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4月8日(星期一)
若槻慎二垂下握蓝铅笔的手,轻轻打个哈欠。
窗帘卷起了,阳光从总务室东窗射进来,在桌上形成小亮斑。笔盒里的圆珠笔、图章、确认文件真伪用的放大镜,以及两脚规等文具上面,细微的光粒子闪闪发亮。
纵目窗外,京都的天空一碧如洗,处处是如画笔淡抹的薄云。
若槻深吸一口早晨的清爽空气,又伏案工作起来。他桌上是堆积如山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
四十八岁的木工,因吐血入院,被宣布为胃癌;六十岁的公司干部,打高尔夫球时突然昏倒,被发现是脑肿瘤;今年才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大学生,驾车出游速度太快,转弯不及猛撞电线杆……
若槻面对的是未谋面者的死亡。一大早就干这种事,难得有好心情。
他进入公司已五年,原先分配在总社的外国债券投资课。因为那时占据脑袋的尽是美元的长期利率或汇率之类经济上的事,与其说是进入了保险业,毋宁说是模糊地觉得像金融机构的一员。不过,自去年春天调到京都支社,做核定死亡保险金的工作后,才第一次切实感到自己是处理他人生死的企业中的一员。
“今天还是那么多上西天的呀。”
邻桌的葛西好夫副课长望望若槻桌上,开腔搭话。
“真有负大好春光啊。”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感到死亡的文件数量多得有点异常。从统计上看,死人最多的是冬季,因为体弱的老人和病人多半熬不过严冬。
这个季节死亡事件如此之多,当有其原因。若槻掀掀那沓文件,在记录保险金受益人的死亡保险金申领书下面,附有医生写的死亡诊断书及交通事故证明书,户籍誊本等。这个谜马上就解开了。
“噢噢,这就是那次发生在京区的火灾的案子呀。”
那是三周前的一次事件,一所木结构房子全部烧毁,全家五口罹难。总计十五件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文件一齐送来,难怪有那么一大堆。大部分是储蓄性质较强的、满五年期的养老保险。
若槻想像,那些人或许都是被人恳求时不忍心驳人面子的老实人吧。他们对外务员“定额太严”的叫苦不能严拒,一个接一个地加入了公司的保险。日本的人寿保险参加率为世界之最,大大得益于这些人的贡献。
“那次事件是纵火吧?罪犯查到了吗?”
“还没有呢。不过,因为受益人参与的可能性甚小,支付应该没有问题。”
“真没法子……说句玩笑话,那些纵火烧人家房子的人,都该枪毙。”
葛西唠叨着。他卷起衬衣袖子,显露出相扑运动员般的粗臂,不时用手帕擦擦汗c葛西身高一米七五,但体重稳超一百二十公斤,散发的热量当然也就远远超过常人。时值初春,且是早上,蓝色的特大尺码衬衣,背部和腋下处已变成藏青色。
电话铃响。葛西伸手抄起听筒,按一下闪烁的键。他是在给女职员现身说法:电话要马上接。
“您好。抱歉让您久等。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葛西极明快的男高音在房间里回荡。
“若槻主任,麻烦您。”
坂上弘美在桌上放下一沓已完成一审的医疗给付金申领文件,这位干练的女文员入公司已是第五年。即使不算这些,用颜色标出类别的文件在桌上已堆积如山:满期保险金的支付。递增养老保险给付金的支付,养老金的支付,签约人贷付,解约,印鉴申报,签约人或受益人的变更,住址或出生年月日等合同内容的修正(甚至连家人亲属关系或性别的订正都有),保险证券的再发行等。
人寿保险公司历来被视为专门与人和纸打交道的,文件种类之多无法细数。没有让人消停的时间。若槻利索地审阅着。除了因火灾引起的一系列申领死亡保险金之外,几乎都是久病辞世者,说不上什么像样的问题。然而,在接近完成时还是卡住了。
是一份一千万日元的终身保险。投保已二十年,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是,“死亡诊断书”几个字被双线勾去,改成了“验尸报告”,这一点要注意。两者间的区别在于验尸的医生是否在死亡前二十四小时内曾为此人诊治。关于死因,也有不能绝对肯定的地方。
若槻按次序自上而下检查下去。
①姓名:田中里。
②出生年月日:大正十一年四月二十一日
(1922年4月21日)。
活着的话,再过不到两周应该是七十四岁了,若槻在心里计算着。
③住所:京都府城阳市久世……
④死亡种类,外因死亡(自杀)。
到此为止没有特别异常之处。过去一年间天天阅读死亡诊断书,这个国家的入主要死于何种原因,虽然模糊却已有印象了。
最多的显然是恶性新生物(癌)。其次是脑血管疾患、肝脏病等。
自杀,其实不过是极常见的死因之一。日本每
年自杀者的总数,自1975年起变化不大,由两万两千人上升至两万五千人。这个数字,比每年因交通事故死亡的多一倍以上。
若槻能核证的只是京都府辖下、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所经手的部分,尽管如此,几乎每周就出一个案子。最近尤以高龄人士的自杀引入注目。
另一方面,杀人案件在京都府辖下则极少。由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所经手的部分,有时一年仅有一宗或干脆没有。尽管人称日本的治安状况急速恶化,从这个情况看来,可能比某些国家好些。
第十二项的“死亡原因”是“非定型缢死”。在阅读第十三项的外因死亡附加事项的记录时,若槻的蓝铅笔停住了。
那是“在高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结绳缢死”。
尽管死亡诊断书上没有记录体格的专栏,但特地加注,写明辞世的老太婆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在不到自己身高一半的高度吊死是可能的吗?
若槻手捧文件,打量一下正在打电话的葛西。
看样子他在接听顾客的投诉。因为在京都支社,负责保全方面的人只有若槻和葛西,所以再没有其他可与之商量的人。
就人寿保险公司支社的业务而言,大致可划分为新合同和保全两类。所谓新合同。顾名思义就是顾客新加入保险时,使合同得以成立的手续。另一方面,所谓保全,指已签合同的后续服务。正因为这个部分与支付保险金一一钱的事直接相关,所以与某些麻烦或犯罪多有关联。
葛西于1975年毕业于大阪市内的私立高中之后,进入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工作,因身心坚强而受赏识,一直是干保全这一块的骨干。他在北海道某支社供职时,曾因支付住院给付金的纠纷,被监禁过一昼夜,这在公司内传颂一时。对顾客的每句话都夸张地附和的葛西,以一种极具亲和力的明快声音笑起来。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实际上,来自顾客的投诉几乎都起因于外务员或工作人员说明不充分,假如他们认真听了对方的话,好多问题也就解决了。
“葛西副课长……”
看葛西要搁听筒了,若槻正要起身,不料正面的柜台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你们,以为顾客是什么?”
若槻吓了一跳,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年过五十、穷人打扮的男子金刚式站立,双目圆睁,瞪着女文员。此人花白的头发因为睡觉弄得东倒西歪,穿一身不合时宜的、皱皱巴巴的条纹睡衣。看来他就是这么一副样子搭乘公共汽车从家里来这儿的。
“又是他!”若槻一见就烦。此人姓荒木,不知是否有工作,总有太多的空闲,似乎把到支社窗口来发难当成了乐趣,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无论对方态度如何横蛮,保险公司方面也只能小心应对。荒木抓准了这一点,顺势将平日里自己被社会排斥的郁愤发泄一番。
坐在柜台前的和坐在后面沙发上轮候的顾客,都不快地皱起眉头。
荒木身旁坐着一个像是中小企业社长似的男子,他头发已白,戴一副银边眼镜。进入公司第二年的田村真弓正指点着保单,解释着什么问题。摆在他面前的文件好像是签约人贷付的文件,看样子正在说那男子所持印章与预留印鉴不符。那男子望着荒木,对解释显得心不在焉。不一会儿,他将保险单据收入皮包内,匆匆忙忙地起身离去。
若槻觉得此人的举动有点说不出的不协调感。
“别想欺负人!你们当我是谁?”
荒木又嚷嚷起来。
应付他的好像是刚人公司的川端智子。她有点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为何被指责。
保全部的负责人同时也负责窗口业务。也就是说,当出现麻烦事时,若槻或葛西,两人中的一个非出面应付不可。
若槻正要站起身,一瞬间又迟疑起来。因为他掠过这样的念头:又得以这种人为对手?
葛西站起来,拍一下弓着腰停在那里的若槻的肩头,利索地迈向柜台。
“对不起,我们有什么接待不周之处吗?”
依然是快活的声音。他扭头向川端智子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落座。
荒木傲慢地仰靠在椅上,露出脏兮兮的小腿,将穿拖鞋的脚架起来,用变声期前孩子般的嗓音,抱怨起女文员未经教育培训等等。葛西并不提出异议,一边适时插一句话,一边倾听。
若槻慢慢坐下,自己的犹豫被葛西看穿了,他感到很惭愧。
这时,电话铃响了。坂上弘美拿起听筒。若槻听见她低低地说着“是、是”,却又按下保留键,径直朝若槻这边走来。
看见坂上弘美的面孔,若槻产生了不快的预感。平时几乎面无表情的她,此刻眉眼上呈现出些许紧张。仅仅是转电话的话,不妨使用自动转移键,而她特地起身走过来,可见其事非小。
“若槻主任,是顾客的咨询。”
“有什么困难吗?”
坂上弘美有五年窗口经验,关于保险的知识,甚至比若槻还多。一般的问题她自己应该就能回答。
“那人问,在自杀的情况下能拿保险金吗?”
人寿保险公司经常会接到这种电话。但是,以坂上弘美的神情来判断,似乎她并不认为这是个恶作剧电话。
“……明白了。我来说吧。”
见若槻答应,坂上弘美好像松了一口气,返回自己的座位。固定的业务和交付的工作,她们都完成得不错,但她们对某种意义上要负责任的事情,却避免做决定。因为她们被教育过,遇上这种情况,首先要获得负责职员的指示。这个结果,必然使若槻他们肩负重大责任,但既然拿着一份她们无法相比的高薪,这种情况大概是理所当然的吧。
若槻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不对外的本公司对保险合同条款的解释。问题本身当然是极简单的,身为人寿保险公司的人,谁都能够即时答复。但是,在回答的方式上,要显得郑重其事。
“喂喂,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若槻,窗口业务的主任。”
他听见低低的、清嗓子似的咳声,对方什么也没有说。似乎是个女人。
“您要咨询什么问题?”
“我刚才说过了。”
是一种压低到几乎难以听清的沙哑的声音。对方似乎很紧张。
“保险金,在自杀时也能拿吗?”
“我马上查一下,嗯……是哪一位亡故了呢?”
对方无言。又是清嗓子的咳声。
“如果您手上拿着保单,能说出编号的话,我就可以查到了。”
又重复了一次。停了一下,一个女人说话了。
“没那东西就弄不清楚吗?”
“是的,因为存在可支付和不可支付两种情况。”
“有不可支付的?”
“对。”
既然谈到这里,也不是不能回答。
“顺便要提醒的,是加入保险一年内,自杀是责任免除的。”
“责任免除?”
“就是说,不能支付。”
“这是为什么?”
“在商法上,与自杀有关之事都属于责任免除的,但在保险条款上,则有个一年之内的限期。”
“我问的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那女人的声音显得有点冒火的样子。
“设定这种条款是出于‘人寿保险不得鼓励自杀’的考虑……”
女人又沉默了。
因自杀而责任免除的规定,对人寿保险公司而言,也是令人头痛的部分。
如果保险的签约人或保险金的受益人故意造成被保险者死亡,将成为条款上的责任免除事由,得不到保险金。或可认为,出于同样的考虑,被保险者致被保险者自身死亡,即自杀,这种场合也不应支付保险金。
进一步说,如果自杀也支付保险金,结果可能鼓励了自杀。另外,企图自杀者全都在行动前买保险,即所谓“逆选择”的问题,人寿保险公司的收支情况就会严重恶化。
商法第68。条也确定,“自杀、决斗及其他犯罪、执行死刑”,均为保险金支付上的责任免除事由。
然而,若站在买保险者的立场上看,被保险者将来可能自杀的危险,与可能因为交通事故或疾病而死的危险相比,并无本质上的不同。即使签约时根本没有自杀的念头,之后因神经官能症等的发作而选择死的事是有的。
若一家的顶梁柱死了,遗属的生活随即窘迫。若仅因自杀,致使遗属领不到保险金,则违反人寿保险原本的使命——保障遗属的生活。
而且,因自杀的死亡已包含在计算人寿保险费率的基础——生命死亡率中,那也是不可忽视的一大部分。也就是说,若排除这个因素,在无得益合同等方面,保险公司会受到贪取不当利益的指责。
这样的理由令保险公司进退两难。现在,日本的人寿保险公司设定了在投保一年内自杀为责任免除期。这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即使最初是为自杀而投保的,但一般人在整整一年之后仍抱定去死的念头,应是很难的吧。不过,一年为限是否真的妥当,至今仍有不少表示怀疑的看法。
“即使没有保险单据在手,只要知道顾客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也可以查到能否支付的依据。”作为若槻,只能做出一副相信自杀已经发生的样子,尽量设法问出对方的姓名。
对方沉默着,喘息声隐约可闻。听筒清楚地传达了对方的紧张。
该怎么办?若槻感到握听筒的手渗出了汗。他毫不怀疑,对方正认真地考虑要自杀。
当然,即使对方一搁听筒就从窗户跃下,对若槻而言,法律上、道义上都没有任何责任。他纯粹是解答顾客的咨询而已。相反,根据一己之主观判断而不回答问题是不允许的。
不过,若槻觉得不能坐视不管。
打电话来,当然是想问有关自杀责任免除的事,但也有可能是在行动前,无意识地要给谁一个求救的信号。
怎样做,才能让一心要自杀的人放弃这种念头呢?
女人叹了一口气。
感觉到对方要挂电话,若槻慌忙说: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不要挂断电话。”
“噢?”
“我可能是多此一举,您可以听一下我的话吗?”
“……什么话?”
声音里带着疑惑。
“如果我说得不对,敬请原谅。我希望这样问不至于令您不快;是您打算要自杀吗?”
混账!胡说什么呀。若槻对自己冲口而出的话感到愕然。保险公司没有必要多管闲事到这个地步。如果说话不得体,可能会损害公司的名誉。
然而,那女人没有回答。如果“自杀”只是若槻自以为是,对方恐怕会勃然变色,至少应说些什么。可这样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如果您是这样想,您最好能重新考虑。”
还是沉默。但是,冥冥中他觉得对方在倾听。若槻下了决心。
“我这是多嘴了,但请听我说一句:自杀的确可能会让家人领到保险金,但对于活着的人,他们心灵上终身都会留下不可恢复的损伤。”
若槻环顾四周。
柜台上,荒木正大喊大叫,把总务室上上下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此时不会有谁来责难他。
“我的话不是站在保险公司负责人的立场说的。因为我自己有过家人自杀的经历,所以才这样说。”
女人的口气好像有了些微变化。
“是我哥哥。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是四年级。”
一直封闭起来的情感汹涌而至。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好像是受了欺负,但校方直到最后也没有承认。”
女人又沉默了,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然后,她轻轻叹口气,说道:
“请问,您贵姓?”
“我姓若槻。”
“若槻先生?您做这工作,很长时间了?”
“不,才一年左右。”
“是这样。”
数秒种的停顿。然后一个嘶哑的声音嘟哝道:“谢谢。”那女人挂断了电话。
若槻一边放好电话,一边想该不该这样做。他仍兴奋难抑,体内热血沸腾,两耳热得火烧一般。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的话有让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回心转意的力量。不过,下决心试一试也许是好事。他觉得对话的末尾有不多的那么一点相互理解之处。
柜台方面,似乎葛西终于成功地哄住了荒木。玻璃自动门开着,看见了往回走的荒木的背影。瘦骨嶙峋的身体,睡衣的背部和腰部皱巴巴的。
若槻迟疑不决:是否该把刚才电话的内容向葛西交待一下?
稍作思考之后,最终决定不说。一方面因为刚才所说的一番话不属于正常的职责范围,另一方面说出来也毫无意义。因为无从查究这个电话是谁打的。
以后就是打电话的人对生死选择的问题了。只是这阵子要注意一下申领死亡保险金的案子。
“葛西副课长,能过来一下吗?”
葛西一返回座位,若槻便拿着刚才那份死亡保险金文件走过去,意在趁未有其他事打扰之前谈一谈。
“好。出了什么事?”
“这么个案子,不觉得奇怪吗?”
“噢?哪方面?”
若槻挺来劲地指指死亡手段及状况一栏。身高一百四十五厘米的老妪,在高度只有七十厘米的衣橱抽屉上打个绳结吊死了。“这不是挺不正常的吗?”他问道。
“嗬嗬。”
葛西慢慢审视着死亡诊断书,并不显示出特别的兴趣。
“……噢,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自思可能是杀人案的若槻泄了气。
“这是……常有的?”
“吊死嘛,并不限于从高处悬吊。在比自己身高低处打结的例子多得很。之前我在仙台支社时,曾有一位为阿尔茨海默病(一种发展缓慢的痴呆症。)所苦的老太婆,在医院床头的铁管子上,用长衣打个结,套在脖子上,从床上滑落下来吊死了。要说高度的话,那次还不到四五十厘米呢。”
“是吗?……”
“不过你要是放心不下,不妨让营业所长到所在的警署问问看。如果没有可疑之处,你也就可以放心了。”
“就这样办吧。”
若槻明白葛西是为了不伤自己面子,才过问这事的。他苦笑着收起文件,心情颇为奇特:既非放心,亦非气馁。
真正的麻烦事发生在那天下午。
“若槻主任。”
若槻一抬头,见是坂上弘美和田村真弓。田村表情难堪,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了?”
“是那边的顾客。说支票拒付,是我们公司之过……说要我们赔偿五千万日元。”
坂上弘美一脸无奈地说。
若槻望望柜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见过。白发,戴银边眼镜。是早上荒木来吵闹时,坐在一旁的中小企业的社长打扮的男子。当时,他曾觉得这个男子的举动有点不寻常,但因为当时被荒木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去深究。
此时再打量一下,以那副模样直接来窗口交涉,倒不会让人产生心理上的压力。但有一名年约四十五岁的男子,抱臂站在他身后。略胖而结实的体格,红而宽的脸膛,玻璃珠子般的小眼睛,恶狠狠的眼神。即使穿西服系领带,也散发着异于一般职员的味道。
“是什么事?怎么说是我们的责任?”
“那位矢田部先生上午来过,申请保单抵押贷款。”
坂上弘美将电脑打出的核算表递给若槻。从表上看,那位白发、有社长般举止的人名叫矢田部政宏。因为参加了储蓄性质较强的保险和个人养老保险,所以以保单做抵押,总共应可贷到一千六百四十万日元以内的款项。
“于是我们就办理了保单抵押贷款的手续,但他带来的印章与保单的印鉴不符。字体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同时刻制的印章吧。”
田村真弓将手中的描图纸和今早写的签约人贷款申请书放在若槻桌上。描图纸上正确地印下了保险单上的印鉴。字体的确一模一样,但申请书上盖的印迹直径约大两毫米。
“那顾客是怎么说的呢?”
“当时他只说了一句‘这样确实没有办法了’,马上就走了。”
田村真弓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可刚才他又和后面站着的那人来了,说因为得不到那笔贷款,支票被拒付而致公司破产,要我们赔偿损失五千万日元……”
坂上弘美愤愤地补充道。
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若槻心想。故意拿错印章来,等人家指出,回头就走。至此为止是制造理由,从现在起才见真面目。
对方可能是黑社会。若槻做个深呼吸,稳定情绪。葛西在下午乘一号线到下京营业所巡视。虽然近在咫尺,但在他回来之前,只能自己单独面对。
松村佳奈从柜台那边小跑着过来。
“若槻主任,那边的顾客说,要让他们等到什么时候?”
即使不看柜台那边,也能感觉到那个站着的男子正盯着这边。若槻有意不与他对视。
“好吧,带顾客到第一会客室。”
若槻对松村佳奈发出指示,然后穿上搭在椅背上的西服。那感觉如同上战场前铠甲加身。
“我去谈,如果葛西副课长回来丫,让他来第一会客室。稍后送点饮料来,好吗?明白了吗?”
“是。”
坂上弘美点点头,推推田村真弓,返回座位去了。
若槻只带笔记本和铅笔,走出总务室。经过铺着油毡的走廊时做了好几下深呼吸,然后敲敲第一会客室的门,打开门。
“让二位久等了。”
那结实汉子扭动他的粗脖子,细细打量若槻。此人颧骨微赤,给人怒气冲冲的感觉。衬衣领子撑得满满的,别人看着也觉得憋得难受。
“真让俺们好等啊。那么,作为回报,该有个相应的答复给俺们啦?”
这期间,矢田部低着头一言不发。若槻瞥了两人一眼,在桌上放下两张名片。
“我叫若槻,是窗口业务主任。这位是矢田部先生吧?对不起,这位呢?”
壮汉的鼻子上头堆起了皱纹。
“俺是职员。因为你们做错事,让俺们公司倒闭,所以跟社长一道来。”
这种假话连若槻也瞒不过。壮汉怎么看都不像个正派打工的人。而且,他对社长矢田部采取一种几乎可说是无视的、傲慢的态度。
随着敲门声响起,坂上弘美进来了。她所端的托盘上放着三杯从这个大厦的饮食店买来的橙汁。可能是过度紧张,玻璃杯相碰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坂上弘美简直像是面对爆炸品一样,将盛着饮料的杯子往桌上一放,弯腰一躬便迅即消失了。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有一本从长期工作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处理投诉的手册。这杯橙汁也是按手册的指导出的招。
这是说,对于激动的顾客,绝不可给热饮。要送上冷饮,且设法让他喝上一口……
“事情的大概,已经听刚才接待二位的文员说了……”
若槻让他们喝橙汁,见那壮汉喝了,才开口说事情。
“没错乙你们是怎么教育女行员的?嗯!”
若槻很想指出“女‘行员”’之误,但终于按捺住了。
“有失礼之处吗?”
“失礼?!说句‘失礼’就完了吗?”
壮汉从衣袋掏出香烟叼着,摆出等若槻来点火的架势,但若槻有意视而不见。壮汉瞪了若槻一眼,慢吞吞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喂!没有烟灰缸啊?烟灰缸这种东西得预备着啊!”
吸过一口烟,壮汉压低声,威吓地嚷道。
“对不起。”
若槻站起来,将放在会客室柜子上的轻质铝制烟灰缸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手册上写明,在柜台或会客室的桌子上,绝对不可以放置有可能成为凶器的、分量沉重的石制烟灰缸等物。现在这种烟灰缸,即使遇上职业棒球投手,也弄不出什么大伤害。
“喂,你。知道你这里的女行贵干什么了吗?”
壮汉一边吐烟,一边唠叨:
“俺公司嘛,就因为你们而被拒付,倒闭了。职员和家人统统从明天起就流落街头啦。喂,你们怎样来负这个责?”
“因为矢田部先生今早拿来的印章,与保单上的印鉴有些微差别……”
“这俺当然知道!”
壮汉大声打断若槻的话。
“这种事,不是可以酌情处理的吗?嗯?!即使印迹有些微差别,手续还可以做的吧?想对俺撒谎可没门!”
的确,这种说法看来也行得通的,若槻心想。
这次的事,如果用驾驶执照等也能确认是否为投保人本人,即使印迹不符,也有办法办手续。人寿保险公司与市政厅不同,是做顾客生意的,对待顾客不能太死板。
“如果顾客方面有万不得已的情况,也可能会作为特殊例子考虑。但是,因为矢田部先生没有特别提出……”
“岂有此理!想赖社长吗?”
壮汉狂呼乱叫起来。
“你们这里的女行员没有好好说,对不对?因为这样,社长认为毫无办法,才绝望而回!”
若槻见对方得意洋洋的面孔,心想糟了。讨论转变了话题,可能落人了对方设下的圈套。
有人敲门。紧随着一声“打扰了”,手持文件夹和笔记本的葛西进来了。
“怎么,又新来一个人?一次都来好了!又让俺重说一遍!”
“情况我都听说了。此前由于窗口人员业务不熟练,很抱歉。”
葛西深鞠一躬。
壮汉对葛西的庞大身躯显出瞬间的戒备表情,但见葛西的态度比若槻还要好,又趁机喋喋不休地提出要求。
“……这个嘛,职员二十人的退职金和今后的生活保障。其实嘛,该说是一亿的,交个五千万算了。怎么样?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大名鼎鼎,也该显示相应的诚意吧?”
“对不起,对于您的要求,本公司不敢苟同。”
葛西淡淡地说道。
“什么?怎么回事?是因为你们的原因,俺的公司才被拒付了!”
壮汉拍案大怒。
“办理保单贷款,须持与保单的印鉴相同的印章来作印迹证明。也就是说,我绝没有说,窗口工作人员要求对方持有相同印章是做错了。”
“想整人啊,喂!你们,印章拿错不也有能办手续的吗!”
“即使有过那样的事实,也完全是例外。拿和保单印鉴相同的印章前来办理,是我们的原则。”
然后,壮汉继续暴跳如雷,葛西则以“不畏惧、不失礼”为原则,稳守反击。
不久,壮汉似乎吼累了,傲慢地仰靠在椅背上,吸吮变得不太凉了的橙汁。这时,电话铃响了。若槻条件反射般地看看会客室的电话,但发音源不在那里。
壮汉装模作样地从西服内袋取出手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起来。
“噢,那就谢谢啦。好久没问候了嘛。大哥最近如何?啊,不错啊。这边憋得慌,受不了啦。咦?现在?还有点事。噢噢。嘿嘿,过来走走吧。向老大问个好啊……”
壮汉继续有意识地大声说话。很明显是向若槻他们抖出自己的暴力团伙身份。若槻心想,是因为自实施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以来,明目张胆地亮出“××组”来威胁已经行不通,所以才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方法吗?
若槻看一眼默默坐在一旁的矢田部。矢田部一副身心疲惫的样子,看来早对眼前发生的事心不在焉了。
壮汉打完电话,又磨了约三十分钟,最后扔下一句“俺还要来”,终于走了。
“那个男人真是黑社会的吗?”
见那自称“职员”的壮汉拽着丢了魂似的矢田部社长消失在电梯里,若槻这才向葛西问道。
“不,此人和真正为非作歹的人或黑社会团伙不同吧。”
葛西摇摇头。
“刚才的电话是有意的。如果真的是黑社会,才不会那样子显摆呢。那个叫矢田部的大叔的公司要倒闭可能是真的,另一个家伙应该是债权人吧。”
矢田部倒不像有多坏。若槻想像,此人在生意不景气中资金运转情况恶化了,于是向不该去借钱的地方借了钱吧。结果,不但被逼得公司倒闭,甚至落到被敲骨吸髓的地步。
“你看看这个。”
葛西从手中的文件夹里取下矢田部的签约人贷款记录打印件,用指甲弹了弹。
“贷款余额曾增至最大限度。这是矢田部为资金运作所迫的证据。而到了上一周,突然全额归还了。”
若槻为自己的粗心而惭愧。竟然连看看过去的贷付记录也没有想到。
“但是,他这是为了干这种事,而特地预备了还贷的钱?”
“这样到窗口找碴,是常见的伎俩。反正只要解约,那钱随时可拿回。这种事做不成也没有损失。在我们的应对中只要一有空子可钻,他们便会咬住不放。”
“还会来吗?”
“即使再来,也就两三次吧。明白这事没门,那些家伙应该很快就放弃了吧。哈,你看吧,下星期准会来全部解约。”
葛西从鼻孔里“哼”了一下。
若槻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矢田部所参加的保险碰巧都是储蓄性质较强的险种。也就是说,解约或期满所得到的返还金额,与死亡时所得的保险金并无多大差别。但如果是重在保障的险种,则解约时几乎不可能得益。而死亡保险金却非常高。对那壮汉而言,杀害矢田部,攫取其保险金,岂非一种难以抵御的诱惑?
若槻猛一回过神来,看见了葛西快步走在走廊上的背影,慌忙赶上去。
2
4月14曰(星期日)
北区紫野的今宫神社里,身穿红衣白裤、扮成赤发鬼和黑发鬼的男人们正敲锣打鼓、上蹿下跳,表演一种勇武的舞蹈。
“最后唱的是什么?”
黑泽惠打听那些吹捧者像念咒似的话是什么意思。
“‘花儿花儿安息吧。”’
若槻不停地按着小照相机的快门,嘴里答道。
“从前每年到现在这个季节,也就正好是花粉纷飞之时,总有瘟疫流行。于是,为了驱赶疫神,各地就搞起了镇花祭。这是导游书上说的。”
“是‘花儿花儿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有这种节日活动。所以这就叫做‘休息节’吧?要是为了这个,我也要祈求我的花粉症不要发作哩。”
阿惠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个大喷嚏。
若槻回想起初遇阿惠时的情景。大学时代,阿惠作为新人加入了若槻所在的公益小组活动。她身材小巧苗条,日本人偶般的黑发白肤给人印象深刻。也许因为拘谨,她甚少说话,但某次有人为了搞活场面,开了些无聊玩笑,令她一启丹唇。他被她当时的笑容完全迷住了。
公益小组所组织的活动,是慰问京都府的老人之家,到智障者工作场所表演文娱节目,或年底在大阪西成区的爱邻地区为流浪者施粥饭等。
若槻原先并非对公益小组特别感兴趣。和多数组员一样,开学仪式一完,便被强拉硬劝,稀里糊涂人了小组。不过,阿惠却是从一开始就自愿参加的少数人之一。
她的性格,是一见社会上的弱者或受苦的人,便打心底里产生同情的那种。
某年除夕,她救助一名因躺在寒风凛冽的路边而患上肺病的老人,将他送往病院急救。老人因故离乡背井,但即使无家可归也丝毫不显得卑微、颓丧,衣服干净利落,齐胸的银须整齐清洁。但是,他因为年迈没有工作,已整整一周没有吃东西。阿惠热泪盈眶地听老人叙述。见此情景,若槻越发被她吸引。
不久,若槻谨慎的攻势奏效,两人开始约会了。所幸京都一地除一千六百古寺名刹外,更有众多名胜古迹,稍往远处,还可以置身岚山、大原等美丽的大自然之中。年轻情侣不花钱也不乏好的去处。
若槻毕业后到东京的人寿保险公司就职,两人继续远距离恋爱。他们的关系,即使见面机会少了,也没有走向自然消亡,直至今日仍几乎一如既往地持续着。
两人的性格,都不是那种轻易可以换情人或脚踩两只船的类型。而难得见上一面,可能反倒可防止流于形式。
后来,阿惠留在母校的研究生院。到去年,完全出于偶然,若槻调到京都支社。当初估计这样每周周末就可以约会的,但若槻的工作比预想的忙碌,所以近来是每月见一两次面。
“……想来,即便是祗园祭,原本也是为了降伏天花神而开始的吧?所谓祭节,现在是看热闹,很多是源于对疾病或死亡的恐惧哩。”
“噢。没有特效药的时代,对水痘、鼠疫的恐惧,大概比今天对艾滋病或埃博拉出血热更甚吧。整座村庄毁灭的事,似乎并不少见。”
两人出了神社,信步闲逛。暖融融的春光好舒坦。
“不过,如果你那时在做死亡保险金的核定工作,可不得了哩。突然之间,五百人的文件一齐堆上来,说是昨天水痘毁掉了一座村庄什么的。”
“如果连受益人也死了,就没有申领的啦。”
若槻淡然答道。
谈话中断了一下。两人转入通过大德寺墓地侧面的小路。阿惠“噢”了一声,颇含意味地看着他的脸。
“什么?”
“你对自己的工作,好像不怎么喜欢呀?”
“为什么这样想?”
“谈到你的工作,好像不大爱开口嘛。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是吗?”
“对。我到东京找你的时候,你开口闭口就是欧元如何、LIBOR的日本保险费如何、美国财政部债券如何。我听了完全莫名其妙的,你却不在乎,一个劲猛说。”
“真是那样?我记不清了。”
若槻掩饰着,他感到被触动了内心的痛处。
“嘿,支社的保全工作,说起来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嘛。”
“因为是后方的工作?”
“不,不是。正好相反呢。”
若槻摇摇头。
“保险公司的存在意义,在于向顾客支付保险金。一切公司或机构,可以说,都有它的终极目的。从这点来看,我在东京做过的资产运用的工作,反倒是后方。”
“不过,你认为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噢……不。当然正是如此腑。”
两人走到若槻停放爱车的大德寺内。那是一辆雅马哈SR125,平平常常的普通摩托车。一位学弟曾在京都支社做营业员,调离时很便宜地转让给若槻。若槻为了解决运动不足的问题,每天上班用山地自行车,休息日则用SR125代步,两车各司其职。
“不到两点哩,不早不晚的。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往下怎么安排?”
“我已经累了。”
“找家小店坐一下?”
“这倒也行……不如……这么难得,就去一下你的住处?”
若槻眼前随即浮现出杂乱的房间。
“也行。不过我倒想看看你的房间。”
“不行。你知道的吧?虽说是公寓,却管得像大户人家的闺房。说好能进那房间的,只能是二等亲以内的家人、女友和猫而已。”
“那就没办法啦。今天就在寒舍招待稀客吧。”
若槻一边戴头盔,一边长叹一声,其实他心里很高兴。他将为阿惠买的粉红色头盔递给她,跨上摩车。
阿惠坐上后座,搂紧若槻的腰。
若槻将车钥匙插入,按下发动键。发动机启动了,摩托车沿北大路向东驰去。
若槻住的公寓位于御池道稍往北。不巧此时公寓电梯口正挂着“定期检修中”的牌子。两人无奈,只好从楼梯上去。途中,阿惠开口说道:
“刚才说的那件事……”
“什么事?”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的事。”
“那只是你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
终于上到六层与七层间的平台。很显然,若槻平曰运动不足,腰酸腿软。
不过,他仍要在阿惠面前装门面,一口气冲上最后几级台阶。
“等一下,别逃嘛。”
从楼梯口数起,他的房间是第五间,7。5室。插入钥匙开了锁,沉重的金属声在下午悄无人声的建筑物里回荡。
“总觉得有阿尔卡托拉兹监狱的味道。”
终于赶上来的阿惠嘟哝道。
“像单人牢房似的房间,不大妙吧。”
一拉铁门,响起了令人联想到监狱的悲凉之声。若槻将阿惠请进房间里。
房内是约六席大的厨房兼餐室和同为六席大的起居室兼寝室,其余就是洗手间。即一个单室套。虽然狭窄,但既然是靠近京都市中心的便利地点,又是公司付全额房租的社宅,所以他也不能再抱怨了。
为了防止万一,昨晚他已将不宜让阿惠看见的杂志之类收拾好了。但是,房间里仍然凌乱得很,是一个忙碌的单身男人住处常见的情形。换下的牛仔裤、旧报纸、灌了水的尼龙哑铃、空啤酒罐和空酒瓶等到处乱放着。
“哎呀,行李捆还没解开呀?”
阿惠见寝室一角堆着有搬家公司标识的行李小山,吃惊地说。算一算,她半年前来过。
“都已经一年了……”
“太忙没有时间收拾嘛。反正用不上的东西居多。在人家结婚仪式上得的餐具呀、交友后才用了三次的网球拍呀、高尔夫球具什么的。其余就是书了。”
“在我看来,你是期待早日逃出京都呢。”
“有点心理学家的潜质。你能不能再学深一点吗?”
“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警察见了这房间,绝对会将你分类为‘无秩序型’。”
阿惠小声嘟哝道。
若槻边混合咖啡豆,边往电动咖啡磨里放,然后启动。阿惠的口味偏酸,所以用来做底料的莫加或乞力马扎罗的分量,要比平常多放,曼迪琳或巴西产咖啡要减量。
其间,阿惠从餐具柜里取出杯子和杯垫摆好。
用沸水往滤纸上放的咖啡粉上一冲,房间里充满馥郁的香气。
“我现在才注意到,咖啡还有取代除臭剂的作用呢。”
阿惠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你这么说,就好像这房间有臭味似的。”
若槻抗议道。
“虽然不至于有臭味,但我进来时,还是觉得有一股男人房间的味道。”
“真的?”
“你置身其中,反倒不易发觉嘛。”
阿惠以大姐姐的口气教训皱起眉头四处嗅着的若槻。
沸腾的咖啡几乎从小炉子上的曲管煮沸器上溢出。若槻慌忙熄了火,把黑而热的液体注入清水烧制的咖啡杯里。这个杯子也是两人前往别名“茶碗坂”的清水新道时买回来的。
“好看。若槻只有煮咖啡是一流的。”
“咖啡还有另一个优点,知道吗?”
“是什么?”
“有催情作用。”
“吹——晴?……”
阿惠仿佛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噢,你骗人。”
“真的嘛。如果你不介意味道,把一种叫‘豆斑猫’(土斑猫科甲虫,分布于日本本州、四国、九州一带。)的昆虫捣烂了放在里面,听说效果更好。”
“别说了,真是虫迷,倒胃口。”
若槻想把手搭在阿惠肩头。
“对了,刚才说的事。”
阿惠右手持杯,灵巧地避开若槻的拥抱。
“原是工作狂的若槻慎二,怎么一下子变得不爱谈公司的事了呢?”
若槻双手抱臂,以掩饰拥抱落空的尴尬。
“也不是特别地不爱谈嘛。”
“记得吗?去年春天,刚调职那阵子,你什么都跟我说。”
“好像是吧。”
“当时,你曾经一边说着,突然就神色黯然。对了,就是在店里喝波旁威士忌的时候。不知为何那次印象这么深。”
若槻默然起身,向杯里注入第二杯咖啡。
“说的是为了核定保险金,必须检查死亡诊断书的事。你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阿惠闭起双眼,像是要唤醒记忆。
“你说,一大早就在想‘今天也得努力干’,这种工作叫人心情不太好。而且,遇着寿终正寝的老人还好,真不想看小孩的死亡诊断书。看到父母偶一疏忽,让幼儿被车撞死之类的案子,就不由得联想到做父母的心情……”
“别说了。”
若槻原想尽量说得缓和,谁知出口的话,却像怒气难抑似的粗暴。
阿惠一怔。停住不说了。
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若槻心想:“糟糕!”
“没事,我并没有发火。”
他慌忙辩解。
“……对不起。”
阿惠一副被教训的小孩子的神情。她觉得非得说句话才行,但怎么也找不到该说的话。
阿惠并非光是表面的开朗和天真,内心同时也深藏着病态般敏感和易受伤害的因素。在长期交往中,他很清楚她对于自己不被人爱、被冷落有着异常的不安。
和若槻一起喝酒时,时常令人感到她与父母的关系有问题。她原是横滨一家著名的机械零件厂的厂长千金,她之所以离开父母来京都的大学专攻心理学,并留在研究生院的理由,似乎也在于此。
若槻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来到阿惠身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她没有动,身子僵直,仿佛没有呼吸。
“……你不必道歉。我的确对现在的工作有点烦。让我负责保险公司的窗口业务。天天都得面对那些无赖家伙,你看我压力不小吧?”
若槻用话来填补这段空白。虽然只看见她的侧面,但他觉得阿惠的表情开始缓和了。
“你说‘那些无赖家伙’?”
“就是那些企图从保险公司榨取金钱的家伙。可能是经济不景气的原因吧,估计这种人还会络绎不绝地来呢。”
若槻详细说了日前有人到支社来,以签约人贷款为借口勒索的事。
“真正可怕的是普通人真正发火的场合。例如泡沫时期卖的那种‘变额保险’,最近几乎没有卖了。就是根据保险公司的运用实绩来决定保险金是多少的那一种。唉,与其说是保险,不如说是一种财务运作。”
“哎呀,说来我父亲好像也被人鼓动买了。”
“唔,像令尊这样的有钱人,只是用了兜里的钱而已。不妙的是,连手头没有余钱的人也卷进去了。它和银行融资捆在一起,简单说,是劝人从银行借钱买变额保险。按当初的设想,分红加满期保险金,除了可返还融资的本息之外,还会为顾客留下相当不错的收益。”
阿惠一脸陷于沉思的神色。
“我虽然不大明白保险的事……不过,原本所谓保险,人寿保险也好,损害保险也好,都是为了分散风险吧?这样的保险,却为了挣钱而冒险,好像不对劲呀。”
若槻叹一口气。
“大家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唉,在泡沫经济持续时,保险公司也运作顺利,即使付了银行利息仍有赚头,既然保险金也好分红也好,都增加了,顾客也就高兴了。然而,从泡沫经济崩溃的那一刻起,地价股价同时下跌,加上曰元升值,连海外的运作也不行了,运作成效大跌,一下子变成了负数。其中有人因为从银行借大笔钱做巨额投资,而面临倾家荡产。”
“这些人是明知有风险,还搞投资的吧?”
“这里也有问题。在推销变额保险时,若认真向顾客说明,存在因利率变化而有风险的因素,这样就好了。但外务员一心要创佳绩,不少单子是在信口胡诌‘绝对赚钱’、‘没有风险’的情况下卖出去的。而且,不单保险业务员,连银行的融资负责人也拍着胸脯说行,顾客就信了,照此办理。对了,这就跟信用金库破产时出问题的抵押证券一样。所以,到赔钱时,顾客觉得跟当初说的不一样,上门强硬交涉。其中当然也有很激动的人。”
“……这样的也算‘无赖家伙’吗?”
若槻对阿惠这个没有恶意的问题,只能苦笑。
“不,这些人不同。耍无赖的反而是人寿保险公司和银行方面。”
若槻拥抱阿惠。
“难受,喘不过气了。”
阿惠终于有笑容了。
“这样抱一会儿行吗?”
“不好。”
“为什么?”
“今天挺闷热的,刚才走路时还出了汗……”
“洗个淋浴?”
“好,你先洗。”
“一起洗呢?”
阿惠做个要打人的动作。
若槻进了浴室,一边淋浴一边吹着变调的口哨。原想吹巴卡拉克的《你和另一个姑娘在那儿吗?》的,但自己听来也就像个自暴自弃、学鸟叫的人而已。外面的阿惠似乎在认真听,并禁不住笑起来。
若槻洗罢,轮到阿惠进浴室。她仔细上好门锁。
若槻浴衣下穿一条短球裤,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喝起来。
过了一会儿,阿惠出来了,一头黑亮头发洗后用毛巾束着,照样穿着原先的连衣裙。
“怎么还穿着衣服?”
“还能光着身子跑出来?!”
“没有别人嘛。”
阿惠撅起嘴指指若槻的脸,然后,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啤酒铝罐上。
“讨厌,又在白天喝啤酒!”
“这算什么呀,这年头,连牛也在白天喝啤酒啦。”
“对啊,你的肉必是上等肥牛肉,肝脏成了鹅肝馅饼啦。”
阿惠的食指戳戳若槻的腹部。
若槻两手轻轻搭在阿惠肩头。瘦削的肩骨整个被纳入掌中。阿惠只稍为挣一下,便松开了,闭上双眼。若槻把阿惠拉近来,双手绕到她背部拥吻她。然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再次接吻。
若槻臂弯中的阿惠的身躯,柔若无骨,仿佛用力搂紧会挤坏了。他把她抱坐在膝上,自己马上有了反应。
轻抚小巧的乳房,解开连衣裙的前胸部。他将阿惠的连衣裙扔到床边,自己也脱下浴衣和短裤。
马上就有鱼水之欢时,突然,若槻身上的某个地方不行了。
额上渗出了汗珠。今天也不行吗?失望像冰冷的泥浆爬上身体。过了一会儿,若槻突然垂头丧气。阿惠握着他的手。
“不要紧嘛。”
那是一种完全体谅的微笑。
若槻自嘲地撇撇嘴,在她身旁仰躺下来。
“哎,搂着我好吗?”
若槻将阿惠搂在胸前。
有所期待的今天,结局却很悲惨。少量的酒精最终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非但如此,他甚至感到症状较以前恶化了。
心底里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当要奔向快乐之时,必然出来阻碍。
这种现象会一辈子缠着我吗?若槻长叹一声。
“只要这样就行。我很幸福。”
阿惠摸摸他的脸。
“你要永远在我身边。”
若槻换个姿势,翻到她上面,将脸埋进她柔软的胸沟。阿惠的手指轻轻在他的头发中扒梳,温柔地抚摸。
在性方面没有获得充实感,倒被孩子哭闹着入睡般怡人的自我怜悯所笼罩。若槻任自己置身于阿惠安慰的举动中,让睡意渐渐将自己吞没。
一片漆黑。刚才那么平和、满足的感觉消失了,一种荒凉、凄惨的感觉笼罩着他。
不知何故,他屏着气缩成一团。绝对不可发出声音。如果响声泄漏出去,会被逮住的。
对自己置身何处没有产生疑问。似乎是躲在防空洞之类的地方。说是防空洞,也仅能容身而已。简直就像乌龟的甲壳。
外面有不明身份的、可怕的敌人在徘徊。被发现的话就难逃一死。只有屏息以待,让危险过去。
透过防空洞的缝隙能看见外面的情况。他大吃一惊。他看见了阿惠的身影。
阿惠为寻找避难所而在荒野上拼命奔逃。她明白敌人马上就要从后面追上。而且她也明白绝对逃不掉了……
此时,追赶而来之物现身了。它的形象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一种不祥之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阿惠发出凄惨的叫声。
阿惠。他心中一声绝望的叫喊。阿惠要被杀死了。
然而,不能冲出防空洞去帮助她。去了自己也得死。他思绪混乱,死盯着阿惠的身影。
阿惠在那可怕的大颚中慢慢死去。断气前的一瞬间,阿惠向这边回过头来。从一开始她就察觉到他的藏身之所。然而,她没有打算向他求助。看来她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使他得救。
阿惠。他的心灵在呼唤。她的意识已经消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泪如泉涌。
阿惠死了。如同世界末日到来,深深的绝望和悲痛一下子朝他涌来。
梦虽醒了,余悲仍在。他轻轻擦一下含着泪水的眼眶,看看身旁。阿惠正安详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为何会做那种梦?
若槻张开握得紧紧的手掌一看,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指甲痕。生命线、感情线等凹处和小皱纹里,聚成了小水珠的汗在闪烁。
阿惠带来的平和氛围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深深的失落感,仿佛正被黑不见底的泥沼吞下。
若槻叹一口气。在梦中亲眼目睹阿惠遇难而不救的罪过意识,怎么也想不出其根源何在。对他而言,即便只是在内心里,也从未有过舍她而去的念头。
或许,这应当解释为对哥哥的感情换了一种形式发泄出来吗?受阿惠的影响,若槻有一段时间对心理学产生兴趣,涉猎多种书籍。但因为不是系统地学习的,所以对自己的分析还不够自信。刚才阿惠似乎就想谈这件事,不打断她的话就好了。
若槻突然想起几天前那个打到支社来的电话。当时,他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说了哥哥自杀的事。当然,他只字未提自己也有责任。这岂不是说,自己只是哥哥自杀的受害者吗?
羞愧之心在无意识之中显露出来了。今天来讨这笔欠账了。
内心存有罪恶感的真正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因为自己是眼看着惟一血肉相连的哥哥怎么死的。这件事必定是心中永久的伤痛。
那是十九年前,即卫977年秋天的事。若槻慎二九岁,读小学四年级。
周六的午后,慎二一回到家,便发现有东西忘在学校了,于是返校去取。
他从书桌里取回遗忘之物,便跑下教室楼的阶梯。中途忽觉有异。在鞋箱附近,他看见了以为早已回家的哥哥。
哥哥良一比慎二大两岁,读六年级。良一原先和好几个朋友在一起,后来有两个人挟持着哥哥走了。一副押送囚犯的样子。
良一他们换穿运动鞋后,向体育馆后面走。
年幼的慎二感到不对头,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校园内的白杨树的落叶,被风刮到水泥路面上,几乎遮没鞋面。慎二并没有特别躲着走,只是尾随而行,但六年级生们一次也没有回头,所以慎二没有被发现。
体育馆后面有一道高墙,外面是一大片梨树林。体育馆与高墙之间不到两米宽,除了能从体育馆的天窗望下之外,几乎从任何角度都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慎二从建筑物的隐蔽处悄悄窥探。
六年级生们围着良一,似乎在追问什么事。不久就开始对良一揪衣领、推搡起来。良一性格温和,几乎从不与人争斗。即使对小两岁的慎二,照理应是个争吵的对手了,可几乎没有吵闹过。
正因为如此,良一在学校便成了被欺凌的目标。和现在不同,当时校园暴力的问题还几乎未被媒体报道过。尽管那时没有勒索钱财的事发生,但把欺负弱小同学当成乐趣的学生,几乎所有学校都有。
慎二揪心地看着事态的发展。对良一的折磨逐步升级到推倒在地用脚踢。
慎二决心去叫老师。但他运气太坏了,此时一个六年级生一抬头,与从体育馆角落处探头察看的慎二的视线相遇。
“喂!你,到这边来!”
有人大声喊住慎二,其余的也都一齐恶狠狠地望着他。
撒腿就跑的话,也许逃得掉,但他没有这样做的勇气。都让人家看得一清二楚了,他今后还得在这所学校上学呢。
慎二胆战心惊地走过去。那些几乎高过他一个脑袋的高年级生问他看见什么了。
慎二沉默地摇了摇头。
踢良一最狠的那个头儿模样的六年级生说,咱们朋友间谈事而已。你是几年级的?
