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认为自己算是比较懂事的好孩子。
因为某些缘故,他从小就吃尽各种苦头。简直就像有人交代说年轻时要多吃苦一样——虽然不喜欢,不过辛苦的环境总是会让人变得更乐观。虽说他现在是思春期的少年,不过就部分状况而言,他已经不得不用大人的思考方式来面对事情了。
总之……
当爸爸说要一个人调职到国外工作时,他也没有特别表示反对。
千里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妈妈就跟爸爸离婚了——因此,千里一个人在老家独自生活,就这样度过中学三年,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问题。他的成绩还算不错,虽然脾气有点暴躁,很容易跟别人吵架,不过除此之外,跟其他国中生比起来,并没有特别醒目的地方。
基於某些理由,千里一直小心让自己不要太醒目。
还有——
当回国的父亲,告诉千里说他打算跟在国外工作时遇到的女性再婚时,千里也没有特别反对。就连听到那名女性会带着一个小孩嫁过来时,他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发生了很多事情,跟妻子分手后五年多。
只要多少发挥想像力,思考一下在儿子独立后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会想要寻找一个新伴侣是当然的吧——千里这么想着。对方有没有带拖油瓶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结果而已。老实说,当千里知道继母带来的小孩是比千里小一岁的女孩——也就是妹妹时,旧时伤痛的记忆多少让他觉得胸口阵阵疼痛,可是他也没有以这件事为理由而反对爸爸再婚。
他有自信,自己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跟新妈妈和新妹妹相处。只要对方不是特别难缠的人物,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紧张感和距离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家里多了一、两个人,应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吧。
可是。
当爸爸带着新婚妻子和女儿回国的隔天,千里就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那之后的三个月,千里实在不愿意再去回想。
在那三个月当中,千里很快决定要搬出这个家。应该说他在第一个月下定决心,接下来的两个月都在准备离家独立的事情。
懂事温顺也有个限度。
就算大部分的冲突都能当作没看到,但是,对方与千里的信念完全相反,这样是不可能继续住在一起的。
「我要搬离这个家。」
开口宣布这件事情后,家族内部——正确说来应该是爸爸,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反对意见,这时刚好是学生们开始准备升学的季节。
爸爸大概也发现千里想要躲开继母和继妹,所以当儿子宣布这个消息时,爸爸脸上甚至出现鬆了一口气的表情。对於爸爸那种态度——千里并没有特别去深究。更何况已经到了这种时候。
当然——现在的高中入学考试还是非常严格。
老实说,在年关将至的时候,突然捨弃原本要上的高中,而且还说要自己一个人生活,决定的时间实在太晚——不过千里还有最后一个撒手鐧。
新设立的学园都市。
在网路上看到那则广告时,他马上觉得就是这个。
虽说是撒手鐧,不过千里能申请到这间学校完全出於偶然。他只不过是呆呆地用一只手「喀鏘喀鏘」按滑鼠逛着网路时,不小心按错,跳出来的网页上刚好写着这间学校的资讯。
「阿巴朗学园都市」。
那是一个巨大的综合教育机关,从国小到大学都有,而且拥有完备的都市机能,能够照顾学生们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就寝的所有生活。拿到正在招募明年四月新生的学图都市文宣,大致确认了一下内容——千里认为这是上天的巧妙安排,於是立刻去办了入学手续。
这间学校似乎是为了「培育新世代的国际交流人才」而设立的教育机关,如果能够好好利用各种校方奖学金之类的制度,事实上在毕业之前,不要说学费,就连住宿费都不用缴了。只要能够念到一定的成绩,就不必归还这些费用。因为这是一所新设立的学园,附设的宿舍当然也是新盖好的,各种设备似乎也很齐全——当然,宿舍也位於都市当中,所以不必再去外面租房子、也不用担心通勤的问题。
真是太完美了。
把入学申请书寄过去几天以后——千里收到一份以确认资格的名义寄过来的简单问卷,他把问卷资料填好,然后跟一些必要文件一起寄回学校。基本上,当父亲在国外的时候,自己的事情向来都是自己在处理,所以办入学手续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知如何是好的情况。从这个春天开始,千里就正式成为「阿巴朗学园都市」的学生了。
可是……
只有在一个地方,千里犯下错误。
这个「阿巴朗学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千里没有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确认。他所看到的只有介绍手册和网页上记载的资料而已,具体来说只是十几张照片和几篇解说文件而已。
要说笨的话也实在太笨了。
可是,不管那里是怎么样的地方,对千里来说,只要能够在新的土地上堂堂展开独立生活——只要能够离开那个家就好了,至於其他部分他并不怎么关心。反正都是在这个狭窄的日本——不管去哪里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吧。
可是……
●●●
穿过隧道之后是另一个异世界。
「……咦?」
没有任何头绪。
没有任何徵兆。
就像「唰啦」一声被刀子切断一样,周防千里的日常生活硬生生结束了。
「什……?」
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心理准备的。
映在眼前、超乎常轨的景色,硬是让千里停止了思考。
在心里某处,他像旁人一样看着自己呆呆半张着嘴巴的蠢样——可是他的视线完全没有办法从车窗那一边悠然开展的世界移开。
「……这是……什么……?」
一言以蔽之,那是云海。
取代大地,在眼前扩展开来的——是无止尽延展的白色领域。
就像是铺上棉花一样,柔软的物质不断连绵开展,布满视线每个角落。不管再怎么看都看不见尽头,无论面向哪一边,遥远的彼方都看不见地平线,只能看见「云平线」。
相对的,在头顶扩展开来的,是近乎透明、万里无云的蓝色平面。
光用壮阔这个词汇还没有办法充分表现——巨大的平面。
就像文字所描述的无边。
就像语言所形容的无穷。
总之——
「天空……?云……?」
总而言之,千里突然发现自己在天空的正中央。
既然能在眼底看到云层,那么高度至少也有几百公尺——在某些情况下,有可能是在几千公尺的地方。这原本就不是汽车到得了的高度,而应该是飞机之类的交通工具所造访的领域。
不——可是。
「可是刚刚都还——」
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
把这种景象评为「异世界」,未免也太唬人了。
富士山或珠穆朗玛峰之类的高山山顶就在云层之上,从那里往下看的话,这种景色是可能存在的。当然,移动时间之类的问题也是该考虑的因素,不过暂时不管那个,眼前的景色——并非不可能存在於现实、不存在於这个世界的景象。
可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前出现一条不断往前延伸的道路。
不,那不只是一条道路而已。
那是横跨空中、巨大的——建筑。
是一座桥。
朝遥远彼方缓缓画出一道弧线的细长平面,乍看之下,没有办法判断出大约的长度——因为规模过大,简直就像要让观看者的距离感产生混淆。可是,毫无疑问地,那是一座规模庞大的建筑,衡量单位不是用公尺,而是以公里来计算。
不过——巨大桥梁本身,勉勉强强还算是在常识的范围之内。
人类的丰功伟业,有时候可以到达现实感薄弱的奇蹟领域。
从卫星轨道上可以看见的万里长城自不在话下,以现代的建筑技术来说,要建造一条几公里长的桥梁也不是什么难事。目前以世界第一长桥闻名的邦查特雷恩道路,全长有三十八点四公里,被称为世界最长吊桥的日本明石大桥也将近四公里。那样的规模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足以跟高山或峡谷同样称之为「地形」的巨大物体。
可是……
那真的是千里认知下的桥梁吗?
没有桥柱也没有防止通行者摔落的栅栏,就像在白色画布上,用沾着灰色顏料的画笔一笔挥洒而过——非常单纯,极端缺乏现实感。
而且——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就算是杭州湾海上大桥。
就算是切沙比克海湾大桥。
不管再怎么巨大,在常识世界里的桥不会连接那样的东西。
也就是——
「——『都市』。」
正在开车的青年唱歌似地说着。
「正式名称是阿巴朗学园都市岛——也就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
——浮在空中的岛屿。
这种东西,也只能说是常识范围以外的存在,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说法。
眼前的景色简直就像是个恶劣的玩笑。
当然,就字典上的意义来说,那不可能是一座岛。
它超然漂浮着的地方,也不是大海、河川或湖泊。
那个空间——是一片完全的虚空。
在云海和穹苍之间,不管哪里都触手可得,同时,不管哪里都毫无依凭。
当然,没有东西支撑那个巨大的岩块,也没有东西吊住它。除了和桥梁的联繫之外,完全从周遭的一切独立出来、位於那里的巨大物体……虽然一直觉得不太恰当,但除了称它为「岛」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词汇能够形容呢?
「这种……不可能……」
这种超乎常识、不可能出现的异常景色,就这样在眼前拓展开来,这样真的可以吗?
还是说,这是什么骗局或特殊摄影之类的技巧?自己只是被捲进什么恶作剧而已——自己该不是被太过逼真的电脑绘图什么的骗倒了吧?
千里脑中的常识不死心地浮现那样的疑问。
可是——
「……」
定睛看着道路那一端的「岛屿」。
如果是骗局的话,某个地方看起来应该会不太自然吧?千里抱着这样的期待。例如说,看起来虽然像是浮在空中,但事实上是像某种魔术或自然现象——利用光线折射或什么的让人产生错觉。
岛屿的岩块部分,大致上说来呈现半圆形。
虽然有一点扁,不过感觉上就像是沿着赤道线把球体切成两半那样。
在岛屿的外缘,到处都可以看到白色细线朝下方延伸。那是瀑布——是往下流动的水,千里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一点。
那种东西,跟字典上所描述的瀑布,实在差太多了。
水柱有数十公尺长——大概吧——在落下处像烟雾一样扩散消失。
「……」
千里移动视线,看向上方。
在那个平面上,看见无数并排的建筑物。
简直就像是把某处的街道整个切下来填进去一样。
可是,说是街道,排列其中的并不是用水泥盖成的现代建筑物——看起来比较像是会令人联想到中世纪西欧的砖造房子。
傲然耸立的暗褐色圆塔,看起来就像魔女的住处。
画出漂亮半圆的砖造支柱上,有高架道路横亙而过。
窗户上镶着各色玻璃的建筑物,应该是寺院吧。
整体而言,以四角形的建筑物居多,可是,其中也有拥有巨蛋形屋顶的建筑物,或像蚂蚁塚般呈现出生物线条的建筑物,而且——有的建筑物怎么看都像是船首朝天、船尾陷在地上的战舰,那种毫无秩序的情况,就像战后復兴中的街道一样,瀰漫着一股热闹滚滚的气氛。
众多建筑物狭窄地塞在一起的模样——再配上团团围住四周、像城墙一样的围墙,就像是某种盆景的奇妙景致。当然,从桥梁的巨大规模来看,岛上的一切,不要说是盆景了,大概相当於一整个都市的规模吧。
「不……可是……」
一团混乱的千里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完。
这到底是什么?
「我刚刚都还——」
他在脑海里整理截至刚刚为止的事情。
说起来,在进入隧道之前,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千里——他所搭乘的车子,在几分钟以前,的确都还在非常平凡的景色里行驶。更严格地来说,应该是在东京正中央——离靖国神社很近,在市谷附近的道路上行驶。
让步一下,让个百步——不,让个千步,或者一万步一亿步,承认这座空中岛屿和桥梁吧。
虽说还不知道是什么原理,总之看起来像浮着的那个岛屿大概是某种眼睛的错觉,像海市蜃楼之类的东西。至於巨大的桥梁,大概也是因为山和山之间一定要有桥梁联繫起来,所以硬盖出来的。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就算有那种奇妙的景色,或许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是……那种东西不应该存在於东京市内。
就算搭喷射机,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分钟之内把千里载到这种地方来。
更何况千里所搭乘的,是不折不扣的汽车。因为千里不太熟悉车子的种类,所以连这辆车的车种都不知道,可是它有四个车轮、四扇车门,是非常非常普通的汽车。现在又不是在演什么动画或特务电影,就那辆车的外表看起来,既没有翅膀,也没有喷射引擎之类的装备。
那辆不管怎么看都很普通的车,用四个车轮,奔驰在这个非常识所能理解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种情况——
回头张望,也看不见比较具有特徵、标示此处地名的东西。
不要说路标了——周围简直什么都没有。
这里只有不断延伸扩展的云海而已……除了那座异常的岛屿,和联繫着岛屿的桥梁之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没有可供比较的物体,就连距离感也变得混乱,这片白茫茫的空间到底有多大——它真的有边缘吗?千里完全没有头绪。
这时千里终於注意到了。
对了,这里连太阳都没有。
这片蓝天亮得很理所当然,不管面向哪一边,都看不见身为天空明亮根源的太阳,因此就连方位都没办法确定。
这到底是什么?
