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思黎纳独自驾驶屋船在繁星下前进。
如果是平常,现在早就是在浅滩下锚睡觉的时间了吧。不过,思黎纳一边专心凝视在星月光亮下,漆黑沉在海上的那些小无人岛的轮廓,一边操纵屋船。因为心里着急,也无心找个停泊处休息。
海上没有眼睛看得到的道路。为了毫不犹豫前往想去的目的地,就只能以星座与太阳的方位,还有位在航路上的岛屿形状为线索前进。
如同陆地上有道路,海上也有所谓的洋流这种“道路”。只不过,这条路前进的方向是固定的。如果顺着洋流,船就会前进得非常快速,但如果想要逆着洋流前进,即使好几名成年男子死命划船,也不能够轻易前进。
洋流要往何方,要如何流动?往哪里去可以避开哪股洋流,要顺着哪股洋流前进才对?海上的地图或许远比陆上的地图来得复杂。
思黎纳当然很了解这一点,不过以前父亲总是陪在身边。现在,她却得靠自己一个人寻找航路。应该不会遗漏航路的线索吧,应该不会落得失败的田地吧。思黎纳心想着,紧张到肌肤都火辣辣地发痛起来。
而且,他不能像平常那样悠闲行船。必须选择一条可以最快抵达京城的海路——海流与风的道路来前进才行。屋船虽然速度比大船慢,不过可以穿过大船通不过的浅滩。应该可以找出一条大船想不到的捷径才是。
思黎纳逆着在短短的两天之前,跟父亲他们一同经过的航路前进。
值得庆幸的是,顺风的情况跟几天之前一样,风朝着那寒暖洋流交会处吹。只要能一直掌握住这风势,说不定一个晚上就可以赶上原先要花两天前进的距离。
宛如洒满银沙般的星空……
只有小船的破浪声,以及风吹着船帆哗啦啦响的声音,在无尽的天空与深色的大海之间逐渐通过。夜晚过了一半的时候,紧张感已经静静纾解了。
广阔得几乎要让人眩晕的夜晚笼罩着思黎纳。在满天星斗之下驾驶一叶小船前进,使人有种自己越缩越小,越缩越小,逐渐溶化在梦里的感觉。
说不定,真的在某处已经滑进梦中了。
思黎纳看到深色的大海轻快地变成清透的琉璃色。
一回神过来,那琉璃色的水覆盖了思黎纳全身,抬头一看,水面在高过船帆很多的地方延伸成片。思黎纳不觉得可怕,在这水中也没有呼吸困难。
小小的屋船,逐渐沉入清澈琉璃色的水中。
推动船帆前进的不是风,而是琉璃色的水流。
——这片不可思议的大海的洋流,就是风吧。
思黎纳模糊地这么想。不知道是梦还是真,思黎纳直到夜晚天空转白之前,都在琉璃色的海中有如滑行般地前进。
那样前进了多久呢?突然,思黎纳觉得隐约听到了什么,定睛往海底看去。然后,吃惊得倒吸一口气。
琉璃色的水底,在很深的地方,摇曳着多达几千万点的灯火色小光点。
看起来像是灯火敏捷地拉着条光尾在到处游泳。每当这些光点像脉动般绽放光芒的时候,就会回荡起像是千万个铃在响的纤细声音。铃铛声缓缓加强,然后又平顺地转小,仿佛一阵阵打来又退去的海浪摇晃着思黎纳。
然后,清透的歌声顺着那像是铃铛声的回荡涌上来。
思黎纳的肌肤一下子就吓得起鸡皮疙瘩。
(以前……我听过这首歌。)
这记忆,伴随着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
千万不能听这首歌——记忆中某个人这么说道,然后温暖的双手捂住思黎纳德耳朵……