当他答是四年级时,被警告若说出去的话可不轻饶,还有把你杀了埋在山里之类的话。
这种吓唬人的话,以及当时的气氛,令年幼的慎二信以为真。
慎二被迫照这些小霸王们说的那样,保证不向任何人说出这里看见的事情。
良一在后面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做声。好像在哭泣。慎二未能和良一的视线相遇。因为慎二心想若被人知道是兄弟俩,自己也可能受欺凌。良一不知是否为着这一点,没有显出他知道慎二也在这里。
结果,他丢下哥哥在那里,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天傍晚,出事了。
慎二因为难于回家向哥哥交代,一直在外闲逛。到他终于下了决心走回家时,已快5点钟了。若槻家住高层住宅区的八楼。正好太阳下山,晚霞将整座建筑物染得通红。
他家所在的楼前围了一堆人。停着急救车和开了警灯的警车。
慎二走近人群,想看看出了什么事。这时,他被人拉着胳膊扯了出来。一看,是住对门的、面熟的阿姨。
“你不能看!”
阿姨说道,那可怖的模样仿佛她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可怕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怎么联络你妈妈吗?”
因为父亲在两年前死于交通事故,所以母亲伸子做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外务员维持一家生计。母亲一般在晚上7点前回家。营业所的电话倒可以回家查,但此时母亲一般正外出工作,很难联系上。
慎二摇摇头。
“有什么事吗?”
“你哥哥出大事啦。”
阿姨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谈了。
慎二见阿姨咬紧牙关,一脸苦相,不禁呆住了。这时,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他耳朵里。
说是从楼顶跳下来的。还是个小学生?六年级?他为什么要自杀?
自杀?慎二抬头仰望高层公寓。从楼下望去,仿佛不同于往日,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跳下来?
奇怪的是,之后的事在记忆中很淡薄。
伸子自然是悲叹命苦,因为自丈夫亡故后,可以说,只有两个孩子才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
各种人在他眼前来来去去。小叔叔、学校的老师……其他不知是谁的人。似乎他们都对慎二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想来不外是安慰他,事后再想,一句也记不住。
其次记得的。是丧礼上和尚以奇特的抑扬节奏念经,声音绵延不绝,令盘腿正坐的他双腿麻木,好生难受。然后,是从火葬场升起的一缕烟。他心想,人死了就是那么轻啊。
结果,他未能向母亲及其他人说出哥哥遭受欺凌的事实。因为说了的话,他丢下哥哥的事也非说不可了。
严密封存着的罪恶感没有消解,永远像炭火般在他的心底里灼烧。
平时可通过自制力抑制住。然而,一旦他去掉了压抑,想要表露真我时,漆黑一团的感情沉渣便如幽灵般泛起。
“你醒了?”
他回过神,发现阿惠头枕右手,静静望着他的脸。
“噢。现在几点了?”
若槻爬起来。
“4点差一点儿。”
感觉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但睡着的时间和醒着想事情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
“要外出吗?一一现在还早了点。”
阿惠按住他。
“不必硬爬起来嘛。你不是累了吗?”
“噢。”
若槻仰躺下来,眼望天花板。
“你在想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
“刚才一副很伤感的样子。”
“是吗?”
他想说出梦中的情景,听听她的意见。但尽管那是个梦,坐视她被杀,到底难说出口。
“哎……若槻,我问过你为何在大学里专攻昆虫学吗?”
阿惠突然发问。
“不为什么,喜欢虫子而已。”
若槻不解她为何现在提出这种问题。
“噢,一般地说,‘昆虫’是什么?”
阿惠趴着,探出身子来问。
“就是身体分为三段、六条腿、四片翼翅的节足动物呀。唔,翅膀退化了的也很多。”
“蜘蛛和蜈蚣不同吗?”
“不同。蜘蛛属蛛形纲,蜈蚣属多足纲。”
“那么‘昆’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若槻正要回答,此时喉咙深处突然有东西顶上来。
“怎么了?”
阿惠一脸诧异地问道。
“没事……是什么意思呢?我忘了。”
阿惠没有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
“那么,你是怎么喜欢上昆虫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时,读了法布尔的《昆虫记》吧。后来还反复读过数十次呢。那时候附近还有许多杂木林。我经常拿着捕虫网和标本采集箱出去采集昆,虫。”
“一个人去?”
“不……多数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一道去。”
阿惠似乎想了想,又转脸向若槻提问:
“你其实是想做别的工作吧?”
她的声音有点儿紧张,好像害怕又破坏了若槻的兴致。他内心里害怕她再三问及哥哥的事,听她这样问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别的工作?例如呢?”
“例如继续研究昆虫。”
“那不足以谋生吧?”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总会有办法。”
“像法布尔那样,带上饭盒,一早就到野外,整整一天在观察虫子中度过,我认为那是最大的奢侈了。可今天的日本,经济上还不是那么宽裕啊。”
“那是你理想中的生活吗?换了我,就觉得太闷。”
“普通人都会这样。尤其是你。心中没有虫子,所以会觉得无趣。大概自古以来,所谓‘虫鱼之学’,就是无聊学问的代名词吧。因为进入社会后,这些学问都无用武之地。”
“你为什么会选中保险公司?”
“要问为什么,噢,有我老妈的期待吧。另外,我们家是特别受过人寿保险的益处的。”
若槻长吁一口气。
“父亲因交通事故亡故时,加害者溜掉了,一元钱赔偿金也没有。所以,如果没有随大流加人人寿保险,简直就走投无路了。还有,因为老妈做了保险的外务员,才勉强供我读大学。没有特别技能的中年妇女,能够凭努力得到相应收入的工作,也不多见呀。”
阿惠双手托腮望着若槻。
“……噢噢。你对人寿保险还是抱有理想的。”
她趴在窄窄的床上,头部至腿脚的轮廓,形成了优美的曲线。若槻见一向整洁的她这副随意的样子,甚觉新鲜。
“也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既然是在保险公司工作,当初在理学系不选生物课,选数学课就好了。”
“数学用得上?”
“对呀。有种职位叫保险统计师,是成为保险数理专家的途径。是运用统计学来计算保险费率或年金等。咳,只要拥有保险统计师的资格,既不必担心被差去做最差地段的营业所长,董事会又须依靠保险统计师,所以成为董事的机会很大。”
“——噢,你喜欢这种工作?”
若槻想了想,说:
“不,一点也不。”
阿惠“嘻嘻”地笑了。若槻望着她的笑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咧开了嘴。
晚上,若槻回到房里,发现电话有一个留言。
一按键,传出了母亲的声音。留言可以说上一分钟,但母亲却在十五秒内匆忙地说了句“打电话给我”,就挂断了。
若槻心想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边却拨了电话。
电话铃响六次之后,伸子拿起了话筒。
“妈,我是若槻。”
“……”
“喂喂,是我。”
“啊啊,慎二。有什么事?”若槻生气了。
“你留言说给你打电话,我就打了嘛。”
“啊啊,不错。给你介绍对象,怎么样?”
“不要。”
“你也没个人照看着。对方如何,听听也不要?”
“我不喜欢搞这种事。”
“为什么?”
“那感觉就像彼此掩盖自己的弱点,虎视眈眈盯着对方似的……”
伸子对若槻的话充耳不闻。
“我已经寄了照片和相亲函(相亲时互相交换的身份说明。)啦。不管你满不满意,也还得看人家呢。看完马上寄回来。用挂号速递。”
“这种事事前也得问问我吧?!”
然而,伸子那边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径自说起人秋以来,为销售人身伤害保险而在支社进修的事情。
“又来了!”若槻烦了。伸子的话总是很长,而且说得很快,让人插不上话。
若槻原以为她在千叶独自生活太寂寞,总是多听听她的诉说,可她今天的话比平时还要长得多。
若槻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问母亲一件事情。
“妈……”
“哦。什么事?”
可能从若槻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伸子不说话了。
哥哥为何自杀的,你知道吗?
然而,这个问题在若槻舌尖上没有变成声音,就消失无踪了。
“我要挂了,明天要早起。而且,想一想吧,还得付电话费呢。”
“对对,我知道了。好吧,晚安。”
在若槻说出“晚安”之前,电话已挂断了。
3
4月19日(星期五)
那所医院位于地铁的山科站进入山边之处。
龟冈营业所的营沼所长在正面大门前停下车,若槻先下,眺望四层楼的医院。
白色的墙壁已发黄,给人阴森之感。玄关周围也极冷清,没有任何花坛或植物。转到侧面一看,与水泥墙之间有三十厘米左右的空隙,满满堆积着报废的自行车、空铁罐、塑料饮料瓶等垃圾。
即便若槻没有任何先人为主的看法,恐怕也不想住进这种医院治疗。
“让您久等了。我们走吧。”
菅沼把车停在停车场,摇晃着矮小肥胖的身躯快步走过来。
即使进入建筑物里面,医院给人的印象也没有任何改观。原本就采光不足,加上照明也不够,大厅里就像黎明时分。抬头一看,日光灯约有一半不亮。
三排发黑、变形的沙发上,都坐着无所事事的老人。距午休时间还早,问讯处的窗口已拉上了帘子。
内科病房在四楼。三台电梯都停在高层,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两人无奈,只好跑楼梯了。
“上次去的时候,他不在病房里。”
菅沼艰难地登上狭窄的楼梯,呻吟般说道。脚步声和说话声在封闭的空旷空间里回响。楼梯上的油毡已磨损,变得滑溜溜的,防滑橡胶也没有了,稍不留神脚下就会打滑。
“我假装不在意地问同房间的病人,据说他日间天天到本站前打弹子机。”
“常见的类型吧。”
健康的人长期住院度日,实在闲得无聊。自然日间要偷偷外出,若没有走远的勇气,目的地也就限于弹子机店之类的地方。
“于是我打算改日再来,正要走,却跟他碰个正着。他两手还抱着一大堆威士忌酒瓶、蟹肉罐头之类的。一见我,就一副‘糟了’的神情。他的解释才有趣呢。什么有极要紧的事才外出的呀,威士忌是替别人买的呀之类……”
“真有福气啊!”
与人寿保险有关的犯罪之中,诈骗住院费不像为了保险金杀人那么耸人听闻,所以几乎不被媒体提及,但其实诈骗住院费是最损害保险公司利益的做法。
人寿保险附带住院特约时,每住院一天,通常可领取一万日元给付金。若在好几家保险公司都投了保,一天就有数万日元收入。这比认真打工合算多了。因此,以诈病不正当地捞取给付金的人,从不间断。
用得最多的病是颈椎挫伤,即头部震颤症(因车祸、撞伤等的后遗症。)。医生也难于客观地诊断,若患者本人自诉疼痛,便可过关。不过,这回若槻要拜访的出租车司机角藤,还牵连着更复杂的问题。
“说是连院方也参与合谋。是真的吗?”
“这里可是出名的‘道德冒险’(英文为moralrisk,指参加保险者为拿到保险金而有意制造事故。)医院哩。”
虽然楼梯里别无他人,但声音很响,若槻担心被人听见,小声答道。
所谓“道德冒险”,是人寿保险业界的用语,指起因于人的性格或精神的危险。也就是说,被冠以此定语,即意味着与犯罪有关联。以若槻所知,医院本身参与欺诈给付金犯罪的“道德冒险”医院,仅在京都市内便有四家。
原本拥有不动产等巨额资金的医院,可谓暴力团伙的好目标。因为医院极重声誉,所以找个小小的医疗差错进行要挟,轻易便能弄到钱。
自针对暴力团伙的新法实施之后,明目张胆的恐吓减少了。然而,近年因几乎所有的医院都陷入经营困难的境地,让暴力团伙找碴的机会反而多了。
医院的院长虽然是医学上的专家,但经营管理上是外行,习惯于被周围的人奉承,因此不懂世故者居多。
暴力团伙把目标瞄准这类院长,最初装成地道的实业家与之接近,慢慢取得信任,在经营上提供意见或出谋划策。最典型的手法,是向苦于医院经营、口吐怨言的院长介绍经营顾问,这类顾问号称曾整顿过多家医院。
这种人一旦进入医院,随即掌握了医院的经营管理大权。之后,为了向毫无关系的企业融资:随意将地皮或昂贵的医疗设备用做担保,被多次利用之后,终因乱发支票而倒闭,这是注定的结局。
之中也有的医院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期待地产市场复苏。对于想要欺诈给付金的人来说,这类医院就是再好不过的“温床”。
“角藤先生,你好。身体如何呀?”
菅沼一进人大房间,便向盘腿坐在最里面床上的正在吸烟的男子打招呼。
男子转过头来。“地道的无聊之人”,这是若槻的第一印象。这人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够引起别人的兴趣。
蓬乱的一头浓发,几乎看不见额头。吊眼梢,小眼睛显示出对利害得失精明敏感的样子,而想像力则完全缺乏。脸膛是不健康的紫黑色,颧骨高高。简言之,若槻看到的只是个一脸无聊神色、过着无聊日子的男人。
“这位是支社的若槻主任。”
菅沼这么一介绍,角藤随即将香烟掐灭在代替烟灰缸使用的空饮料罐里。口和鼻流里流气地冒着烟,眯着眼问:
“什么什么,这位是?我说的是要带支社长来,对吧?”
似乎无聊之人还挺不识好歹。
“若槻主任是支付方面的负责人。”
营沼向若槻那边摆摆手,试图转移对方的攻击目标。
“是吗?明白了。那么说,你是负责的人了?”
那男子在床上调整一下朝向,盯着若槻问道。
“喂,我申请这么久了,总不见付钱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投保时怪麻利的,到了支付时,却翻脸不认账啦?你是负责的吧?得把事说清楚,真是岂有此理!还想不给吗?”
面对这种人已有一年的经验了,是否是真正危险的对手,马上就能明白。若槻一眼看穿这角藤的能耐。与日前带矢田部社长来公司的壮汉相比,压力可差远了。他肯定是个胆小鬼,只会大呼小叫。
角藤漫长的住院史的头一次,是他开的出租车被其他车追尾撞上了,得了头部震颤症。据交通事故证明书的描述,是出租车后部严重破损的大事故。若槻心想,这一次可能是真的。不过,他大概一尝出甜头便忘不了,逐渐变成一种惯用伎俩。’
“关于支付给付金的问题,目前总社正在研究。”
“研究、研究,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嗯?别想欺负人!”
“关于这件事,我有两三个问题要问一下。”
“要问问题?事到如今……”
“首先,你为何进这家医院?”
“哼,我挑这儿,碍着你们了吗?”
“角藤先生家住龟冈市吧?龟冈不是在京都西面的边上吗?为什么你特地挑选京都市最东面的山科区医院住院?”
“为什么?……因为别人说这儿好。”
角藤的虚张声势开始一落千丈。
“是个好医院吗?”
若槻环顾污迹斑斑的病房四壁。
“你是胃溃疡痛得厉害,对吧?自己驾车上医院的吧?一般该找一家近的医院,对吧?”
“你想说什么?这种事情……上哪家医院,难道不能由我自己定吗?”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入院证明的复印件,故作认真浏览之态。
“还有关于病名,住院之后变过两次吧?最初是胃溃疡,住院过程中出现肝功能障碍,然后现在是糖尿病吧?的确……”
“那又怎样?做检查嘛,后来才发现有毛病嘛。”
“的确。不过,住院一次支付给付金的限额是一百二十天,可是不知为何,每次刚好到一百二十天时,病名就变了?”
“你……你小子!……你闭嘴听我说!”
角藤试图再次恐吓若槻,但声音却带着颤抖。以往因保险公司太软弱而以为自己够硬气’,现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的不利,动摇了。
“有意见去问院方。是医院诊断出来的……”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文件和圆珠笔。
“你可以在这上面签名吗?”
“这是……是什么?”
“解除合同的同意书。”
“解除?这是怎么回事?”
“关于住院给付金,我们不能付,但角藤先生迄今所交的保险费,会还给你。你让这份保险合同就此作废,本公司迄今所支付的住院给付金,也就不要求你返还了。”
“你……你这臭小于啊。别想欺负人!”
角藤嘴唇哆嗦着,吼叫着推开同意书。圆珠笔滚到房间的一角。
“你们以为我……我是谁?你以前在哪里混?嗯?滚回总社去吧!你这种毛孩子,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样?!”
“你仔细考虑。今天就此告辞。”
若槻从地上捡起纸片放在床上,转身走出病房。最后瞥一眼角藤那张紫黑色的脸,已全无血色,变得苍白了。
“若槻主任,行吗?”
在楼梯处,营沼赶上来问道。
“噢。会让我滚到哪里去呢?”
若槻边打哈欠,边嘟哝遣。
“什么?”
“要是像那家伙说的,能调一下岗位,真是意外的幸运了。”
“不,我不是说那个。把他惹成那样,往后会不会闹大了?”
“没关系。解约的方案,是总社决定的。今天只是来通知他而已。”
“不过,那家伙要是说什么也不签字,该怎么办?”
“怎么也不行的话,就要打官司。”
“能打赢吗?”
“不,到了那时候,因为非证明医院是同谋不可,会变得非常难。医生协会是决不会承认有‘道德冒险’医院存在的。还非得让他同意解除合同才行。”
“那倒是。该怎么做才行?”
“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啦。总社请了‘能人’,后面的事交给严能人’好了。”
第二天,搭乘早上头班新干线来的“能人”在支社露面了,此人出入意料地是个小个子男人。身高不过一米七。递过来的名片上只印着“保险数据服务三善茂”几个字。
出来接待的是支社业务负责人,内务次长木谷,以及葛西、若槻,共三人。三善说声“久违,葛西”,葛西也笑嘻嘻地点点头。看样子是熟人了。
在会客室,若槻递上有关角藤的资料,一边说明情况,一边打量这个叫三善的人。
大致四十出头,眉毛稀疏,脸颊瘦削,有纵向疤痕。眼窝深陷,几乎不眨一下眼。头发剪得很短,几乎能看见头皮。是一种经常晒太阳的健康肤色。眼看去像个普通职员。
然而,尽管他穿着朴素的西服,举止得体,却令人感到他身上有某种常人所没有的气质。并非运动员般的阳刚之气,而是一股积聚在内里的凄楚气息。
“明白了。”
三善看了资料,点点头。声音是与体格不相称的低音,但其中混杂了金属性的高八度音,特别刺耳。这种声音大概就属于那种苍老的声音吧。
起初,若槻几乎怀疑那是喉癌的初期症状,因为他刚刚审阅过喉癌患者的住院证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察觉到那声音大起来,足以恐吓他人。
“大概两三天里解决吧。”
“那就拜托了。”
大家一站起来,木谷便弯腰致谢,其他人也随之向三善致意。
“不过,三善先生也不容易呀。”
葛西送三善到电梯口,说道。
“之后还要到哪里去吗?”
“对。解决这宗以后,到九州的小仓。是其他的人寿案子。”
三善的身影一消失,若槻便思忖自己为何有松一口气的感觉。与角藤的大发雷霆相比,三善随便说说的样子,更令人感到可怕。葛西捅捅若槻的腋下。
“这家伙有压迫感吧?”
“是啊,跟平常人不一样。”
“好像原来也是来硬的那种人。”
葛西用食指在脸颊处比划着伤疤的样子,说道。
“传说他以前帮人收债什么的,做过不少心狠手辣的事,但婚后就洗手不干了。似乎难找什么正经事做,正好被那边的社长看中他的特长,录用了他。”
“特长?”
“擅长软硬兼施,根据对方情况,或强硬或怀柔,巧妙地解除合同。既能耐心从对方的弱点人手施以压力,又能大发雷霆吓得对方胆战心惊,以毁掉合同。说是他擅长此道。不过,我反对依赖这种人。即便对方来者不善,只要花时间堂堂正正地去说服,大多能有好的结果。”
“不过,像角藤这样的,可能这种人才是……就是所谓‘以毒攻毒’吧。”
若槻对于每天做出笑脸与寄生虫般的人打交道已经烦了,内心是欢迎采取强硬手法的。葛西苦了苦脸。
“顺利时的确爽快。反之,受挫时就难收拾了。唉,这次但愿他能顺利吧。”
葛西的担心没有成为事实。
那天傍晚。支社的窗口关闭之后,三善又出现了。
因为支社长在其他楼层召集营业所长们开动员会,木谷和葛西要出席,留下来的负责保全管理的只有若槻一人。
“你好,我们见过。……是若槻先生吧?”
“他们都走开了。您有什么问题吗?”
若槻因还记得葛西说过的话,见了三善,担心解除合同的交涉受挫。
“没有。我只是来交回这个的。”
三善从小公文箱里取出来的,是解除合同的同意书。若槻有点匪夷所思地加以确认。的确是角藤的签名和印章。
“这么快!不过,那人肯同意?”
“让他同意嘛。……这人好对付。”
“实在给您添麻烦了。您真帮了我们大忙。”
若槻注意到三善的小公文箱内盖上,贴有一张过塑的照片。
年约三十有半、和善但已稍稍发胖的女士,抱着一个两三岁、也是胖乎乎的女孩。一个偷拍的瞬间情景。女士笑容满面地附在女孩耳边说话,像是告诉她要面向镜头,但女孩好像睡着了,口张开着;眼却差不多是闭合的。
“您的家人?”
若槻这一问,三善才头一次微露笑容,只答了一句:“我老婆和女儿。”
三善和来时一样悄然离去,若槻一直送至电梯门闭上。
若槻返回座位,舒适地躺靠在椅背上,给总社拨电话。管这事的人还在,他报告合同已经解除了。打完电话,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文件装入文件夹里,放进带锁的办公桌抽屉。营业会议似乎拖长了,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都还没有回来。
若槻起身上洗手间。
偶尔望一眼镜子,见自己脸上带有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笑容。笑容缓慢延伸,然后消失。
若槻按了几下按钮,弄了些粘糊糊的绿色洗手液,花了很长时间搓洗双手。
5月7日(星期二)
连休后的工作日从早上起就很忙碌,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不安定气息。
过了10时,税务署的调查员到窗口查访,出示了塑料夹子里的身份证明,催着要查看顾客的详细的保险合同内容。
答复是因为事关隐私,要出示正式的书面通知方可照办。但对方不肯。那人以根本不像个公务员的傲慢态度。声称自己到任何地方都是出示身份证明即可。
税务署和福利事务所每天都给保险公司送来大堆关于合同内容的通知,但若无本人的同意书或官厅的正式通知书,便不能告知内容,这是原则。
调查员开始粗声粗气了,但这种程度的口角早已司空见惯。最终,一番斗嘴之后,调查员涨红着脸,恼火地离去。
仿佛替换似的,这时从东京来了一位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顾问律师,由木谷内务次长、葛西和若槻三人出面接待。因为第二天要在京都地方法院对诉讼的事件进行首次庭辩,为此要进行磋商。这是继承人之间围绕领取保险金的骨肉之争,把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也卷进来的一场官司。
第一次口头辩论只是确定第二次及以后的日程,并不进行实质性审理。头发垂额、和若槻年龄相差不多的律师,基本上是怀着一种来旅游的心情,喝着茶,除了谈天之外,就是打听去名胜古迹的路线,并一一记录下来。
下午第一个出现在窗口的顾客,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东亚人。头发又黑又鬈,皮肤苍白。来京都的外国人甚多,出现在保险公司窗口的却从没有过。
接待他的是青柳有香,她读过短期大学英文课程,现在又在英语会话学校学习。但仅仅三言两语之后,青柳便过来向若槻求助。
若槻带着些许困惑坐到柜台前。那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男子,看不出是来自哪个国家。
此人一副万不得已的表情,一开口便用英语问:外国人是否可以投保?
若槻一边从应试英语的记忆中寻求帮助,一边答:虽不必一定是日本籍,但原则是在日本居住的人。对方又问:投保时必须检查吗?
答复是根据投保的险种和金额,由医生诊查后,填写告知书即可。那男子又重复问道:必须要做检查吗?若槻迫问是指何种检查,却没有明确的回复。
过了一会儿,那男子终于说道:不必提交血液样本吗?
若槻勉强挤出笑容,掩饰内心的迟疑。
……责任免除条款在英文里应是“EscapeCause”,但“被责任免除”该怎么说才好呢?
若槻字斟句酌地说,血液检查虽无必要,但投保时已患病,则必须告知,否则死亡时若发现违反告知义务,不付保险金。
见那男子已明白的样子,若槻松了一口气。他目送那男子乘电梯离去。
在现实中,艾滋病渐渐变得不那么致命了,在美国,据说也有接受HIV抗体呈阳性的人投保的意向。然而,在日本,要使之现实可行,还得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
他返回时,葛西正面带难色地搁下电话。
见了若槻,葛西招招手。
“若槻主任,指定找你的。”
若槻胺过打印的保险合同内容和葛西手写的记录,却不明就里。打印的内容有三页纸。
投保人菰田幸子,被保险人菰田幸子,保险金受益人菰田重德,三千万日元的定期终身保险。被保险人为菰田重德的,也是三千万日元定期终身保险。然后另一份是五百万日元的儿童保险,被保险人是菰田和也。
“叫菰田重德的人打来的,认识吧?”
“不,没听说过。”
若槻有个癖好,遇有投诉时首先看对方的年龄。四十五岁。从经验得知,最危险的是三十至三十五岁的人,不过与这个年龄相差不多的也还不能大意。再看住址,是岚山附近。说来应该是个高级住宅区。试着回忆一下,却一无所获。
“是吗?怎么回事?总之是指定的。特别提出是若槻主任,要你去一趟。”
“投诉的内容是什么?”
“说起来哕哕嗦嗦的,究竟想说啥也不清楚。好像是埋怨前去收款的外务员态度不好吧。”
“你感觉他很气愤吗?”
“也不是。”
葛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
“其实,让个营业所长跑一趟也可了结,但对方说了要见若槻主任,只好劳驾你现在跑一趟,行吗?”
“好的,我明白了。”
反正在支社里,也一样要应付令人头疼的顾客。只要不是太严重的投诉,外出反而感觉更好。
收款是太秦营业所的事,先给所长挂个电话,碰巧所长外出。既然问题不算严重,若槻便决定单独前往。他用住宅地图查出地点。复印了所在的一页。
走出大楼,外面是明媚的五月天。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位于四条乌丸路口往北的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占用了八层建筑物的最高一层。人寿保险公司的支社和营业所设在自己公司的大厦时,大多会将有较高房租收入的楼层出租,自己使用高层。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朴素的深咖啡色墙面上,透过成了半透明镜的窗子,隐约可见一排排亮着的日光灯。
若槻到附近一家对昭和公司定点供应的日本点心店买了问候顾客的点心盒。根据投诉的情况,点心盒的大小不同,这次用最小的该可以了。乘阪急电车走一站到四条大宫,在那里换乘京福电铁的岚山线。
在京都,十多年前,以妨碍交通的理由取消了市内电车,但有部分线路与一般道路相连的京福电铁或叡山电铁,则至今仍为市民所用。
若槻刚人大学时,就知道京福的“福”指“福井”,记得曾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并不存在京都至福井县的线路。
然而,暑假到福井一游,才知道福井这边也行走着京福电铁,疑问顿释。有朝一日将现有京都和福井各自的线路连接起来,似乎是经营者的宏愿吧。
一辆孤零零的旧电车,从宽敞的道路钻人小巷般的区域,几乎是擦着屋檐和绿篱行走。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若槻心中不知为何增添了不安的感觉。三条口、山之内、蚕社……极具京都特色的站名一个接一个。一过以电影村而闻名的太秦,接下来是北野线岔口的“帷子辻”站。当播音报出站名时,若槻突然产生了极不吉利的感觉。
为什么?他一边看站牌一边想,发觉从“帷子”一词联想到给死者穿的经帷子(麻衣。)。和将天花板的木纹看成幽灵一样,情绪不安时常有这种现象。然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变得如此神经质。像葛西说的,这回并不是多么严重的投诉啊。
终点岚山的前一站:是位于JR(JR:JapanRailways,日本铁路的缩写。)山阳本线的嵯峨站旁的“嵯峨站前”——一个好谦卑的站名。菰田的住所,从这里步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那一带似乎自古以来住有不少殷实人家。古色古香的竹栅栏里面,时时显露出富豪车或奔驰车亮晃晃的车身。若槻一手拿着住宅地图的复印件,沿着大弯道走,过了一家有树篱的显赫人家,对面出现一所似已半朽的黑黑的房子。
那一瞬间,若槻的心脏不知何故“咚咚”地惊跳起来。
从位置上看,应该就是这所房子了。房子看上去朽坏严重,占地却颇广。黑色的木板栅栏里面的庭园里,传出几只小狗的吠声。
只有门像是新造的,但却是与周围人家不相称的便宜货。确认一下门牌,是“菰田”。没错。
若槻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按了内部通话器的开关。等了一会儿,未见人来应门。再按一次,并喊了一声“打扰啦”。但除了小狗的叫声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若槻突然感觉到背后的动静,回头望去。对门人家的门扉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在窥探这边的情形。似乎是那家人家的主妇。那女人见若槻以目致意,慌慌张张地缩了回去。若槻走近两三步,那女人“砰”地关上了门,菰田家的事也就无从打听了。房子的外观莫各地让人感到厌恶。加上对门女人的奇特态度,若槻得出一个菰田家为邻居所孤立的印象。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葛西虽然说了“请你现在跑一趟”,自己却忘了问是与对方怎么约定的。说来或许是听错了,产生了什么误解,葛西不是说,菰田说话唠唠叨叨,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
算了,家里没人的话也就没有办法了。一般情况下,他会设法尽量在那一天里与对方见面,惟有今天不同。若槻为一种无论如何尽早一刻离开的情绪所驱动。
他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很久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那应是刚上初中的时候。时间是4月或5月。
他到新结识的朋友家去玩,练习投球接球。最初彼此投简单的球,不久就玩起花样,比试起旋转球来。当然也没有多大变化,但朋友投了旋转的一球,在若槻的皮手套上一弹,飞向了另一个方向。
若槻追赶着在斜坡上一蹦一跳缓缓滚动的小球,进入了一条没有人的奇特的小巷。
左边是个仓库,右边是朽掉半边的废屋。小巷往前三十米被堵死了。尽头处是木框上钉塑料波纹板的围墙。它的外面,应该是私营铁道线路,他就是搭乘这条线路的车到这儿来的。
奇妙的是,从线路对面的建筑物上,正好能看到和这边道路大致相同的空隙。说不定,那边也是同样堵死的小巷。
小球滚落小巷中的电线杆柱基里。若槻走近一步要去取出小球的瞬间,忽然不寒而栗。
不知何时,他的目光固定在死巷尽头空无一物的地方。那廉价的波纹塑料板,他觉得那外面有什么东西。异样的感觉令他脖颈上汗毛倒竖。
他悄悄一伸手拾起小球,一溜烟逃离那个地方。不知为何,他认定在那地方待久了一定没有好事。
他感到去追球并拾回球所花的时间很漫长,但实际上不过三十秒左右而已。
后来他向朋友打听那条小巷。朋友说那里是个封闭的岔道口,封掉的原因不明,似乎是因每年这里事故频仍,无法容忍的居民委员会与电铁公司协商之后,从两侧将小路封闭了。
他乘坐回程电车时再次通过那里。仔细观察,薄薄的围墙内侧,果然留有横道栏杆的残迹,一晃而过……
若槻蓦地从回想中返过神来。此刻头脑中鸣响着明白无误的警告:
尽快离开此地!
类似焦灼的不快感觉催逼着他。缓缓退后,正要迈步返回的若槻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从他来路走来的人。
身穿沾了油污的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径直向若槻走近来。
此人身高与若槻相仿,但身板单薄,手足干瘦,显得体质贫弱。他额头已秃,但年龄不见得有那么大。大而黑亮的双眼像凝视什么东西似的,一动不动。嘴巴小得使整张脸失去了均衡,还浮现着一种不可理喻的嗤笑。若槻看着这个人,被一种后悔之情攫住。
“您是哪一位?”
那男人问道。也许因为不常说话,发音有点含混。正如葛西说的,很难听清。
“我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菰田先生吗?刚才您给我们来过电话。”
“噢噢,有这回事。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对,好像没有人。”
“奇怪呀……”
那男人从工作服兜里取出钥匙。不知何故,他只有左手戴着白线手套。男人开门人内,若槻只好无奈地跟在后面。
似乎是听见了男人回家的动静,几只小狗从庭园跑过来。是茶褐色的茶犬(日本一种竖耳卷尾小狗。),垂耳的白色杂交种,带着可怜眼神的长身黑犬……似乎都是随处捡来的丧家之犬。
男人蹲下挨只抱抱小狗,用脸颊亲亲它们。
“哎,贤太,寂寞吗?想爸爸了吗?好啦好啦。喂,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与其说是宠狗,他更像是在宠自己的孩子。男人一门心思招呼他的狗,仿佛完全忘记了若槻的存在。
男人站起身,小狗们又跑到庭园去了。男人用钥匙打开玄关的门,邀若槻人内。
“挺脏的地方,请进吧。”
“打扰了。”
屋里昏暗,若槻刚往门槛内跨人一步,异臭扑鼻而来,甚至令人产生进入了奇怪的动物巢穴中的错觉。
旧房子大抵有某种独特的味儿,但菰田家的味道却非一般。垃圾变馊的不快味儿,加上腐败的酸臭及麝香般膻味香料的味儿等等,复杂的混合味令若槻感到恶心。
无法猜测是什么味,但似乎已长年充斥这所房子。任何人都对自家屋内的味儿不敏感,但在这种程度的气味中也能处之泰然,只能说是异常。若槻拼死与想从衣兜里掏手帕捂鼻子的念头作斗争。他只愿早一刻获悉投诉的内容,好溜之大吉。
男人低头看看放鞋的石板,嘟哝道:“怎么回事,和也不在呀。……老婆上哪儿去啦?”若槻一看,角落里放着一双小学生穿的运动鞋。只要有可能,若櫬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但他仍脱下皮鞋整齐地摆在旁边。
廊子的木地板黑亮,似乎蹭磨已久,但在浓烈的臭味中,只能让人感觉这黑色是污垢凝成的。
男人边走边向屋内喊:“和也,和也!……”然而没有人应。中途他一回头,微笑着问若槻:“有臭味吧?”若槻只能表情僵硬地晃晃脑袋。
看来这男人并非鼻子不灵。至少他承认恶臭的存在。要是这样,为何不放置除臭剂呢?
若槻被带到面向庭园的客厅。那里的异味也很浓重,但男人拉开拉门后,有风吹进来,才变得稍稍可以忍受。
男人隔着矮桌,在壁龛前落座。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工作时间比预想的,拖长了。”
“没有没有,我刚到而已。”
若槻把点心盒放在桌上。
“您是打电话来的菰田重德先生吧?”
“没错。”
“我们营业所的人员好像有些不周之处,向您致歉。”
“哪里。你也很不容易呀。”
“不敢当。”
男人收下点心盒,但显得心不在焉。左手的棉手套在家里也不打算脱下。关于至关重要的投诉问题,没有打算谈的样子。
他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来?若槻想起葛西说过,此人指名要自己来解决。他原以为即使记不起名字,但见了面总能回想起来,但记忆中自己在支社窗口从未接待过此人。
这就留下了一个疑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哎,和也。你要是在家,到这边来一下!”
菰田重德突然伸长脖子,对若槻背后的隔扇吼叫起来。好像是在演戏似的。没有回应,一片寂静。
“和也?怎么客人来了,却假装不知道?对客人很失礼吧?”
“不,实在不必……”
若槻劝解道,菰田意犹不平。
“你帮我打开那里的拉门好吗?”
“嗯?”
“那里是学习间。和也应该在那儿。”
若槻无奈,只好照他说的,站起来,边说“你好”,边打开拉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半翻白眼,眼球朝上地凝视着他。男孩脸色苍白,半张的嘴巴上方,有鼻涕干后的痕迹。
若槻猛眨几下眼。男孩子双手双脚耷拉着,悬吊在离地约五十厘米的空中。
然后,里面的横隔与男孩之间的一条绷紧的绳子跃人若槻的眼帘。地下的榻榻米像被水浸过似的变了色,前头翻倒着一张带小脚轮的椅子。
当发觉这是一具上吊而死的尸体之后,若槻已弄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他突然清醒过来时,菰田重德不知自何时起已并排站在他身边。
若槻转向菰田,目光与他漆黑的双眸相遇。菰田重德无表情的脸令他惊慌失措,他移开了目光。
莫名的不适一下子变为惊愕。
菰田重德的眼睛不是在看孩子。
菰田不理会吊着的孩子尸体,而是窥测着若槻的反应。那是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目光,丝毫没有感情上的波动。
菰田像要避开若槻的目光似的走近吊着的尸体,嘴里唠叨着“和也,怎么做出这种事”之类的话,然而,这些念白是那么不自然。
简直像是两种不同的时间在流动。菰田演戏似的所作所为,显示了周围世界的时间在正常地流动。然而,瞪着恐惧的双眼的孩子周围,仿佛静止的绘画一样,时间是凝固的。
若槻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菰田重德。
菰田没有触摸尸体之意。仿佛害怕自己的指纹会印在上面似的。
若槻突感喉部有东西往上涌,想呕吐。他用手帕堵在嘴边。胃酸“呼”地蹿上来刺激着鼻腔,泪水涌了出来。
他呆立着,拼命与想吐的感觉搏斗。
4
菰田家周围拉起了“禁止人内”的绳子,大批警员在忙碌。
鉴定专家猛按一阵闪光灯之后,看样子已经完成了拍照。现在竖起了一把铝梯,一名身穿背部印有KYOTOPOLICE(京都府警察。)的机动队服、头戴便帽的胖警官慢吞吞地往上爬。他虽然不及葛西那么胖,但似乎也有相当的体重,站在铝梯上时,梯子吱吱作响,给人很沉重的感觉。
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打结的拉门上框之上的横隔,高度超过两米。胖警官用一把大号裁纸刀将绳的中间切断,下面两名警员接住尸体,放倒在摊开的防水布上。留下的绳结也没有解开或切开,就放人透明的尼龙袋中。若槻心想,稍后会分析打结的方法。
尸体搁在地板上时,手足像人偶似的瘫软,但脖子以上的部分,开始呈现死后僵硬状态,被摇晃时也丝毫不动。
若槻站得稍远一些,好像面对着一个拍电影的场面,难以相信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他瞥一眼呆立在尸体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恐怕旁人看来,这个菰田完全像一位失去爱子的父亲,神情沮丧,茫然自失吧。
孩子的母亲尚未回家。若回家后发现事已至此,不知会怎么想?
有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一回头,见一个穿便服的刑警站在身后。
“您是报案的人吧?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若在平时,仅仅是被警察问话,一定感到事态严重。然而,此刻的若槻,不啻把刑警的话当成福音。
他已经无法忍受把目击的一切埋在心里了。他无从驱除窒闷般难受的紧张感,心跳得慌,掌心尽是冷汗。他希望早点向人说说,以使自己轻松起来。
但是,在这里不合适。他觉得面向另一边的菰田重德,一直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若槻往沙哑的喉咙咽了几口唾沫。
“这……可以的话,我想在一个别人听不见的地方谈。”
“好。那么,到车上?”
刑警对若槻的要求并不太感意外,他带着若槻走出那个家。刑警一出大门便大口深呼吸,笑着回头对若槻说:
“我实在不想在那个臭臭熏熏的家里待了。”
形容词重叠使用是京都话的特征。刑警打开了警车后部的车门,让若槻先上车坐在里面,自己再上车并排坐下。
上警车和接受警方讯问,在若槻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其实上车一看,与普通车大致一样。但他想起以前听说过,警车后门经过特别设计,是不能随意打开的。一想到只要这名刑警不让开门,自己就出去不得,便有一种奇特的压迫感。
他重新打量一下取出笔记本的刑警。三十有半的年龄吧。作为警察属于瘦削的身材,着翻领衬衣和西服。此人和颜悦色,只是一头烫成大佛似的小卷卷头发,是普通职员所没有的。
若槻递过名片,做了自我介绍,刑警也回递了名片。名片上印着“京都府警搜查一课巡警部长松井清”。不是京都府下属的警署,而是府警的刑警,而搜查一课应该是负责杀人等重案的。莫非警方从一开始便认为案件有可疑之处?若槻突然觉得心理上有了依靠。
松井警官仔细端详着若槻递上的名片。
“若槻先生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保全业务的主任?与推销的人有别吧?保险公司的人为何到这里的人家来呢?”
“菰田重德先生打电话到公司,似乎是投诉,点我的名,公司就派我来了。”
“您说‘似乎是投诉’?是什么投诉?”
“我也不清楚。”
“不知道?”
“似乎是关于负责收款的外务员的,但电话上谈得不明不白。于是就说让我过来,公司方面觉得还是跑一趟,听听也好。”
“特地指名要若槻先生,那么以前是认识的吧?”
“不,今天才头一次见面。”
“哦。那他是怎么知道您的名字的?”
“我不清楚。”
“噢。”
松井警官若有所悟的样子。
“那么,投了多少人寿保险?”
“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儿子是五百万日元。”
“三人都投保了吗?每期的保费也相当高吧?”
“是吧。合计每月达五六万日元吧。”
“具体内容以后请教好吗?”
“好的。不过,希望能以书面的形式提出。”
作为保全方面的负责人,这种时候也不可忘记原则。
“好的好的。会写下来的。……那么,若槻先生,能说说发现上吊尸体的经过吗?”
若槻在座位上有点坐不安稳了。
“我被带往客厅,菰田先生便喊儿子的名字‘和也’。然后,由于没有回应,便要我打开那边的拉门。”
“菰田重德先生对若槻先生说‘请打开拉门’?”
松井舔舔铅笔,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是的。”
“然后呢?”
“我站起来,打开了拉门。”
“于是便发现了尸体。好的……好的…真……”
若槻重重地吸一口气。
“咳,那时候的情况……”
“嗯?”
“那时候菰田先生的模样……我觉得还是说出来好。”
松井一副被提起了兴趣的样子。
“请说吧。什么都不妨说说。”
若槻两手神经质地在裤子上擦拭。
“最初我被尸体吓住了,未及留意菰田先生的情况,但不知何时起菰田站在我的身旁。”
“嗯。然后呢?”
“我看了一眼菰田先生,想说句什么话。想说什么已经记不得了。这时,我发现菰田先生在看我。”
“他在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松井警官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他没有看尸体。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合适一一我觉得他注意我的反应甚于对尸体本身。”
若槻掂量着自己的话的分量。他刚才是在告发菰田重德有杀人嫌疑。松井警官稍作沉默,再度开口时的语气,较之前有所不同。措辞也接近于郑重的标准语。
“确切无误吗?也会有错觉呀。”
“不,的确是那样。”
“例如,当若槻先生望向菰田先生那边时,菰田先生也偶然地望向这边。不会是这样吗?”
“不是。我感觉他在此前就一直在观察着我。”
“你怎么知道的呢?”
“视线相遇的瞬间,菰田先生将目光移开了。”
当人们遇到异常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时,会彼此无意识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从对方目光读取和自己相同的恐惧和惊讶,才会放心。
然而,菰田自己挪开了视线。即使他想知道若槻的反应,也不愿被若槻看出自己的表情。
此刻,松井警官脸上清晰地显示出紧张。
据说刑警非常重视这样的证词。虽然这不能作为破案的依据,但第一印象似乎总是出人意料地准。
若槻放松地嘘出一口气。总之已尽责了。只需最初的一下推动力,警察机器就会开动起来。然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吧。
因为去了一趟京都府警局,从头复述了一次谈话,录了口供,若槻回到支社时,已时近黄昏。
“哈,出大事了呀。”
无所事事地坐在桌上的葛西招呼道。一如以往的明快调子,给若槻莫大鼓舞。若槻从警局打电话回来报告情况时,葛西的声音也是很冷静的。但细看他的神色,仍然是担心的。
“我回来晚了。内务次长呢?”
“在第一会议室。他叫了太秦的营业所长来,从刚才起便与外务次长一起了解情况。马上过去?”
“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输入了吗?”
“弄好了。”
若槻看看桌上,见桌面很整洁,心想文件已全部由葛西代为签妥了吧。
葛西和若槻拿着记录和有关文件下了楼梯,赶往下一层的会议室。在常用做培训新外务员的教室的房间里,聚集了木谷内务次长,统管外务员和一线营业的大迫外务次长,再加上太秦营业所的樱井所长,正进行着会谈。
因为支社长正出差东京,现在两位次长就是最高负责人了。
“辛苦了。情况如何?”
木谷内务次长扬起刻满皱纹的脸。高中毕业后,他就转战于日本的各支社,历经艰苦锻炼出来,已是年近六旬的退休年龄。
“在警局录了口供。他们说,若上法庭,可能要我出庭作证。”
顾自抽烟的大迫外务次长要调节气氛似的发出怪笑声。他与内务次长恰恰形成对照,年龄四十出头,体重虽逊葛西一筹,身高却是全支社第一,达一米八五。
“弄得这么大呀,若槻,听说你是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是的。今晚可能要做噩梦了。”
“那种事,谁也不想去发现。管它呢。听说有可能是杀人案,真的?”
“对。”
若槻毫不迟疑地答道。
“说是那么说,警方还没有做出这个结论吧?”
葛西担心地问道。他对若槻的判断还多少有些不放心。
“是的,但不论怎样想,情况还很不明朗。”
大迫又摇晃起庞大的躯体笑起来,说:
“是吗?若槻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应该错不了。说不准这个人要变成‘别府三亿元案’的A那样呢。”
大迫引用的事例,是一个男子用车载着妻子和前妻之子从码头飞驰人海的事件。当时,大迫作为相关的营业所长多次跑警局。
“刚才听樱井所长说,这份合同本身好像不是在太秦营业所签的。”
木谷向若槻出示了打印件,这是菰田家的三份合同中,有关菰田和也作为被保险人的五百万日元儿童保险的合同内容。
“是一年半前大阪南支社的狭山营业所签的合同,去年移交我们这里的。”
这里惟一比若槻资历浅的樱井补充道。他二十七岁,人公司已五年,可能是压力大吧,头发已开始稀疏了。
“是什么人办理的?”
葛西回答了大迫的问题:
“已经辞职了,是个名叫大西光代的四十五岁的主妇。我打电话问过狭山营业所的所长,回答说她的性格不适合干这行,把熟人亲戚统统拉来,最后几乎都不能签约,一年也没干下来。后来,签了的合同也几乎都解约了,但倒是没有‘道德冒险’一类例子。”
“她跟这个菰田是什么关系?”
“菰田幸于是菰田重德的妻子,据说与大西光代曾是小学同学,办理的过程是有点问题。”
葛西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
“据说大西光代进了大阪南的弹子机室,很偶然地坐在了菰田幸子的旁边。小学毕业已好几十年了,却竟能立即认出。似乎当时也并非太密切的关系,但大西光代因为签不够合同,有点要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就约了菰田幸子到饮食店聊天,发牢骚说定额太严,聊天时递上了名片,表示若对方自己不想投保,介绍熟人也好。三天之后,菰田重德突然打电话到营业所,提出要投保。”
在日本,顾客加入人寿保险,几乎都是因为抗拒不了外务员顽强不懈且声泪俱下的劝说。也就是说,反过来,如果顾客特地找上保险公司酌支社或营业所,首先就要考虑里头是否有文章。这也可以说,是对人寿保险犯罪设防的第一道关口。
“……而且还是三宗同时投保。S(保险金)是菰田夫妇各三千万日元,孩子五百万日元,是特约的最大限组合。P(保险费)合计每月六万一千八百七十二日元。”
“若槻主任,以你之见,菰田家属什么收入水平?”
“我没有问他们的工作。菰田重德好像是在工厂之类的地方干活。看上去并不宽裕。房子挺大的。但已经相当老朽了。”
“说不定还是租借的吧?”
“怎么回事?这不是很怪吗了大阪南支社为何不在他投保时核查一下?”
大迫叫起来。
若槻拿起桌上的打印件,核实投保时间。“前年的11月投的。”
“‘大战十一月’吗?”
大迫呻吟道。
每年11月份被称为“人寿保险月”,通称“大战十一月”,是各保险公司比赛合同额高低的重点月份。因为向下屑各营业所或支部下达数倍于通常月份的苛刻指标,难保有一种任何合同都照签不误的倾向。另外审查方面也因大量申请书一齐涌来,检查自然就马虎了。
“现阶段做结论为时尚早,我们要定对策的话,等对方提出申领保险金之后吧。”
木谷总结般说道。
“若槻主任已经和警局建立关系了吧?今后仍要尽量保持密切接触,取得信息,好吗?”
“明白了。”
“通常情况下,会催促受益人来申领保险金,但这次该怎么办?”
樱井担心地问。
“这次也一样。明天由所长直接带申领表格跑一趟。”
葛西不容辩解地说道。
“另外一点,樱井所长。菰田打给我的电话上说收款人的态度不好之类的话,那是怎么回事?以后会不会被他利用?”
