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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学校刚放春假的星期一开始,我走出月岛车站,往上百间卖文字烧店铺的西仲通方向前进,爬上阶梯来到麦当劳门口。跨坐在脚踏车上,有时把脚搭在旁边的护栏,有时双脚离地,练习车上平衡。就这样一边动作,一边等其他人到齐。下午三点,我看到内藤润横过被阳光染成淡橘色的斑马线。润和我的车都是TREK,差别只在于颜色,以及红色车架上附带的变速器。因为身高不够,坐垫已经降到最低点。顺便提一下,我的车是蓝色的。
「阿大还没来喔?」
润伸出中指托了托占去他一半脸的黑色镜框,我则耸耸肩没有回答。小野大辅是我们要等的另一个人,他已经迟到了。
「不知道直人的情况怎么样。」这次轮到我发问。
「我怎么知道,之前只打过电话。结业式以前都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住院了……」
我们身后的自动门开启。
「嗨,等很久了吗?」
阿大的声音。胸口捧著与绰号相符的薯条,跨出麦当劳。阿大的「大」字跟大辅的「大」字无关,而是薯条分量大中小的「大」。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油炸臭味;硬是横在腰间的皮带,几乎没办法绑住快要溢出来的肥油。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听到我的叫唤,嘴里像喝果汁似地嚼著马铃薯汁液的阿大,告诉我他要去朝日银行旁牵他的淑女车。就算从背后看过去,还是看得见他脸颊旁边多出来的肥肉。
「下一个进医院的人绝对是阿大。」润说。
我笑了笑。等阿大过来,我们三个人启程前往医院看直人。
从月岛车站到隅田川的堤防大约两百公尺而已。奋力骑上一旁W型的脚踏车爬坡道,可登到佃大桥。我跟润先骑上来,站在桥边等阿大,顺便休息。昏沉沉的灰绿色隅田川两岸,全是玻璃帷幕的高楼大厦;二十层、三十层,还有五十层的大楼座落其中。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是抬头看见破碎的天际线,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国外。润跟我一样默默无语,仰望著没有云的天空。黯淡的蓝色,在东京很少能看见宽广的天空。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候阿大正接近我们。骑淑女车就算了,还换了个非常夸张的把手,我觉得他根本不懂脚踏车。车子被他这么搞,如果不用腹部施力,根本踩不动踏板。
「啊,累死人了。一定是我昨天浪费了太多体力。」
阿大擦去脸上的汗。润看著他。
「打了几次?」
「七次吧!」
阿大很得意地回答。这个时期,我们班上男生的话题,清一色都是自慰。次数、时间、配菜、新招数或是创意等等。七次这个数字,给我很大的打击。有一次朋友问我,一天最多打几次,我回答三次,其实也只有两次。我很少有状况好的时候。
「阿大果然是怪胎。」
润一脸嫌恶地说。迎著东京湾吹来微温的海风,我们瞄准桥那头的陆地。佃大桥全长三百公尺左右。我们在行人专用道缓缓前进,隔壁四线道上的汽车疾驶而过。
月岛是明治中期政府填海完成的一块区域,确实很有岛屿的感觉,不过对岸就是中央区,筑地和银座也在那里。银座的巷弄是从小玩耍的地方,我们清楚所有百货公司地下街的试吃摊位和屋顶观景台,从不觉得银座是个时髦的地点。
过了桥遇到NICHIRE大楼转弯,沿著堤防往圣路加花园骑去。公园才盖好没多久,步道上的石砖还雕有纹路,一旁则是人工小河,整体看起来很豪华。里头有广告公司、饭店和超高级养老院的两栋大厦对面、贴著橘色磁砖的房子,就是直人住的圣路加国际医院。我们把脚踏车停在并排著计程车的圆形走廊角落,走过厚重的自动门前,进入医院大厅。
医院彷佛饭店般,地上全铺著格子纹路的大理石;高高的天花板,每个角落都垂挂著盆栽,空调吹得植物飘啊飘。由于大多在中午前完成看诊和病人缴费的工作,院内现在挂号的人很少。我们也来这里看过医生,很快就走到医院中央的电梯。
在三面都有把手的电梯里,淳开口了。
「你们带了什么东西来看他?」
「我带了这个。」
阿大从迷彩背包里拿出薄薄的杂志。
「虽然弄不清楚是真是假,不过听说是有专人在街上找女生搭讪,说服她们脱光衣服拍照。」
