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八章 优柔的天空

我让轻薄的浴衣盖在内衣之上。

这件盛开著白芍药的堇紫底浴衣,是我为了这一天悄悄买下的。

经过短暂的迟疑后,我将背面颜色同样为堇紫色的腰带打了银莲花结。

让我的思念,寄托于花语之中。

我•内田优空与映照于全身镜上的自己四目相接。

不知为何,脑中浮现记忆里某个怀念面孔。

是我开始长得像妈妈了吗?

这样一想,我自然露出了笑容。

在这一瞬间,我开怀于自己比起寂寞与哀伤,已更习惯于温暖的情绪,接著想起朔同学。

对于我穿便服参加烟火大会感到那么遗憾的他,大概会夸大地称赞我吧。

因为他是对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人。

因为他是对待任何人都很温柔的人。

他最近一直闷闷不乐,如果能稍微让他开心起来就好了。

我一面想著,一面束起头发。

其实在穿浴衣前先整理好发型会比较有效率,为何我会先穿浴衣呢?

或许是今天想拥有多一点这样的时间吧。

这么说来,我心想。

许著「像那个女孩子一样」的愿望而开始留长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我以指尖细心地整理发丝,感觉它就像是时间的经过与回忆日积月累的记号。

在我的心里,有各种感情打转著。

你找到我的那一晚、与你一起度过的日子、你教给我的感情、你让我自觉的痛楚。

以及,一直藏在心里的思念。

我将拿起发簪时不经意看到的美丽贝壳当作护身符,悄悄地放进束口袋里。

整理好仪容后,我走到一楼,在玄关拿出木屐。

「喀啷」一声,有些寂寥的声音响起。

木屐往旁边倒了下去,我伸出手要将它扶正时,发现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我把手放在胸口上,大大地深呼吸。

没事的,没事的。

我在心里如此低语后,缓缓让脚指穿过夹脚带。

我,千岁朔站在位于离福井县厅徒步几分钟之处的神社鸟居前。

与优空的会合时间是下午五点。

虽然时节已经是晚夏,但离日落尚早。

在神社境内,小孩们一手拿著棉花糖或苹果糖跑来跑去。

与神社邻接的公园里,可以散见几组国中生或高中生情侣害臊地谈笑。

若是往年,这场祭典早已结束,但听说今年开办的日期延后了。

以祭典为八月作结,倒也挺有一番情趣,我心想著。

──喀啷、喀啷、喀啷哩。

我眺望周围一会儿后,走得十分小心的木屐声缓缓靠近过来,接著停住。

「让你久等了,朔同学。」

优空开朗地说道。

「你觉得、如何……?」

头一次看见的、优空穿浴衣的姿态,彷佛体现了「大和抚子」这个不符合时代的词汇。

无论是轻轻交叠于身体前方的双手,吻合浴衣图案、有如芍药般的优美站姿,或是微微朝内贴齐的脚指。

都是那么地高雅而娴淑,谦柔而娇艳。

简直就像以祭典场景为背景,直接从祭典情境中撷取出来似的。

但是,我将这些话吞了下去。

「不愧是优空,你把浴衣穿得很好看呢。」

我道出很客套的感想。

优空的眉毛抖了一下,像是要掩饰什么似地硬是拉起嘴角。

束口袋晃来晃去,似乎是她握著绳子的力道变强了。

她的指尖罕见地涂著淡堇紫色的指甲油。

不知是否我多心,比平时还要鲜艳的嘴唇慎重地动了起来。

「谢谢。我不习惯腰带的这种打结方式,本来还很不放心,但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这样应该就可以放轻松逛祭典了,谢谢。」

多得不必要的语句,以及像是刻意说出来的两次谢谢,似乎道出了优空的内心。

我还是感到有些胸闷,但这样就好。

七濑的假笑浮现于脑里,我将之挥去,如此说服自己。

「……朔同学是穿便服呢。」

优空小声呢喃,像在自言自语。

我不禁低下头,穿得破旧的运动凉鞋映入视野里。

白色T恤加上薄丹宁裤。

我故意选了这样的服装。

为了让这一天不变成特别的日子。

在非日常与日常之间,我披上了后者。

『不然下次我再穿浴衣一起去祭典吧?这样可以吗?』

那个时候。

优空一定在「我」之下省略了「们两人」三个字。

我虽然明白,但装作没有察觉。

因为我手边有的浴衣,其中一件是夕湖送的。

因为之前穿著浴衣与七濑一起去祭典时,夕湖就怒气冲冲的。

因此我陪著笑脸……

「我自己穿的话,还挺麻烦的。」

道出无心之语。

优空隐约露出慈爱的目光……

「这样啊,下次再让我帮你穿吧。」

像是在抚摸著我的头,她这般说道。

「走吧,朔同学。」

「……也是。」

于是我们走向只有我们两人的夏日祭典。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啪哒、啪哒、啪哒、啪哒。

比平时还短的步幅,格外让我感到不舒适。

「真是半调子」我不禁这样自嘲。

既然已经决定过来,既然已经约好要陪优空来,我希望至少能让她透透气。

我若还是这副德性,反而会有反效果。

「优空,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为了重整心情,主动开口。

「唔~现在先吃点清淡的东西好了。」

「像是烤鸡肉串?」

「那对你而言属于清淡的东西吗?」

「不然鸡蛋糕?」

「可以分著吃的食物,我想留到后面再吃。」

「你意外讲究耶,莫非你逛祭典时也很喜欢发号施令吗?」

「呵呵,对不起啰?」

「我说啊,优空。」

「什~么事,朔同学?」

「你穿浴衣的话,就算肚子稍微凸出来也不会被发觉哦。」

「──不用多说,我掐。」

我们总算恢复为平时的互动。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有买食物,而是去玩了射靶,捞了许多弹力球,还为一脸不情愿的优空买了狐狸面具。

斜戴在优空头上的面具,出乎意料地与她的穿著浑然融为一体,十分合适。

我们开始感到口渴,为了买饮料而在摊位前面排队时……

「朔同学,现在几点了?」

优空张望著四周问我。

我拿起塞在口袋里的手机确认时间后回答:

「还没经过三十分钟,差不多快要五点半了。」

「这样啊,谢谢。」

黄昏时段才刚开始,但摆摊的店家开始点灯了。

喝著啤酒的大叔们喧闹得愈来愈大声,五颜六色的鲜艳浴衣飘然起舞。

哔──咻啰哔──咻啰咚叩咚咚。

哔──哟哔──哟当喀咚叩咚。

不知是否我多心,响彻于神社境内的祭典音乐也演奏得更为热烈。

轮到我们后,我拿起一瓶弹珠汽水。

「你要喝什么?」

「那么,我也喝一样的吧。」

「瞭解。」

我拿起第二瓶弹珠汽水时,优空按住浴衣袖口拨开冰块,抓起另一瓶弹珠汽水。

「不用啦,优空。为了回报你帮我作饭,我来出钱吧。」

「嗯,谢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

「呃,你不把那一瓶放回去吗?」

「没关系,这一瓶是我自己要买的。」

「你很渴吗?」

「别在意、别在意。」

结果我们两人买了三瓶弹珠汽水,离开了摊贩。

优空的行动令我感到纳闷,我看向她,正要开口时……

她的侧脸让我不禁将话吞了下去。

为什么、那么地……

优空将面具收进袖子里,双手紧握著弹珠汽水瓶

,以隐然殷切又彷若在祈祷的目光,注视著鸟居。

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她拖著迟疑的脚步声。

像是感到胆怯,又像是受到引导,被那个方向吸了过去。

她散发出让人无法向她搭话的氛围,我沉默地跟著她。

一步、两步、三步。

离鸟居愈来愈近时……

「咦……?」

「嘎沙」一声,我左手提著的塑胶袋滑落下去。

色彩缤纷的弹力球在石砖道路上滚动,染上茜色的夕阳照下温和的色彩。

弹力球的其中一颗碰到了站在鸟居旁的人影,停止不动。

「夕、湖……?」

我久违地叫出这个名字,有种隔了好几年般的错觉。

捏紧便服的裙子,彷佛眨一下眼就会消失,低著头站著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夕湖。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偶然?不,不可能。

优空无视感到混乱的我,喀啷、喀啷、喀啷地,往前走去。

「你来了呢,夕湖。」

夕湖听到这句话后,终于缓缓抬起脸。

她交互看向我和优空的脸──

「朔、小内……」

──随后发出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声音。

夕湖、优空、我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方整的正三角形。

拉长的倒影,看起来也像是三个人和乐融融地站在一起。

「无论是朔同学、夕湖,还是我……」

优空将双手谨慎地交叠于前,凛然而立地说道:

「应该都还有心里的话没说出来吧?」

喀啷、叩隆,她执起夕湖的手。

「那肯定是为了他人,为了自己,而隐瞒起来的想法。」

喀啷、叩隆、喀啷、叩隆,她执起我的手。

『只要紧紧握住缘分的一端就好。』

「所以──」优空确认了两边的缘结,温柔地微笑道:

「──所以,来谈谈吧。」

她于连系在一起的指尖上,贯注了力道。

我•内田优空在盂兰盆节的第一天,向朔同学谎称家里有事。

我趁著天还亮时,大致做完清扫与洗衣服等家事。

接著到了夕阳开始西斜时,独自一人前往夕湖的家。

从我追著朔同学跑出去的那时开始,我们一次也没有连络。

并非是夕湖没有回应,而是我避免主动传LINE或打电话给她。

其中有几个理由。

因为我之前有点气夕湖。

因为我不知道夕湖现在怎么看待我,而有些不安。

因为就算连络了,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因为我自己的内心,也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所以才隔了一段时间。