樱井面带困惑地问道:
“这件事我问过当事的职员,他说对方的确常不在家,碰不上面。不过,即使出现那种情况,亦必留字条,第二天再上门。所以,值得投诉的事,的确想不出来。那名职员一向认真负责,我认为他的话是可靠的。”
“那是借口嘛。借口。简单地说,就是那么回事。他要把若槻喊去,将若槻弄成第一发现者。”大迫不屑地说道。
“吊死自己儿子呀。”
“说不定,死的并不是菰田的亲生儿子哩。”
葛西想深一层说。
“竟有那种事。……那是人干的吗?”
若槻眼前突然呈现出那具吊颈而死的尸体。
悬在空中吊挂着的孩子。
手脚耷拉着,垂着的脑袋如雕像般僵硬。像贴了白膜似的混浊的双眼,没有一丝光彩。
那是失去了生命、徒具人形的空壳。只是曾经存在这世上的人留下的影子、残像。那未完成的人形已不会再成长。就此之后,它只会通过缓慢的化学分解过程。消失无踪。
对若槻而言,那是一种已丧失了未来的一切的象征,正如十九年前从这个世上消失了的哥哥一样。
本应今后数十年里可以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瞬间就熄灭了。突然没了去处的灵魂,变成了什么呢?永远带着怨恨,在七七(人死后的四十九天。)里彷徨吗?
“你没事吧?”
葛西的话令若槻猛然回到现实中。大家纷纷起身,会议看来已经结束。
“没关系。”
若槻勉强挤出笑容。
蓦地醒来。
公寓的天花板映人眼中。只有时钟的秒针走时的声音,在房间里响亮地回荡着。
照旧仰卧着,伸手到枕头底,摸到了闹钟,看看夜光的钟面文字盘,是凌晨3点左右了。
似乎醉意仍稳居身体的核心部分。这倒也是应该的,因为睡着还不到两个小时。抬头望望,立在厨房桌子上的杜松子酒空瓶和酒杯,以面向走廊的窗户光亮为背影,呈现出一个剪影。
舌上仍有杜松子酒的苦味和松脂香。突然觉褶口渴难耐。自己一定也是因此而醒来的。
若槻骨碌一下半转身,从床上爬起来。差点被丢在地板上的塑料饮料瓶绊了一跤。周围乱丢着报纸、杂志、脱下的衣服等,不小心还不行。已近一个月时间没有搞清洁了。
房间的角落里仍旧堆着未解开包装的行李捆。
打开冰箱,只剩一个能装一升低脂牛奶的盒子。连何时买的也记不清了,不过照旧打开盖子仰头就喝。几乎什么味也没有。一口气喝掉半升之后,才觉得热辣辣的胃部终于舒坦了。
没有亮灯就坐在厨房的椅子里。
桌子上丢着无绳电话的子机。记得曾给阿惠打过电话,但说了什么则记不清了。似乎是烂醉之下的自说白话。
若槻在小窗射人的朦胧光线中,怔怔地望着厨房的白墙壁。
渐渐地意识近乎空白,白壁的表面仿佛密密层层的积云开始膨胀起来。这些乱云慢慢翻卷着,又慢慢地聚成一个形状。
耷拉着的手和脚。垂着的头。白白的眼睛……
若槻从椅子里站起来。醉意没有将恐惧掩盖起来,只是茫然地扩散了。不管它。必须找出令他心神不宁的东西。
走进里间,打开CD机。将耳机戴上,胡乱地按着选台键。
很快,成为电波游荡在空中的男女二人对话,从机中传了出来。可是传到耳膜的虽然是日本语没错,却像蜜蜂嗡嗡一样,形不成一个意思。
“噢……这个嘛”,“是啊”,“这种事情”,“其实。已经”,“是这样吧”、“所以说嘛”、“诸如此类的”、“呵呵”,“真的呀”,“像我们这样的”,“你看嘛”,“不——对!”,“哈哈哈……”,“好”,“唔”,“可那个……”,“噢……”,“怎么说的”,“然后呢”,“实在是”,“对吗?”……绕来绕去。
终于忍无可忍,将头上的耳机甩开。落到地上的物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巨大的节足动物一样团起身体,在压低声音唠叨着没有意义的话。
关掉电源,重归寂静。
摇晃着走到床边躺下,像死人般双手交叉,闭起眼睛。
过了一会儿,时钟秒针走时的响声逐渐变大。
雕像般不会动弹的孩子的身影……
翻一个身,使劲将这个印象从头脑中驱赶出去。
努力之中,发觉自己的胸部缓缓起伏,仿佛发出睡眠中的呼吸声。
这是怎么回事?若槻动一动手脚,发觉无能为力,猛然一惊:这是被铁链捆住了吗?
他回想起了,所谓“被铁链捆住”,是身体进入了睡眠,只有大脑醒着的状态。据说主要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和疲劳所致。
没有什么好怕的……
只有时间慢吞吞地走着。身体睡熟了,神经反而敏锐起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真想早一刻逃进安稳的睡眠中。可是,这种意愿根本实现不了。
在矇陇的状态中,忽然觉得有东西从远处过来。
不是人的东西……“岂有此理”,想要打消这个念头,但那种异样的动静却渐渐加强了。
静悄悄地登上楼梯。五楼。六楼。过了平台,现在到七楼了。慢慢来到了他房间前。他的耳朵仿佛能听见那微弱的脚步声。
脑海里浮现出“空谷足音”这个词。
高中的汉文课。以独特的节奏朗读的老师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在远离人群的山谷中独自度日时,不意听见有人前来叩访的足音。这个词就是表达那个时刻所感到的喜悦。
然而,对此刻的若槻而言,叩访的足音只能是恐惧而已。
是谁?
来干什么?
是上吊的孩子吗……有话想说?
……哥哥。
足音停在门前。
不要过来。走开!
他心里喊叫着,但连嘴唇也动不了。
就这样过去了很长时间。
很难总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痛切地祈求着,即使逃进噩梦之中也会好些。
不久,在黯淡下来的意识之中,若槻感到房间里有人俯视着他。
5月15日(星期三)
菰田和也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送来若槻处,是事发后一周的事。这一天京都举办着三大节之一的葵祭,紫藤花装饰的牛车在大街上游行。
在坂上弘美审阅过的文件堆中,它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埋在里面。应该是夹在早上由营业所送来的摩托车专递文件中的吧。
看见它的瞬间,若槻不由得一怔。樱井所长那张发木的脸出现了。尽管已经再三说了是个重大问题,在申领人向营业所提交保险金申领文件时,为何不向支社打个招呼呢?
心思扑在与自己成绩直接相关的新合同上,这是营业所长的倾向,他们往往对保全的事等闲视之,避之不及。稍后得向他严肃地指出。
若槻翻开文件,首先就看验尸报告。
第十一项死亡种类。果然不是“自杀”,在“其他及不详”处打了个圆圈。
然而,第十二项的死亡原因,“直接死因”是因颈动脉及脊椎动脉闭锁引起急性脑贫血,为缢颈而亡。
看第十三项的手段及状况,写着“应是用捆物件之尼龙绳穿过拉门上框,做成直径三十厘米的圈,吊颈”。
若槻沉思起来。原先他认准是菰田重德勒死了和也,然后将绳子穿过拉门上框吊起来。然而这份验尸报告的记述与他的预测完全相反。先读这一部分,只能认为是吊颈自杀。
葛西从旁走过,望望他手中的文件,转脸问:
“哎,是那家伙?”
“噢,终于送上来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一点没听说?”
在墙边一排电脑前刚做完输入的坂上弘美,抱着住院给付金方面的文件正好站起身。
“坂上小姐,过来一下好吗?”
眼尖的葛西向她招招手。
“这份死亡保险金的申领文件,是夹在今早送来的文件里的吗?”
坂上弘美一脸诧异地盯着文件。为了不让做窗口业务的女文员有先人之见,菰田和也之死有“道德冒险”嫌疑的事,一点也没有向她们透露。
“哎,这件不是。这是早上邮寄来的。”
邮寄。若槻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通常,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是由营业所的职员前往申领者的住宅去取。这样一来,若有写漏了的地方或要附加的文件时,可以当场备齐。
然而,菰田重德竟然邮寄。他有绝对的自信?也许,这说明他申领保险金已不是头一回?
葛西翻开文件,皱着眉头读验尸报告。
“这样的话,就模棱两可了。”
“嗯。以‘其他及不详’来看……恐怕得做司法解剖吧。但是,提交的文件中,并没有包含解剖报告。”
“我下午去京都府警局一趟,见一下上次认识的刑警。”
“有劳了。”
外线电话响起。葛西一转身回到自己桌前,抓起话筒。
“早上好。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若槻一边对照保单一边仔细检查申领文件。首先比较笔迹是否相同。印章是否与印鉴相符,要用两脚规比较印章的直径和文字各部分的长度。
小学生般幼稚的笔迹,完全没有问题。日期等的填写也没有遗漏。
翻开附件的户籍誊本。原籍为W县的K町。户主是……
可能是不出所料的神情跃然脸上吧,打完电话的葛西边问“怎么样”,边走过来。
“死者菰田和也是菰田幸子带过来的孩子。父亲不详。菰田重德两年前与幸子结婚,原名为小坂重德。”
葛西神色严峻地点点头。从为保险金而杀人的历史来看,以孩子为牺牲品的案件中,再婚夫妻杀害对方带来的孩子——即杀继子的案例最多。
“此前我查过菰田重德、幸子、和也名下的资产状况,一无所获。为了慎重起见,小坂重德也查一下。”
葛西记下小坂重德的出生日期,迈着与其体重不相称的轻快脚步,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敲打键盘。
此刻桌面上只放着关于死亡保险金的文件。若槻想在工作高峰到来之前干点事,便翻开了从公司医生铃木那里借来的很厚的法医学专著。
一向就怕读这类书,但事到如今不读不行了。
一翻开书,令人毛骨悚然的照片跃人眼帘。看来是溺死的尸体。川端智子捧着变更名字的文件走过来,目光落在照片上,不禁倒退两步。
心慌慌地翻动光滑的铜版纸,上面尽是令人难受的照片。只用余光去追踪着条目。
有了,缢死被分在窒息死的类别里。这里也登载着各种各样的吊死的尸体照片。再翻一下,还有“绞颈”的条目。
往下读着,若槻的疑虑加深了。他觉得证实杀人太难了。写验尸报告的医生恐怕也面对同样的难题吧?
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例,似乎很多是勒毙后吊起来的。然而,这么一来,不明了之处甚多。
第一,勒毙的尸体,因静脉淤血而致颜面肿胀成赤紫。然而,菰田和也的脸部苍白。这是吊颈致死的特征。
其次,小便失禁痕迹在尸体之下者为自杀的可能性大,而此痕迹在其他地方时则他杀之嫌疑甚大。他清楚地记得菰田和也尸体下面的榻榻米濡湿了。
还有,绳索会勒人颈部,即所谓“索沟”的问题。上吊致死时,只有脖颈的前半部出现深的索沟,背面多数中断。另一方面,若是勒死的,索沟会绕脖子一圈。深度均一。
然而,关于如此明显的特征,验尸报告却没有提及,和也颈部的索沟也应具备上吊的特征吧?
说不定,那家伙比想像的要厉害得多。
原先坐在电脑前的葛西,不知何时已返回座位,正在打电话。似乎是给某个支社打。神情较之前更加严峻。“是吗,是吗”的回应声中,透出压抑着的怒气。
“若槻主任,这小子臭名昭著啊!”
“咔嚓”一声放下听筒的葛西,像虎吼般喊道:
“我查了一遍小坂重德的名字,他确实曾经投保,虽然已经失效。这家伙竟是‘切指族’的余党。”
“切指族?”
“没有听说过?很有名的。就是为了取得残疾给付金,自己切断自己手指的家伙。”
若槻回忆起菰田重德在家里时,左手也一直戴着手套。那是为了掩饰缺损的手指吗?
残疾特约是人寿保险的特约之一。因受伤出现特定的残疾情况时,要支付主合同保险金一部分给付金。
据葛西的解释,十余年前,某地的施工现场接连出现工人申领残疾给付金的情况。全部都是因为施工中出现事故切断了手指。
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寿保险在切断手指时只付保险金额的一成,但若为食指,则支付二成。为此,几乎所有的“事故”都少有地发生切断左手食指的现象。
“可是……拿一份残疾给付金,不合算吧?”若槻半信半疑。
“当然不止那么些。首先,因属工伤,可领取工伤休业补偿给付金。这份可就大了。除此之外,若加入了简易保险的伤病给付金或劳动协会的后遗障碍共济金之类,都可得到赔偿。岂止一石二鸟,简直是一石三鸟四鸟,合起来可多至四五百万日元。”
“可是……会很疼吧?”
“对呀,很疼。人嘛,到必要时,总能想出些办法来。”
葛西开始就具体的切指方法加以说明。
“为了消除切指瞬间的痛楚,有几个办法。最好的方法是正式打麻药,但这需要有医生或护士,否则很难。古时艺妓为向情郎表忠心而落指,听说过吗?”
若槻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便摇摇头。
“不知道?据说是用风筝线扎紧手指根部,让血停流,感觉消失之后,一刀切断。同样的方法,似乎直到如今,黑社会在结盟时还用。与之相比,使用冰或干冰稍好一些,切指族的家伙似乎专爱用喷雾式的。”
“喷雾式?”
“运动后喷在肌肉上冷却的那种,有吧?用那种东西喷手指。而且是整罐都喷在一根手指上。这么一来,手指的感觉就完全麻痹了。等到麻掉了,用利刃的菜刀或短刀架上去,压上体重一切,感觉像切鱼头一样的便完事了。”
“……”
“当然啦,神经麻痹是暂时性的,以后痛楚会汹涌而至。大约到那天的晚上,已经是痛得天昏地暗了。据说,切断面的神经会放电般痛。即使过去相当长时间之后,每晚仍会有所谓‘幻肢痛’袭来……”
“啊,好了好了。”
若槻打断他的话,光听就已经够难受了。
这里存在着一种若槻难以理解的人。为钱而切断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岂不是等同于饥饿时想吃掉自己肢体的章鱼吗?
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肯定不会把他人的生命当一回事,若槻心想。
核准死亡保险金方面,只有投保未满一年的“早期死亡”及高额保险金的支付由总社处理,除此之外,概由支社判断可否支付。
然而,菰田和也这宗案子,经与总社保险金课商量,结果是破例地由总社处理,相关资料送往东京,由一家叫做“昭和保险服务”的公司来调查。这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全资子公司,与三善所属的公司不同,纯粹做调查。这么一来,到有结果出来,自然要花些时间。
若槻和樱井所长一起跑了好几趟京都府警局,但未能见到松井警官。
出来接待的刑警们态度冷漠,说是不能将搜查进展告诉民间企业。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立案可能性,始终只是模棱两可的官僚式答复。警方和检方的态度无法确定,保险公司也就不可能独自做出决定。若槻度日如年。
京都支社收到保险金申领报告约一周之后,菰田重德开始频频打电话来,都是催问何时有支付保险金的决定。
发音依旧闷声闷气的,几乎不知所云,也不像投诉的顾客那样粗暴。然而,来自菰田的电话成了不小的压力。尽管没有向女文员们透露任何情况,可能她们是从接电话后若槻或内务次长窃窃私语的情形察觉到某些情况,她们对菰田重德的电话显得非常紧张。
5月29日(星期三)
尽管距进入梅雨还有些日子,但今天一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
大厦的空调应该启动除湿了,但空气潮潮的,女文员用的化妆品的气味比平时浓烈。
进藤美幸从窗口柜台向若槻走来。抬头看见她的表情的瞬间,一种不妙的预感袭向若槻。
他迅速向柜台瞟一眼,坐着四名顾客。正面是一名和服便装的光头中年男子,坂上弘美一边翻着手册让他看,一边解释。
一名仅仅脖子以上露出柜台的小个子老太婆,一名穿水电工的浅茶色施工服的小伙子,以及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
三人都静静坐着,并无杀气腾腾之感。
“若槻主任,那边那位是来问领取菰田和也的保险金的。”
进藤美幸一脸苦相。平时她负责从银行账户划拨保险费,空闲时也多到窗口。并没有挨顾客的训斥,她为何如此紧张不安呢?
“哪位?”
“第四位。”
进藤美幸悄悄指一下坐在最边上的顾客。
若槻拿了一张名片,站起来。远远望去,她只是一名极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但他立即感觉到她必定是菰田幸子无疑。若槻带着职业性的微笑走向柜台。
强烈的气味袭向若槻鼻腔,他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僵硬了。是香水的气味,一种像麝香似的动物性膻味,刚才就觉得房间里有特别浓烈的化妆品味道,就是这味儿吧?
香水的香气,是越稀释越香,越浓烈越臭的,若槻切实地感受到了。
若槻仿佛终于明白了那黑屋子里弥漫的异臭的部分真相。
“让您久等了。我是负责保全的若槻。”
他一边递上名片,一边观察对方的神色。
尽管若槻没有干过营业所长,但见过很多在人寿保险这个行业做事的中年妇女,因此自信看一眼就能判断那人能不能拉来生意。
不知不觉中,在街上看见中年妇女时,他便无意识地以一名职业棒球的球探看球手的目光,对之来一番评价。各支社里面,都有一名成绩优异的外务员,名声远扬,收人大大超过社长,她们毫无例外都给人开朗和外柔内刚之感。
从这个角度看,这名妇女不够格。
整体上她给人阴沉的印象。胖而下坠的脸腮,富士额(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是日本旧时的美人条件之一。)使两腮变宽,脸的下半部显得大而无当。两眼细得像用刀刻的缝,木乃伊似的毫无表情。
且不论香水的恶臭难闻,仪表也不敢恭维。头发好像是临出门才梳几下,乱七八糟的。浅红色针织连衣裙的衣袖,在这么闷热的天气里,一直遮到手腕。
“和也的人寿保险……还拿不了吗?”
听见女人干巴巴的声音,若槻有点意外。记得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
“对不起,您是菰田幸子女士吗?”
“是的。”
“您带来了证明自己身份的资料吗?”
女人默默地打开手袋。取出预备好的国民健康保险证。确认户主姓名是菰田幸子后,若槻将证件交还。
“日前府上遭遇不幸,非常遗憾。关于菰田和也的人寿保险,现由总社审核,请再等待一下。”
“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
“有若干问题需要确认。”
“确认什么?”
“其实是所提交的死亡诊断书上,因为死因不是写着‘自杀’,而是‘不详’,所以这个问题要向警方核实。”
“那也得赶快做才行啊。”
“我们已经再三向警方查询了,但结论总出不来。”
若槻决定把问题推到警方身上。’
“你这是什么话,是你亲眼看见的呀!”
若槻一怔。幸子的声音尖厉,与此前相比,判若两人。
“和也的尸体,不是你发现的吗?”
菰田幸子加强了语气,若槻一愣。她刚才看名片时便发觉是他吗?
“这倒是的。这一点,实在遗憾。”
“要不给我保险金。我们可就太困难了。”
菰田幸子又一改腔调,变成声泪俱下的样子。
“那孩子的丧礼非办不可,还有其他各种非付不可的钱。”
若槻清清嗓子,捂住鼻孔。菰田幸子的香水味已使他坐不住了。不知从何时起,柜台前的顾客只剩下她一人。若槻甚至想,其他顾客是抵挡不住那种气味,早早作鸟兽散的吧?
“非常抱歉。我们会催促总社尽快做出结论。”
菰田幸子仍旧唠唠叨叨诉说着不尽快拿到保险就很麻烦的话。
这种场合,中途插话是绝对禁忌的。要让顾客尽情倾诉。若槻强忍着听取菰田幸子的哭诉。
菰田幸子从手袋里取出手帕,擦了好几次眼角。也许她真的很悲伤,但若槻看不见有眼泪流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拿手帕去拭眼角乙然后又把手帕换到左手。此时,连衣裙的袖口打开了,露出了手腕的内侧。
若槻猛然大吃一惊。菰田幸子像察觉到自己的疏忽似的急急拢好袖子,但已经迟了。
她的手腕上有数道平行的伤疤,似为利刃割伤。伤疤均为大伤口隆起形成的白色疤痕,可想而知是相当深的伤口。
这时,若槻想起为何对菰田幸子的声音有印象了。
确曾在电话里听过一次。就是四月初,打电话来问自杀能否拿保险金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5
6月12日(星期三)
旧式的电梯门吱吱响着打开了。两米前,有绘着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文字和标志的自动门。隔着玻璃,隐约看见坐在柜台前或坐在沙发里轮候的顾客的身影。,
若槻留意看了一下。当他看到沙发最里边坐着一名穿土黄色工作服的男子时,胃部顿时一沉,仿佛中午吃的天妇罗荞麦面突然变成了铅块。‘
他从左边尽头的职员进出的门悄悄进入总务室……
若槻刚在自己的桌前落座,坂上弘美便捧过来一堆要审核的文件。
“今天又来了。”
她背向柜台,一边放下文件,一边用只有若槻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从菰田幸子来支社的第二天起,菰田重德便出现了。这情况已持续两周。不知为何,他多在午休时来。
“大约几点来的?”
“12点5分。”
菰田重德今天又等了近一个小时。中午当班的女文员说,菰田总是坐在柜台前,纹丝不动地等若槻出现。
“葛西副课长要出面接待,但他声明一向是和若槻主任谈的……葛西副课长因别的事在会客室。他说过,有事就叫他。”
葛西此前好几次要代他出面应付,但每次菰田都说自己有的是时间,可以等,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既然顾客这样说,葛西只好由他。
菰田认为与葛西相比,若槻更好对付吧。遗憾的是,若槻也只能承认这个判断是对的。
若槻鼓起勇气,朝柜台走过去。
菰田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边,即使与若槻目光相遇,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若槻/一边在菰田对面落座,一边自觉笑容僵硬。
菰田戴棉手套的左手搁在柜台上,有点脏。似乎手套里塞了东西,食指的部分不自然地鼓起。
“关于和也保险金的事,该有决定下来了吧。”
“那案子尚在总社的调查之中。麻烦您再等一等好吗?”
菰田沉默了一下,用沉闷的声音说道:
“是吗?还有什么……”
这两周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问答,仿佛是一个仪式。
“让您等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
“是吗?还有什么吗?”
“我们将再次催促总社方面。一有决定,我们就会跟您联系。”
“嗯……是吗?还有什么……”
若槻窥探一下菰田的表情,菰田漆黑的眼珠像玻璃珠子般呆滞,读不出任何感情。只有那小小的嘴巴周围浮现出令人费解的笑意。
等菰田慢吞吞地站起来,若槻扭过身子。
若槻道一声:“麻烦您了。”菰田一如往日地拖着腿默默向外走去。
目送至自动门关闭,若槻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菰田迄今既未滥用暴力,也未采取恐吓的态度。也就是说,没有做任何抵触法律的事。表面上看,只是因为保险金支付迟了,受益人频频来访而已。
然而,这明显是神经战。
他每天必来,又像被打发的孩子般老老实实走了。他明知让顾客白跑一趟会对职员造成心理负担。
假如菰田中途激动起来,拍桌怒吼的话,若槻一定轻松得多。他对顾客的这种手段早巳习惯了。令人可怕的是菰田的老实样子。
最初的一两天并无特别的感觉,但连续两周下来,在若槻心中,菰田终要在某一天大爆发的恐惧渐渐膨胀起来。对方可是个为了钱切断过自己食指,再进一步就极有可能出手杀人的家伙。尽管他明白他若这样想,可能正合对方的意图,却无法缓解心中的恐惧。
葛西回来了。他正好在电梯前遇到菰田,和他交谈了两三句话。葛西郑重其事地弯腰致意,等菰田搭的电梯门关上了,才进入总务室。
“那位大叔天天坚持呀。”
葛西用在柜台前坐着的顾客听不见的声音对若槻说。
“把这顽强精神用在正道上,早就发财致富了吧?”
若槻知道,葛西是用诙谐的口吻让自己轻松点。
“不管是什么决定,早日弄出来吧。”
若棚也想装平静,但骗不过葛西的跟睛。
“不过,我也见过各色人等,那么烦的人还是头一回见到。”
葛西蛮感佩地说。
“以前呀,哪个支社都有难缠的家伙。会客室里砸烟灰缸并不稀奇,危险的家伙还真的怀里藏刀。一听这种人来电话说‘你等着,我马上过来’,真是愁死了。可是,人也真有不可思议之处,和这样的人见上几次,倒成了不打不相识了。”
“有交情了吗?”
若槻被葛西的话吸引住了。
“噢。似乎人有一种奇怪的习性,就是不管是敌我,见多了就会有亲切感。听说过吧?有被抓住做人质的人,在和罪犯相处之中,对罪犯产生了感情。”
若槻在记忆中追溯。日本也不断发生人质事件,由于新闻报道而渐为人知……
“你是说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吧?”
“没错。你知道得挺多呀。就是跟这个相近的东西。即使对手是黑社会,时时打照面,也就彼此熟悉了。于是嘛,我这边尽量通融,他那边也不会胡乱发作、出难题了。或者就主动地不在支社忙碌时来了。”
“当然啦,这也有怀柔手段在内。不过,这可以说是人与人关系的一种吧?”
葛西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但菰田重德这个人,即使与我刚才说的那些相比,也是脱离常轨的。那家伙是怎么想的,我完全不能理解。我们已经表达了支付由总社处理了吧?为何他仍对支社的某一人不断施加压力?这里头搞的什么名堂?”
木谷内务次长外出归来了。葛西和若槻走到他桌前,报告说菰田今天又来过了。
“是吗?今天又来了?”
木谷用担心的目光看看若槻。
“即便我出面,他还是坚持不跟我说。现状是若槻主任在独力承受。”
“总社方面没有任何说法吗?”
“还没有。得看警方的表态。”
见木谷陷入沉思,若槻咬咬牙,说:
“内务次长,可能的话,我想私下里对这案进行调查。”
“调查嘛……昭和保险服务方面已经在于了吧?”
“虽然他们已在干了,但因为他们没有菰田重德是嫌疑犯的充分证据,所以会调查到什么程度是有疑问的。我感觉与其坐等,不如尝试从其他角度进行调查更有效。”
“倒也是。具体打算怎样做?”
木谷并不特别热心。
“首先找代理人直接问问情况。因为据说她与菰田幸子自小认识,所以除办理的过程之外,可能还知道别的情况。”
“内务次长,现在不让若槻主任待在支社里,可能更好吧?”
葛西也从旁附和。
“工作方面现在不算太忙,少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吧。”
这是少有前例的做法,木谷显得为难,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
若槻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想独自去调查,并非单纯因为菰田重德所施加的压力。
自发现菰田和也的尸体以来,他每晚都做噩梦,内容如出一辙。
他站立在一个洞窟似的地方。不知何故,他觉得那里就是“死亡之国”。眼前有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的蜘蛛巢。在一片昏黑之中,只有纤细的蜘蛛丝像发光的线一样。
过丁一会儿,一个白乎乎的物体从蜘蛛巢悬垂下来,看去像飘浮在那里。最初它像个孕育生命的茧,但立即就明白那是给死人穿的白寿衣。它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尸体,现在成了蜘蛛的食物,像蚕茧一样被蜘蛛丝包了好几层。
仔细一看,那尸体有一副人的嘴脸。
从不同角度看,它既像菰田和也,也像哥哥。
突然,尸体颤动起来。足由于整个蜘蛛巢都在剧烈摇晃。是蜘蛛回来了……
梦境总在未看见蜘蛛时便结束,而若槻就大汗淋漓地醒过来。
他觉得,若不能了结菰田和也这件事,他一辈子都不能逃离噩梦。
“唉,就作为换换心情,跑一趟也很好呀。”
葛西用力拍拍若槻的肩头。
6月13日(星期四)
从公寓窗户探头望外,已是早上8时40分,天色仍暗得很。抬头一望,整个天空布满光线矇咙的浓云。似乎日本海那边更是黑云低垂。福井可能已在下雨。
从琵琶湖方向吹来的东风湿漉漉的,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若槻将折叠雨伞放进公文包里。
玄关里支着一辆“卡文迪”越野自行车。平时骑它去上班,但今天已获准直接去目的地,没有必要上支社去。
出了公寓往南走少许,迎面是宽达五十米的御池道。在京都东西走向的道路中,它与五条大道并称是最宽的公路。靠战争中强制疏散,将房屋拆掉勉强扩建而成,但全长仅两公里,好不容易弄成这么宽,也不觉得有太大的意义。发挥其作用的,大体就一年两次,即祇园祭和时代祭的游行队伍通过之时。
尽管如此,路宽令人心爽。透过树的间隙可见上班途中的穿着西装的职员。
搭地铁马丸线从御池到四条只一站,换乘阪急京都线,上了去小豆色的大阪梅田方向的特快。
从京都到大阪,需四十二三分钟。若槻担心着天色,结果在电车通过淀川铁桥段时,车窗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水滴。最初以为是福井方向过来的雨。转而一想这雨不可能追上特快,应别有来头。
在终点站阪急梅田站下车,过了梅田的地道,搭地铁御堂筋线前往难波。再穿过难波城,从南海难波站搭南海电铁高野线。
快车开出难波站时,雨真正下起来了。
若槻回忆起昨天葛西在闲谈中说的事。
大阪因自古以来有不依赖官衙的风气,所以私营铁道比国营铁道发达得多。例如南海电铁,虽不大为人所知,其实它是日本最早的私营铁路。还有近铁,线路长度超过六百公里,似乎在私营铁路方面是日本第一。
葛西自豪地说,所以关西的私营铁路比关东的领先多了。
见若槻并不信服的样子,葛西认真起来。他举了关西普及自动检票比东京早得多的例子,作为显示关西先进性的证据。他唾沫横飞地鼓吹:若槻此刻搭乘的南海高野线,也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全线自动检票。
高野线通过大阪市后,进人大阪府南部的住宅卫星城,如堺市、狭山市、富田林。若槻在北野田站下了快车,转乘各站都停的车。
下一站将是狭山。到了这一带,会有不错的田园风景,可以观赏雨打水田的情景。滴滴雨点在水田里溅起小小波纹,绿油油的稻叶随风摇荡,即使从车窗里也能看见。这种景色特别让日本人心里舒坦,莫非迎合“种稻民族”的日本人的心理?
若槻回忆起孩提时代。周六的下午,经常等哥哥从小学放学归来,、便一起到附近的田里去。虽也钓过蜊蛄虾,不过目的大多在捕捉水栖昆虫。因为雨天里特别好捉虫子,所以下着小雨也不在乎,一边打着伞一边忘乎所以地用绑在竹竿头的网在水田里搅和。捞到水马或豉母虫不会太兴奋,令人心动的是找到形状呈美丽流线型的龙虱。水栖昆虫大部分是吸食其他生物体液的吸血鬼,但就是招人喜欢,令人恨不起来。之中若槻的最爱,是有螳螂般前脚的水斧虫、水蝎子一族。
惟一一次难以置信的运气,是捕到了真正的田龟。哥哥纯熟地一挥网,成功地捕获了田龟。年幼的若槻被其庞大的身躯吓住了,连摸一下都不敢。当晚,一想到房间里有田龟,就兴奋得难以成眠。哥哥在水槽上加网饲养,但很遗憾,田龟很快就死掉了。之后一段时间,做梦时梦见了田龟。
电车抵达目的地金刚站。如果搭到终点,就是和歌山县的灵地高野山,高野线之名就出自于此。
下车一看表,10点已过不少。雨仍在下。
站前有环形交叉路。正面是一个缓坡,两边是有着一幢幢大楼的住宅区或楼盘。
若槻打开折叠雨伞。因为支社没有大阪的住宅地图,所以只能依靠打电话问住址时记下的内容。幸亏雨也小了,很快就看见了要找的小区。
确认大西的门牌之后,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铁门悄然打开。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子中年妇女有点困惑地盯着若槻。一名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缠在她身旁。小女孩瞪圆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若槻。眼白和瞳仁黑白极分明,仿佛一个法国人偶。
“我是曾经给您打过电话的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的若槻。您是大西光代女士吧?”
“对。请进。”
大西光代请若槻进屋,但没有打算和他对视。可能她原本就是不擅社交的性格。若槻心想,要是那样,可能不适合做保险的外务工作。
进了房间,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约四岁的男孩。男孩听话地坐在椅子里看画册。
“家里挺乱的……”
大西光代的话未必是客套。原来就狭小的空间里,不但塞了过多的家具,两个孩子的玩具散布其中,似乎散乱已成自然。
若槻在客厅的廉价人造革沙发上坐下,手随即摸到了粘糊糊的东西。扶手部分粘着一块糖。若槻用手帕擦了手,心情并不坏。有小孩子的家只能忍着点,回想起拜访菰田家时的怪异、震骇,这个平凡的家庭令他放松。
“有劳您特地从京都来,可我似乎谈不出什么了。”
大西光代一边端来红茶一边说道。红茶配有柠檬薄片和棒状糖块。若槻嘴里客套着,一只手悄悄伸进公文包里,按下微型录音机的按钮。
“办理时的情况,几乎都向大阪南支社的安田先生说过了……”
光代似在暗示,拿合同回来的是外务员,但支社不是要负审查之责吗?
“是的。今天拜访,其他的事也想了解一下。据说大西女士和菰田幸子女士自幼相熟?”
“对。不过,自小学毕业后,和菰田女士就完全没有见过面了。”
“读小学是在哪一所学校?”
“K小学……在和歌山的K町。”
若槻想起来了,那里是菰田幸子的原籍地。
“那就是六年都在一起了?”
“是的。不过,说真的也没怎么说过话。感觉菰田女士好像有点自闭症似的,在班上几乎从不说话。小坂是男孩子,也有叫人害怕的地方。”
“你说‘小坂’?菰田幸子的丈夫也是同班同学?”
若槻吃惊地问道。光代点点头。
菰田夫妇自幼熟识,这完全出乎意料。婚前的菰田重德的户籍倒是在福冈。
“而且她前夫也是K町人,只是年级不同。”
“‘前夫’的话,就是说菰田幸子是再婚?”
“对。我忘了是见过三次还是四次。她的前夫好像是叫白川先生。”
若槻在笔记本上记下“白川”这个姓。
“您说过菰田重德先生有点‘叫人害怕’,是指什么事呢?”
光代显得有点迟疑。
“我在这里问的情况,绝对不会向外透露。您可以告诉我吗?”
“噢,这个嘛,也不是很确定的事。”
尽管光代的话中断了,若槻仍很期待。她的态度很明显是对不确切的传言迟疑不决吧。再给一些时间让她消除顾虑即可。
“阿舞,到外面玩。”
光代将在房间一角的女儿赶走之后,开始说了。
“小学五年级时,学校饲养的兔子、鸭子、鸡等,曾经接连被人杀死。”
“那是菰田——小坂重德干的?”
“证据倒是没有,是那么传的。”
“为什么会传是他干的呢?”
“那是因为……小坂经常逃学呀,上课时突然大喊大叫什么的。”
“不过,光是这些,还不能断定吧?”
“还有其他,有人说他曾在关动物的铁丝笼前徘徊。而且,杀掉那些动物的手法……”
光代像把不该讲的事说漏嘴似的,停住了。
“杀动物的手法是怎么样的?”
若槻和颜悦色地问。
“……兔子、鸭子都是被铁丝勒死的。”
若槻呷一口微温的红茶,掩饰内心的震撼。
“为什么勒脖子就是小坂干的呢?”
“那该是小坂一年级时的事吧。他父亲上吊自杀了。”
若槻一时语塞。当然,仅此不足以把小坂重德定罪。父亲自杀与动物被勒死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联系。
然而,对有类似经历的若槻而言,很容易想像父亲之死对年幼的重德的精神形成,会造成多大的破坏性影响。
统计资料清楚地表明,家人中有自杀者,往后孩子自杀的可能性变得非常之大。自杀这种现象明显是会传染的。重德之父在何种情况下自杀尚不得而知,但如果年幼的重德直接看见过尸体,那种影响就更大了。
进一步从心理学上说,自杀和杀人可谓表里一体。杀人的冲动内攻而致自杀的甚多,反之,自杀愿望演变为杀人的也存在。
菰田重德的行为,所有的出发点都源于父亲自杀?
在K小学传布的说法,的确只是得自跳跃性的联想,属不负责任的传言。但是,即便是不负责任的说法,未必就是错的。
“不过,为什么连这些也要问呢?菰田女士的孩子不是死于自杀吗?”
光代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那件事还不清楚。只能等待警方拿出结论来……那么,小坂重德在父亲去世之后怎么样了呢?”
“他母亲刚生下他就病死了。他好像是和奶奶一起过的。”
“那位老人家还活着吗?”
光代摇摇头。
“已经去世了,患癌症什么的。我读高中时,小坂也就十六七岁吧。他在家闲待着。据说在老太太去世后不久,就看不到他的踪影了。”
“上哪里去了呢?”
“不知道。后来有人说,他去了关东那边。”
小坂重德在那以后,一定是周游各地。然后,在九州参与了“切指族”事件,返回关西后偶然遇见了菰田幸子,与之结婚……这一过程似乎清晰起来了。可是,为何幸子偏偏挑中这样的男人作为结婚对象呢?
“刚才您好像提及菰田幸子有自闭症?”
“我是有那种感觉。她在班上总是很孤立。”
“完全没有朋友?”
“也说不上是欺负她,其他女孩子不爱跟她说话。她没有母亲,总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孩子嘛,与众不同的话,马上会被另眼看待的吧。”
光代以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口吻说道。
“菰田女士的母亲怎么了?”
刚才从客厅出去玩的叫“阿舞”的女孩回来了。磨着要妈妈逗她玩。光代哄好孩子,又把女孩带到客厅外去。
“这也是传说。”
返回来的光代压低声音说。
“她妈妈和别的男人私奔了。被抛弃的爸爸成了酒鬼,完全不理会幸子。幸子的手腕和背上,时不时有像是体罚的痕迹。”
体罚的伤痕?她受到虐待?
若槻突然想起菰田幸子手腕上的伤疤。虽然只看了一眼,那是几道平行的很深的伤口。若非特定伤,不会留下那样的疤吧?
若是,则菰田幸子真的好几次尝试过自杀。
“听说菰田幸子曾自杀未遂?”
若槻灵机一动似乎正中目标,光代显出对方何以得知的神色。
“那是上初中后的事。有那么传过,说她用裁纸刀割了手腕。”
“她为什么想到死呢?”
“这个嘛,因为是传的,详情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发作性行为吧?”
一切都是传言,传言,传言。可是,只要有人开了头,就会不胫而走的传言,往往不知不觉中就被当成事实来接受,成为记忆。光代对那些根据并不充分的传言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比事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是这种现象的表现。小坂和菰田所成长的三十多年前的故乡城镇,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呢?
“哎,您这样多方询问,是否和也君之死与小坂……她丈夫的行为有关?”
光代的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甚至希望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保险公司的外务员。在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任职的一年里,签下的保单全都是亲戚、熟人,总计就是十份。可区区十份保险合同之中,就有一份诱发了杀人事件,令人不堪回首。
“不,并非特别有那方面的怀疑,只是手续上非得做一下调查。”
若槻试图说些令她安心的话,但光代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有点阴森可怕。
“可说不定,小坂杀的不只是动物哩。”
若槻猛然一震。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光代似有些迟疑,但已无法抑制自己一吐为快的欲望。
“六年级时曾去远足,隔壁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失踪了。全镇人都出去寻找,最后发现她的尸体浮在水塘里。”
尽管房间里面相当闷热,若槻却觉得脊背一阵寒意。
“不是意外事故?”
“据说远足所去的地点与水塘相距五百米,那女孩子挺乖的,不可能一个人到那里去。”
“不过,有什么具体的线索,可以把那次事件与小坂重德联系起来吗?”
“早些时候小坂还纠缠她,为此小坂被老师找去详细问话。后来有人证实小坂一直在近旁,才打消了怀疑。”
若槻松了一口气。
“岂不是有不在场的证据吗?”
“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
光代瞪圆两眼盯着若槻。
“当时的证人是菰田幸子。”
雨很小了,但依然在下。若槻用金刚站前的公用电话与京都支社取得了联系,然后登上了与返回难波相反方向的电车。
和歌山县在近畿地区中是交通特别差的,所幸K町就在南海高野线沿线。一方面觉得没有机会再跑这里了,另一方面听光代说,菰田当时的班主任桥本老师碰巧因工作调动返回那所小学,若槻便产生了再跑一站的念头。
在终点高野山稍前的一站下了车。这里北连葛城山脉,南边耸立着高野山,可谓满目苍翠。
步行到K小学花了二十分钟。
他进入校门时,雨已经完全停了。在积了水洼、满是泥泞的校园里,孩子们正在踢足球。他们对于些许溅起的泥浆完全不介意。一个光头男孩接到传球,来个劲射,引起一阵欢呼。
孩子们充满了生气和活力。他突然想起在昏暗、充满恶臭的家中上吊的菰田和也,来回奔跑着的孩子都和和也大致同龄。
若槻前往教职员办公室,说想见桥本老师。他立即被带往会客室。似乎请光代先打个电话起了作用。过了一会儿,一位头发斑白、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年龄五十有半的女性出现了。从年龄上看,她早就应该有个一官半职,但名片上只印着“教谕”(持有国家认定其执教资格证书的教师。)。
“保险公司连那么久以前的事也要调查吗?”
桥本老师看看若槻的名片,奇怪地问。
“是的。因为有个人隐私的问题,是在调查什么,就不便说出来了。”
“是继承方面的事?”
“噢,包括这方面的问题。我们不会让您有麻烦的,请您就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谈谈您所知道的情况,非常感谢。”
与警察和律师不同,若槻没有任何搜查上的权限。若对方不配合,就会一无所获,所以他说话特别客气。
“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关于小坂重德这孩子,还隐约记得。因为这孩子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而菰田幸子就想不起来了。很抱歉。”
桥本老师拼命回忆被问及的事,但所谈的几乎全是初当老师时的艰辛,只能算是光代谈话的部分佐证。
当若槻开始后悔再走这一站时,桥本老师说声“请等一下”,走出了会客室。过了十分钟左右,她带来了一本小册子。
“这是那个班五年级时的作文册。我为了让学生加强语文能力,所负责的班都制作作文册。幸亏还保留着。”
作文册是用粗白纸油印的。时隔三十年,纸张已氧化,边缘像烧过一样破破烂烂。而且因为油墨变淡,非常难读。装钉的钉书机钉也锈得快断了。
作文的题目是《梦》。原以为是让学生谈将来的理想,但粗阅之下,发现是要学生写下实际梦见的事。这个题目适合讨厌作文的孩子们。
既有孩子气的朴素的梦,也有觉得稍为过火的构思。关于美食的梦尤其多,且都是关于牛排的,可以想见当时的氛围。
文章以姓名音序排列,小坂重德的作文在前面部分,第六七篇就出现了。
梦
小坂重德
奶奶说,死了的人会到梦中来相会。在梦中,爸爸和妈妈来探我,我很高兴。
爸爸妈妈说,要好好听奶奶的话,不可净淘气,我就说,我没有那么做,爸爸妈妈就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希望再见他们一次,可他们却再也不到梦中来了。完了。
作为小学五年级生的作文,可以说是幼稚得令人吃惊。充其量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水平吧。不但几乎都用假名(日文的字母,以音节为单位。),且不合文章做法。
但是,尽管是稚拙的表达,印象中有感人之处,也是事实。即使一次也没有用过“悲伤”这个词,这篇作文传达了一个失去父母的少年的深深的悲痛。
尽管是很久之前的作文,却令人觉得这篇文章的作者,与泰然自若地杀害幼童以骗取保险金的、有一颗残忍冷酷之心的人,对不上号似的。
若槻突然想起,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感想。是关于菰田重德此人所具有的奇特的双重性。感觉上对不上号。但那是为什么呢?他一下子想不起来。
菰田幸子的作文就排在小坂重德的下一篇。即使序号相差甚远,座位也可能是相邻的。
秋千的梦
菰田幸子
我要写昨晚的梦。其实不止昨天梦见过,更早以前也梦见过。更早以前梦见过五六回。
在梦中,我去中央公园的时候,什么人也没有。
我就坐上秋千摇起来。
摇啊摇,越来越快,到了很高。再摇再摇,直到高高的。
我觉得很好玩,就再摇啊摇,最后,高得不得了。
还要再高,高到几乎就要变成人回转了。
在最高处,我从秋千上掉下来。然后,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
这一篇与小坂重德的相比,多少更像一篇作文了,但作为小学五年级学生,国语能力依然贫弱。
若槻只见过菰田幸子一面,就是她到支社来的那一次。这篇作文与他当时对她的印象,有奇妙地合拍的地方。就是她那种不能通融的执拗、顽固。
这一点在文章开头就典型地表现出来。特别指出要写昨日晚上的梦,一想到并非头一次做这种梦,也写下来,连次数也再加一句一一黏液质的体现。
到了关键的梦境,却态度淡漠。“摇”或者“高”,相同的字眼执拗地反复,却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只是罗列发生过的事。
秋千。若槻突然回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解梦书。他觉得秋千似乎包含某种意思。有可能是事物要变化的前兆,或者是对某些事迟疑不决。因为记不清了,必须找阿惠来确认。
若槻发觉桥本老师奇怪地望着他。看来他眉头紧皱、盯着作文册的样子很奇怪吧。说来也是。如今才去分析三十年前的孩子的作文,又能如何?
若槻一边难为情地笑笑,一边要把作文册交还,但又迟疑不决。
没有任何理由,直感而已,他觉得应该好好再读一下这本作文册。
“哎……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复印一下好吗?”
若槻吃惊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请求。
“你拿去吧,没关系。字迹很淡,可能复印不出来。用完后寄回就行。”
若槻郑重地道谢,离开了小学。
既然难得地来到这里,若槻索性就去了一趟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从前的家,到附近打听打听,但没有收获。再转几趟电车返回京都时,已过了晚上7时半。
虽然已获准不必回公司,但作为职员的习惯,还是到公司去露露面。平日至9时左右还有人留下来加班,而此时总务室却已空无一人。会议室那边传出笑声,若槻过去一看,不知何故大迫外务次长正与老营业所长们围坐干杯。上班时间当然已过了。内务次长也好,葛西也好,难得地准时下了班。就等明日再汇报吧。
若槻的办公桌上只放着一个结实的大型牛皮纸信封,是总社与支社间的来往函件。作为节约资源和费用的一环,最上方印着一排排待填写的收件人栏,方便公司内多次使用。
最早使用这个信封的是丸之内支社,函件寄送总社保险金课。再由总社出发作全国旅行,依次是山形支社。)团体收纳课一松江支社一广岛支社→医务课一钏路支社一营业管理课一湘南支社。
最后一格是“福冈支社、远藤副课长一京都支社、若槻主任亲展”。可能是这个写法使葛西惟独没有启封这一函件吧。
若槻打算回住处再读,把信封装入公文包里。出了支社,雨已停止。他决定走路回去。途中在中华料理屋吃了拉面和饺子,到酒店买了瓶芝华士威士忌,回到公寓。
西服挂起,裤子喷洁后夹起。只穿内衣裤在厨房的桌前坐下,再读一遍借回来的作文册。
全班四十五名学生的作文通读一遍。毕竟已五年级,也有不少学生把自己的梦写得很生动。菰田夫妇的作文水平看来属于靠后的。
除此之外没有发现特别之处。特地借回这本作文册是直觉所驱动,现在冷静反思一下,可能只是错觉而已。
似乎有必要听一下阿惠的意见。自己的专业是昆虫学,不是心理学。
与定量操作的心理测验不同,释梦需要独特的感觉。尤其以荣格(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一派的观点,要求拥有神话、传统习俗方面的广泛知识,某些文学常识也不可少。
这些都是自己绝对欠缺的,阿惠倒可能行。
往大玻璃杯里装了冰块,倒人芝华士和水,手指搅一下冰块算是混合了。一口喝掉,自觉缓解了紧张感。近一周来已是无酒不成眠。
他寻思,会不会酒精刺激了大脑某一部分,突然来了灵感呢?这种好事自然是异想天开,反倒会引起睡意,降低判断力。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若槻几乎跳起来,他一手取过放在枕边的无绳电话子机。
“喂喂,我是若槻。”
没有应答。若槻侧面倾听。电话似乎是接通的,但没有任何声音。等了一会儿,他挂断了电话。
倒了第二杯芝华士,他想起了,从公文包取出公司内部通信的大信封。
打开一看,里面装有若槻打电话请对方提供的小坂重德的已失效的合同复印件。就是那份“切指族”事件的合同。可能是有关的人将仓库翻个底朝天,从堆成山的旧纸箱里找到的吧。
内容与想像中的大体一致。对小坂重德,连同因病住院特约、灾害住院特约,均付清满额的七百天补偿。之后,对左手食指切断事故,支付了一百万日元残疾给付金,最终解除合同。
还有住院证明。总共八张,由少不了的颈椎挫伤开始,连写了好几个病名或伤势。遗憾的是不知其中有否混着“道德冒险”医院。
总而言之,在住院给付金方面,似乎最终也没有拿到其不正当要求的确证。
到若槻已醉眼矇陇时,当中的一张住院证明吸引了他的目光。
是距今十三年前的日期。那不是日本开始普及CT检查的时期吗?小坂重德在建筑施工中从脚手架摔下,头部跌伤人院。为了核查是否脑出血,接受了当时的最新技术一一头部核磁共振断层扫描诊断。结果似乎没有脑出血或脑梗塞的迹象。但却记录着另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
小坂重德的部分大脑,发现有微小的畸形。先天性的囊肿造成髓液通过障碍,引发轻度脑积水。但检查的结果,似乎因髓液压稳定,没有增高等情况,就没有进行手术。但那意味着什么,以若槻贫乏的医学知识无法判断。
他将文件装回信封,又倒了一杯芝华士加水,喝完便躺倒在床上。
一闭眼,被勒死的兔子、命丧水塘的孩子、菰田夫妇的作文、切指事件等等,便在脑海里盘旋不止。
不知何时起外面又下起了雨。伴着不规则的雨打窗玻璃声,若槻进入了混沌、昏沉的睡梦之中。
6
6月14日(星期五)
昭和保险服务的中村调查员边说话边抖着二郎腿。他两三分钟就匆匆吸完一支香烟,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用力揉烂。
若槻没好气地看着他的动作。可能对方心里憋着什么事吧。简直就像烦透了调查员的工作,想早一点辞职不干的样子。
可是,中村到菰田家附近打听过一番,该有若槻想要的内容。
菰田幸子搬人那所房子,是十七年前的1979年5月。之前那里住的是桂先生夫妇。据说桂先生原是岚山某高级饭馆的大厨师,自妻子因子宫癌去世后,他沉溺于酒精,因肝硬化引起食道静脉破裂而身亡,年仅五十左右。夫妇没有孩子和近亲,房子和财产就由桂先生的远亲菰田幸子继承了。
若槻感到意外:那么说,那房子不是租的,而是菰田所有的了。从格局来看,原本是座气派的邸宅吧。因为懒于收拾,仅仅十七年间,就荒废成发出恶臭的房子了。
“桂先生夫妇的死因没有疑点吗?”