三个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街头派的色情杂志上。封面女郎看起来满可爱的,总括来说,就是两名里原宿女生在某条路上张开手臂,很熟练地摆出拍照姿势,两人都穿著牛仔裤和白色双排扣大衣。
「还不错啦!不过我还是喜欢这种。」
说著,润从GREGORY背包里拿出一大本杂志。不看内容也知道那是什么,淳对外国女人的巨乳很狂热。
「目前最赞的是这个克莉丝塔。」
说完,淳翻开贴了标签的那一页。金头发蓝眼睛,胸部比头盖骨还大,乳头像两颗荷包蛋,还配上细到不行的腰。她看起来很另类,不太像奠人。
「哲郎呢?」
阿大问我的同时,电梯速度减缓,即将抵达七楼。我得救了!和他们的比起来,我只带了一本清纯少女的裸体写奠集,不像其他两本有趣。里面的内容,多半是水手服少女掀起裙子的露毛照片。这么说来,好像也清纯不到哪里去。
电梯门应声开启,我们快快将杂志放回各自的背包,往病房前进。等候电梯的大厅旁边是一排沙发,看似有力无气的人坐在上面,像一座座孤单的岛。走廊上还有一道玻璃自动门,装在天花板上的监视器来回移动著,阿大对著镜头,笑嘻嘻地挥挥手。
走廊两侧都是病房,我们边走边确定门上的号码;这家医院为了维护病人的隐私,清一色是单人房,直人住的七一二号,就在右侧里面数来第二间。拉门上有个圆形小窗户,我们依序往里面看了一下,不过病床旁边围著一圈帘子,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代表大家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直人妈妈的声音。
「打扰了。」
走进病房,直人妈妈便把帘子拉开。白色病床上,穿横条纹睡衣的直人对著我们微笑。中分的头发里面,好像覆盖著白色的网子,白了一大半。那不是染发,而是真的白头发。我们看到直人脖子上的皱纹,吓了一跳。好像戴著好几十条项炼,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衣领附近的皮肤,余我们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全是皱纹的脸上,只有眼神露出和我们相同的不安,那是一双幼稚国中生才有的眼神。
「直人,你还好吧?今天我们带了好东西给你耶!」
阿大对直人使了个眼色。直人妈妈拿出冰箱里装有鸟龙茶的凉水壶,将饮料倒进纸杯。
「你们今天在这里好好陪陪直人吧,他好像很寂寞。」
「好,我们会的。」三个人当中成绩最好、也最得直人妈妈喜爱的淳,开朗地回答。
直人催促地说:「妈,他们难得来看我,你快点出去啦!」
他说话的语气不太耐烦,但直人妈妈也只是边点头边说好,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包。离开前,她回头看著直人。
「我就在电梯旁边的沙发。淳,你们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叫我一声。」
围在床边的我们点点头。直人妈妈走出病房,木头拉门缓缓阖上。直人没有看著任何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们不用勉强过来啊,我只是住院做检查而已。」
「可是班上的联络网说,你是突然昏倒被途进医院的耶!」
说著,阿大抢走我的话。
「你不是因为打太多次才贫血的喔?早衰症这个病名好怪。」
「阿大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色情跟吃的东西身上。」
淳不耐烦地说。直人的早衰症跟早泄无关,而是提早衰老,一种比普通人还要容易变老的病。他头上的自发,脸上和四肢的皱纹,肇因全是早衰症。不过,变老的只有身体,他的心情应该还是跟我们这群国中生一样。在学校里,偶尔会看到他带著微笑,用很温柔的眼神看著我们或班上的女生。那种时候,我总觉得直人比我们大了好几岁,但我一直告诉自己,想太多了。
直人的举动证明我在多想。他接过阿大递给他的街头写奠集,饥渴地盯著照片上女孩的小麦色皮肤,以及身上的橘色胸罩与超短热裤。
淳挖苦地说:「你再这样看下去,杂志上都要烧出一个洞来了。」
「太久没看了嘛!医院无聊死了。」
直人仔细观赏三本杂志,我们负责说些在班上发生的蠢事。谁跟谁在一起啦,隔壁班负责借还书的女生,胸部异于常人地大之类。直人把清凉杂志塞进床垫下。
「阿大带来的东西最具可看性,第二名是哲郎,再来是淳。对不起啦,我不喜欢外国妞。」