奇怪的是这片景色吗?
「还是说——」
疯狂的其实是千里自己?
莫名的不安猛然窜过背脊。
可是……
「这既不是特殊摄影也不是海市蜃楼。当然——你也没有疯。」
青年像是看穿千里内心似地——用愉快的语气说着。
「这是现实。」
大概是青年做的吧,千里右边的车窗伴随一阵低沉的声响降了下来,颳过外面的风钻进车里。
千里把头探出车窗外。
可是——
「……真的假的……?」
像是在嘲笑怀着一丝希望探出身子的千里——延展在眼前的异常风景仍旧没有改变。异样的景色既没有摇晃、也没有扭曲,以非常非常自然的长宽纵深在千里眼前开展。至少这不是映在车窗上的电脑绘图,或是利用错觉制造出来的特殊效果。
也就是说。
如果千里本身是清醒的,这一切——
「是真的哟。」
像是再次强调似地,青年开口说着。
●●●
「解冻中。」
在深深的黑暗底部,某个按键「喀嚓」地被按下。
同一时刻,某个东西一边逼退黑暗,一边急速开展,宣告自己的存在。
在此之前,由於一再一再地压缩,硬是被「完全停止」、等同死亡的某物,就像堤防溃决似地,自行进射、把自己组织起来。一个构造再衍生出下一个构造,并列的构造群加速增生出更多的构造群。
就像花的种子在地底下发芽一样。
就像细胞在子宫的黑暗底部发育成胎儿一样。
逐渐变得巨大、复杂的那个物体,把原本以资料型态压缩折叠在非现实领域里的自己,具体地塑形、整形、调整、启动。
然后——
「对象——周防千里。」
黑暗的某处,发光的文字不断闪烁。
就像在夜空中发光的星星一样——像引导着夜行旅人的天上灯火。
「……周防……千里……」
沙哑的声音低语着。
话语本身没有什么意义,就跟病人的囈语一样,甚至不是对着任何人开口,也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就像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叹气,差不多就等於这样而已。
可是……
「黄种人。」
「国籍·日本人。」
「年龄·十五岁。」
「九月九日生。」
「血型——A型,RH阴性。」
「身高一六五公分。」
「体重五十五公斤。」
从黑暗彼端一个个传来的资讯洪流。
就像灌注在乾涸大地上的雨滴一样,被极度贪婪地吸收殆尽。
「……周防……千里……」
像咒文一样不断反覆念着那个名字。
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丝毫不厌烦——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念着。
「……周防……千里……周防……千里……」
「解冻终了。」
文字宣告着。
同一时刻,原本以压倒性深度遮蔽一切——不,封住一切的黑暗,产生一道裂痕。
像在黑暗中挥出柴刀用力一击。
裂痕笔直画出一道横线,怯弱地、慢慢地,但确实地压退了黑暗。倾洩进来的光线,像早晨的阳光一样冲淡了黑暗——
「……周防……千里……」
第一次张开的眼睑。
虚无的黑暗与五彩光芒相继连接。
「……啊啊……」
眨眼两三次。
盯着充满白光的世界。
那里充满巨大丰沛的资讯,对於一个刚出生的个体来说,很难对那些资讯一个个区别、辨识。就像一直看不见的人突然重见光明一样困惑——不只是视觉,从五官涌入的大量情报、初次感受到的世界,化为等量的白色洪水,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可是——
「……周防……千里……」
喃喃念着的那个名字是独一无二的——
存在理由。
那么完全没有疑惑的必要——
「去吧。」
某人命令着。
没有任何异议地服从。
「……周防……千里……」
一边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念着这个名字,她赤脚跨出步伐。
●●●
「是真的哟。」
像是再次强调似地,青年开口说着。
千里再次把视线移向环绕着自己的异样风景。
遥远的白色云海——以及漂浮其中的都市。
超现实的风景没有改变,仍旧存在,继续存在於那个地方。
千里抱着一丝希望,想着连同青年的台词在内,一切都是梦境或幻觉吧。然而,像是在嘲笑这样的他,所有的一切都确确实实地伴随着实体存在於眼前。
就像要证明一切似地……
「悄悄存在於常识或条理等东西的背面——这也是现实的一部分哟。」
青年用唱歌似的语气说着。
没办法,千里的动摇和困惑实在太有趣了。
「……」
总之,就像必定会出现的桥段一样,千里捏捏自己的脸颊。
很痛。
看样子自己并不是在作梦。如果自己不是疯到就连醒着都在作梦的话——那么眼前的一切就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应该会有说得通的解释吧。
「你到底是谁……?」
千里瞪着开车的青年背影。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一定不寻常。而这个青年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那么不寻常的部分。甚至可以说看到千里错愕的样子,他好像觉得很开心。
总之这个青年也是属於不寻常的那一边。
这么说起来——千里想着。
自己连这个青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除了知道他是「阿巴朗学园」派来接自己的人以外,其他什么都不晓得。
不——就连那件事都是青年自己说的。他没有让千里看身分证明,不过就算看了,干里也没办法辨别真假。这个青年来到之前通知书里提到的等候场所,确认千里的名字之后,就告诉千里说他是「『阿巴朗学园』派来接送的人」——就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
仔细一看——这是一个有点怪异的青年.
「……」
他有一张端整的容貌。
细长清秀的眼睛、直挺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如果分开来看——不,就连这些器官的位置,都是无懈可击的美形。那么适合一头长长黑髮的男子可说很少。
但是……仔细一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整体看来,不知道该说是哪里不够完整、或是哪里不太契合。就像是某处掉了一根重要的螺丝似地,这个青年整体看起来有一种摇摇晃晃——莫名散漫的气质。
「我只是负责接送而已,就现在而言——啦。」
从后视镜可以看到青年咧嘴一笑。
那是一种莫名扭曲、不认真的感觉……让人想起把可怜牺牲者引诱到地狱去的恶魔。千里想着。
自己一开始为什么会毫无疑问地坐上这种家伙的车呢?
千里在心里对自己的大意感到疑惑——
「好,差不多了。」
青年很开心地说着。
「什么——」
什么差不多?
正想开口询问时——这次千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轰!
这是压倒性重量在移动时所产生的空气振动。
就像要把世界分割成左右两边、不断延伸的笔直桥梁——在桥梁两侧,厚厚的云海冒出泡泡。
云层退去,某个东西浮了上来。
巨大的某个东西。
就算距离感多少有些混乱,不过这个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大到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的那个东西——大小恐怕跟战舰或石油储油槽一样的那个东西,悠然地从桥梁的两侧出现。
那是——
「……!」
首先看到的是鼻子。
接着看到的是牙齿。
随着这些器官,紧接着出现了一张脸,沿着巨大的利角,看到长长的脖子。然后拨开云层出现的是身体和翅膀——翅膀张开的话大概有一百公尺宽吧——背上并列着像锯子一样的利刃,然后看到巨大的尾巴——
「怪……」
本来想说「怪兽」的千里把那句话吞回喉咙里。
不。那的确是怪兽,但还有一个更适合牠的词汇。
龙——DRAGON。
这应该是以神话或传说为栖息领域——传说中的生物才对。被称为最靠近神的生物,也就是众多怪兽中最强大的代名词。
桥的左右各有一只。
深红色与漆黑色。
轰——空气再次振动。
两只龙像卫兵手中的礼枪一样,有着长长脖子和尾巴的两副巨大躯体左右交错——用宽大翅膀捲动大气、使空气旋动。
然后以优雅的姿势在桥梁左右两边着地。
就像停在树上的鸟一样——规规矩矩摆出同一个姿势。
千里一瞬间觉得桥梁可能有崩塌的危险,不过这似乎是杞人忧天。
「啊,辛苦了。」
简直就像在路上跟熟人打招呼一样,青年用轻鬆的语气说着。
车子没有减慢速度——在两只巨兽静静的守护中,顺畅地穿过桥梁正中央.
「……!」
当巨龙的身影出现在自己旁边时,千里不由得屏住呼吸。
从巨龙脚下通过时,由千里的视线来看,这两个太过巨大、坐在桥上的躯体,看起来就像两道墙壁一样。
「——周防千里同学。」
然后青年转过头看着千里。
在开车时实在不应该有这种行为——不过现在不是能用那种常识指责对方的时候,而且车子也没有丝毫晃动,继续稳定地前进。
「欢迎来到阿巴朗学园都市岛——通称为『都市』。」
青年咧嘴笑着说道。
那种笑容——就像发现了什么新玩具的小孩。
「我们的目标,是万能与无能之间的缝隙,是无限与有限之间的曖昧地带,是特殊与平凡交互融合的混沌境界。吾等相关成员,诚心欢迎你的入学。」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在附和青年的话一样,两只龙以铜锣似的声音大声吼叫。
●●●
在长长桥梁的尽头,那里——有一张脸。
看得出来是男性的脸庞,可是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把所有人种的特徵都混合在一起加以平均——是一张非常纯粹的「男性脸庞」。
在质地粗糙、铆接而成、怎么看都是钢铁打造的巨大门扉表面,浮雕着那张脸孔。
「……」
千里只能呆呆地抬头看着那张脸。
美国拉什莫尔山国立纪念公园里刻着四位歷代美国总统的雕像,那是高十八公尺的雕像——因为很有名,千里也在照片中看过它们——姑且不讨论详细的数字,在那些雕像正下方仰望它们时的压迫感,应该跟现在的感觉很像吧。
好大。
大到吓死人。
而且——
「——周防千里。」
脸孔说话了。
「——哇啊!」
想都没想地往后跳——千里撞到停在那里的汽车前盖。他即时攀住前盖,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然后——
「汝为周防千里——没有错吧?」
低沉滞塞的重低音变得更低。
「咦?啊——嗯嗯……」
因为动摇和混乱,千里几乎是反射性地如此回答。
虽说之前已经提出相关文件,现在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后来想想,这或许是跟这个不正常到极点的世界说掰掰、回到正途的最后一个机会,而千里却在不知不觉当中让这个机会溜走了。
「吾乃阿巴朗学图都市正门管理用伊斯莫型假想神格六号『奇斯莫Ⅵ』。」
不知道是操纵什么地方,应该是钢铁打造的脸孔流利地掀动嘴唇说着。
「那么——以吾之权能与机能,将汝登录为『阿巴朗学园都市岛』之住民。」
奇斯莫Ⅵ如此宣告。
那大概只是一种仪式性的东西而已吧,似乎也给了千里拒绝的时间——伴随着听起来像是「嗶喵~」的奇怪声音,从奇斯莫Ⅵ两眼射出白光,缠住了千里——
「——?」
千里想都没想就要闪开——可是身体却不会动。
不,是不能动。
左手——也就是被光线照到的地方简直就像被戴上手銬或什么似地,牢牢地被固定在应该什么都没有的空间。叉开双脚,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却一动也不动。
而且——
「请不要动。」
奇斯莫Ⅵ开口劝告千里。
「若有偏差将十分危险。」
「……『偏差』?」
转头问奇斯莫Ⅵ的千里——看见了。
在光线中有什么东西滑溜溜地传了过来。
仔细一看,那是很小很小的文字列。
不是带子之类的东西。而是没有任何媒介、纯粹的文字排列——文字本身排成一列,靠近千里。文字争先恐后蠢动前进的模样,很像一群蜈蚣朝自己爬过来……出於生理上的厌恶感,千里反射性想要逃开,可是他的左手却被牢牢固定在某个空间,完全动不了。
千里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只能看着那些东西缠上自己的身体。
「……!」
千里连发出声音的余裕都没有,文字列就团团缠上他的左手手腕。意义不明的文字群,一层又一层相互重叠——然后固定下来。
就像刺青一样。
「什……什……什么?」
千里终於能发出声音时,是在左手手腕的图纹已经完全和皮肤一体化之后。以时间来说,只不过是在十多秒中发生的事情。
「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慌别慌。」
坐在汽车前盖的青年,一边不负责任地嘿嘿笑着一边说道。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手上握着一根冰棒,正愉快地舔着,完全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你到底是哪来的笨蛋啊!」
反射性回头大吼之后——千里改而看着固定在自己手腕上的图纹。
乍看之下,这些图纹就像刺青一样。可是,只要改变角度,就可以看出它们有微妙的色彩变化,从这一点看来,这并不是单纯把墨水注入皮肤而已吧?那些文字看起来比较像是微妙地浮在皮肤表面,像是把贴纸之类的东西贴在皮肤上。不过,皮肤并没有被贴上任何东西的感觉。
「真要说的话,这玩意儿就像是『都市』的身分证。」
青年说着,露出自己的手腕。
慢慢把套在手腕上的手錶拿下来,那里的确有着跟千里一样、看起来像手鍊的图纹。
「如果觉得看了很烦的话也可以藏起来。」
青年这么一说,手腕上的图纹就跟着消失了。
「……!」
「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这玩意儿的话,是没办法进入『都市』的。同时——」
说完之后,青年脸上闪过不怀好意的微笑。
「这也是『愚人咒』的核心。」
「愚人……什么东西啊?」
「啊啊,详细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千里疑惑地问着,青年耸耸肩回答。
「说明不是我的工作。让人家等太久也不好。还是赶快进去吧?——奇斯莫!」
「瞭解。」
巨大铁面开口说道.