“这方面没有问题。两人都明显是病死的。菰田幸子的存在,也是律师调查之后才弄清的。”
中村笑笑答道。对自己调查工作的周密显得自负。
“不过,好像刚搬进来时麻烦不断。那一带是老住户居多的幽静的街区吧?与之前的桂先生夫妇相比,菰田幸子明显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口”
“曾经有过什么麻烦?”
“首先是丢弃垃圾的问题。据说菰田幸子无视收垃圾日,爱什么时候丢就什么时候丢。于是有人投诉她丢的垃圾被狗或乌鸦弄得到处都是。然后是恶臭的问题。是什么味儿不清楚,据说风一吹,隔五家人都能闻到。别人提意见,也不当回事。到区政府去交涉,每次都是敷衍一下,结果照旧。”
中村翻翻笔记本。
“还有。1994年,菰田幸子和小坂重德结婚,家中的狗吠声又成了问题。据说菰田家到处捡流浪狗,数目不少。大概有二三十只。快到喂食时,众狗齐吠。邻居主妇们说被吵得几乎要发疯。”
“不过,周围的人家还挺能忍耐的呀。”
“问题就在这里。”
中村把烟蒂插在烟灰缸里弄灭,身子向前一倾。
“据说有一户人家憋不住了,对菰田家大发牢骚。半夜里还在菰田家大门上用油漆写下攻击性字句。……哈,这个人也有点儿不正常吧。”
中村卖关于似的点燃一支香烟。
“然而,这家人没多久突然搬走了。尽管他没跟任何人说发生过什么事,但好像怕得要死似的。附近的人见过菰田重德好几次上那家人的门。之后那家人也养了狗,但搬家时却看不见有狗。传说肯定有些不寻常的事,但谁也不知道真相。众说纷纭吧。”
中村说到来劲处。开始话多起来。若槻随后又听了近二十分钟左邻右舍对菰田家的评价,都没有好话。
若槻对中村表示谢意,送他搭电梯离去。
昭和保险服务的角色,仅是向总社提交报告而已。因支社方面提出要求,而特地过来告知详情,是极为特殊的例子。
这一来,若槻更确信非听听专家对菰田夫妇的意见不可了。
若槻站起来要出去吃午饭时,正好传来电梯停在八楼的声音。接下来的一瞬间,自动门一开,菰田重德进来了。
他今天来得比以往早。据说他昨天一听若槻不在,起身便走,是因为上次扑空而改变了来袭的时间吗?先前正要从职员门口往外走的葛西,不动声色地返回座位,开始整理文件,若槻用余光看在眼里,走到柜台前。
“欢迎光临。”
若槻在柜台前落座,菰田仍一言不发二他惘然若失地一动不动,目光怔怔地停在半空的某一点上。若槻决定先出招。
“关于菰田和也的保险金,实在很抱歉。因为还没有做出决定,请您再等一等。”
悄悄窥探一下对方的神色,菰田完全没有反应。
“您每天专门来本公司,实在太辛苦了。总社一有决定,我们将主动跟您联系。”
不知这种绕弯子的话他明白意思了没有,菰田的视线终于把焦点归结到若槻脸上。两三次欲言又止之后,用带痰似的嗓音说:
“你说……还未成?”
“是的,实在让您久等了。”
柜台上,菰田那只戴棉手套的左手微微发抖。若槻不禁噤声了。这也是演技吗?
“现在很需要……那个钱。”
“哦。”
“有各种各样的开销啊。还不成的话,丧礼也没法办啊。没钱请和尚啊。这丧礼说啥也得办好了啊。……这和也好可怜啊。”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若槻觉得背部掠过一阵寒意。
“我们一个钱也没有了啊。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们……以为今天就有保险金了,才过来的啊。”
菰田将右手放到嘴边,咬住食指的根部。
若槻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地望着他。依常识看,也不能说自己这一方没有不是之处。一般情况下,做出支付这么些保险金的决定,不必花多长时间。
沉默持续了足足两三分钟,菰田没有眨一下眼,柜台周围产生了异常的压迫感。比菰田晚到的两名顾客好像敬而远之似的,空着菰田身边的座位。可以感觉到白天当班的女文员也好,葛西也好,都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你……嗯?”
菰田小声地要说什么。
“啊,您说什么?”
若槻为菰田打破沉默而松一口气。
“你住在哪里?”
若槻一时语塞。处理投诉指南上说,有关私生活的问题一律不答。尽管如此,气头上又不能说不能回答。
“唔。就在市内。”
“市内哪里?”
若槻咽一口唾液。
“这个……我不便回答。”
“为什么?”
“有这样的规定。”
菰田长吁一口气。声音听来似发自深渊。他颚部肌肉就像咬一个苹果似的猛一收紧。
一道鲜血从菰田嘴角流下来。
与柜台隔一点距离的一名中年女顾客见状发出惊叫。
“菰田先生!”
即使若槻喊叫,菰田也毫无反应。血从下颚滴到工作服的胸部,形成一片血迹。
“别那样!”
若槻半直起身就僵在那里。菰田终于与若槻视线相遇,但没有停止咬手。
然后像突然觉得疼痛一样,菰田将手从嘴里移开。他的食指根部有几个湿漉漉的深齿印,血从黑洞里涌流出来。
背后传来葛西沉重的脚步声。他来到若槻身旁,将纸巾盒递给菰田。
“没关系吧?出什么事了吗?”
菰田用戴棉手套的左手从葛西处接过几张纸巾,贴在伤口上。纸巾马上就染得鲜红,连手套也沾了一些。
“非常非常抱歉。我想起和也的事,就……一想到这可怜的孩子,不自觉地就咬下去了。”
“……流了很多血啊。去看看医生比较好。”
“没关系,不碍事的。”
“医务室里有医生,去处理一下吧。”
葛西迅速走到柜台另一边,挡住目瞪口呆的其他顾客的视线,推着菰田的后背往前走。
出自动门之前,菰田向若槻这边扭一下头。染血的嘴唇拉扯成笑的形状。玻璃珠子似的眼球反射着日光灯的光。可以看到他的瞳孔收缩成一个小点。
下午5时半的校园,映照着夕阳,一派悠然景象。若槻自毕业以来头一次踏足母校。除了理科系有几座供学生实验用的新建筑物较为醒目之外,几乎没有变化。
进入石砌的校舍,里面阴森昏暗。外观巍峨,内部随便,这是明治时代的设计思想,令人想起在丸之内的M人寿保险公司,以及战后做过总司令部的有名的D人寿保险公司的总社大楼。
上了陈旧的石阶,穿过地板吱吱作响的晦暗的三楼走廊,敲了敲一间贴有“醍醐则子教授”姓名牌子的房门。
被钢书架和电脑挤占成狭窄通道似的房间内,飘荡着研磨咖啡的香气。
寒碜的布艺会客席上坐着三个人。黑泽惠看见若槻,招了招手。另一位女性是阿惠的恩师、若槻也见过一面的心理学教授醍醐则子。最后一位是个脸色欠佳的男子,戴金属框眼镜,年约三十出头,若槻没有见过。
“醍醐老师,今天冒昧请您出马,太感谢了。”
“是若槻啊,欢迎你来。请坐。”
醍醐教授特地起身相迎。个子小巧消瘦、皮肤白皙、尖颚削面,但却不可思议地没有给人弱质的印象,原因可能在于那双能看透一切似的大眼睛。年龄应已过五十,穿着上漫不经心,T恤和西裤上加件白罩衣,已黑白相间的头发剪成短发。
“阿惠已谈过你的事。这位是我的助手金石君,是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听说你似乎正面对一个相当危险的对手,就叫他来了。”
若槻在沙发上落座,向金石递上名片,寒暄。其间阿惠起身给他倒了咖啡。若槻注意到醍醐教授笑眯眯地注视着她的背影。两人是恋人关系这一点,教授该看得出来吧。
若槻隐去菰田夫妇的真实姓名,将迄今为止的经过说了,众人一时沉默。阿惠脸上尤其可以看出受到冲击的样子。
“总而言之,暂且假定那位K犯了杀人罪吧。”
醍醐教授慎重地说。
“自己不想做第一发现者,于是特地叫上若槻先生,让他去发现尸体……理论上是说得通的。尽管难说这是聪明的犯罪。金石君如何分析K的行为?”
“噢,仅就这些情况,尚难做出确切的判断。如果K真的犯了杀人罪,那么他毫无疑问是个感情欠缺者一一根本性地缺少同情、良心、后悔等心理机能的人。而且,有可能是抑制欠缺和爆发性性格的混合。”
“即悖德症候群。”
醍醐教授嘟哝道。若槻感到陌生,便询问其意思。
“人格障碍中有多种类型,当感情欠缺并有抑制欠缺、爆发性二者时,特别称之为‘悖德症候群’,是一种最坏的组合。这种人极易反复犯下重罪。”
的礁,极冷酷的人若抑制不了自己的欲望,且易暴怒,再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了。
“不过,现实中真的存在这种人吗?”
一只手端着咖啡杯陷入沉思的阿惠提出疑问。
“没错。人确有感情丰富者与较为欠缺者的区别。不过,完全没有感情的人,真的会有吗?尽管我不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但用这样的词汇去概括每个各不相同的人,好像不妥吧。”
“这样概括容易片面吧?”
“是呀。所谓‘感情欠缺’一词本身,也有问题。这种词汇是否纯粹产生于心理学中呢?”
“这该怎么说好呢?”
金石的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怕。
“对于警方和检察官来说,他们需要将犯罪者简单地定型,交付法庭审判吧?在此意义上,这个词汇来得正好。若说某某人感情欠缺,则无须再细微地寻找其动机……当然,我不是想要强调,这个词汇是犯罪心理学家应警方的期望制造出来的。”
不想这样说的,却已等于这样说了。若槻有些恼火,但阿惠却一点也不在乎。
“你的疑问已经很清楚了。跟黑泽说的很接近。”
醍醐教授插话了,想缓和开始显得紧张的气氛。
“关于感情欠缺或者悖德症候群这样的名词,我的确也有些疑问。”
醍醐教授打手势制止了想说话的金石。
“不过……对了,可能说一下我的经历更好。我曾有一次目睹可能算是实例的案子。”
醍醐教授微笑着,但眉宇间深刻的皱纹显示她正回忆着令人不快的往事。
“……而且,这个人就是我的学生。他比若槻早两三届,说不定在校园的某处碰过面呢。最初注意到这个学生,是看他的巴乌姆测验画(又叫树木描绘检查法,做法是令被检测者描绘结有果实的树木,然后分析其特点,进行精神判断。)的时候。”
若槻觉得似曾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是怎样的测验。醍醐教授好像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了。
“你也是一入学就画过吧?让人在A4纸上画树木,以其所绘的画进行判断的心理测验。之所以要人校新生都做巴乌姆测验,实在是因为本校在国立和公立大学中,拥有自杀率名列第一的不光彩纪录。”
若槻也听过这个说法。好像他在学期间,学校的留级率也高踞榜首。
“于是看了新生们画的树木画,令人吃惊的是,那真是集怪画之大成。有的是似平板的残株,有的树干碎裂,有的幼稚如三岁孩童的画。连钻出地表的树重又将树梢扎回地里头的稀奇事都有。在此就不做解释了……如果想仅以偏差值来选人的话,这真是好样板。其中的一个学生,称他为F吧。你看过一眼就终身难忘。”
醍醐教授微微颤抖着。
“即使没有心理学上的知识,谁见了都会觉得异常。巴乌姆测验的画中,地里头的部分是表达无意识的,但F的画,有一半是在地里头。但问题并不在此,而在于他所画的内容。树根所缠绕的,是人的尸体。而且是无数的腐尸。毛细血管般的根须,为了吸取养分,箍紧尸首全身。不知何故,树干的部分形如一张张苦闷的人面……素描和远近处理都很怪,看似稚拙,反而更具异样的冲击力。”
“对这名学生做了心理治疗吗?”
若槻问道。醍醐教授点点头。
“是的。试过面谈,也看不出有多异常。我的眼光也不太行吧。小伙子家庭环境一般,是通过入学考试直接录取的。只留下个很普通、智商高但内向的印象。要说不寻常之处,大概就是给他上研磨咖啡,他却不碰。说是天生的嗅觉异常,完全闻不到香味……”
醍醐教授像证实香味似的啜一口咖啡。
“关于他的画作,他说是将梶井基次郎(梶井基次郎(1901—1932),小说家,有代表作《柠檬》。)的《櫻树下埋着尸体》形象化。现在想来,觉得那只是掩饰。F后来还来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但最后以一无所获告终。我只能认为,F对这种测验有抗拒心理,为了吓一吓考试官而有意那么画的。”
醍醐教授眯起眼睛,吁一口气,似乎已触及她不想提起的部分。
“十个月后,F被警方逮捕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我吃了一惊。他似乎在纠缠一名通过介绍认识的女子大学的学生。他不分昼夜,一天打数十个电话,多次守候在大学门口跟踪。最后,还堵到那女孩子的家门口。据说他的眼神、态度已完全异于常人,和与我面谈时判若两人。那女孩子避而不见,由其兄代为出面,其兄与F发生争吵,F持刀将女孩及其兄刺成重伤。……而且,两人都被刺了十余刀。据警方说,F的刺法很显然要致人于死地。兄妹两人能活下来是近乎奇迹的事。”
醍醐教授神色黯然。谁也没有发问。
“警方知道F在大学里接受过心理治疗,就来向教犯罪心理学的山崎老师请教。我因为曾与F面谈过,也在场。说来惭愧,到那时,我才头一次看清楚了F在一个诚实小伙子的假面具之下所隐藏的真面目。他竟是个冷酷得可怕的人,为满足自己的愿望,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山崎老师认为,他属于包括感情欠缺在内的多重人格异常,即悖德症候群的类型,有责任能力。然而,起诉前应律师的请求,再次进行精神鉴定时,精神科医生却将F诊断为妄想型分裂症。最后,F没有被起诉,移交精神病医院监控。因为不是谋杀案,与精神病有关且未成年,报纸也就没有怎么报道。”
“老师,您认为F不是精神分裂症吗?”
对若槻的问题,醍醐教授无奈地笑笑说:
“我认为不是。但谁也说不准呀。普通的、平常的人与性格异常、精神病人之间的界线是模糊的。况且,检察方面和律师方面各有想法,接受委托的人在鉴定上就容易有所偏重。极端地说,若由一百个人做精神鉴定,有可能出现一百种不同的结果。”
“那个人,现在怎样?”
阿惠小声问道。
“他好像是在封闭的病房住院一年,然后回到父母身边,上医院看病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因为我不认为他是精神分裂症,所以也有可能完全没有治疗效果。再往后就没有听说了。……不过,自那时以来,我就注意报纸的社会版,心想说不定就看见F的名字了。”
醍醐教授有点不堪回首的样子。
“其实,F身上还有那么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先天性地缺少头盖骨的一部分。好像在左后脑,被头发遮盖着,外表看不出。但一按是凹下去的。所以,为了防止出意外,他一直戴着内侧像头盔似的特殊帽子。当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醍醐教授看了看金石。
“若槻说过,K的脑子也有畸型,对吧?这样的异常会直接对性格产生什么影响吗?”
“关于这一点,因为患脑炎的后遗症,或头部外伤,先天性畸型等,在大脑留下微细的障碍时,已经证实有时会引起性格障碍。称之为微细脑器质性格变化症候群……据说,这种情况发生感情欠缺、爆发型性格、固执型性格的可能性甚高,符合悖德症候群的判断。”
金石摩挲着手掌,说话声意外地尖,像小孩子的嗓音。
“不过,有同样的障碍,性格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人占大多数。以现在的医学水平,什么样的脑障碍与性格变化有关,还完全不清楚。”
每次要抓住了,菰田重德的形象又一下子从指间滑脱。一切依然如故,仍包围在重重迷雾之中。
“老师,关于K,我有一个地方还不能理解。”
若槻向前探出身子。
“K在自家养了许多拾来的狗。我见过他宠狗的样子,不像是演戏。他的这种形象,与一个为了钱杀人不眨眼的人之间,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哦。他是怎么宠狗的?”
若槻回忆起菰田招呼小狗时的甜言蜜语。哎,贤太,寂寞吗?淳子,你也到这边来……
“这个么,他给狗全都取了人的名字。招呼起来也特别深情。与其说是对宠物说话,那感觉毋宁说是在呼唤亲生子女。”
“原来如此。很有趣呀。如此过度的多愁善感,往往是冷酷的反面呢。”
略显踌躇的阿惠厌恶地说道。
“不过,那种人挺多的吧?我也这样做哩。我的孩子们……我住处现在有两只猫,我常常像对人似’的向它们说话。”
醍醐教授向得意弟子微笑。
“我想你也很清楚,所谓感伤,是感情的替代物。也就是说,所谓感伤的人,被划分成正好相反的两种类型。一种像青春期的女子,感情积聚本身过剩;另一种是正常的感情流露因某种理由被阻断了,以伤感的形式发泄出来。黑泽明显是前者,我认为K是后者。”
阿惠显得不能完全信服。
若槻想起古今当权者显示这种形式时的残暴事例。在罗马大街上放火、写出充满感伤诗作的皇帝尼禄,秦始皇,西太后,据说戈林在喂养的小鸟死了时,还痛哭不止……
还剩下一个疑问。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装在透明胶袋里的公文纸,那是把从桥本老师处借来的作文册略去小坂重德和菰田幸子作文的人名地名后重新打印出来的文章。
“这是K夫妇在小学五年级时写的作文。想听听老师有什么看法。”
公文纸从醍醐教授手上转递给金石、阿惠。醍醐教授一读之下显得很感兴趣。金石有点无动于衷。阿惠则像是抓到了什么感觉,目光在作文上认真扫视。
“噢,很有趣呀。”
醍醐教授将回到手中的纸又看了一遍,说道。
“以‘梦’为题的、短的那篇,是K的文章吧?读了这篇作文,我觉得对这个人物所持的印象稍有改变了。”
“我也是。”
阿惠像得到醍醐教授鼓励似的说道。
“作为小学五年级学生,智力发育方面可能稍微落后。不过,感情欠缺之类的感觉则完全没有。”
说来儿童心理学是阿惠的专业,在这里谁也没有她读孩子的作文多。
“不过,靠一篇这么短的文章下判断,太勉强吧?”
金石苦笑着说。
“那倒是。一个真正冷酷的人,不会是这种感觉。”
由于不能用语言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阿惠看上去颇懊恼。
“与《梦》相比,这篇《秋千的梦》让人觉得既平板,又缺乏形象。……不过,我从刚才就有种感觉,好像听说过和这个梦一样的梦。”
醍醐教授眼中闪烁着极感兴趣的光芒。
,“若槻,这文章能给我吗?我想再仔细读一下,想清楚。”
“可以。有进展的话请务必指教。”
嘴上那么说,若槻心里挺失望。即使弄清了心理学上很有意义的事,却于现实中的他无助。顾问即使有好建议,终究还是旁观者。结果仍须自己去解决问题。
离开醍醐研究室时,正好浅蓝色的薄暮笼罩四周。若槻约阿惠去吃晚饭。两人漫步在今出川道上。
“你怎么不跟我说?”
阿惠嘟哝了一句。
“说什么?”
“你有危险的事。”
“嘿,又不是向我施暴。”
若槻故作轻松地说。
“下一步该是了吧?”
若槻望一眼阿惠。天色已暗,加上脸部光线正好被挡,他弄不清她的表情。
“这点事也不算少见啦。来京都之前,总社一位最棒的课长说过这类事情,他专门对付这种人。那位课长姓设乐,现在是保险金课长。他说曾好几次被顾客殴打,不过倒没有受过严重的伤。”
若槻脑海里浮现出那位极憨厚的、劳碌命的设乐课长的面容。
“最初他挺受打击的。身为职员,应说与暴力无缘的,且长大成人以来,还没有挨过打呢。据说这位设乐先生,到后来人家一出手,他便觉得好极了。因为这一来对方理亏,对以后的交涉有利,必要时还可以向警方投诉。能这样达观,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阿惠默默听着。
两人上了斜坡,在银阁寺道向左转。照直走将是平缓的山地,从那里往前数公里,已是滋贺县的大津市。
“你所面对的人,我觉得和打那位课长的人有很大不同。”
阿惠突然这么说,令若槻吃了一惊。
“你说刚才的事?你说的‘不同’,是哪些不同?”
“那个K咬手指流了很多血吧?这种事一般人实在做不出来。”
“那家伙的确很反常。”
“我觉得那是一个信号。”
若槻放慢脚步,看着阿惠。
“什么信号?”
“弄伤自己的身体来向对方示威的行为,是有史以前便存在的、几乎是人类普遍的身体语言吧?和咬嘴唇、撞墙壁一样……”
若槻回忆起咬住自己手指时的菰田重德的模样。疯狂的困兽般的眼神,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那显示重德自己也对那种行为感到极其痛苦。做到这个地步,是要向若槻传达什么信号呢?
不用阿惠提醒,若槻也猜到其自伤行为意味着什么。激怒、威胁,或者是复仇的宣言?
两人好一会儿默默地走在白川道上。不久,他们打开了位于地下一层的、挂着“巴布鲁思料理店”牌子的西餐厅的门。
虽然没有预订,老板笹沼仍将他们领到靠墙的座位。笹沼是比若槻他们早毕业的大学校友。为了再现骑自行车走遍世界时所尝过的各国佳肴,开了这间西餐厅。若槻在学时曾在此打过短工,有时和阿惠一起来光顾。
若棚再次感到“地点改变气氛也改变”的千真万确。到了举酒干杯、佳肴陆续上桌时,阿惠也不知不觉变得开朗起来了。
餐厅壁龛上陈列了许多新陶艺家创作的陶器。阿惠身后的作品形状独特,令人想起向四面八方伸出许多角的古代祭器。绿色和黄色的釉彩在灯光下很好看。
“看到这样的作品,让人觉得人类真是各具心思。”
阿惠望着若槻身后的陶器,感叹道。
“我一直从事心理学研究,你知道我学到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什么吗?”
“这个嘛……”
若槻只能想出惹阿惠生气的答案。
“人类是每个完全不同的复杂透了的生存在这宇宙上的生物。”
阿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槻为她斟满,心想她今天喝酒的速度似乎比平时快。两人已喝掉了三瓶“哈夫波尔多”。
“我自从以儿童心理学为专业,接触小孩子以来,真有这样的感觉。若槻会认为小孩子都一样吧?”
“我才不会那么想呢。”
若槻抗议道。阿惠一副听而不闻的样子。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都觉得小孩子不会有大人那种复杂的烦恼,与靠脊椎反射活着的动物相仿。可是,实际与孩子们谈谈,他们并不是那么单纯,真正说来是人人有别。心理学教科书上所说的那样的孩子,一个也没有。”
“我明白你说什么。”
“所以,轻易给人贴上标签加以分类,我绝对反对。”
若槻直点头。
“而感情欠缺者一词,就跟说人家是‘怪物’一样。至于‘悖德症候群’更是不知所云。这种词汇无论以它的陈腐也好,迟钝也好,与其说是心理学家的发明,毋宁说是警察厅或法务省所为。且不管金石那种令人不快的人,连醍醐老师也说那种话,真想不到。”
“这词儿确实不好听。”
若槻想转移话题。
“譬如吧,报纸上说了,有一种要改变精神分裂症这一病名的意向吧?因为它原来就是一个没弄好的德语直译词,与病情完全不一致,又容易错变成多重人格。而且因为有类似不治之症的负面语感,当被医生这么说时,家人就几乎要陷于绝望……与此相同,‘感情欠缺’的说法,还是改一改为好。”
“你等一下!连你也认为仅仅是取名的问题吗?”
若槻答不上来,闷头抽烟。
“你真的认为,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完全不具人类心灵的人吗?”
若槻叹口气,掐灭了烟蒂。自己即使撒谎,也马上就会暴露的吧。
“噢,我觉得会有……”
“有什么?像K那样的人?”
“噢噢。”
“你怎么能够那么肯定?你不能透视那人的内心吧?”
“当然。谁的内心都不可能透视。所以,不就是凭他表现出来的行为来做判断吗?”
“说是那么说,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吧?仅仅是可疑的不甚明朗的旁证,怎能将一个人断定为怪物呢?”
‘哪可能是因为你没有和这种人实际打过交道。”
话刚出口,若槻便觉得糟糕,但为时已晚。阿惠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若槻。
“说这话很卑怯吧。若是没见过就不明白的话,反之不也成立吗?”
“可事实上是没有办法嘛。醍醐老师不也说过吗?这须是实际见过感情欠缺者的人,而且是有机会窥探到他们真面目的人,才能有实感的呀。”
“难以置信……”
阿惠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她的眼圈变得通红,就像在哭一样。
“你也好,金石也好,醍醐老师也好,绝对是错的。我觉得K这个人确实具有人的感情。”
“怎么会这么认为呢?”
“那篇作文呀。”
阿惠甩甩头,将落在脸上的头发挪开。
“写出那感觉的孩子,绝不会是怪物。”
“光凭这个我才觉得根据太不足呢。”
若槻觉得有点恼火。
“那不是跟刚才来这里的途中说的互相矛盾吗?你说过,我面对的人与那种暴怒打人的、单纯的家伙不同,是危险的人物,对吧?”
“不矛盾。”
“为什么?”
阿惠沉默了。若槻还想说,看看她的神色,忍住了。
该走了吧。他悄然起身,去结了账,请一脸担心的笹沼帮忙叫出租车。
后劲此时才上来。若槻打开公寓房门时,双腿已不听使唤了。
直接从水龙头喝水。听说过城市大厦的蓄水池放人了某些不宜之物,那也顾不上了。把西服脱下一丢,松开领带,就躺倒在床上。
出了巴布鲁思料理店后,到上出租车,关车门为止,阿惠一言不发。今天原本想和她人住酒店的。似乎菰田重德这家伙已开始对若槻生活的所有方面带来坏影响了。
其后到小酒馆独酌,实在多余无益,弄得有点恶醉的样子。
叹气,脱袜子,从脖子上扯下领带时,桌上的无绳电话母机映人眼帘。留言键在闪烁。
照旧躺在床上,拿起床头的子机,按下放音键,搁在耳畔听。
“来电——三十次。”传来了机械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一下子酒醒。这个数目可不寻常。况且这还是机械录音次数的上限啊。
接下来,电话录音自动将三十次信息一一放出。
全部是沉默。
沉默的信息,是录音讯号响过,录下五至十秒。电话是在过10时后,每隔五分钟打来的。
因为中途有可能夹杂其他信息,所以若槻全部听过一次,然后将来电录音全部消去。
乱按键捉弄人的电话似不可能,明显是认识若槻的人所为。而且,如此执拗地要骚拢他的人,也就那么一个而已。
可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若槻没有将号码登录在公用电话簿上,支社印的通讯录只发至极小范围,外部人士是看不到的。
若槻从床上半欠起身。这时,桌上的母机像等着他这一下似的打破了寂静。子机稍迟一拍也响了起来,变成了吵人的轮唱。
若槻条件反射般地拿起子机。电话通了,他全神集中到耳畔。他内心有所期待一一是阿惠打来的,他甚感安慰。
对方会说:若槻吗?刚才对不起。我有点喝多了……
然而对方一言不发。他不安、紧张起来。
若槻紊陸也不说话。我不会给你信息。等对方急了先开口。电话的那一头令人感到同样有个人在屏息窥测这边的动静。
时间觉得很漫长,但大约过了一分钟后,电话突然断了。确认“嘟——”的声音之后,若槻也放下子机。掌心汗淋淋的。
站起身正脱着衬衣和裤子,电话又响了。
拿起子机。有一点点期待:这回该是阿惠了吧?
可是,对方依然沉默。
他差点将子机砸向机座。可这次不到三十秒钟又响了。
拿起电话,有一种咆哮的冲动,但想到正中对方下怀,又克制住自己。确认对方什么也不说后,挂断。电话随即又响起。
这次一拿起子机便挂断。可是电话马上又响了。
这个无聊的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若槻把电话插头拔掉。
重归寂静。
心脏狂跳。神经高度紧张。
若槻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瘫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拿起罐子就喝。简直像药用酒精般刺激舌头。过后,除了铝罐的金属味儿外,几乎像白开水。
他已经不想喝了,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缓解紧张的方法。
幸好喝光五百毫升罐时,醉意卷土重来,他马上进入酩酊状态。他倒卧床上,醉成一摊泥。
当晚,若槻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他独自站在一间黑屋子里。那里可能是自己的公寓房间,也像是发现菰田和也吊死的那个房间。
房外传来怪声。像是脚步声,但又“沙沙”地混着拖曳什么东西似的声音。
是蜘蛛。
驱动八条腿,以及庞大的腹部擦地皮的声音,是蜘蛛回来了。
若槻回望房间,周围布满了粘粘糊糊的蜘蛛丝,上面到处挂着人体的残肢断臂。
原来这里是蜘蛛巢。
快逃啊。他内心一声狂呼。在这里待下去,要被吃掉啦。
他想逃,但不知何时起地上开了个大黑洞,一步也前进不得。
墙壁那边传来奇怪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若槻向后退。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止了。
他屏息盯着门口。
门总也不打开。若槻开始想,蜘蛛可能走掉了吧。
这时,有光线从后面射人黑屋。背后的拉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若槻回头。
在炫目的光线衬托下,有一个难以名状的邪恶的东西在那里喘气。
一只多肢模样的东西在蠢动,但形状还辨别不清。只有长着大獠牙的物体镜子般闪闪发亮。
它在那里嗤笑。
细长的影子从门口伸进来。
若槻想,自己要被吃掉了,但又动弹不得。
那庞大的黑影慢慢从他头顶覆盖下来。
7
6月20日(星期四)
若槻当天一早就给京都府警局打电话,成功地逮住了松井警官。对方似有意借口工作忙来躲避,但若槻死缠不放,最终预约10时面谈。
明知这样不好,他仍将一如往日的文件山推给葛西,自己拿一把大黑伞外出。
梅雨前锋已覆盖日本列岛,从早上起就下雨。说不上是否因为空气清爽,出到外面,心情的确大不一样。
若槻在四条站搭地铁向北行,在第二站丸太町站下车。出了车站向北走,即可见右边的京都御所的绿树。树木有雨水的湿润,显得沉静安详。
京都府警察总部与之紧邻。如果从交叉路口进人御所的对面,就是属于京都府厅或府议会的一系列建筑物。不过,松井警官似乎不想若槻前往府警总部,指定在附近的小饭馆会面。
一打开门,响起“丁零当啷”的铃声。在东京已极少见的某类小吃店,在这里仍生存着。
环顾店内,只有三个同伙的跑街小职员,松井警官尚未到。看手表,距约定的u点半还有五分钟。将湿漉漉的雨伞插在伞架上,在窗边找了位置,点了大吉岭红茶。
若槻一边观看雨中街景,一边啜饮热茶。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心情也像梅雨的天空一样不爽。
警方出面时,满以为两三天功夫便可将菰田重德逮捕归案。然而现实中,已过去了一个月零两周,事态却没有任何进展。松井警官那精明强干的第一印象迅速褪色。这激起他近年来对整体公务员的不信任感:这都是些不工作,只会耗费纳税人钱的闲人吧?
他看见松井打着尼龙伞在雨中走过来。
松井对隔着玻璃窗向他打招呼的若槻含糊地点点头,走进店内。鬈发和柔和的表情与先前一样。只是显出一丝疲惫。
“百忙中打搅您了。”
“哪里。你好几次来都没见上,不好意思。”
松井要过热咖啡,便用手巾擦拭雨点斑斑的西服和裤子。
“怎么样?你说今天想问什么事?”
真想呵斥他,让他别装蒜,但若槻还是努力挤出职业性的笑容。
“关于菰田和也之死的事。此前已解释过,五百万日元的保险金还悬而未决呢。”
“嗬,为什么?”
松井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喝起送上来的咖啡。若槻心头火起。
“假如是杀人案,则案情未明之前,不能轻易支付保险金。”
“我们从没说过是杀人案。”
若槻哑口无言。
“你是说,那不是杀人案?”
“这个嘛,现阶段,还什么都难说……”
松井语焉不详。
若槻很纳闷。发现尸体那天,松井应对此案有一定的判断。只要信任自己的证言,菰田重德是罪犯的可能性甚大。可为何后退到这个地步呢?
若槻从公文包里取出菰田牵涉“切指族”事件的合同复印件。
“这份复印件日前已交给警方,您已经看到了吧?菰田重德以前曾在与本公司的合同中发生过诈骗残疾给付金事件。”
“哦哦,这个嘛……”
松井从撑得鼓鼓的衬衣上袋摸出一支香烟,用店里的火柴点燃。
“原名好像是小坂重德吧。小坂确实因为有故意切手指去申领给付金的嫌疑,曾被福冈县警方逮捕过。”
松井思索着,向空中喷一口烟。
“不过,小坂最终没有被起诉,主犯另有他人。经营小坂他们所在的作业场的社长,因欺诈和伤害被判了实刑。”
“小坂得免起诉,是什么原因?”
“掉手指的是作业场的三名员工,包括小坂。似乎这三人都因为牵涉黑社会的赌博,债台高筑而走投无路。偶然耳闻其事的社长,也想从中谋利,策划了欺诈给付金的事。然而,进一步调查发现,这家伙似乎私下里与开赌场的黑社会有关系。这一点就尚未弄清楚。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设好的圈套。”
“这么说……”
“小坂,即现在的菰田重德吧,以福冈地检的看法,这家伙也算是被害者。”
若槻感到自己先人为主的看法变得很突兀。然而,真的仅此而已?他想,可能还有未被警方知晓的内情吧。尽管如此,他没有带来对这件事追究下去的材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关于菰田和也之死,该怎么办呢?我的确目击了菰田重德的可疑神态,现在仍确信菰田与此死亡事件有关。我觉得您会相信我提供的证据吧?”
“噢。”
松井掐灭烟蒂之后,喝一口水。他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对若櫬说出来。
“……关于菰田和也的司法解剖,我们请法医特别留意,但这方面并没有发现任何显示他杀的东西。脖子上没有一圈的绳索痕。颜面没有充血。没有显著的溢血点。而且尸体正下方有小便失禁的痕迹。任何一个方面都只能认为是自杀。”
就是说,这次杀人干得如此巧妙?
“那么说,警方已经解除了怀疑?”
“因为有你说的情况,我们尚未完全放弃。在菰田重德不在场的证据成立以前,会继续侦查。”
“不在场证据?”
“和也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上午10时至正午,菰田重德说这期间他和熟人在一起,但这个熟人只是在小酒店认识的,不知其姓名和住处。”
即便这种随意的不在场证据,只要他声明有,就可以证明他的清白吗?若槻摸不准菰田的真意。
松井看看表,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总之,希望你明白,我们也在全力以赴查案。一有结论,会马上给你打电话。”
雨不知何时已停,松井没有忘记带走尼龙雨伞。
若槻拿起账单,发现松井完全忘记了付咖啡钱这回事。
出了饮食店,已快到正午。若槻决定在用餐高峰前解决午饭,就在回公司的途中吃了青鱼荞麦面。还有三十分钟午休时间,一想到菰田重德正等着他,他便浑身不得劲。可他麻烦了葛西暂代自己的工作,也不能太逍遥。
若槻从地铁的四条乌丸站走出地面时,看见一个眼熟的人从茶褐色的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走出来。是金石——醍醐老师的助手。他穿着长袖白衬衣加黑色牛仔裤。因相距有六十米远,金石似乎没有看见他。
未等若槻开口打招呼,金石已拐人相邻的大楼。
若槻甚觉诧异,认真一看,隔着玻璃见金石出现在一楼饮食店。金石占了个靠窗的位子,眺望窗外。
若槻装作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进人大厦前不经意地回头扫一眼,不巧金石所在位置正好处于死角,看不见他的身影。
在八层楼出了电梯,不出所料,柜台前出现了菰田重德的身影。看来他不会伤一下手指便罢休。
从职员出入的门口进入总务室,见葛西皱着眉头还在等他。他身穿订做的特大号西服,提着心爱的小皮包。他现在要外出?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他今天又来啦。”
若槻小声说道,葛西扬一扬眉毛。
“已经见怪不怪啦。刚才还有一个人要找你哩。”
准是金石,若槻心想。
“什么样子?”
“人瘦瘦的,脸色很差的男人。戴着银边眼镜。说是姓金石,有印象吗?”
葛西似乎对金石印象欠佳。
“啊,是我母校的……心理学老师。”
若槻差一点脱口说出犯罪心理学,慌忙含糊其辞。尽管隐匿了菰田的姓名,他还是不想让人认为他已向外人透露了此事。
“他没向我说有什么事。不是投保的吧?”
“噢。我想是私事吧。”
“我说你马上就回来,可他说没有时间了,急急走了。”
葛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若槻。
“我刚才见这位金石蛮热心地与菰田搭话,不过菰田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当我走过去时,他就闭口不说话了。”
若槻感到脸发红。金石打算干什么?
“我想你知道,顾客之间在这里交谈,即便是闲聊,我们也不欢迎。因此惹起新的矛盾的话,即使责任不在我方,也很麻烦。何况是跟那个家伙信.既然是你的熟人,好好跟他说说,行吗?”
“我明白。”
“我马上要去紫野。有件员工挥霍了公款的事。似乎顾客闹上门了。你一个人行吗?”
葛西眉宇间透出担忧,但也不至于心中无底。目送葛西的背影离去,若槻这才感觉到自己是如何依赖他的存在。
若槻做好心理准备,向柜台走去。菰田左手戴棉手套,右手包绷带。“可谓满身创痍呀。”若槻心想。
“保险,还不行?”
“实在对不起,还在调查之中。再给一点时间好吗?”
菰田重德空虚的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若槻的脸。
“公司方面也催促了好几次,但警方总拿不出明确的结论。”
菰田继续沉默地凝视着若槻。突然,他的身体探过柜台,向若槻伸出左手。若槻一瞬间以为要挨打了。但菰田只是抓住他的肩头而已。手指无力地颤抖,食指不自然地屈曲着,抵着若槻的脖子。从沙沙作响的触感来看,似乎里面塞了纸一类的东西。令若槻颈脖汗毛倒竖。
“大哥,玩够了吧,饶了我吧。”
菰田用呻吟般的沙哑声说。
“求求你了。实在是需要钱啊。”
终于要干出格的事了吗?若槻咽一口唾液。
“实在对不起。因为事情是由总社来决定。我们会再次联系,请他们无论如何尽早……”
“我们按期交费了啊。那么高的费用,很难才付得出啊。可和也死了,保险却不支付吗?”
菰田脸色苍白。若槻发觉颤抖的不单是对方的手指。这么个闷热的日子里,他却像被严寒袭过般全身微微颤动。那模样令人联想到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我们决不会……只是,再需要一点时间。”
菰田像放心了似的开始急急地念念有词。嘴角积聚了白泡泡。若槻哆嗦一下,好不容易才听出“和也”、“成佛”这些词儿,除此之外不知所云。
菰田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向自动门。若槻从后面说声“很抱歉”,他也完全没有反应。
那天的工作完成时已过8点。若槻搭阪急电车走了一段,在终点的河原町下车。到达位于木屋町大道的快餐馆时,已是8点半钟。
傍晚时金石打来电话,说有关于菰田重德的重要事要谈,务必见上一面。尽管若槻没有心情和金石喝酒,但又有几件事要问,不得不这么晚来这家饮食店。
这间店价钱便宜,相应地服务也就不会太殷勤,对于密谈正合适。若槻打开快餐馆的门,见金石正坐在柜台前喝冰镇威士忌。
国立大学助教的薄酬和身价早有所闻,但金石一改到支社时的随便装束,穿了一套浅蓝色双排扣西服。左手腕是一只厚重、闪亮的劳力士金表,且是与体格小巧的日本人绝不相称的型号。若槻注意到金表带半遮着手腕内侧一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
金石一见若槻,便显得很高兴。若槻向酒保要了个玻璃杯,和金石一起转到称做“厢座”的略显寒碜的地方。
“您今天不在时,我突然走了一趟您的公司。”
金石开门见山,仿佛已深思熟虑。与年龄比自己小的若槻单独相对时,仍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话。
“我听说了。你特地上公司来,并非为了找我,而是要观察那个人吧?”
“您说得对。”
金石大模大样地说。若槻有点恼火了。
“我向醍醐老师请教,是绝对匿名、不伤害他人的。你擅自跑到我公司找人说话,我就很麻烦了。”
“对不起。原来只打算观察的,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职业性的兴趣。是菰田吧?……您所说的K这个人物?”
若槻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金石为他倒了一杯加冰威士忌。虽然肚子很饿,却不想和金石一起吃晚饭。他打算应付两三杯,话说完了就尽快离开。
“啊,对不起。从若槻先生的立场来看,是不便回答的。”
金石笑一笑。嘴唇一咧,右上一颗镶金臼齿闪了一下。
“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要紧事。用诸如‘好闷热吧’之类的向他搭话,几乎都没有回答。”
若槻低下头,接过金石递过的玻璃杯,喝了一口。
“他那种面无表情的模样,从外表看不出什么,但我感觉他的处境已相当狼狈了。”
“你说他‘相当狼狈’,是指经济上的压力吗?”
“噢,有这方面吧。每天来的话,电车费也不可小看啦。”
若槻有点为他的话所动。但究竟是哪一点触动了自己,还不清楚。
“其他还有什么吗?”
“哦,详情不清楚。只有一点,那家伙已处于极度重压之下,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已经接近极限了。”
回想起菰田今天的态度,金石的话也可首肯。
“你说他有可能突然爆发?”
“那也有可能。像若槻先生这样每天与威胁近距离接触,有可能出现惯性,没有察觉其严重程度。”
对那家伙还能有习惯了的事?若槻觉得反感。金石用的毕竟只是第三者的眼光。每天一到中午,菰田便搭岚电来支社,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等着他的
“任何人对那家伙习惯了,因此而大意,都是难以想像的。”
“没有就好。”
“更何况我去过他的黑屋,亲眼目睹了吊死的尸体。”
“黑屋嘛……的确如此。”
金石浮现出暧昧的微笑。
若槻再次感觉出不对劲之处。从金石的笑和态度,给人印象仿佛他已见识过那所房子。可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一瞬间,若槻明白刚才为何被他的话打动。是电车费。金石的确说过“电车费也不可小看”。电车费有指交通费用的意思。然而,在京都市内走动一般乘公共汽车便利,他特别说“电车费”,只能说明他知道菰田是搭乘岚电来的。这么一来,只能有一个解释:金石今天跟踪了菰田。他进入旁边那座大楼的饮食店,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吧。他等菰田出来,跟在菰田后面,看见他搭乘岚电。恐怕黑屋也去过了。
他正要发作,转念又忍住了。一来没有明确的证据,二来听完金石的话也不迟。
“我要谈的问题,不在于那个人是否要爆发。昨天若槻先生到大学来,事后我思索了那次谈话,觉得还没有谈透。说来我是个旁听者,当时不仅有醍醐老师,还有位女研究生吧?”
“是黑泽惠小姐。”
“对,黑泽小姐。这位小姐好像是位人道主义者,有一颗女性的善良敏感的心。很有女人味……不过,那有时会妨碍人看清现实。”
若槻猜不透金石想说什么。
“那位小姐的想法无可指责,生活在自己所相信的世界里也很好。但若槻先生是当事人,应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
“昨天说过他是个感情欠缺者,大概属悖德症候群吧。”
金石点点头。
“今天时间虽不长,我观察过他了。仅此当然不足以保证无误。不过,我觉得我有义务警告您。明白说吧,那家伙有可能要杀您。”
以往虽然朦胧地感觉到危险?但出自专家之口,仍颇具震撼力。一瞬间,金石跟踪菰田一事从若槻头脑中被刮得无影无踪。
“不过,我觉得他没有杀我的动机。杀了我,他也拿不到保险金。”
“我知道您会这样想,所以今天特地约您出来。”
金石的单眼皮眼睛在镜片后锐利地闪烁着,与其十分客气的措辞恰成对照。
“那是我们普通人的想法。他不是那么想的。对他来说,满足自己眼前的欲望就是一切。若槻先生试过给饿猫喂食,又突然将猫食收回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若槻吃了一惊。
“不,我没有养过猫。”
“当自己的欲望就要满足时,若被妨碍,猫便发怒。即便是主人的手也会被它抓出血来。这种人的心理状态与猫完全一样。当他们好不容易要把保险金弄到手时,若认为是您妨碍了,他们就不顾一切地向您报复的可能性甚大。”
“你说‘他们’,是指‘感情欠缺者’?”
“严格说来,只有一点儿区别。”
金石打开放在脚下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十六开书。
“我原先学社会生物学专业。我们之间在想法上应当有很多共同点。我留学美国时,对心理学,尤其是犯罪心理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是美国精神医学会编的《精神疾患的分类和诊断指南》最新版,通称DSM—Ⅳ。美国的人格异常分类与日本有很大不同,DSM—Ⅳ里面也没有关于感情欠缺的条目。”
金石小心地掀动书页。
“但在‘B群人格障碍’栏里有‘反社会性人格障碍’的条目。这里列举了好几个要点,简单说,是反复犯罪的倾向,为自己的利益或快乐欺骗别人,冲动,容易暴怒动粗,漠视危险,不负责任以及欠缺良心的谴责。”
若槻觉得每一条都适用于菰田重德。
“‘反社会人格障碍’整体上与‘悖德症候群’重叠之处甚多。最近在日本也以‘精神变态者(源于英文psychopatho)’之名广为人知了。若槻先生也听说过吧?”
“哦哦,对。”
若槻想起了前不久读过的书,好像是H书房出版的。让“精神变态者”一词在日本广为人知的,不就是那本书肇始的吗?就像希区柯克(希区柯克(1899—1980),著名英国电影导演,被誉为“悬念大师”。)的电影令“精神分析”一词妇孺皆知一样。
“精神变态者”原先应是含糊地指病态人格的,但不知不觉中,它就被用在与感情欠缺或悖德症候群相同的意义上。
“听说过,但对这个词有些疑问。说起精神变态者,就好像指原因在于‘坏的血缘’,给人天生就决定了会成为罪犯的印象。”
“您说得对。精神变态者的遗传特征作为遗传因素往下传,在美国已形成肯定的看法。”
金石平静地加以肯定。若槻哑口无言,心想幸亏阿惠不在场,她若听了金石刚才那番话,一定会怒火中烧。
“不过,这一来不是跟龙勃罗梭的天生犯罪说完全一样吗?”
若槻读过阿惠读大学时写的狠批龙勃罗梭的文章,记得名字。
金石咧嘴一笑,又露了一下金牙。
“您对龙勃罗梭比较熟悉?”
“不……不算熟悉。”
金石将玻璃杯举到光亮处照照,开始滔滔不绝地演讲起来。
“切扎尼·龙勃罗梭是19世纪的意大利天才医学家,在精神医学或法医学等多方面均留下骄人业绩。据说在1870年,他在监狱研究抢劫犯的头盖骨时,发现猴子有而人类极少见的中央后头窝等多处的变异。之后,他解剖了近四百个罪犯的头盖骨,调查了近六千人,结果产生了‘隔代遗传造成天生犯罪者’的看法。龙勃罗梭认为,全部犯罪者的三分之一是天生犯罪者,区别于其余的偶然性犯罪者。”
“所谓‘天生犯罪者’,他定位为‘劣等人种’吧?”