直人挥了挥皱巴巴的手。淳看起来很不服气,彷佛在感叹他高尚的品味,居然得不到我们这些小鬼欣赏。
「你就是喜欢辣妹吧?上次跟你借来看的录影带,里面的女生也是穿水手服。话说回来,你的生日快到了耶。」
「嗯,三月二十八日,下个星期六。好惨,今年办不成庆生会了。医生说我还不能出院。」
直人望著窗外的梧桐树。树皮剥落得很严重,露出白色的树枝;除了刚发芽不久的叶子,只剩下几片枯黄的树叶。没人说话。去年直人生日的主题是睡衣派对,地点在他家Skylight Tower三十四楼。好像也因为直人的病,他的双亲特地为他举办了一个很盛大的庆生会,四个人玩到通宵。我还记得大家临时决定出去,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外套,骑著脚踏车在黑暗的巷子里晃来晃去。横越清澄通,跨过黎明桥,目的地是晴海码头。春天早晨的空气像是咬在口中的薄荷口香糖。漂浮著黑色污油的东京湾上空,眼看乌云密布的天气就快放晴,我们跨坐在并列的脚踏车上,看著远方。
四个人首次一起迎接朝阳。一年过后,直人身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我们还在玩国中生的低级把戏。
阿大弹了弹手指。
「想要什么礼物啊?什么都可以喔,我们会想办法弄到的。」
直人有气无力地回答:「没有耶!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我爸妈都已经买给我了。」
「欧巴桑用的除皱霜、黑色假发,还是老人用的纸尿裤咧?」
淳一说完,我们四个人都笑了。因为直人的病,是我们常挂在嘴上的笑话。
「就是要不知道礼物内容才好玩啊。什么都好,反正也得不到真正想到的东西。」直人看著床上说。
如果我们三个人可以各挪出三分之一的年轻送给他,那就好了。如此一来,我能早日脱离国中生的样子,不用听大人说教,更不用当某人的学生。
「好啦,我会好好想想该送你什么东西,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喔。」
阿大拍胸口保证。他的胸部像是电视里游泳比赛的巨乳女孩,晃个不停。
「我可不要一张揉阿大胸部揉到死的招待券。」
直人说完,我们立刻大笑起来。结果阿大来到直人旁边,扑了上去,病床发出可怕的声响。原本盖在直人脚上的毯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乾瘦的腿。站在直人脚边的淳,脸上显示出惊吓过度的神色。直人压住阿大,并把毛毯盖回去。淳很快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望著直人。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直人的病房,穿过走廊来到电梯旁的沙发。直人妈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呆呆地看著前方。她有化妆,但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我们在里面待那么久。」
淳装出好孩子的语气。傍晚的夕阳透过腰延伸到天花板的窗户,把室内照得一片明亮。身在橘色的光线中,但并不觉得热。我们走到直人妈妈的对面坐下。
「真对不起,都已经放假了还要你们特地过来看直人。」
我们默默地摇头。
「这次直人会留在医院观察好一阵子。我知道你们功课都很忙,可是希望你们能常来看他好吗?只要是你们过来探病的那一天,他从早上就开心得不得了。」
「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常来看他。对了,我们可以偷偷在病房里帮直人过生日吗?」
淳迅速地和道人妈妈商量起来,真是冰雪聪明。直人妈妈微笑地看著他,总算有了点精神。
「好啊!不过这里到底是医院,你们不要太吵喔。」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下定决心开口。「关于直人的病,早衰症的学名是什么呢?」
直人妈妈叹了一口气,像是沐浴在夕阳下、一朵再度凋谢的花。
「『韦耳纳式症候群』。想多知道一点吗?」
「不,这样就好了。伯母赶快回去病房吧,说不定直人被我们闹了一下,已经累了。」
淳帮我解围。我们和直人妈妈说完再见,搭乘电梯下楼。在移动的电梯里,我开口问淳。
「刚才在病房里看到什么?」
「直人的那里吗?」