我认为无论是对于夕湖,还是对于朔同学,或是对于我,这么做都比较好。

就在我想东想西时,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到了夕湖的家。

蹲在大门附近的琴音小姐,正好进入了我的视野里。

她似乎在烧盂兰盆节的迎魂火,缕缕轻烟扶摇直上。

「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关心这类习俗呢」我不经心地想著。

心脏缩了一下。

夕湖与琴音小姐的感情很好。

夕湖想必连同我的事情在内,全都告诉琴音小姐了吧。

琴音小姐是生气,或是伤心,或是失望,还是……

去年秋天,我和夕湖的交情变好后,曾来这栋房子叨扰过好几次。

琴音小姐每次都非常高兴,欢迎我的来到。

她会端出点心与果汁,为我们做饭,还会开车载我们去购物。

当我提到家里的情况时,她泪眼汪汪地说「你好了不起,好努力哦,欢迎你随时来玩」,还像是真正的母亲般拥抱我。

我将手放在胸口,慢慢地深呼吸。

我走近大门,烦恼要说「您好」还是「晚安」。

「晚安。」

最后我从门外,朝著琴音小姐的背后打招呼。

缓缓转过来的表情似乎带著些许疲惫,但是……

「小内!?」

琴音小姐一晓得发声者是我,马上变得神采奕奕。

她慌忙站起来,喀嚓喀嚓地打开大门。

「哎呀~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琴音小姐走来抱住我。

高尚的香水味令我感到有点难为情。

「啊,呃……」

我设法想说些什么,却变得吞吞吐吐。

「对不起哦,小内,那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这样的低语声,从离耳朵很近的后方传了过来。

「不是的,真要讲的话,我才是给夕湖……」

「不,你错了。」

琴音小姐果断地说出这句话,松开手臂后退了一步。

「我大致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了。那自然是夕湖自己多方设想后产生的结果,至少那孩子也明白那么做会伤害到你与千岁同学。」

「所以我才要向你道歉。」她对我低头道。

「不过呢……」

在我做出回应之前,琴音小姐接著说了下去:

「我对于夕湖的行动感到十分高兴。抱歉,我是个偏爱小孩的母亲。

还有,让你们背负了那些言语……我也要说对不起。」

她再一次,深深低下了头。

「你等一下,我去叫夕湖来。」

我望著琴音小姐跑著消失于门扇另一侧的背影,露出小小的微笑。

尽管与我预料的反应完全不同,但很有琴音小姐的风格。

她果然是夕湖的妈妈。

到头来,这一天还是没能听到夕湖的声音。

琴音小姐向我道歉了好几次,以婉转的方式向我说明。

──不想和我说话,也不想看到我的脸。

……夕湖的反应不会是这样,她一定是……

──没办法和我说话,也没办法面对我。

我认为应该是如此。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

我和夕湖度过的时光,与和朔同学度过的一样长。

一开始感觉是他们让我加入自己的朋友圈,主动成为我的朋友;但回过神后,不知不觉间──

夕湖已经成为我诞生在这世上以来,第一个打从心底重视的女孩子。

所以她在想什么,我隐约能够明白。

到了明天,夕湖一定会基于与今天不同的理由,对我感到过意不去,至少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应该……是吧?

我明明已经对挚友首度的拒绝做好心理准备,仍感觉到被针扎到的痛楚,以及若是不留神就会遭到吞噬的不安。

明天她真的会和我说话吗?还会叫我的名字吗?我准备要做的事会不会是错误的呢?

我咬牙忍住几乎要满溢而出的丧气话,在心里呢喃著:

没事的,没事的。

我向琴音小姐告知「我明天会再来」后背向大门,不经意地,像是在倚赖什么地思考。

早知如此,就不用为了时间花费较久的场合,撒下以防万一的谎。

早知如此,我就能去帮他做饭了。

隔天傍晚。

我在大门前按了附有摄影机的对讲机后……

『小内……』

果不其然,夕湖来应门了。

「晚安。」

我这般说道,同时摸著胸口松了一口气。接著而来的是短暂的沉默。

反正我不急,便慢慢等,于是夕湖再度开口道:

『昨天对不起哦。可是,我还没……』

「不,没关系,今天就这样讲话吧。」

『……没关系吗?』

「如果对你而言这样比较轻松的话,我一点都不介意喔?」

我说著说著,产生了种怀念的感觉。

「呵呵,现在的夕湖,好像以前的山崎同学。」

『喂!?』

夕湖不由自主地拉高了音量。

过了一小段让她感到难为情的时间后……

『小内,你在生气对吧……?』

隐约像在求助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我在生气喔。」

『──唔。』

我斩钉截铁地地回以冷淡的答覆后,隔著对讲机也能感受到夕湖

倒抽了一口气。

我没有解释原因,反问她:

「夕湖你呢?我当时追著朔同学而去,你生气了吗?」

『……生气,是不至于。只是觉得有点寂寞?还是伤心?不对,都不是。我的心情或许最接近「对不起」吧。』

「这样啊。」

『小内,你果然……』

「我说呀,夕湖。」

我打断夕湖说道:

「我们至今为止聊了好多事,对吧?」

『嗯。』

「像是打扮、美容、社团活动、课业、过去的事、将来的事,还有大家与朔同学的事。」

夕湖发出「嘿嘿」的短促笑声。

『感觉最后那个话题都是我在说的。』

我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还记得我们会聊起这些事的契机吗?」

夕湖稍微思索过后,开口说:

『应该还是从你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去8号后的第二天开始的吧?』

「不对,那或许是我们当上朋友的契机,但并非变成像现在这种关系的契机。」

『像现在这种……?』

「挚友,可以这样说吗?」

『如果小内现在还认为我们是这种关系的话……

……当然可以了!』

她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有些兴奋。

这句话让我感到安心,同时也使我咬著嘴唇想著「对不起」。

「真正的契机是──」

我设法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说道:

「在那一天。」

我向一定在看著监视器的夕湖别过了目光。

「──我们分担了彼此的软弱。」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违背自己的心灵。

『咦……?』

「没有错吧,夕湖。」

『为什、么……』

「你觉得只有你一个人在承担著吗?」

『这……』

「我也一样。」

我说完后,靠在围栏上避开摄影机。

幸好是隔著对讲机。

因为我们现在一定露出不想被对方看到的表情。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会再来。」

『唔、嗯。』

「不过,那会是最后一次。」

『咦……?』

「明天见,夕湖。」

我没有等待夕湖回应便迈出步伐。

不知何时之间,附近的天色已经变得昏暗。

朔同学有好好吃饭吗?

盂兰盆节最后一天的傍晚。

我来找夕湖时,琴音小姐正在烧送魂火。

焚烧木炭的气味,让我隐约想起遥远的夏日。

琴音小姐确认到我的身影,面带微笑点了点头,不发一语地进入房子里。

我一按对讲机,夕湖就来应门,像是已经等待许久似的。

『小内!?』

「晚安。」

『昨天你讲了很可怕的事就回去了,我很不安……』

「我已经事先告知今天也会来了呀。」

我不禁露出苦笑,继续说道:

「欸,夕湖你打算保持现状到什么时候呢?」

『现状是指……?』

「你就这样逃避面对朔同学,逃避面对我们,这样好吗?」

『唔,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已经正大光明地面对朔了喔?结果却变成那样,我有什么办法嘛!就算我不知道以后该露出什么表情见他,也是无可奈何的嘛。』

「你真的有去面对朔同学吗?」

我明白会伤害到挚友,但我还是要说。

『这是……什么意思……?』

「至少在我看来,你没有去面对他。」

『好过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那么,你真的不会后悔吧?」

『……唔。』

「就讲到这里吧,可以吗?」

『小内,你从昨天开始就怪怪的,一直在讲著讨厌的话。』

「嗯,我自己知道。」

『对不起,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你还不愿意让我见你吗?」

『对不起,对不起。』

「那就……咳、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等一下,小内,怎么从刚才就有什么声音?』

这样啊,原来夕湖没有看著监视器。

不过我为了不让她发现,也避著摄影机就是了。

我拨开已经淋得湿透的浏海答道:

「呃,下了点雨。」

这句话一说完,通话就中断了。

玄关的门立刻打开了。

「小内!?」

于是我向终于肯露面的夕湖,说著「好久不见。」露出微笑。

「变成这副模样,有点难为情就是了。」

突然下起来的雨在转眼间增强,等我发觉时,全身都淋成落汤鸡了。

夕湖的表情扭曲,整个人快哭出来了。

「你这笨蛋!为什么不立刻说呢!你会感冒的啊。」

她还穿著室内便服就慌慌张张地飞奔出来,打开大门。

「抱歉抱歉,因为重要的事情讲到一半时才开始下雨。」

「不是这个问题──!」

夕湖直接拉著我的手,两个人冲进玄关。

「妈妈──!快拿几条毛巾过来!」

她一叫道,琴音小姐从走廊后方探出了脸。

「啊啊~都怪你,小内好可怜哦~」

「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

「言归正传,我会拿毛巾过来,你就用毛巾包著小内,带她到浴室去吧。正好我已经放好热水了。」

我慌张地挥挥手说:

「这、这怎么好意思。」

琴音小姐傻眼地笑著。

「不,这可不是用毛巾擦拭就能解决的状态。夕湖,把人带走。」

「遵命!我会帮你准备好换洗衣物和新的内衣。」

「等等,呀啊!?」

到头来,我还是被她们两人拖到了浴室。

我大致淋浴过后,想说人家特地准备,便来泡一下热水澡。就在这时,夕湖在更衣处向我搭话:

「小内,我把换洗衣物放在这里哦。」

「嗯,谢谢。给你添了麻烦,真抱歉。」

「……我才要向你说抱歉。」

这句以失落的语气说出的话传到我耳里的同时,映现于毛玻璃上的轮廓往椅子上坐下。

夕湖战战兢兢地将话接了下去:

「我们才讲到一半,对吧?」

我将双臂交叠于浴缸边缘,下巴靠在手臂上。

「呵呵,都进到屋内了,结果还是隔著门讲话。」

「啊哈哈,真的耶。」

(插图013)

夕湖尴尬地笑了一笑,低声说道:

「『最后一次』是什么意思?小内你昨天是这么说的吧?」

光听声音,就可以感受到她的不安。

「绝交……」

「──我绝对不要!」

夕湖大声打断我说话,让我在感到过意不去的同时,轻声笑了出来。

她一定是从我说出口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著那句话的意义吧。

虽然我是故意这么做的,但说不定有点太坏心眼了。

「等一下,夕湖,听我说完好吗?」

「可是小内你说什么绝交。」

「你误会了,我是想说『并非绝交之类的意义』。」

「会让人搞混耶。」

「夕湖你反应得太快了啦。」

「我一直在想著要是你这么说,该怎么办才好。」

「说到底,一直不露脸的人可是你呢。」

「啊~你又说这种坏心眼的话。」

我再度让肩膀也泡进热水里。

琴音小姐放的入浴剂让热水呈现些微桃色。

令人静下心神的甜蜜花香隐然飘散出来。

我试著用双手当水枪射出热水,却「哗啦」一声,失败地喷到自己脸上。

「夕湖。」

我把头靠在浴缸边缘,呆呆地望著天花板说道:

「『像现在这样来找你说话,今天是最后一次』。」

「咦……?」

「我说的『最后一次』是这个意思。」

「你已经讨厌起我了吗?」

「唔~并不是这样。」

我以手掌捞起热水,又放回去。

重覆做了好几次这个动作后,我从浴缸里起身,站在门前。

「如果夕湖你一直这样什么也不说,一个人闹别扭的话……」

可能是感觉到我的气息,在毛玻璃的另一边,夕湖的轮廓也站了起来。

我将手轻轻放在门上……

「──从今以后,就由我陪在朔同学身边。」

清楚明白地如此宣告。

「小、内……?」

夕湖隔著毛玻璃,将手贴在我的手上。

「身为正宫的你若要让出这个地位,那由我升格上去,也无所谓吧?」

「等一下,你这是……」

「八月二十四日的祭典,下午五点半。」

接著我告诉她神社的名称与会合地点。

「要是你愿意三个人一起谈谈的话,你可以过来吗?

如果你不过来,我就直接和朔同学两个人去约会啰。」

「────唔!」

「啪当」声响起,夕湖离开更衣处了。

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打开浴室的门,并用浴巾擦拭身体,穿上夕湖为我准备的全新内衣裤与连身裙。

啊,这件衣服,是之前……

夕湖表示「我穿起来不太搭,送你好了?」并传照片过来的那件连身裙。

我捏紧了胸口。

之后我迅速吹乾头发,向琴音小姐道谢过后走出房子。

夕湖似乎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等你哦,夕湖。」

我在大门前抬头望著窗户如此呢喃,离开了夕湖的家。

所以你再等一下哦,朔同学。

──于是到了今天。

夕湖来祭典了。

我虽然相信一定没问题,但心里某处还是一直存著不安。

如果错过今天的黄昏,我们将会再也无法恢复为本来的关系。

不知为何,我如此确定。

当夕湖站在鸟居背后的身影进入眼里时,我不禁产生了想要去抱住她哭泣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了下来。

『──所以,来谈谈吧。』

我道出这句话。

牵住的手十分温暖,使我好高兴。

所以我就这样与他们肩并肩地走了出去。

朔同学、我、夕湖。

他们好像有点困惑,但还是不发一语地跟著我走。

若要说重要的事情,祭典会场有些过于吵闹。

我们来到了离神社徒步五分钟距离的养浩馆。

我们各自付了入园费后,进入内部。

这里曾经是福井藩主松平家的别邸,经过整修的游步道围绕著庭院正中间的大水池。

我不太清楚详情,不过重现当时数寄屋构造(译注:日式建筑的样式之一,为茶室风格。)的宅邸映照在水面上的景色十分美丽,尤其夜间照著灯光的时期会有许多人到访。

不过在平日,观光客人数便没有那般车水马龙。

我本来打算如果有其他人在就移动至隔壁公园,但环顾四周后,看来只有我们而已。

入园截止时间也快到了,想要安静地说话,这里应该很适合。

我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其实很想慢慢走一走绕一绕,不过我们还是转过游步道,在宅邸檐廊坐了下来。

坐下时的相对位置依旧是朔同学、我、夕湖。

眼前尽是庭院的鲜艳绿意,夕阳照射下来,映现于水池的景色闪闪发光,随波摇曳。

吹过宅邸的凉风,隐约带著树木与榻榻米宁静舒适的气味。

「好了,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一说完,两旁人的肩膀都震了一下。

由于我们靠在一起坐著,两人的感情似乎直接传递了过来。

「说到底……」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朔同学先开口了:

「我们三个人,到底要说什么才好?」

我轻轻地微笑后回答:

「我想有很多事可说。朔同学,你没有事想问夕湖吗?」

「…………」

朔同学没有反应,于是我接著说:

「我有哦。」

我轮流看过两人的脸后──

「──举例来说,像是夕湖为什么要向朔同学告白。」

──道出为了这一天而藏在心里的话语。

「「──!」」

倒抽一口气的气息从两旁传递了过来。

「这……」

朔同学痛苦地回答:

「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朔同学的意思是说,因为夕湖想要与你成为男女朋友是吗?」

「唔,是啊。」

「真的是这样吗?」我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朔同学以有点生气的表情看著我,就像是想说「你在轻视夕湖的心意吗?」。

不,你误会了,不是这样。

我在心里这般低语,然后继续说道:

「朔同学你被告白时,都没有任何疑问吗?」

朔同学听了我的问题,稍微思索过后开口道:

「……老实说,我当时想著『为什么要挑现在?』,毕竟学习营才刚结束。可能只是我很迟钝而已,但该怎么说,当时的气氛应该不会发展成那样。」

「嗯嗯,我是没有经验,但被亲近的朋友告白时,一般来说都是循序渐进,慢慢培养出那样的气氛对吧。不过夕湖平常就一直在说喜欢你,状况或许有点特殊就是了。」

朔同学似乎是回想起往事,哀伤地垂下目光。

不知何时之间,夕湖紧紧握著我的浴衣袖子。

我轻轻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接著说下去:

「只有这样吗?」

「……嗯,应该是。」

「我觉得还有更不自然的地方。」

「不自然的地方?」

夕湖用力抓紧我的袖子。

彷佛在表示「不要说出来」似的。

对不起,可是。

不这么做的话,就无法前进。

我直直地将脸朝向前方。

「──追根究柢,夕湖为什么要选择在那个场合下告白?」

朔同学有所惊觉般地看向我。

「是因为那里是被我们的回忆渲染的场所吗?」

我说著,眯起眼睛摸索记忆。

或许朔同学的心里某处也感到纳闷。

我牢牢地握住夕湖的手。

「并非如此,问题在于为什么要特地在大家面前告白。」

「「───!!!」」

我不再等两人回话,接连不停地说下去:

「告白一般会选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这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事。

即使是透过电话或LINE也无所谓。

举例来说,两人已透过共同的朋友得知彼此的心意,再来就只剩下要由谁来告白。如果是这样的关系,倒还能够理解。

然而,这次的情况并非如此。

夕湖也想必明白万一被拒绝,会对大家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对朔同学产生重大影响吧?