“对。他将天生犯罪者视为返祖为类人猿的人。天生犯罪者乃命中注定。他们全都有类似类人猿的外观:长臂、用拇指取物的脚、低狭的额头、大耳、头骨厚而扁、明显突出的下颚、大犬齿、浓体毛,脑内多有某种畸型。”
“但是……”
金石举起手,像是要阻止若槻说话。
“不必。我很清楚您要说什么。因为龙勃罗梭创设的‘犯罪人类学’,归根结底不比骨相学具备更多的科学性,时至今日已完全被否定。但是,精神变态者与龙勃罗梭认定的天生犯罪者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正好相反。”
简直就像是在教导一个资质差的学生,讲解方式可谓循循善诱。
“龙勃罗梭是主张一种乌托邦思想的人,认为人类会进化成为没有犯罪的社会。所以,他所说的天生犯罪者,就是与人类进化相反的返祖者,是退化的人。不过,所谓精神变态者,反而是适应新的环境、进化了的人。”
“犯罪者怎么是在进化呢?”
若槻杯里的冰块不知不觉中都溶化了。
“听说若槻先生是读生物专业的,应该很熟悉生物的R战略和K战略吧?”
尽管问得突然,但毕竟是若槻的专业,他答得上来。
“R战略是指像昆虫一样,制造大量子孙,然后几乎是放手让它们自生自灭;K战略就是像人类一样,少生优育吧。”
“是的。人类是哺乳类中尤其重视孩子的典型的K战略者。从前,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一下子没有盯紧,孩子就死掉了,所以父母的呵护必不可少。然而时代进步了,社会保障很充分,确确实实到了孩子没有父母也能长大时,R战略的相对有利性便增加了。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即使随处弄出个孩子然后置之不理,社会也会代为照顾,所以比起正常养育孩子,那样可以留下更多的子嗣。也就是说,比起尽心尽力抚养孩子,弄出孩子就跑的战略,显得更为有利。”
金石喝一口所剩无多的波旁威士忌酒,润润喉咙。
“‘用善意踏平的路,也会通向地狱……’”
金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说道。
“这是我留学美国时,很亲密的……一位友人教我的谚语。优待弱者的社会福利,很讽刺地急速增加着冷酷的R战略遗传因子。那就是造就精神变态者的真相。”
若槻陷入了沉思。心理上不愿全盘接受金石的话。他所说的,在理论上并非不明白,但如此单纯地肯定到那个地步,又合适吗?
“但是,请等一下。那么说,多子的人全都是精神变态者吗?”
“不。在大家庭中有很多孩子的人,反而是传统的K战略者。因为他们对养育子女付出极大的劳力。”
金石依旧是授课的腔调。
“哎,用了R战略的表达法,可能会招致一点误解。即使是精神变态者,亦并非像蟑螂那样要留下大量子孙。他们的特征,与其说是生下孩子的数量,还不如说是毫不在乎地遗弃已出生的孩子。换成
‘遗弃战略’这词也不妨。”
“但是,丢下孩子并不能与其他犯罪相联系吧?”
“学心理学的人都知道,父母子女之情,是一切人与人关系的基础。明白吗?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可以想像这种人对他人会温情脉脉吗?遗弃战略者必然只能是自我中心的感情欠缺者。这种人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根本不会顾忌犯罪。”
遗弃战略者……深爱孩子,但不得不心如刀割地遗弃的人,似乎在金石心目中是完全不存在的。
若槻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些波旁威士忌。
金石单单在说出“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时,显示出鄙夷的神情。若槻心想,说不定金石自己与父母的关系有什么重大问题。联想到他对阿惠的态度,若槻的印象,是他对所有女性都隐含敌意。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若槻对“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这句话在意起来。在脑海里只差一点点就能彻悟。他感到这一点至关重要。然而,瞬间之后,几乎就要连贯的思考断裂了。一度消逝的意念不会再现。
“但是,金石先生所说的,仅仅是假说吧?有明确的根据吗?”
若槻尝试反驳。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犯罪者是由遗传所决定的思想。犯罪的遗传因子也好,或者叫做R战略遗传因子也好,只要未能确定其DNA排列……”
“这样看的话,争论的焦点最终会变成是遗传还是养育所造成犯罪的吧?人类的行为,通常由遗传和环境两种因素所控制。某一方百分之一百起作用,而另一方的作用为零的实例,恕我孤陋寡闻,还没有听说过。只是关于犯罪,百分之一百由环境决定,这是近乎性善说的童话,在日本以外的国家行不通哩。”
金石不为所动。
“但那么一来,遗传的比例相反地达到百分之百,也不会有了?”
“当然如此。与环境无关、命定该犯罪的人不可能存在。百分之九十是可能的吧?在我们的社会中,比一般人天生容易犯罪的人,的确存在。”
“我明白你的话,但这样想本身是非常危险的吧?”
不知不觉中,若槻以阿惠代言人的角色反驳金石。
“如果认可某些人天生容易犯罪,接下来必然就会主张隔离他们,杀掉他们吗?”
若槻回想起自己曾经对龙勃罗梭主张隔离或流放,以及进而杀掉那些人的意见表示理解。
“我的确认为这里也存在着极端性。但无论如何,重要的是直面现实吧?”
金石浮现出哄孩子似的笑容。
“想好了对策就行啦。人权方面也得充分注意。”
金石做了个怪异的手势,说道。
“但是,这不能不令人想到希特勒,他曾主张同样的优生学思想,要‘淘汰’除雅利安人种以外的人或有残障的人……”
“希特勒滥用科学,不单是社会生物学方面的问题。因为他本人是个精神变态者的典型,也就是当然的事吧。”
金石似乎很习惯这样的争论,毫不迟疑就反击了。
“很明白的是,精神变态者的数目正在迅速增长,照此放任下去,我们的社会早晚要被他们吞吃干净。”
若槻沉默了。这次是金石为他斟酒。
“但是,有证据显示最近这种人的数目激增吗?”
“还不能算是明确无误的证据,但我有根据各国的犯罪统计自己推算的资料,迄今一直是走高的曲线,尤以近十年呈极端化。十年间速度增至四五倍。下次到我研究室来,我请您看看。”
“就算是那样,仅仅因为社会保障制度,便导致那么剧烈的变化吗?考虑到人类的世代更替,仅仅十年便增至数倍,是难以想像的。”
“您说得一点不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曾经想过。”
金石第一次显出沉思的神情。
“……有两种情况可以考虑。首先,之前潜在的变化逐步发展,到这十年终于清晰地表现在统计上,这是一种解释。这里面有两个因素,一是到那时为止潜伏的精神变态者们活跃起来了,统计也完备了。另一种情况,精神变态者并不单纯通过遗传增殖,环境因素也在起作用。”
“但是,由环境变化所引致的,不宜叫做精神变态者吧?”
“我所说的,并非家庭不好呀,街上案发连连呀,这样的环境,是对遗传因子产生直接影响的那种物理的、化学的环境。”
“所谓化学的……是指环境污染吗?”
“对。如今,在人类周围,各种影响遗传的有毒物质泛滥,这种情况是前所未有的。首先是农业。1996年,莱切尔·卡桑写了《沉默之春》,有机磷等危险农药受到限制。但是,农药一旦渗入土壤深层,到实际对人体产生影响,要经历很长时间。从以往经验可知,即使现在认为是低毒性的化学药品,为了保护环境,还是尽量不用为好。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时至今日,还说为了防治象鼻虫,而从空中喷撤杀螟虫剂。疯狂到在住宅密集区上空都无所顾忌地撒布大量药剂。尽管几乎已经弄清楚了,象鼻虫、松树线虫并非松树枯萎的主要原因。”
若槻听说过,有研究结果说松树枯萎是由汽车排放的废气等大气污染所引起。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很具讽刺意味:日本政府为了对付环境污染而继续迅猛地造成其他污染。
“然后还有工业产品和工业排水等含有的化学物质。例如,以油症(因摄取了被PCB及其诱导体所污染的食用油而产生的中毒症。1968年主要发生在福冈县。)出名的PCB,在1972年之前都没有被禁止生产、使用。PCB不仅导致肝功能障碍,还溶人DNA,引起遗传信息的复制错误。更可怕的是被称为最毒之物的二恶英。出自垃圾焚烧场排烟口的二恶英,经过食物被摄取后,可在人体内浓缩至数倍,很容易通过母乳传给新生儿。它的遗传毒性。是PCB不可比拟的。越南战争时,因臭名昭著的落叶战术,以致产生连体儿等悲剧的,正是2T、4T、5T这些化学物质两两结合而成的二恶英。还有,请不要忘记没有任何监管的食物添加剂,本身就能杀死微生物的强力消毒保鲜剂,容易产生亚硝基胺等致癌物质的合成着色剂;以及被指为可导致癌症的人工甜味剂。考虑到每天摄人体内的数量,您可能会觉得可怕。在日本,反正这些东西都是厚生省管……”金石显得很愉快地笑起来。
“在这些有害物质严重污染环境的6。年代后期至7。年代出生的孩子,正好在这十年里长大成人。这与精神变态者数目激增完全合拍。这是偶然所致吗?再加上一点,是最近成为问题的电磁波元凶说,不见得是虚妄的。有可能是刚才所列举的一切,综合性地损害了人类的DNA,加速了精神变态者的增加。”
金石冷静地做出推断。
“关于原因,还处于研究阶段。无论如何,精神变态者存在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双重的。但是,我认为,这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不容置疑。”
“但是……”
金石像要阻止若槻反驳似的又说开了。
“问题在于他们给社会带来的影响。只要有一个精神变态者,通过经济学上所说的乘法效应,周围多达数千人将要受到影响。当然是坏影响。只要看一下当今的日本,就可以明白了吧?还有,渗透到孩子身上的拜金主义。一旦提到正义和道德,就被嘲笑为老土,而毫不在乎地伤害他人的精神变态者的价值观,却被奉为‘好酷’、‘有型’。例如……对了,现在漫画、动画的主人公之类,在我看来,无论怎么说都有一半左右可以认为是精神变态者。从前有更多的人情味。你看现在,如果对手是个坏人,本应很善良的人就想也不想地干掉他,对吧?在电子游戏上就更过分了。虽然也是人,但对交战双方而言,对方从开始就是没有人格\仅仅会动的目标而已。”
金石侧着头,带着笑容说道。
“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年轻一代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中的大多数不会将事情往深处想。一生气就是怒不可遏的冲动,而且只是极浅薄的冲动,动不动就杀人。几乎可以说是精神变态者的翻版。于是,采取假精神变态者行动的人越多,真精神变态者就变得不显眼了。可以说,就像他们吐出的毒液将环境染成和他们相同的颜色,形成了保护色的效果。”
“这么说,他们和我们,简直是不同的生物了?”
若槻以为做了极大的嘲讽,金石却不为所动。
“我是那么看的。他们是突变体。因为他们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最重要因素。虽然他们没有科幻小说中的突变体那种超能力,但作为存在的危险,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以为自己不会被惩罚,他们便会若无其事地杀人了。我反倒觉得,不妨把他们看做只是和我们一样也有遗传因子的另一种生物。”
说到这个分儿上,若槻坐不住了。然而,在听这一番看似荒唐的话时,若槻脑海里浮现出蚁蜘蛛的形象。
所谓蚁蜘蛛,是身长六七毫米的捕蝇蜘蛛的同类。在日本分布很广,但由于大小、形色与蚁一模一样,所以即使是见过的人也很少留下特殊的印象。蜘蛛有八条腿,蚁蜘蛛因为将前两条腿上举类似触角,当它在树的枝叶上,混入蚁队里奔跑时,几乎无法区别。能清楚辨识它们并不是蚁的,只有在它们自高处悬丝垂下的时候。
蚁蜘蛛为何要模拟蚁到这个地步,尚不明了。一种说法认为,与不好吃的蚁的样子相似可以躲避天敌;还有另一说,是为了混入蚁群伺机袭蚁而食之。
若槻想起了菰田重德那毫无感情的瞳仁漆黑的双眼。将它与蚁蜘蛛的形象重叠起来似乎并非难事。或许这是一个好例子,可以说明无道德标准,只看表面的思维方式多么危险。
“……我们该考虑的,是是否对他们的任意增殖等闲视之。本应是人类为挽救自己而建立的福利制度,很讽刺地救济了本应被淘汰的精神变态者遗传因子。”
金石似乎对福利制度颇为不满。
“但因此就得进行人为淘汰吗?”
“即便没有环境污染,在具有一定社会性的哺乳类动物中,也较常见突然变异,这也可以称之为精神变态者。我在美国时,曾短期研究过狼群。狼为了维持群体的秩序,具备多么高度的纪律和友爱精神,如果您知道的话,一定吃惊不小哩。我觉得人类该向狼学习很多东西。”
金石摊开手掌在眼前细看,像要确认指甲状态。指甲上似乎涂抹了指甲油,亮亮的。
“狼群中偶尔会生下可称为精神变态者的个体。即不履行群体中的一员的义务、只关心满足自己愿望的个体。于是,以领头的狼为首的雄狼们便进行制裁,将那只个体逐出狼群。类似的情景,我曾现场目击过。这恐怕可以解释为一种要保护健全的遗传因子的行动吧。”
金石的视线从手指甲向上移,定定地落在若槻脸上。他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把手放在若槻的手上。
“若槻先生,您认为狼和人,哪个更聪明?”
若槻和金石分手时已过了凌晨零时,最终也没有吃上正经的晚餐。
理所当然没有接受金石的极端说法,但感到有不能付诸一笑之处,这也是事实。不过,知道他是个同性恋者,就很难对他所说的一切心服口服。
在快餐馆时似乎下了雨,来到外面,街上又黑又湿。空气潮乎乎的。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远,但若槻决定走路回去,这样可以醒醒酒。
沿高濑川晃晃悠悠走在木屋町道上,不情愿地反思着金石的话。
金石说,人寿保险犯罪,尤其是为保险金杀人,与其他犯罪比较,是精神变态者所为的可能性较高。
想来也说得通。预谋的犯罪与冲动之下的犯罪不一样,为保险金而杀人,意味着要深思熟虑——清醒而周到的计划性,更须长期保持着杀害对方的冷酷意志。
而且,因为目标通常多为家庭成员或亲戚,就更加带有精神变态者的色彩。
若槻想起在日本曾发生过的为获取保险金杀人事件的主犯们。若说他们是精神变态者,倒很实在。他有点不得不服的感觉。
可是,不能那么轻易就全盘接受金石的观点。
金石还另外举过几个例子。在德国发生的“连续毒杀妻子事件”、“毒杀姐弟事件”,这些几乎都是若槻不知道的,他不免对自己懒于学习感到惭愧。
总社书库里应该有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的二他想,回头我要借出来研究一下。
从木屋町道出御池道,一下子觉得开阔了,风大了。毕竟是这个时间了,路人极少。过马路,走过京都市政厅前,这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与五月连休时和阿惠同游神户所见的现代化市政厅大楼恰成对照。京都和神户是人口大致相同的城市,但开发上的思路正好相反。
来京都之前,关西对于若槻而言,处处都一样,但现在已经了解了各个城市微妙的差别。
他渐渐开始喜欢京都了。正因为如此,他不愿听从金石的劝告离开这里。
金石强烈主张若槻调职。理由是只要在京都支社,便会成为菰田重德的目标。看样子他是真心替自己着想。若槻内心也很动摇。
的确,若不顾一切地要求调动,也并非不行。去央求身居要职的大学学长?或者未到这一步,劳烦内务次长给人事课打申请报告,将自己召回总社的清闲部门,总是做得到的吧。
当然,离开京都,见阿惠一面就较难了,即便如此,重返总社总有其吸引力。
可是,一想到那些在并非人事调动时期半途突然回到总社的人的尴尬情况,马上又没有了好心情。他们都是埋头做事,午休时独自外出吃饭的。若槻很清楚周围的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说些什么闲话。
而且,同属夹尾巴回来的,若是被暴力团伙监禁,被顾客殴打致伤的,可作为英勇事迹而获同情;而要说现在所发生的事,表面上看只是顾客每天到支社来,问一句“保险金还没有批准吗”而已,恐怕这样一来人事课会取笑若槻的懦弱,留下不堪重任的记录吧。
畜生!若槻一脚踢飞路边的空铁罐。空罐在风吹之下,发出刺耳的响声滚到远处。
回到公寓,若槻从人口的邮箱抽出晚报。感觉到邮箱里还有邮件。
打开数字锁,里面有三个信封。其中两封是外国汽车销售商和中介公司的直递邮件。不过第三封信的字迹他很熟悉,是阿惠来的。
他不自觉中已识趣地放轻了脚步。进了房间,锁好大门,站在厨房里打开信封。信封上部有点儿硬邦邦的。
信本身没有写太多内容。大概是上次在巴布鲁思料理店负气地分手,想缓和一下关系吧。阿惠用规规矩矩的笔迹写了两张便笺,告知家中养的两只猫修莱迪恩格和贝托洛西安生下了小猫。
突然,他留意到信的日期,是6月工5日星期六。如果阿惠写完信后即投寄,在周一就应收到了。信迟到了三天。
他想起了信封有些不对头,从桌上拾起他撕掉的部分。
纸像濡湿又弄干了一样,硬硬的。但时值梅雨季节,分派途中也有可能弄湿。
接着,他小心剥开,检查信封糊口的部分。于是他明白了,连原本应该不粘的部分也粘起来了。
阿惠平时是用手蘸水龙头的水封口的。用其他的糨糊甚少。
当然,不能绝对肯定她不使用别的糨糊。但综合考虑信来迟了和信封有濡湿的痕迹,有人用水蒸气打开过这封信,又用糨糊封口的可能性甚大。
若槻拿起两封直邮广告飞奔出门,跃下楼梯。他将直邮广告塞进邮箱,然后尝试将手指伸人投信口。
指尖触到了信封的边缘。因邮箱是狭长型,信封大小的物体总是竖放在里面。用食指和中指夹了一下,于是就将信封夹起,从投信口抽出来了。其间几乎不到十秒钟。
血一下子涌上头。一想到菰田盗阅了阿惠的信,便怒不可遏。转念又想,且慢,这是他第一回干?
在记忆中追寻一下,近来没有朋友熟人会写信来,包括阿惠。不过……
若槻想到了NTT(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寄来的电话单。说来,这个月尚未看到呢。
对,这个谜解开了。菰田一定看了NTT的电话单,知道了若槻的电话号码。他大概以为,不放回阿惠的信,就会暴露,但电话费单即使遗失了也不会在意,不把它当一回事。
即便已明白真相,具体对策依然没有头绪。还是先给阿惠打个电话,以后的信一定得寄到支社来。
8
6月24日(星期一)
持续的阴沉天气。
若槻机械地咀嚼着涂了果酱的烤面包片。向胃里输送着用咖啡包冲的淡蓝山咖啡。
桌上的松下牌CD机,播放着7。年代流行的摇摆舞曲。
彼得。哈米尔的神经质的嘶哑歌声似乎不大适合早上欣赏,但如果连音乐也不放了,则连出门的劲儿也鼓不起来。说起来听明快的曲子,反增郁闷。
桌上摊开着刊登日本经济新闻的早报。但只是瞄一眼大标题,然后就失去了阅读的兴趣。
某精神科医生的忠告掠过脑海:职员不读早报是迈向忧郁症的第一步。
若槻看看手表,把剩下的烤面包片塞进嘴巴叼着,手伸人外套袖管穿好衣服,把食具放进洗漱盒。又将开始忧郁的一天。即使不愿去想,却无法不猜测这个白天将要发生什么事。
菰田重德仍旧每天露面。原本话就少,这几天更加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即使坐在椅子里,也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凝视若槻而已。
表面平静,前些时因自伤行为引起骚动的事也没有发生。然而,平静表面之下的紧张程度越来越强烈。金石的警告一直在他耳畔回响。
您有被那家伙杀害的危险。
说来,很早以前似乎曾有持匕首的男人出现在窗口。葛西副课长说当时闹得很厉害。
菰田到了那种时候,也要行刺自己吗?菰田的左手几乎不能使用,右手也捆着绷带二即使把利刃藏在某处,要拿出来也非易事,在他跨越柜台之时,若槻应有充分时间逃走。
但是,在窗口工作的女文员怎么办?如果菰田不择对象地袭击……
笨蛋。为何要胡思乱想呢。
若槻为了给漫无边际地扩展开去的妄想打上句号,关掉了CD机。一瞬间四周归于平静,令人觉得没有防备似的。
强迫自己好几次确认厨房小窗、阳台门是否关紧,通过瞭望孔确认门外无人,上班时从公寓的门走。
到达支社时,离开门工作还有二十分钟时间。只有葛西已上班,空荡荡的总务室里响着他说话的声音。从说话口气来看,对方似乎是公司的人。
“那倒是明白的。但是,我们这里往后就不负这个责任了。不,你别那么说,因为是总社的决定……”
葛西桌旁随便丢着好几个有点脏的布袋,大小约可装入一个孩子。这是装一天两次的总社邮件或营业所邮件的袋子。
桌上是堆成小山似的信封和文件,原来是装在袋子里的。似乎刚才葛西一直在拆信封,给里面的文件盖日期戳。这本是女文员的工作,但葛西来得早时。为之代劳也很常见。
葛西耳畔搁着听筒,向若槻招手。他指一指手头。那里有一张粗白纸的印刷品。
若该拿起一看,是总社发出的支付保险金通知书。他读出用圆珠笔填写的姓名。
菰田和也。1985年5月28日出生。儿童保险“茁壮成长”。记号番号……
混账!若槻怔住了。向菰田重德支付保险金,总社究竟是怎么想的呀。
过了一会儿,葛西放下了电话,一副失望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
若槻勃然变色,向葛西追问道。虽然明白向葛西发火是找错对象,但也别无他法。
“就是你所见的通知。总社决定支付。看来不会弄错。”
“但是……为什么?”
“警方针对总社的查询,正式给了菰田和也之死是自杀的结论。既然警方说得这么明白,不管我们说它有多可疑也没用。上法院的话,胜算为零。”
混账……
若槻瘫坐椅上。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给杀人犯付人寿保险金?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来,烦恼着若槻的问题全都解决了。既不会在午休时承受菰田上访的压力,也不必担心公寓的邮件被窃。最重要的是,不用若槻苦思是否应该为躲避菰田的报复而调动。
然而,这不是若槻内心所期待的。一直忍受着几乎患上十二指肠溃疡的紧张,最终得来的,不是忧惧消解,而仅仅是虚脱感。
“你的心情,我也能明白啊。再过一会儿就给菰田大叔打电话。跟他说,已经决定支付了,抱歉让他久等,就没有必要再特地跑来这里了。”
葛西一副苦涩的表情,与嘴里解嘲的腔调正好相反。
活生生的男孩变成了不说话的尸体,浮现在若櫬脑海里。
对不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若槻闭上眼睛,在心里双手合十。
用电话传达支付决定时,菰田重德的声音与之前判若两人般和蔼可亲。多次重复地说:对不起,真是救了我了。那种感谢简直就像对待救命恩人似的。
在若槻这方面,是咬牙忍受着被杀人犯表达感谢的屈辱,但不知菰田是否有意,总是不挂断电话,唠唠叨叨地重复着感谢的话。
五百万日元在当天上午便转入了菰田幸子名下的信用账户。
“……但是,也算好事,这事也就了结啦。”
大迫为了打破会上沉闷的气氛说道。与会者仅限于一开始就参与处理菰田事件的人——木谷、大迫两位次长和葛西、若槻。
“眼睁睁看着那小子五百万到手,实在气不过。而他这样天天跑过来,也难应付呢。”
“噢噢,这个嘛……的确如此。”
对若槻的含糊其辞,木谷也苦笑了。
“唉,我明白你坚信菰田是‘黑’的。要换了我在现场,可能也这么认为。但是,既然警方认为是‘白’的,那就算他是‘白’的吧。”
“不,警方只是不能证明菰田是‘黑’的。与说他是‘白’的不一样。”
若槻生硬地说。调任此地以来,他还是头一回顶撞木谷。
“总之就这样吧。了结一件事啦,了结啦。这下子和菰田这个人,缘分到此为止。”
大迫打圆场地大声说道,但也意想不到地引出了不同意见。
“真的了结这件事了吗?”
“嗯?”
葛西一直交叉着双臂。健壮的前臂肌肉紧绷着,变成了白色。
“说不定以后还有呢。”
“是怎么回事?”
葛西指一指会客室桌上放的合同内容复印件。
“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两份合同仍存在。而且,两份都各三千万哩。的确,他们支付保险费看来不容易,但既然有了五百万保险金收入,也就没有问题吧。”
“你等一下。他们真的还要出事?”
大迫显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这事刚闹完吧?对方好歹也知道在警方挂了号吧?”
“他跟一般人的脑筋和想法都不一样。反而因为这次拿到了钱又没有留下证据,可能更加自信了。我认为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的。”
若槻打了一个寒战。怎么没有早点察觉这种可能性呢?
“我也认为有可能……更现实地说,几乎是时间问题而已。”
“喂喂,连若槻也这么看?”
“这么肯定,有什么根据吗?”
木谷变得神色严峻。
“他们原本就没有保险的需要,却反而主动投保。而且,在钱方面困难成那个样子,还想方设法继续交保险费,只能认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诈骗保险金。否则,早就使合同失效,或者解约了。”
人寿保险犯罪的显著特征之一,是重复同样的犯罪手法。实际上,只要有一次没有失手便再三重施故技,因此而被查出逮捕的实例,可谓不胜枚举。
以菰田家的经济状况来看,如果把五百万日元的保险花光,就不能继续交保险费了。也就是说,下一次行动要在花完这笔钱之前进行,大概是一年之内。
“别吓唬人。不过,还挺像回事。这么说,那家伙下次要干掉老婆?”
“大迫,不要扯得太远。”
木谷苦着脸劝道。
“像刚才所说,菰田是‘白’的哩。纯属猜测便断言人家要杀人,有可能牵涉诽谤啊。”
“但是,现实中这种可能性很大……”
木谷阻止若槻往下说。
“不能弄出误解。我们不比警方,防患于未然也是警方的工作之一,但保险公司管不着那些。”
木谷这次的话语含有不容分说的意思。最后就以此为结论,众人散去。
若槻不觉可怜起那位叫菰田幸子的笨拙的中年妇女来。
和小坂重德这种可怕的人结婚。让惟一的亲生孩子送了命,这回连自己的性命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难道可以坐视吗?
这的确像木谷内务次长所说,可能超出保险公司的工作范围。可是,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吗?
原本未经认真审查便和菰田重德这样的人签保险合同,难道不能说是保险公司的过失吗?若为此而诱发杀人案,不就等于是保险公司间接帮助了杀人犯吗?
那一天,若槻边干活儿,边自问自答。
6月28日(星期五)
事隔一个半月后,若槻又恢复了平静正常的生活。支付保险金之后,菰田重德没有再出现在支社。每晚的无言电话也戛然而止。
若槻因为从紧张中解放出来,也就从神经质状态中解放出来了。在公寓里不停地放音乐,一天之中数十次确认锁门的事也就没有了。
“你的气色好多了嘛。”
葛西看着若槻,诚恳地说。
“你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直到前不久,你说话中间,脸部会一抽一抽地痉挛哩。……叫颜面痉挛吧?我原来担心,照此下去,可能会得神经官能症吧?”
然而,虽说直接落在身上的威胁消失了,内心的矛盾却强化起来。
在杀害菰田和也案件中(他确信这一点)被利用为第一发现者,而且能天衣无缝地告终的事实,成了若槻心中永久的苦和痛。
而且,事件本应已结束,若槻却依然每晚梦见蜘蛛。
菰田和也之死真相未能水落石出,隐藏在若槻内心深处的坐视哥哥之死的罪恶感再次缠扰着他。这一点显示在两具尸骸上了。
梦景中,蜘蛛巢开始颤动不已。又网住了下一个猎获物。虽然看不见猎获物在哪里,但它似乎正为逃脱而拼命挣扎。这时,蜘蛛巢又出现一种不同的震动。且越来越厉害,致使整个巢都上下抖动起来。这样的震动表明有猎获物了,巨型的蜘蛛从远处返回。
不知何故,蜘蛛巢在明亮的地面投上一个浅影。不久,它上面出现了一只变得奇形怪状的蜘蛛的身影。它轻轻摇晃着庞大的躯体逼过来了……
心头一震猛然跃起时,常常是大汗淋漓,心脏“咚咚”直跳,疾如战鼓。
梦的意思应该能明白,它对若槻说:在出现下一个牺牲者之前,采取行动!那一定是无意识为自我防卫发出的信息。如果就此坐视下一个牺牲者出现,他的精神创伤岂不是有可能越发加深?
那么,具体该干什么?
深思熟虑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从支社回家,便对着文字处理机干起来。
这是六七年前的热门机种,市场上应已售出数万台,所以,从文字处理机的字迹发现操作者是不大可能的事。万一查到头上,一句反击就了事:同样的文字处理机要多少有多少哩。而且,对方报警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若槻慎重地构思好文稿,连细部的遣词造句也修改了好几次,然后打出一封短信。
拜启。菰田幸子女士。
突然寄上这样一封信,您会吃惊吧。
和也君5月里去世,深致悼念。您一定很悲痛。但是,和也君不是自杀的。
我是一名警察,根据某些理由,我相信和也君是被菰田重德杀死的。
您知道菰田重德曾在九州为取得保险金而切掉手指吗?
重德不仅对自己如此,还是个毫无顾忌地杀害他人,伤害他人的人。
菰田和也君对他来说,是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我认为,重德为了骗取保险金而杀害了和也君。
我所担心的,是您也投保了。重德似乎正在考虑杀掉您。
警方调查了重德,但遗憾的是没有找到证据。照此下去,连您也会被杀,所以我写了这封信。
您可能难以置信,但请您认真想一想。如果您实在没有办法和他分手,則将保险金的受益人由重德改为他人,或者解除保险合同为宜。请千万保重
敬具
若槻苦笑起来:假身份,没有任何证据的诽谤中伤,一封奇怪的书信。考虑到菰田幸子的阅读能力,特别多用了假名,使信件越发增添怪异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写这样的信。’
为了慎重起见,若槻戴上尼龙手套,将打印纸折叠起来,把信装入最常见的褐色信封里,再贴上八十日元的邮票和用文字处理机打的地址胶贴。
想想应在哪里投寄。因为预定三天后要上东京进修,便决定搭新干线之前在京都站投寄。不会在收到信之前就动手杀人吧?
作为保险公司的职员,自己的所为已超越常轨,弄得不好要丢饭碗。
若槻在心中反复念叨:这完全是为了缓和自己心理负担的权宜之计。
如果菰田幸子不相信信中的内容,或者信了也不能采取有效手段,恐怕她就会送命了。不过那就不是自己的责任了。因为已警告过她了,自己已经尽了义务。
不过,万一真出了事,自己还会不会这样想,以后再说。
7月1日(星期一)
出了新干线,换乘地铁时,若槻迷失了方向。短时间没来,东京好像已变成陌生的地方了。
然而,无论变化多么急剧,仅仅一年半时间,市街本身就有这样的变化是不可能的,应该是自己的感觉方式变了吧。
京都虽也是大城市,但市中心有大河流过,绿树环绕。要保持让窘迫的人们活得有个人样的环境,就必须有这样的规模。
东京在所有方面都超越规范,令人觉得完全像个巨大而复杂的迷宫。
若槻到新宿的总社露一下面,然后搭京王线到位于调布的进修中心,与一个个熟识的面孔久别重逢。
即使同期进入公司的人,现在的工作地点也散布日本各地,北至稚内,南到冲绳。
越是远道而来的人,就越显得兴奋,总社的人则有点儿无动于衷。若槻心想,自己一年半以前,也是总社人的那种表情吧。
进修例行公事地进行。分成几个组,就《面临人寿保险和损害保险的互相进入,应实施何种战略?》为题,分组讨论至深夜,结论列在一米见方的牛皮纸上。第二天一早,各组代表在全体人员面前陈述,进行各组间的答辩。最后通过投票,决出最优秀奖、优秀奖等。
为这样的事,就特别花一笔交通费和住宿费,从全国召来内务职员,有点让人不易理解,这里头恐怕还有个慰劳在边远地方辛劳的人的目的吧。
职员之中,有人快要退休仍只是个地方营业所长,绝少有机会上东京来。
手握一杆笔,一伙无须客套的伙伴咋咋呼呼的直到深夜。好久没能像这样畅快了,气氛就像是在高中准备文化节的时候。
翌日过午,学习班解散,同事们三五成群去游览,只有若槻又去了一趟总社。昨天已和大家寒暄过,今天另有要事。
人寿保险公司里面,除了人事课、经理课这些公共部门外,还有财务课、有价证券课、不动产课、外国债券投资课等运作部门,以及一些其他业种所没有的医务课、数理课等。
因为各自需要高深的专业知识,所以地下一层的资料室里收藏有相当数量的书籍。
若槻在高及天花板的开架式书柜间巡视,终于发现了想要的书籍。并非太旧的书,可能是处理不善吧,黑色封面纸已显陈旧,书页有一部分变成茶色。但翻开后才发现,那些茶色的部分,是染了咖啡之类的东西。
他径自在借书簿上登记好,把这本名为《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带了出来。如果严格执行规则,若非在总社或近郊的支社工作,是不能借出的,但实际管理很松,没有人理会。归还时,用支社邮件送到在总社上班的相熟同事手上,请他代为放回资料室即可。
连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想到借这种书。
菰田事件已告一段落。其他悬而未决的事情堆积如山。现在读这种书,意欲何为?
没有答案。若槻把书塞进手提旅行包,上了总武线。很幸运有位子坐,但没有心情去打开《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他不想在东京期间去想那些事。
在船桥站下车时,又是一个太阳高悬的黄昏。
原想直接回老家,但又想,母亲这时可能仍在营业所。两个地点都是约步行十分钟的距离,于是决定逛到营业所那边看看。
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船桥营业所,位于稍偏离市镇中心的某大厦一楼。若槻一进营业所,像是新人的女文员便打招呼:“欢迎光临。”
“你好。我是京都支社的若槻,是若槻伸子的儿子。”女文员一听,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嘴里嚷嚷着“果真是吗”,“骗人的吧”,既没有请人落座,也没有端茶,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若槻没好气地看着,这时母亲回营业所来了。
“哎呀,是慎二?”
“我回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槻生气了:
“我说过进修时回来的吧?”
“是今天吗?”
“是今天嘛。”
母亲一边重复着“是今天吗”,一边问女文员:“所长呢?”“今天不回来了。”母亲听说后,在工作日志上草草填完当天工作事项,便对若槻说:“走吧。”
怎么看也不像是千叶支社争夺前一二名的优秀工作者。以前听所长说,凡与保险客户的约定,不管事情大小,母亲决不会遗忘。
“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晚饭也没有准备哩。”
“不是不知道,是忘了吧?”
母亲照旧无视若槻的抗议。
“我们去吃素烧好啦。”
选了素烧店,母亲一说姓名,出乎意料地被领进单间里。若槻发现是订了座的。
母亲早就期待着儿子回来一趟了吧。她一定是不好意思承认,便撒谎说忘了他要回来。
用啤酒干过杯,母亲便不住地劝儿子吃肉。
“行了行了,我不是孩子啦。到这个年龄,体重方面也得注意点了。”
“你现在多少公斤?”
“七十四公斤。”
“噢噢。”
母亲怀疑地望望若槻。
“不过,看起来挺瘦的。”
“是吗?”
“脸颊都凹下去了。”
“没事,肚皮倒凸出来了。”
母亲还是不断往若槻碗里放肉和葱。
“保全的工作,够呛吧?”
“也不至于。”
“不过,最近事情不少吧?我们支社最近也有哩。那种……对了,是保险杀人……。”
“杀人?”
若槻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不……是欺诈。夫妻吵架之后,丈夫留下遗书蒸发了,妻子就来申领保险金啦。其实呢,一开始就是合谋的,丈夫到东北,以假名字在弹子机室打工。”
“哦……常有的事。反正到真正宣布失踪要等上七年,其间是不支付保险金的。”
“这种事也常有?”
“对。不过我那边少。好歹京都也是个千年古都嘛。京都人挺文雅,犯罪现象不多。”
“是嘛。那挺悠闲?”
“对对。挺悠闲。”
“还能领一份高工资,好福气呀。”
“没错。公司挺大方。”
母亲当然不把若槻的话当真。但这样至少比讲真话好,少让母亲无谓地操心。
他已经完全改变了主意,不想让母亲联想起十九年前的那场悲剧。
7月3日(星期三)
若槻手提旅行包,正要踏上公寓的台阶,又停下来。一个黑色垃圾袋放在若機房门前。
像个四十五升提桶大小的袋子,和若槻丢弃垃圾用的是相同的东西,袋子中间部位用尼龙绳捆扎。看看袋口处,袋子像是双重的。
若槻用脚尖轻轻捅一捅袋子。不重,里面好像没有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莫非某个公寓的住客嫌拿垃圾到下面麻烦,弃于房前?
若槻蹲下来,手摸袋子的绳结。绳结打得很死,不易解开口
正要扯破尼龙袋时,若槻听见房间里的电话在响。他站起来,掏出房门钥匙。好像他出门去进修时,不小心忘了按下电话的留言键。电话铃响了超过十次仍在响。
深夜的空寂中回荡着打开金属门的声响。若槻胡乱地脱掉鞋,大步跨过厨房,拿起放在床边的子机。
“喂?”
听筒传来抽泣声,令他吓了一跳。
“喂喂?”
“若槻……”
是阿惠的声音。
“喂喂,出了什么事?”
阿惠回答的声音很小,加上不住地抽泣,他听不清楚。
“我听不清楚。你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是那个……贝托洛……贝托洛……的孩子!……”
阿惠“哇”地大哭起来。若槻心急火燎地等待阿惠情绪平静下来。贝托洛?
他想起来了,阿惠在住处养的两只猫中,雌猫的名字是贝托洛西安。好像就是不久前写信告知,生了小猫的猫。
“你不好好说,我听不明白呀。贝托洛西安是你的猫吧?那猫怎么了?”
哭声又大起来。
“那样……那样做,太过分了……是为什么呀?!”
若槻心脏狂跳起来,有了不祥的预感。在他脑海里,开始形成了出事了的想像。电话那一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是若槻先生吗?我来代她说吧。喂喂?若槻先生?我是石仓。”
说话的是石仓治子。阿惠自学生时代一直租住其公寓的房东,和若槻也面熟。石仓年过五十,为人和善,喜欢猫,甚至有鼓动阿惠养猫之嫌。阿惠之所以一直住在那里,也因为附带了可养猫的条件。
“哎,您好。好久没见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呀,我都有点不知怎么说了,太过分了。阿惠姑娘的猫……猫被砍头啦。”
隐隐传来阿惠的哭号声。石仓也带着哭腔。
“而且不止母猫,连小猫也全被……是谁干的这种事啊!刚才已经打电话报警了。可警方说是器物损坏,只应付式地做了记录就算了……他们把猫说成是器物啦。可这样子,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若槻从虚空中听着石仓颤抖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压低声音说:
“我现在就过去。”
石仓松了一口气。
“能过来吗?阿惠姑娘一直在哭……”
若槻说声二十分钟后到,便挂了电话。
行前有件事必须确认。若槻来到玄关,脚又缩了回来,总踏不出那一步。但是,想到必须尽快到阿惠那里去,便下定决心。
慢慢走上前拉开门,将垃圾袋拖到玄关。深呼吸,然后猛力扯开捆紧的垃圾袋下部。
腾起一股腥味。随即明白那是血腥味。
屏住气张开袋口。若槻只瞥了一眼,马上背过脸。尽管如此,那情景已像照片一样印人若槻的眼睑。
几个白白的球状物体。像几个小球围绕着一个大球。那是齐脖根砍下的猫头。小猫头都闭着眼,恐怕未知发生何事便已死去。
中央那颗大的母猫脑袋,圆睁白浊的双眼,龇着牙,那凄厉之相仿佛仍在守护着小猫们。
7月4日(星期四)
松井警官一脸困惑地不断吸烟。是若槻来到后的第三支了。
“所以嘛,那些细节也有隐私在内,不能说的。”
松井一边晃动二郎腿,一边往铁烟灰缸弹落烟灰。
“这个……猫的事嘛,黑泽小姐也报警了。会作为一个性质恶劣的恶作剧来调查。不过,把那件事和这个放在一起处理,没有证据吧?”
松井用眼角瞥一下桌上放的照片。这是用一次性照相机拍的,闪光灯亮度不够,图像有点不够鲜明,但七个猫头还是可以清楚地确认。
“恶作剧?警方把这件事仅仅看成恶作剧吗?”
若棚抓住松井的漏洞紧迫不放。
“不,并非单纯的恶作剧。毫无疑问,性质非常恶劣……”
松井能躲且躲。
“不过,对此事置之不理,警方要等到死了人,才有动作吗?”
“究竟谁要死呢?”
“就是刚才说的菰田幸子呀。明摆着有三千万日元的保险金嘛。而且,从杀猫事件可知,我、黑泽被他盯上也并不奇怪。”
“你等一下。”
松井左手揽过椅背,夹烟的右手抬起。
“我实在不明白你说的话,假如吧一一假如说菰田重德要杀老婆,他为何特地去骚扰你?”
“那……”
若槻张口结舌。的确,别人这一问,他很难解释清楚罪犯的意图。
“对吧?他已经拿到了菰田和也的保险金,没有理由现在还干这种事。而且,一个就要动手杀人的人,也没有理由特地干些引入注目的事吧?”
……是那封信。若槻终于想通了。给菰田幸子的信让重德看到了。在京都站投寄是一早的事,若当天送到,隔了一天的今天就采取行动,并非不可思议。
他是那种人。拆阅妻子信件这种事,不可避免的。
尽管骗他说是警察,却被人一眼看穿了是在撒谎。知道内情的人,一下子就能推断出谁是发信人。菰田重德反过来发出警告:多管闲事的话,你也是这个下场。
可是,此时还不能向警方挑明写信的事,想来即使说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明白了。但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一般的推理未必行得通。所以,可以告诉我,警方断定菰田和也之死为自杀的原因吗?不问明白这一点,就总是不能去掉会遭人暗算的疑虑。黑泽小姐自事情发生以来,也得了神经官能症了。我希望能让她放心:杀猫的罪犯和杀人没有关系,只是为寻开心而这样做的。”
若槻双手撑在矮桌上,弯腰深鞠一躬。
“求您了。”
“哎哎,别来那一套啦。”
松井用冷淡的腔调说道。若槻一直弯着腰不起来。:
也许因为自己就是干窗口业务的吧,到自己处于相反的处境时,若槻自然想得出如何才会令对方最难受。不知何故,松井非常不乐意别人上府警总部找他。今天也是惟恐被人听见似的小声说话。
既然如此,他一定更怕自己这一摊事成为他人的笑料。
“嗨,别那样啦。”
在有许多刑警的大房间里,隐约传来失笑之声。这边似乎已成众矢之的。即使不抬头,也很清楚松井一脸尴尬。
“求您了!”
若槻故意大声说。松井沉默。“求您了!”若槻又喊了一声。笑声顿起。好呀,其他刑警受用得很呢。你总不能把毕恭毕敬求您的人扔出去吧。若槻寻思着每隔十秒钟左右喊一次。还不行的话就给他下跪。
“知道了。我说知道了,别那样。”
松井警官烦躁地低声说。若槻这才抬起头。
“他的不在场证据是成立的。”
“噢?”
“之前跟你说过吧?菰田重德的不在场证据。在菰田和也的死亡推定时刻——上午10时至正午之间,和重德在一起的人被找到了。”
若槻愕然。
“但是……那个人可能是串谋作伪证的吧?”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性。”
松井非常冷淡。
“那个人和菰田重德只是在小酒馆认识的,没有其他接触。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而他连菰田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只看了菰田的照片,便证实那天确实在一起。”
“但是……”
“你听我说。基于那个人的证言,我们试着追溯他那天的行动。他们说一早在河边上玩骰子赌博。曾有几个闲人也偶尔走近来观看。我们找到了这几个人对证。也就是说,5月7日上午10时至正午之间,菰田重德有不在场的铁证。”
天旋地转。这是怎么回事啊?!玩不在场证据的把戏,在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
“那个……菰田和也当天的举动,是怎样的呢?”
松井叼着香烟点点头。
“顺便也告诉你吧。这孩子当天早上去上学了。不过,学习上……据说他属于智力迟滞儿童吧。小学五年级连九九乘法表也背不好。可能是听不懂吧,经常逃课,不知所踪。那天也是如此,到第二节课已经不见人影了。校方认为是常有的事,也不太担心。班主任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但没有人接。”
“他母亲幸子到哪里去了?”
“玩弹子机,似乎沉迷得很。手上一有钱,就说出去买东西,玩弹子机到天黑才回家。和也的午饭也总是盒装的快食面。”
死去的少年的可怜相堵在若槻胸膛。被学校、家庭所排斥,活着时连一点乐趣也没有。
松井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可怜的孩子。据说自杀前一天,被母亲痛骂一顿。虽说他考试得零分,但那样也不是一个母亲应该做的吧。回校当天,上第一节课时举手了。是算术课。母亲命令他上课一定要举手。老师点了他,当然是答不上。可他还是不停地举手。老师也没辙了,让他站走廊。还说他上课尽捣乱。”
若彻沉默了。那么,是真的自杀?
“能接受了吧?”
若槻有气无力地道过谢,站起来。菰田和也之死真的只能看做自杀了。可是,猫头证明了,现实中存在着威胁。
说不定,那封信是个天大的失误。菰田重德被冤枉了,读信后火冒三丈,杀了猫。
不对。被冤枉的人不会那么干。故意冒险杀掉七只猫,砍下头送来……不会单单为了骚扰而这么干。这仍是一个警告。
但是,为什么?
若槻从警局回家途中,给金石的研究室试挂了一个电话。他想听一听犯罪心理学家的意见。
可接电话的女性说,金石助教不在,金石这几天无故缺勤呢。
9
7月9日(星期二)
若槻下听筒,发了好一会儿呆。这三个月来陆续降临到他头上的事,无一不是如在梦中。
环顾四周,女文员们一如往日面对电脑,检阅文件,在柜台接待顾客。
看看表。才早上9点半。即非丑时三刻(半夜),亦非黄昏时分。一个注定极为平凡无聊的时间。
饶了我吧!他口中念念有辞。一年半前,自己还在东京过着极普通的职员生活。那时候,要说工作中的突发事件,就是受命出席关于国家信用程度的演讲会,或者提交一份关于外国汇率的动向报告之类。至少认尸之类败兴的事不会在上午的工作时间插进来。
虽说每天检阅死亡诊断书,但与看真正的尸首是两回事。自懂事起至今年初,他还一次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死尸。
这是区区两个月内的第二具尸体,而且这次可能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索性把认尸也当做支社的日常工作如何?每天上班一坐下,自动输送带便接连不断地运尸上来。脖子上还缠着绳结的吊颈尸体,烧成一团焦糊状的烧死尸体,腐烂、胀大了三倍的溺死尸体。分别将照片和面孔、死亡诊断书和死因相对照,在脚指上系的标签般的文件上盖一下印……
可是,不可能总坐着胡思乱想,耽搁下去。
若槻无精打采地站起来,向葛西和木谷内务次长说明了警方来电的内容。
“只好走一趟了。”
“是啊,你就好好……”
似乎木谷也没有这种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若槻。
“那你能估计到大概是谁吗?”
葛西压低声音问道。
“猜不出。这一年来收到的名片堆成了山,见到了才成。”
若槻撒了个谎。
他生怕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事实。就是心里明白这是事实,也宁愿将时间往后推移。
“对不起,烦劳您在工作时间里跑一趟。”
松井警官用扇子“吧嗒吧嗒”地扇着脸。额上渗出一层汗珠。
因为一早就下雨,空气潮湿,温度不高却十分闷热。空调机启动着,但停尸房里充满着微酸的腐败气味。
“现在我们没有任何确认身份的线索。衣服被剥光了,身上没有一件手表、眼镜之类的东西。对附近进行了搜索,惟一的发现是若槻先生的名片。这也不是跟尸体有关的确切证据,但想到可能是拜访过贵公司的顾客,就请您来看一看,好吗?”
松井掀开覆盖尸体的布。
若槻/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一扭头,用右手堵住嘴巴,左手急急插入裤兜去掏手帕。
“哎呀呀……可能刚才先说明一下就好了。”
松井悠然地说,随即对身边的年轻警员喝道:
“喂,快带他上洗手间!”
若槻拨开刑警的手,冲到房间一角的洗手池呕吐起来。
胃液猛然刺激着鼻孔。直到把面包片和咖啡残渣都吐净了,胃部的痉挛才停止。
“真没办法。在那儿呕吐,会堵排水管哩。”
听了松井的话,若槻这才醒悟这是对前不久让松井没面子的报复。要是这样,更不能开溜。
“对不起了……松井先生电话中说来认一下人,还以为是一张保持原样的脸。”
若槻二边用手帕抹嘴角,一边拼命装出平静的样子。
“我再看一次好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行吗?”