阿大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继续问:
「为什么会那么惊讶?」
「切断了。」
「你说什么?」
阿大大叫,我也吓得没有反应。
「很像一块裂开来的浮石……还渗出血来。」
即使温和的春风吹过,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不太说话。
隔天下午,三个人在月岛图书馆集合。淳坐在儿童室前面的电脑搜寻著,我和阿大隔著淳的肩膀,看向萤幕上出现的绿色文字。这里用的还是旧式电脑。
关于早衰症和韦耳纳式症候群两个词的书籍,共有三本:《老化构造详解》、《影响人体细胞老化的基因》和《基因选殖(注1)》。
接著我们走到医学书区,拿下三本书,坐在包围圆形柱子的沙发区。每一本看上去都很新,没什么人借过。阿大把书丢给淳,然后去拿体育报。我也拿了一本旧的《脚踏车世界》杂志来看。至于那些书还是交给最会读书的淳,比较不会浪费时间。淳花了五分钟把三本书的目次看过一递,再翻到书后的索引,将便利贴贴在想看的页面上。我翻完三本杂志,淳也几乎查完了资料。淳把贴著便利贴的书本交到阿大手上,阿大默默地走向影印机,五分钟后返回。
「一个人五十块喔,我不要零钱。」
说完,阿大把印好的资料递给淳。把书放回架上,我们离开了没办法大声说话的图书馆,往图书馆后面的儿童公园走去。位在四丁目的这座公园中央,有块用水泥盖成的小山。我们踩著踏板,一口气骑到最高处,再各自找地方坐下。三月还没结束,已经有几棵早开的樱花树绽放,春天的阳光真是让人昏昏欲睡。公园里到处是小孩玩耍的声音,从上往下看过去又还好。淳拿出影印的资料开始念了出来:
「早期老化症侯群,目前已确认出的约有一百六十二种。例如:Hutchinson-Gilford症侯群、韦耳纳式症侯群、色素性乾皮症以及毛细血管扩张性运动失调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韦耳纳式症侯群,日本人大约每一百万人当中,会有三到四十五人得到此病。一九九六年,根据专家采用定位选殖(注2)的医疗研究显示,人体原本的基因遭到单离同定。阿大,到这里你听得懂吗?」
阿大双手投降,坐在右边的我也是。
淳回答:「其实我也不懂,尤其是最后的两个字——选殖,连听都没听过。可是直人的病大概就跟中头奖一样稀奇,医学界应该也知道这些病症的原因吧!」
「那,到底会有什么症状啊?」
「临床上例如早期白发、早期掉发、两侧性白内障、皮肤硬化、萎缩、过度角化症、骨质疏松症、真性糖尿病,还有早期动脉硬化……还想听下去吗?」
淳连续的报出症状,令我眼前一片灰暗。
「这样就够了。」
「是喔。还有四行小字,真的看不懂耶。喏,你看。」
淳把其中一张影印资料拿给我看。一个图表,冷漠的标题写著「存活曲线」。
十五岁以后开始下滑的曲线,进入二十岁仍然持续下降,三十岁的曲线几乎像直接往水潭坠落的瀑布。
我的眼前再度一片灰暗。把资料传给阿大,阿大的眼神随著曲线往下;抬起头,他带著一脸愤怒的表情大喊:
「我知道了啦。管他生的是什么病,这次一定要给直人超级棒的生日礼物。」
淳用有些刮目相看的模样看著阿大。
「也对,要是沮丧的话,什么都没办法开始。」
我们对望彼此的脸。春天暖和的阳光底下,我们心中升起莫名的斗志。虽然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病,但别想轻易带走道人。我们绝对要让直人今年的生日,变成最棒的一天。
「对了,你们的压岁钱有剩吗?」
从那一刻起,我们开始直人生日礼物的作战计画。
天气晴朗的星期三,我们三个人把脚踏车停在三越百货后面,然后走进银座车站搭地下铁。大家都异常紧张。住在东京,或许会想著今天去新宿逛逛,明天再主攻原宿,其实土生土长的东京小孩,玩乐的范围就在离家不远的商店街而已。一趟电车不过十五分钟,可是我们已经半年没去涩谷,何况学校盛传那里常有恐吓事件和聚集不良少年。
可是别无选择。我们一致认为,只有在涩谷才买得到直人的生日礼物。作战会议中决议,我们依照直人的心意,不送太普通的东西。我们在大人的世界里学了不少,想来想去,只有想到好好招待直人一番。淳问大家什么才是最棒的招待,阿大马上开口:
「当然是直人最戚兴趣的,年轻少女性感牺牲大奉献啰。」
「好像不错耶。一个人的预算是一万五,加起来总共四万五。上次阿大带的杂志上也说,最近援交的市场很不景气。」我在一旁起哄。
「要去哪里找愿意援交的女高中生,而且对方会愿意跟我们去医院吗?」
淳被我们的提议吓了一跳,阿大却自信满满。