「以吾之权能与机能,住民号码AT0666佐久间荣太郎,以及住民号码HS0108周防千里,准予汝等入都——愿汝等今日一切顺遂。」
然后奇斯莫Ⅵ脸上出现一道直线。
伴随着轰隆声响,直线从头顶穿过下巴,脸孔分成左右两半。
而且左右两半脸孔还慢慢开啟——然后,另一侧的景色在千里他们面前展露无遗。
那是刚刚也可以从桥上看到的——奇妙的街道,以及……
很适合在其中昂首阔步、外表奇特的居民们。
然后——
「……?」
「我一直在这儿等您。」
还有一个以正座姿势端坐在地上,低着头的少女。
「周防千里……主人。」
在缓缓拾起的那张脸庞正中央……有着令人联想到黄昏的深蓝色瞳眸,静静地映出千里的身影。
●●●
以前——千里养过一只狗。
整体看来是一只笨笨的大型母狗,当然是没有血统证明书的杂种,说实话也就是杂种狗。
身体虽然长得很大,但是完全没有霸气,个性胆小,记忆力又差,不要说当成帮手,就连要拿来做看门狗都派不上用场。牠虽然很亲人,喜欢撒娇,但不管经过多久,都只是一只连半招特技也学不会的笨狗而已。
「……伤脑筋。」
在自家的玄关,从袋子里沙沙地把特价的乾狗粮倒进饲料盆里,千里叹了口气。
那只狗在他旁边伸着舌头流口水,坐着等东西吃。
幸好牠不会在千里准备饲料的时候就扑上来——不过那也是因为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遍,那只狗才终於记得——说起来,这只狗学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而已。就算对牠说「握手」、「换手」,牠也只会歪着头,什么都不会做。如果叫牠「坐下」,除非是牠自发性地想坐下,不然命令也是没有用的。
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很迟缓。因为是大型犬,所以不会像小型犬那样一刻都静不下来——不过就算如此,牠好像总是处於昏昏欲睡的状态。
「为什么我……」
千里一边嘀咕一边站起来,那只狗慢吞吞地移动身体——把脸埋进饲料盆里开始猛嗑饲料。如果说食量特大也可算是一种特技的话——那么牠的食欲应该可以列入特技吧。不过千里并不知道大型犬的标准食量应该是多少。
「……自己也要负一下责任嘛。」
千里一边嘀咕一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打开五百毫升的牛奶纸盒,开始喝起牛奶。
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想养狗,所以才养了这只狗。
这本来是爸爸捡回来的狗。
「现在很难得看到这种装在瓦楞纸箱里的狗,而且狗脖子上还掛着『请带我回家』的牌子。这不是很厉害的狗吗?」——爸爸这么说。
想也知道,狗应该不会自己写牌子、准备瓦楞纸箱吧。
总之这家伙是被人类弃养过一次的狗。
「……」
把自己丢在那里转身离去的主人……这只狗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目送主人离开?
还有,原本的主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拋弃这只狗?是以摆脱麻烦的轻鬆心情,像丢垃圾一样地把狗塞进瓦楞纸箱丢掉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得已的事情,像在跟不知名的某人祈求似地,在瓦楞纸做成的牌子上写下「请带我回家」……?
这只狗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
因为牠很笨,因为牠还很小。
只是……
——等等,不要丢下我。
「老爸这家伙——」
千里望着在吃东西的狗,一只手拿着牛奶盒,叹了口气。
爸爸之所以会把这只狗捡回来——或许也有安慰在某个事件之后就一直躲在家里的千里的意思吧。
虽说从外表看来就知道是只大型犬,不过这只狗一开始就没有住在外面的狗屋,而是养在家里。铺着毛巾的客厅一角就是这只狗的床。
就像之前所说的,这并不是千里自己想养的狗。
千里对狗并没有什么兴趣。
可是——
「……这种笨狗,就算想拿来当看门狗也没办法啊。」
千里喃喃说着。是因为知道主人在说自己吗——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吃得差不多了,这只狗抬起头看着千里。
「干么啦。」
「……」
一瞬间,这只狗用莫名卑微的眼神,吊起眼睛,微微歪着头看千里……然后突然用后脚站起来扑向千里。
「啊——喂喂!」
虽说这只狗还小,但毕竟是大型犬。如果用后脚站立起来,的确很有可能压住坐着的千里。
狗把前脚搭在千里肩上,开始舔他的脸。与其说是亲爱的表现,不如说千里嘴边的牛奶才是牠真正的目标。不管是哪一种原因,千里都不是那种被狗亲了之后会觉得很高兴的爱狗人士。
可是——
「不要这样!」
仿彿可以听到「霹哩」一声,千里把狗从自己身上扯开。
这只狗用眼角瞄着千里,用一种「生气了?生气了吗?」的眼神偷看千里。
「……真是笨蛋啊,你这家伙。」
「……」
「如果想喝牛奶的话,就表演坐下或握手之类的来看看啊。不要突然去舔别人的脸啦。」
「……」
怯生生的眼神。
可是蓬蓬的尾巴像是在期待什么似地拼命摇动。
「……」
叹了口气,千里在饲料盆里倒入牛奶。
……这只狗很喜欢亲近千里。
动物们——尤其是家畜,都会亲近餵养牠们的人。从那时候起,爸爸国外的工作很多,常常好一阵子不在家,所以千里只好负起照顾狗的责任。这只狗也自然而然地把千里当做主人——或者该说是把他认为「会给我饲料的人」、「会带我去散步的人」。
「可是你啊……」
千里一边望着专心舔牛奶的狗一边说:
「不要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
狗抬起头,歪着头看千里。
那个姿势,看起来就像在回应千里所说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
一边叹气,千里继续在饲料盆里倒入牛奶。
●●●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想起以前养的那只狗?千里一点头绪也没有。
明明有将近两年的时间都不记得。
只是——
「……千里……主人?」
不知道少女对一直保持沉默的千里有什么想法——正座在地上的她,用有些畏怯的语气叫着。微微歪着头、用眼角余光偷看千里的样子……总觉得很像以前养过的那只狗。
「您是……周防千里主人……吧?」
一再重复问着……少女手足无措地缓缓站起来。
千里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后退半步。
个子……好高。
跟同年纪的少年比起来,千里绝对不算矮,可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女,大约……高出他半个头,以数字来说的话就是高出他将近十公分。少女的年纪恐怕跟千里一样吧……就算稍微大一点大概也只有十七、八岁——在成长期间,还有继续长高的可能。
身材高瘦。
可是就算面对面站着,也不会觉得有压迫感。
因为她身材纤细——再加上有一点驼背,所以看起来比较高。可是,光是从她站着的姿势来看,总觉得有哪里不太稳定,或者该说像是被什么吊着一样——就像用线操作的木偶一样,那种感觉特别强烈。
虽说现在一切都还好,但千里一直在想这个少女会不会像棒子一样,就这样朝自己倒下来。
可是——虽说少女的身材纤瘦,但并不是病态的瘦法。从短袖里露出的手腕,肌肉紧实,看起来很健康。不过不知道胸部和腰有没有肉就是了。
不知为何——
「……」
千里没有回答让少女觉得很不安,她脸上继续掛着有些茫然的表情,歪着头看千里。
这时,少女头上所戴头巾的荷叶边缓缓摇动。
没错。
是女仆装。
少女身上穿着女仆装。那并不是在暗巷风化场所里看到的便宜货,也没有奇怪的剪裁设计——很显然是传统的女仆服装。跟垂在胸前的头髮同样顏色的蝴蝶结非常可爱。
可是——
「周防千里——主人?」
「啊、啊啊,我是。」
「……太好了。」
在终於承认的千里面前,少女继续呆呆站着,神色茫然地点头。
该怎么说才好……这名少女跟女仆装真是不搭到了极点。
本来女仆装是在进行家事劳动时穿的作业服,可是这名少女身上完全没有会令人联想到「女仆」、「作业」等单字的俐落印象。
不……应该说,她跟这种轻飘飘的服装根本一点都不搭。
不知道是因为那副连男生都自叹不如的高挑身材,还是因为那对跟外表举止一点都不搭的细长眼睛——看起来显得很男孩子气的容貌,一点都不适合那身女仆装。虽说相貌长得很端整,但整体看起来显得比较中性,完全感受不到女性的美貌或艳丽。这样一来,有荷叶边的头巾、围裙,以及胸口的蝴蝶结,都只会成为不协调的小道具而已。
那她到底适合什么打扮——要是被人这么一问,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真要说起来,大概就是牛仔裤、T恤,再不然就是运动服装。
暂时不说这个——
「……」
「……」
时钟的秒针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
千里仍旧保持沉默。
少女也仍旧保持沉默。
「……」
「……」
少女就这样一直盯着千里看。
无计可施的千里也只能继续这样被人盯着看。
千里只是在等少女接下来的反应而已,但少女或许也在期待千里能做出什么回应。
所以——
「……」
「……嗷呜。」
「搞什么啊。」
大概是再也没有办法忍受永无止尽的沉默,少女发出了不知道该说是吠叫、呻吟,还是低语的声音,千里想都没想就开口吐嘈。
「……沉默太难受了……」
「我不喜欢。」
千里叹了口气说道。
再这样下去,在双方毫无理由地对彼此萌生爱意之前,只能继续大眼瞪小眼而已。
「我的确是周防千里,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说你在等我?」
「……啊,对了……」
少女呆呆地盯着千里好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拍一下手,把手伸进女仆装的口袋里,然后慢吞吞地掏出一本小小的黑色皮革手册。
「呃呃周防千里主人……我是……被任命为……千里主人的……辅助者……我叫……克菲儿……亚柏苏里特……」
像是在念台词或单字似地,少女一个字一个字说着。
就像是对自己所说的话缺乏自信一样,看起来显然是把别人预先教她的台词念出来而已。
「以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啊…………多多指教………呃。」
千里眨眨眼睛说:
「你说什么?辅什么……?」
「辅……辅助者。」
叫做克菲儿的少女说着。
「处得不错嘛。」
在千里开口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前——一直咧嘴笑着,在旁边默默看着一切的青年开口了。
「她是你的搭档。」
「——啊?」
莫名其妙被告知这种冲击力十足的事实,千里冒失地大叫了一声——像是被他的声音吓到似地,少女颤抖地缩起身体。
不管是整体看来慢吞吞的动作也好,明明长得那么高却老是畏畏缩缩的样子也好……总之都跟千里以前养过的那只狗很像。但就算这样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搭档?谁?跟谁?」
「周防千里,你。」
说着,青年先指着千里——然后指尖绕了个圈,改指向克菲儿。
「跟克菲儿·亚柏苏里特。」
「所谓的辅助者就是——」
一边畏畏缩缩地观察千里的反应,克菲儿一边附加说明。
「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就寝为止,照顾主人的随从——也就是说,照顾主人生活就是我们的使命……」
「……」
千里的喉咙发出野兽低吼似的声音。
搭档?
