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长子卡穆与警卫队队长德穆受了重伤回来的传闻,一下子就传遍了“乡里”。丝兰·拉撒鲁的服饰店老板吓得要命,传闻甚至流传到了商人之间。为了不让谣言越传越夸张,于是族长卡库洛决定找来族里的武士,好好把事情交代清楚。
卡沙也以一名拥有长矛的男人身分,得到了坐在大厅最角落的资格。男人们的喧闹声中,卡沙的视线寻找着表哥卡穆。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卡沙却吓了一大跳。伤势似乎严重到肋骨都断了,腹部只以宽皮带加以固定,不过卡穆消瘦憔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另一个人一般阴沉晦暗。德穆的身影则是没有瞧见。低低的喧嚷声响彻大厅。卡沙看到父亲硬的表情。
族长卡库洛用长矛柄的金属底部往石版地用力一敲,“当”的声音响彻大厅,所有交谈立刻停止。卡库洛低沉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
“穆撒的武士们呀!今天请各位集合的原因,我想大家应该也听过了。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事关我族名声,非常严重的事情。详细的情况,尤库洛会向大家说明。”
尤库洛往前走了一步。
日光从细长的窗户射进来,照着尤库洛的身体。
“穆撒的武士们呀!我想三十岁以上的人应当记得很清楚,其实,古老的亡灵再度出现在穆撒了。曾经由我亲手收拾掉的那个亡灵。”
“没错!就是那名族长与我永远都以身为他的兄弟为耻的男人。亢帕尔最卑鄙的男人——秦库洛的亡灵。”
尤库洛轻轻叹了一口气。
“秦库洛偷了象征王室与各族关系交好的‘王之矛’的金圈逃走的时候,我才刚满十六岁。父亲大人病逝,兄长卡库洛也因遭逢不幸失去右手。如果没有这些不幸接踵而来……如果我当时已是过了二十岁的年轻人……亢帕尔八族里头最厉害的那些年轻人,也不会丧命了吧。秦库洛确实厉害得可怕。这是最后一个与他交战的我,最清楚的事情。但是,我的内心已经跟他断绝关系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攻击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
大厅鸦雀无声。年长的男人们想起当时忍辱偷生的事情,以及重新骄傲地想起那个替大家雪耻,以英雄之姿盛大凯旋返乡的年轻尤库洛的身影。年轻男人虽然也听过这个故事,但这还是第一次听尤库洛亲口讲述,所以全都专心听着。
“我有件事情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时我跟秦库洛交战的时候,有名女子在旁边看着。是位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子。虽然我靠着光明正大的胜负,给予了秦库洛一个名誉的死亡,但是那名女子因为看到秦库洛被我杀了,所以诅咒了我。”
胸口刺痛,卡穆抚摸着断掉的肋骨附近。
一边拢起满是汗水的头发,耳中一边回荡着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不管是光明正大的决胜负,还是其他什么方法,被杀的人都跟名誉没有关系。名誉不过是杀人者的藉口罢了。你的叔父秦库洛,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情罢了,但是女人这种生物呀……”
尤库洛露出微笑。
“我还真是搞不懂呀。我想大家应该也有经验吧?”
男人们之间传出窃笑。
然而,卡穆却笑不出来。因为那名拿着矛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跟现在叔父拿来当笑柄的女人,模样是天差地远的。
“总之,那个女人诅咒了我。她说总有一天,她一定要让我成为笑柄,一定要践踏我的名誉。我一点都没把她放在心上,所以才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偶然得知了那个女人真正现身了。顿诺!卡沙!”
忽然被叫到名字,卡沙跳了起来。父亲则是慌张地朝着卡沙招手,两个人一起走到尤库洛身边。大家都以“发生什么事情了”的好奇表情看着两人。卡沙站起来之后,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尤库洛身旁的。尤库洛把手搭在卡沙的肩膀上。一双又大又沉重的手。
“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卡沙的妹妹吉娜,就是舍妹的女儿……吉娜跟舍妹很像,是个非常有胆量的女孩。”
卡沙的同伴们传出了笑声。
“吉娜想要让我的儿子难堪,所以进到洞窟试胆量。然后哥哥卡沙想要帮她,也进到了洞窟去。他们说——就在那里,遇到了那个从新悠果王国那边穿越洞窟过来的女人。”
卡沙大吃一惊。没错,现在尤库洛所言并不假,但是却省略了他们兄妹受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袭击,那个女人出手搭救这最重要的关键……
就在卡沙想要赶紧开口说话的瞬间,尤库洛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却忽然用力起来。尤库洛的眼神正在传递“现在是我们大人在讲话,你不要多讲有的没的”的意思。卡沙求救般地看着父亲,但父亲只是轻轻摇头。
“那个女人对卡沙兄妹说,自己是‘赎罪修行者’,还拜托俩兄妹别把看到她的事情说出去。但是,就算年轻,卡沙依然是我们族里的武士。从洞窟深处出来之后,他感觉到陌生人逼近的危险,立刻跑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给了他们父子提供宝贵情报的奖赏,为了防止这话在一般百姓之间传开,我吩咐他们父子对外就说是捡到了绿白石。”
卡沙瞠目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像是作了一场恶梦。这就是所谓大人的深思熟虑吗?尤库洛口中编造出来的话语,其实已经完美地编织出另一个跟事实回异的故事了。
但是,卡沙说不出来“不是这样的”。因为他害怕在场看着他的其他男人们的眼光,而且如果尤库洛大人另有打算的话,他也不能坏了大事。
“我对卡沙刮目相看了。虽然身材矮小,但是胆量与聪明都是一等一的。”
尤库洛对卡沙露出微笑,卡沙战战兢兢地回以笑容。尤库洛以动作指示“你们可以回座了”之后,卡沙一面发抖一面穿过男人们,回到最角落的位置。途中也有男人们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他“干的好!”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回应。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得知那个女人乔装成‘赎罪修行者’潜入亢帕尔一事,所以马上请卡穆与德穆去追捕她。然后,他们两个人成功地找到了躲藏在佑撒族领地的那个女人,并且逮捕了她——这是昨天的事情。”
尤库洛招手要卡穆过来。
“就像大家很清楚的那样,卡穆与德穆的矛术都是一流的。卡穆虽然还年轻,不过技术也接近一流等级了。所以,站在我的立场,我自然十分放心拜托他们两位去把那个女人带回来,不过……”
叹了一口气,尤库洛看看卡穆,接着视线回到男人们身上。
“那个女人实在是像狼一样奸诈狡猾。爬上岩山的时候,故意坠马,装出受伤的样子。于是德穆吓了一跳,打算下马看看她的情况。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突然惊吓德穆与卡穆的马,造成德穆坠马摔断鼻梁,卡穆也断了肋骨。尽管如此,德穆还是想要抓住她,但是她拿长矛刺伤了德穆的肩膀后就逃走了……卡穆,我没说错吧?”
卡穆一脸苍白地抬头看着叔父。他感觉到自己早已厌倦这让人作呕的谎言。他尊敬叔父,也明白为了重要的计划,也许有必要说这样的谎。但是,对于个性耿直的卡穆而言,像这样用谎话粉饰谎话的举动,实在是厌恶到受不了。
尤库洛的双眼迅速地眯成一条线。大概是敏锐地察觉到卡穆内心中的犹豫了。尤库洛就是一个在这种事情上头,敏感得让人害怕的男人。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当时无计可的情况。”
尤库洛口气温和地说。
“你还年轻,肋骨断了应该很痛吧。所以,你用不着对于自己不但没有帮助鼻梁断了还继续战斗的德穆,还让那个女人逃走的事情感到丢脸。”
卡穆目瞪口呆地看着叔父。然后,也看到了站在旁边的父亲,表情也因为自己儿子所作所为感到羞耻,露出些微地扭曲……
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德穆他——”
卡穆说到一半的话,被父亲卡库洛给打断。
“卡穆!你给我知耻一点!你想把人不在这里的德穆当成你丢脸的藉口吗!”