“可以。早餐已经都没有了嘛。”
松井有点刮目相看似的望望若槻,再次掀开盖布。
若槻手捂着嘴,抬头眯眼,俯视台上摆放着的物体。
刚才一眼望去,已觉得大概是了。但脸孔被破坏得如此彻底,还不是很有把握。
“如果里边的牙齿还有,也看一下。”
这回松井就老大不情愿了。但他还是默默地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尸体的颚部。
像坏了的合页似的残颚轻易就弄开了。似乎尸体已经过了死后僵硬期。
门牙及犬齿已完全消失,但右上颚的小臼齿还留着。若槻确认那上面镶着金。
不出所料啊……
“对不起,还有一个地方。我要看看左手腕。”
“有眉目吗?”
松井的表情变得充满期待,他掀开尸体一旁的布。手腕从根部整齐切断,手掌向上放在胴体旁边。
“手脚弄得四分五裂了。是左手吗?”
松井拿起遗体苍白的左手让他看。手腕活生生似的弯垂着。若槻看见了桡骨前端那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黑痣。位置和大小均与记忆中的一致。
“我知道了。……可以了。”
若槻闭上眼睛。虽然刚刚才呕吐过,但胸腹又难受起来了。
“那……他是谁……这个人?”
松井急不可耐地问。
“是金石克己先生……母校的心理学教师。”
“请到上面具体谈谈。”
松井双目像看见猎物的猫一样发亮。
若槻回到公寓,立即锁上门。走廊里回荡着响亮的关门声。
不久前,自己在家时还跟读书时一样,门多是敞开着。不知何时起就有了认真锁门的习惯。
急匆匆打开电冰箱,取出五百毫升罐装的啤酒,直接就着铝罐喝。冰凉的液体流人食道,感觉到灼烧般的胃部冷却下来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他突然担心起来,认真检查了一下对着公寓走道的厨房小窗是否锁好了。
除了原有的半月形锁具之外,再上下加两把螺栓式锁,都锁上了。有一晚,他曾做了个不祥的梦:菰田重德划破玻璃,开锁进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在上班前跑到附近的五金店去买锁具回来。
稍后冷静地想一想,明白那玻璃上还有铁栅,不开锁不可能轻易进来。
他突然觉得自己类似被害妄想的举动很丢脸,很蠢。若槻脱下西服扔在床上,松开领带后面桌而坐。
他尚未从目击金石惨不忍睹的遗体的打击中缓过气来。
松井警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从营养状态、小伤痕的愈合状态来看,他应当被监禁了一周至十天以上。其间只给水喝,一直受着严刑拷打。”
他将啤酒一饮而尽。
“活着时受的伤,和死后弄成的伤,从活体反应即可区别。包括手足被残在内,几乎所有的伤都是活着期间受的。
“凶器是刃长四十五厘米以上的利刃。毫无疑问是日本刀。罪犯较大可能与职业杀手有关系。背部、腹部、手足内侧的皮肤上,有仅隔数毫米的小割痕。人类的痛感神经几乎都分布在皮肤的表面,罪犯是懂得才这么干的。承受者肯定痛苦得如下地狱……”
金石生前的身影叠印在眼前。自己不欣赏他对人类过于冷峻的看法,对他身为同性恋者也有反感,但是,对方毕竟担心着自己的安全。
总而言之,最近与自己有来往的人被极残忍地害死,只能认为是一场噩梦。
那么,究竟是谁要这样对付金石呢?无论多么不愿意去想,也是一个无法避开的问题。
绝对是那个家伙,头脑中有个声音在说。金石对把菰田作为研究对象显示了强烈的兴趣。
未加防备地接近那家伙,结果身陷囹圄,落到被千刀万剐的地步。
然而,菰田重德为何非要做得这么绝呢?尽管说他有病态般的报复心,但可以说,他没有必要送来小猫的脑袋,杀人就更愚蠢。
而且,发现尸体的情况也令人费解。据说是随意扔在桂川河滩上的。尽管那里不如渡月桥附近来往的人多,但也很容易被人发现,只能说是有意这样做的。
还有把自己的名片丟在附近。
这里头也有警告之意?
如果是,又是为什么?
思绪又返回到出发点。
理顺一下吧。为何认定菰田重德是“白”的?因为警方确认他不在场。而之所以无论如何也抹不去那家伙是“黑”的印象,是因为在那房间里,菰田重德面对尸体却在窥探自己。那会不会只是一个错觉?
自事发以来已过了两个月,其间那一幕好几次忆起,并且出现在梦境中。印象不但没有减弱,可以说,反而变得更加鲜明。
可是。那些真的是事件原本的印象吗?
若槻心中产生了小小的疑问,他深知人的记忆有时是靠不住的。就本次事件而言,可能是事后每当回想起来时,都自以为是地加入了创作成分,以致渐次向某一个方面扭曲了记忆。
说不定自己现在所拼接的对事件的印象,大部分是自己捏造出来的。
……不,不对,仅仅就那一点,还是有信心的。自己的视线从菰田和也尸体移到重德身上时感到了震动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逻辑推理碰了壁。他突然想起阿惠以前说的话。
“当逻辑和感情来回转圈时,应当相信直觉或感觉那一方。”
一点不错。那么就从那里出发试一试。按照直感的话,菰田重德是“黑”的。
可是松井警官说菰田重德有不在场的铁证。完全骗过警方眼睛的伪装手法,在现实中是可能的吗?
若槻努力思索了好一会儿,但思绪又撞上了暗礁,从那里出发依然进退维谷。
他茫然地望着书的封面。现在读这种书可能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但是,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出一件可以干的事。
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扫视着众多罪犯挖空心思诈骗了人寿保险的故事。读着读着,他渐渐被书的内容吸引住了。当他从冰箱取出第二罐啤酒时,精神已集中在书上。他给平时极少去碰的香烟点着火,将空罐当做烟灰缸,专心地追逐着文字。
“保险金犯罪”是笼统的说法,其实范围甚广。有为保险金杀人的,有为保险金自杀的,有包括杀害替身在内的制造的死亡事故等,除此之外,还有保险合同本身存在的欺诈因素等等。
其中,作为经典案例列举的“谷物商AM事件”,一下子吸引了若槻。
确切的时间地点不详,似乎是19世纪8。年代发生在欧洲的事件。一清早,在桥中央发现谷物商AM右耳后受贯通性枪伤毙命。除钱袋失踪外,手表被扯去。从情况来看怀疑是抢劫杀人案。和AM同住一间旅馆的男子被作为嫌疑犯逮捕,但该男子否认作案。
该男子嫌疑甚大,但预审法官偶然发现桥的栏杆上,有处小小的新的损伤。河底打捞的结果,找到了一条结实的绳子,它一端绑着大石头,另一端绑着手枪。也就是说,谷物商AM往栏杆外放下石头,用另一端的手枪击中自己的头部后,石头的重量会把手枪扯落到河里。
事后经调查,弄清了AM因濒临破产,为家人着想购买了高额的人寿保险,因为自杀属责任免除,便设圈套制造了他杀的假象。
简直就是一桩把推理小说付诸实施的案件,书上还附带说,事后柯南·道尔听说了此事,写成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中的著名短篇《索阿桥》。若槻脑海里浮现出古典的箴言:事实比小说还要出奇。因为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案件都是可能的。
这是“伪装成他杀的保险金自杀案”,但如果菰田重德杀害了和也的话,就正好与之相反,是“伪装成自杀的保险金杀人案”了。这样的例子现实中有多少呢?
翻一下书,还是以前的统计数字,警察厅根据伪装方法,将1978年至1985年的保险金杀人案分类列成表格。
根据这个表,在总数六十八件之中,占第一位的是“伪装成第三者行凶的杀人事件”,有二十五宗。其次是“伪装成交通事故死亡”,有二十三宗。“伪装成其他事故死亡”,有十八宗,其中伪装溺死的七宗;煤气中毒死亡和失火烧死的各四宗;伪装成坠落死亡的三宗。还有不能断定是用了何种方法的“伪装自然死亡”的有两宗。
也就是说,出人意料的是,伪装自杀的竟然一宗也没有。作为一般的死因,自杀极普遍,杀人则极少。然而,书中所列的伪装方法则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首先会有一个解释:列出的六十八宗案件不够全面,可能因此未能包括在内。另外,因为这纯粹是已侦破的案例统计,所以可能在犯罪手法十分巧妙的未侦破的案件中,有不少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
若槻转念又想,可能在保险金杀人案之中,原本伪装成自杀的例子就少。虽有期限存在,自杀的责任免除仍是一道关,另外,可能将杀人弄成自杀的样子,实际比想像中的要困难。
看具体例子。外国某医生的妻子为奇异的自杀欲望所烦恼,去看精神科医生,丈夫却为妻子投了高额人寿保险,然后以催眠术诱其自杀。事件被揭发。这是极少见的事例。
此外,1980年发生过“伪装自杀的杀害前任社长事件”。此案不知何故,为前面提及的警察厅统计所遗漏。
两名快倒闭的公司的干部,见前任社长以公司为受益人投了二亿日元保险,便将他灌醉后勒死,伪装成在树上上吊自杀。不过警方对死因有怀疑,展开搜查,随即破案。
若槻心想,恐怕就是从缢死和勒死时,颜面充血和索沟等区别之处看出破绽的吧。菰田重德是怎么解决这些难题的呢?
他的想法严重动摇了。菰田重德可能是“白”的。
假定菰田工作后归来,偶然地发现了和也上吊的尸体。但是,他有因“切指族”事件被捕的前科,会不会因为害怕被警察怀疑,特地叫若槻来,让若槻成为第一发现者呢?
菰田重德打电话到支社是下午l点半,菰田和也的死亡推定时刻是上午10时至正午之间,所以这样考虑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吧。
且慢。要是这样,砍猫头又是何意?如果菰田重德是“白”的,他要做到这个地步干吗?而且菰田和也的保险金也拿到手了。要说导火索的话,只能考虑那封寄给菰田幸子的信了。
那样做,不就是警告我别多管闲事吗?若如此,菰田和也还是被杀的。还有金石也是。
可如果重德不是罪犯……
翻动书页之中,手指无意中停在某一页上。读出条目名:“毒死亲子事件(蒂尔托曼夫人事件),1951年,西德。”
粗略扫过事件的概要。
1950年6月,埃尔弗雷德。蒂尔托曼的丈夫克尔托投了五万马克的人寿保险,另附带灾害特约。除此之外他还投了很多保险,受益人均为妻子。同年9月,克尔托死亡。
1951年2月,埃尔弗雷德同时在三家人寿保险公司为儿子马丁投保。当时西德有规定,限制未满十四岁儿童死亡的保险金,但因为埃尔弗雷德强烈要求若马丁在十四岁前死亡,也要领取全额保险金,外务员觉得很奇怪。
1951年3月,马丁迎来十四岁生日,然后在6月份死亡。埃尔弗雷德在葬礼上以帕拭泪,扮演成一个悲痛的母亲,但最终事发。原来她是用铅溶液冒充药要马丁喝下……
突然,若槻脑海里冒出了金石说的话,仿佛他游荡在这个世界的魂魄往若槻身上注入了灵感。
“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
脑海中火花一闪。自己做了一个完全错误的估计?若槻怀疑菰田重德带有先人之见,这是因为和也是幸子带来的孩子。然而,如果妻子幸子是罪犯呢?
在孩子被害的人寿保险方面,“杀害继子”的案例占压倒性多数,这一点可能成了固定不变的观念。根本没有想过母亲会杀害亲生儿子。
然而,这样的案件除了蒂尔托曼夫人之外,现实中不也发生过好几宗吗?枪击妨碍自己再婚的子女,沉尸湖底;放在浴池里使之无法逃生,然后纵火烧房子……
这样一想,就一切都能解释了。即使重德不可能作案,在幸子方面,时间就很充分了。
若槻脑海里浮现出鲜明的图像。首先,预先在栏间搭好绳子,另一端做个圈套,藏好。其次找个理由把儿子喊过来,让他踏上带小脚轮的椅子,大概说是要取放在高处的某物吧。亲生母亲的吩咐,孩子自然毫不怀疑地照做。可能换了菰田重德便做不到了吧?
幸子从背后迅速地往孩子脖上套绳圈。椅子有脚轮,轻易就可以踢开。颈脖被勒住,孩子几乎在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自然无从挣扎。
若槻无意识地摸摸手臂,没有开冷气空调,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要自己相信这个想法,感情上还是有抵触的。
他总是联想起自己的母亲。自父亲死后,一直未曾在外工作过的母亲,做了保险外务员,养育兄弟俩。
那情形如同拼死捍卫小猫的母猫。
母亲要保护孩子吧?无论要做出何种牺牲。
可是,若金石的说法是对的,他们对孩子的感情,可能与我们的感受有根本性的区别。充其量不过是昆虫或蜘蛛对自己的卵的感觉罢了。
置身可怖者怀中的婴儿,凭母亲的气味便安然睡去,他以为对方不会猎食自己。
气味……
幸子的香水味以及充满菰田家的异样的恶臭浮现在脑海里。
某些东西如同电光掠过。若槻拿起电话的子机,毫不迟疑地拨了阿惠公寓的号码。为何至今没有觉察?
“你好,我是黑泽。”
铃声响过七次后,传来了阿惠的声音。还未到12点,她似乎已睡下了。小猫事件毕竟打击太大,尚未完全恢复过来。
“喂喂,我是若槻。有点事情非要马上请教不可啦。”
“什么事?”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想起上个月到醍醐研究室去时,醍醐老师说过,‘嗅觉障碍’与感情欠缺者之间有联系。”
“‘究——’?”
“是‘嗅觉障碍’。欠缺闻气味的能力。哎,醍醐老师说过那位F学生就是这样的吧?”
“是说过吧。……不是我专业方面的,记不清了。”
似乎她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了。
“你等一下,我查一下书,会有的。”
传来一阵翻动书架的声音。若槻焦躁地等待着。
“有了……不过,这还不是定论吧。”
“没问题,快说吧。”
“哦——在被诊断为感情欠缺者的罪犯中,常常可见有天生的嗅觉障碍者。”
阿惠以特别夸张的发音读出“感情欠缺者”几个字。
“那是——为什么?”
“……有一种说法认为,因为在婴儿期,不能感觉到母亲的体味和乳味,有可能阻碍了感情的正常发展吧。”
若槻心想,若果真如此,当然在他们为人父母之后,对子女也不能拥有常人的爱了。
当然。也不能反过来说,所有嗅觉障碍者都变成感情欠缺者……
“哎。发生了什么事?”
若槻做了解释,阿惠默然。若槻心想,那想法是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所以也不好勉强。
“那位太太有割腕的伤疤,没提到?”
阿惠的提问让若槻感到意外。
“没提。为什么这么问?”
“感情欠缺者不但对他人,连对自己的性命也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一再自杀未遂。书上有这么说的……不知道是否有参考作用。”
若槻广时语塞。
他想起幸子手腕上的伤疤。碰巧看见了那些伤疤,也是形成他认为她是被害者的先人之见的一个因素,因为他由此认定幸子是想自杀而询问保险金责任免除条款的。
可是,那一次咨询,幸子不是因为自己想死,而是为了伪装和也自杀来杀害自己的儿子?
于是,那位好心肠且自以为是的保险公司的主任,太想打消对方的自杀念头,连留在自己心上最惨痛的精神创伤也吐露了。听了这些话的幸子,想到了把这个好心人推出作为第一发现者……
挂断电话后,若槻仍怔怔地想了好一会儿。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一切还没有超出假设的范围。但是……
突然,电话铃响起。他吓了一跳。自遭到无言电话骚扰以来,他对打入的电话都有几分恐惧。阿惠又想到什么了吗?
深呼吸,稳定一下情绪,再去拿子机。
“喂?”
“喂喂,是若槻先生家吗?”
一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了。
“是的。前些时候多谢您的指导。”
“我是醍醐。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已经休息了吗?”
“不,还没睡呢。上次麻烦您了。”
“我刚刚在重读那篇作文。因为有所发现。所以就给你打电话。早打会更好吧。从结论上说,那篇作文所写的梦,还是属异常的。”
这么偶然的巧合。醍醐教授也和自己在同一时间里思考那次事件?
“记得您好像说过,光读《梦》的话,还不能给人感情欠缺的感觉吧?”
“是说过。现在说的不是《梦》这篇,是《秋千的梦》那篇。我终于想起来了,它跟冯。弗兰茨书上说的梦一样。”
玛丽·露伊丝·冯。弗兰茨女士是荣格的高足,据说醍醐则子教授在瑞士的荣格研究所学习时,曾受教于她。
“本应第一次就有所察觉。问题不在于秋千,而在于对秋千的感情性反应。”
“您指哪些方面?”
“把那篇《秋千的梦》从头到尾念一遍,就很清楚了。‘我就坐上秋千摇起来’,‘摇啊摇,越来越快,到了很高’,‘在最高处,我从秋千上掉下来’,‘然后,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
醍醐教授像要若槻思考似的中间留了停顿。
“与《梦》那篇作文比较,就清楚了。这篇只是单纯的动作说明,显示情绪性反应的词一个也没有吧?通篇可说得上是表现感情的,仅有‘变得有趣了’一句而已。”
醍醐教授的声音渐渐注入了兴奋。
“听说过吗?像荣格说的那样,在梦中,天空和大地显示无意识光谱的两极。即使同为无意识,天空属集体无意识的领域,而大地则显示身体的领域。对人类而言,当中剧烈摇摆的,应是极大的焦虑。在两极间游移只感到有趣而没有任何不安,只能说绝对是异常。尤其是最后要坠落到黑暗之中,一般人应感到恐惧。可这个人只说了‘就掉到了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去了’。这就和冯·弗兰茨所分析的梦可谓完全一致了。”
若槻咽下一口唾液。
“那么,冯·弗兰茨女士怎么说?”
“据说是‘此人没有心肝!”’
“没有心肝?”
“冯·弗兰茨所分析的梦,其实是一个著名的杀人惯犯做的。只是没有事先告诉她而已。”
那一晚,若槻仍须借助大量酒精才能人眠。他的意识渐渐进人模糊状态时,窗帘外已开始泛白。
若槻站在巨大的洞窟般的地方。
眼前是硕大无朋的蜘蛛巢。和背景的无边黑暗一样,蜘蛛巢也大得没有界限,到处都看不见支撑点,只是向周围无限地延伸。
若槻心想:啊,又来了。他明白那里是“死亡之国”。曾在昏暗中彷徨的死者,挂在这个蜘蛛巢上,成为食饵。
眼前有东西垂下来。马上就明白那是一具可怜的牺牲者的尸体。
被蜘蛛丝紧紧捆住的死者怨恨地望向这边。那脸型既像哥哥又像菰田和也。因为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生者的意识,但因为要被蜘蛛吃掉,所以必须经过第二次死。似乎是以死者意识来悲叹命运。
蜘蛛巢开始微微颤动,马上又变成大幅度的摇晃,是蜘蛛回来了。
若在以往,噩梦至此便醒来,但现在还没有完。若槻在越来越大的恐惧中等待。一只巨大无比的生物现身了。
那是一只腹部膨胀如大气球、有八条长节肢的生物。巨型蜘蛛……可脑袋不是。是一张鼓腮、极为阴沉的女人脸。像是用雕刻刀刻出的细眼睛。
若槻陷入沉思。这是梦中特有的怪念头的综合,可称之为“蜘蛛女郎”。
蜘蛛女郎悬吊在蛛丝上,在黑暗中轻轻摆动。有一个声音在说:看不出情感的反应。虽在两极间摇摆,但感觉不出任何东西。
蜘蛛女郎把捆扎好的亲儿子的尸体拉了上去,咬住了尸体的颈部。
应已死去的孩子猛然睁开眼。鲜血进流,顺着蜘蛛女郎的嘴角往下滴。
蜘蛛女郎不理会痛得哆嗦的孩子,咂着嘴,撕扯咀嚼着肉,很美味地吞咽。
一个声音传过来: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爱。
没有心肝。
在可怕的进餐中,蜘蛛女郎突然向若槻这边望过来。
极端恐惧之下,若槻狂呼起来。在那一瞬间,立脚之处消失了,他向黑暗中不断地、不断地坠落下去。
醒来时,身在床下。内衣已被汗水湿透。唇干舌燥,恶心头痛。
然而,梦境历历在目。仿佛自己仍置身噩梦之中。
若槻强忍着恶心站起来,看着寝室一角堆得高高的行李捆。其中一捆应是装大学时受阿惠影响而读过的心理学专著的箱子。原以为没有机会再去读它,就这样丢在一边了……
若槻费尽周折才搬下那些行李捆。因为里面都是书。特别沉。而且当初偷懒只在表面写一个“书”字,所以要逐包撕掉封箱胶纸查看。
终于看见了熟悉的白色封底。把行李捆里的东西倒在地上,就是它。若槻找到那本荣格释梦的书,翻阅起来。
若槻终于悟出好几次梦见蜘蛛的理由。
果然如此。所谓“蜘蛛”,一般表示世界、命运、成长和死、破坏和再生等,而在梦中,则是人类集体无意识中,表达母亲形象的原型“太母’的象征。
据荣格分析,“太母”有值得肯定的一面:母亲式的关怀、体贴,女性特有的咒术权威,超越理性的智慧和灵性的高扬,救助的本能、冲动,所有的怜恤同情,促进养育、扶持、成长和丰饶的一切东西。它所兼具的黑暗被描写成:一切妁秘密,隐蔽,黑暗,地狱,死亡,吞没,诱惑,危害,命运般不可逃避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等等。
初为掠食人子的恶鬼,后来悔改而变成鬼子母神。这鬼子母神据说正是具备光与影的“太母”本身。
若槻心想,自事件以来,好几次梦见蜘蛛,难道是偶然的吗?莫非是无意识从一开始就觉察罪犯是“母亲”,在向他暗示吗?
他走到洗水盆处,用漱口水漱口。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同死人。
用不凉不热的水龙头里的水洗把脸,慢吞吞换好衣服。一穿上西服,令人不快的热气便沉积在身体周围,纠缠不散。刚托起越野自行车走下狭窄的公寓台阶,便已大汗淋漓。
骑行在御池道上时,清晨的微风吹干了额头上的汗。
至少到昨晚为止,若槻都未察觉到菰田幸于是罪犯。但这也难怪,菰田重德最初给人的印象毕竟太强烈了。
虽说是马后炮,但此刻仔细想想,重德背后总有幸子的影子在晃动。
为了找个第一发现者而指名要若槻上门,只能认为是幸子的主意。她此前和若槻通过电话,知道他的情况。此外,每天同一时刻出现在支社,以此向若槻施压的、极不一般的执拗劲头,看上去与其说是属分裂型性格的菰田重德所为,毋宁说明显属偏执型性格的幸子的做法。还有咬破自己手指的自伤行为,也属于执行幸子命令的无奈之举。这样一来便好理解了。
或许是蹬车使全身血气运行,脑子好像也活了起来。
没错。在K町小学发生的动物被杀、女孩子溺死水塘这些事,原先只认定重德是罪犯,现在可以做完全不同的解释。
逐一杀害毫无抵抗力的小动物的,也是菰田幸子。而她在具有扭曲的攻击性的同时,也同时具备将自己置身嫌疑圈外的狡猾。
对于以猎食他人而生存的人来说,往往具有独特的直觉,能嗅出猎物心灵上的弱点。
菰田幸子一定是以这样的直觉,识别出班上的问题儿童小坂重德,看中他是个胆小软弱、缺乏意志的人。她悄悄接近小坂重德。重德处于被孤立的环境中,对惟一关心他的幸子自然有好感,因此接受了她。对幸子来说,要随心所欲地操纵他,只是小事一桩吧。于是,她刚杀掉小动物,就必让重德出现在笼子附近,让人看见……
假定邻班的女同学之死也是幸子所为,动机可考虑为嫉妒。和自己的境遇比较,这个容姿、家境都占优势,过着幸福生活的少女太可恨了。可能重德对那名少女显示了朦胧的好感,更加剧了她的憎恨心理。
远足时,找个借口把女同学诱到远处。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撒这样的谎轻而易举。然后就把同学推到研钵状的很难爬上来的水塘里。
集体活动时,重德有个喜欢乱走的癖好,也在她的算计中吧。幸子证实重德不在场,并不是庇护他,其实不过是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据而已。
若槻很明白自己是在构思故事。一切都只是臆测之上加臆测而已。每一件事情上,别说能证实菰田幸子有罪的东西,连足以怀疑她的证据也丝毫不存在。
到了支社,和年过六旬的白发守卫打过招呼,若彻將越野自行车推到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大厦后面的停车场。他到一层的电梯间,从自动销售机买了咖啡,权充早餐。太阳穴上汗津津的。
总而言之,事件只与昭和人寿保险公司有关,已完全结束。若槻深知,忘掉它是最好的。
不过,在此之前有事要做。只有一件事总让他牵挂。只须简单的操作。做完这件事,从此专注于每天的工作吧。未完的工作堆积如山。
那天整个上午,若槻为严重的宿醉和头痛所苦。从供水室拿来一把小茶壶,倒人冰水,再一杯杯地喝,机械地埋头处理大量文件。
过了11点,文件山处理已告一段落,若槻抬起头。葛西正在柜台那边和一个耳背的老人说话。他耐心细致地解释文件填法的声音,连这边也能听见。环顾周围,正好空出了两台终端电脑。
若槻拿起福利事务所寄来的关于保险内容的文件站起来。
填写了六位家人的姓名、出生年月,附有父母的同意书,大意说合同内容不告知亦可。大概是申请生活保护(日本195。年颁布《生活保护法》,保障穷人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平。)的家庭吧。公司方面必须通过电脑核对合同名单,无此合同的作“没有该项”处理;若有则填写详细内容,以书面形式寄回。
然而,若槻在电脑敲出的第一个姓名和出生年月日,并非六位家人中的任何一个。
“白川幸子”,“昭和26年6月4曰”。
“白川幸子”是菰田幸子第一次结婚时的姓名。想来,“菰田幸子”或“菰田重德”以及“小坂重德”都已经核对过了,而用幸子以前的姓名,则从未检索过。
不出所料,画面上只出现了一个十七年前已失效的合同。看“失效原因”栏,因被保险人死亡,已支付了死亡保险金。被保险人是名叫“义男”的幸子的孩子。
究竟怎么死的?
在人寿保险公司的电脑里,记录了数百万数千万已故保险者的死因,并分了类。
因“白川义男”的保险是旧合同,不能获悉详情,电脑画面上只有死亡代码“497”和事故代码“963”两组数字。
这些代码均以厚生省统计信息部的《疾病、伤害及死因统计分类提要》为依据,由人寿保险的死亡率调查委员会修订的。
若槻很清楚其中的死因代码。他产生了厌恶的预感。
“497”意味着他杀。
若槻立即返回桌面,从抽屉底翻出《事故原因代码手册》。
这本小册子设想了现实中所有可能的死亡事故状况,分类极细。“816:失去操纵力的非冲突性汽车交通事故”及“976:基于法律介入的手段详情不明的伤害”等,而就只有这么一句解释、事情并不明朗的条项也很多。
“845:宇宙飞行事故”及“996:基于战争行为的核武器造成的伤害”,这类时至今日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的:‘分类代码”,仍在寂寞地等待出头之日。
若槻在纸上滑动的手指停住了。事故原因代码“936”,手册上是“因缢死或勒死的加害”。
若棚边用图书馆的检索工具书查找十七年前的报纸,边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去了解从前的事件,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使万一,不,百万分之一抓住了犯罪的证据,也已过了时效。
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弄清不可。因为十七年前的死亡保险金文件已没有了,所以除在图书馆查报纸外别无他法。虽不致为此便不吃午饭,但他今天的确没有食欲。
翻了一会儿,他找到了,是晚报社会版一角登的豆腐块消息。标题为《幼儿被勒死》。
4日上午11时30分前后,家住东大阪市金冈5丁目的幸子(二十八岁)购物归来,发现长子义男(六岁)死在其父白川勇(三十岁)房间內,遂向东大阪警署报告。警署确认义男脖颈上有被绳索勒过的痕迹,认为有可能是杀人案,5日将进行司法解剖,了解死囚详情。
据说幸子打开大门时,见丈夫白川勇自家中冲出,去向不明。警方认为白川勇可能是知情者,正在追查其下落。
另外,隔天的晨报登了一条题为《因杀害幼儿通缉父亲》的跟踪报道。
4日上午在东大阪市金冈5丁目被发现的勒死幼儿事件,大阪府警方现通缉有杀人嫌疑的父亲A(三十岁)。
A在尸体被发现前由家中跑出,为妻子S所目击,但其后便不知所踪。A曾于两年前到大阪市內的精神病院诊治,据称近来A不去工作,从一大早起便喝酒,常常郁郁不乐。
这种写法,似乎一份白川勇到精神病院看病的病历,便足以说明一切。义男买了人寿保险一事,当然没被提及。这只是将警方的公布作为报道,几乎没有背景采访。
若槻又往下翻,没有找到白川勇被捕的报道。
怎么回事?是由于地方报纸考虑没有跟踪报道的新闻价值,抑或考虑到有精神障碍的嫌疑人的人权?
抑或白川勇一直失踪?
他猛然醒悟:十七年前,正是菰田幸子搬到京都黑屋来的那一年。两者之间没有关系吗?
10
7月工5日(星期一)
进入7月,京都连日酷暑。
大阪府堺市某小学发生的集体食物中毒,这一天被断定是病原性大肠杆菌。一工57所造成。因为今后可能会陆续发现申领与。一卫57有关的住院给付金,作为保险公司,绝不可对此掉以轻心。
下午2时刚过,若槻边抹汗边踏进支社的门。他与伏见的营业所长一起走访顾客,给人家赔礼道歉。这名顾客投诉外务职员不按时去收款,以致保险合同失效。
一踏人总务室,若槻便感觉到室内充斥着一种异样的紧张感。
葛西和大迫外务次长围在木谷内务次长桌旁,正低声交谈着。对这种气氛一向敏感的女文员们不但没有窃窃私语,反而比平时更努力地伏案工作。
“若槻主任,过来一下。”
葛西察觉若槻进门了,一脸严肃地向他招手。大追也惘然若失地望向这边。若槻走近来,见内务次长桌上放着死亡保险金、高度残疾保险金的申请文件。木谷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双臂交叉在胸前,端坐不动。
“看这个。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
葛西声音生硬地说。尽管他努力想挤出平日那种开朗的笑容,却绷紧了脸。
若槻拿起文件。保险金的申领人是菰田幸子。
是她那个熟识的、很使劲但用力不当的签名。盖了一个可能是新刻制的粗俗的大印章,过多的印油粘
在纸上,像渗了血。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申请表格的背面,用别针别着一份不可缺少的文件和邮送来的信封。应是刚刚寄到的吧。在医院诊断书上,用蓝铅笔画了一个简图,显示受伤部位。
若槻看第一眼就怔住了。
“一般是——这么做的吧?”
大迫小声嘟哝道。若槻无法回答。
“不管怎样,既然已提出申请,我们也不能不做出反应。去看一下吧。”
木谷说话时既没看葛西也没看若槻,他的视线依然落在桌面上。
“这次我去吧。”
葛西低声说。
“不,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在做,让我负责到底吧。”
若槻连忙表态。这回说什么也不能依赖葛西了。
“这次特殊处理。就有劳二位走一趟。窗口工作请新人帮帮忙,不要紧的。”
木谷闭上双眼,揉揉脖颈。
“我跟保险金课长说说。连设乐先生也会大吃一惊……”
“突然寄来申请文件,是这家伙的惯用手段。问题是这些表格是何时被他弄到手的。我们直至收到邮件前还一无所知啊!”
占了出租车后座大半边的葛西低声说。无处发泄的怒气使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出发前我给太秦营业所打过电话,据说菰田幸子数日前来过,要去了有关的表格。”
“他们一声不吭就给了?”
“据说是事务员给的,也没有问原因,而且也不和这边打声招呼。真是不可思议。”
“菰田幸子来支社是在什么时候?”
“上周的星期三。‘事故’发生的第二天。”
葛西说完便陷入沉默。若槻也找不到话头。因为平日不多乘出租车,随着车子驶近医院,紧张感便不断增加。
以若槻的印象,菰田重德现住的西京区医院,不在“道德冒险”医院名单之中。向出租车司机打听,说当地对这家医院评价甚高,有好医生和新设备。
因为诊断书上说,菰田重德受伤后立即用急救车运送来,所以自然不能选择方便他自己行事的医院了。
出租车从JR的桂站转入山手方向时,看见了那所医院。高度虽只有三层,占地面积则比前次所见的山科的医院大一倍以上。外墙的装修还是全新的。
出租车进入了医院前的回旋处,停车场几乎停满车,看来出入的人真不少。
在近入口的问讯处打听了菰田重德的病房,搭电梯上三层。亮晶晶的电梯让人联想到购物中心。葛西似乎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一再低声咳着清嗓子。
来到病房前时,若槻产生一种走为上着的感觉。
他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了。他真切地觉得,还是应该与那些遵从社会道德规范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正常的工作为好。
这次事件已从各个方面对若槻的生活投下了阴影。他有一种预感,若照此继续与他们耗下去,可能会落到无法挽回的可怕境地。
然而,事到如今已无法抽身。看看名字牌,似乎是单人病房。葛西敲门。
“来了。”
应门的说话声绝对是菰田幸子。
“打扰了。”葛西边说边推门人房。若槻跟随其后’
“前不久,非常……”
葛西的开场白一下子打住。他低咳几下,清清嗓子。若槻从他身后看见从床上支起半身的菰田重德。
重德的大眼睛像蒙了一层膜似的混浊,连是否真的认出了若槻等人也无法确知。他的皮肤完全失去光泽,每天出现在支社时的那种油润性已消失,给人萎顿的印象,完全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缠满绷带的手臂吸引住了。
双臂均从肘部到手腕的中间处截断了。
虽然看诊断书时已明白是这样,但亲眼目睹时,若槻还是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冲击。
“唉,真不知说什么好……总之,这样的大事故,还是得挺住。这是一点心意。”
葛西递上手中的点心盒,幸子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
“大概的情况已经从诊断书上知道了,但我们还是想请您稍微详细地介绍一下事故经过,好吗?”
“他这人前不久才在工厂开切割机。上周二,说是机器不大正常。于是下班后。他就独自留下检修。可他呆呆的,一不留神就忘了固定刀具。然后不知怎的动了开关,就成了这副样子。”
菰田幸子得意洋洋地做了“说明”。对重德的同情也好,对灾难的怨愤也好,从她说话的口吻中都丝毫感觉不到。
“独自加班的事,是上司有命令吗?”
若槻一发问,幸子便一改神态,用粗鲁的口气喋喋不休起来。
“没命令谁会留下来干嘛。他这人担心机器出问题,想检查一下,责任心强吧。”
“那么,是哪一位发现事故的呢?”
“是我呀。因为已经很晚了嘛,工厂里没有别人了。”
“夫人为什么会去工厂呢?”
“因为他没回家,我就去看个究竟。那时刚好发生事故,再迟一点就危险了。你问这个干啥?你一直左问右问的,又有什么怀疑吗?”
“不,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因为要向上司报告详情而已。”
若槻避开幸子的锋芒,悄悄观察重德。重德自他们进门起就看着床上的某一点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蜡人。
他再次认识到,重德并非冷酷的杀人恶魔,仅仅是个意志欠缺者而已。
在成长中未得到亲人抚爱的重德,应该很渴望成为他人父母的吧。而当这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加怀疑就落人圈套了吧。
如果那是善良的人,就没有问题了。偏偏这个心灵上有致命弱点的人,遭遇了最狠毒的对手。
若槻看着眼前这个可悲的男人。他是食饵。最初咬破手指,然后这一次连双手也被吞噬掉……
“这个保险金,可以领吧?”
葛西显然正拼命抑制着,不表露其厌恶感。
“……唔,赔偿方面若没有问题。作为高度残疾保险金,我们将支付三千万日元。”
人寿保险条款里面,说明当投保人陷于所定的“高度残疾保险状态”时,所支付的保险金与死亡保险金同额。诸如“双目永久性丧失视力”、“永久丧失语言及咀嚼机能”、“中枢神经系统、精神以及胸腹部脏器留下显著残疾,须终身护理者”等等。现在的情况显然符合“两上肢均失去手关节以上,或两上肢的作用均永久性失去”的条款。
幸子点点头,那种心满意足的样子叫人恶心。
“是嘛。的确该这样,这人一辈子干不了活了嘛。”
菰田幸子瞥一眼重德,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已经用过了的物体。
若槻打了个寒战。既已失去双手,重德对幸子而言,只是一件缺乏利用价值的包袱。
这个男人早晚要被杀掉,这是近乎肯定的预感。
“这次嘛,就别像和也时那样推三推四的,快点付吧。”
幸子边说边将目光转向若槻。若槻真想缩成一团。他突然感到这个没有表情的冷漠的中年妇女太可怕了。
床上传来“啊啊……呜呜”的声音。众人吃了一惊,转头去看,迄今如雕像般纹丝不动的重德,像金鱼般张着嘴一开一合。
“什么事?你怎么了?”
幸子将耳朵挨近重德的嘴。重德又呻吟着说了什么,若槻听不清。重德将绝望中求救般的眼神投向俯视着自己的可怕女人。
若槻愕然。如此倒霉仍未能醒悟。重德依然如故地受人支配着。
命中注定他至死要被这个女人支配下去吗?直至敲骨吸髓?
“……好痛。”
重德终于挤出声来。
“哪里痛呀?”
“手……”
“手?”
“手指尖……好痛。”
幸子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似乎强忍着没有发作。如果若槻和葛西不在场的话,可能她会狂笑起来。
“你说什么呀,哈哈哈。你的手已经没有了呀。”
“手,好痛。”
重德像谵语般嘟哝道。
是幻肢痛,若槻心想。他想起在葛西介绍“切指族”事件时,查过百科辞典。
手或脚被切断之后,感觉到已失去的手足仍然存在,叫幻觉肢或幻肢。如果切断前手足有痛感,这种感觉在切断后会保存下来,发生感觉到已不存在的部位疼痛的现象。这就是幻肢痛。
据说成年人的幻肢痛会持续数年。重德不但失去了手腕,今后亦将被这说不清的疼痛所折磨吧。
“跟你说没手了嘛。你看看吧,这里……”
幸子拨转重德的脑袋,让他看被绷带包住的如木棍子般的断腕。
“……那,我们就此告辞吧。”
葛西压低声音说道。他似乎对重德的模样已看不下去了。若槻也松了一口气,转身要出门。
“哎哎,等一下。”
幸子叫住他们。葛西不知是何事,神色紧张地回过头来。
“可以领到……高度残疾金吧?哎,这个人要是死了,不妨碍领保险金吧?”
给菰田重德治疗的波多野医生爽快地说明了情况。
“发生事故是9日晚11时前后。右京区内的町工厂有119电话报告,马上就派急救队员去了。当时不知何故,似乎两只远位断端都没有找到……”
“什么是‘远位断端’?”
若槻问道。
“指身体被切断的部分。总之,菰田先生的情况要分秒必争,不允许再去寻找没有了的手腕,便只将菰田先生送院了。”
波多野先生遗憾地说。
“……太遗憾了。虽说是大型切割机的事故,但菰田先生手腕的切断面没有压烂,断得干脆。一般说来,前腕部的切断若在显微镜下做手术,效果良好。只要能立即找到被切断的手,断肢再接手术应极可能成功。”
……然而,让菰田重德断肢再接,有人会不愿意。
“因为情况紧急,不得已只好做了两只手腕的断端形成手术。像刚才说的,因为切断面齐整,只须结扎血管而已。”
“那断肢最终找到了吗?”
这次是葛西发问。
“找到了。菰田先生被送到医院后过了四五个小时,夫人找到断肢送来医院。可是,因为被放置于高温之下,已经不能用了。”
波多野医生似乎仍抱憾不已。
“远位断端若用尼龙袋包好,上置冰块冷却,大约可保持六小时至十二小时。可那人把它就那么装在杂菌成堆的蜜柑纸箱里送来。我觉得,也来不及再去冷却了……”
“那女人是魔鬼!”
葛西边用皱巴巴的手帕擦拭头上豆大的汗珠边说。出了医院,他就一直闷声不响,在大日头下急急地走。若槻紧赶慢赶,衬衣像浇了水般湿漉漉的。
“该是‘黑’的?”
大迫对葛西的态度显示出掩饰不住的吃惊表情,大概他是头一次见葛西失去了平常心吧。
“是不是‘黑’……那不是人干的事。那个女人,没有一颗人心!”
葛西的感想恰与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的结论一致。当巧妙掩饰的外表产生了缝隙,从中窥探到其可恶的真面目时,就加倍令人震惊了。
“嘿,女人都像是有妖气似的。其中可能也有那样的人吧。可我还是不明白那男的是怎么回事儿。”
大迫歪着脖子想。
“照老婆的话去杀人,不算太不可思议。可怎么能弄丢双手呢?最近,连黑社会也说若不能打高尔夫的话,就不好扎堆了。”
“类似事件也并非完全没有先例。”
若槻拿来《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翻开刚才夹人纸条的地方。
“1925年,奥地利发生过所谓‘埃米尔。马列克的左下肢切断事件’。这是用斧头劈断自己左腿的事件。”
“怎么砍的?”
“噢……维也纳的工程师埃米尔·马列克申述以斧劈树,错将左腿齐膝砍掉,但由于事故发生于投保后刚过二十四小时,且专家鉴定一斧子不可能劈断腿,加上一名男看护作证说埃米尔的腿伤在医院处理过,所以埃米尔被追究刑事责任。这事闹得举国皆知。然而,埃米尔之妻玛尔达是个绝世的金发美人,因其积极地向记者游说丈夫的冤情,舆论倾向于埃米尔一方。最终,埃米尔。马列克在这起诈骗保险金案中被判无罪,埃米尔从保险公司获得高额和解金。”
“不可能是真正的事故吗?”
“现在再重新研究种种证据,结果是为了欺诈而自断肢体应无疑义。”
若槻又翻开另一处夹了纸条的地方。
“这位名叫玛尔达·马列克的女人,原是维也纳街头的弃儿,被一对好心夫妇收养成人,玛尔达越长越出色。某老富翁看上了她,将她收为情人,还指定她为豪宅的继承人,但不久这位老富翁即去世。数月后,玛尔达即与埃米尔·马列克结婚。因生活奢侈,经济陷于困境,于是发生了刚才所说的左下肢切断事件。其后,钱又花完了,当这对夫妇再次陷入困窘之时,埃米尔死了。死因初列为‘肺癌’。过了一个月,他们的女儿死了。玛尔达与一位亲戚老妇同住,未几老妇人也死了。结果,玛尔达继承了老妇人的遗产。”
没有人插话。可能大家都和若槻一样,感觉到案例与这次事件惊人地相似吧。
若槻想起了名叫“黑寡妇”的蜘蛛。在日本叫做“黑后家蜘蛛”,是登陆日本后出了名的红背后家蜘蛛或灰色后家蜘蛛的近亲。据说其毒性在后家蜘蛛中最厉害,连成年人被它咬了也会送命。
“黑寡妇”之名得自交尾后雌性要吃掉雄性这一来由。这名字不正适合玛尔达。马列克或菰田幸子这种人吗?在她们的周围,不知不觉就垒起了牺牲者的尸骸,这些牺牲者只是不走运地\偶然地接近了她们。
“之后,玛尔达向另一名老妇人出租了房子,但这位老妇人随即又死了。警方验尸的结果,发现体内含有用于灭鼠药的重金属铊。接着,埃米尔和女儿、亲戚老妇人的遗骸都被掘出,这些人都被确认死于铊。进一步又发现,连经常由玛尔达照顾饮食的、分开居住的儿子,也因铊中毒病重。这个儿子逃过一劫。最终玛尔达被判杀人罪,执行了死刑。”
若槻抬起头来。
“很明显,那位叫埃米尔的男人,也和这次一样,是照女人的话砍断自己的腿的?”
“对。而且埃米尔·马列克是位有才华的工程师,知识水平相当高。就这样还被玛尔达所操纵……可见她有一种魔力吧。”
“当然,那是一位美女嘛。”
大迫不满地咕噜道。
会客室的门开了,在其他房间打电话的木谷进来了。他的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似乎与保险金课长的交谈很不顺利。
“内务次长,总社怎么说?”
葛西一问,木谷笑一笑。
“咳,唠叨个没完,不过已下了决心。看情况不惜上法庭。”
木谷看看若槻。
“跟警方也打个招呼吧?”
若槻答“是”,但警方是否会真动起来尚未可知。木谷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虽然那么说,也不能坐等警方出手。已经请了数据服务公司出马。4月份来过一个有点黑社会味道的男子吧?”
“三善先生?”
“对。一两天内就会过来。”
原来是这样。若槻无意地将视线移向葛西,见他正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若槻想起葛西曾对这种做法表示过异议。
顺利时的确见效快,但受挫时就不可收拾了……
那是有可能的。然而,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警方在拿到明确的证据之前,总不肯采取行动。有时候,以毒攻毒也是不得已的吧。
在这一点上,让三善与菰田幸子交手,正是棋逢对手呢。
警方还是靠不住。
松井警官外出,代为接待的刑警,对若槻明显表露出不耐烦的态度。这人看样子比若槻年轻两三岁,剪了个运动头,给人感觉是从体育系毕业加入刑警队的。
“……那方面我们已收到报告,需要调查的地方正在调查。”
“京都府警局断定没有必要立案吗?”
刑警皱起眉头,傲慢地向椅背一靠,从侧面盯着若槻。
“事关个人隐私嘛。警方的秘密不宜向社会透露。”
若槻强压怒火,问了另一个问题。
“工厂夜间发生事故,没有找到疑点吗?”
“我说了这种事不能向无关人士透露。”
“虽说与案件无关,但菰田重德作为被保险人,投了三千万日元的人寿保险。这次若无立案依据,作为高度残疾保险金,保险公司必须支付全额三千万日元。”
“我刚才已听说了。警方也不宜替民间的保险公司工作吧。”
刑警烦躁地点了支香烟。身后的同僚说了句什么话,他猛然转身喝一句:“乱说什么?”似乎是用刑警间的隐语说的,若槻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同僚则笑嘻嘻地摆摆手,示意明白了。
刑警吸着烟,轻晃着二郎腿。若槻明白那态度是希望他早点走,但他不能如此轻易就被打发。
“但是,如果是犯罪,支付保险金就是助长犯罪啊。这总不是希望见到的结果吧?”
“那当然……”
“你们找过菰田重德或夫人幸子问话吗?”
“要做的事,我们一定会做。”
刑警气鼓鼓地说。
“结论认为是事故吗?”
“噢。不……所以嘛……”
若槻豁出去了。反正谈不出个名堂,无望之下惹其发怒说不定有效。
“我也问过夫人,可疑之处太多了。晚上留在工作场所那么久的理由说不清楚,使用切割机这种危险机器却忘了固定刹车,也难以置信。刚好在事故发生之后,夫人便来厂探视,太巧了吧?我这个外行人也觉得奇怪哩。这样的事,警方依然视为事故?”
刑警终于发火了。对于关西人而言,再没有比用标准语喋喋不休更惹人恼火的了。
“他本人都说是事故嘛!这有什么办法?!再怎么说,也没有人会为了钱,就把双手剁掉!”
若槻强压下想反驳的冲动。在保险金犯罪案例中,1963年日本有过切断自己双手的例子。但是,跟这位刑警说这些毫无意义。
若槻对对方能抽时间接待表示过谢意,便离开了京都府警局。至少警方的态度已清楚了。他们视此为单纯的民事案件,采取不介入的方案。往后保险公司只能独自面对此事,别无他法。
7月17日(星期三)
站在病房门前时,若槻感到紧张得胸闷。一回头,见到三善那张因日晒而呈紫铜色的脸。三善对他笑笑,脸上形成无数的皱纹。怎么看这家伙也像怪物。说真心话,若槻不想出现在这种场合。
尽管如此,因情况特殊,这头一次仍不能放心全部让三善来处理。若交涉不顺利,三善动了粗,变解决麻烦为自找麻烦,可不是好玩的。与葛西商量的结果,决定这次若槻以观察事态发展的名义一同前往。
若槻做一次深呼吸,定定神,抬手敲门。
“来了。”
菰田幸子的声音与前天相比,似乎很不高兴。
“打扰了。”
若槻一进屋,见幸子坐在床边的钢管椅子上。她手中拿着编织工具,眼定定地望着这边。小眼睛里放出隐含怨恨的凶光。电话中什么也没说,’似乎她已经以某种动物般的直觉预感到会有一番激烈的较量。幸子全身升腾起的杀气,令人联想到要冲向侵巢之敌的野兽。
“您先生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幸子没有回答若槻的问候。她掂量对手的目光一直落在随后进来的三善身上。
“哦——这位是做调查工作的三善先生。”
“您好。”
三善轻轻点一下头,但没有递名片的意思。他眼也不眨地注视了菰田幸子好一会儿,再望向菰田重德。
“嗬嗬。这又来了……真是想得开,做得干脆呀。”
三善贸然大声说道,走近床边,毫无顾忌地打量菰田重德双手。他贴近重德耳边,用低沉但整个房间都听得见的声音说:
“麻醉也不用,很疼吧?嗯?”