跟这个少女?
跟一个才刚刚见面、彼此完全不瞭解的人?
以少女所说的话来判断,似乎不是在某些特定情况或条件下才组成搭档一起行动……而是要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生活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
「等一下、那个——听我说一下好吗?」
很辛苦地克制住因为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件而快要爆发的脾气——千里开口说着。
「请说……」
少女仍旧以一副茫然的表情歪着头。
「呃——你叫克菲儿,是吗?」
「是……」
少女点点头。
因为整体而言没有什么表情,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当千里叫出她的名字时,可以感觉到她四周散发出开心的感觉。用狗来做比喻的话,就是一直摇着尾巴。
「请叫我克菲就好……这样可以增加亲密感,感觉比较好……」
「等等,亲密感什么的先不要提。」
「先不要提……啊。」
克菲儿以一种「咻」地洩了气的模样沮丧地说着。
不过千里没有理她,继续开口说:
「一起生活什么的——为什么在没有得到我的同意时就自己决定那种事情?」
「呃……」
「还有这里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嗷……嗷呜……」
千里盛气凌人、连珠砲似的逼问,让克菲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纤长的身体像逃命似地转过来,看着青年,大概是想叫青年帮她吧。
「唔。」
青年露出苦笑,抓抓后脑好一会儿——
「总之用你自己的眼睛来看,用你的耳朵去听,这样才能尽快理解跟接受吧。」
说着——他指着在门的另一侧延展开来的街道景致。
●●●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到底是……?」
千里呻吟似地说着。
在他面前,奇妙的街道风景不断延展。
基本上「都市」的景观,跟从桥上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并排的建筑物,就感觉而言——多半会让人联想起古老的欧洲,许多用石板和红砖盖起来的建筑物映入眼帘。虽然也有不少高大的建筑,但那些建筑感觉起来比较像「古塔」,散发出某种古老的气息。
虽说千里并没有在西欧住过,不过这里的景色会让人感受到歷史的痕跡,使人产生沉沉的乡愁。
可是,另一方面,当心情稍微鬆懈时,却又会冷不防地看到奇怪的东西。
例如说——
像五层楼建筑物那么巨大的「手腕」。
一边发出「鏘鏘」的声音,一边在空中缓缓旋转的球体。
像是因为加热融化而扭得乱七八糟的歪斜建筑。
外侧一个窗户都没有,就只是矗立在那里的黑色墙壁。
……那些意义不明、搞不清楚到底是建筑物还是什么的东西,就这样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充满西欧风情的街道上。正因为如此,只要退一步观察整个街道风光,就会发现有一种不知道该称之为混沌或混乱、强烈的无国界风情。
而且——在那些建筑物之间,有两种道路无远弗届地穿越其中。
一种是普通的道路。
另一种是水路。
有时与道路并行,有时穿过建筑物下方,无数的水路遍布各处——像棋盘一样。
有的分岔开来,有的匯流在一起,水路像血管一样覆盖在街道的每一处。不管怎么想,水流的方向都很奇怪——但不知为何,这一点似乎并没有构成问题,像凤尾船一样轻盈的船,或像汽艇之类的东西都浮在水面,閒适地往来其中。
以水路周边来看的话,这里的气氛应该比较接近威尼斯的街道吧。
可是……
「……」
威尼斯的街道应该不会有那种东西吧。
坐在水路边缘,吞云吐雾抽着烟管的三头身半人鱼。
从凤尾船上的书店购买足球杂誌的人鱼。
或者是感情很好地在水里移动——一边游泳一边吃着冰淇淋的人形机器人、铜像、石像之类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要在那种鬼地方吃东西啊!」千里实在很想这么吐嘈,不过还是忍了下来。因为他很清楚,要是在这种地方吐人家嘈,应该会发生不可收拾的事情吧。
暂时不说这个。
光是从桥上看下面的水路就已经觉得又累又吃惊的千里,回头看着把车停在附近,然后在路边摊买串烧鸡肉、悠閒啃着串烧的青年。
「这里到底是哪里?」
「嗯,这里是拉●达(注2)哟?」
註2宫崎骏动画「天空之城」拉普达。(录入注:格列佛游记)
青年很白烂地回答。
暂时不管这个回答有多么白烂——总之千里大声怒吼:
「骗人!」
「那,这里是白●慧星帝国内部,最后会变成巨大的战舰。」
「怎么可能!」
「……真是个任性的家伙啊,反正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就对了。」
「你给我认真回答!」
千里跺脚大叫。
「那些家伙到底是谁?这些水路也是!到底是怎么弄出这种——这些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就刚刚从桥上所看到的,这些水路的尽头是瀑布。
虽然巨大,但这座「岛」的面积毕竟有限——跟岛的面积比起来,这些水路的数量也太多了。满溢在这些水路里的水不断成为瀑布落下,总有一天应该会乾掉。
「这里有循环系统。」
青年若无其事地说道。
「怎么做?」
「事实上这里有艾薛尔(注3)机关,用这种原理——」
注3荷兰画家MCEscher擅长利用立体图形反转平面的矛盾现象,以及视觉错觉的矛盾现象,创造出不可思议的画面,其作品通常被归类为「视错觉艺术」。
一边说着,青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解说图,千里一边看着解说图一边大叫:
「这是骗人的图!」
千里心情很差。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本来就是因为没办法习惯一般常识所无法理解的环境——爸爸从异国带回妻子和拖油瓶妹妹的家庭,所以千里才会离开那个家。
结果他却被带到这个更不能用常识来理解的地方,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事情本末倒置。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哪里?谁制造出这种地方?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为了什么原因要维持这种乱七八糟的情况?还有你到底是谁——全部给我说清楚!现在!马上!」
「不好意思,说明可不是我的工作哟。」
青年轻轻挥了一下吃完之后的串烧竹籤,结果竹籤立刻像变魔术一样消失无踪,不是丢掉,而是像字面上的意思那样,消失无踪。
当然,以常识来想,应该会觉得这是魔术或什么奇特把戏之类的吧。
可是一路看了这么多不自然、无法用常识解释的事情——其他答案反射性地闪过千里的脑海。
这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还有——
「……那个……负责说明的……是我们辅助者……的工作。」
这个畏畏缩缩地说着话、超级不适合穿女仆装的少女又是谁?
「那就解释清楚,现在!马上!」
千里回头看着叫克菲儿的少女。
「咦……可是。」
克菲儿用疑惑的视线来回看着千里和青年。
因为她始终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也不知道这样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之在旁人眼里看来,看不出她很困惑的模样。
「说明会很长……那个……」
克菲儿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着千里说道。
「……我们先去宿舍……还是先冷静一下……比较……」
「现在马上说!」
「嗷呜……」
听到千里用几乎是怒吼的声音催促自己,克菲儿缩起脖子发出了哀号——大概算是吧——像是在求助似地,她继续来回看着千里和青年——
「没关係,差不多可以说明了吧?」
——确定青年很轻鬆地同意之后,少女开始用结结巴巴的语气说话。
●●●
这里是一个教育机构。
不过并不是依据学校教育法所组织的机构,它位於不受社会共识或一般常识束缚的领域里。
就算找遍这个国家的公文,也看不到这个机构的名称。
就算翻遍这个国家的各种地图,也找不到这个机构的所在地。
那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机构,一个不可能存在的机构。
因为这个教育机构所教导的事情与普通社会是无法相容的,那些事情是用人类在经营社会生活时所丢弃的东西堆积起来的。
不过,有丢弃者就有捡拾者。
这是一个学习的场所,一个让那些孜孜不倦把遭受一般社会常规所拋弃的东西加以琢磨的人、以及让持续做着这些事的人从事学习的场所。在「便利」、「效率」、「经济效果」、「确实」等枯涩无味的实用主义下,那些应该被拋弃的、不可思议却又严谨的事实——为了学习这些事实,而有这样的场所。
因此,和这里有关係的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如此称呼这个教育机构。
隐居於现代社会的魔法师们的学园——魔法学园。
可是——
●●●
「……到这里为止……还可以吗……?」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千里听着克菲儿的说明。
不知为何,克菲儿以正座的姿势坐在长椅上,在千里旁边说话。
因为她本来就高,跟正常坐着的千里比起来,身高差距比单单站着时还要大。
那种感觉就像被大人低头看着的小孩一样,千里感到莫名地焦躁,而克菲儿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应该说她好像没注意到这种事。
「……」
千里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克菲儿又像是要求救似地,畏畏缩缩地来回看着青年和千里,这次青年只是耸耸肩,丝毫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样子。
无计可施的克菲儿只好再试着开口:
「……这样……好吗……?」
「……」
「那个……千里主人……?」
「……」
「……呃呃……」
「……」
「嗷呜——」
「——一点都不好,不过算了,不然对话没办法进行下去吧?」
千里一脸不高兴地说着。
「说起来——那个『学园』,是什么东西?」
「去年……长久以来互相对立的『联盟』和『学园』和解了……双方合併在一起,变成一个组织……本来的『联盟』因为种种原因,组织衰弱……所以事实上是『联盟』被『学园』……吸收……」
克菲儿再次一边看笔记一边说。
「——然后呢?」
「可是……虽然说是和解……两个组织的理念本来就不一样……合併之后也……有很多……冲突……」
嗯,这是常有的事。
根据克菲儿的描述,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学园」是追求魔法技术与知识,在这个领域拥有特长的研究者们所组成的团体。
相对的,「联盟」的政治色彩比较浓厚——他们秉持着「只要能研究魔法,其他不管怎么样都可以」的理念,在组织的营运方向上,跟「学园」截然不同。
「原本『学园』的理念是『既然魔法无法被一般人接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於是他们将魔法术式一层层重叠起来,制造出亚空间,然后躲进里面。
相反地——
「『联盟』的理念则是……『如果魔法不能被一般人接受,那么我们就征服一般人,改变他们的想法』……」
「不管哪一边都很极端。」
千里用不高兴的表情说道。
不是魔法师的他,心里觉得随便怎样都好。
可是——
「是的……」
克菲儿茫然地点点头。
「这样的意见……在『学园』……吸收合併『联盟』的时候就已经被提出来……然后……某些人提出了折衷方案……」
「折衷方案?」
「『普通人类真的没有办法接受我们吗?如果想要被他们接受,应该採取什么样的手段才有效?』……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所以进行了实验。」
「实验?那种东西要怎么——」
说到这里。
千里发现了。
实验,验证假设。
盆景,岛屿,隔离。
在特定领域内验证假设的行为。
也就是说——
「是这里?」
「是的……」
克菲儿点点头,脸上同时混着茫然和略显开心的表情。
「『都市——『阿巴朗学园都市』……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的实验都市……接受一般人类……魔法师、神族……魔族、精灵……让他们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
「可是……」
克菲儿像在观察千里脸色似地,偷偷用眼角余光瞄着他。
「普通的人类……没有办法使用魔法……或类似魔法的技能……」
「这是当然的吧。」
正因为不是众人都能平等使用的技能,所以魔法被冠上迷信、妄想之类的诽谤,从正面的舞台走了下来。
当然,千里也不会使用魔法之类的技能。
不,就算别人说他会魔法,自己也不想用那种非常识所能理解的东西——这是千里的真正想法。他认为自己要在平常的世界里过着平常的生活。特殊、异常之类的东西,一概敬谢不敏。
「这样的话……当然……会有各种冲突和不平等产生,这是早就预料到的情况……」
魔法师和普通人。
或者是神族、魔族、精灵和普通人。
当然——能够使用特异技能的人士,和无法使用这些技能的普通人之间,可说存在着压倒性的能力差距。如此一来应该很容易造成社会营运的困难吧。
皮肤顏色也好,国籍也好,信奉的主义也好,信念也好。
这些差异,在这里都变成枝微末节的小事。
能够施展魔法的人,和不能施展魔法的人——更极端地说来,甚至可以说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就像虽然都能够用「鸟类」这个词汇加以涵盖,但企鹅和秃鹰显然是不同的生物。不管到什么地方,企鹅就是不能飞,而秃鹰就是不能自由地在水中悠游。
不管是哪一种——只不过是肤色不同,只不过是国籍不同,只不过是主义不同,只不过是信念不同,人类自有史以来便一直发生战争。魔法师和非魔法师,在双方能力相差甚大的情况下,想要和平共存应该是不可能的任务。
这种差距该如何填补?
