叫我救妳呢?发生什么事了?」

静香抬起头来,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好怕。」

「怕什么?」

「我好怕浩一郎。」我咕噜地咽下一口口水。

雪不停地下着,废墟渐渐被白雪覆盖。

静香低声地说:

「小葵,因为浩一郎实在太可怕了,我才会一直哭个不停啊。」

说来话长。静香说。

没关系,我听妳说。我回答。

于是静香开始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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