那个时候,在琉璃色的水里面,开始看得到染上黎明的红黑色的海面,海鸟四处发出尖锐的叫声,同时陆续飞入水中。
察觉到远方的点点黑点原来是拉夏洛的屋船的一瞬间,覆盖四周的琉璃色的水就逐渐消失,思黎纳闻到了就要天亮的大海味道。跟平常截然不同的黎明之海,在眼前延伸开来。
六艘屋船已经聚集在洋流交会处。还有些微暗的天色中,他们正朝着海中撒下某种东西。接着,摩擦他们的屋船船舷的海浪,突然开始散发出一闪一闪带着绿色的蓝色光芒,沿着船所兴起的波浪线条,蓝绿色的光迅速地边打转边流动,然后消失。
(……是夜光沙虫。)
思黎纳在心中低语道。以前,她曾经在比卡鲁秀岛更南方的卡纳克群岛,看过有人利用这种虫子进行夜钓。夜光沙虫是在卡纳克群岛的海边大量有如沙子的虫,退潮的时候会睡在沙子里,不过一满潮就会漂浮在海上闪闪发光。
夜晚时,在漂浮着这种虫子的海中游泳,不管是人还是鱼,轮廓都会散发出美丽且带绿色的蓝色光芒。卡纳克的渔夫们,有时会用这种虫判读夜晚的海流,有时会用来钓会趋光的鱼。那几位拉夏洛,应该是从卡纳克群岛来的人吧。
跟四天前相比,海鸟也少了,本来在海中像是涌出来的大量贾垢也几乎看不到影子。他们大概是想利用夜光沙虫判读洋流方向,寻找贾垢往哪里去了吧。
思黎纳心想,必须通知他们他们达路休船的事情。要是他们也碰到跟自己一样的惨事,那就太可怜了。
思黎纳一靠近,拉夏洛们就一脸诧异,透过微暗的空间,盯着这独自操纵屋船过来的女孩。
“……阿悠夏·斯(这风真是顺呀)。”
思黎纳喊完拉夏洛的招呼之后,听到零星回以同样招呼的声音。
“请问南·亚鲁喀‘伙伴的首领’是哪位?”
虽然胸口紧张到难受,但思黎纳仍旧丹田使力这么说道。拉夏洛们尽管面面相觑,但一会儿过后,一艘屋船上的老人还是主动挥手,表示自己就是南·亚鲁喀。思黎纳把船往那边驶去,靠近到可以清楚看到长相好好对话的距离。随着她行船过去,其他的船也靠了过来,围住思黎纳与南·亚鲁喀的船。
南·亚鲁喀远远看是个老人,其实只是个发色斑白,四十五、六岁的男人。
“我是出生在卡鲁秀岛的拉夏洛,我叫思黎纳。”
说完,男人点点头,生硬地说道:
“我是达拓。”
“抱歉打扰你们捕鱼。不过,我认为贾垢的集团已经不在这里了。”
思黎纳一说,达拓立刻用力挑了挑浓眉。
“你怎么知道?”
思黎纳润润口,开始依序说起。四天前,这里曾有过大群的贾垢,还有贾垢顺着莎拉罗洋流往西南游去。
听着听着,达拓脸上的警戒神色逐渐消失,不过依然留有对思黎纳独自一人感到讶异的表情。
思黎纳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始说明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人。
拉夏洛之间传出吵杂声。
“你说的是真的吗?连这种地方达路休帝国军都要派侦察船来?”
达拓的声音,重叠在其他男人担心的吵杂声上。
“是真的。侦察船昨天中午离开拉斯岛海面的无人岛,正往西北和东北前进。所以,千万不可以往这几个方向去。如果碰到他们,说不定会丢掉性命。”
思黎纳的脑海中,逼真地重现出划破天际宛如死之雨灌注而来的飞箭声,与伯父他们的惨叫声。拉夕的哭声,父亲的声音和刺中他肩膀的箭……
身体开始发抖,思黎纳紧抓住船舷蹲了下去。
“……你还好吧?喂!”