这就成为首先要检讨的一点。
例如说,为了方便行走不便的人,所以制造出轮椅、枴杖,或者无障碍空间的住宅——就像那样,主事者们讨论该如何从各种角度填补普通人和魔法师之间的差距。
然后——
「讨论出来的其中一种方法……就是我们……这些……辅助者……」
这是结合「调整」和「支援者」两个词汇所创造出来的词汇。不过这只是一种通称——正式名称叫做「适应辅助者」。
根据克菲儿的说法,总之就是一种使魔吧。
有能力强大的使魔随侍在侧,多少可以填补普通人和魔法师之间的能力差距。
当然,就算不用使魔,给他们单纯的魔法道具也是可以。
事实上主事者们也针对出借魔法道具的方式讨论了很多次,同时也试做了许多种类的魔法道具。
可是,有些魔法道具不仅使用困难,而且还要藉肋使用者本身的魔力才能啟动,不仅借给普通人使用会有危险——如果没有好好操作,也会发生危险。
就像把汽车交给江户时代的人一样。
如果连身为魔法师的判断能力都要加以代理的话——就不能使用没有自律性的道具。拥有思考能力、本身也具备魔力的使魔被认为是最适当的,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总之——
「也就是说……」
千里改而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克菲儿。
「所谓的使魔……也就是说,你不是人类?」
「是的……」
克菲儿垂着脑袋点点头。
虽然从那种茫然呆楞的表情,很难看出她正在想什么——不过至少对於不是人类这一点,她既没有夸耀也不觉得羞耻,而只是非常自然地,像是在说自己的生日似地开口回答。
「……」
千里瞇细眼睛,仔细盯着克菲儿。
该怎么说才好呢——虽然她一点都不适合女仆装,在长椅上正座也很奇怪,纵然有各式各样的奇怪之处,不过基本上她的外表看起来就只是人类而已。
「……嗷呜。」
扭扭捏捏的——像是很害羞似地,克菲儿就着正座的姿势扭动身体。
不晓得她的「嗷呜」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她的口头禪吧。
「怎样啦。」
「……那个……这样一直被盯着看……很不好意思……」
千里用食指搔搔脸颊。
自己虽然一点也没有要让对方感到害羞的不良居心,但是看到对方双颊飞红,低着头的样子,自己也开始觉得不好意思。
暂时不说这个。
「真是不敢相信,你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个人类啊。」
「啊……这个……」
克菲儿茫然地笑着,用两个手掌从左右两边拍拍脸颊。
然后——
她的头部两侧「砰砰」作响,连续产生小型爆炸。
克菲儿脑袋的上半部被烟雾包围——当烟雾散去的瞬间,头巾两侧长出了兽耳,像是漫画或动画里的亚人种才会有的器官。
还有,在视线的边缘,可以看到某个东西咻咻摇动。
想都没想就转过头去看的千里——看见了人类身上绝对不会有的器官。
一条尾巴。
长而柔软——像狮子之类的尾巴,是前端有一团柔软毛球的兽尾。那条尾巴摇摇晃晃地在女仆装的下襬钻进钻出。因为顏色是蓝的,看起来不太像真的,反而比较像是绒毛娃娃的尾巴,不过那种动来动去的样子的确是活的尾巴没错。
「我想平常要用千里主人……熟悉的普通模样……随侍在您身边……这样可能比较好……所以……平常都把它们……藏起来。」
原本想说大部分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好惊讶了,但是在伸手可及的近距离内,这么清楚地看到「魔法」,千里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然,现在也没有适合的方式来说明,那不是单纯的奇特把戏——
「千里主人。」
把两手整整齐齐地放回膝盖上,重新坐正——克菲儿开口说:
「所以……以后请您多多指教……!」
「——不要。」
千里斩钉截铁地拒绝。
「……」
「……」
令人难受、沉重的沉默充斥四周。
时钟的秒针就这样绕了一圈——
「……呃。」
克菲儿眨眨眼睛说:
「请问这是一种故意说反话的表达方式吗……?」
「这是直接的说法,我不要。」
「……嗷、嗷呜。」
「就算嗷呜嗷呜地叫也没用。」
「……嗷呜……」
克菲儿窸窸窣窣地在旁边摸着,拿出一本像是字典的东西,开始唰啦唰啦地翻着。
「我再说一次,这不是同音异义的字。我不要,NO,断然拒绝!」
「嗷呜……」
「蠢毙了!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
说着站了起来,千里粗暴地踩着石板路离开。
「那个……请问您要去哪里?」
「回家。」
「啊——可是。」
「不准跟!」
千里大声怒吼。
把害怕地缩起身体的克菲儿丢在那里——他快步离开。
●●●
「所以……就这样让他回去吗?」
伴随着惊讶的说话声,一个高雅的白色茶杯被放在桌上。
靠在黑檀制成的大型办公桌旁的,是把千里带来「都市」的那个青年。他以一副悠閒的模样唰啦唰啦翻着漫画杂誌。
然后——
「不跟他说明状况吗?」
站在青年身边的是一名女仆。
黑髮与黑眼,而且她身上所穿的女仆装也是漆黑的一件式洋装,上面罩着纯白的围裙。
虽说是同样的服装,但跟穿在克菲儿身上的感觉显然不同——不像是硬把女仆装套在不适合的人身上。
那种美丽的容貌和在在透出稳重谨慎的优雅举止,跟乾净的女仆装十分相称,构成一副完整的形态。简直就像是从培育女仆的英国——而且是维多利亚王朝——走出来的,整体打扮无懈可击。
不过……
「负责跟『菜鸟』说明一切情况,本来就是辅助者的工作啊。」
「可是就这样放着不管很不负责任。」
虽说无懈可击——但她身上还是有维多利亚女仆不会有的多余部分。
跟髮色一样漆黑的黑色兽耳和黑色尾巴。
「可是也没办法啊,就算我去说明他也是一副暴跳如雷的样子。」
青年一边悠悠哉哉地看着漫画,一边说道。
他跟女仆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圆筒形的房间。
直径大约十公尺——像这种宽度,要把它称为房间的话,遗会稍微犹豫一下。以坪数来说大约是二十三坪以上,若是高明的设计师,可以在这种面积上盖出一户普通的住家。
而且天花板的高度大约五公尺。
以一般住家来说太高了——大概相当於两层楼的高度。就感觉来说,像是把二楼打掉挑高一样。
在这个不符合种种规格的圆形房屋正中间。
青年的办公桌大刺剌地摆在那里,像是在宣告「本大爷才是这里的老大」。
不过,这个房间四周全部都是——书架。
圆的内侧,也就是内侧墙壁全部做成书架。就像置身於图书馆一样——很不寻常的布置。而且,并列在书架上的东西,真不知道该说是支离破碎还是乱七八糟。
书架上的书从拉丁语、希腊语的精装书,到专门书籍、画集、漫画单行本、小说文库本、週刊FAMI通,什么都有,毫无节操地塞在书架上。而且这样似乎还嫌不够,房间里到处塞着还没组装的模型盒子、公仔盒子、已经组装起来的完成品,有时也把这些东西拿来当摆饰。
还有——分解的自行车零件、钓竿、老旧的传统照相机、千羽鹤、小型自动手枪、电锯、募款箱……之类的东西,毫无节操地放在某些书架上。
到底有多少种类的东西……乍看之下实在无法想像。
还有,这名青年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还是看不出来。虽然知道他的兴趣很广,不过也就仅限於这样而已。有人说只要看书架上的东西就能知道那个人的人格和智慧——但这里的书架混沌难辨,各种要素互相抵销,归於平均,实在很难看出端倪。
暂时不说这个——
「他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没有得到认真的说明吧?」
女仆以略带责备的语气教训主人。
可是青年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把漫画杂誌丢在桌上,伸手拿起茶杯。
从杯里飘出伯爵茶的香味。
「嗯……」
不会太浓也不会太淡,这是经过适当的温度与时间酝酿出来的独特芳香。
将手上的茶杯左右轻轻摇晃,闭着眼睛享受那股香气的青年,託那副俊美外表的福,看起来就像是个英国贵族,但——
「不要……哥哥!」之类的。
「由美……会怕……!」之类的。
「好奇怪……由美变得好奇怪!」之类的。
「不要!那里不要!」之类的。
——丢在桌上的漫画杂誌里,填满了这类台词和画面,完全糟蹋了原本的贵族气质。
「我觉得不需要那些认真说明之类的废物。」
「荣太郎主人。」
「嗯?」
「难道……不能够按照步骤,好好地招呼他吗?」
「当然可以啊。」
只喝了两口伯爵茶就把茶杯放回桌上,青年开口说着。
「事实上,也有人是以那种型式被带来这里的。」
「那么——」
「你忘了吗?这是实验哟,艾妮。」
叫做荣太郎的青年咧嘴笑着说道。
「模拟所有预想得到的情况,加以验证,这就是这个『都市』所被赋予的机能,同时也是它存在的理由。」
「那是——」
「我们能不能习惯一般社会?一般社会能不能习惯我们?事实上,跟一般社会比起来,我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学园』和『联盟』的相关人士,再加上不隶属於任何团体的魔法师们,人数也还不到四千。相较之下,世界总人口数有七十亿——」
四千对七十亿。
事实上是一百七十五万倍。
那是———某个意义而言,是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就算魔法师和一般社会真的开始互相融合——也没有办法替所有人预先设想各种万全的情况和态势。其中一定会有某些人在非出於本意的情况下,迫不得已地服从。」
「……的确是。」
「为了这一点所设置的各种实验里,周防千里和克菲儿就是其中一种。千里只是刚好被分配到这种特异配对。」
「……真是悽惨……」
被称为艾妮的兽耳兽尾女仆露出些许苦笑。
「是吗?」
荣太郎像是很开心地说着。
「像这种天降美女的情况,不是可以体验到很多事吗?这样要是不萌的话就不算男人了。克菲儿长得还算可以啦。」
「……请不要认为所有人都跟主人有同样的嗜好。」
「这样啊。」
荣太郎歪着头拿起茶杯,继续嘶嘶嘶地,以一种称不上是高雅的样子喝着伯爵茶。
●●●
虽说充满了各种形状莫名其妙的建筑——不过街道就是街道。
身为居民的行走动线与街道的血管,各条道路和水路虽然复杂,伹都依一定的规则加以规划,一目了然。
不管是道路的联结或建筑物的配置,恐怕都跟乍看之下的情况不一样,是经过精密计算才设置的吧。
虽然只掌握了大致的方向,靠着记忆,千里顺其自然地走着——不过既没有钻进死巷,也没有在同一个地方不停打转,很顺利地来到了目的地。
刻着奇斯莫Ⅵ的巨大铁门前。
可是……
「唔、嗯……」
千里在巨大的铁门前喃喃自语。
不加思索地凭着一股气势跑掉,来到这里之后,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不知道打开奇斯莫Ⅵ的方法。
内侧——也就是「都市」这边,也刻有奇斯莫Ⅵ的脸孔。