卡穆大惊失色。德穆的伤势的确不轻,但并不是严重到不能出席。他听到叔父尤库洛对德穆说“你不用到大厅来没关系,好好休息吧”。
卡穆咬牙切齿。他感觉到自己的周围,不知不觉中布满了天罗地网,正在使劲地逐步收网所造成的不安。这种情况下不论他说什么,听起来都只会像是藉口——除了忍气吞声,别无选择。
“哥,卡穆还年轻,请你不要责骂他。”
尤库洛以稳重的口气一说完,便再次面对着男人们。
“虽然说来话长,但是总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人已经逃进我们穆撒族领地了。因为她逃走的时候身上没有咖尔(斗篷)也没有行李,这个季节里头我想是逃不了多久的,不过我希望挑选出大约五十名的武士,分头去追捕她。我也会请牧童他们帮忙的。”
然后,尤库洛笑着补充说道:
“我有话想先跟大家说清楚。我肯切地拜托大家不要轻忽那个女人的狡猾跟武术。还有,不管她怎么说我的坏话,请大家都不要相信。”
男人们大笑起来。就在此时,仿佛穿过他们的笑声一般,传来了拉长的高亢号角声。一瞬间,大厅陷入沉默,接着众人喧闹的声音有如浪潮扩散开来。因为拉长的高亢号角声,意思是告知众人“亢帕尔王的使者来访”的讯息。
不久,传来敲门声,年轻守卫打开了门。
看到进入大厅的两名武士,男人们一片寂静。来访者穿着代表亢帕尔王之使者的咖尔,绑着银线织成的头带。
他们将卷起后以蜡封口的软羊皮信件,朝着尤库洛等人高举起来。
“穆撒族人、卡库洛·穆撒大人、尤库洛·穆撒大人,我们在此向你们请安。”
使者以洪亮的声音说着。
“这里有一封亢帕尔王要给尤库洛·穆撒大人的急件。”
男人们屏气凝神的视线中,使者往前进,将信件交给尤库洛。尤库洛鞠躬之后收下了信件,当场拆开封蜡打开信件。静静看过内容之后,不久面对着使者,说道:
“两位长途跋涉辛苦了。我确实收到信件了。我会马上完成准备,后天就动身前往王都。在出发之前,请两位在寒舍自便,不要拘束。”
尤库洛对年轻的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便带着使者离开了大厅。
尤库洛环顾在场所有人的脸。
“族里的男人呀!国王传来消息,说‘通往山底之门’已经打开了。”
男人们流露出吃惊的模样。王都的城堡深邃的岩山上有座洞窟,该洞窟的深处,有扇用自然形成的大岩石做成的门,那扇门只能从岩山深处的另一边开启。
那扇“通往山底之门”打开了,就表示“山之王”传递出今年冬天要进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意思。
上一次举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位于这间大厅的男人们之中,还记得仪式的人,不到一半。男人们由于太过欣喜,欢声雷动。终于,仪式之年来临了。
虽然仪式偶尔会隔一段时间才举办,不过,几乎是二十年左右就会有一次。尽管如此,距离上次的仪式举办已经过了二、三十年之久,却依然没有要举办的样子。亢帕尔的人们日子越来越穷困,心中的不安也越发扩大。
由于参加过上次仪式的秦库洛,做出偷走代表国王与“王之矛”之间的羁绊的金圈逃到国外,这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背叛行径,玷污了亢帕尔王与“山之王”之间神圣的关系——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谣传的。但是,不论多么不安,禄意霞“青光石”是遵照“山之王”之意馈赠的宝石。如果“山之王”没有主动行动,亢帕尔人是完全无计可施的。
然后,终于——在第三十五年,“山之王”终于传递出了要举办仪式的讯息。亢帕尔与“山之王”之间的联系依然存在着!
男人们的脸上满是难以言喻的欣喜,绽放着愉快的光芒。
倘若亢帕尔王得到了禄意霞“青光石”,就会有大量的谷物输入亢帕尔。国王应该也会送点什么礼物给每一族吧。今年接下去的几年,都不用担心冬季的存粮问题了……对贫穷的亢帕尔人民而言,“禄意霞的馈赠仪式”意味着的是长年等待,如梦般的幸福时光终于到来了。
“‘有事的时候就接二连三’,这话看来说的不错呀。好了,武士们,现在有得忙了,大家分成两组开始进行工作吧。明天中午之前,要准备好穆撒族送给‘山之王’的礼物。”
男人们开始骚动。然后,尤库洛用矛柄底端的金属部分敲了一下地板。
“还有一件事情。我刚刚才想到,还有一件事情我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同。”
尤库洛招手把自己在旁伺候的长子席席穆叫到身边。身材很高的席席穆,已经跟父亲尤库洛差不多高了。
“平常出发到王都去都是由卡穆担任随从,但是如同大家所见,卡穆现在受了伤。这种情况要骑马旅行十天,应该是不可能的。所以,总而言之,大后天我想让小犬席席穆担任随从,陪着我到王都去。席席穆今年十六岁,我想也是差不多该到王都去,跟其他族族长的儿子们来往的年纪了。大家同意吗?”
卡穆一脸发白看着叔父与父亲。但是,父亲卡库洛以痛苦的表情朝着尤库洛点头。其他的男人也没有理由反对。
“卡穆,你不用担心,‘通往山底之门’打开到举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中间差不多有二十五天的间隔。等你伤好了,再回去王都吧。”
对卡穆这么一说完,尤库洛便转身面对族里的男人们,大声地说:
“好了,穆撒族的武士们呀!开始干活了!”
随着吵闹的男人们一起走出大厅,卡沙最后再次回头看卡穆。即将走出门去的卡穆的一脸阴郁,以及席席穆满脸红光得意洋洋的脸,深深烙印在卡沙的眼中,久久不去。
2秦库洛的两个侄儿
王的使者到访之后的两天,众人忙得有如暴风雨一般。女人们卷好上等的纺织品,把喇尬(起司)用干净的布包好;男人们努力装饰运送行李的车子,希望抵达王都的时候,不会看起来不如其他族的行李车。
两天之后,尤库洛率领着以儿子席席穆为首的三十骑随从出发的时候,卡穆与父亲卡库洛都以难受的感觉,目送着在族人欢送声中逐渐远去的华丽车队。
虽然肋骨的伤没什么大不了,但卡穆不想见人,这两天都关在房间里头。心情彻底沉静了下来,也是个重新仔细思考许多事情的好机会。
卡穆感觉自己遭到叔父尤库洛的背叛。因为从小开始,尤库洛就是他所尊敬的人,跟尤库洛在一起的时间甚至多过父亲,所以受到伤害的感觉也格外强烈。
(叔父大人……说不定打算让席席穆成为仪式的随从。)
他第一次起了这个疑心。虽然心想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不过在大厅里头叔父说话的方式,不管怎么想,都只能认为说是在污辱、轻蔑卡穆,好让众人接纳由自己的儿子席席穆前往王都。
为了成为亢帕尔最厉害的武士“王之矛”,必须在少年时代,以自己族里的“王之矛”挑选出来当随从的身份,去参加“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然后,在“山之底”的黑暗之中,与“王之矛”的成员一起经过比划长矛技术的考验。从“山之底”生还的随从,到了二十岁,就可以得到“王之矛”的位置。
以随从身分参加过仪式的少年,只有在下一场仪式之前死亡或是无法使矛的情况底下,会特别召集每一族的“王之矛”,再选出该族新的“王之矛”候补。
十六、七岁以随从身分参加过仪式的人,二十年后到了三十六、七岁,就会以成为具备知识与胆识的青壮武士“王之矛”参加仪式——这就是持续至今的制度。
但是,由于仪式间隔长达了三十五年,再加上参加过上次仪式的随从,全部都被秦库洛杀死。由于这样的悲剧,所以这个制度不得不有所改变。因此,以讨伐秦库洛后平安生还的尤库洛为主,每一族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男人们从十年前就在国王面前举办御前比武,选出全新的“王之矛”成员。
本来,正好在十六岁那年应该可以参加仪式的卡穆,今年三十一岁了。仔细想想,要他以随从身分参加仪式,年纪也太大了。不过,在王都与妻子一同等待他回去的长男卡姆洛,才刚满九岁,还不到能成为随从的年纪。
(相较之下,席席穆十六岁——正好是可以成为随从的年龄。)
卡穆用力地咬牙切齿。
(也许叔父大人的打算是,让我继承父亲当上族长,让席席穆成为“王之矛”。)
如果是平常,卡穆虽然遗憾无法成为“王之矛”,但是想到自己能继承族长,也就对此释然许多了——然而,这次的仪式并不是一般的仪式。
尤库洛叔父大人有什么据为己有,连父亲卡库洛都不知道的天大秘密,也有将其付诸实现的仪式。卡穆为了叔父的计划,先前都是担任左右手不断工作。没想到事到如今,却被叔父从计划当中剔除,这实在是让人怎么也无法接受。
还有另一个阴郁的怀疑刺痛着他的心。
卡穆完全不知道,德穆的矛头居然事先涂上了多喀尔(毒)。把矛头涂上多喀尔,这是让人不敢置信的肮脏手段。这是德穆自己擅自做的事情吗?如果是,德穆为什么会在说不定会刺中卡穆的情况下掷出矛……该不会认定说那是“机会难得”吧。
(不会吧……是我想太多了。)
卡穆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卡穆因为多喀尔(毒)而身亡,那么他们没有经过正式审判那个女人就杀了她的事情也会曝光。而且,不论如何,叔父大人应该都不会想要他的命。
(尽管如此……那个女人的矛术,真的是高明。)
老实说,即使是那些聚集在王都,身为亢帕尔最厉害的长矛高手的“王之矛”的比武之中,都不曾见过那样的行动。
(如果是秦库洛传授给她的,那么秦库洛还真是个可怕的专家呀!)