「去涩谷就好啦,之前新闻也有播喔。」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涩谷。从东急百货东横店的忠犬八公出口出去,穿过车站前拥挤的人群,我们的心情都很不安。刚好这时候三个女生迎面而来,还多看了她们几眼。老实说,我认为这里的女生都有援交经验,因为她们的打扮实在很夸张。
天气还没回暖,可是眼前一堆袒胸露背的女高中生。反观阿大,他看起来似乎很兴奋。尽管如此,我们不敢主动搭讪,只是呆呆地走过中央街、爬上西班牙街再下到公园通,往西武百货前进,最后又绕回车站前面。晃了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收获。
我们是真的没办法,没人有在街上向女生搭讪的经验,更遑论搭上援交女了。如果我们有那种胆子,早就和班上的女生说话了。
「怎么办?」
阿大担心地问,只见淳像是豁出去的说:
「好吧。从现在开始,我们轮流找女生。」
「我不要当第一个啦!」
阿大语带哭腔。后来,我们站在车站前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等著绿灯亮起,一面猜拳决定先后顺序。好久没这样用尽全身力气猜拳。结果淳最先,第二个是阿大,最后是我。我抬头对著住在灰色天空上任何一位神明祈祷,希望他们其中任何一个能够成功,那就不会轮到我了。
三个小时过去,我们终究还是失败了。就算红著脸搭讪,那些女孩们不是假装没看见就是快步走开。其中最有反应的女生,则是露出「白痴喔」的表情,对我们大笑。能看到那样的笑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甚至还有被满头金发、站在中央街入口物色A片女星的星探恐吓,叫我们不要捣乱。
如果现在是为了自己找对象,早就放弃回家了吧?
站到脚麻的我们,来到一〇九百货地下二楼的SONY广场,开始艰钜的第四轮寻找女孩任务。阿大说要去上厕所,结果就消失不见了,剩下我和淳不时注意长得像援交女的人。一〇九里头最多的是,身上穿著me Jane和LOVE BOAT的辣妹;每个人看起来都有问问看的价值,但是不能被她们的外表骗了。
「喂,哲郎,轮到你了。那边坐在厕所楼梯上的女生怎么样?穿著制服,刚好是你喜欢的清纯少女,去问问看啦!」
我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走过去。这种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要想。那个女孩无趣地坐在第三阶楼梯,制服短裙上放著一个Agnes b的帆布袋。深蓝色Ralph Lauren背心和白色长袖衬衫。开到第二颗钮扣底下的皮肤,白得像是美白保养品广告的模特儿,强势的眼睛有点像宇多田光。就在我靠近的时候,她正要点从帆布袋里拿出的菸。我站在她前面,她的视线大概在我胸口的位置。
「呃,嗨!」
女孩吐出一口烟,薄荷的味道。好像很习惯有人向她搭讪。她几乎没动,等著我说下一句话。
「我正在找女生……援交……想给生病的朋友一个惊喜……然后……」
「唔,然后呢?」
「然后……觉得你很不错……我没有认为你在做喔,因为你很可爱……我想我朋友也会很高兴。」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直人。你只要跟他说说话就好了,可以吗?」
「无所谓。我很贵的唷,不过……」
「不过什么?」
女孩又吐了一口烟。
「该做的我都会做。」
我开心地想要大叫,对著坐在另外一边等我的淳,比了OK的手势。阿大终于上完厕所回来,我们三个人走向电梯,而她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我们来到一〇九顶楼的咖啡店。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情侣,从窗外望出去看得见涩谷街头。刚打开不久的招牌灯光,以天空的落日为背景,看过去好漂亮。居酒屋的看板不会很招摇,透出淡淡的光线。
五分钟便结束了话题。女孩并不多话,对于我们的解释没多大感觉,只是马上收下我们先付的五千块,递了一张在游戏场印的名片后走人。名片上只有她的名字「小莉」和手机号码。
喝光第二杯冰咖啡的阿大开口:
「应该没关系吧!」
「我也不知道,可是再也没力去找别的女生了啦!到时候不行的话,就只好放弃啰。」