就算告白成功,如果悠月、小阳、我都喜欢朔同学,亲眼目睹这种状况,对我们而言就是有些残酷的打击了。

夕湖的确有著天真无邪地将人耍得团团转的一面,但我明白你不可能没察觉到这种可能性。

……因为,我是你的擎友。」

不知不觉间,夕湖将额头贴在我的手臂上发抖,我轻轻摸著她的头。

「更重要的是……」

即使如此,还是要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夕湖,你有一丁点儿想过告白或许会成功的情况吗?」

朔同学听了我的话后,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小内……」

夕湖眼里积满了泪水。

我从束口袋里取出手帕,帮她擦泪。

「我在想,是不是与那一天的事情有关呢?」

夕湖一直低著头,紧紧捏著膝盖上的裙子。

「你可以告诉我们吗?」

「可是,这件事,唯独这件事……!」

「没事的,没事的。

我也会与你一起承担的。」

我轻拍

了几下挚友颤抖著的娇小背部。

我•柊夕湖……

──是个狡猾,又讨人厌的女生。

我对小内产生兴趣的契机,是决定谁当班长的那场班会。

因为我给她添了麻烦,所以隔天我再度去向她好好道歉。

一开始我只有这种打算,但温和文静的小内对朔显然表现出厌恶的态度,让我觉得满有趣的。

那时候我很好奇小内是不是也和到昨天为止的我一样,有隐瞒著大家的另一面。我想更加瞭解她,开始会找机会和她说话。

小内是个讲话十分细心的女孩子。

她一面思考一面慢慢地将话说出来,彷佛在祈愿自己说的话不要伤害到任何人似的。

班会那件事也是,对于讲话时不会想太多的我而言,最初觉得小内这样的态度很新鲜,与她多聊几次后开始便感到安适,进而有了些寂寥的感受。

周遭的人总是给予我特别待遇,让我感受到与他们之间有著一道透明的墙壁;而小内似乎是在自己的周围围起透明的墙壁排斥他人,不让任何人踏入其中。

在我眼里,她看起来像是在忍耐著什么。

看起来像是在围得死死的墙壁里,拚命寻求氧气。

不过,不知为何。

打从一开始,小内就只有和朔讲话的时候不一样。

她会显而易见地生气、感到不耐烦,或是回以强烈的词汇。

这个时候的小内,看起来像是稍微得以喘息。

或许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将小内与遇到朔之前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了。

到头来,我还无法缩短与小内之间的距离,就到了第二学期。

我下定决心,试著邀小内吃饭。

其中原因当然包括想与她相处得更为融洽,另外也期待著朔。

如果是朔,或许也能打破小内周围的玻璃墙。

所以──

我看到模样显然有异、从店里飞奔而出的小内时……

「朔,你快去追小内!!

这边由我们来处理。」

我毫不犹豫地打从内心如此叫道。

……接著到了第二天。

小内头一次叫我夕湖。

彷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氛围十分柔和且温暖,脸上不再是至昨天为止的僵硬笑容,而是有如蒲公英绽放开来的微笑。

这样啊,原来小内是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幸好交给了朔。

她一定和那时候的我一样。

『优空和夕湖你们实在太夸张了,不过是换个叫法而已。』

『朔同学没有资格插嘴啦。』

咦,怪了……?

那只是微乎其微的变化。

他们称呼彼此的方式改变了。

小内的口气变得像是在与亲近的对象说话。

昨天与今天,两人间的距离完全不同。

这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再说,她也开始以「夕湖」称呼我。

我抱著「要是有一天能这样就好了」的想法,邀她一起吃饭。

我认为朔能帮助到小内,才叫他去找小内。

所以说,这样就好了。

这明明是我期望的光景。

但是为什么?

我在与大家一起欢迎小内的同时,像是有东西哽在喉咙里似地,呼吸变得痛苦。

我就这样在内心的一隅存著纠葛,迎来一周后的午休。

我们这群加入了小内的熟面孔将桌子围起来,各自拿出午餐时……

「咦,朔你怎么会带手工便当来!?」

海人这般说道。

「你太大声了啦。」

朔傻眼地笑了。

「是说那个便当,是不是和小内的一样!?」

「嗯,有各种因素啦。」

「什么叫各种因素!?」

小内和朔,吃一样的便当……?

等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朔困扰地皱起眉毛,看向身旁的小内。

小内垂下眼角,像在表示「没事的啦」。

简直像是只适用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心电感应。

「因为啊。」小内主动开口道:

「我的双亲在我小学时就离婚,妈妈不在家里了。因此包含做饭在内,基本上所有家事都由我负责。朔同学也说他是一个人住,所以我就把做得太多的份分给他,大概是这样吧?」

「欸~朔你真了得啊。小内,我的份呢!?」

「浅野同学你不是总是会带大大的便当来吗?」

「NOOOOOOOOOOOOOOO!」

这些在我眼前表现的互动,一点都没有进到我的脑里。

朔吃的是小内亲手做的便当?

不,更关键的是。

小内和朔一样,也是由于双亲离婚使得家里没有妈妈,所以比起其他人,他们一定更能体会彼此的痛苦与悲伤。

我所期望却无法得到的、特别的连系。

内心开始躁动起来。

好狡猾。

这三个字在脑里浮出,让我不禁对自己感到毛骨悚然。

……咦,我刚才在想什么?

第一次听闻小内家里的情况,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个?

我真是差劲透顶。

纵使只有一瞬间,我竟然将新交到的朋友肯定十分哀伤的过去,视为用于与喜欢的男生缩短距离的便利工具。

明明我自己光是想像一下妈妈不在的情形,就难以忍受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吃了一口便当。

番茄酱与中浓酱各沾一半的汉堡排。

虽然是昨天的剩菜跟冷冻食品,虽然她不是很擅于做菜,但我总是像现在这样,吃著妈妈早起为我做的便当。

可是怎么办,今天不管怎么吃都吃不出味道。

脑中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去想的事,讨厌的想法却源源不绝地冒出。

朔追上小内后,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朔是怎么看待小内,小内又是怎么看待朔的?

交情才刚变好不久,为什么就能培养出那样的默契?

那一天,他们为什么会两个人一起上学?

小内的衬衫头一次变皱,是因为……

怎么办,这样下去的话──

──朔就要被小内抢走了。

明明是我先喜欢上朔的。

明明是我待在朔的身旁比较久。

明明是我邀请小内去8号吃饭。

明明是我拜托朔去追小内。

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感情。

至今为止,我不分男生女生,和别人都相处得很好。

有人恋爱了,我会为其声援,如果成功在一起了,我会真心为他们祝福。

但是,现在,我──

──喜欢上了朔,而说不定也喜欢上朔的女生不是只有自己。

我察觉这件极其理所当然的事实。

开学至今,确实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朔。

朔没有一一对我说明这些事,但我也透过传闻得知他实际被告白过。

不过朔基本上会与那些女孩子保持距离,多少有些交情的只有打女篮的悠月与阳。

就连她们两人,也只是朔在教室外遇到时会聊几句话的程度而已。

总是待在朔身旁的女生就只有我,所以我或许不知不觉间误以为自己对于朔是特别的。

若是朔恋爱了,对象只会是我。

在距离朔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理解他的女生只有我。

我过去都保持著气定神闲的态度。

但是,这样是大错特错的。

朔与小内之间的距离,正以现在进行式不断缩短。

说不定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和朔相处得比我还要亲密。

虽然我很爱作梦,妄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当上朔的女朋友……」。

然而这场恋情或许会在今天,或许会在明天唐突地结束。

因为,根本无法保证像当时的我一样被朔拯救的小内,不会像当时的我一样喜欢上朔。

根本无法保证,她不会立刻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朔。

于是,到了午休结束时──

「小内,放学后你可以陪我一下吗?」

我在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说出了这句话。

「嗯!今天没有社团活动,没问题喔

。」

我看了声音隐然有些开心的小内,心里感到一阵刺痛。

在我遇到朔之前,不知何谓恋爱。

所以我无法察觉,也无法抵抗催生于心里深处的、这份名为嫉妒的感情。

放学后,我向朔借了钥匙,与小内一起到屋顶上去。

我想带她去一次看看──我向自己喜欢的人说了这样的谎。

「原来屋顶是可以上来的啊。」

小内站在扶手旁,看起来很舒适地环顾四周。

我站到她身旁。

「其实需要申请,但朔有藏老师借给他的钥匙,好像可以随意出入。」

「啊哈哈,该说很像是他会做的事吗?」

「这么说来。」小内继续说:

「岩波老师曾说过我有些地方与朔很像。」

「唔,嘿,这样呀。」

「不过,岩波老师或许还是没有眼光吧,事实上我和他完全不像。」

小内眺望著远方的天空,让风吹抚著头发,眯细的眼睛里隐然带著怜爱。

啊,果然没错。

光是这张侧脸,就让我几乎察觉到了。

小内一定是抱著和我一样的感情,呼唤著朔的名字。

可是,说不定,现在或许──

「我说啊!」

我在左思右想之前,就先拉高声音叫道。

小内一脸愣愣地看著我。

「突然讲这个可能很失礼,不过我可以问你一件重要的事吗?」

「重要的事?」

我点了点头。

「我之后还想和你处得更融洽,所以一开始想要先弄清楚这件事。」

「嗯,我知道了。」

小内面向我,站得直挺挺的。

她那双自然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十分优雅,让我不禁看得有些入神。

「呃,就是……」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小内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顺带一提,我喜欢的人是朔!!」

当我回过神时,自己已经连原本不打算说的话都讲了出来。

我本来只是想要问小内有没有喜欢的人而已。

但这样子简直就像是在牵制她。

藉由先道出自己的感情进行牵制。

「咦……?」

小内惊讶地睁大眼睛。

「呃,这个……」

她的目光四处飘移,随即垂下了视线。

眉间起了小小的皱褶,嘴唇紧闭著。

仔细一看,本来谦和地交叠在一起的指尖已经解开,用力地握住了裙子。

她微微启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了起来。

这样的动作反覆了一会儿后,小内将右手放在胸口,闭起眼睛,「嘶哈」地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接著她下一次看向我时,脸上浮现了刚遇到她的那段时期的微笑……

「我没有。」

她清楚明白地如此表示。

她的瞳孔,隐然带著悲哀的颜色。

「唔啊……」

我不禁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果然不可以,这样是不对的。

必须立刻撤回我的发言,向她道歉。

──叽。

就在这时,屋顶的门开了。

「喂~我差不多要回家啰。」

朔将手插在口袋里,一步步走过来。

没关系,还来得及。

就向小内说「抱歉,刚刚的不算,明天再讲一次吧」。

所以,我紧紧握住颤抖的手,抬头看向蓝天……

「跟你说哦,朔~」

我开口了。

「嗯~?」

我朝著悠哉地打哈欠的男孩子,开口说道:

「──我喜欢你。」

不知不觉间,我的嘴唇挤出了微笑的形状。

在视野的一隅,小内的肩膀震了一下。

「啊~是是是,我也爱你唷。」

我朝著把我的话当作玩笑随便听过的朔……

「不是这样的!」

我一步、两步,走过去逼问他:

「是恋爱上的意义!