卡穆忽然想起,以前父亲卡库洛脱口而出的话。
那是在宅邸面前的广场,看着尤库洛正在指导族里的武士们练矛时的事情。那个时候已经再也不能使矛的父亲,表情忧郁,卡穆看了非常哀伤。
尤库洛一副仿佛是开心得不得了,可以炫耀自己有多行的样子,表现出完美的矛术——然后,卡库洛低声地说道:
“无谓的动作太多了……”
卡穆没有回应。他还以为父亲是在嫉妒叔父,但是,父亲的侧脸,浮现出了与嫉妒不同的,宛如望着远方的表情。
“秦库洛比这家伙强多了。”
卡穆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秦库洛”这个名字,在穆撒族人们之间,是个绝口不提,有如禁忌的东西。特别是父亲以弟弟秦库洛的所作所为为耻,从来不曾提过。所以,卡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也许你不相信……不过我比尤库洛厉害多了……可是秦库洛他……”
父亲以仅存的一个眼睛看着尤库洛的动作,仿佛呢喃般地说:
“他是个天才。说不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吧。所以,‘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举办的时候,父亲大人没有选身为长子的我,而是选了秦库洛当随从。
然后,他完美呼应了父亲大人的期待——秦库洛居然以仅仅十六岁的年轻,而且还只是当过随从而已,就成为了‘舞者’。”
所谓的“舞者”,是在仪式最后要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面对面的,亢帕尔最厉害的武士。
仪式之时,在“山之王的宫殿”面前的仪式场地,“王之矛”与随从们所有人会进行比武,其中最优秀的人就能成为“舞者”,与“山之王”的家臣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比试一番。
据说“舞者”打赢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后,“山之王”就会打开最后一扇门,邀请亢帕尔王、“王之矛”与随从进入宫殿。那扇门的另一边,是由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禄意霞“青光石”所建造而成的……
这个“舞者”由年仅十六岁的随从担任,这还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因为秦库洛是个出类拔萃的非凡长矛手。
“可是,他的本领非但没有贡献给全族,还变成国家的祸害。”
父亲深深叹息。
“老实说,即使我当初成为追兵,我也不认为自己能打赢秦库洛。所以——”
声音压得更低,父亲呢喃:
“我是这么认为的——秦库洛一定是遭到尤库洛的暗算。”
那个时候,卡穆觉得非常不舒服。他还以为父亲在嫉妒自己弟弟的功劳,藐视自己的弟弟。
但是,现在想起来,卡穆的心中产生了另外的念头。连父亲都承认是天才,把那个女人教导为那么厉害的长矛手的秦库洛,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人?那个女人,在尤库洛与秦库洛交战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
卡穆感觉到心跳突然加快。
(如果那个女人看到的,是跟叔父大人世人流传的光荣胜负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那么,叔父大人就有甚至要在矛头涂毒药杀死那个女人的动机了。)
卡穆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想太多了——可恶!只不过是一次的不如意,我居然就这么想!看样子我也是个卑鄙的男人。)
尤库洛叔父确实从秦库洛手中取回金圈且平安生还。
(不论如何,叔父大人并不是那么卑劣的人。)
卡穆摇摇头。在矛上涂毒这种做法,一点都不符合叔父大人的风格。
(很有可能是德穆自己做的吧。)
卡穆心想,这事果然还是德穆擅自做出来的。
张开双眼,卡穆无意识地注视着天花板上露出来的,被烟熏黑得发亮的粗壮横梁。
卡穆曾经跟随着尤库洛,到南方的新悠果王国与桑可尔王国好去进行采购谷物的谈判好几次。在亢帕尔,谷物采购被视为国王重要的工作,所以深得国王信任的尤库洛以代表的身分,一年一度带着禄意霞“青光石”造访南方各国,进行购入谷物的谈判。
(连族长的宅邸……)
卡穆看着横梁露出来的天花板,在内心中喃喃自语。
(都只有这点能耐。)
新悠果王国大臣们的宅邸,是以光滑的削皮原木建成,墙上挂着绸缎纺织品的情况是很普通的。商人们甚至极为讲究,身穿华丽的绢织衣物。在桑可尔王国,就算是普通官吏的房子,墙壁上也有使用夜光贝绘制而成,美丽得让人惊艳的壁画——那是让人联想到各个国家财富基础根本就不同的光景。
不过,不论在哪一个国家,平民百姓看来都不是太富裕。悠果也一样,特别是亚库族(原住民)的村庄,看来格外贫穷。但是,即使歉收的那一年会饿肚子,南方国家过不了多久,丰收之年也一定会再来临的。悠果跟桑可尔,两国都没有必须要外国工作讨生活的武士之类的人。
在亢帕尔,即使是武士阶级的家庭,几乎大部分的男人,每年到了冬天就会到国外工作。有时候,有的人就那样直接在悠果过了一辈子。
群山之国亢帕尔,能开发成耕地的地方非常少。北边只有终年积雪的高山,南边的低地勉强有广大的针叶林,但是土质贫瘠,即使经过开垦,也无法耕种什么有用的农作物。
勉强可以开垦出田地的,也只有这个“乡里”散布的中间高地而已,而且强风会把土壤吹走,土壤逐年越来越贫瘠。所以,就只能种植在强烈的寒冷与贫弱的土地还能稳定收成的喀夏(甘薯)。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亢帕尔拥有得天独厚的水资源。群山底下蕴藏着丰富的地下水,到处都有涌泉,全年不必担心缺水。要是没有这些水,这遭受强风吹袭的中间高地,大概也无法耕田种植了吧。
喀夏,以及在岩山上也能存活的山羊的羊奶——这个贫穷的群山之国,物产就只有这些……如果没有以禄意霞“青光石”买来的谷物,亢帕尔这个国家可能就会持续不下去了。
卡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与尤库洛叔父大人要实行那个计划的决心,果然还是十分坚定的。)
那是一个各族族长们都不知道的极机密计划。会颠倒亢帕尔天地的宏伟计划。
参加过三十五年前的“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以前的“王之矛”成员们,几乎都已经辞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像佑撒族的拉尔古大人那样活到现在的老武士知道了这个计划,应该赌上性命也会加以阻止吧——所以,这是个千万不能够让对“山之王”抱持着深厚尊敬的旧世代得知的计划。
(还有二十几天就要举办仪式了……)
卡穆如果没有被席席穆抢走位置,就会以尤库洛随从的身分,下去“山之底”的黑暗之中。那个时候,命运到底会站在亢帕尔王这边,还是“山之王”那边呢?
卡穆闭上了双眼。
※
为了搜捕脱逃的女人,一队武士持续以岩山为中心搜索,但不可思议的是,女人的足迹在岩山里的小洼地突然失去了踪影。三天过去了,还没有任何一人可以找到女人。
虽然感觉到“乡里”不知道为什么跟平常不一样,闹哄哄的,但是卡沙却心情沉重地度过每一天。
那一天从大厅回家的路上,他质问父亲为何没有遵守约定,出声替那个女人辩护,不过父亲只以一句“这样就好了”回答他。
“你也已经加入大人的行列了,所以你要好好记得——尤库洛大人今天所做的事情,是为了不要让族里掀起风波的政治判断。”
这不用父亲告诉他,卡沙自己也很清楚。可是……
因为不能跟父母亲说,何况是找朋友倾诉,卡沙没有办法只好向跟他拥有同一个秘密的妹妹吉娜发泄郁闷。在没有其他人影的岩山草地上,卡沙把发生在大厅的事情说出来,吉娜紧皱眉头,满脸担忧。
“这感觉好像是为了掩饰一个谎话,结果越说越多谎话的样子。”
“嗯。我也这样觉得,所以觉得很不喜欢。我受不了这一连串谎话的开头,居然是我们两个。”
吉娜往前探出身子。
“哥,我们就这样闷不吭声好吗?那个女人不是救了我们的性命?可是,我们却没有遵守跟她的约定,因此害她遭到追捕,不是吗?”
“但是,就是这样呀。那个人是为了窃盗秦库洛而企图加害尤库洛大人的人呀!而且,她还侵入洞窟……”
吉娜打断卡沙说到一半的话。
“哥,你等一下。你说的是尤库洛大人的说明吧?我呀,总之想要先从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事情来判断。”
卡沙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吉娜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有时候就会像这样,说出合理到让人吃惊的意见。
“听好了喔!因为别人说的话说不定是假的,所以首先要放在一旁别理会。哥,你回想看看,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坏人吗?”
卡沙摇头。
“没错吧?而且呀,如果她出现的目的真的像尤库洛大人所说,她还是没有对遭到困难的我们见死不救。对吧?如果她看重的是那个目的,不要管我们在那边惨叫不就好了吗?因为要是我们被索乌尔吃了,就没有人会把她的事情说出去。姑且不管到亢帕尔的目的为何,那个人赌命救了我们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卡沙用力点头。这几天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舒畅许多。
“吉娜,你说的对。你还挺会说话的嘛!”