可是,这边的脸孔完全只是个装饰品吗?不管站在它前面怎么说话,它也没有任何反应。或者,为了让它有所反应,可能要具备某些条件才行吧——千里既不是魔法师,也才刚到这个地方没多久,不可能知道开门的方法。
如果不能用正当的方法,那么就只能强行突破了。
可是,这么重的铁门,不可能徒手把它推开。
「要找找其他出口吗……?可是。」
如果按照来这里之前所看到的「都市」全景,对外的联繫道路,就只有那一座桥梁而已。当然,千里所看不见的死角——「都市」另一侧或许也有同样的桥梁,但就算真的有桥,也不知道那道桥会连接到什么地方。
看样子应该不可能接到普通的道路吧。
要是接到美国或欧洲各国的边境还好,如果接到战争中的国家、或者是亚马逊丛林、南极之类的地方,那可就惨了。如果想着「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而小看这个地方,下场大概会很惨——千里至少还有这种程度的想像力。
「这样的话,果然还是得到那座桥上才行啊……」
「都市」的周围,都被城墙似的东西团团围住,基本上,进出「都市」都要通过奇斯莫Ⅵ才行。乍看之下这里就像是看守所之类的地方——不过这些城墙,或许应该说是为了防止居民从「岛」上摔落而设置的「栅栏」才对。
「——等等。」
千里突然想到某件事。
他在脑海里一一回想来到这座「都市」时所看到的东西。
然后——
「对了,可以走水路。」
可以确定「岛」的外侧有几个瀑布。这个奇斯莫Ⅵ的旁边也有一道细细的瀑布——应该——是连着某条水路而来。
当然,跟墙壁一样,水路的尽头也设有防止摔落的铁栅栏之类的东西,但只要灵活一点,说不定可以从铁栅栏的缝隙钻到外面去。水流的速度似乎没有很快,钻到外面之后,只要在水流成为瀑布落下之前赶快爬上岸,沿着岛的外围走,应该可以走到桥梁那里——
千里一边想着一边环视周围。
「好——」
四周仍旧充斥着很不寻常的景致。
球体关节人偶少女啪搭啪搭地从千里身边急急穿过。在原本应该是人类头部的地方,顶着一颗狼头的彪形大汉,骑着脚踏车从对面过去。
而且——
「……」
视线尽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克菲儿。
她还是一样用茫然的表情站在距离千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十公尺的距离,或许是在千里那句「不准跟」,与自己担任辅助者工作之间的妥协吧。
「……伤脑筋。」
千里叹了口气。
因为他又想起那只狗。
那只笨狗也常常像这样跟在千里后面。
那只莫名胆小的狗,散步时有个癖好——只要带牠出门,牠绝对不会走在千里前面。如果散步时遇到其他狗,被其他狗狂吠,牠一定会马上夹着尾巴躲到千里后面。明明有个了不起的名字「那西尔」(注4),可是完全辜负了那个名字。
註4那西尔,Nesher,意思是「鹰」。
人类——或许她不能算是人类——和狗的长相本来就完全不一样,可是,克菲儿那种莫名畏缩,跟高大身材一点都不相称的样子,总是让千里想起那只狗。
「……」
「……」
千里改而直直地看着克菲儿——吓了一跳的她不断发抖,偷偷躲到阴影里。眼神交会之后所採取的动作虽然毫无意义,不过她好像在想些什么。
「……算了。」
那个少女就算再像那只狗又怎样?
随便怎样都可以。
千里并不打算住在这种无法运用一般常识来判断的奇特地方。
更何况……他并不想去习惯那种有如字面意思所说的、异於人类的特异族群。千里只想过着稳定平凡的生活而已。他不需要任何会妨碍这个信念的东西。
如果离开这里,大概就不会再和克菲儿见面了吧。
真的只是擦身而过的人而已。
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但——
千里再次叹了口气,迈出步伐。
●●●
「——哎呀。」
一只手撑在桌上看着影像的荣太郎开口了。
「这下……可糟了哟?」
他那张漆黑发亮的桌上……有一台三十吋的液晶萤幕。古色古香的黑檀办公桌上竟然放着这种超级不搭的数位机器,不过在这个本来就已经放弃调和与统一感的房间,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组合。
只是。
没有插上电源线也没有影像讯号缆线的萤幕,到底是怎么获得电力,从哪里接收到影像,完全是一团谜。
不过——
「意外地有行动力和决断力啊,这小子。」
荧幕中映出走过石阶,准备下到水路的千里。以及在他后面——一直保持十公尺距离,跟在他身后的克菲儿。
「一开始有教她什么是愚人咒吗?」
「有。」
听到荣太郎的话,女仆点点头。
「我是可以去一趟,不过冒冒失失出现的话,他好像只会更顽固而已。」
一只手撑在桌上的荣太郎喃喃念着。
他「啪叽」弹了一下手指……某个东西一边发出「嘶噜噜」的声音,一边从地板浮了出来。与其说是组装在坚硬地板里的东西现出身影,不如说像是从什么黏液中浮出来一样,不自然到了极点。
而且出现的是十几台的——液晶荧幕。
跟荣太郎桌上的荧幕是同一型,而且因为直接从地板上冒出来,因此用很高的台座固定,以方便观看。
好像已经插了电的荧幕,已经开启许多视窗,显示出各种影像和资讯。
「现在——在奇斯莫旁边,有没有能行动的人?」
「我用『哲学二号』搜寻看看。」
说着,女仆行了一个礼。
很快就发现了通到水路的阶梯。
看样子在这个城市里,水路和道路似乎一样受重视——为了让人们能自由地走到水路,到处都设有石阶,数量就跟消防栓或交通标志一样多。
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
「那边的少年!」
当千里走到小型码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叫声。
简直就像是在宣告「本小姐很好强」一样,是一个莫名骄傲、尖锐高亢的女声。
千里回头一看——
「……喂!」
表情不由得僵住。
他的确也差不多看惯这些异常的东西了。只是,要连感觉的部分都彻底习惯,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行。长久以来,他所熟悉的常识仍旧根深蒂固。所以,当他面对某些东西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採取防备姿态。
例如说尖锐的刀刃前端。
例如说激烈燃烧的火焰。
或者是——
「你在那里干什么?」
站在以直角通过水路上方的石桥上,用十分高傲的语气质问对方的少女——不,当然不是少女。
而是昂然站在少女身后,身高四公尺左右的……
「怎么连那种的都有……?」
……钢铁巨人。
普通人类或许会想,所谓的四公尺,不过就是人类的两倍高而已吗?
然而,当这样的钢铁实际站在面前时,人类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脆弱与矮小的生物。钢铁巨人就像直立行走的战车一样,从其他生物无法比拟的重量和阳刚当中,默默地散发出压迫感。
或许是因为它身前的少女身材娇小,所以才更凸显出它的巨大——不管怎样,当这种东西突然闯进视线时,大部分的人类首先都会吓得发抖。更不要说它身上那些彷彿在宣告「我会射出飞弹」、有着圆孔的砲台,或者是暗自宣告「我连岩石都可以击碎」的巨大钢铁拳头。看到这些东西,不警戒的人反而奇怪。
不管怎么看,那些东西百分之两百是武器兼兵器兼凶器。
重型武装的战斗用机器人。
直接形容的话就是这种东西。
而且……
「我接到通报后过来看看,结果真的是这样!你是周防千里吧?」
少女指着千里大叫。
这名少女……似乎知道千里的事。
而且她刚刚说「通报」,也就是说,她是想妨碍千里的某人所派来的喽囉吧。
「你不能离开这个『阿巴朗学图都市岛』!」
少女说。
不管是眼镜也好,一本正经的表情也好,近乎神经质地整理到光鲜亮丽的头髮也好,像某种范本似地穿得整整齐齐的制服也好——该怎么说呢,这是个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是「委员长」的少女。而且不是图书委员,是百分之百的风纪委员。
年龄恐怕接近二十岁——大概比千里稍微再多几岁吧。
是个美人。
不过,在看到那张漂亮的脸蛋之前,因为「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太过明显,所以旁人也只会对她留下这种「一本正经」的印象而已。
「你听见了吗?周防千里!」
少女狠狠指着千里。
该说是果不其然吗——写着「风纪」字样的臂章在少女手臂上晃动。老实说感觉起来太做作了。
而且,同一时刻,就像是在模彷少女动作似地,背后的机器人也狠狠指着千里。手臂也同样写着「风纪」两字。
虽说太容易理解反而让人厌到怀疑——不过她大概是这个学园都市里的警察吧。
「虽然不知道妳是谁,可是别来妨碍我。」
「这可不行。喝!」
说着,少女从桥上跳下。
同一时刻——机器人也发出「铿锵铿锵」的声音从桥上跳下,在空中接住少女,然后就这样跳进水里。看起来像战车般的巨大身体,却拥有优秀的运动能力和弹性。
哗——大量的水花四散飞溅。
在如雨水般倾洩而下的水花中,少女的眼镜闪闪发光,她用高压的语气说:
「还不束手就擒!」
千里——没有理她,兀自看着水面。
看样子水路的水好像不会很深,水面也只淹到机器人的腰部附近就停住了。不过,因为是这个都市里的机器人,即使全身都用钢铁打造,也很有可能浮在水上。
「快点回来!给我老实一点——」
「吵死了。」
千里瞪着眼镜少女说道。
「我就是不想被没常识的家伙搞得团团转,所以才离开那僩家。像这种不能用常识理解的地方,我一秒也不想多待!」
「不能这样!本来——」
「不要管我!」
千里一边大叫一边在水路旁跑了起来。
虽说还不知道详细的事情,但对方既然做到这个地步,几乎已经可以保证能从水路鑽到外面去了。就算对方是机器人,那么巨大的身体——水流的阻力一定很大,应该没有办法迅速移动。只要在被抓到之前,从适当的地方跳进水里,就不必担心被追上了,千里在心里如此估算。
幸好他对游泳还有一点自信。
「等等!」
少女大叫,机器人啪搭啪搭地踢着水,朝千里的方向逼近。
就像千里所预料的,或许是因为水流的阻力,机器人的动作变得迟缓。就算有做防水处理,但它本来就是陆地对战用的机器人。
「啊啊够了——听不懂人话是吗?那么……!」
机器人两只手臂有如高射砲的砲身迅速转动。
不,转动的是肩膀的部分,两只手臂只是跟着一起转而已。
就像是在宣告「我要发射飞弹了」——肩膀有两座砲台。
「要是不乖乖就范,就让你尝尝教训!」
随着少女的叫声,砲台同时发射。
六发——
「等……!」
——猫咪。
这不是比喻或什么的。
有耳朵、有尾巴、也会喵喵叫的顽皮动物,六发——或者该说六只,像飞弹一样咕咚咕咚地沿着前进方向的轴心转动,头部朝前,往千里飞过去。而且脖子上还仔细挂着钤铛和写了「请带我回家」的牌子。看着画出抛物线的那些物体,与其说是飞弹,不如说比较像迫击砲。不过,现在当然不是能够那么冷静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呜哇——!」
虽然错愕,但千里还是反射性想要接住飞过来的猫咪。