我是以男生与女生之间的立场说的!

是想要当你的女朋友,最喜欢你的意思!」

为了不让朔敷衍过去,我以认真的目光抬头看他。

然而……

「──唔,为什么……这么突然。」

在看到那张哀伤表情的瞬间。

连心灵都一起变得透明了。

啊,果然是这样。

「夕湖,我……」

所以──

「等一下!不用现在就回答我!」

我硬是遮住了他的嘴、他的感情。

「咦……?」

在朔说出决定性的某些言语前,我继续表示:

「我希望你明白我是这样看待你的。

不过,在未来的某一天正式告白之前,我还不需要答案。

就和至今为止一样,维持朋友的关系就好。

这样不行吗……?」

朔彷佛像刚才的小内那样,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后。

低声说道:

「……我明白了。如果这不算告白的话,要拒绝也没得拒绝。你的心意我现在先心领了。」

「嗯!那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吧!!」

……我是个狡猾又讨人厌的女人。

明明是自己想要与小内当朋友,明明是自己希望朔能帮助小内而推了他一把,明明自己终于能与小内交心而表现得一脸高兴,明明很确定小内喜欢朔。

却做了这样的事。

自己明白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却沉浸于甜美的余韵里。

朔没有拒绝我。

他说他心领我的心意。

我狡猾、骯脏,卑鄙又任性。

纵使如此。

我的脸在欢笑。

纵使如此。

我的心在哭泣。

──从那之后,过了约一年。

我与优空,不发一语地倾听夕湖说话。

她的模样痛苦不堪,令人哀怜。

我听得想落泪,深切地体会到夕湖说著这些事就等同在伤害自己。

在夕湖说话的途中,我不晓得已经讲了几次「可以了」来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屋顶上的那件事我当然记得,但她们两人之间谈过的那几句话,我是头一次听到。

也包括夕湖在讲著「最喜欢你」时,隐藏在背后的想法。

啊,这么说来。

我与夕湖,夕湖与优空,以及我们三人。

一直持续到这个暑假的关系性,感觉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唔咕,呜呜。」

夕湖讲到一半时开始抽泣,但她还是没有把话停住。

就像为自己的行为引以为耻,以及忏悔。

「呜、不起、对不起,小内。对不起,朔。」

优空在听夕湖说话时依然抚著挚友的背,还不时拿手帕为她擦泪。

不知道是不是优空的温柔,反而让夕湖感到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夕湖像是被斥责得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一直重复地向我们道歉。

「一开始就背叛小内,还以挚友自居;用了卑鄙的手段扯人后腿,还以正宫自居。我根本、就没有那么说的资格……」

我很想立刻向夕湖说「不对」。

想告诉她无论一开始的契机为何,我们一同相处过的时光依然毫无虚假。

可是,现在不能这样随便肤浅地安慰她。

夕湖痛苦地吁吁喘气,继续说著:

「其实我已经好几次想过,应该早点向你们说,应该早点向你们道歉,可是我真的好怕好怕好怕。」

夕湖握紧优空的浴衣。

「因为要是把这件事说出来,一切都将会结束。明明错在我身上,明明我一直骗了你们,让你们误会,我却还是……」

她一面「咿咕、噫咕」地喘气,一面以沙哑的声音说出:

「不想被小内,也不想被朔讨厌──」

像是竭力挤出,又像是在祈求,她如此叫道。

夕湖咳了又咳。

肩膀上下起伏,拚命地吸著氧气。

这般依偎在优空身上的模样,令我看了心如刀割。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

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不想要这样。

不当挚友也好,不当女朋友也好。

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你们身旁,就很足够了。

所以求求你们──

不要讨厌我……」

我该说什么才好?

该讲什么,才能让她好过些?

有什么事,是我能做到的?

就在我这样说不出话,僵在原地时……

「没事的,没事的。」

优空摸著夕湖的头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在那一天,分担了彼此的软弱。」

「小内……」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再问一次哦。」优空继续说道:

「夕湖,你有一丁点儿想过告白或许会成功的情况吗?」

我心想,为什么?

为什么?优空到了这种时候,还在计较这件事?

为什么脸上露出温柔的表情,却说出这种咄咄逼人的话?

「怎么……」

当我发觉时,夕湖的手正微微颤抖。

她发著抖,「咻、咻」地吸气。

夕湖一把擦掉眼泪。

──咚。

像在推开优空般,站了起来。

她以混杂著哀伤与怒气的眼神,交互瞪向我们两人。

「怎么可能会想过啊!!」

夕湖将自己的声音拉高到最大声。

「自从我喜欢上朔的那一天以来,我就一直在朔的身旁看著他!

每一天都想著朔入眠,想著朔睡醒!

现在的我无法成为朔的特别,这种事我自己最清楚了──!!」

「咦……」

这几句我想都没想过的话语,让我不禁道出真心话:

「那么,你为什么……?」

夕湖低著头,捏紧裙子。

「你们或许不会相信。」

她慢慢地开始说明。

「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要纠正那天犯下的过错,这是真的。

可是,朔、我,以及小内。

三人之间的关系,大家一起度过的时光,实在是充满太多幸福。

不知不觉之间,我沉浸其中。

心想『就维持这样也无所谓吧』。」

夕湖眯细了眼,像在缅怀往日。

「不过──」她接著说:

「我们升上二年级后,与悠月和阳成了朋友。

悠月透过跟踪狂事件,阳透过棒球与篮球,就像过去的小内一样,逐渐缩短了与朔之间的距离。

当我发觉时,我们已经不再是均等的正三角形。」

她将手指重复交叉于身体前方,隐然像在寻找著适当的说法。

「我要说真话啰。

到了二年级,我看到分班名单时,以及悠月与阳进来教室马上就过来打招呼时,心情上其实有点不舒服。

朔、小内、海人、和希,还有我。

我想说这样已经刚好,不用再多加一人或减少一人了。

而且我知道无论是悠月还是阳,与朔的交情都不错。

所以我半开玩笑地说正宫是我,妾是小内,来牵制她们。

我真的是个很讨人厌的女人呢。」

不知何时之间,本来已停下的眼泪又沿著她的脸颊滴落下来……

「啊~啊,如果她们两个。

也是像我一样讨人厌的女生就好了。」

夕湖笑了开来,掩饰自己的感情。

被彷佛溶入黄昏之中消逝而去的虚幻浸湿的瞳孔,映照著夕阳的朱色。

在我不禁要伸出手之前,优空就先站了起来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夕湖维持流著泪的笑容,继续说下去:

「我一开始本来以为或许会和悠月处得不好。

她马上就闹著朔玩,还会挑衅我。

纵使情有可原,纵使只是暂时的。

但她当上了我梦寐以求的、朔的女朋友。

所以我不时会和她吵嘴。

可是,我第一次碰到在时尚或美容方面能说出那么多见解的女生。

我还和她约好下次一起去金泽购物。

她平时虽然冷静,有时却非常顽固,也有为了某人而拚命努力的可爱之处,所以……

我很喜欢悠月。」

夕湖发出「欸嘿嘿」笑声时,可能是眼泪从上扬的嘴角流了进去,她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至于阳,我一开始就觉得她很帅气了。

她拥有能赌上自己人生的事物,朝著目标一个劲儿地向前冲刺。

就像是还在打棒球时的朔。

所以很理所当然地,能让朔重新站起来的人是阳。

她很不擅于打扮或化妆这类较偏向女性的事情。

然而她为了重视的人,还是会拚命学习这方面的事。

她摆出那么认真的表情请我教她,我实在无法拒绝。

我也很喜欢阳。」

夕湖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她一面打著嗝,一面吸著鼻水。

纵使露出平时绝对不会让人看到的表情,她还是不打算停止述说。

「欸,朔,我不小心看到了。」

夕湖有些歉疚地垂下目光。

「在烟火大会那一天,我去找你的时候。

悠月拉著你的浴衣。

你们两个人一起看著烟火。」

「──!!!那是──!」

她打断我的话,继续说道:

「我在学习营的晚上,试著问大家:

『大家现在有喜欢的人吗!?顺带一提,我喜欢的人是朔!!』。

就和那一天对小内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夕湖可能已经无法再掩饰,表情扭曲了起来。

「然后呢。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说出真心话。

无论是悠月还是阳,小内依然也是。

当然,我不晓得大家是否真的喜欢朔。

或许只是不想告诉我而已。

可是啊、可是啊──」

为了不倒下去,她踏稳双脚、紧握拳头。

「露出那么幸福的表情看著烟火的女生,怎么可能对朔没有任何想法嘛!

那么激动地为朔的比赛声援的女生,怎么可能对朔没有任何祈愿嘛!」

「又来了。」夕湖低语著:

「我又一次妨碍了重要的朋友。

都怪我在朔的身旁大剌剌地喊著我喜欢他。

都怪我明明不是朔的女朋友,却以朔的女朋友自居。

有的人顾虑到我,无法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感情。

有的人无法面对自己喜欢他人的感情。

明明我从小时候一直期望的──

就是能打从心底重视的朋友,以及喜欢的对象。」

等一下,莫非、你的意思是……

「所以,我认为必须由我来做个了结。

在那天,在那屋顶上,是我最先耍诈的。

其实我根本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告白呀!