吉娜开心地羞红了脸。
“不过,所以说,现在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这个时候,传来一声近得让人吓一跳的“咻!”的口哨声,两个人都跳了起来。勇勇从岩石的阴影中探头出来。
“卡沙,这样不行喔!不能在这种地方这么大声讲这种事情喔!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的。特别是在这种岩石地。就在对面那边,搜索队的武士人正在走动。他们要是听到,可不得了了。”
卡沙感觉到胸口紧紧揪了一下的不安。
“勇勇!你从哪个地方开始听我们的对话的?”
勇勇举手向吉娜打招呼,接着低声地说:
“我全部都听到了。很抱歉偷听你们讲话,不过我也是有我的苦衷的。”
卡沙一脸严肃地看着牧童少年。
“勇勇,我们也有疏忽的地方,但是这真的是非常机密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就算是你的族人。”
勇勇抓了抓下巴,然后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卡沙。
“我说呀,你们两个,真的有在感谢那个人的救命之恩吗?”
卡沙气得脸颊充血。
“当然有。”
“那么,就不要再做出会背叛那个人的事情吧!”
卡沙皱起眉头,专注地看着勇勇。
“我决不会这么做。”
吉娜虽然这么回应,不过卡沙在稍作思考之后,喃喃地说:
“只要……那个人不会替穆撒族带来灾难的话。”
勇勇虽然动也不动地看着卡沙的脸若有所思,但不久之后只是耸耸肩膀。
“托托长老真是厉害呀!你们两个的回答,就跟长老预测的一模一样。”
然后,认真地看了看两个人。
“跟我来吧!要尽可能保持安静。接下来,千万不能发出声音。”
卡沙与吉娜互看一眼之后,赶紧追上脚步飞快的勇勇。勇勇开始沿着不是平常卡沙他们行走的山路,而是坡度陡峭,就像是穿针引线般经过岩石缝隙间的小路前进。这应该就是人称“牧童路”的通道吧。牧童们对岩山了若指掌,知道很多这种连路都算不上的小路。
“好了,到了。就是这里。”
勇勇虽然这么说,可是卡沙与吉娜对于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是一头雾水。只不过是巨大的岩石底下,长着满是尖刺的灌木丛而已。勇勇拿着“赶鹫杖”,在灌木丛旁边的小岩石上一咚、咚、咚”地敲了敲。
然后,让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岩石像是从内部被往外推一般,朝着这边倒下。接着,勇勇
的父亲多多从里面探头出来。
“没有其他人吧?”
“没问题。我非常小心。”
勇勇回答,多多点点头,看了看卡沙他们。
“很好。卡沙先生、吉娜小姐,请进。小心你们的脚步。”
多多回去里面,卡沙坐在这个洞穴的入口,把双脚伸进去。多多拉住他的脚,用难以想像是出自那个矮小身躯的大力气,把他给抱下去。很快地,吉娜也以同样的方式被抱下去。勇勇从外面把岩石挡回去。
“勇勇,你不下来吗?”
从回声的感觉来看,这里似乎比预期的还要宽敞。
“嗯,得有个人在外头把岩门关上。”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便发觉到洞穴内部有着微微的光线。附着在岩石底下的光藓,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来吧,吉娜小姐,牵着我的手。卡沙先生牵着吉娜小姐的手。”
三个人一牵好了手,多多就开始慢慢引领着两兄妹前进。虽然吉娜与多多不用弯腰便能前进,不过卡沙偶尔头顶会撞到岩石,所以有点半蹲着在走。不可思议的是,似乎感觉到有风轻轻吹拂过脸颊。
沿着巨大岩石的底部前进,然后转到右边……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卡沙与吉娜不由得目瞪口呆。眼前所见的,是个就算有十个大人也能轻松坐下的宽敞空间。似乎是由好几个大岩石的空隙所创造出来的空间,正面有个高度约为人脸可以采出去,宽度细长的开口。耀眼的阳光从那个开口照了进来。由于有这么个开口,吹进了些许微风,所以并不会觉得闷。
就在那有如窗户的开口旁边,有个人背靠着岩石坐着。虽然逆光,但双眼适应之后,就看得出来那个人是谁。
“你们好。”
那个女人轻轻举手招呼。卡沙与吉娜像是麻痹般地呆呆站着。
“我、我们……”
卡沙发出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头的声音,吉娜惊慌失措地插嘴说道:
“对不起!我们把你的事情跟父母亲说了。虽然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因为禄意霞‘青光石’跑到了我的领口里头,唔,大概是从索乌尔那边掉过来的,所以……”
“等一下,等一下。”
吉娜忽然被人抓住了手,吓得跳起来。刚刚都没有注意到,原来托托长老坐在旁边。
“你太大声了。那边有岩窗,声音会跑到外面去的。说话要小声一点。”
吉娜与卡沙轮流陈述,为什么自己没有遵守承诺的原因。帕尔莎面带微笑,等到两人说完,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呀——反正,我也有说假话的部分,就算我们扯平了吧。”
卡沙和吉娜大大吐了一口气。双脚怕得直发抖。
“别杵在那里,坐下吧。”
托托长老拍了卡沙的屁股一下。兄妹两人在干岩石上面坐下。
“你们是卡沙跟吉娜,对吧——让我再次报上本名吧,我叫帕尔莎,是佑撒族卡鲁纳的女儿。”
稍微冷静一点的卡沙,终于,清楚地看见了帕尔莎的长相。阳光晒黑的皮肤,眼尾已经有小细纹。不过,帕尔莎的脸上,最引入注目的就是那双眼睛。直直望着人的那双眼睛,蕴藏着充沛的精力。
“你受伤了吗?”
注意到帕尔莎的左肩缠着布条,吉娜问道。帕尔莎开口回答之前,托托长老便插嘴说:
“她的肩膀被涂有多喀尔(毒)的矛头划伤了。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我们在攻击鹫的时候会使用多喀尔,所以知道解毒的方法。”
“托您的幅,身体的麻痹已经完全退掉了。这里不用生火也温暖得可以好好睡觉呢。还给我美味的喇尬(起司)跟喇咖鲁(羊奶酒),让我的体力也恢复了。我对托托先生你们,感激不已。”
“不是坠马的时候受的伤吗?”
帕尔莎一脸诧异。
“坠马?不是呀。我并没有坠马。是那个高大的武士从后面丢掷过来的矛,差点就刺到我了才受伤的……让你们看看伤口吧。”
帕尔莎随手拿掉布条,露出严重的伤口。看起来明显是个刀伤。而且,因为中毒的关系,伤口周围变成了紫色。
“居然有毒药……”
卡沙口中喃喃自语。明明逮到了帕尔莎要带回来,为何德穆与卡穆还要在矛头上面涂毒药?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
卡沙感觉到一股颤栗自胃部上涌。尤库洛大人在大厅讲的那席话在他脑海中奔驰。那席话里头,尤库洛大人到底搀杂了多少谎话?就算这个人企图做坏事,为什么要在她到族长面前接受合理的审判之前就想要她的命?
“哥?”
吉娜的声音让卡沙回神过来。卡沙抹了抹满是冷汗的额头,动也不动地望着帕尔莎。
“你为什么要回亢帕尔?”
帕尔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我之所以回来亢帕尔,是为了埋葬自己心中的亡灵。”
帕尔莎淡淡地笑了笑。
“我六岁的时候,因为被卷进了某个阴谋,不得不逃离故乡。家父的好友带着我一起逃亡,穿过我先前遇到你们的那座洞窟,逃到新悠果王国……一逃,就是二十五年。抚养我长大的人,虽然因为突然生病而死亡了,可是,我觉得那个人为了我牺牲掉自己的人生。这种念头不论过了几手,始终没有消失。所以,有人说‘不要不去看旧伤口,应该要再度正面直视看个清楚’。其实,我是因为个人的理由回到这个国家的。这次我想靠着自己的力量,走过那座在我六岁的那一天,边哭边被人牵着手走过的洞窟……我就是以这样的心情,穿过那座洞窟,然后凑巧碰到了你们。”
卡沙一头雾水,皱起眉头。
“那……那位养育你长大的人,是秦库洛吗?”
帕尔莎吃惊地张大双眼。
“你怎么会知道?”