虽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但思黎纳无法回应。头上感觉到一阵冷,伴随着“叽——”的声音,眼前变得一片黑暗。
思黎纳回身过来时,有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正在抚摸着她的背。
“可怜的孩子……遭遇这么惨。你低着头一下喔,马上就会舒服了。”
不停潜入海中的人才有的独特沙哑声,以及暖和的手掌,替思黎纳的身体带来温暖。睁开双眼,周围天旋地转,过了一会儿才终于静下来。
不只是上船来替她抚摸背部的女子,她还看到有好几个人停靠屋船,一连担心地看着她。思黎纳拼命忍不住差点落下的泪水。现在要是哭了,就会停不下来。会像个婴儿一样,缠着这些人不走了。
“真是苦了你了,你来通知我们我们真是太好了。要你没来,我们大概也会碰到同样的惨事——你无需再担心了,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吧。我们在卡纳克群岛一带生活,距离卡鲁秀岛也没有多远。等哪天靠近你的南‘伙伴’所在的岛,你再回去那边就好了。”
抚摸着她背部的女人的这份温柔,渗入心底。思黎纳抬头看着太阳晒得黝黑,满脸皱纹的女人的脸,由衷说了句“谢谢您”。
“……可是,我不能到卡纳克群岛去。”
女人眨了眨眼,看着思黎纳。
“为什么?”
“我要去京城,去通知达路休帝国要攻打过来的消息。”
拉夏洛们像是突然大吃一惊似的陷入沉默。
“别说傻话了。”
南·亚鲁喀“伙伴的首领”达拓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屑地说。
“像你这种小女孩,想要插手关国家之间的纷争?你就去试试看吧。你会像夹在船与船之间的甲葛(船虫)遭到压烂那样,下场就是遭人杀害。我想就算是你的父母亲,也会跟我说一样的话。”
达拓好言相劝:
“现在,你应该也可以认真思考了吧。可是,你要冷静下来,好好听清楚了。我要代替你的父亲,教导你所谓的拉夏洛的智慧。
桑可尔也好,达路休也好,全部都跟我们无关。不管哪里的哪个人当了王,也不用知道。拉夏洛就是这样。
真正就像是暴风雨。直到暴风雨要来,要怎么办?但案很简单,就是逃到暴风雨不会去的地方。我们是拉夏洛,不是达喀·朵鲁拉‘岛上居民’。靠着一艘屋船,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在哪里都能活下去。海洋很辽阔。那些家伙八成是打算在海上拉出一条路线,但是跟我们无关。”
这是带有浓厚拉夏洛风格的一番话。如同达拓所言,父亲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吧。就算是思黎纳,如果做得到,她也想就这样和达拓他们一同逃走。
达拓以些许柔和的口吻说道:
“你告诉我们一个很好的消息,非常谢谢你,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虽然刚刚雅洛说过了,我还是在此邀请你加入我们。”
思黎纳抬头看着达拓……缓缓摇头。
“可是,要是我不遵守承诺,我父亲他们说不定会受到虐待。”
思黎纳断断续续地说明理由后,达拓皱起眉头。
“你说的那个叫做朵果尔的人也真过分。居然逼你这种小女孩答应那么困难的事情。那种承诺,做不到也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那个人,也不认为你真的会成功啦。你就逃走吧。他应该不会因为你失败了,就虐待你父亲的。”
思黎纳心想:也许是这样吧。但是,她无意逃走。
“谢谢您的这番话。可是,我想还是只能去看看了。”
达拓叹了一口气。
“这样呀。那就没办法了,祝你好运。”
好像是名叫雅罗的中年女子,一边站起来一边又邀请了一次:
“我说呀,你就来加入我们嘛。”
不过,思黎纳微笑着摇头。
雅罗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屋船去了。他们的船开始离开之时,思黎纳突然想起了某件事情,大叫:
“雅罗夫人!”
雅罗回头看她。
“可以卖我一点夜光沙虫吗?”