可是——这样一来他的脚步就被拖慢了。这是当然的。
喵呜呜呜呜地叫着,发出像婴儿哭声的发情期叫声,勐然飞过来的猫咪六发——或者该说六只,以毫不留情的气势击中千里周围。
然后在间不容髮的瞬间,爆炸。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暴风颳倒,干里咕咚咕咚地摔倒在水路旁的堤防。摔到石阶上的他,被第一个阶梯的角角打到头,发出「呜哇」的愚蠢叫声。
「……妳是恶鬼吗?」
即使撞到头还是「啪」地跳起来大声怒吼,看样子,千里的强韧程度大概也不能用一般常识来判断。
「我既不是恶鬼也不是恶魔!」
少女傲然说着。
「看到了吧,这就是御狩谷遥特製的——标的诱导弹『弃猫掷弹』的威力!」
「妳这家伙不管怎么看都是恶鬼吧!」
「因为那些都是玩偶所以没有问题!」
面对千里的叫嚷,少女理直气壮地回答。
的确,冷静想想,活生生的猫咪是不可能爆炸的。
可是,看到猫咪从发射装置里飞过来的时候,常识判断力也会瞬间蒸发得一乾二淨。
「这不是把弹体导向目标,而是设计成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接住的弹体,把目标引诱到飞弹这边!这是一种不需要高度诱导装置的新世代飞弹!一种超厉害构想的实践!本小姐的才能真是太可怕了!」
「希望妳这种鬼才能赶快枯竭啦!」
或许是因为爆发力很弱,只剩下一颗脑袋的猫——不,仔细一看,是Q版化之后的玩偶——还在千里身边发出婴儿般的声音。或许是因为近在咫尺,只剩一颗脑袋的玩偶一边扭动一边喵喵叫的模样,看起来特别恐怖。
「当然我还设计了其他各式各样的掷弹,有专门对付无法被弃猫激起保护欲的鬼畜型掷弹、小狗型、黄金鼠型、在十字路口站着死掉的老婆婆型、娇蛮小妹型、专门用来对付编辑的热腾腾原稿型,什么都有!」
「少在那里得意!妳这家伙才是鬼畜吧!」
明明没有人拜託,却开始得意洋洋地说明、自我夸耀的少女——御狩谷遥,这大概是她的名字——千里朝着她大声怒吼。
「弃猫型掷弹的反应之前不是很好。我想你这种有点早熟的少年,看到弃猫飞进河里的话,一定会去帮忙,而且会一边念着:『哇!这也没办法。』这可是固定桥段。」
「什么固定桥段!」
「原来你不是爱猫人士吗?那么接下来就用『弃犬掷弹』吧!」
「给我住手!」
看到遥兴冲冲地准备在机器人的掷弹发射装置里填装白色与黑色、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西洋米格鲁——大概也是玩偶吧——千里大声叫喊。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
千里一边准备对付下一波攻击,一边想着。
刚才的攻击应该有手下留情吧。
要是对方认真攻击的话,会怎么样呢?虽说对方没有杀害自己的意思——可是看那女孩胡搅蛮缠的样子,说不定会说:「哎呀,不小心就把他杀掉了。」然后让自己死于事故。跟刀刃或拳头不一样,面对飞弹、枪砲、雷射砲之类的东西,实在不知道怎么抵挡才好。
要不要先投降呢?千里并没有「即使丢了性命也要逃出这座城市」的念头。如果先假装放弃逃亡,说不定对方会鬆懈下来。
正当千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
「……千里主人。」
「咚」地一声,有人降落在千里身边。
动作轻盈,看不出是一口气从二十阶以上的阶梯跳下来。
是克菲儿。
「这里……就交给我吧。」
「咦……?」
千里不由得眨眨眼睛,看着身边的克菲儿。
她应该是「都市」的人。
既然如此,应该会跟眼镜少女一起逮捕千里不是吗……?
「为什么要帮我?」
「帮助辅助对象,是我们辅助者的工作……」
说着,克菲儿紧紧握住拳头。
那张侧脸——突然变得严肃。
茫然的感觉从少女脸上消失,露出了几乎可称之为悲壮的决心——
「就算是赌上这条命也一样。」
「不、等一下。」
有这么严重吗?
或者该说,辅助者所担任的是这么严肃的工作吗?
还来不及开口询问。
「……嗷呜。」
短短呼了口气,克菲儿朝逼近而来的机器人跳过去。
虽说拥有人类的外形,但克菲儿在空中飞翔的姿态,就像朝猎物扑过去的野兽一样,充满跃动感,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十分直接,然后——
——比什么都还要华丽。
千里不由得被她的动作吸引。
跟之前那种慢吞吞的气质全然不同。
同一时候——
「妳要抵抗吗?」
遥惊讶地大叫。
可是克菲儿没有回答,在空中扭动细长身体,翻了一圈半,两脚併紧,用抛踢的姿势朝机器人踹过去。
一边是个子高瘦的少女。
一边是重量足以媲美战车的机器人。
从重量来看,双方的差距大概有一百多倍吧。不管怎么想结果都很明显——应该啦。
「——!」
伴随着像是「轰隆」爆炸声的声响,脚步踉跄的却是机器人这一边。
因爆炸冲击而被颳跑的眼镜少女,飞了几公尺远,啪地一声摔在河里。
「——骗人!」
千里睁大眼睛喃喃念着。
克菲儿就着飞踢的反作用力纵身跃起,在空中又翻了一圈。
这次是使用双手双脚,攀在机器人胸前。
「千里主人——请快一点。」
「啊、啊啊——」
不由得看呆了的千里,在听到克菲儿的叫声之后才回过神来。
只要把这里交给克菲儿,自己跳进水里就可以了。脑袋明明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
「……」
心里有所抗拒。
为了自己……为了帮助才刚刚遇到的自己,而不断奋战的克菲儿,把她丢在这里真的好吗?
「——嘛!」
机器人发出了某种声音。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某种不协调的声响,然后挥动双手。
似乎能够与挖土机势均力敌的钢铁手臂,拨掉克菲儿纤绌身体的瞬间,千里不由得叫了出来。
「克菲儿?」
可是,克菲儿再次在空中扭转身体,调整姿势。
「——喝啊!」
「砰」地一声,她四肢并用,攀在水路旁的建筑物墙壁上。
双手指尖和双脚脚趾都嵌在建筑物墙壁里,她就像忍者一样攀附在墙壁上。这是魔法吗——如果不是的话,就代表她的指尖和四肢都非常有力。
就在这时候——
「嘛!」
趁胜追击的机械人大吼(?)一声,挥动手臂。
下一刻,机器人的右手腕发出「啪咻」一声,钢铁拳头拖着一条缆绳发射出去,打算把克菲儿从墙壁上扫下来。
可是克菲儿抢先从墙上跳开。
躲过发射过来的拳头,拳头扑了个空,打进隔壁建筑物墙上。
就在这时候——
「——嗷呜!」
短短呼了口气,克菲儿降落。
降落在哪里?
她降落在从机器人手臂射出来的缆绳上!
「嘛!」
或许这是机器人惊讶的叫声吧。
克菲儿朝着错愕的机器人跑过去——沿着那条缆绳。
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像她是走在缆绳上,机器人虽然打算用左手的一击挡住快速逼近的克菲儿,但克菲儿的速度显然比较快。
第二次拳头发射的瞬间,克菲儿用手撑住朝自己直直飞过来的铁拳,像在跳马箱一样跳过去,躲开攻击。
在空中旋身,用伸长的右脚一脚踢中机器人头部。
铿锵!
机器人头部发出巨响,凹了下去。
大概是因为这一脚生效了,机器人摇摇晃晃踉跄几步——然后倒了下去。
大量水花哗啦飞溅。
机器人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逐渐沉到水里。
没有挣扎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机能已经停止了吧,机器人一动也不动。
看样子——胜负显然已经确定。
「好厉害……」
千里只能很讚叹地说着。
在这个乱七八糟到极点的魔法世界里,不知道用现实的尺度来衡量有没有意义……不过,面对足以媲美战车或装甲车,拥有重型武装、甚至还配备飞行装置的战斗机器人,克菲儿徒手就制服了它。
也就是说,她拥有跟战车同样的战斗力。
果然,就算看起来再怎么像人类女孩,她毕竟不是人类。
可是——
「喂——克菲儿!」
千里慌慌张张地大叫。
克菲儿——跟着机器人一起掀起大量水花沉到河底的少女辅助者,并没有浮上来。
「难道——那家伙明明会要那么多特技,却不会游泳吗?」
她明明不会游泳。
竟然在这种河面上跟机器人激烈战斗——那名少女?
水深大约两公尺。
光看数字没什么大不了,但事实上,这种深度已经足够淹死人了。
当然,不是人类的克菲儿可能不会淹死。
不过也有可能淹死……
「可恶——!」
千里短短吼了一声,纵身冲进水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千里——习惯了自己所养的那只狗。
就算不甘不愿,但只要一直照顾下去,就会产生感情。
更何况千里身边本来就有一个应该由他人来填补的空虚。
——等等,不要丢下我。
两人份的——失落。
令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空虚,由那只狗填补起来。
当然,其他人不可能办到这一点。爸爸因为工作常常不在家——而千里,因为某件事的关係,成为被周遭人们孤立的存在。
虽然有一些认识的人——但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一个也没有。
不管是在学校也好,住家附近也好。
他被人们当成肿瘤。
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欺负——不过所有人都跟他保持距离。
因为千里让他们觉得毛骨悚然。而且,会靠近千里的人多半怀有某些意图。千里于是变得无法纯粹地跟没有任何不良居心和意图的他人相处。
可是……狗不一样。
对那只狗来说,不管千里过去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关係。千里只是一个会给牠饲料、会带牠散步——的一个饲主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正因为那只狗不会说话、脑袋又笨,千里才能够待在牠身边。
所以,对千里来说,那只狗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变成像家人、像朋友一样的存在。
只有在那只狗面前,千里才会露出笑容。
只有在那只狗面前,千里才会放声哭泣。
那只狗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待在他身边——专心地摇着尾巴。
对千里来说,那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
●●●
十分钟后。
千里在水路旁的小广场遭到包围。
把克菲儿——以及顺便把溺水的御狩谷遥——捞上岸的时候,被赶到现场的另一群机器人包围。
那些被叫做治安泥人的家伙,奸像相当于这个地方的警察。本来应该是由它们来制止千里,但因为当时遥就在附近,所以才会先赶到现场。
不过。
为什么它们会这么执着于阻止千里离开「都市」呢——?