一脸不安的卡沙,低声地说:
“尤库洛大人召集族里的武士,跟大家说明的。他说,你是因为对他打败秦库洛怀恨在心。想要找他报仇,所以才会回来这里的。”
帕尔莎的脸上浮现“原来如此”的神色。
(唉……这还真伤脑筋。)
帕尔莎在心中呢喃着,没想到尤库洛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对像卡沙这样的少年,说明秦库洛与她之间的关系。反而,她还以为尤库洛应该会死命加以隐瞒。看样子,尤库洛是个脑袋比她以为的还要聪明的男人。应该是个善于编造容易取信他人的谎话的男人吧。
但是,帕尔莎原先并不打算在这里把一切跟卡沙与吉娜说个明白。因为卡沙与吉娜是要在穆撒族社会之中生存下去的人。还很天真的他们,要是知道了无谓的事情,会在族里的社会难以生存下去的。
帕尔莎原本不想把他们卷进来。一开始,她想要拜托某个牧童,说是在岩山捡到了她写的信,请人转交到族长卡库洛手上。
但是,托托长老反对这个计划。他说,现在族里的男人全都把帕尔莎当成仇视穆撒族的狡诈女人,即使有人送信过去,大概也只会被当成是个陷阱加以防范。
托托长老说,还不如找卡沙来把话告诉他。如果帕尔莎救了他们兄妹,他们应该会感激这份救命之恩。而且卡沙与吉娜虽然年纪小,却都是聪明的孩子。因为他们是族长妹妹的孩子,应该知道族长家里谁是最值得信赖的。所以,如果要传信,把原因讲到某个程度之后,再拜托卡沙帮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他们知道了秦库洛的事,我该讲到什么程度才好呢……)
看着沉默着正在思考着什么的帕尔莎的脸,卡沙忽然有种“已经够了”的感觉。尤库洛大人与这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重大的秘密。仿佛被剔除于大人的对话之外的小孩子一般,他也被屏除在那个秘密之外,还被谎话耍得团团转,他已经受够了。
“帕尔莎小姐!我已经受够自己要说谎,还有听别人说谎的情况了。所以,请你告诉我们真相。你真的是为了要向尤库洛大人报仇,要来嘲笑他,所以才到这里来的吗?”
帕尔莎目不转睛看了卡沙好一会儿,不久,点了点头。
“是呀。虽然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想到尤库洛那个人,不过现在我确实很想把他怎么对待我,加倍奉还给他……但是——”
帕尔莎露出严肃的表情望着卡沙。
“我想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尤库洛杀了秦库洛。”
“那么……是为什么?”
帕尔莎叹气,摇头。
“我不想告诉你。”
卡沙皱着眉头。
“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去跟族长报告说你人在这里。”
吉娜吓了一跳,看着哥哥。
“哥!”
“我不能放着会替族里带来灾难的人不管——我在得到短剑的时候,发誓要为族尽心尽力。”
少年的圆脸,浮现拚命的决心。帕尔莎露出微笑。
“我明白了。你就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吧!但是,请你等到我恢复体力,不会给牧童他们添麻烦的时候再行动——我想你还欠我这么点人情吧,怎么样?”
卡沙有种轻易闪过对方死命刺过来的长矛的感觉。
“哥!我到最后都要跟这个人站在同一边!哥要去告密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加以阻止的。”
“吉娜,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才没有多管闲事!我是赌命来还救命之恩!”
“混帐!我又不是喜欢才要去告密的!你好好听我解释啦……就是,如果有我可以接受的原因,我也会赌命帮助她的。”
“喂——我不是说要小声一点吗!”
托托长老轻轻“啪”、“啪”地拍了俩兄妹的头。
“我说呀,卡沙小子。这个人呀,其实是在替你们着想。她不想把无辜的你们卷进去,不想让你们遭逢不幸。唉!反正,接下来一、两天,这个人也还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你们不要着急,慢慢地互相了解,然后再下决定就好。”
卡沙大大的吐了一口气,点头。
※
兄妹俩走下岩山,回到“乡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吉娜大叫“来不及准备晚餐了啦!”,赶紧冲回家去。但是,卡沙却注意到有个靠在山羊的防寒围篱,茫然望着夕阳的男人。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发觉到卡沙在看他,卡穆回过头来。
“你好。”
卡沙赶紧鞠躬行礼,卡穆面带微笑。
“我刚去拜访叔母大人了——很庆幸在这里碰到你,因为我是来找你的。”
卡沙大吃一惊,抬头看着表哥。卡穆可以说是个沉默寡言,有张轮廓很深,眉毛浓密,怎么看都像是个武士的面容。然而,卡沙很清楚,卡穆也是个从外表无法想像,内心温柔的男人。因为小时候,他常常去找卡穆玩。
“来找我?”
“嗯。”
卡穆像是不好意思,表情尴尬。夕阳残光,突显出了卡穆的侧脸。
“明天我要出发到王都去。出发之前,我有话想告诉你。因为,先前在大厅的时候,似乎就只有你在替我担心。”
卡沙觉得很难受,看着卡穆。
“伤已经好了吗?”
“嗯,本来就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卡沙一边望着表哥的侧脸,一边心想这样的卡穆,真的会做出在矛头涂毒药这等卑鄙的事情吗?最讨厌行为不正当的卡穆会这样吗……可是,卡沙又不能够开口问个明白。
于是,卡沙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
“谢谢……您专程来看我。”
卡穆轻轻笑了笑。然后,表情变得严肃,低声说道:
“卡沙,我问你,你喜欢亢帕尔吗?”
卡沙抬头,怀疑地看着表哥。
“嗯……为什么这么问?”
卡穆眺望着远处太阳逐渐沉落下去的低地森林。
“我以前去过很多国家,深刻地体会到亢帕尔是个多么贫穷的国家——即使如此,这个国家依然如此美丽。”
卡沙望着缓缓起伏的台地,台地另一边的悬崖,还有悬崖谷底绵延的针叶森林。
“再过一阵子……”
卡穆低声地说。
“就要举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了——亢帕尔的命运,全系于这场仪式。”
卡穆望着森林,继续说着:
“如果,我没有从‘山之底’回来的话,就当作我是因为深爱美丽的亢帕尔而死的吧——还有,好好替我疼爱我的儿子卡姆洛。”
卡沙诧异地看着表哥。
“有人……因为仪式而丧命的吗?”
卡穆苦笑,看着卡沙。卡沙忽然感觉到,在卡穆的苦笑的深处,有着畏惧的神色。
“我是说万一。因为不知道在‘山之底’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卡穆把手搭在卡沙的肩膀上,有点像是在摇他。
“抱歉,讲了这些无聊的事情……我走了,再见。”
卡沙动也不动,目送着走过黄昏微暗的光线底下而远去的卡穆背影。
刚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就好像是遗言一样。
卡沙看着卡穆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身影,全身颤抖。
3牧童的秘密
就在帕尔莎得到牧童们协助藏匿的这段时间,了解到了这些亢帕尔人称为“牧童”的矮人们,其实拥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习惯。
例如帕尔莎曾经听过,他们把口哨当成语言般使用。寻找迷路的山羊的时候之类的,就会跟位在遥远岩山的同伴吹起复杂的口哨。
“这是在说什么呢?”
不用去放牧,整天都在担任火灾警戒工作的托托长老,把纽基的根从嘴里拿出来。
“这是在说山羊的位置在哪哩,还有要走哪条路下去的意思。”
“用口哨也能表现这么复杂的对话吗?”
托托长老微笑着说:
“我们的口哨,就跟语言一样。”
虽然卡沙与吉娜几乎每天都会上山,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帕尔莎还是会听到牧童们的口哨从四面八方像是暗号一般地传来。这一定是在确认卡沙他们有没有遭人跟踪吧。
卡沙,开始的时候,还以拘谨的表情面对帕尔莎,不过随着日子过去,慢慢地,隔阂便开始消失了。
某天,卡沙来访的时候,帕尔莎正在岩石地的草地上练长矛。卡沙不由得看帕尔莎的动作看到入迷,动也不动。
帕尔莎长矛的动作十分美丽。卡沙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动作。尽管从小就开始练矛,也看过许多比武,但是从未见过这般毫无多余且有如光芒一闪而过的迅速行动。
帕尔莎收起长矛,转身看着卡沙。擦擦汗,帕尔莎的脸上浮现微笑。
“真头痛呀……身体生疏不少了呀。这么点练习就流这么多汗,真是没辙。”
然后,像是突然回神一样,将长矛用力朝着卡沙掷去。卡沙慌张地接下长矛,帕尔莎轻轻挑了挑眉毛。
“你也露个几手让我瞧瞧吧。我想看看,秦库洛的外甥会怎么样使矛。”
卡沙脸颊泛红。他试着动动看手中拿着的矛后,大吃一惊。帕尔莎的长矛,实际上拿起来平滑顺手,矛头与矛杆的平衡保持得恰到好处。
卡沙调整好呼吸,“咻”的一声在头上挥了长矛一下,摆好架式。然后开始演练各种刺、挥、防守的招式。
(哦……)
帕尔莎觉得有点讶异。第一次碰到的时候,还以为只不过是个懦弱的少年,不过卡沙使起矛来,其实比帕尔莎以为的还要好,而且流畅。感觉得到一种对于练矛乐在其中的感觉。
秦库洛如果还在世——要是没发生那样的事情,秦库洛始终留在亢帕尔的话,一定会让这孩子使矛的才能发挥出来的。
卡沙一练完,帕尔莎就用力鼓掌。
“好本事!你呀,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长矛高手的喔。”
卡沙的眼中瞬间散发出欣喜的光芒——但,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眼中的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变成长矛高手也不能怎样呀。我终其一生都要照顾山羊,因为我是旁系的武士。”
帕尔莎从卡沙手中接过长矛。
“也就是说,只有在紧急情况才可以使用矛呀……你没想过,这说不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吗?”