雅罗跟丈夫商量此时,不久后,她分了一小壶的夜光沙虫给思黎纳,坚持不收钱。
“夜光沙虫只要一小撮就很亮了。你要先估好分量再用喔。”
思黎纳道谢后,收下装有看起来就只是普通沙子的夜光沙虫的壶。如果今晚也像昨晚睡不着的话,那就来试试看用这夜光沙虫夜钓吧。
“你路上要小心喔……如果改变主意,就会来找我们。卡纳克的南‘伙伴’,永远都会敞开双臂欢迎你的。”
胸口揪得发疼。思黎纳对雅罗深深鞠躬。
他们的屋船扬起帆,不一会儿,便轻快地卷起浪花离开了。
在晨光白亮波动的海上,思黎纳又恢复了独自一人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比昨天更严重的寂寞浸染全身,疲倦突然袭来。这才想起,昨晚几乎都没睡。
(……不过,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是不是边睡边操帆呀。)
快要中午的时候,思黎纳在一座小无人岛的浅滩下锚。把代替遮阳布的船帆罩住船,钻到下面去,一下子立刻就睡着了。
梦中,应该已经去世的母亲出现了。虽然屡次对思黎纳说了些什么,不过雨声太大,怎么也听不见母亲的声音。
一大喊“我听不到呀”,母亲就伸出双手放在思黎纳的耳朵上……
醒来时,一时片刻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因为,真的传来剧烈的雨声。仿佛是在拉紧的皮革上撒豆子,声音大得要命。
稍微把船帆举高一点看看外面的情况,思黎纳吓了一跳。太阳已经下山了,没有太阳的黄昏天空中,偶尔瞬间亮起的闪电。思黎纳慌张地拿出所有的桶子去接雨水。这么一来,应该暂时就不用烦恼饮水了。
等待蕴藏大量雨水的积雨云过去,思黎纳再起锚。
“……先顺着诺古拉洋流到多诺鲁岛,然后再……”
一边喃喃自语,思黎纳一边操纵屋船。他打算先回到从卡鲁秀岛到这里的时候,父亲所使用的海路,然后不往卡鲁秀岛,而是朝北方前进。用上自己全部的知识,思黎纳思考着能够最快抵达京城的海路。光是思考,就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
决定要稍微奢侈一下,大口吃下加蜂蜜的烤饼,粘稠蜂蜜在口中散开,唇齿留香。残留在脑中的疲惫也迅速消失无踪。但是,唯有梦的余韵依然纠缠不放。碰到母亲温暖双手的触感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记忆里。
船帆鼓满风,先用手掌感受到风的力量——接着以全身感受。船开始慢慢提升速度。思黎纳感受到自己顺利让船搭上了诺古拉洋流。
然后好一段时间,持续着连个岛影都看不到的大海之旅。漫长的孤独旅程。摇曳着头发的风,有股外海的粗暴味道。在村庄旁边的峡湾飘荡的风,里头混了些微的炊烟味或烤鱼的香味,但这股风并没有人的气息。炊烟的味道让人迷恋,想要跟谁说说话。过度的寂寞中,思黎纳把膝盖压向胸口,用单手紧紧抱住,一边啜泣一边操帆前进。
到底过了多久呢。思黎纳感觉到在风中听见了吵杂声,便竖起耳朵专心听。那是像祭典的夜晚,听起来远远的吵杂声。肩膀靠着船舷,观察大海的思黎纳,吃惊地倒吸一口气。
海底有一大片花田。深深的海中,重叠着奇妙琉璃色的清澈海水中可以看到,在这块琉璃的底部,视线所及尽是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摇曳着的淡桃色光芒的景色。洋溢深蓝色的海藻长出散发桃色光芒的花蕾,轻轻摇曳。
歌声从花蕾的影子处回荡过来。每当到处都是歌声回荡时,桃色花蕾就像是受到瘙痒般地摇晃,偶尔,会看到突然有像金色粉末的东西在海中飞舞,打转后穿透海面慢慢升上天空去。
唧唧唧、唧唧唧。听到像是许多小鸟在叫的声音。
每当金色粉末飞舞,银色背部发光的成群小鱼,就会冲进那金色的雾气之中。金色粉末应该是小鱼们的最爱吧。鸟转般的声音,知道那群小鱼正在冲刺,让思黎纳大吃一惊。发出声音的不只有小鱼而已。摇曳着的海藻,桃色的花蕾,琉璃色海中的所有物体,都在各自歌唱着。
一回神,思黎纳就如同昨夜,整个人遭琉璃色的海吞入。
昨晚看起来相当遥远的那灯火色光芒,从海藻的阴影处涌了上来。好几条敏捷拉着条光尾巴舞动的灯火色光芒逐渐靠近。那明亮近在身边摇曳,一晃就掠过身体,快速远离。她尝试用双眼去追那温柔抚过脸颊的光,发现到那灯火是有着如鱼外型般的人类目光。类似水草的头发摇曳着,没有眼皮的眼睛看了思黎纳一眼后逐渐远去,像鱼一般的人们……
每当他们飞舞,就会响起快乐的歌声,摇动着思黎纳的身体。寂寞如泡沫般消失,缓缓渗入的温暖在胸口逐渐蔓延。
思黎纳开始配合着他们的歌声晃动身体哼唱。脑中愉快地陶醉着,只是让那如起泡沫般的快乐歌声充满全身。
如果这个时候,没有看见海底桃色花蕾的影子下唱歌的少女,思黎纳应该会就这样让奇妙的大海吞噬灵魂吧。
看到快乐唱着歌的少女长相的瞬间,一阵冰冷在思黎纳的心中流窜。
“耶霞娜!”