可是、可是、可是──」

夕湖一度咬紧嘴唇,又硬是将嘴唇张开。

「这样下去的话,小内、悠月、阳……」

她痛苦地按住胸口。

「更重要的是,我最喜欢的朔。

只要有我在,温柔的你一定为了不伤害到我,为了不让我露出悲伤的表情。

会迟疑于往前踏出一步。

会对自己的心灵说谎。

会无法对喜欢的人表明心意。

所以!!!!!!」

夕湖双眼含著满满泪水,但还是直直地注视著我。

「为了让我重视的人,能够好好重视自己的特别──」

她挤出所有的心力喊叫后,就像断了线般,从膝盖开始无力地跪倒下去。

(插图014)

「夕湖!」

「夕湖!」

站在身旁的优空蹲了下去,我也慌忙地仿效她。

可能是一直边哭边说话的缘故,夕湖吁吁喘气,呼吸很急促。

优空温柔地抚著夕湖的背,开口道:

「对不起哦,夕湖。

很心酸吧,很痛苦吧。

谢谢你把这些事讲出来。」

我听著这几句话时,用力地咬著嘴唇。

我对于自己的愚蠢厌恶至极。

我没能察觉到任何一件

事。

我明明一直待在夕湖的身旁。

我应该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女生。

没想到,那场告白,打从一开始──

──就并非是以起始为目的,而是以结束为目的告白。

于是,我终于理解优空想要告诉我的事。

在我开始思考前,嘴巴就先动了起来:

「那么,莫非,你会特地选在大家面前告白,是因为……」

稍微镇定下来的夕湖发出「欸嘿嘿」的笑声,刚才像是著了魔的模样已不复见。

「我不是说过了吗?朔你很温柔。

如果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向你告白,一定会被你当作没发生。

你会对其他女孩保密,以无异于过去的态度与我相处。

这样是不行的。

必须在大家面前,彻底地结束这段感情才行。

必须告诉大家,这件事就此告终。」

「……唔,夕湖,你真是个笨蛋。」

战战兢兢地伸过来的手,轻轻地触碰我的脸颊。

「我给你添麻烦了。

可是,你是我的英雄。

我相信你不会因为这种事而一蹶不振。」

从眯细得有如要封上信封般的眼角,滴下了有如玻璃珠的泪水。

我紧紧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我让夕湖的手臂绕过我的肩膀,使她慢慢站起来。

这么纤细的身体。

到底承担了多少事物?

我和优空两人就这样搀扶夕湖,让她坐在檐廊上。

夕湖难为情地说道:

「这样一来,我就把话全都说出来了。」

优空露出温柔的目光点了点头。

「嗯。」

她顺势往夕湖身旁坐下。

「那么,接著就轮到朔同学了。」

优空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她会向我这么说,我并不感到讶异。

夕湖都把这么多心里话倾吐出来了。

我怎么能光是听过就算。

可是,到底,该说什么──

优空看著语塞的我,开口说:

「我来帮你起个头吧?」

于是她以若无其事的口气……

「──为什么朔同学在拒绝告白时,要特地说那种话呢?」

突如其然地,触及了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核心。

「唔,优空……」

旁边的夕湖不解地歪著头。

「小内,那种话是指什么?」

优空看了我一眼后,回答道:

「就是那句『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

夕湖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感受,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低下了头。

「所以,那是因为、朔有……其他、喜欢的女生……」

「不是喔。」

优空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句话。

「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朔同学会清楚明白地说出『我有其他喜欢的女孩子』。以朔同学的性格来想,这种时候应该不会特地选择『我心里有其他的女孩子』这种暧昧不明的表达方式。」

夕湖有所惊觉,睁大了眼睛。

「的确没错。咦?可是,这样的话……」

「嗯,我现在……」

优空再度往我这里看过来。

「就是在问朔同学这件事。」

我低著头站在两人面前,握紧了拳头。

「……抱歉,就只有这件事……」

我打算将此事作为终生怀抱的秘密。

因为,实在太不像样。

因为,实在过于任性。

因为,实在过于傲慢。

因为,实在太不优美。

因为,实在太没有千岁朔的风格。

另外,也因为实在太对不起夕湖。

「我不能说。」

对不起,夕湖。

对不起,优空。

对不起,大家。

──就在这时,「喀啷」一声忽然在心底响起。

健太说了:

『你就去和他们相互理解啊!』

七濑说了:

『千岁你也别朝著错误的方向固执己见(装模作样)了。』

阳说了:

『在产生男女感情之前,不都是重要的伙伴吗?』

──啊啊,是这样啊。

我将手伸进口袋,寻找家里的钥匙。

系著钥匙的,是与夕湖一起买的皮革钥匙圈。

啪、啪、啪。

像在拼凑拼图似的,大家的面孔一一浮现在脑里。

重要的朋友,已经告诉了我重要的事。

海人为了喜欢的女生,在大家面前激动地发飙。

就连那老是一脸从容的和希,也对于自己的逊色之处有著内心纠葛。

天真烂漫的夕湖,也面对自己的软弱而作出了断。

『──所以,来谈谈吧。』

优空到底知道了多少啊?

我看著两人的脸,短暂地闭上眼睛。

「……一年前的、那一天。」

我胆战心惊地,开始述说。

「一开始夕湖在屋顶上向我告白时,最先浮现在我脑里的是『又来了』和『饶了我吧』这两句话。」

夕湖的身体震了一下。

「抱歉,我在念高中之前也曾被本来视为朋友的女生告白,拒绝之后,结果与本来相处得很好的朋友们疏远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到烦人的地步。对于这种事,我感到很厌腻。」

而且我一年级时,都以远比现在慎重的态度评估与他人之间的距离。

我想我当时面对伙伴们,也没有完全敞开心灵。

「但与此同时,我也真心地喜爱、珍惜与夕湖、和希、海人,以及当时交情才变好没多久的优空一同共度的时光。虽然不是恋爱感情,但我肯定怀有今后也想要与夕湖一起相处的心情。」

如果是毫不重视的对象,我可以只讲一句「对不起」后就到此结束。

就是因为无法这么做,我在那个时候才会迷惘。

「所以,当夕湖说我不用回答时,我就顺著你,依赖了这句话。当然,被夕湖这样的女孩子喜欢,感觉其实也不坏;而且若是接受她的提议,大家之间的关系还能再持续一阵子。」

我紧咬嘴唇,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要为夕湖著想,就不应该让你抱持著期待,斩钉截铁地拒绝掉才对。我虽然想著总有一天必须为这段暧昧的关系作个了结,但与大家一同度过的时光经过得愈久,便愈是感到舒适,结果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所以──」我以自嘲的口气笑道:「夕湖你要说你自己骯脏、卑鄙的话,那我也一样。」

就在我不断重复著这样的行为时,夕湖她先踏出了一步。

「这件事说起来,真的是既不像样又难看,还很无趣。」

我抬起头,再度看向两人的脸。

「你们愿意听吗?」

夕湖和优空不发一语,点了点头。

我在难为情得就要发起抖来的膝盖上贯注力道后──

「──我的心里有夕湖在。」

说出至今为止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话。

「咦……?」

夕湖讶异地睁大眼睛。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

「当我在那个屋顶上被告白时,夕湖对于我而言,仅止于交情很好的朋友。

但是,从那之后过了约一年。

不,从入学以来一直就是这样了。

夕湖总是陪在我身边。

我其实想著『她马上就会厌倦了吧』。

想著『不用多久,她就会离开了吧』。

然而别说是厌倦了,别说是离开了,时间经过得愈久,夕湖就愈信任我、依靠我,还说我就像个英雄。

……老实说,这或许对我造成了一点压力。」

「朔,我……」

我苦笑著,举手制止想要站起来的夕湖。

「我不明白夕湖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感觉比起真正的我,夕湖眼中的我被美化了不少。

我心想,她是否把自己的幻想加诸在我身上了?