重德受惊,第一次在若槻眼前显示了些微的反应。他慢慢向三善转过脸去。
三善笑了,露出雪白的前齿。一眼看去像是兴致很高,但眼神冷得像冰。
重德刚显出胆怯的样子,马上又缩回自己的壳里,恢复植物人般的状态。
“干到这种分儿上,我还是头一次遇上。说得上有勇气吧……”
三善微笑着,显得很高兴。坐在一旁的幸子沉默着,但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可是,夫人,这可不行啊。再怎么说,也过分啦。”
因为三善把手轻轻放在重德的手腕上,若槻吃了一惊。
“要是丢一根指头的话,咳,我们也有装做看不见的时候。辛苦费嘛。可是,两只手都弄掉,拿三千万,不觉得太贪得无厌吗?”
“说,说什么……你?”
幸子贼眉鼠眼地来回看着三善和若槻。对方如此直截了当,令她不知所措。
“保险有条款哩。要是小字印的不好读,有摘要的。夫人,你,好好读过了吧?”
“条款?……”
“就是这个。”
三善从公文包里取出印有“合同指南”的小册子。他“哗啦哗啦”地挥动着。
“上面写着哩。叫做‘高度残疾保险金的责任免除理由’,就是‘被保险人因以下任一原因而致高度残疾状态时’这段。”
三善念出条款的责任免除事由。
“‘投保人的故意’、‘被保险人的故意’、‘被保险人的自杀行为’、‘被保险人的犯罪行为’、‘战争及其他动乱’……但是,关于这一条,有‘对公司计算基础影响不大时,也可支付’。”
“那又怎样?”
看样子完全被三善所压倒的幸子,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
“你们这事——切掉了老公双手,属于这里的‘投保人的故意’或‘被保险人的故意’两者中的一条。也就是说,不可能支付保险金。”
“你说什么……什么啊。证据呢?有的话,拿出来!”
幸子唾沫四溅地硬挺。
“证据吗?证据稍后就找给你。上法庭期间,证据就弄出来了。”
“法庭?……”
幸子声音颤抖。是因为愤怒抑或是恐惧所致,若槻无法判断。
“首先他们要提起付保险金的民事诉讼吧。你总得应诉。弄它几年也许不明不白。然后还有一个刑事诉讼。刑事诉讼可不是闹着玩的。”
突然,三善震耳欲聋地咆哮起来:
“把老公两只手生生切掉,你好硬的心肠!喂!你知道吗?伤害罪要处十年以下徒刑啊!这种做法,肯定得服满刑期哩!想度过十年高墙生涯吗?嗯?”
幸子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她嘴巴半张,胸脯上下起伏着喘气。
“三……三善先生。”
若槻慌忙制止了还要怒吼的三善。鼓膜几乎要出问题。这副嗓音,再怎么厚的墙也挡不住,肯定传到病房外面去了。
“啊,对不起。天生大嗓门。”
三善若无其事地向若槻笑笑。
“所以嘛,夫人,大家打官司的话,既花时间也花钱。如果你在这里签个名,我们也不想闹大。”
三善从公文包里取出解除合同书。
“这是取消合同的同意书。虽然不支付高度残疾保险金,但你们迄今所付的保险费可全额返还。很合算吧?噢?咳,丈夫是挺可怜,可夫人你想想,蹲监牢啊?”
幸子没有打算去接三善递出的解约书。三善将解约书放在雕像般僵着身子的重德的断腕上。
“我还会来。在此之前,该怎么办拿定主意。有言在先,若再玩花招,可没那么好说话了!”
一番恐吓之后,三善抬腿走出病房。幸子的表情变化不大,一眼看去以为她很镇定,但她紧抓钢管椅背的手指尖变得白生生,抖个不停。
因为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留下来,若槻也在含糊地点点头后紧随三善而去。
若槻在电梯口迫上了三善,但他不知说什么好。应该对三善的做法说出自己的感想吗?这时,三善开口了。
“今天这样子嘛,已是因你在场,用了很斯文的做法了。”
“哦。”
“解约交涉也有多种形式。像若槻先生这样的‘丝帕’,与这种做法性质不合哩。这世上也有些事干干净净就解决不了。有时会用得上我这种‘抹布’。”
“不,那种事……”
“不过,那女人手段够辣。冒昧地说,你应付不了她。那……”
三善喃喃自语地说道。
“她肯定杀过人。”
若槻后背掠过一股寒气,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不语。
“你说头一回参与一下,对吧?从第二次起,就交给我一个人,好吗?”
很明显,三善对于若槻这样的年轻人在一旁监视颇为不满。大概他以干这事的行家而自负吧。
就这样,若槻不在旁边时三善会以何种态度出现无法想像。“放手干吧厂若槻心想。所谓各展所长。
若槻旁观着三善和菰田幸子的对决,想起了从前看过的纪实电影。
居住在亚利桑那沙漠、被称为“沙漠巨人”的巨型蜈蚣,对任何比自己那怕稍小一点的生物都进行袭击,将之吞食,即使对手是大型蝎子也不例外。
“沙漠巨人”扑到要逃走的大蝎子身上,用无数的脚将蝎子按住。这样,有危险毒针的蝎子,只能伸着尾巴动弹不得。完全控制住对方的“沙漠巨人”,此时才轻而易举地将大毒牙咬人蝎子胸部……
不过,捕食者之间的争斗,可因些微的力量差距而将处境逆转。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蝎子成功地用夹子捕获蜈蚣,刺人毒针,将其吞食。
人须各展所长,正如三善所说,社会正是这样分工配合的。
过了夜晚11时,迎接回到公寓的若槻的,是一大堆电话留言。
一按键,话机就自动播放了三十条留言信息。一如预想中的情形,全部是无言电话。时间全在下午2时至3时之间,也就是说,是若槻和三善在医院见过幸子之后。有可能是幸子从医院打来的。
若槻心想,又来那一套了?不接受教训,又和上次一样,搞些愚蠢的骚扰?这一招已不新鲜,也就达不到当初的效果。重复同一做法,似手也暴露出对方已技穷。
可是,明知如此还打三十次电话,为了什么?可以认为是挨训之后要消消气吧。可这不是表明她把矛头对着若槻了吗?
若槻一边用衣架挂起西服,一边想无须多虑。胡乱猜测这种愚蠢的骚扰电话是没有用的,不管它就是了。不用多久,三善就会拿出一个结果来。
将电话中的无言信息全部消去,走到电冰箱处取出啤酒罐。他想,自己患上了酒精依赖症,最近不借助酒精便不能人睡。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去麻烦“禁酒之友会”了。
厨房小窗突然映人眼帘。只是余光掠过而已,但视线一挪开,随即又返回细看。好像有点不对头。
半月形锁的方向颠倒了。是开着的。
若槻放下刚喝了一口的啤酒罐。不可能是自己忘了插上半月形锁的插销。至少这两三个月以来从未打开过这个小窗。
靠近去看,发现了更大的异常情况。小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个方框。那个方框是用割玻璃之物割出后,重新嵌回去的。从里头一按,四方的玻璃片掉到外面去了。
恐怕是用铁丝之类的东西从这个孔伸进去打开了半月形锁的插销吧。但因为若槻上下另加了锁,打不开小窗,于是才放弃潜入屋内的。
若槻想起菰田幸子在病房时手里的编织工具,看来她可能还是个手巧的人。
曾以为只是被害妄想,现在正步步走向现实。
这么说,电话留言可能另有用意。可能是为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如果自己被无言电话吸引了,而那个女人藏在房内某处的话……当然,还没有根据断定那就是对方的意图。然而,他已能感受到超过了单纯恐吓范围的明显的加害之意。
若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他拨了110电话。虽然仅此不足以令警方采取行动,但至少留下一个记录,倒也不坏。
两人一组的警官约十分钟后来到。一听只是窗玻璃上开了洞,并没有失窃之类的损失,就一副小事一桩的态度做了记录。甚至看了玻璃窗的情况,还说出“不是闹着玩的吧”之类的话。
从他们缺乏紧张感的态度至少可以推测到的是,最近附近没有发生相同手法的溜门贼窃案。也就是说,只能认为作案的是菰田幸子。
若槻告知有可能因工作上的纠纷而被人寻仇,但警官们几乎没有兴趣听。因留言电话中的无言信息均已消去,连显示骚扰存在的证据也没有了。请求他们与府警的松井警官联系,也只得到含糊其辞的答复。若槻决定明天自己打电话过去。
11
7月20日(星期六)
若槻睁开眼。
伸手到脖颈处时,没有声响的耳机从耳朵上掉落下来,擦擦眼睛看清楚手表。凌晨1点54分。似乎是躺着听CD时,迷糊过去了。
不知为什么会突然醒来。感觉上像做过噩梦,但想不起内容。试将手放置于左胸,是猛烈的心跳。与赶路时的感觉几乎一样。
拿枕边的遥控器看看空调的设定温度,是二十八度。因太凉而调高了温度,到现在一直没变。睡时出了不少汗,口干了。若槻爬起来,走到一直亮着灯的厨房,打开电冰箱。只有数十罐啤酒排列着。将冰凉的铝罐抵在额上滚动几下,然后打开。
才喝了一口啤酒,便感到饿了。晚餐简单地吃了点拉面饺子,已过去了七个小时。想找点下酒的零食,但冰箱和食柜里空空如也。想一想,是近来太忙,连购物也省去了。
无计可施。若槻很不情愿地决定到最近那间自选商店跑一趟。反正垃圾袋、洗洁精、剃刀的刀片这些日常少不了的东西是非买不可的。喝掉啤酒,把钱包往牛仔裤兜一塞,不穿袜子便套上旅游鞋。按最近养成的习惯,无论去多近的地方,也要关灯锁门。
在一楼出电梯,从出口往外走时,感到空气中飘着比往常浓烈的水泥混凝土气味。是湿气重吧。快要下雨时的味儿。
抬头望天空,一弯细月朦朦胧胧。一度想回去取雨伞,转念觉得再上七楼麻烦,决定就这样去。反正是衬衣加牛仔裤,夏天里淋点雨也不至于感冒。
到堀川御池的交叉路口,要步行五六分钟。
自选商场在这个时间里并非空无一人。一个似乎是做接客生意的年龄不详的女人,在专注地看一种含芦荟的乳酸饮料的说明。
可能是时间段不对,原拟购买的袋装寿司卖光了,以碗装意大利面条顶替,再拿些柿核状糯米点心、开心果等下酒物和要补充的生活用品放到购物筐里。然后站着读了一会儿周刊杂志。
若槻提着自选商店的塑料袋返回公寓时,已是2时27分。
玄关前放着一辆出来时没有见过的自行车。是装有购物前筐的那种型号,可能是主人懒吧,车子要多脏有多脏。从链条到脚蹬、辐条、轮圈等。全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尘垢,漆黑。
一贯精心保养自行车的若槻一眼看去,便产生不快之感。不过这模样倒有个好处,就是不锁车随处停,也绝对没有人偷。
只差一步,没赶上电梯。若槻决定偶尔也运动运动,走上七楼去。
他甩开膀臂跑着上楼。不仅要活动大腿筋骨,连腹肌、背肌等躯干的肌肉也要均衡地得到锻炼。
可是,才上到二层,意外地脚沉起来。心脏剧烈悸动,额头大汗淋漓。近来运动不足,体重只增不减,仅这种程度的运动便有如此反应,实在太惨了。
过了三楼,听见上面有电梯停顿的声音。大概是五楼吧。其后隐约传来走楼梯的脚步声,若槻心头一怔。
这栋公寓的电梯各层均停,平时几乎没有使用楼梯的人。而且,搭了电梯却中途下来走楼梯,令人费解。
若槻自然而然地放缓了脚步。过了一会,他不再弄出脚步声,专注倾听上面传来的脚步声。来到六七层间的转弯平台,上面的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缓慢的\拖着一条腿似的走法。那声音在空旷的水泥混凝土空间里回响,传人他的耳鼓。
这脚步声似曾相识,听来就好像一种节拍似的。令人想到某种蜘蛛悄悄挨近猎物时忽前忽后的动作……
若槻恍然大悟,停下脚步。
在五楼下电梯,走上七楼,不正是接近猎物的一种举动吗?这是为了避开直接在七楼下电梯时与目标相遇的危险。
从平台悄悄向上窥探,发出脚步声的人正好从楼梯步向走廊。若槻蹑足上至七层楼梯。现在可以在近距离听见那个脚步声了。
确曾听过这脚步声。
从楼梯的阴暗处悄悄探出脑袋去张望七楼走廊。露一下头便缩回,但仅此已经足够。
一点不错……正是菰田幸子。
那背影曾经见过。用橡皮筋随意扎起的硬发。上下一般粗的身躯包在品味甚差的绛紫色连衣裙里,手里提一个保险外务员拎着跑街的手袋。
走路时左脚稍微拖曳一下,是在支社或医院见面时已留意到的她的习惯。从前可能伤过脚。
数一下她的步数,大致可猜出她已走到哪里。脚步声正好停在第五个门前一一若槻的房间前。
她想干什么?按通话器吗?或者……若槻心跳加速。突然破窗而入?
然而,紧跟着传过来的声响,与他的预测完全相反。
是“咔哒咔哒”塞钥匙进锁孔的声音。
怎么可能?若槻愕然,大气不敢出。太蠢了吧?不可能打开的。
然而,锁芯轻巧地转动了。螺杆缩回时的金属声音,简直像开响手枪似的在建筑物中回荡。
为什么?若槻头脑混乱,伫立不动。
为什么菰田幸子有我房间的钥匙?
其他感觉仿佛都消失了,全神贯注于听觉上。房门打开又关上时,合页发出悲叹声。然后又被锁上了。在锁门的余音未完全消失前,若槻屏息冲下楼梯。仿佛置身噩梦之中。怎么会这样,完全不明白。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不可思议的事,现在看来却是完全真实的。
若槻小心翼翼地走真。一楼玄关,抬头仰望公寓楼。夜空中依旧云层低垂,微风吹拂。
不会是错觉。若槻房间原本熄灭的电灯亮了。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上,隐约有个人影。
电灯突然熄灭。
她发觉若槻不在,打算等他回来。
出了公寓,左手边隔二三十米处有个公共电话。他一边留意着七楼的窗户,一边悄无声息地小跑起来。他想拿起听筒,但发觉手里紧紧握着刚才购物的袋子。
将购物袋放在地上,正要拨110,不意脑子里冒出另一个想法。
菰田幸子打算在房间里干什么?
“别干蠢事!”这是他内心的声音。要尽快报警。这里距离太近。耽搁在这里的话,菰田幸子出来时会碰个正着!
然而,若槻往电话里塞人百元硬币之后,按了自己房间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与预想中一样,幸子没有接电话。
电话播放出若槻自己录的主人不在家的提示。
“我现在不在家,有要紧事的话,请在‘哔’一声后……”
若槻决定在录音提示中不报自己的姓名。是出于让不认识的人知道姓名后会有危险的想法。如果打进来的人是熟人朋友,他们听到声音自然明白一。
“哔——”声响过后,按#键和四位数密码。9、6、3、0……黑泽(此四个数字的头一个音合起来即“黑泽”的读音。)。
“没有要事。”是电话机播出的声音。
再按一下9字键,听筒传来“沙——”的声音。这是房间监听功能,传来了自己房间的声音。
若槻认为菰田幸子不会懂得最近电话新开设的功能。即使万一知道留言功能,也只会认为是自外面打回来确认有没有重要事情的。
夹着杂音传过来的,是低吼般的声音和那个独特的脚步声。似乎幸子在黑暗中来回踱步。低吼声时远时近,所以只能听见一部分,但一直没有中断。
“有什么……仇恨”,“人家也得吃饭”,“碍手碍脚”,“饿瘦去吧,胡扯什么”,“保险公司……”,“赚大把钱还那副鬼样”,“大厦”,“在车站前”,“建那么多”,“背后干坏事……”,“那么点钱”,“那蠢蛋”,“胡说八道”,“别说话付钱就完”,“自己拿高工资”,“那臭小子”,“上哪儿去了”,“马上回来”,“给我回来”,“看你回来的时候”,“把你做成肉丝!”……
那声音里所含的愤怒和害人之意已不容怀疑。然而,幸子的声音应该很激昂的,不知何故却异样地单调。因此,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倒像是班胡蜂的羽音。若槻突然觉得光听那声音便足以令人双腿哆嗦。
尖利之物划过天鹅绒似的怪声盖过了幸子的声音。紧接着,突如其来的发狂般的猛烈打砸声连续响起。
若槻着魔似的将听筒按在耳边。大约三分钟过去,在响过什么东西被猛烈打砸的声音之后,“呜——”地电话线断掉了,变成了忙音。
若槻放下听筒,仰望公寓。终于想起应致电警方时,隐约传来的开门锁声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竖耳细听,感觉有幸子下楼梯的声音传出。若槻大惊失色,立即隐身到电话机旁的饮料自动售货机后面。
为什么不马上致电警方,逃到安全的地方去?若槻对自己的孟浪举动难以置信。如果菰田幸子走出公寓,向这个方向走来……
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当他开始以为刚才听见的声音是错觉时,公寓楼的玄关突然出现了菰田幸子的身影。她将购物袋和车锁塞进车前筐。购物袋里放着一个细长的包。
幸子大动作地蹬动脚踏,缺乏润滑油的自行车“吱吱咯咯”地叫起来。若槻六神无主地猜想她会不会到这边来,还好,她走的是相反方向,朝西去了。
过十字路口时,自行车的刹车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听来仿佛是笑声。若槻见幸子的身影已完全消失,才冲人公寓,乘电梯回自己房间。
门锁开着,若槻进入漆黑的房间。他条件反射似的要去开灯,又觉危险而住手。如果幸子中途回望公寓楼,发觉这边亮了灯,可能会卷土重来。
找出放在玄关旁的备用手电筒,照射房内。在变形的同心圆光线中,显示出的惨状较想像中更甚。餐具柜中的玻璃器皿、空调机、①机、电视机等电器产品,所有一切都砸了个稀烂。甚至窗帘、挂历、吊挂着的西服、床上的枕头等,都被利刃割得四分五裂。
幸子果然是携凶器而来。若槻再次竦然。今晚到自选商店购物完全出于偶然。如果一直待在房间里,此刻一定已像金石的尸体一样,被千刀万剐了。
而且,在漆黑的房间里,仅仅几分钟之间,已破坏得如此彻底。
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拾起来用手电筒一照,是个一分为二的水晶玻璃相架。是装今年春天到天桥立(天桥立:位于京都府宫津市的日本著名风景区。)时拍的纪念照片的。只存胸部以上的阿惠在向他微笑。
突然,仿佛冰水顺脊背流下。
菰田幸子为何持有自己房间的钥匙?同时有此钥匙的不是只有阿惠一个人吗?
若槻伸手去摸电话,但摸到的只是断了线的塑料残骸。
他猛然醒悟,飞奔出屋。搭电梯时急得直跺脚。
电梯在一层开了门,若槻全速冲向公用电话。从钱包里抓出的部分硬币掉在地上蹦跳着。他将几枚硬币塞人投币口,急不可耐地按了电话号码。
快接电话……求求你在房间里。
用祈求般的心情等待着,响起了接通的声音。
“哎,阿惠!是我……”
“我是黑泽。现在我外出了,请在‘哔’一声后……”
是阿惠的声音。绝望,他眼前一片漆黑。
“阿惠!是我,若槻。情况紧急。如果你在家里,请立即出来!求你了……”若槻焦灼地一口气说完,但怎么等也不见有反应。他呆呆地放下听筒。阿惠该是不在家里了。但她是不会在这种时间外出的。
这次不再迟疑了,他按了另一串号码。
“你好。110电话。”
“喂喂,我的熟人可能被绑架了!”
“喂喂,请问您是哪一位?”
突然间,时间仿佛停顿了,若槻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他的思考在飞旋。
该怎么说,警察才会接受?没有任何阿惠被菰田幸子绑架的证据。即使拿出另一套钥匙的理由,根据也不充分。说她这个时间不在房间里很可疑,人家只会嗤之以鼻。
该怎么办?对。编一个说法,只要能说动警方就行。
……不,行不通。不能想像光一个电话,就让警方百分之一百地相信自己,去搜查那所黑屋。当然,他们首先会去查核吧。那样太迟了。即使阿惠现在还活着,要杀若槻却未能得逞的菰田幸子,回到家里马上杀害她以解恨的可能性甚大,无论如何要赶在她回去之前把她救出来。
从这里到菰田家约七八公里吧。无论那辆自行车走得多慢,有三十分钟也该到了。幸子离去已有三四分钟。这样一来,只剩二十六七分钟了。
待警方核查情况,负责人认可了,让警车开到现场,一定来不及了。而且,如果他编造的话被看出了哪怕一点儿破绽,就一切都完了。
“喂喂,可以说出您的姓名吗?”
对方的声音变得有点不耐烦。有可能已怀疑这是一个骚扰电话吧。
“我叫若槻慎二,在四条乌丸的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工作。可能被绑架的人是黑泽惠。被监禁的地点有可能是左京区的嵯峨站前一个叫菰田的人的住宅。”
“若槻?这是一件什么……”
警员的声音紧张起来了,可能已明白不是开玩笑的。若槻打断对方,快速地说道:
“现在没有时间说明详情了。搜查一课的松井清巡警部长了解情况。不迅速行动的话,阿惠可能遇害。请现在立即搜查菰田家!”
“哎,等一下!您的电话号码是……”
若槻猛然扣下听筒。一刻也不容迟疑了。幸好摩托车钥匙和公寓门钥匙扣在同一个钥匙包内。他赶到后面的停车场,将SRl25的点火钥匙插入,按下发动钮。发动机发出有力的吼声。
从御池道过十字路口,沿着右边的二条城转入小路。这个时间路上人车稀少。若放开速度的话,五六分钟即可抵达黑屋。
但绝对不能因超速被警察逮住。衬衣加牛仔裤,光脚穿旅游鞋,且没有头盔,这模样很可能被人误认做“暴走族”(暴走族:骑着没有消音器的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驰的年轻人。又译“飞车党”。)。
途中留意着菰田幸子的身影。没有。早已超越了当然好,对方也可能在某处拐人了小巷子吧。
通过丸太町道时,雨点落在脖颈上。一段时间以来天气阴晴不定,此刻终于下起来了。老天爷,先别下吧。再忍一下就行。只需等个五分钟。
水滴渐渐让路面变成黑色。
此刻若发生交通事故,阿惠就永远回不来了。若槻告诫自己:不甘坐视阿惠毙命吗?那就小心吧。集中全部精力,要快而且安全。
可是,说不定阿惠已经遇害了……即使极力不去想,最坏的可能性仍闪现脑中。耳朵深处,刚听过的可怕声音活生生地再现了。
“把你做成肉丝!”
若槻拼命排除这个念头。
以菰田幸子的习性而言,可能不会立即杀害被绑架的人。金石的遭遇不也是这样吗?他被监禁了相当长时间,经过难以忍受的拷问后才被折磨死。若阿惠被抓的话,应是今天吧,不会那么快被杀的。
“然而,刚才菰田幸子到公寓来,很显然是要当场杀我。”心里冒出另一个声音在反驳。只用自行车是不可能将人绑架走的。完全是要取我性命的吧?
要是那样的话,阿惠她……
违章停车的货车后部眼看着逼近来。一边急刹一边倾侧摩托车。于是,轮胎打滑起来,几乎失去平衡。
心猛地一沉,调整姿势拼命去平衡,才没有翻倒。
路面有点湿,似乎晃得厉害。对了,自从购了这辆摩托以来,一次也没有更换过轮胎,可能已磨得光滑了。想过要换,但一忙起来,就还是老样子。
会因意外送命吗?
幸好雨势没有增大,摩托车顺利地奔驰。
向前再左转,出到渡月桥一带。若槻在窄路上向左拐,路宽仅容一车通过。路灯稀少,四周一片漆黑。
不久,穿越JR和京福电铁后,来到一条曾经经过的路。若槻让摩托车慢驶。
突然呈现在眼前的黑屋,以晦暗的夜空为背景,构成一个不祥的剪影,四周悄无声息。踏足此地,是自被菰田重德叫来后第二次,而气氛比白天更可怖。通过它的前面,在约四十米外停下摩托,关闭发动机。看手表。是2时42分。出发后花了六分钟,应比骑自行车的菰田幸子领先二十分钟。
试推推门,纹丝不动,若槻沿黑屋的围墙步行,寻找可以进入的地方。
侧面通往小路处竖立着一根电线杆,爬上去该能翻过围墙,下去后应是菰田家的院子。
若槻想起菰田重德养的小狗群。可能会狂吠起来。不过,即便邻居报警,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说不定正好呢。
若槻踩着电线杆旁横出的铁条往上爬,他再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侵入私宅。而且会加上损坏物品吧。好一个刑事犯。
如果阿惠被菰田幸子绑架只是自我臆测,弄不好要丢饭碗。即使公司有人情味只给个严重警告,人事记录上的一行记录,将永远横亘在他的前程上。
管它呢。若槻从电线杆伸手到围墙上,移过重心。与阿惠的性命相比,那些事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了。
此时,他注意到完全没有狗吠声。黑屋一片寂静。
怎么回事?以狗的敏锐嗅觉,若槻的气味应该早早就被嗅到了。
若槻好不容易过了墙头,两手攀墙吊下身体,然后跃下。
因落人齐腰的茂盛的草丛中,所以几乎没有感觉到坠下的冲击。一瞬间,大群蚊子向他脸上袭来。若槻一边紧闭嘴巴挥舞双手,一边拨开草往前走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缝里露出了月牙。月光下的庭院已荒废,没有整理过的痕迹。近套廊的一侧虽割掉了杂草,露出学校校园里常见的那种土,但被刚才下的雨化成了泥浆地。
看来是没有狗了。被幸子处理掉了?无论如何,倒是松了一口气。
幸运的是木板套窗没有关。可是,玻璃窗上了锁。若槻脱下一只旅游鞋抵在玻璃窗上,用拳头在上面小心叩击。
头一两次劲太小。第三下玻璃碎了,刺激神经的爆裂声响彻四周。
可能有附近的人听见吧。若槻穿上旅游鞋,急忙将手伸人破洞里,拉开棒状插销。
大拇指根部一阵锐痛。是缩回手时被碎玻璃割破了。
从牛仔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扎住伤口,在夜色下也能看出手帕一下便染成了黑色。然而,不能再在此地耽搁。
若槻打开玻璃窗,来到走廊。
地板在旅游鞋下发出吱吱声。从刚才起,心跳得厉害。尽管他处于亢奋状态,鼻腔仍可清楚地辨出那种独特的异臭。
走廊尽头的拉门打开着。
菰田重德曾带他去过的那间客厅一片漆黑。他告诫自己不要去开灯。家中的灯光从很远处也能看见。幸子回家时,立即就会发现有侵入者,那就不妙了。现在很后悔当初慌慌张张地冲出门。至少应带上手电筒,和某种可用做防身武器的东西。
拉门打开着,从玻璃窗射人苍白的月光。眼睛已习惯黑暗了,月光虽朦朦胧胧,他仍能看得见东西。
客厅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知何故,异臭似乎比上次更强烈。是潮湿之故?
若槻的目光被右边拉门所吸引。那里面是菰田和也的学习室。
是打开拉门看见吊死的尸体的地方……
至今仍真切地觉得那里吊着一具尸体似的。
若槻与涌上心头的恐惧搏斗着。
但胡思乱想仍不能从脑海中挥去。非但如此,拉门后的尸体还变得越来越真切似的。莫非那阴暗的房间一直在等待他再次造访?
然而,一想起阿惠,他便清醒过来。他鼓起勇气,将受伤的手伸到拉门把手上,轻轻拉开。
门槛上发出木头拖过的声音。
视野里映现一个巨大的影子。
他吓了一跳,其实只是榻榻米上乱堆着的家具而已。
若槻进入房间,月光使走廊一侧的隔扇微微发亮,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大桌子、四脚椅、衣橱、藤椅等。菰田和也的房间改成了杂物间?
若槻看看手表,有绿色夜光涂料的针指向凌晨2时46分。来到黑屋后已过了四分钟。距幸子返回只剩下十五六分钟了。
打开学习室往里的拉门,一瞬间若槻喉头一紧闭住了气,比上次还要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将绑了手帕的右手捂在嘴上,踏上漆黑的小走廊。月光已到不了这里。几乎要用手摸索着前进。似乎每向前一步,异臭便更严重。
走廊尽头有个百叶窗。紧张中打开一看,只是个储物室。里面行李、木箱之类堆至天花板,只留下一点点空间。
这次拉开了手边的门。这是个比客厅更大的房间。约有十五席大吧。似乎恶臭味就是从这个房间飘过来的。
透过黑暗观察,似乎是厨房,窗旁有洗手盆,沿壁并立着食具柜和电冰箱。
若槻注意到房中间有个与厨房不协调的大铁笼子。是关大狗用的吗?那大小也能勉强关得下人的。
他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唤起了遥远的记忆中的某些东西。空的笼子……
他感觉自己要想起某件重大事情了。
然而,此刻没有从容回忆的时间了。
这时,若槻注意到木地板的一部分与周围的颜色不同。
有两席大小一块地方黑得像泼了墨。黑暗中,只那一部分,像是落下的阴影。凝神细看,那一块像是没有了木地板。
房间后面堆放了木地板似的东西。旁边靠墙放了把大铁锹。似乎锹刃上有黑黑的污泥。
若槻靠近掀了木地板的地方,往里头窥探。地板高出地面四五十厘米,但让人吃惊的是,里面挖了一个深坑。
若槻拿铁锹去探坑的深度,没有触到底部。因身体差点失去平衡,他手一滑,铁锹坠落坑中,瞬间便传来一声钝响。深度可能是两三米。
从漆黑的底部升腾起呛人的腐臭。
若槻在食具柜的抽屉里摸索,找到了一盒火柴。想擦亮火柴,但手在抖,擦不着。一连折断了四根火柴,第五根才擦着。
护着燃起的火柴去观察洞底。光照到洞底只一瞬间,但看见铁锹之下,有褐色土袋子似的东西堆放着。火柴熄灭了。
再次擦着火柴。看见了洞底堆放着的动物的头和四肢。
令人作呕。火柴烧到了他的手指。脱手时火光一亮,照出了几只小狗的尸体,然后一切就被黑暗吞没了。
若槻站起来,再擦着几支火柴环照房中。地上到处有干了的血迹,还留有人的足迹似的东西。他看见有一处地方血迹尤其明显。
仔细一看,那是拖过什么东西似的痕迹,上部延续到嵌玻璃的木制间隔门下。
门后有什么?
他把手伸向拉门。随着嘎吱嘎吱的声响,一种甜丝丝、带铁锈味的臭气笼罩了他。与装有猫头的尼龙袋所发出的臭味相同。强烈的腥气似乎要渗入他的毛孔之中。那既是生命的臭味,也是死亡的臭味。
那里是个大洗澡间。右边有个盖上木盖的大浴缸,左边是两个相连的淋浴亭。瓷砖已掉了大半,到处粘着血痕似的污迹。裸露的部分和瓷砖接缝处都是漆黑的。若槻终于悟到笼罩整座邸宅的异臭的真相。
他目击了进行阴惨杀戮的现场。而且还不止做过一两次吧。旧血干了又多次覆以新血所酿成的臭气,一定已渗透了整座房子。加上与其他臭味一一垃圾或动物性香水的臭味等混在一起,使臭味的真正原因不能明了。
正面的高处有一扇采光的小窗。从那里,外面的月光透过磨砂玻璃射进来。
正面墙壁有个小小的人影。这人影向这边伸腿坐着。因为逆光,只能看见上半身的黑色剪影。若槻着了魔似的迈步向前。
再次擦着火柴。慢慢接近,逐渐看出是个靠着墙壁的人,此人虽有古希腊人体躯干雕像似的身子和腿,却没有了头和双臂。
这是……阿惠吗?
让人几乎发狂的恐惧,令若槻像打摆子似的颤抖不已。
手中的火光熄灭了。机械地再擦着一支。完全感觉不到烧灼的疼痛。
木桩似的人体旁边,一个圆形物体安置在浴室的瓷砖上,仿佛向着这边。若槻将晃动的火光靠近过去。
那是一个与身体分离了的人头,虽然削去了两耳和鼻子,但明确无误地看清了,是三善的首级。
他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长气。
剪运动头的脑袋。因为已流干了血,饱经日晒的脸变成了湿报纸的颜色。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球,像患了白内障般混浊。
人头清楚地显示了三善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遭遇了什么,那表情因无法想像的痛苦而扭曲了。
人头旁边,随意丢弃着加工金属用的生锈的大线锯,和从肩关节切断的双臂。
若槻皮肤发痒,汗毛倒竖。说不定三善的手脚是活着时被菰田幸子切断的?
他想起了一种萤火虫幼虫的行为。
手中的橙色火焰闪过一下之后就变小了,留下发绿的余光慢慢地熄灭了。
在充满诗意的美丽的光的背后,萤火虫是极狰狞的肉食性昆虫。若槻连它的手段也知道:发光不仅能吸引异性,还能模拟其他种类的雌性的发光方式,捕食被骗来的雄性。
萤火虫某些种类的幼虫,除吃黑螺等贝类外,还以蚯蚓、香延虫等为食。
捕食远比自己体型大的香延虫的那种萤火虫幼虫,会将麻痹性毒液注入对方身体,令其不能动弹,再将捕到的食物一段段分离,吃掉。
猎物还活生生的时候……
头脑中掠过三善贴在小公文箱内盖上的妻子的照片。
这时,他听见近旁有东西动的声音。
他屏住气,慢慢回头望去。声音似乎出自盖着的浴缸。若槻边颤抖着,一边屏息倾听。
听见了,里面再次轻微地传出扭动身躯的声音。他伸手抓住木板盖,一咬牙掀开。
一声压抑的惊叫。若槻大吃一惊。
是阿惠。她还活着。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汹涌奔流。阿惠好像不知道是若槻,拼命动弹以躲避他。全裸的她,手脚勒了好几道白色尼龙绳。双手绑在背后,与后屈的双脚捆在一起,所以连起身也不可能。嘴巴被胶布封住,腮部鼓起,可能塞了布团。幸好似乎没有明显的外伤。
“阿惠!是我!”
若槻伸手过去,阿惠越发拼命要躲。过度的恐惧使她完全失去了理智。
若槻跨人浴缸,双臂抱紧阿惠。她最初疯狂地挣扎,但渐渐平静下来了。似乎终于回忆起靠着若槻胸脯的感觉。
“不要紧了。我现在来救你。”
照这样子可逃不掉。若槻想为她松绑,但打得太紧的尼龙绳结很不易解开。
“等一下。”
若槻出了浴缸,取来三善尸体旁的线锯。
阿惠见了线锯,再度陷于惊慌,猛力挣扎起来。
“没事没事,用来割绳子的。不用怕……一挣扎就不行了!”
若槻想用线锯切断捆绑阿惠脚腕的尼龙绳。因为锯齿太细,很难弄断尼龙纤维。用力猛些可能行,但在黑暗之中,阿惠又动来动去,弄伤她身体的危险性甚大。
耐着性子使用线锯,阿惠的脚终于松开了。
猛一醒悟,若槻看看手表,2时52分,似乎割绳花掉太多时间了。预计菰田幸子到家的时刻只剩下十分钟。考虑到计算不是十分准确,实际上可能几乎没有富余的时间了。
“就这样逃吧。手腕和封口稍后再解。不快点的话,那女人要回来了……”
若槻抱起阿惠要她站立起来。她的手仍绑在背后。但又不能全裸着到外面去。他脱下衬衣,从上盖住阿惠。因为是大号衬衣,拉拉下摆,大概有迷你裙那么长。
阿惠尚未从打击中缓过气来,她双目无神,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若槻决定先背她到能走的地方。
返回黑暗的走廊,来到客厅前。此时,从玄关方面传来声响。
若槻一惊,停住了。岂有此理……太快了。但愿是听错了吧。
“哗啦哗啦”,是玄关的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
她回来了……
若槻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一人此屋,应马上开灯寻找阿惠,尽量弄出巨大的声响,让附近的人报警。那样的话,可能此刻他和阿惠已安坐警车中了。
若槻明白现已进退失据了。那女人持有利刃。徒手实在无法对付。
不过,突然袭击的话……
突然袭击,不给她亮出利刃的机会,或可成事?
若槻打算放下背上的阿惠。
套廊的走道“啪”地亮了灯。光线直照到若槻他们站着的地方。他感到目眩,用力眨巴眼睛。
来了……菰田幸子从走廊木地板上过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该怎么办?搏斗吗?或者……
脚步声一下子停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若槻猛然醒悟:是察觉有人从院子里进入的痕迹了吧?
没有时间来掩盖这些。玻璃被打破,旅游鞋会在走廊留下泥印。被察觉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她似乎还意识到侵入者仍留在家中——对面突然悄无声息。
若槻调整一下背人的姿势,悄悄地从走廊后退。暂且避向厨房那边。
“坏了!”若槻后悔不迭。刚才那把铁锹,要不是把它丢进坑中,是足以让它发挥武器的效用的。
但他没有勇气跳人深坑中取出铁锹。那么深,没有梯子不知能否爬上来。
若槻从厨房前走过,打开了走廊尽头能勉强容纳两人的储物室的门。
他想先将阿惠放进去,但她不愿被放进狭窄的地方,脚下蹬踢着表示反对。
若槻用力抱起她,倒退着进入储物室。悄悄关上门,可以从门缝里观察光线透过的走廊。
“吱——”这是摩擦门槛发出的声音。
接着,“哗啦”一声,隔扇被拉开。客厅透射过来的光线窄长地投在走廊和墙壁上。
当中有一个影子在不断伸长。
菰田幸子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一边慢慢从走廊里出来。
因为背光,看不清她的细微表情,但她全身散发着非同寻常的杀气。
她右手握一把巨型厨刀。若槻为之瞠目。那把刀的刃足足比普通厨刀长一倍。大小与山刀几乎相同。
若槻以前见过一次大致相同的厨刀。正好一年之前,即去年祇园祭的宵山之夜,若槻与外务次长等支社同事一起上高级饭店时,柜台里的厨师用来砍海鳗骨的,不就是这种刀吗?
砍刀反射着客厅射来的灯光,亮晃晃的。
不一会儿,菰田幸子慢慢走过来。随着她走近,那种没有人性的狰狞面目显得更加可怕。鼻头上堆起皱纹,从翘起的上唇下面,怪异地突出动物般的黄色大板牙。
最令人生畏的是那双眼睛。这双眼之前一直是半睡似的眯着,平时不太引入注意,其实菰田幸子的黑眸极其小,是上下左右看得见眼白的“四白眼”。
菰田幸子瞪着异样的眼睛,逼近过来。
若槻体验着全身血液冷凝般的感觉。
那是兔子在洞穴中等待捕食者接近的感觉。
他担心自己的眼球可能会反光而被发现,一边极力眯着眼,一边盯着对方步步靠近。
看样子幸子此刻留神的是厨房,而不是储物室。她抬起垂着的右手,紧握着沉重的砍海鳗骨的砍刀,摆好架势,伸出左手去开厨房的电灯。
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窥探里面的动静。一副小心翼翼、迟疑不决的模样。然后,她似乎终于相信没有埋伏了,迅速走人里面。
似乎发现浴室门开着,菰田幸子马上脚步慌乱地从厨房出来。储物室这边她看也不看。
“太好了!”若槻心想,“如果她认为我们已经逃走了的话,只要她离开这里,总能找到逃离的机会。”
菰田幸子慢慢地返回客厅那边。
若槻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抱阿惠的手腕失去了力气。阿惠的身体几乎滑落。他吃了一惊,危急中重新抱紧的瞬间,发自阿惠喉咙深处的“唔”的一声,敲打着若槻的耳鼓。
这声音是一般人不会注意到的。然而,菰田幸子像被人从背后枪击似的快速回过头来。
若槻绝望了,他不知该怎么办。连自己进入储物室也是失策。阿惠的身体成了阻碍,对手靠近时,开门出击也不可能了。
万事皆休……
幸子“咚、咚”地踏响木地板。是想迫使藏身的人再次发出声音?
幸子窥探了好一会儿,似乎确信储物室藏着人。她向着这边笔直地走过来,以她拖曳左脚的独特步伐……
若槻抱紧了阿惠。
在走廊的中间位置,幸子突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若槻心想,紧接着,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声音。
是警笛声。不是急救车或消防车,的确就是警车的警笛发出的声音。声音逐渐变大起来,靠近过来。
幸子愤怒地瞪着储物室。她已透过百叶门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身影。
然后,她一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槻抱着阿惠,瘫坐在储物室的地上。
12
8月9日(星期五)
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主持人正在做现场报道。那副双目圆睁、两手握话筒的样子,可能是头一回做这样的报道。
若槻喝了一口速溶咖啡。脱下西式睡衣。扣上了衬衣的扣子。浆得太硬的衣领摩擦着脖子,令他不舒服。
“……看来凶杀现场都是在这个家里。从最初发现尸体处向外扩大搜查范围后,已从这所房子的地板下,发现了十余具已白骨化的遗骸……其中,已确定身份的,只有嫌疑人菰田幸子的前夫白川勇一人,其余的还有待警方今后查证。”
画面右角跳动着漂亮的字体:“黑屋惨剧!陆续发现遗骸。”
若槻打的凸纹领带,是给人清凉感的蓝色条纹图案。也许是条件反射的作用,他感觉到自己的血压陡然增高了。
“关于犯罪嫌疑人菰田幸子,虽然京都府警方拼命努力,至事件发生后已三周的今天,依然不知去向。警方的看法是,因菰田幸子对大阪南部及和歌山县也很熟悉,所以,她可能已逃亡到那边。为此,大阪府警局已向和歌山县警方请求协助……”
若槻穿上西服。空调正常,但他有大汗即出的感觉。
在日本,即使是高温潮湿的地方,盛夏也得穿西服,真是愚蠢透顶。在总社,几乎没有来客的部门允许穿翻领衬衣,不幸的是做窗口业务的人不行。
电视画面转为文娱节目,若槻按一下遥控器,关掉电视。
推着越野自行车去玄关开门时,发现门前落下一个褐色物体。像是油蝉的尸骸。他心头一动,但未再加留意。因此,当他扭头向后看,注意后轮不要碰门时,不经意地在它上面碾压过去。
被前轮压过的瞬间,以为死了的蝉发出了悲鸣。音量之大足以吓人一跳。而且明显是那种异常的临死之前的哀鸣。
若槻停下来看个究竟,已回天乏术了。半只蝉被轮子压扁了。尽管如此,它仍以顽强的生命力继续呜叫,三条腿痛苦地挣扎着,一侧的羽翅振动不已。
这样不顾而去实在残酷。若槻推车过去,一狠心轧死了它。发出一声脆响。
到了外面,热辣辣的太阳当空照着。
似乎自那次事件之后,警方加强了巡逻,若槻出院后,好一阵子明显看见前面的路上有警员的身影,但这两三天来已没有了。大概认为已没有危险了吧。
从早上起就觉得脑子不大清爽,精神不能集中。是睡眠不足之故吧。若槻认定,菰田幸子不被逮捕归案,自己就不会睡得踏实。
出御池道,因修建地下停车场限制交通,开阔的景观被完全糟蹋了。
若槻的越野自行车正要横过御池道时,一辆无视红灯的四缸驱动车冲了过来。因工程的挡板挡了视线,到发现这车时已经很迟,差点发生碰撞事故。
四缸驱动车从若槻鼻尖前掠过的瞬间,钢制防撞杠反射了一下早上的阳光。防撞杠原本是在澳大利亚为了防止撞上大袋鼠伤车而安装的。也就是说,它像一件能保护自己的杀人凶器,至今没有加以限制而处于任意使用的状态。
看不见灰色玻璃后的司机的模样。仿佛为未能轧死若槻而感到遗憾似的,只是劈头给若槻一阵凄厉的电喇叭声以代替叫骂后,绝尘而去。
刚才那只蝉的命运突然闪过。
抵达支社开始工作之后,脑子一隅依然处于麻木状态。尽管以前也有过状态不佳的时候,但今天是生物周期低潮吗?
处理好第一批文件,若槻站起来眺望窗外。太阳已上中天,沥青路面蒸腾着炎热。隔窗看这京都城,仿佛整个置于微波炉之中。
自到京都一年半以来,若槻切身感受到这盆地特有的严酷气候。他体验了脚下冷得刺骨的严冬,而更叫人难熬的是东京或千叶不可比的火炙般的盛夏。
如此炎热,外务员的活动肯定受影响,时不时懒得去访问顾客,在咖啡厅里耗时间了吧。今天,从营业所送上来的文件该比平时少。
就在此时,仅坂上弘美一人拿来的死亡保险金申领文件,份数就特别多。粗看也比平时多得多。
翻一下,知道这些文件几乎都属同一次事故。大火烧掉了整栋房子,妻子和两个孩子(四岁和一岁)共计三人遇难。文件附了一份新闻报道复印件,指出警方和消防的现场检验结果显示,起火原因是纵火。
遇难的三人合计投了十一种保险。这种例子在有以交情拉人买保险习惯的日本并不罕见。
然而,若槻发现其中两种投保后还不到一个月,而且这两宗保险金额奇大,合计达七千万日元。
因属投保早期死亡,循例应由总社处理。可是检查一下文件,发现热昏头的不仅是外务员,许多文件缺了少不得的营业所长的盖章。
他伸伸舌头。超过二十个营业所。总会有处理文件不上心的事务员或所长。对下鸭营业所的谷所长,已苦口婆心告诫过了,却从没有改进的迹象。
若槻打了营业所的直拨电话。
事务员说所长外出了,恐怕此时应在支社。
“下鸭的所长刚才在下一层。”
在一旁听见若槻说话的葛西,一边敲键盘一边说。
“是被外务次长叫来的,还在吧。”
若槻想逮住谷所长,便下到七层。谷所长高中毕业,是一步步升迁上来的,比若槻年长十岁以上,所以以往若槻说他时比较客气,但这一次有必要说到位了。
七层正在进行培训新来的女性外务员的新人讲习。在走廊,若槻遇到了匆匆走来的榊原副课长。她年近五旬,身材偏瘦,主要负责培训外务员。
“哎,若槻主任。”
榊原副课长显得很烦恼。
“有什么事吗?”