思黎纳不由得大叫。
“耶霞娜!耶霞娜!”
思黎纳的声音变成了发白光的泡沫,往琉璃色水的深处沉降下去,抚过一心一意在唱歌的少女头发。少女惊讶地缓缓抬起双眼……看着思黎纳。
少女的眼中虽然隐约浮现光芒,但那光只要出现一点点,就会受到如鱼的水之民的歌声吸引,瞬间转淡。
思黎纳死命地不停喊着名字,希望不要让那双眼睛中的光芒消失——她现在清楚想起来了。以前,她听过这首歌。大概十六岁的时候吧,航行在夜晚的大海时,她确实听到这首歌从大海之中传出。
那个时候,母亲温暖的手快速捂住她的耳朵。
“你听得到是吗?不能听喔。那是纳由古尔·来塔的诱惑之歌。要是受到那歌声吸引,你的灵魂就会遭到抽离,在海底永远不停唱歌……”
这回忆一苏醒,思黎纳的眼睛就恢复成看得见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的状态。深色的大海,在琉璃色的海中延伸出去。思黎纳的屋船,正浮在那片暗色的大海上。
像是要维系住自己一般地紧握住船舷,思黎纳用尽全身力气呐喊:
“耶霞娜!我是思黎纳!你认得我吗?你母亲在等你!快醒醒!”
船缓缓离开耶霞娜所在的开满花的原野。耶霞娜抬头露出皱眉的表情。思黎纳想要消除纳由古尔·来塔之歌,拼命不停大叫着。
“耶霞娜!耶霞娜!过来这里!待在那边你会死的!”
耶霞娜的眼中,再度有某种东西在动,不久后明确地看着思黎纳。
耶霞娜的嘴巴,看起来像是在说“思、黎、纳”的样子。接着,耶霞娜的额头生出了白光,转眼间思黎纳就开始看到一条发出白光的线。
耶霞娜和思黎纳全都无从得知,那是连接着耶霞娜的灵魂与身体的生命之线。
耶霞娜如同受到那条线的牵引,踢了踢琉璃色的水后往上飞去……
2)恐怖鱼叉
仪式第四天的早餐,宴请地点是宝物馆的大厅。目的是借着国王与卡尔南王子对宾客们说名布满一整面墙壁的宝物由来,告诉大家王室的历史。
明明还不到中午,已经热到闷了。宝物馆内当然没有半扇窗子,即使墙边排满了仆人用大扇子扇风,也只像是在搅拌温热的空气而已。
即使如此,正因为是靠海运兴盛起来的桑可尔王室的珍藏宝物,所以有很多稀奇的东西,宾客们忍耐酷热,一边小声彼此交谈一边欣赏宝物。
比美丽宝石更加吸引客人们目光的,是各式各样的鱼叉。排列在墙上的一大排鱼叉,有的是用宝石装饰的豪华鱼叉,也有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连握把的部分都有如棘般的尖锐倒勾鱼叉。
“虽然是粗糙的宝物,不过这些鱼叉正是能够诉说敝王室真正历史的东西。因为就像各位知道的,我们伟大的祖先说起来真的是非常勇猛的……海盗。”
桑可尔王面带笑容这么一说,客人之间也跟着哄然大笑。
恰克慕一边笑,一边看了伫立在国王旁边的塔鲁桑王子一眼。塔鲁桑王子的脸上毫无笑容。不仅如此,还一副像是在忍耐什么的样子,眉头深锁。
模样跟昨晚天差地远的塔鲁桑,让恰克慕相当担心。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恰克慕非常在意站在大厅正中间,蒙着双眼的女孩的“视线”。尽管眼睛蒙住了,理论上是看不见的,可是感觉好像一直在盯着人看。昨晚注意力受纳由古之水的味道吸引,今天早晨则是特别在意蒙眼布另一边投射过来的视线。
塔鲁桑难以处理这种作呕的感觉。闷热、父王的声音、兄长的声音,全都听着刺耳。或许早点离开这里,去游个泳的话心情会好很多。父亲应该会没完没了说明所有的宝物吧。可恶,拜托快点结束呀……
嗡嗡如蜂鸣般的声音,从今天早晨开始就一直听得见。焦躁的感觉,眼看就要爆发出来,塔鲁桑死命地压抑自己。
一位客人指着大厅另一侧的墙壁。
“这些全部都是实际使用过的,意思就是那把大鱼叉也曾经真的拿来用吗?”