卡沙皱起眉头。
“幸福?”
“是呀——我呀,是挥舞着这我一点都不想挥舞的残酷长矛,不知道多少次、多少次,才活到现在的。如果不用这个样子,我想不知道会有多幸福呢。”
帕尔莎“咻”地挥了挥矛。
“哎唷,这种事情就先别管了吧……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一定会生疏到让人受不了了。怎么样?你要不要来当我练习的对手?”
卡沙的脸上再度慢慢恢复了笑容。
一边听听吉娜转述的“乡里”中的传闻,或是跟卡沙练练武,日子一边安稳地过去了。帕尔莎感觉到,自己对尤库洛的疑惑与憎恨,缓缓地沉到了心底深处。
冬季的脚步近了。再过几天,大概就会下第一场雪了吧。第一场雪一下,牧童们就会带着山羊下岩山,回到“乡里”。岩山在雪季的时候,并不是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
(趁着下雪的时候,回去悠果好了。)
帕尔莎看着阴沉的天空,在心中呢喃着。回去悠果的话,会有人温暖地迎接她——找尤库洛报仇,到底有什么会改变呢?
卡沙这几天使矛的技术成长得让人惊艳。现在,正是最突飞猛进的时期。就算只有一点点,也能把习自于秦库洛的技术传授给他的外甥卡沙。光是这样,回来亢帕尔一趟,应该就有价值了吧。
这样等到开始下第一场雪,帕尔莎一定就会离开亢帕尔,从此再也不回到这个国家。然而,命运的纺织者。却已经在这一段安稳的日子中,开始纺织起不同颜色的丝线了。
忽然,尖锐高亢的口哨撕裂了夜半空无一物的天空响彻回荡。帕尔莎惊醒过来,从岩屋的床铺起身。睡在对面的托托长老跳了起来,在黑暗之中愣住了。
托托长老的身影,散发着平常所没有的紧张感。
“是追兵吗?”
“不是——好像,发生更严重的事情了。”
一会儿后,感觉到有某个人走进了岩屋。小小的人影自黑暗之中现身的时候,帕尔莎吓了一跳。因为那个人影虽然有着牧童的模样,双眼却散发着有如野兽般的蓝白色光芒。他每动一次,黑暗中就会留下残光的痕迹。
牧童没有要坐下暂歇的样子,迅速地跟托托长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人吃惊的是,所用的语言并非牧童平常使用的亢帕尔话。托托长老说了几句话后,牧童再度夹杂着冗长的肢体动作,开始说明。
托托长老点点头,下了几个指示,牧童鞠躬示意之后便回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托托长老没有回答。宛如变成岩石一般,他的身影在黑暗之中一动也不动。
不久,托托长老似乎转身过来了。在透过岩窗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底下,帕尔莎感觉得到托托长老正在注视着她。
“帕尔莎小姐,你能听我说句话吗?”
“请说。”
“你对亢帕尔有没有忠诚可言?”
“您是说对我自己出生的佑撒族吗?”
“可以这么说。”
“忠诚呀……我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唔,也许我是有一点点想念故乡的心情吧,但是我完全没有像卡沙先前显现出来的,那种对族人死忠的忠诚心。”
托托长老点点头。
“你说你以保镳为业谋生,对吧——就是在做拿人报酬保护人的工作。”
帕尔莎点头,托托长老的身体用力往前倾。
“可以请你担任一次保镳吗?”
帕尔莎吓得身体都往后退。
“什么?到底是谁在保护谁呀?”
“我们的说法来说,这就是……纠缠在一起的羊毛毛球,复杂得很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讲个明白。我接下来要打破一个规定。因为要遵守规定的话,就会失去一切,连基础都会没有。帕尔莎小姐,请你在这里再休息个三十络(约一小时)。然后,如果我起来的话,请你帮我披上咖尔(斗篷),套上长靴。我会带你去集会场的。”
帕尔莎有种仿佛慢慢被卷入漩涡当中的危险预感。然而,牧童们对她有救命之恩,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愿意对牧童们的危机坐视不管。
卡沙因为有人在轻轻摇他,所以忽然醒了过来。
“哥……”
吉娜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牙齿因为寒冷直打哆嗦。
“快起来。娜娜在外面等你。”
“娜娜?”
卡沙以还没清醒的声音反问。娜娜,是勇勇的母亲。
“刚刚,有个小石子丢到我的房间来,把我给叫醒了。我一看是娜娜在外面,她跟我说‘快点去叫你哥哥起床’。还说要好好裹着咖尔再出去。”
卡沙揉了揉眼睛,赶忙下床,拿出自己的长靴。一离开床铺,像是冰冻的寒冷便袭击过来,卡沙一边发抖,一边穿衣准备外出。
“娜娜说,我不可以去——哥,是不是帕尔莎小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谁知道?总之,我去看看情况。你快点回去床上,会感冒的。”
卡沙感觉到吉娜担心的眼神,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看!快回去床上……不要紧的啦,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跟帕尔莎小姐同一阵线的。”
卡沙知道,吉娜松了一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从窗户垂下绳子,卡沙一到地面,娜娜立刻跑了过来。一看到她的脸,卡沙大惊失色。娜娜的双眼,正散发着蓝白色的光芒。
“卡沙先生,托托长老找你过去。请你跟我一起到岩山去。”
“现在要去岩山?”
卡沙吓了一大跳,反问。这里到岩山,就算是白天的时候也要花上四十五络(约一小时半)。而且,这种黑暗,可不是能够顺利爬上山的时候。
“不用担心。我会带路。好了,动作快。”
“等,等一下,我去拿火吧……”
“不可以用火把,会被别人发现的。不用担心,我会牵着你的手往前走的。”
娜娜的身高只有到卡沙的肚脐附近,但是脚程却快得惊人。卡沙被娜娜牵着手,在黑暗之中拔腿狂奔。
熟睡了大概三十络之后,帕尔莎跟着托托长老到了外面。帕尔莎虽然有非常好的夜视能力,不过,在这种连月亮都没有,唯有星光的黑暗夜晚中,要爬上岩石地可是很大费周章的。一边抓着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灌木,帕尔莎一边追着宛如走过白昼的岩石地一般,轻轻松松就把她抛在后面的托托长老。
忽然,托托长老的身影消失在石缝之间……还以为是这样的同时,托托长老的声音便从岩石内部传了出来。
“接下来是一条很长的下坡。你下来的时候要小心别滑跤了。”
那是个终于可以让帕尔莎钻过去的岩石之间的空隙。成年男子的话,大概会极难通过吧。这个缝隙,直直地往下,往下延伸出去。
虽然半蹲着往下走了颇长一段斜坡,但是不久之后,帕尔莎感觉到脚碰到了平坦的草地。使劲弯腰下穿过岩石之后,忽然来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是片周遭围绕着矗立于地的巨大岩石,宛如研钵底部的草地。西边岩石的底下,看得到一个非常小的亮点。托托长老挥手叫帕尔莎过去,帕尔莎双脚踩上草地。
然后,帕尔莎因为吓了一跳而停下脚步。因为,她感觉到有其他人在——而且,还不是一、两个人而已,而是一大群的人。可是,放眼望去,并未看到人影。只有漆黑的巨石矗立在黑暗之中。
“到火炉这边来。对你来说应该太冷了,所以我生好了火。”
只是以石头围出来的简陋火炉,塞满了干燥过后的羊粪,摇曳着温暖的火焰。在火炉旁边坐下,帕尔莎用咖尔紧紧地裹住身体。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亢帕尔的秘密。”
托托长老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个地方,大概是由于地形的影响,回音听起来像是逐渐沿着岩壁往上走。
“在这座有如母亲的尤萨山脉,存在着两个国家:亢帕尔所统治的地上之国,以及‘山之王’统治的山底之国——而且,我们原本是那个山底之国的国民。”
帕尔莎浅浅抽了一口气。托托长老忽然张开双手给她看。
“我们原本是来往在地底与地上居住的人。所以,我们的身体才会这么矮小,此外还很清楚在黑暗之中看东西的方法。”
托托长老站起来,绕过火炉的边缘走了过去。他走到岩石与草地的交界处,不知道做了什么,不久,拿着一片滴着水的小叶子回来。
“请你闭上眼睛。”
帕尔莎一闭上双眼,就立刻感觉到冰冷的叶子拂过眼皮上面。
“好了,睁开眼睛吧。”
双眼一睁开,帕尔莎忍不住目瞪口呆。世界产生了变化。仿佛满月的皎洁光线照耀着,风景洁白地轮廓分明,就连岩石的凹洞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开始看见蹲在那些矗立于四周的巨石,上面四处的凹洞里,正在俯瞰着这里的牧童们的身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看起来像是蹲坐在岩棚上面的鸟。
“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帕尔莎喃喃自语。
“在我中了多喀尔(毒)的时候,还有看到帝帝·兰‘骑貂的猎人’的时候,周围的景色看起来、看起来就像这样,奇怪地发光。”
“没错。这个就是多喀尔的叶子。把这种叶子好几片放在一起煮干,就会变成剧毒。但是,像这样稍微接触过叶子的水滴。就不是毒药。我们以前不必使用这种东西,在黑暗之中也能拥有良好的视力。但是,随着长时间生活在日光底下,慢慢地,就失去可以夜视的眼睛了。帝帝·兰‘骑貂的猎人’他们现在依然是生活在洞窟之中的山底居民,跟我们相反,白天阳光太强的时候是不能在外面活动的。”
托托长老在火炉边坐了下来。帕尔莎眯起眼睛。火焰的光变得异常刺眼,让她无法直视。