“刚才点了来听课的人数,与订的盒饭数目相差一个哩。”
“多出来了吗?要是那样,我来吃吧。”
预定参加讲习的新人届时来不了的事常有发生。多出来的盒饭就转让给支社中的男职员。因支社一向是从有名气的外卖便当店订盒饭,大家都欢迎不要钱就能吃饭的好事。
“那样倒好了。是不够呀。这就麻烦了。现在补订来不及了,让人家一个人与众不同怪不好的……”
若槻皱起眉头。
“不应该不够的呀。”
“你也这样看吧?数过盒饭的数目,没错。是新人人数多了一个。可能某个营业所突然增加了人,来不及联络吧。”
若槻望望走廊尽头的第三会议室。相当于学校教室般大的房间里,竖着个牌子,贴的纸上写着“新人讲习会场”,墨痕犹新。
榊原副课长一边念叨着“麻烦了,麻烦了”,一边跑了过去。若槻目送着她的背影。
望一眼柜台那边的大钟,已过了晚上8点半。
若槻在重复这样的事:手指间夹着两枚粗粗的象牙私章,交替着蘸过印泥后盖到文件上。不时要用纸巾拭去沾在印章侧面或手指头上的红色。这种印章与邮戳式的不同,盖章时非使劲按不可,为此他的手开始隐隐作痛了。
已干了近两个小时该由工业机器人来做的事了,事情还是没完。他是在每一个外务员的管理文件上轮流盖上支社长印和内务次长印。
为了生意和应酬,一天有大半时间在外跑的支社头头是否有时间过目如此大量的文件,从常识角度想想,马上就明白了。但现实中,总社各部门为了完成自己的公文,要求支社每日都提交大量文件。
这就理所当然地非得由某个人来代替支社长或内务次长盖印。
可是,不管是多小的事,支社长印总不能交给刚人职的女文员。结果,像若槻这样的基层干部,就要在某个人少的夜里麻利地大盖一番印章了。
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若槻的注意力分散了,思绪飘荡着。
不知何时起想到了阿惠。
松井警官告诉他阿惠是如何被菰田幸子绑架的。那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坚忍的做法,掺杂着稚拙和狡猾。
7月14日早上,幸子进人大学校园。她似乎是一身旧衣,用草帽和手帕遮脸,拉着一辆装纸箱的拖斗车。那是一个极成功的伪装,谁也不会去注意她。
恐怕她事前已观察好阿惠会在哪座大楼的哪个房间。她将拖斗车藏在大楼背后,自己躲进了离阿惠研究室最近的女厕里。似乎在里面花了三个多小时等候阿惠。
离出口最近的那一隔间从早上起一直关着门,大学里不止一个人证实了这一点。
阿惠上午似乎上过一次厕所。那次是和同事一起,幸子只好放弃。然而,午休时阿惠又上厕所时是单独一人,不巧厕所内又没有其他人。
幸子像听见猎物脚步声的蜘蛛一样,从隔间里扑出来,用那把砍刀抵着阿惠,迅速将她推人隔间内。
被菰田幸子的狰狞面目和大砍刀所惊吓,阿惠似乎失去了抵抗的气力。依照菰田幸子的命令吞下几颗白色药片。
松井警官说,尚未确认那些药片是什么,但从阿惠说吞下后即迷迷糊糊的情况来看,推测可能是吗啡一类的麻醉镇痛剂。
另外,已确认菰田幸子给住院中的菰田重德服用了一种吗啡类的盐酸可待因。
也许从服用麻醉剂到药力发作要过一段时间,于是幸子又将浸了刺鼻的药水(哥罗仿或乙醚)的布盖在阿惠脸上。等阿惠完全失去知觉后,将她装入预备好的麻袋,搬到拖斗车处。
将布袋移上拖斗车,上面用纸板覆盖。然后,从大学到黑屋的十公里的路程,幸子似乎是手拉拖斗车回去的。她就像用毒液麻醉猎物、然后搬回巢穴的细腰蜂一样……
这种实施方案,常人即便想得出也做不来。光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的马路上,花四个多小时拉一辆拖斗车,里面装着她绑架到手的人。
但是,若不考虑精神上\肉体上的负担,这也可能是个可行方案。因为说实话,路人没有一个会注意到菰田幸子。
平安返回黑屋,幸子将阿惠弄到浴室,将阿惠全裸着捆起来,拿走了她放在钱包里的若槻公寓的钥匙。然后等待她从昏睡中醒来。
阿惠醒来时,看见已被捆绑的三善。
三善似乎是前一个晚上落在幸子手中的。幸子在电话中答应解约,将他引来。见过大场面且有思想准备的三善是如何失去自由的,至今尚不明了。在他被割下的头颅后部,找到一处敲打伤痕,裂口深至头盖骨。
真正的地狱场面是从那时开始的。菰田幸子在苏醒过来的阿惠面前,活生生将三善肢解。
三善断气之后,菰田幸子为何不杀阿惠,在未抓住她并得到她的供述之前,无法弄清楚。警方聘请的心理学专家说,幸子是要带回若槻的头颅让阿惠看吧。是为了欣赏阿惠的反应,证实自己的胜利。
事件之后,阿惠回横滨父母家疗养。虽然肉体上几乎没有什么损伤,但原本就脆弱的她,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若槻打了好几次电话到阿惠的父母家,但阿惠的父母一次也没有让她接听。理由是担心与若槻说话会让她回忆起发生过的事,希望这段时间让她安静。
但是,阿惠的父母对于让她卷入此事的若槻,似乎也不隐瞒心中的强烈不满。
若槻想起阿惠父母抑制着感情的平和的声音。两人说话的方法颇为相似,既不激动也不大声,听完对方的话再做出反应。但是,若槻至今都没有遭到过如此坚决的拒绝。
上周末,他原打算直接到横滨去探望阿惠,但又不得不放弃了。考虑到她父母是多么恼怒,此举的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遭到挫折的感情,除了耐心地花时间去弥补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途径……
“那些事今天不干完也行吧?收拾一下,去喝内务次长请客的啤酒吧?有个很不错的露天啤酒场哩。”
工作已告一段落的葛西招呼道。木谷内务次长也向这边点着头。若槻心动之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若槻的直线电话。
“你好。这里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京都支社。”
“是若槻主任吗?我是下京营业所的高仓。”
“噢,你好。工作到这么晚,辛苦了。”
若槻有点吃惊。
高仓嘉子已是四十过半的年纪了,在保险销售额方面,是月月占据排行榜头几名的成绩优异者。
她是一位以能干著称的律师的妻子,家境富裕。好像是因闲得慌,想主动出来做一件能与外人接触的工作,而成为保险外务员的。结果她一下子就成了京都支社最好的外务员。她还作为指导所长辅导其他外务员,这个地位保持了十多年。最近她的谈话或杂文不但上了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册子,还刊于一般的女性杂志,可以说是相当有名的人了。
高仓嘉子之所以成功,尽管与丈夫的社会地位和广泛的交际有关,还得益于有经济能力作为先行投资,向顾客赠送高价礼品,她为人处事也甚得人心。她办事灵活,精明能干,又让人觉得很有主见。
“我现在从西阵的纺织会馆打来。马上就要去见一位叫设乐的顾客……”
听声音像是用移动电话打的,隐约可闻钟声和规则的机械声,他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但又不能立即想起。而且在她说话中间,还不时响起风啸似的声音。变一下天正好哩。今天风很大?
“然后还想顺便找若槻主任谈一谈。”
“什么事呢?”
若槻有点慌乱。外务员到了这个层次,与总社的头头们很熟,若有事要谈,往往越过所长,直接找支社长或内务、外务两位次长。她迄今还一次也没有找过若槻呢。
不是太麻烦的事倒没有问题。
“事情有点复杂,我想见过设乐之后,再给你打一次电话……可能会是1。点钟左右了,不知行不行?”
对方还是外务员工会的骨干,虽然是不合常规的要求,但他“不愿意”几个字可说不出口。
“明白了。那我等你吧。”
“对不起啦。要你等这么晚。我今天白天到支社做转换的验算,当时好像若槻主任正好不在……”
又是风啸的声音。
“是吗,可能只是离开一下座位。”
“……那好,我再给你打电话。”
高仓嘉子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到此就中断了。
若槻说明了情况。葛西和木谷说,既是高仓女士的请求,那就没有办法啦。两人先离去了。
宽敞的总务室里只剩下若槻一人,他突然失去了干劲。他好不容易才调整好情绪,继续盖章。
9时刚过,在一楼的门卫上总务室来察看。这是个小个子的白发老人。据说他从自卫队退休后又找了这份工作,也许锻炼身体的方法与众不同吧,头脑和身体都还很好。
“加班吗?总是这么拼命呀。”
门卫笑眯眯地说。
“对不起,我还要再等一下。1。点钟有电话来。”
“那,我让八楼的铁门开着吧?”
若槻想了一下。
昭和人寿保险京都第一大厦有两台电梯和楼梯,以及附于建筑物外的应急梯。为了防止火灾时火势蔓延,到夜间,要将各层楼梯口的铁制防火门全部关闭。
万一停电,即使电梯不能用,有应急梯的话,应当没有太大问题。但若槻不知何故希望楼梯门开着。
“那就麻烦你了,让它打开着好吗?我走时会给你打招呼。”
“明白了。我一直在门卫室,有事请叫我。”
门卫敬礼后离开。不久,从七楼起逐层传来关闭防火门的沉重声响。
若槻重新埋头盖章,到终于做完时抬头看钟,已是9点4。分。
肚子很饿。想来自中午在荞麦店吃过面条之后,还没有任何东西下肚。
他回想起白天新人讲习班的盒饭一事。要是多出一个盒饭,肚子里一定会多打些底。实际上,不但不多,还少一个。
想来此事好生奇怪。
对于各营业所,不但在保险件数和金额上有指标,连录用新职员也有严格定额。参加新人讲习人数少的营业所,得有思想准备要挨外务次长或支社长的训。
也就是说,受训者增加时,营业所不与支社联络是不合情理的。作为人的特性,总想隐瞒错误,宣传成绩。
要是这样,为何盒饭会不够呢?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脑际。
混账,别胡思乱想。太疲劳以至于大脑不能正常运转了。几乎都是无稽的联想。
越想要不去想它,那个念头就越是不断在脑海中出现。
菰田幸子虽被视为逃亡他乡,但说不定还潜伏在市内呢。京都被群山环绕,若露宿,藏身之所有的是。警方要搜遍所有的山也不可能。
如果她仍冒险逗留京都的话,理由就只有一个:为了杀掉自己。
菰田幸子有个特点,干任何事之前必做细致的查访。可能为了今晚袭击若槻,白天来观察过支社的情况。菰田幸子外貌平平,不引入注目。且无人会想到她白天敢大摇大摆来这里。若混杂在新人讲习班的一大群中年妇女里头,不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大。
或者,若觅得良机,就当场下手杀害自己。然而,要接近八层的总务室,会有与葛西等认识她的人碰面的危险。也许自己是因此而逃过一劫的吧。
如考虑到那个女人的执拗劲头,则可预料她必然会再来。而且拖得越久,越增加下手前即被警方发现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她不会再等待。而且,她一定会寻找自己单独一人的时机。
若槻扭头环顾日光灯下狭长、明亮的总务室。此刻电脑关机,人已离去,给人的印象与白昼迥然不同。
突然,他意识到此刻正是四周无人的时候,他透不过气来了。
愚蠢至极。疲劳和低血糖使得自己的精神也错乱了吧。即使菰田幸子盯上了自己,她又怎能获悉自己特别在今天要加班至很晚?
若槻正在收拾印章的手僵住了。
他想到刚才高仓嘉子打来的电话。如果那是……
若槻反刍记忆中的对话。
接电话时,觉得高仓嘉子的话总有些不自然。
说来高仓嘉子指名找平日没有交往的若槻谈工作,本身就不正常。而一向做事有分寸的她要人家在支社等她卫。点钟的电话,如此麻烦别人也实在奇怪。
平心静气地想想,又找到一些怪异之处。
高仓嘉子说“为验算转换来过支社”。当时自己满脑子阿惠,听完就算了,现在想来实在是莫名其妙。外务员现已人手一台移动终端,合同的转换验算这点儿事情,举手之劳而已。而且她天天到支社露面。特别说今天来过,根本不知所云……
他猛然醒悟:是高仓嘉子来支社时,被菰田幸子看见了吧?高仓嘉子的近照刊载于公司内外的各种印刷品上,有可能成为菰田幸子选择的目标。
若槻的手伸向电话。可是,仅凭这一条就报警,他还是犹豫不决。
等一下,再想想看。应该还有其他疑点……
电话里传来的敲钟似的声音和很规则的响声,的确是在某处听见过,而且绝对不止一次两次。
电车的声音……对了。而且是一节车厢的路面电车的声音。因为京都已取消了市营电车,发出那种声音的只能是京福电铁的岚山线和北野线,再就是叡山电铁或京阪京津线。
高仓嘉子说她在哪里?她说的是“我现在从西阵的纺织会馆前打来”。可这些车没有一条线路是经过西阵附近的。也就是说,在西阵打电话是不可能传来类似的噪音的。……
高仓嘉子特地通过会被戳穿的谎言,向若槻传达某种信息。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另一个重要的信息也清晰地浮现在若槻的脑海。
她要在西阵见的顾客是设乐先生,这个姓被特别重复了两次。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设乐这个姓不多见。不就是昭和人寿保险公司保险金课长的姓吗?高仓嘉子是想通过强调这个姓告知与“道德冒险”有关吗?
若槻不禁站立起来。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那种风啸般的声音的真相。
为什么没有更早就想到?和那个声音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不就在半个月前,也是在电话里听到的吗?
那是利刃划过平滑的布发出的声音。是菰田幸子用刀顶着高仓嘉子,威胁她的铁证。
若槻后悔满脑子阿惠的事,以致浑然不省。看看时钟,已是1。点差5分。
通过内线电话找门卫。可是,只听电话铃响,总没有人接听。
电话铃声突然中断。
从听筒里什么也听不见。若槻试按外线,线路断了。
他轻轻放回听筒。可以认为,菰田幸子为杀若槻,已潜入这座大厦。
若槻没有移动电话,电话线路断了,就没有办法向外求救了。要想脱身,只能靠自己。
环顾总务室,寻找可作为武器的东西。但看不见任何可以顶用的东西。侧耳倾听走廊方向,没有任何动静。
关掉总务室的灯,出到走廊。电灯熄灭后,只有走廊尽头的紧急出口的绿色方型标志灯,发出微弱的亮光。
两台电梯都停在一楼。试按键招呼,都没有动。明显是人为停止的。
下决心从应急梯逃走吗?若槻迷惑了。但一开启应急梯门,就会自动响起报警铃声。那一瞬间菰田幸子便知道他要逃走,可能会在一楼等着他。
该怎么办?
既然电梯已停,剩下的选择,只能是照旧不动在八楼等待,或者从应急梯逃走。
他又想,说不定菰田幸子不知道八楼的防火门是开着的。
她可能以为通过控制住两台电梯,已经完全堵住他了。然后计划纵火焚烧建筑物吗?……
他想冒险下去看看。只要小心,不至于与菰田幸子近距离相遇。如果在楼梯上发现菰田幸子的身影就立即往上跑的话,她是追不上的。那时再从八楼的应急梯逃走就行了。开锁花不了两秒钟时间。
若槻查看了走廊的情况,取下灭火器钢瓶。使用方法在防火训练时练习过。卸去插销,将喷嘴对准目标,一按操纵杆即可。紧急之际用它来抵挡一阵,也能起作用。
若槻走下楼梯。他隔着扶手,从空当处向下望去。从七楼到二楼都显得幽暗,似乎只亮着应急灯。一楼则漆黑一团。
脚下留意着不弄出声音,悄悄走下楼梯。
从七楼以下,所有楼梯的人口似乎都关上了防火门。也就是说,如果不使用电梯的话,他就无法逃人其他楼层。
在各层的拐弯平台,若槻都留神转角处是否埋伏着菰田幸子。
从八楼下至五楼,花了一分多钟。到了五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时,有件黑乎乎的东西进入视野。停下来窥视下面,平台往下的楼梯上,倒卧着一个人。光线不足,未能马上知道是谁。带黑点的蓝色衬衣。还有白发。脖子上的大伤口流出黑黑的液体,顺着楼梯流到四楼。
门卫遭到自下而上的菰田幸子的袭击,打算往上逃吧。但他没有逃脱……
若棚将灭火器放下,向门卫俯下身子。
摸摸他的手腕,没有脉搏,已断气了。但遗体尚有余温,应该是刚刚遇害。
幸子可能还在近处。
若槻突然感到自己呼吸加速,心脏开始狂跳。镇静些!陷于恐慌状态就完蛋了。总之,得冷静才行。真……
他脚跟悄悄一旋,打算上楼。可是,也许是失去了常态吧,他一下踩空几乎摔倒,连忙用力站住。
脚步声像跳踢踏舞一样在整个楼道里回响。
若槻小跑着冲上楼梯。不要紧。不要惊慌失措。总之,返回八楼去,按响火灾报警器,打开应急梯的门,在梯前等待救援到来。无论菰田幸子从何方袭来,均有逃跑的路。现在正需要冷静,慎重,不慌不忙地应付……
电梯突然发出呻吟声。恐惧袭来,如同心脏被猛撞一下。与楼道一墙之隔的空间里,一个大铁箱子轰轰隆隆地升上来。
若槻拼命加快脚步,但由于过度恐惧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反而使他的脚笨拙起来了。呼吸越来越急,膝盖“嘎巴嘎巴”像要碎裂。
平时慢得令人恼火的电梯一下子超过了他,在他到达七楼之前,电梯已停在八楼。
连白天几乎听不见的电梯门开关声,也显得格外响亮。
该怎么办?是上,是下,抑或就地停下?
在楼梯里停住不动,实在不可忍受。若槻再次隔着扶手向下张望。
仿佛从浓郁的黑暗中放射出邪恶的瘴气,这座大厦变得和那所黑屋一模一样。
他回过神来时,已不知不觉在往上走。内心有个声音在警告:正常人可不这样做哩。菰田幸子会在八楼等着他……
可是,他的脚步没有停。直感告诉他,他这样做是对的。
在快到八楼时停了一会儿。如果菰田幸子在走廊里,一定能感觉到。人类不可能完全彻底地消除自己的气息:微弱的呼吸、空气的流动、气味、以及体温……
若槻屏住呼吸好一会儿,将注意力集中于前方的空间,然后长出一口气。
没有。
菰田幸子没有埋伏在那里。
若槻不出声地登上最后几级楼梯。
悄悄探一下头,走廊里静悄悄的,与他下去前完全一样。
他的目光被位于走廊右边尽头的、显示紧急出口的标志灯所吸引。那图案恰是一个要从出口逃逸的人的图案,仿佛是在诱惑他:快快从这里逃吧!闪着象征自由和安全的绿光……
但是,到达那里之前,一定要经过四个房间的出人口。如果菰田幸子藏在其中的一间呢?
紧急出口前的厕所的门,跃人他的眼帘。
也可以从那里猛扑出来。他想起阿惠被绑架前,菰田幸子一直藏身在大学的厕所里。
犯罪者不是爱重施故技吗?
若槻头望着电梯的方向。
看看显示板,靠近自己的那台电梯仍旧停在一楼。但刚才升上来的电梯则停在八楼不动了。
如果在八楼下了人,电梯不是要自动返回一层的吗?或者就停在最后到的楼层,直至其他楼层有人按键。
应是哪一种情况,没有确切把握。此前从未留心过电梯的运行方式。而且,白天和现在的控制方式改变了也并不奇怪。
若槻之所以为此苦恼,因为有这样一个可能性:菰田幸子有可能装作在八楼出了电梯,实际上却潜伏在电梯厢里。
可能在他打开电梯门的瞬间,冷不防从中扑出,用砍刀劈过来。有那么长的刃,在电梯门尚未敞开前已足以将对方砍倒。
选择哪一边?若槻的目光在电梯与紧急出口间来回移动。
应该再下楼梯吗?然而,一想到返回那位门卫的尸体处,若槻便觉毛骨悚然。而且,如果连一楼的防火门也关上了,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一般而言,幸子让电梯空着,隐藏在紧急出口旁的可能性较小。因为那就等于是说:请您逃吧。
然而,菰田幸子可能连对方的想法也能猜透。考虑到那个女人出奇地狡诈……
这样想下去不会有结论。除了下狠心去打开电梯门看看,别无他法。浪费时间只会对菰田幸子有利。
万一里面有那个女人,到时只能一溜烟往紧急出口逃跑。菰田幸子不等门开大出不来。这样就有足够的时间打开紧急出口往外逃了。
但如果菰田幸子听见电梯开门的声音,从走廊蹿出呢?
若槻迷惑了。那么一来,就没有乘电梯下到一楼的可能了。
他突然想到,既然门卫在楼梯上被杀,一楼的铁门就应该还没有关。而且,既然专为若槻打开八楼的防火门,也就不会关掉一楼的防火门。
菰田幸子不会知道防火门的操作方法,那么,一楼的门应该开着。楼梯便成了最后的逃路。到那时,即便菰田幸子可能乘电梯先到一楼,她也抓不到在楼梯里的若槻。
无论哪种选择,都是赌博。
若槻将掌心的汗水擦在裤子上,同时注意着眼前的电梯和走廊尽头的紧急出口,伸手按下电梯的三角形按钮。
“叮——”一声清脆的铃声,电梯微微晃动一下。铁门缓缓打开。
若槻做好起跑的姿势。
没有人……里面是空的。
窥探一下紧急出口处,那边也寂静无声。若槻蹑足走人电梯厢。
这时,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条件反射般地同时按下“关”键和下到一楼的键。停了一下,电梯门开始关上。那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快关闭!若槻在心中喊道,连续猛揿“关”键。
说不定,菰田幸子故意不从隐身处蹿出,只等他进入电梯厢?
菰田幸子会从黑暗中扑过来的恐惧缠绕着他。
快……快、快。
门关上了。若槻如释重负,几乎瘫坐地上。
电梯开始动了。
若槻在心中感谢高仓嘉子。她在电话中的声音很坚强。置身生死关头,直至最后一刻仍设法向他传达信息。
怎么感谢也不为过吧。尽管她肯定不在世上了……
若槻突然对电梯特有的下降速度感到心惊肉跳。
怎么回事?
本是绞尽脑汁虎口脱险,陷于死地的感觉却攫住了他。
为什么?随着电梯迅速下降,恐惧感也迅速增加。
仰望层数显示板,电梯已过了三楼,接近二楼。
可怕的念头如电光掠过。这是个陷阱……
那一瞬间,若槻的手指按了二楼的键。
如果菰田幸子隐藏在八楼,她应该打开过某一扇门。转动把手的声音,拉开锁的声音,厕所双开式弹簧门合页发出的声音……在那般宁静之中,却没听见任何这样的声音。
而且,如果她藏身八楼的话,为何没有更早就扑过来?
那女人听见若槻从楼梯撤回的脚步声,向八楼放出了空的电梯……
若槻发狂般猛按二楼的按钮,但电梯没有停。太迟了。电梯厢不为所动地通过了二楼,直达一楼。
绝望令眼前一片漆黑。他把所有按钮都乱揿一通。但是,毫无办法了。电梯有应急联络装置,却没有急停按钮。他拍打着操作键,用头去撞……
告知到达的铃声响起。
门开了。
一楼走廊里的应急灯也熄灭了,一团漆黑。
浓烈的香水味直扑鼻腔。
若槻迅速按了“关”键。
电梯门缓缓地将要关闭。
突然,旁边伸进来一只手,紧紧地扳住电梯门。
菰田幸子现身了。她认出了若槻,露出可怕的笑容,打算强行挤入快要关上的门里。
一瞬间,持刀的右手投影在门上。若槻拼死猛扑上去。戳空了的菰田幸子想抡起砍刀,但过长的刀身碰在门上,施展不开。就在那一瞬间,他紧紧抓住她持刀的右手腕。二人扭打着出了电梯厢。
绝望的感觉消失了,胸膛涌起了攻击的冲动。若槻对自己的腕力有自信。无论多么凶狠,对方毕竟是个中年女性。如果能夺下刀来的话……
利爪袭向他的眼睛。他一下子背转脸去,被抓到的太阳穴“呼”地一下热辣辣的,有血顺脸颊流下来的感觉。
菰田幸子的左手执拗地攻击他的眼睛。若槻因为是用右手抓住对方的右手,只能背着脸闪避。
他打算用右脚踢菰田幸子,但身体贴得太近,使不上劲。
虽然右手受制,菰田幸子仍一脸凶相,野兽般咆哮着,唾沫飞溅。若槻明白自己过于乐观了。正所谓骑虎难下。
在眼睛下掠过的利爪,如利刀划开他颈脖上的皮肤。
若槻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但右手决不放松。
快……快将砍刀抢过来。
他用尽气力握紧右手,对方拿刀的右手腕渐渐变得无力了。
菰田幸子仍不放弃砍刀。她咬紧牙关,牙缝间冒出大量泡沫唾液,同时发出响尾蛇般的声音威吓对方。这次她踢向若槻裆部,当他退避时,她猛一俯身,咬住他的右手腕。
剧痛之下,若槻发出一声惨叫。
菰田幸子的牙齿咬人他的肉里。痛苦之中,若槻用左手殴击她的脸部,但她的咬劲丝毫不减,如老虎钳般紧夹在骨头上。犬齿刺破皮肤,温热的血滴落下来。
力气从若槻手指消失了。菰田幸子不失时机地挣脱右手。
糟糕。失去了安全感的若槻呆住了。菰田幸子用一只手将他猛推到墙边。这女人的臂力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若槻几步踉跄,手扶墙壁。
一转身,只见菰田幸子就在跟前,她高高抡起了砍刀。
若槻打算来个突然闪避,但没有完全躲过,跌了个屁股蹲。他本能地以右手护头。刚感到刀尖擦过上臂,随即就是直透入骨的撞击。
右手麻得像断了一样,一阵寒意袭向全身。若槻连滚带爬地逃向走廊里,但后门的铁闸锁上了。
一回头,菰田幸子一边抚着持刀的右手腕,一边悠然地走过来。
楼梯的防火门开着。若槻改变方向,拼命冲上楼。从伤口流出的鲜血热乎乎地浸透了从肩到胸的部位,点点洒落地上。
上了四五级楼梯便喘不上气了,手尖脚尖冰凉,大腿完全使不上劲,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从平台向下看,菰田幸子已开始上楼梯。她认定猎物再怎么挣扎努力也无法逃脱。
二楼到七楼都关了防火门,从楼梯里出不去。要想逃脱的话,只能一口气上到八楼,然后从走廊另一端的应急梯出去。
若槻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在耳鼓里轰鸣。
快到四楼时,他膝盖一软坐下了。
流了多少血?动脉可能没有断。动脉的血会像喷泉那样喷出。失血而死的限度是全部血液量的一半,即二升……可照这样子,实在上不到八楼了。
用左手扯开领带,一头衔在嘴里,绑扎住右臂靠腋窝处。疼痛虽然没有减轻,但多少减缓了出血。
从下面传来了脚步声。拖着一条腿,慢慢地登上楼梯。
若槻用力站起来。
视野模糊,头晕乎乎的。觉得恶心要吐,但唇干舌燥,什么也呕不出来。
会死在这里吗?
今天就是死期吗?
从早上起就预感到不吉利,事情发生后才得到证实。好多事,等到察觉时为时已晚……
过了四楼,倒卧在楼梯上的门卫的尸体映人眼帘。已经没有力气跨过去了。左手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绕过去。
最后时刻正在逼近二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刻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听见脚步声了。相隔只有十米左右吧。
若槻的左手触到了什么东西。圆圆硬硬的东西,很重……无意识地抓住它,拉到身边。是灭火器钢瓶。发现门卫尸体时,遗留在这里的。
将钢瓶竖起在两膝间,用身体挡住,拔去插销。左手去摸喷嘴。
脚步声从背后逼近来。
一扭头,四五米后面的菰田幸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地进入了视野。她提着那把沉重的砍刀。
若槻强忍着痛楚,将灭火器的喷嘴换到右手。他一转身,对准菰田幸子的眼睛,左手用力一按控制杆。
喷出的灭火剂变成雪白的烟袭向菰田幸子头部。
狭窄的楼梯弥漫着白烟,几乎难以呼吸。
野兽般的咆哮之声在空荡荡的楼道中回响,在大楼中振荡。似乎正中其双目,菰田幸子手捂双眼。
若槻的手离开了控制杆。
烟雾中出现变白了的菰田幸子的脑袋。她虽然看不见,却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一边向前迈出两三步。被激怒的幸子手握砍刀,不停地颤抖。
若槻将钢瓶高举过头,抓住一瞬即逝的机会,用尽浑身力气砸向菰田幸子的脑门。
有砸碎骨头的感觉。
菰田幸子像一段朽木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后脑撞在楼梯上的钝响。
若槻疲力竭地滑倒在满是灭火剂的楼梯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
13
8月11日(星期日)
“是这个电话,说完挂断就行。”
负责看护若槻的护士板着脸,说话时望向另一边。女护士人稍胖,但眼睛水汪汪的,算得上京都美人。她以往对身负重伤的若槻都挺同情,和蔼可亲,现在不知是怎么了。
若槻道了谢,留意着用三角巾吊着的右臂,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拿起听筒听转接过来的电话。
“喂喂,我是若槻。”
“……喂喂。”
是阿惠的声音。因为护士没有说是谁打来的,所以若槻吃了一惊。
“喂喂,是阿惠吗?”
“伤势不要紧吧?”
“哦哦,手术很顺利,没有问题。说是整齐的利刃伤口反而好得快。”
“是吗?我看了新闻,吓了一跳。”
“我也没想到会是那样。”
若槻感到击打菰田幸子的感觉又回到了握着听筒的手心里。
装在薄胎瓶中、如豆腐般柔软的物质,稍微用力一砸,就脆弱地碎裂了。而这东西曾经控制着我们的一切。
“我虽然也曾担心你的伤势,但现在却担心你的情绪难以从那件事中解脱。”
若槻几乎没有杀了人的感觉。菰田幸子之死留给他的,只是生理上的不快。事后回想起来还觉得不是滋味。
他对自己过于冷漠感到吃惊。尽管菰田幸子一再冷酷、凶残地杀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人。而自己杀死了她,只有将垃圾虫丢人毒液瓶中那样的感觉。他为自己太不受良心谴责而感到不安。
“没关系,当时只能那样。其实警方刚才来问了情况。虽然没有目击者,可对方是那种人嘛。警方说会作为正当防卫看待。”
“是吗,那就好了。”
阿惠叹了口气。她的关心让他心里热乎乎的。
“你的手不能使唤,挺不方便吧?”
“噢,现在我妈住在这里的旅馆,每天过来帮我。虽然我说也不至于啦。”
“我也想马上就去看你的……”
“不要。我没事。不过,你已经全好了吗?”
“噢。”
阿惠沉默了。
若槻心想,她联想起黑屋的事了吧。无论多么坚强的人,那种经历都是太残酷了。更何况像阿惠这样神经过于敏感的人……
“我,没有改变想法。”
阿惠突然冒出一句话。
“哦?”
“我还是相信没有天生邪恶的人。”
若槻一时无言以对。
“经历过那种事,也不觉得那个女人可恨?”
“很可怕,也很可恨。甚至希望她死掉。但是,我觉得要是把那女人当妖魔对待,我就失败了。”
“即使考虑到菰田幸子做过的事?”
若槻半信半疑地问。
“孩子们总是受到过什么对待,便以同样方式对待社会。那个女人一定是从懂事前起,就一直受到那样的对待。所以,她只能那样生活。我认为她身边没有人教导她‘伤人、杀人是不好的’。”
在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情后,仍不能改变阿惠的信念。若槻为她的坚强而吃惊。同时也放心了。
“那么,你至今仍然认为菰田幸子不是精神变态者吗?”
“请不要使用‘精神变态者’这种词汇。虽然责备已死的人不好,但我只能认为,那位金石先生心理有毛病。他只是将自己心中的邪恶投影在他人身上而已。”
“这么说,好像对他有点太苛刻了。”
“你被菰田夫妇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察觉金石的真面目。”
“真面目?”
“真正危险的是金石这类人。”
“哦?”
在这次事件中,金石助教是被害人。若槻觉得阿惠的说法太离谱。
“我这样说,你不会马上就理解……因为我还认识其他像金石一样的人。而且是很切身地……”
谁?若槻很是诧异。
“这件事我一定要向你道歉。”
“什么事?”
“前段时间,你给我家打过好几次电话吧?我昨天才第一次听父母说。”
“那事嘛……是因为你还没有完全从刺激中恢复过来吧。”
“才不是呢,那是借口。我父母只是想阻止我和你交往。”
“发生过那样的事,有那种想法也不为过。”
“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
阿惠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
“我父母想让任何东西都按他们的想法改变。他们想让我永远都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穿褶边西服,迈着小碎步走来走去的人偶似的小孩子。”
“因为他们太溺爱你啦。”
“不对。……我从头跟你解释。”
阿惠深吸一口气,洪水决堤般开始叙述起来。
“我父母的婚姻实际上是一种策略性婚姻。年轻的企业家和城市银行分行长的女儿结合在一起。所以,彼此间完全没有爱情。即使结婚了,冷淡的关系一点也没有变。于是,周围怕他们离婚的人,便劝他们早要孩子。所谓‘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纽带’嘛。可是,被当成活纽带的人,又怎能忍受?我有一种被两头拉扯,身体快要裂开的感觉。”
“是在爱的夹缝中吧。”
“那也不同。我父母只是用我来做游戏,看谁能够摆布我。我一直痛心地期待他们改善关系。我提心吊胆,生怕听了一方的话,就伤害了另一方。其实对于那种人是没有必要担心的。因为他们原本就没有爱过谁。”
“他们是爱你的吧?”
“不,对他们而言,我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所以我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连我上京都的大学时,也左一条理由,右一条理由地要我放弃。这次事件,也只是作为挑毛病的借口。”
父母与孩子关系不睦,孩子容易变得乖僻。若槻认为阿惠的话中当然也有曲解和夸大,但一想起和她父母在电话中交谈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又认为有可以接受的地方。
“头一次见到金石时,曾经讨厌他。但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就明白他与我父母是同类人。他们营造了某种相同的气氛,那就是对人持有非常偏激二冷酷的见解。”
“听起来,简直是说你父母有某种人格障碍呢。”
“不,完全是个普通人,也许该加上‘几乎’两个字吧。问题在于那些人共同拥有病态的厌世主义,即对人牛或世界抱有无底的绝望。他们给自己所看见的一切,都加上晦暗、绝望的阴影。他们决不相信人类的善意和上进心有可能使社会变得更好。”
若槻默然。
“所以,他们对世上存在的一切事物,都超乎寻常地充满恶意。为了保住自己,他们要玩弄手段。他们对什么都不肯付出真心和爱,以免被出卖时受伤。然后,把那些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东西,都贴上邪恶的标签,只为有机会可以毫不心痛地予以排除。真正毒害社会的,与其说是易于判明的人格障碍者,毋宁说是一眼看上去是个普通人的这种人。”
若槻感到内疚,仿佛被阿惠指出了自己的冷酷。为了使自己不受到杀人的良心谴责,可能已无意识地将菰田幸子排除出人的范畴了。如果运用这种思维模式,的确可以使任何一个人都轻而易举地变成杀人犯。那可能比金石所说的精神变态者的存在更加恐怖。
“……只在那种时候,他们才团结起来,捐弃前嫌,为了共同的利益而携手。甚至还挺成功。高中学到世界史的‘合纵连横’一词时,我马上就想起自己的父母。”
阿惠从没有这么健谈过。若槻突然想起金石的话:“用善意踏平的路,也会通向地狱……”虽不知道是否真有此谚语,但觉得悲观厌世者也走了极端。或者可以说成“用恶意筑的墙,也可作为防波堤”吧?阿惠因与父母关系不睦,在心里筑起了硬壳。这个硬壳可能很偶然地保护了她,减轻了她在黑屋的恐怖体验中所承受的精神创伤。
“……于是,他们这阵子制造了巧妙的借口,让我与父亲公司的年轻职员见面。平时关系恶劣彼此憎恶的人,到这时候便私下里挤眉弄眼,显得配合默契,光看着就令人生气。”
阿惠终于说到了关键地方。若槻装成若无其事地追问道:“对方人怎么样?”
“一个讨厌的人。说是东京大学毕业,但给人是学体育专业的感觉,晒得黑黑的,身高一米八,宽肩膀,头发三七分,任何时候都是笑嘻嘻的。”
若槻担心起来:阿惠不是真看上那个男人了吧?
“不过,因为是他们看上的,所以就没有留下好的印象。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听他们的。这是我的人生。我的伴侣要自己来决定。”
“哦。”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我很快就会去你那边,你等着我。”
“真的?不过你父母……”
“我不管父母怎么样,因为我已下决心和他们分开。”
“那……我太高兴了,但如果能好好谈一次……”
“没事。我今天光说自己的事了,对不起。”
“哪里。你比我想像的精神多了,我就放心了。”
“说说你吧。”
“对呀……”
若槻环顾休息室,只有一个老太太在打瞌睡。
手伤失血过多,他有点贫血,脑袋还有些恍恍惚惚。但是,他有话很想对她说。
“我解决了一个问题。对我来说是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已故的哥哥的事。你有没有注意过?”
“……噢。”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之前我就觉得你心里头有事,明白是关于你哥哥的,是听你说小时候去捕虫的时候。”
“为什么?”
“我问你是一个人去吗,你对哥哥的事欲言又止吧?加上我问你昆虫的‘昆’字什么意思时,你开了口,却没有往下说。我事后查了汉和辞典,明白这个‘昆’字是‘兄’的意思。”
“是吗……”
对于阿惠的聪敏,若槻感到很吃惊。
“哥哥小学六年级时,从公寓屋顶跳下来自杀了。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那是自己造成的。”
若槻解释了自己在威胁之下,没有将哥哥被欺负的事告诉任何人。阿惠默默地听着。
“可是,我后来想,说不定真相不是那样的。这样的想法,是在为了救你去黑屋的时候才有的。”
“是怎么回事?”
“在那房子的漆黑的厨房里,有一个空的大笼子,是关土佐犬(原产日本高知县的一种名犬。)用的吧,大概里面曾监禁过金石……”
提及会唤起阿惠恐怖回忆之事,若槻急忙带过。
“当时,我感觉到有似曾相识的地方,但我认为那只是错觉而已。此时我突然记起从前见过的东西。在公寓凉台上,放着个空的笼子。它当然比黑屋的那个小多了,大小不同而已。门打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看见这笼子,是在哥哥死去的那天晚上。”
“那是养什么的?”
“花鼠——哥哥养的。哥哥喜欢小动物,天天精心照料它。用葵花籽喂食,垫纸清粪。当哥哥不如意或难受时,常常在凉台上定定地看着花鼠。”
“……继续说吧。”
“放跑花鼠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妈。因为我妈最怕老鼠之类的小动物,绝对不会碰笼子的。这么说来,是哥哥在死前打开了笼子。”
“……最后要给它自由?”
“也不像。如果要给它自由,哥哥会把它带到林子里放掉。因为在住宅区的凉台放它的话,它是活不成的。”
“那么,会是怎么样呢?”
“我想它不是放跑的,是逃跑的。哥哥为了得到慰藉,想和花鼠玩耍。但可能打开笼子时,不小心让它从手中溜走了吧。以前也曾有过同样的事,哥哥拼了命才逮住它。”
“因此上了屋顶?”
“我想是的。在旧式住宅区,有许多凸出的水泥板块,花鼠很轻易就能跳上屋顶。哥哥为了找回花鼠,也上了屋顶。于是,发现花鼠在挡墙之外。”
“那么说……是一次事故?”
“要确认这事其实很简单,也不用查报纸的报道。因妈妈当外务员的关系,哥哥也入了我公司的保险。所以,敲几下按键看看记录,就会得到死因代码。此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去看它。可是,前不久我鼓起勇气试了一下。”
“怎么样?”
“死因代码是482。显示死因是‘意外坠落’。我补充一句,这里面不包含自杀。”
阿惠长出一口气。
“总而言之,是你猜错了……不过,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误解?”
“哥哥死后,我认定全是自己之过,简直像患了自闭症一样,跟谁也不说哥哥的事,也不看报纸的报道。因为太难受了,那阵子的记忆,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若槻叹口气。
“昨天问了妈妈。哥哥果然是为了抓逃跑的花鼠,跨过了挡墙,失足坠楼的。警方是这样判断的。妈妈以为我肯定也知道。她当然没想到,我一直被这件事所折磨。”
“那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从困扰你的罪恶感中完全解脱了。”
“嗯。”
若槻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时候回来?”
阿惠嘿嘿地笑。
“急什么?”
“想见你。”
“讨厌。别有用心吧?”
“无论如何尽快回来吧。”
“我看看……”
阿惠已给他某种暗示,若槻急了,叫道:
“你明白吗?我想要你!”
突然感到有人注视着自己,若槻一抬头,见刚才那个女护士不知何时进了休息室,正愕然地望着他。
若槻面红耳赤。
8月23日{星期五)
若槻左肩挎着女式手提包走出公寓。自从经历了到支社后发生的事,他的生活有了不少变化。因为目前只能使用左手,上班只好不用越野自行车,搭从御池站到四条站这一段的地铁。
看了一下“御池站画廊”展出的美术品后,若槻乘电梯下到地下一层。
所幸被菰田幸子伤及之处没有并发感染,伤口约一周后顺利地愈合了。
住院前半段有从千叶飞来的母亲伸子照顾,后半段有阿惠陪同看护,到第二周便能出院了。因为还有一下一下的跳痛,手上还缠着绷带,不时要服用止痛药。
为养伤而滴酒不沾,也是一大变化。想到一个月前直往酒精中毒或肝硬化的路上狂奔,可以说,健康方面已改善了。
光躺着不动,性欲也上来了。但阿惠说性事有碍伤势恢复,让他忍着,使他的欲望无法满足。
最为难的是洗澡。右手用尼龙袋包严实,用胶带扎紧再人浴,进了浴池也得时时注意不能湿了手,可谓费心劳神。
他发现了一个事实:用一只左手绝对洗不了左手。种种努力都试过了,例如把毛巾摊在大腿上,用左手去摩擦,都弄不好。现在已绝望了,在右手活动无碍之前,不要想洗左手了。
自从他出院后,已在支社附近等了好些时间的记者们纷纷将话筒伸到若槻鼻子底下。但若槻对任何问题都一言不发,这几天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回到支社,在电梯前见到了坂上弘美等女文员,若槻对她们的问候点头致意。这是与事情发生前完全一样的一个早晨。
今天是他重新上班的第五天。在值得纪念的第一天,坂上弘美作为代表向他献花,全体支社职员向他鼓掌。
到了第三天,除了有一只手活动不便外,其余一切已恢复原样。不过,因为几乎所有工作都要查文件、盖图章,所以只能用左手。仍感到不太方便。
照此看来,即使他那一晚惨遭菰田幸子的毒手,他的桌面也只会供上三天鲜花,之后就被忙于日常业务的同事们遗忘了吧。
他想起了高仓嘉子。
他住院期间,在左京区的宝池公园发现了高仓嘉子满身刀伤的尸体。电话中隐隐约约的噪音,看来确是敔山电铁经过的声音。据说她的丧礼颇为隆重,昭和人寿保险公司社长以下的高层人物多数出席了。若槻因为没有出席丧礼,就在出院的第二天,独自到她和门卫的墓前献了花。
若槻出了电梯,在总务室前遇见负责法人保险业务的橘课长。课长腋下夹着几本图片周刊。
“哎,若槻主任,这个看了?”
橘课长见了若槻,开心地掀开折了角的那页。
里面内容是关于菰田重德的报道。
菰田幸子死后数日,重德在医院屋顶企图跳楼自杀。因为是低层建筑物,看来伤势不重,但抑郁状态相当严重,现已转至精神病房。
照片不知是怎样拍到的,菰田重德正在病房的床上眺望窗外。
若槻只瞥一眼照片便转过脸。
橘课长又热情地掀开了下一页。
是两张人物照。一张是一个面部凹凸不平的男子的正面半身像。另一张是一个年轻胖女子在院子里和狗玩耍的相片。两人眼部都打了遮挡。
“总之,迄今在那堆尸体中能确认身份的,只有这两个人。其余的连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哩。”
男子只注明被杀时三十岁,是菰田幸子的前夫。女子被杀时年仅二十四岁,做上门推销化妆品生意,似乎偶尔会来黑屋拜访。
“而且,除此之外,菰田幸子过去曾杀害三个亲生儿的嫌疑甚大。不仅是菰田和也吧?杀子的目的似乎都是为了保险金。有两宗是在其他人寿保险公司办的,一宗在本公司。”
白川义男,六岁……若槻记得姓名。那是他在图书馆用电脑查找新闻报道时证实过的姓名。
“哈,若槻主任和这种怪物打上交道,只能说是不走运啦。”
的确是不走运吧。自己也好,小坂重德也好,其他人也……但是,运气究竟坏到何种地步呢?
百万里挑一。十万里挑一。或千里挑一吗?今天的日本,遇到菰田幸子这种人的概率是多少?
进入总务室,葛西正好放下电话。他脸色苍白地转过来,令若槻吃了一惊。
“早上好,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请过来一下……”
葛西桌上摆着一份文件。是死亡保险金的申领书,附有新闻报道的复印件。
“有点印象吧?正好是菰田幸子袭击支社那天受理的文件。”
想起来了。房子被纵火致妻儿三人死亡的事件。三人共投保十一件,其中两件在投保后未满一个月,保险金额合计达七千万日元。
正要向下鸭的营业所长询问情况,就发生了那晚的事,结果若槻就没有再接触这件事。
“这事问过下鸭的所长,起初怎么也不肯说实话。昨天把他叫到支社来,面对面询问,他才吐露真相。关于这两件保险,似乎是对方上营业所来,说要投保。而且特约什么的都不要,要中途停交式,要求是保额尽量大。”
“那不是有问题吗?当时为何没对新合同做更严格的审查呢?”若槻问道。
“下鸭这个月经营惨淡,可能被支社长或外务次长鼓动了一番,于是便打算弄出个合同来。营业所长让外务员编了个假情况,说是经人介绍,由公司方面去拜访的顾客。”
保险公司的营业所长处于严格控制之下,支社每个月召开营业所长会议,若槻也曾出席旁听过几次,就颇吃惊于那种异常的气氛。那会议几乎令人联想到传销的做法或宗教团体的集会。
成绩上升的所长受吹捧,未达到定额数字的,就被猛轰,被骂做“偷工资”,即使有辱人格的斥责也得默默忍受。听说在其他支社还有挨支社长踢、罚端坐地板之类的事发生。
若槻也就无心责怪玩了小花招的营业所长。
“这次首先是从简易保险出的问题。简易保险以调查严格而著称,所以也来支社调查了。结果发现,连简易保险、其他人寿保险、共济金等都算在内,保险金额超过三亿日元。”
若槻看了申领文件。保险签约人和保险金受益人是宮下龙一,1963年出生,现在三十三岁。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曾经干过筑地基的活,现在什么也不干。没有职业。光头一笔保费就几乎每月要缴三十万,看来是借高利贷来支付的吧。”
心头掠过不快之感。伤口一跳一跳地痛。
“刚才宫下来电话了,气焰嚣张得很哩。说什么‘为何不给保险金?现在就过来讨个说法’之类的话。他住得近,大概过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就到。因为内务次长今天去了绫部,你重伤初愈,不知能否和我一起见他?”’
“明白了。”
身经百战的葛西一脸严峻,即使在处理菰田幸子的事件时也难见到他这样的表情。
人寿保险是什么?回到座位的若槻问自己。
日本良好的治安环境和喜欢储蓄的国民性,使日本的投保率达世界第一。靠平均寿命的延长和日本经济的顺利发展,各人寿保险公司曾庆幸生逢其时。但是,这个美梦正在逝去。
因为现在日本也面临着目前美国社会正日益严重的道德沦丧的危机。轻视精神价值、金钱至上的思潮、思考能力和想像力衰退、对社会的弱者欠缺关怀,其前兆已在保险的领域开始显现。甚至有一半伤害保险的申领属欺诈行为的说法。波及到人寿保险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一来,福利保障的成本将上升得没谱,最终还是转嫁到全体国民身上。
这仅仅是世纪末、过渡期的现象吗?还是社会整体驶向无可挽回的悲惨结局的标志呢?
起因于人类的精神危险一一“道德冒险”,曾被认为会随着社会进步而减少,可是现实正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其原因在于金石和一部分社会生物学家所攻击的福利制度吗?
若槻并不认为,日本现在的福利制度特别关照弱者。
或者,这一切都是由于农药、食品添加剂、二恶英、电磁波等环境污染,综合性地侵害了人类存在的根基——遗传因子所造成的吗?
金石曾在若槻面前描绘过凄凉的未来图景。
因为犯人太多,监狱人满为患。刑事法庭办案时间拖得太长而完全失去作用。在城市里,夜间外出已不可能。住宅区贫民窟化。公共设施因恶意破坏得太严重而不能使用。
由于真正的高龄化社会到来和犯罪案件激增,政府的财政支出直线上升。加上逃税严重和寄生虫般的官僚们的浪费,国家财政将会出现赤字。不,现在可能已经出现赤字了。于是,在失去秩序的阴暗的社会中,精神变态者横行。
以金石的看法,精神变态者才是最适应新时代的进化了的种族。于是,我们的社会便被他们搞得分崩离析了。这是金石的预言。
那是病态的悲观主义者心中产生的幻影吗?
谁能断言,那间充满尸臭的黑屋,不是我们这个社会即将迈向的明天的景象?
阿惠坚信没有天生的罪犯,恶劣的环境和幼儿期所受的精神创伤,才是产生犯罪的根源,给人贴标签是错的。
若槻决心相信阿惠。
所谓人寿保险,是以统计思维为父、相互扶助的思想为母的产物,是一种目的在于减少人生风险的体系。
并非给人的脑袋标价悬赏。
大约二十分钟后,电梯发出了呻吟声。
“来了。”若槻直觉地感到了,他的身体在发抖。来的可能是菰田幸子的同类。
从前看过的科普电影的一幕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那是外国制作的以蚂蚁为主题的纪录片。
画面上,无数蚂蚁在树枝上疯狂奔走。似乎是居住在树洞的蚁种。它们进入巢穴,拼命搬运着卵、幼虫和蛹。仿佛大难临头。
下一个画面显示了灾难的根源:形似反转了的橡皮舟的奇特的蠕虫。
那是被称为“阿利诺斯蚬”的蚬蝶幼虫。蚬蝶的同类不少与蚂蚁有共生关系,只有这一种会袭击树上的蚁穴,吃尽其卵、幼虫和蛹。
这种蠕虫在树枝上以缓慢的速度接近蚁穴时,守卫蚁穴的蚁群便拼死进攻。然而,蠕虫远比蚂蚁大,皮肤厚得几乎完全不会受伤。即使攻其肢体,也因它有着橡皮舟样的凸起而使蚂蚁无处下口。
这种对蚂蚁可谓致命的生物,大而长的躯体波动起伏着,用无数只脚紧紧抓住树枝,以虽缓慢却扎扎实实的步伐迈向蚁穴。
蚁群以密集的队形在蠕虫前拉起最后一条防线,但对方全然不顾,直冲过来。蚁墙被撞开,蚂蚁四散坠下。
胜负昭然。连减缓蠕虫前进的速度也做不到。无论剩下的蚂蚁如何奔忙,都不能搬完所有的卵、幼虫和蛹。
不久,捕食的蠕虫到达蚁洞。它悠然探头人内,蠢动着拱入上半身。然后运用奇特的口器,贪婪地大嚼起蚂蚁们未及搬走的幼虫和蛹……
电梯停住,门打开。
从里面出来个高个子男人。超过一米九吧。
葛西脸色苍白地站起来,若槻跟随他行动。
男人低一下头,打开玻璃门,进入支社。目光异常锐利。他傲慢地仰着鼓腮的宽脸,睥睨着总务室。窗口的女文员仿佛都上了麻药似的动弹不得口
和男人视线相遇的瞬间,若槻血压蹿升,心脏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真正的噩梦说不定这才开始呢,若槻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