「——愚人咒?」
「没错。」
双手插腰,叉开双脚大剌剌站在千里面前的遥说道。
因为全身湿答答,再加上一边的眼镜镜片有裂痕,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气势。顺带一提,在她身后,脑袋凹了一块的泥人,也把手插在腰部,挺起胸膛。看样子它已经重新启动了。
「你要是那样从水路鑽出去的话,确实有可能回去,不过……」
「……」
顺便一提,因为制服被弄湿,所以可以看到遥的内衣线条从里面透出来,不过在这种时候,千里当然不会笨到去指出这一点。
暂时不说这个……
「十之八九不会错——那个愚人咒就会发动,你会变成一个白痴。」
遥指着自己的脑袋,左右转动。
这个通称为「都市」——「阿巴朗学园都市岛」的诞生,本来就为了探究从世间隐遁的魔法师和一般人们共存的可能性。
因此,现在这个时候,不可能让一般世界知道这座「都市」和魔法师们的存在。
站在保守机密的观点,因此对这个「都市」的相关人员下了某种「咒术」。
也就是「愚人咒」。
根据遥的说法,如果「都市」的相关人员,在「都市」以外的地方,打算把「都市」及相关资讯洩漏给不属于「都市」的人——这个诅咒就会发动,当事者立刻会变成白痴。
「——你是说这个吗?」
千里指着自己左手腕上的图纹。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的情绪很激昂,图纹不断闪烁明灭。可是对千里来说,那看起来就像爆炸前五秒钟所显示的警讯。
「是的。」
「呃——为什么要这么做?弄掉!现在马上给我弄掉!」
脸色大变的千里放声怒吼。
可是——
「那是不可能的。」
遥说着。
她指着千里的左手,然后指着自己的左手。
「在『都市』以外的地方,只要不说出『都市』的事情,这种东西是无害的。」
「所以——」
「所以。」
就像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遥用强调的语气说:
「反过来说,只要能遵守『都市』的祕密,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出去!」
「——啊。」
就是这样。
如果完全不能离开「都市」的话,这种咒文就没有意义了。
「可是,要是不知道这一点就离开这里,一定会不小心说出祕密、变成白痴的!」
也就是说。
遥等人之所以阻止千里离开,是为了防止千里变成白痴。
顺带一提,水路外面没有安全栅栏,因此很危险。位于亚空间的这座「都市」,并没有设定「底部」或「边界」——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就会掉到无穷无尽的深渊,再也回不来。
「——哇!那种事怎么不一开始就说呢?」
「完全不听别人说话,死也要闯出去的人是谁啊!」
千里与遥面对面互相叫嚷。
还有——
「呃……也就是说……」
畏畏缩缩举起一只手发问的——是全身湿答答的克菲儿。
「妳的行为不但完全没有意义,反而是在害周防千里变成白痴!」
「嗷呜……」
克菲儿表情僵硬地哀号。
「身为辅助者竟然连那种事情也没想到吗?」
「……」
被大声责备的克菲儿缩起脖子……偷偷用眼角余光瞄着千里和遥。
千里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只是挂着一脸倦容。
遥用生气的表情瞪着克菲儿。
泥人们没有人类的眼鼻五官,全部面无表情。
所以周围没有能够为克菲儿辩护、原谅克菲儿的人。
然后——
「对……对不……对不起……」
蓝髮少女用零零落落的声音说着。
●●●
某一天——那只狗生病了。
千里很惊讶,在想牠是不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这样观察了两天,但那只狗变得越来越衰弱。到了第三天,下半身似乎已经麻痺,没有办法站起来,只能拖着身体在地上爬行。
千里知道这下槽了。
他把狗带去看兽医。
兽医当场劝千里让狗住院,千里也照做了。那时候,千里第一次知道原来没有健康保险的狗,住院时要花一笔令人惊讶的金额。以一只没用的杂种狗而言,老实说这笔金额或许太大了一点。当然,爸爸给他的生活费是不够用的,千里必须动用到存款。
可是千里毫不犹豫地让狗住院,金钱什么的都无所谓。
那之后一个礼拜——千里都没有去医院。
为什么?要是被人这么问,千里也无法回答。
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时正好是如火如茶的期末考。
而且把拘交给专家,他也觉得放心。
还有因为动物医院离千里家很远,得搭计程车才会到,被狗生病的事搞得精疲力尽也是其中一个理由吧。总之有各种零零总总的小原因。每一件都是琐碎的事,但累积起来之后,就让他懒得去动物医院。
虽然很在乎狗的情况,但他也不可能丢下身为中学生的生活。与周围保持距离的千里,为了平安无事地生活下去——在大家都忘记周防千里是「那种人」之前,他必须要以一个不起眼的平凡少年姿态活下去。
他来到医院,是在狗住院后第八天。
「……咦?」
因为医院打电话来——通知他狗狗死掉的消息。
千里赶到医院一看,狗已经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遗体了。
医生说了一些听起来像是藉口的事情,不过千里不太记得。
跟人类不一样,动物医疗就算有若千疏失,也不会被追究,就算追究,获判成功的机率也很低。兽医到底做了什么处置——真的没有潦草行事吗?千里并不知道。
只是——
千里想起来了。
让狗住院的那一天。
狗嗷嗷哀鸣的悲伤眼神。
——等等,不要丢下我。
那句话,总觉得现在似乎更清楚地听见了。
因为愚笨——所以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动物的眼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丢下、不知道饲主为什么会离开自己,不安、不安,但无计可施,那种愚钝的眼神。
一定——狗一定以为无法走路的自己又被抛弃了吧。狗大概是在被饲主抛弃的绝望与失意中死去的吧。
然后千里发现到一点。
他发现到了。在已经不会号叫也不会吠吼的狗的遗骸前,千里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能做。
——等等,不要丢下我。
呆呆地看着狗的遗骸,千里脑中不断闪过陈旧记忆的碎片。
明明很想忘记——不知为何却只有这些记忆特别清楚地镂刻在脑中。
简直就像咒语一样。
(……我……又……)
如果。
至少来探望牠一次,或许狗就会放心了吧。
就算救不了牠,至少牠也会期待千里下一次的到来——抱着希望、比较安详地过世吧。
如果——当初那样做的话。
自己多么无情啊。
连一点点时间都不愿意拨出来,让狗感到绝望。让自己养的狗在绝望中逐渐消沉、死去。跟狗的心情比起来,优先考虑自己的事情。原本应该可以伸出的那只手——千里并没有伸
当然,死亡这件事并不是千里的责任。
或许那只狗已经到了大限。
可是——就算这样。
(我是个卑鄙的家伙。)
只要一点点努力就好……但千里没有做到。
所以狗是在孤独与哀叹中死去的。
那是无法挽回的事情。
笨狗那西尔——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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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朗学园都市岛」,和那个看似和平的名称相反,拥有相当于要塞的机能设备。
基本上,设置在「准世界」空间里的这个巨大盆景,跟普通的「原世界」几乎是完全隔离的——因此,不管是飞机或船只,都没有办法从「原世界」到达这个「都市」。
唯一例外的,是设置在岛屿左右两边的长长大桥。
虽然这只是两条像脐带一样的细长道路,却是联结「都市」与现世,就像字面上的意思,是一种沟通桥樑。乍看之下仅仅只是通道的桥樑,却是众多术式的集合体,是移转时间空间的「门」。
反过来说——就算是能够施展魔法的「都市」居民们,如果没有聚集这种程度的术式,也不可能把异世界和现世联结起来。
总之,只要能守住这两座桥,外面的人就绝对无法闯进「都市」里。而且,这座桥上还有四只负责在岛屿外围巡逻的守护巨龙,恆常驻守于亚空间的重机动泥人部队一个师团,以及靠「都市」中央控制电脑「哲学二号」运作的护法术式,恆常保持警备状态。
不管是什么魔法师——就连神族或魔族都不可能突破这些防线吧。
可是……
「——喔喔。」
那个男人突然现身。
就像是从移动中的步道或电梯走下来似地,稍微跟跄了几步,努力让身体恢复平衡,就像是不小心踩空阶梯一样。
非常平凡的模样。
不过,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不知打哪来的。
要是知道他并不是使用空间移转,也不是用透明化的法术溷进来,「都市」的相关人士一定会很惊讶吧。而且,如果知道他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外来访客」,或许会省略惊讶,直接採取警戒吧。用连「都市」魔法师们都不知道的原理,那名男子就这样出现在「都市」当中。
「唔,原来如此。」
令人惊讶的入侵者——不过,就某种意义而言,他的外形普通到了极点。
背上既没有翅膀,也没有六只手臂,外表看起来是非常非常普通的成年男性。黄种人,年龄大约是三十五、六岁左右吧。不高不矮,在体格和容貌上都没有显眼的特徵。
只是……姑且不论「都市」的基准,以一般社会的尺度来看,这个男人的打扮实在太过可疑了。
在黑色的皮质西装里,穿着有图桉的衬衫。双眼藏在圆形镜片的太阳眼镜后面,手腕、手指、胸口都戴了许多银饰。该怎么说才好呢——就像麻药的药头、强烈宣示自身存在的杀手、再不然就是最没品的流氓。
「不坏嘛,嗯,不坏,感觉不错啦。」
那个男人用黏腻的关西腔低声说着。
他站着的地方,是「都市」的某个角落。
和刚才千里等人引起骚动的水路,只有几公尺的距离而已。在天使、恶魔、精灵、自动人偶、魔法师等等个性太过丰富的行人们往来通行的这个街角,这个男人的外形甚至显得相当朴素。
「这里就是下一个舞台吗?BD也捞到好工作了啊。」
男子环视「都市」一圈。
然后把手插进口袋,一边悠閒地走着,一边低声说:
「接下来……问题才刚要开始呀。」
●●●
水滴啪搭啪搭地滴下来。
一边在石板上留下点点水渍,千里走在「都市」的街道上。
虽然是全身湿淋淋的异常状态,不过这里本来就是一条非人类们理所当然昂首阔步走着的街道,所以没有人特别去注意千里。最多也就是在擦身而过的时候,稍稍朝他瞥一眼而已。
然后——
「……」
千里停下脚步。
他回头一看,刚好就在距离五公尺的地方,全身同样湿答答的克菲儿也停下脚步。
顺带一提,她现在只穿着内衣内裤,把脱下来的女仆装抱在手上。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非常煽情的模样——不过,天使穿着跟泳装没两样的服装走在路上、兽人全身套着看似很重的铠甲装备、精灵穿着表面花纹、颜色、透明度不断变动的服装,这些生物都在这条街上昂首阔步,所以克菲儿的内衣打扮也不会太显眼。
「这个……」
「那个……」
「……」
千里都没有说话。
然后——
「……我……没有资格当辅助者……」
「……嗷呜……」
「……」
千里突然停下脚步。
克菲儿也在距离他五公尺的地方停下来。
「……那个……」
因为停下脚步,所以充斥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重难受。
可是——
「……我的房间在哪里?」
千里低声说着。
「……嗷呜?」
「我说。」
千里像是很不耐烦地说:
「我的房间到底在哪里?之前不是先把行李送过去吗?不管是要离开这里还什么的——总之先去我的房间再说吧。」
「啊……是……」
克菲儿拼命点头。
「我为您带路,请交给我吧——这次我一定会……就算是赌上性命也……!」
「妳只要帮我带路就可以了!」
千里呻吟似地怒吼。
可是——
「……这边请……」
克菲儿说着,脸上虽然仍挂着某种茫然的感觉,但表情似乎变得稍微明朗。大概是因为千里要求她做她能够办到的事吧。用狗来比喻的话,现在应该是在摇着尾巴。
「……唉。」
千里一边叹气一边跟在克菲儿后面走着。
「开什么玩笑啊、真是……」
应该要随便选个平凡普通的单身生活才对。
原本打算在不知道千里过去的人群之间,不要受到特别的注意,悄悄地、一个人静静地生活下去。真的,本来只是希望这样而已。
结果——竟然变成这副狼狈样。
自己的盘算也错得太离谱了。
而且身边还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跟班。
「这边,千里主人……这边请……」
克菲儿似乎很开心地一边朝千里招手,一边走着。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副低血压的样子,所以很难看出变化……不过,她现在这种样子应该算是开心兴奋吧。
看着那样的她——
「……唉。」
千里也只能叹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