我在教室被告白时,这样的想法变得更为强烈。

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话语,居然是夕湖喜欢上我的契机。

我心想著『这单纯只是一见钟情吧』。

……然而,反过来说。

因为有夕湖在身边看著我。

因为她期待著我,因为她对我说『你做得到』。

我才会想要当一个固执己见、爱装模作样,且不让她失望的人。

这是千真万确的。

夕湖总是像这样,带我见识(告诉我)我所不知道的景色(感情)。」

我打从心底,将分开之后才察觉到的思念,传达出去。

「不知何时之间,夕湖在我的心中成了非常重要的存在。」

在这句真心话招来误解之前……

「但是!」

我难堪地拉高了嗓门。

因为不这么做,我可能会逃走。

可能会以平时的轻浮言语敷衍过去。

我将颤抖的嘴唇内侧咬到出血后……

「……纵使如此,我的心里,还是有、其他的女孩子。」

将差劲透顶的一句话,吐露出来。

视野变得歪斜,平衡感出现问题,膝盖疲软得几乎要跪倒下去。

哈哈,有够逊的。

和女孩子讲话,居然是这么地──可怕。

「欸,朔,你的意思是……」

夕湖刺探地问道:

「如果我没有很离谱地、误会的话……」

我认为接下来的话不能交给她说。

我以握紧的拳头用力捶了一下大腿。

夕湖已经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她勇于面对自己不愿意去审视的那一面,将不想被知道的事告诉我们。

所以,我也要──

「我把夕湖视为一个女孩,非常地重视你。

可是,我同样重视的女孩──

不只有夕湖而已……」

──尽其所能地、诚挚地,暴露出不诚挚的内心。

「每个女孩,都给了我许多无可取代的事物。」

想要一起相处、如同家人般的存在、与自己同类型的人、可以并肩奔驰的搭挡、憧憬的象徵。

『你太习惯承受他人的爱,所以不知道怎么爱人吧?』

明日姊说得不错。

我学的尽是闪躲。

无论何时,他人主动释出的爱都是有保存期限的。

期限到了,就会将那份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就像是收件人不在时,可以轻易变更寄送处的试用品。

我曾经达观地这么想。

就算我拒绝了,也会立刻送到下一个人手上。

可是,现在,头一次。

──思索起爱的时候。

五颜六色的上锁信箱并列于眼前。

只能从中选择一个信箱,将信放进去。

只要决定了投递处,就再也无法取消。

当我发觉时,眼角已渗出泪水。

嘴唇在颤抖。

「滋嘶」一声,我短促地吸著鼻水。

所以我、我──

「我不晓得该将哪一份感情,命名为爱情。」

只能从中择一,让我害怕得无以复加。

静悄悄的一片沉默。

我暴露出来了。

将如此丢人的内心暴露出来了。

在重视的人们面前,

将绝对不想被人知道的、优柔寡断的难堪一面暴露出来了。

看似感到困惑的夕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要是你直接说出来,

要是你告诉我,

不管要我等多久,我都可以等到你找出答案。」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来──!!」

我激动起来,不禁拉高了嗓门。

夕湖害怕地抖了一下。

但是,溃堤而出的感情已经无法停息。

「我到底该怎么说才好?难不成要说『我喜欢夕湖,但另有其他在意的女孩子,所以你就等到我决定好为止吧』?面对那样真情表达心意的对象?跟她说我还在挑,叫她排队等候吗?」

我咬牙切齿,维护著若有似无的形象。

「就算心底的真心话再怎么差劲透顶,我也不想成为让重视的人承担这种想法的男人。」

因为这样,就不是夕湖喜欢的千岁朔(英雄)了。

「可是,至少,你可以保留回答……」

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不就是这般拖延之后走进的死胡同吗?」

「唔……」

我要讲的话就到此结束。

现在的我无法回应夕湖的感情。

虽说如此,这段扭曲的关系也难以再维持下去了。

所以这片黄昏,就是我们的终点站。

我们两人就这样低著头时……

「──这样不就好了吗?」

一直保持沉默的优空站了起来。

「「咦……?」」

夕湖与我的声音偶然地重叠在一起。

优空以小指顺了顺贴在脸上的头发后,将话接了下去:

「夕湖就继续喜欢著朔同学,

朔同学就继续去寻找你认为是爱情的感情,

这样,不就好了吗?」

「所以说,这么不诚挚的……」

「──朔同学。」

优空打断我的话,一针见血地表示:

「你是不是误以为只有你是选择的一方?」

「什……」

这是、什么……

「就如同你拥有选择的权利,夕湖、悠月、小阳,以及我,当然都拥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

喀啷,优空向我走近一步……

「朔同学你要这么想是你的自由,

但你没有资格以你的价值观来判断我们的爱情是否诚挚。」

就像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她严厉地向我直言。

「无论对方再怎么拖延回覆,就算对方一直摆出嗳昧的态度,只要还存有一丝可能,就继续紧追不放,我认为这样的爱情很诚挚。」

优空稍微让口气放软,淡然地继续讲道:

「诚恳地请对方等待自己整理好心情,我认为这也是诚挚。」

选择爱情的权利……

在我反覆思索著这句话时──

「所以说,朔同学以及夕湖,

都不需要为他人的爱情负责。」

优空以带著劝诫的口气表示:

「『在这种状况下向我道歉的意义,你最好多思考一下喔?』你还记得我说过这句话吗?」

「……当然记得。」

这句话一直像根针一样,刺在我心里拔不出来。

「那我现在可以问你这件事吗?为什么你和西野学姊出去,要向我道歉呢?」

「就说了,你一没来我家,我就去找别的女生……」

她「哦~」一声,回以意味深长的表情。

「意思就是说,你觉得我听到这件事后,会不高兴对吧?」

「咦……?」

「也就是说,原来你下意识地想著我会为你吃醋啊。」

「什──」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傲慢呢?」

优空以责备的口气说道。

我当时自然没有这样的想法。

……理应没有。

无关乎对方是男是女,一直支持著我的优空一没来我家,我就像等待已久似地马上与其他人跑出去玩──我是在这样的意义上道歉。

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对方是和希,是健太呢?

想必我不会特地向优空道歉吧。

像这样化成言语后,我才发觉──

原来我在那个状况下道歉,会变成那种意思啊。

不,说不定我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以那样的意义向优空道歉的。

也难怪她会斥责我傲慢。

优空稍微放松表情后,开口说道:

「不过那时你之所以会道歉,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在装生气开你玩笑吧。」

「先不提这个……」她继续说:

「就算有女生因为朔同学的行动吃醋、伤心、痛苦,那又如何?你有什么必须连这种事都要在意的理由吗?」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逼问,却隐然带著殷切。

「之前我也说过了,如果对方是自己的恋人就另当别论,但既然没有交往的话,喜欢人的女生本来就该对自己的感情负责,

至少被喜欢的人没必要因此感到歉疚。」

「优空……」

优空闭上眼睛。

「──因为任何人,都有不选择那份爱情的自由。」

静静地如此说道。

「……如果不想受伤,如果只能付出到这点程度,那大可选择和别人谈恋爱。」

我不经意地回想起学习营的最后一天。

明明没和七濑谈恋爱,我却在烤肉途中产生了难堪的嫉妒情绪。

那么,关于此事。

是没有顾虑到我的心情,与和希一同度过悠闲时光的七濑不好吗?

是在我面前开心地谈著和希的七濑不好吗?

七濑必须为我的嫉妒负起责任吗?

──绝非如此。

「我换个说法吧。」优空继续讲道:

「在夕湖因为被甩而伤心的状况下,到你家去的我、悠月、小阳,都是不诚挚的吗?」

「不是那样!大家只是想要让我打起精神……」

优空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转换了话锋所指。

「那么,夕湖你在我去你家之前,都没有与任何人见过面吗?」

夕湖低著脸,摇了摇头。

「……自从那一天以来,海人都一直来我家安慰我。」

优空再度看向我。

「欸,朔同学。向男生告白被甩了之后,立刻接受其他男生安慰的夕湖,可以说是不诚挚的吗?」

「怎么、可能呢?在自己软弱时,依靠朋友是天经地义的。」

我听到有海人陪在夕湖身旁时,反而还打从心底放下心来。

「再说,拒绝她的告白的人是我。

之后无论夕湖和谁做什么事,我都没有责难她的理──

咦……?」

不经意地,我对于自己说的话产生了既视感。

优空看了我的反应后微微歪头,「呵呵」两声,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我对于朔同学,也是抱持著一模一样的想法喔。」

会觉得有听过,是理所当然的。

『朔同学你是在包含我在内的大家面前,很乾脆地甩了夕湖哦。既然如此,无论你和谁做什么事,你有感到歉疚的必要吗?』

优空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说这件事。

我心想,为什么?

为什么在想著自己时──

「你自己一个人去受重伤,好好品尝痛苦的滋味吧。拒绝告白后还与其他女生相处,根本不可原谅」、「到头来你还是依赖著优空以及其他人的温柔,真卑鄙」,明明总是想这样辱骂自己。

为什么一置换成夕湖后──

「希望有人能陪在夕湖身边,听她说话。如果可以,希望有人能安慰她」、「我一点都不重要,拜托、拜托让她能尽快止住泪水」。

……我就会……如此祈愿呢?

单纯是告白方与被告白方的不同吗?

可是,如果告白的人是我,而拒绝的人是夕湖。

我肯定还是会责备自己,希望夕湖不要受到伤害。

优空像是看准了时机,将话接了下去:

「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

朔同学你是由于说出真话会显得对夕湖不诚挚,才选择那种答覆对吧?」

「一言以蔽之,应该就是这样……」

「在我看来,你这样的态度,依旧是连同他人的爱情都想要一并负责。

如果你的心里也有夕湖存在,那你其实不想现在就说出答案,对吧?

应该是想要再有多一点时间思考,想要面对自己的感情对吧。

既然如此,这样不就好了吗?」

「可是……」

「这样的态度是否诚挚,由喜欢上你的夕湖来决定就好了。」

喀啷、叩隆,优空走了过来。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胸口。

「我,还有夕湖肯定都是。我们都不希望自己害得你一个人去逞强、去忍耐、去放弃某些事物。」

她握紧我的T恤……

「『我们来当彷如家人,互相弥补彼此缺陷的朋友吧』。说出这种话的,可是朔同学你喔?