“我不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时候终于完全在地面上生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以前,贫穷的亢帕尔人,有时候会在河川里找到宝石,所以认为地底下面一定有座宝石山,便侵入了地底。可是,山之底跟地面上完全天差地远,是个黑暗的世界。据说很多亢帕尔人在黑暗的地底下丧命,地下水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然后,只有非常少的内心坚强的人在黑暗深渊中幸存下来。那些亢帕尔人,在地底下看到了‘山之王’,察觉到自己到底是与怎样的对象为敌。接着,他们洗心革面,向‘山之王’道歉赔罪。‘山之王’原谅了他们,决定每隔几十年就送一次禄意霞“青光石”给贫穷地上世界的兄弟们。亢帕尔的人们对此心存感激,发誓每次收下禄意霞“青光石”的时候,就会向‘山之王’展现自己的诚意——这就是‘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由来。我们的祖先,原本是住在靠近地面的洞窟的。而且,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敬重住在山底的‘山之王’。但是,对亢帕尔人来说,我们看起来只不过是始终在岩山上养羊的牧童罢了——我们对自己是‘山之王’的人民一事保密,监视着亢帕尔人。因为亢帕尔人比起我们,更急躁、更贪婪。所以我们以为他们总有一天或许会破坏跟‘山之王’说好的承诺,跑去偷取沉睡在山底的宝石,又用血弄脏了地下世界。”
托托长老淡淡一笑。
“可是,就这样经过了简直要让人神志不清的漫长岁月,随着跟亢帕尔人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我们也逐渐对亢帕尔人有了感情。现在已经把亢帕尔人当作是朋友。虽然他们愚蠹又急躁,但却是重情义的和善人们——我们对他们白天的生活完全不会插嘴说什么,但是,如果他们像山羊在洞窟里头迷路那样,对山之底有着愚蠢的热情,我们就会负责阻止他们。”
太多的内容,让帕尔莎不发一语,只是茫然望着托托长老。然后,托托长老露出了微笑。
“亢帕尔人里面,也有好几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们会真心地尊敬我们。抚养你长大成人的养父秦库洛,就是其中一人。”
“咦?”
“因为秦库洛是个优秀的‘舞者’。”
“‘舞者’?”
“所谓的‘舞者’,就是在山之底面对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进行‘矛舞’的人。即使是擅用长矛的人,也只有其中最优秀的人可以成为‘舞者’。‘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举办的时候,各族挑选出来的最厉害的长矛手,会以‘亢帕尔王之矛’的身分进入山之底,只有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能够打开最后的那扇门。他们在山之底互相比武,优胜者会跟看守最后之门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一起进行‘矛舞’——那个时候,得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认可之后,他就会首度在那个长矛手面前打开门。然后,下去山之底的亢帕尔人民,就会看到位于门的另一边,‘山之王’的真正面目。那个时候,也会得知我们这些‘矮小人民’的真实身分。”
托托长老叹了一口气。
“从秦库洛诞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认识他了。秦库洛的武术,从小就出类拔萃——他是个天生的长矛能手。虽然是个不太把感情表露在外的少年,不过心地正直,胆识过人。所以,秦库洛以还不是‘王之矛’而只是个随从的身分,而且还是区区十六岁的年纪,打败了其他长矛手,成为‘舞者’的时候,我们也觉得是理所当然。但是……”
托托长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帕尔莎。
“他的本领,变成了亢帕尔的灾难。”
“因为……”
托托长老举起手示意想要讲话的帕尔莎别说了。
“我明白。那是个因为要保住你的性命所作出的终极选择。可是,尽管如此,秦库洛招致了许多灾难,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托托长老目光锐利地看着帕尔莎。
“尤库洛说自己打赢秦库洛的时候,秦库洛已经选了他成为下一任的‘王之矛’。即使他打败秦库洛一事是捏造的,但是他被选定为‘王之矛’则是事实,对吧?”
帕尔莎耸了耸肩。
“谁知道?我知道的就只有他们兄弟曾经在大半夜练矛,道别的时候,秦库洛把装在矛上面的金圈交给尤库洛这件事情而已。”
托托长老点头。
“将担任‘舞者’的自己所持有的‘金圈’交出去,这就表示秦库洛期望尤库洛成为下一任的‘舞者’……秦库洛虽然替亢帕尔招致许多不幸,可是,他自己才是灾难最大的罪魁祸首。”
“这是什么意思?”
托托长老看着帕尔莎的双眼绽放着强烈的光芒……
“你认为秦库洛杀死了他的朋友吧。秦库洛他只能用这样的说法给你交代。因为,曾经下去山之底的人,一辈子都不能把在山之底见到的事情说出来,必须受到这种保持沉默的规矩给限制。可是,真相是,秦库洛他做出了更恐怖的事情。”
托托长老润了润嘴唇。
“你听好了,我就告诉你一个隐藏在仪式之中的计谋吧。既然说只有亢帕尔最强的长矛手可以参加仪式,那到底为什么要让顶多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以随从的身分参加?这个问题你有想过吗?以前的仪式,几乎都是间隔二十年举办一次。也就是说,至少要在二十五岁以前以‘王之矛’或随从的身分参加过仪式。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没有办法再参加下一次的仪式。四十五岁的年纪对一个长矛手来说,大概已经是到了极限的年龄了吧。首任的‘王之矛’成员,深深了解到‘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困难和可怕之处,所以想尽办法,想了个希望不要所有人都失败,可以让有过参加经验的人加入下次仪式的方法。这就是所谓‘随从’的制度。九个成员让有机会在将来参加仪式的年轻人,先参加过一次仪式。”
托托长老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
“你明白了吧?我刚刚说的这些话的意思。秦库洛杀死的那些年轻人,全部都是三十五年前举行仪式的时候,以‘王之矛’或随从的身分曾经下去过山底的人。而且,还是秦库洛逃走的时候,有能力成为追兵的年轻人。也就是说,他杀了所有有可能在下次仪式时成为‘舞者’的年轻人。”
帕尔莎感觉到一股麻痹从脖子后方直线扩散到头部。
“那个叫做罗库撒姆的国王,是个可怕的人。他不只是杀死自己的哥哥篡得王位,还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一次把肩负着下一代责任的各族最优秀的年轻人给杀个精光的好藉口。然后,秦库洛就被他给拿来当成是这个藉口了。”
冰冷的麻痹感蔓延全身上下。在罗库撒姆编造出来的秦库洛偷走各族的‘金圈’的谎话底下,竟然有着巧妙得让人害怕的阴谋……而且,秦库洛还替罗库撒姆完美地实现了愿望。
“这么一来,各族的势力就会减弱,国王的权利就会独大——这就是罗库撒姆想要的结果吧。”
托托长老摇头。
“罗库撒姆并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这个男人没有参加过‘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上次仪式中以国王随从的身分下去山底的,是他的哥哥纳库尔。所以,他一点都不知道,把未来的‘舞者’候补赶尽杀绝,是一见多么恐怖的事情。”
托托长老,忽然把脸凑近帕尔莎。
“现在,亢帕尔正在面临危急存亡之际。亢帕尔王与尤库洛等人,正在进行一个愚蠢至极的计划。
这几年,我的同伴们已经隐约感觉到他们的行动了。然后,今天晚上,居住在王都的岩山的同伴们,传来了一切的担忧都成真的通知。因为我是所有牧童当中年纪最大的长老,所以全部的消息首先会通知我,最后的判断也全权委托给我——虽然我已经没多久日子了。我真不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收到这样的消息呀。”
托托长老深深吸了一口气,宛如发泄般地说道:
“他们……打算在今年的仪式上,最后那扇门打开的一瞬间,带领着几百个士兵攻入‘山之王的宫殿’。”
托托长老的眼中,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光芒——交杂着深沉的悲哀与愤怒的光芒。
“啊……如果秦库洛没有杀死那些年轻人就好了。假使国王愚蠢,只要‘王之矛’聚集了可靠的优秀人才,应该就不会产生如此愚昧的计划了。征服山底之国,随意挖掘禄意霞‘青光石’——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到底是多么愚蠢的梦……因为没有半个人曾经下去到过那个仪式场的黑暗深渊。”
托托长老散发着光芒的双眼,凝视着帕尔莎。
“仪式场的黑暗,可以看穿人心——对‘山之王’心怀敌意的‘舞者’,当场马上就会死在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手上。不管长矛再怎么行,只要是索乌尔想杀死的对象,就是逃不掉的。山之底埋伏着几千个士兵,那些人不可能有胜算。”
帕尔莎忽然想起,被难以置信的速度猛然横切过去的火把的切面,感觉一阵寒意。
托托长老咬牙切齿,宛如硬挤出话语般地说道:
“仪式场的黑暗之中充满着对‘山之王’的敌意,那个时候,亢怕尔这个国家就会灭亡了。如果‘舞者’被索乌尔杀死,那么最后的门将不会开启。也就是说,亢帕尔将会得不到禄意霞‘青光石’——没有禄意霞,就没有谷物会输入亢帕尔。这样一来,成千上万的人民都会饿死。”
黑暗中满是寂静,甚至连人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
帕尔莎仿佛要推开这沉默的沉重一般,稍微动了动身体。
“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事情呢?”