客人们回过头去看,不禁发出“天呀”的声音。那把靠墙立着的鱼叉,明明是铁制的,高度却跟个成年人身高差不多,而且粗得像是小孩子的手臂。
“当然,当然。”
桑可尔王豪爽地说道。
“请大家仔细听我说。那是在桑可尔王室的历史中,最以刚勇为傲的撒大尔王子的鱼叉。据说人称‘恐怖鱼叉’,只要使用那个,就能轻易在船舷开个大洞。”
虽然客人们优雅地点头,但桑可尔王感受到他们的怀疑,面露微笑。
“大家怀疑我说的话吗?这也很正常。光是要把那鱼叉拿来,普通的男人就不可能办到了。要是想投掷出去,肩膀大概会脱臼吧。不管是拿法还是投掷法,都是有窍门的……塔鲁桑。”
突然被叫到名字,塔鲁桑赶紧抬起脸。
“请各位好好欣赏,桑可尔式的鱼叉攻击招式。”
客人大为骚动。再怎么说,塔鲁桑王子才只有十四岁。大家实在不认为他拿得动那把鱼叉。
听着客人的吵杂声,塔鲁桑的胸口烧起怒火。
(……一群蠢蛋。你们认为我拿不动那把鱼叉吗?)
塔鲁桑没行礼就离席,快步朝着鱼叉走去。
站在恰克慕身边看着这一幕的萨尔娜,脸上笼罩着阴霾。塔鲁桑虽然面无表情,不过萨尔娜知道他正为了某事非常愤怒,而且强加压抑着。萨尔娜心想:弟弟到底怎么了,但是在这个时候,也只是感觉到些许不安而已。
塔鲁桑随意地用单手抓住理论上应当要用双手拿的“恐怖鱼叉”。鱼叉比预期的重多了,人差点就要倒下去,赶忙用全身抵住。
这个时候,背后似乎传来了失笑声。实际上,根本没有半个人在笑,然而塔鲁桑的双耳就是清除听见了兄长卡尔南王子失笑的声音。
这一瞬间,全身的血气猛然直冲到塔鲁桑的脑中。气愤的怒火一口气冲上脑部,惊人的强烈愤怒让眼前变得一片空白。
塔鲁桑再次用双手抓住“恐怖鱼叉”,然后扛在肩上,一转身,伴随着骚动声弯曲身体后……竟然朝着兄长刺出鱼叉!
还无人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之际,重要的鱼叉就发出怒吼穿过大厅飞出去,划破卡尔南王子的左肩,深深刺入墙壁。
卡尔南王子飞溅的鲜血,喷上桑可尔王的脸颊,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国王与客人都像冻结一般,眼睁睁看着卡尔南王子昏迷倒地。
接下来的一瞬间,众人像捅了蜂窝一样乱成一团。在这阵慌乱中,仿佛时间静止般动也不动的,就只有因为投掷出重要鱼叉而右肩受伤倒在地上的塔鲁桑王子,以及伫立于大厅中央的“纳由古尔·来塔之眼”。
*
“……卡尔南王子的伤势如何?”