我投淳一票。今天真是累翻了。那些星探虽然很讨厌,但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看待,原来搭讪是件很辛苦的工作。
那是一个在春天阳光的照射下,地面升起阵阵热气的星期六。探病的人变多,医院里热闹不少。下午一点,我们只提著简单的帆布袋,走进直人的病房。直人妈妈去银座的百货公司逛逛,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刚好离开,大概五点以前会回医院。病床边桌上放著考虑到直人病情、特别购买的低糖巧克力戚风蛋糕,凉水壶里则是糖皇家奶茶。
「生日快乐!」
说完祝福的话,我们埋头花了三分钟解决蛋糕,之后又随便闲聊,很快到了一点二十分,淳对我使眼色。
「我去拿礼物过来。」
我走出病房,搭电梯到一楼,走出医院。阳光好刺眼。一边看著右手边的圣路加护校和日刊体育新闻社,一边走向筑地车站出口,然后我看见手里拿著一根Virginia Slims香菸的小莉。
「等很久了吗?」
我瞥见小莉的嘴角瞬间牵动了一下,像是《Hit and Run》棒球杂志里少女的微笑。
「病房里有浴室吗?」我们并肩走著,她问。
「嗯,有浴室、厕所、电视和放影机。」
「是喔。」
「箱闹你把这个交给他。」
我递出一盒在松屋买的FAUCHON巧克力,她默默地接了过去。怀抱紧张的情绪,很快就到了医院,入口的自动门映出我俩身影,看起来像是念高中的姊姊带著国中生弟弟,可是从她的眼神里,感觉就像是来医院看一位讨厌的亲戚。
我们搭著电梯来到七楼。沿著走廊到了病房门口。我透过门上的圆形小窗偷看,帘子被拉上了。我敲敲门。
「我把礼物带来了唷。」
我顺势拉开门,回头伸出食指对她比出「嘘」的动作。走进房间,帘子那边传来淳的声音。
「今年的生日礼物真是极品。直人,好想跟你交换喔。」
阿大打开帘子,小莉将系有蝴蝶结的巧克力盒捧在胸前,我看到床上张开嘴、目瞪口呆的直人。
「她是小莉,我们要送你的礼物。送人还是比送东西实在,而且还是可爱的女高中生,没有怨言了吧?」
她立刻露出职业性的笑容。
「直人,你好喔。」
此时的我也是张著嘴看呆了。不愧是行家,看到直人的白头发也没有吓到。
「我们几个出去等,之后再说。小莉,记得结束后打通电话过来。」
淳一说完,把自己的帆布袋塞到床底下。他到底想干嘛啊?我们留下还在状况外的直人,快快关门走出病房。不知道为什么,阿大和淳走得特别快。一进电梯,阿大赶紧拿出手机拨号。
「医院里不能用手机吧?」
阿大没理我,继续按著号码。
「没关系,没关系啦!阿大,听得清楚吗?」淳问。
「没问题。喂,哲郎,不要那么严格嘛!我们一个人出了一万五,至少可以听听声音吧?」
「所以淳才会……」
「没错,我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床底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是,偷听朋友的初体验实在很刺激。我们离开医院后门,在午后的阳光下奔跑。
我们跑去的地方是盖在圣路加花园里的展望台。搭上手扶梯往二楼走,经过二楼挑高的大厅,来到沿著隅田川而建的平台,下楼梯前往隅田川河岸步道(常有电视台的人在这里拍连续剧)途中,拿起手机。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看起来好像黏呼呼的糖浆。
「等一下。」
阿大从提袋里拿出随身CD用的小型扩大器,线路插在手机的免持听筒专用孔里,再调大扩大器的音量。
「……这样啊,大家付了钱给你,要你当成我的生日礼物啊!」
环绕音中窜出直人沙哑的声音。
「起初我以为是无聊的流氓,后来听完他们的解释,倒还觉得不错。我有很多援交的经验,不过第一次在这么奇怪的地方。我去洗个澡喔。」
淋浴的声音。直人现在是用怎么样的心情听著小莉淋浴的声音呢?我光是想像,心里就十分苦闷。不用贴著手机也听得清清楚楚,阿大却靠得很近,还忍不住大叫:
「可恶!好羡慕喔。我也住院好了。」
「白痴,安静一点。」淳说。
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侧耳倾听淋浴的声音,那就像是某种音乐。之后有人把门打开,我们安静地吞吞口水。小莉说话了。
「想看吗?」
微妙的几秒钟过去,直人好像点了头。
「不是每个人都敢在这么亮的地方做喔。」
小莉害羞似地放低音量,然后是浴巾落在地上的声音。
「好美……真的好美。」
「好丢脸喔。可以躲去你的床上吗?」
「呃,我有事要先跟你说。」
「什么事呢?」