托托长老张大眼睛。
“我希望你能保护卡沙。”
“什么?”
帕尔莎讶异地反问。因为她完全不懂,刚刚说的跟卡沙到底哪里扯上关系。托托长老身体前倾,说:
“听好了,能拯救亢帕尔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案乌尔现身于仪式场之前,说服国王与‘王之矛’,让他们停手。”
“您要让卡沙去做这件事情吗?他怎么可能做到呢?到底要怎么做,卡沙才能说服国王他们?”
托托长老烦躁地说:
“你安静听我说!老实说,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个方法很不可靠。但是,不管我想了几遍,还是只能想到这么个方法。经历过上一场仪式的人如果活得更久一点,就不必用这个方法了吧。体验过仪式的人,就会认真倾听我们牧童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们非常明白在仪式场对‘山之王’怀有敌意会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会乐意尽力帮忙说服国王他们。”
托托长老的双眼闪闪发光。
“但是,他们已经死了。没有被秦库洛杀死的人,在这三十五年之间,也接连死去了。现在还活着的就只有两个人:佑撒族的拉尔古,以及穆特族的隆萨。当然,如果可以说服他们是最好不过了,不过这两个人都已经是靠自己走路都有困难的老人了。而且,从佑撒跟穆特两族的领地要到仪式场去,就算骑马也要花上个十天。”
托托长老“咚、咚、咚”地敲打着地面。
“我们很清楚地底的道路。走那条路过去到仪式场的话,只要四天就能抵达。不过,即使那条路对我们这些矮人来说很好走,可是对亢帕尔人来说,到处都是太过狭窄无法通行的地方。”
帕尔莎皱起眉头——因为她已经知道,托托长老为什么会挑中卡沙的原因了。
“没错,就跟你猜想的一样,是因为卡沙个子小我才选他的。你也一样。你跟高大的男人相比,身材小了很多。你们两个人应该可以想办法走那条路,赶上仪式举办的时间。佑撒族的拉尔古,因为是个曾经经历过上一次仪式的武士,所以深得各族的敬重。他说的话,应该有人会愿意听吧。如果让卡沙带着拉尔古的信件到仪式场去……”
“别开玩笑了!”
帕尔莎不满地说。
“做这点事情,国王跟尤库洛他们就会放弃已经在进行之中的计划了吗!被他们逮住的话,就完了呀!那孩子才只有十五岁,就要牵扯进这么危险的事情……”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当他的保镳。幸好仪式场非常阴暗,要是他们怎么也不肯改变心意,你就带着那孩子逃走吧!”
虽然帕尔莎瞪着托托长老,但是托托长老并末移开视线。
“就算这是个没什么胜算的赌注,但这是唯一可以拯救亢帕尔的方法。你愿意试试看吗?”
托托长老把脸凑近帕尔莎。
“帕尔莎小姐——得到曾是‘舞者’的秦库洛的所有真传本领的长矛手小姐,据说你回到这个国家的时候,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从山之底现身,与你共舞了‘矛舞’。这种事情是从未发生过的。然后,你受到帝帝·兰‘骑貂的猎人’搭救,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托托长老露出微笑。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秦库洛虽然被选为‘舞者’,却背叛‘山之王’,替故乡招致灾难。他杀了许多长矛手,为了兄弟之情与族长血脉等等原因,所以才把金圈交给了尤库洛。他的灵魂,一定是死了也还没安息吧。”
帕尔莎咬紧牙关。秦库洛将死时所说的话,在她脑海中苏醒过来。
(我要安眠在母亲尤萨群山的地下,我自己的罪,靠我自己赎。)
“听我说,帕尔莎小姐,这就是命运呀。如果受到秦库洛锻炼的你,肯为了亢帕尔赌上性命的话。”
“别开玩笑了……”
咬得牙齿都发出声音了,帕尔莎像是痛苦呻吟般地说道:
“这个国家过去给我的,是有如地狱的日子。秦库洛招致灾难?到底——是谁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我到现在都不认为秦库洛错了。秦库洛做到了一个身为人的人,竭尽所能可以完成的极限。如果给我同样的人生,我也一定会做跟秦库洛一样的事情。那些日子——那样的痛苦——不要给我随随便便就用‘命运’这种话下结论!”
托托长老像是脸上挨了一拳般,整张脸立刻往后退。
帕尔莎深吸一口气。努力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声地说:
“如果……我为了这样的事情赌上性命,那也不是在为了亢帕尔——而是为了因为这个国家尝尽地狱般的痛苦,最后死去的秦库洛。”
托托长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帕尔莎好一会儿。
“那么……就为了秦库洛也可以。你愿意试试看吧?”
帕尔莎摇头。
“我不要。”
“帕尔莎……”
“烦死了!你所谓的命运,光是带给秦库洛一个人的残酷人生就已经够多了!现在让卡沙重蹈秦库洛的覆辙还得了!”
就在帕尔莎的怒吼声划破黑暗之际,有个细弱的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
“我……我要去。”
帕尔莎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得到坐在东边巨大岩石的岩棚上的人影,站了起来。然后,一边得到其他人影的帮助,一边以笨拙的动作下到了草地上。
“卡沙……”
多喀尔的光在卡沙眼中摇曳着。帕尔莎回头看着托托长老。
“你是故意让卡沙听到刚刚那些话的吗!”
托托长老的表情一变为严肃。
“帕尔莎小姐,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了。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卡沙的问题——还有,成功与否,对卡沙来说的重要性比对你的多太多了。拿不到禄意霞‘青光石’的话,挨饿的人不是你,而是卡沙他们。”
帕尔莎不由得回头看若卡沙。卡沙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豁出去的决心。
娜娜带他过来到这座岩山之后,他就一直混在牧童里面蹲在岩棚上。一边让牧童们替他取暖,一边听到了草地上正在进行的不得了的对话内容。
得知了尤库洛叔父的计划之后,卡沙第一次明白那天在夕阳底下,卡穆所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为了贫穷的亢帕尔,要去占领山之底的王国,随心所欲取用禄意霞“青光石”……这对亢帕尔人来说,也是个永远的梦想。
但是,托托长老的话听着听着,卡沙感觉到毛骨悚然。他有种感觉,卡穆他们正在犯下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种预感,强烈地逼近到眼前。卡穆自己或许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对卡沙说出那么像遗言的话语。
他不希望卡穆失去生命——还有,不想挨饿……
卡沙全身发抖。自己身上背负着的重责大任有多么沉重,他总觉得还是难以置信。就像是在梦中说话一般的感觉,卡沙抬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小姐,我要去——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
帕尔莎一面看着抬头望着她的少年的脸庞,一面感觉到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恐惧——到目前为止,她当保镳已经救过许多人的性命。然而,感觉到这种恐惧,还是第一次。就算是保护被迫成为‘精灵守护者’的恰克慕的时候,她也没有感觉到这种恐惧。恰克慕那个时候处在别无选择的危急关键,所以,她只能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
但是,这个少年却是靠着自己的判断,决定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帕尔莎……
“只有我一个人独自与亢帕尔最厉害的长矛手们为敌,情势太不利了。说不定我没有办法可以好好保护你。”
帕尔莎断断续续地说:
“你知道……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卡沙点头。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卡沙仿佛在口中呢喃般地说:
“是的。因为……我不想看到大家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