家人不对自己诉说事情时的焦躁感,家人不仰赖自己的寂寥感。

提醒了我这些的,不正是你吗?」

她瞳孔浮现哀伤的色彩,抬起头看我。

「如果你真的重视我们,就让我们一起背负你的担子。」

优空轻轻执起我的手,举在胸前。

「夕湖也是。」

她向夕湖伸出另一只手,将夕湖的手放在我们手上。

从下到上的顺序是优空、我、夕湖。

三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优空阖眼后说道:

「没有必要为了其他人,让自己的爱情告终。不要在意周遭的女生,如果喜欢对方,就大声喊出来。这并非软弱,而是坚强。」

「可是,小内……」

「向喜欢的人传达爱意非常需要勇气。如果对方是重要的朋友(人),更是如此。在被拒绝的那一瞬间,就无法再继续维持至今为止的关系。若将心意藏在心里,至少能仅仅待在对方身边。」

夕湖叠在我手上的手抖了一下。

优空缓缓睁眼,继续说道:

「──不将心意传达给对方,也是我们的选择。

所以,夕湖你没有任何理由要为此负责。」

她隐然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们两个人。

朔同学为了别人,立刻就会想要牺牲自己。

夕湖总是在想著比起自己更为重视的人。」

从下方托著我手掌的手,传来阵阵暖意。

「像你们这样的两个人,不可以为了彼此著想擦身错过。」

「优空……」

「小内……」

「我们长大的环境不同,价值观与性格截然相异。

而我们知道彼此的不同,依然选择互相依偎。

所以在彼此互添麻烦的同时,大家各自自由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不就好了吗?」

这……

「这可是你(朔同学)告诉我的哦?」

优空脸上浮现有些淘气的表情。

「所以……」她说:

「以后,说不定又会受伤,说不定会伤到对方。

但就算如此,彼此仍然希望聚在一起的话──」

优空将另一只手放到最上面,以双手轻轻握住我们的手。

她像是在保护著即将断开的绳结,将绳结重新牢牢系住。

「──就把彼此的手,系在一起吧。」

宛如包覆住一切的优柔天空,她说出了这句话。

「直到未来能为了自己,面对爱情的那一天。」

(插图015)

啊啊,这样啊。

优空就在离得这么近的地方,守望著我们。

鼻腔深处感到一阵刺痛,我几乎要不假思索地回握交叠的手。

这样的温柔,这样的温暖。

是我可以依赖的吗?

是我可以追求的吗?

我会不会又看漏了什么?

我应该没有误会吧?

就在这时……

「──等一下!!!!!!!!」

彷佛不让事情就此告终,夕湖叫道。

她解开系在一起的手,抓著优空的肩膀晃动。

「欸,那小内你呢!?

小内你的心情又位于何方!?」

「咦……?」

──滴答。

一滴眼泪,从优空的脸颊流了下来。

为什么会落泪呢?

我•内田优空,轻轻碰触自己的脸颊。

指尖沾得湿凉,放在眼前便反射出闪闪发光的落日余晖。

平时有些怕羞而没涂上的指甲油。

为了配合浴衣,我选了堇紫色的指甲油。

我担心做这种不习惯的事情会失败,似乎从好几天前就开始练习了吧。

幸好涂得很好。

「呃,咦,哈哈……」

嘴唇不由自主陪笑。

你以前虽然斥责过这会变成习惯,但在这种时候,或许派上了一点用场吧。

真奇怪,我明明发誓过直到最后都不哭泣的。

两人担心地看著我。

…啊~啊,朔同学是穿便服呢。

我想著这种不符合场面的事。

我与朔同学会合的时间比与夕湖约定的早了三十分钟。

当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将这个时间告诉他了。

我去烟火大会时没穿浴衣,那时朔同学看起来很遗憾。

──穿浴衣去祭典吧。

当我和朔同学这么约定时,他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所以我心想,就占一点点的、时间。

「唔,啊啊……」

我还没听到两人的回答。

我想著得快点止住泪水。

但眼泪一流下来后,就接连不断满溢而出。

「小内!」

夕湖扑到我身上,紧紧抱住我。

这股气味、这份温暖。

总觉得好久没感受到了。

「慢慢来就好了。

不过,我希望你能好好说出来。

这次一定要说出来!」

夕湖拍了拍我的背,就如同直到刚才我对她做的。

「我们还没听到你的心情喔。」

这样啊,原来夕湖发觉了。

发觉到我一直在打马虎眼,一直在逃避。

发觉到我只说著他们两人的事。

在这种地方上,夕湖果然还是夕湖呢。

「……唔,那一天,在那个屋顶上。」

像是被挚友的温暖引导般,我缓缓开口道:

「我也撒了谎。」

夕湖的身体震了一下,感到动摇的气息传了过来。

即使如此,她的手依然拍著我的背,没有停下来。

「在我开始以『夕湖』称呼你的前一天,

在你邀我吃饭的那天晚上。

朔同学拯救了束手无策的我。

他以非常粗鲁的方式,打坏了从小时候就一直把我关在里面的玻璃墙。」

夕湖加强了抱住我的力道。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

这个人为我一直低著头的人生,为我本来呈现黑白色的母亲回忆找回了色彩,我决定将他视为与家人并列的、我的第一。

在未来有一天必须作出抉择时,我会优先考量朔同学的事。」

扑簌滴落的泪水滑到了嘴唇上,好咸。

「可是在屋顶上,夕湖你问了我『有喜欢的人吗!?』吧?

……其实在当时,我并不晓得。

首次萌芽于心里的这股思念是初恋?还是对于朋友的感谢之情?

因为我不曾恋爱过。

因为我不曾交过重视的朋友。

所以,我──

拿了朔同学与你当藉口。」

我「咕、噫咕」地打著嗝。

「我当时心想著,与朔同学相配的,一定是像夕湖这样的人。

轮不到我这种没有任何可取之处的女生。

就算我直接表明感情,也只会让朔同学困扰罢了。

至少不要兴起多余的风浪。

守望著你们两人结为佳侣。

这就是最幸福的结局了。

我只要退一步,在必要时支持他就足够了。

只要能普通地待在他身边,就很幸福了──」

坦白说,当时我感到春风得意。

握住了本来最讨厌的男孩向自己伸出的援手。

那只手非常强壮、温柔且温暖。

感觉像是带著我,到我从未见过的地方。

我顺势在朔同学家过夜的那个夜晚。

他说,那是他的第一次。

明明那么受异性欢迎。

明明总是嘻皮笑脸地讲著些轻薄的话。

──我成了他第一次的女孩。

回想起来,我将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的时候。

我应该是在心里的某处,一直意识著朔同学的目光。

你喜欢哪一种?

你觉得如何?

你会对我说什么?

你──朔同学──

让我产生最恶劣的第一印象的男孩,居然会愈来愈吸引我。

我彷佛成为传统少女漫画的女主角,感觉有些害臊。

所以,那一天。

听到夕湖说她喜欢朔同学时的感受,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哗啦,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

之前的一周,像是一场谎言。

我一下子就从梦里醒了过来。

淅沥淅沥,情绪如潮水般退去。

──好丢脸。

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好丢脸。

我在会错意什么啊。

即使自己一个人一头热,我依然只是他的一位同班同学。

温柔的他,一定只是对每个人都温柔对待罢了。

我居然得意忘形,以为只有自己是特别的。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朔同学的身边就有夕湖在了。

那里没有我的位子。

他只是一时兴起,让我在短暂的时间里坐在那个位子上。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

因为在过去,我主动远离这类感情。

而且,夕湖她──

这位从入学典礼那时,就一直来找只会陪笑的我说话的女孩。

制造了我与朔同学打成一片的契机的她。

在更早之前就找到了真正的他,与他度过了相同的时光。

事到如今,没有我介入其中的余地。

所以为了夕湖。

我就这样,当一名朋友就好。

所以为了朔同学。

不要再给他添任何麻烦了。

这样就好,这样最好。

「我将自己的软弱,推到你们两人身上了……」

我将下巴放在夕湖的肩膀上,那部分的衣料逐渐被泪水浸湿。

「我也很骯脏、卑鄙。」

就在我感觉失去力气,整个人要靠到夕湖身上时……

「──不对!!」

一直拥抱著我的双手,把我推开了。

喀啦、叩啰,我不禁踉跄了几步。

我设法踏稳双脚,看向夕湖。

晃动著拳头,瞪向我的那双眼睛──

「小内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带著首次向我发出的愤怒色彩。

「夕、湖……?」

回想起来,我们连一次都没有吵架过。

感觉我们总是笑咪咪地,聊著些琐碎的小事。

彼此之间,都从未踏进对方的内心深处。

「因为在那个时候,小内你无视我而去追朔了。」

夕湖生气地叫道:

「你丢下我去追朔了!

比起挚友,重视的男生更为重要!

在关键时刻,你不是已经选出你的第一了吗!

明明如此,事到如今,就不要这样。

不要讲得自己也在忍耐似的!!!!!!」

「不是……」

我握紧想要寻求依靠而几乎要伸出去的手,擦掉眼泪开口道: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追过去的话……」

咬了一下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一切都将会毁坏!

会变得四分五裂!

我是这么想的啊!!」

我也大声叫道:

「妈妈离家出走时,我什么也做不到。

当我发觉时,一切已经结束,少了一个家人。

所以这一次!

我必须要追过去才行。

察觉到朔同学与夕湖隐瞒著真正的想法──

能握住你们两人的手,能斥责你们的人──

现在就只有我了。

虽然很迷惘、很心酸、很无奈。

但夕湖的身边有大家在,所以我就去照顾朔同学。

身为挚友,这点事情你应该要明白吧!!!!!!」

我的语气不禁变得尖锐,像是要把一直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

夕湖一瞬间哀伤地垂下目光后,又瞪起我来。

「你骗人!!」

「什么嘛,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的小内,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纠葛。

你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毫不犹豫,只顾著去追著朔。

连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

你现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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