「从去年年底……我就已经不行了,那里完全没有力气……那个,试过很多办法也没用……现在看到你的身体明明很感动,却怎么样也站不起来。」直人似乎很费力地说出这些话,如同老人般的嗓音。
我们知道他说完就哭了。
「我懂了,不过我们还是一起在床上一下下吧!」小莉温柔地说。
直人没有回答。
床单摩擦的声音。
「再靠过来一点没关系,我没什么胸部,可是形状很好看的。手借给我。」
「谢谢,这件事情不要跟他们说。」
「我知道。」
「还有……」
「还有什么?」
「我能靠在你的胸前吗?」
「可以啊。」
直人的哭声从扩大器里传了出来,我们默默地聆听这样的声音。眼前是「春天明媚的隅田川」。下午的阳光,将沿河岸散步的人,身影拖得好长。对岸的高楼大厦,直挺挺地往云端耸立。淳抬头看著我,我们把视线再移到阿大身上,阿大点点头,然后淳伸出手,按了手机的挂断键。
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著河跟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大的手机响起。淳接起来,回答对方一句知道了。
「结束了,才刚离开病房。哲郎,你把剩下的钱拿给小莉,我和阿大先回病房。」
「哎呦,我不知道怎样跟直人说话啦!」阿大拍拍牛仔裤站了起来。
「假如因为你的关系让直人知道我们窃听,你就只剩下三个月好活了。反正说溜嘴就完了,死都不能说啦!」
我们慢吞吞地回去医院。阿大和淳直接从连接二楼大厅的天桥走到病房,我则缓缓走过庭园的步道,往正门走去。医院前铺著石板的广场上有一棵樟树,产生一块深绿色的树影,小莉就站在树影下。白色的衬衫,胸前还是开了两个钮扣。她口中吐出长长的烟,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我走了过去,心里还是想不到该说什么,结果先开口的人是小莉。
「难怪直人那么快长白头发。他真的棒呆了喔,我觉得浑身都好舒服耶。」
她再度露出Hit and Run的笑容,而我只是茫然地看著她的眼睛,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
「谢谢你。」
我低下头向她道谢,高兴出自于我的内心。慌张地拿出手提袋里的信封交给小莉,只见她收下,对折放入胸前口袋。
「那先这样。我的手机号码是暂时的,过三个月就没了。这段时间有事的话,再打给我。」
小莉说完把香菸丢在地上,用鞋尖捻熄后往回走。她拦下一辆计程车,很快地坐了进去。往银座延伸的柏油路因为逆光,折射出白亮亮的光芒。我目送著计程车直到它消失在光线里,心里认定小莉并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我们若无其事地继续庆生活动,直人也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们,女孩的毛不像男生那么硬。阿大附和著,但演技很烂;淳则记得要打开浴室里的抽风机抽掉湿气。
五点一到,直人妈妈回来,看到的是我们四个人和已经风乾的浴室。
「直人,好像有什么好事发生喔。」直人妈妈说。
直人和我们笑嘻嘻地没有回答。
后来的三个月,我一面存著零用钱,并且越来越想打电话给小莉。我有她的一张名片,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打给她。大家升上国二。直人虽然常请假,但也顺利地和我们同班。
我们还是轮流看著色情杂志。觉得自己好像更热衷了,每次下手买下的都是给大人看的那种,刊登清纯少女的杂志。或许我就是对普通女生很狂热吧!
学校开始放暑假,我暗自下定决心,试著打电话过去,「您拨的号码是空号。」果然和小莉当初说的一样,八月底的某一天,我瞒著大家一个人跑去涩谷,跑去一〇九地下二楼的SONY广场看个究竟。我站在厕所旁的楼梯上,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楼梯不过是没什么光线的逃生梯。不知为何,在绿色萤光照射下,第三阶的楼梯特别明亮,那——绝对是我的错觉!
注1 基因选殖:cloning,意即复制及培养特定的基因源。
注2 定位选殖:positional cloning,一种针对家族遗传疾病加以分析,决定疾病与基因体一片段或区间的连锁关系。并利用基因体字典,寻找该片段或区间内的基因,快速缩小搜寻范围,找到致病的基因,是目前盛行的定位选殖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