恰克慕询问现身于午餐接待的萨尔娜。虽然萨尔娜想要保持平静,但对恰克慕来说,这份努力使人感到可怜。
“非常抱歉让您担心了……托您的福,似乎是没有生命危险了……不过,还没完全恢复……”
嘴唇颤抖着,但萨尔娜还是咬紧牙关压下来。
“桑可尔王室应该也有很多名医,不过方便的话,我想请修格来帮忙。因为观星博士也拥有非常优秀的医术。”
恰克慕一说完,萨尔娜就抬头看向站在恰克慕身边的高个子青年。看起来有双非常能干眼睛的那位青年,轻轻弯腰行礼。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等到午餐结束……”
萨尔娜这么说的时候,夏格拉姆笛响起,桑可尔王现身了。吵闹的人们全都静了下来望着国王,国王对客人们深深鞠躬。
“各位贵宾,首先我要由衷向各位表示歉意。承蒙各位大老远光临,却碰到这样的事情,我真的非常抱歉。”
国王的声音虽没了平日那般带笑的感觉,但还算镇静。
“所幸,卡尔南性命无碍,也没有失去手臂。”
到处都听得到“太好了”这样的话。国王再度低头鞠躬。
“感谢各位的关心……只是,我想大家也明白,目前的情况要举办‘新王登基大典’充满了困难。”
别说新王登基了,万一伤势突然恶化,桑可尔王室甚至有可能会失去下任的国王。不仅如此,要是真的变成那样,犯下杀兄大罪的塔鲁桑王子,也铁定会遭到处死,桑可尔王室就会失去所有可以成为新王的儿子。
现在,堂堂站着道歉赔罪的国王,内心深处必定处于失意深渊。然而,国王不愧是国王,在丝毫没有显露内心情绪的情况下,道歉让客人白跑一趟,同时馈赠十分昂贵的珊瑚给每位宾客,当作是桑可尔王室赔罪的心意。
虽然国王说“请尽情放松再多留个几天吧”,不过典礼都取消了,诸国的国王也不能呆呆赖着不走。只是,桑可尔王室这天大的事情会有什么结果,白白放过就近取得消息的机会,也不是什么上策。该在何时返国,客人们小声交换意见的声音,即使开始午餐了也没停过。
“……塔鲁桑王子,现在人在哪里?”
百般犹豫之后,恰克慕小声地问道。萨尔娜声音平静地回答:
“现在他在治疗室。因为他的右肩受伤了,所以在接受治疗……等到一处理完毕,应该就会立刻移送到岩牢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难以置信。”
恰克慕忍不住口吻强烈地说。
“塔鲁桑王子确实是个血气方刚的人,可是,我总觉得,他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真的非常不对劲……一定,有什么问题。”
萨尔娜望着恰克慕。她的脸颊稍微恢复了血色,眼中也出现感情。
“谢谢您。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应当是不想让任何人听见,萨尔娜压低了声音。
“就像是先前对恰克慕太子殿下那么乱七八糟,他呀,确实是幼稚到火气一来就会做蠢事的人。可是……不管怎么样,也不可能无端做出拿鱼叉掷向兄长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仿佛压抑不住,萨尔娜继续说着。
“做出那种事情,实在太奇怪了。今天从早晨开始,我就一直注意到塔鲁桑老是心不在焉。”
“这一点我也察觉到了。因为跟昨晚真的差太多,我还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
萨尔娜的眼睛突然绽放光芒。
“真的吗?太好了。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他怪怪的。”
然而,眼中的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可是……不论有什么理由,他对兄长投掷鱼叉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萨尔娜其实很想放声大哭。一想到等待着弟弟的命运,身体就痛苦得快要裂开。但是,她不能当众露出这副脆弱的模样。
恰克慕很想伸手安抚微微颤抖的萨尔娜。但这也一样,是不能当众做的事情。
卡尔南王子的治疗持续到深夜。“恐怖鱼叉”擦过卡尔南王子左肩的骨头,深深划开肌肉,强烈撞击与剧痛让王子失去意识。然而,庆幸的是鱼叉偏离大血管,总算是想办法保住一命。
修格受恰克慕太子之命,午餐过后一直都在协助卡尔南王子的治疗。由于桑可尔的医术进步,对修格来说这也是兴趣盎然的事,漫长的时间眨眼就过了。只是,药物种类的多样化,桑可尔仍逊于新悠果王国。修格提供的缓痛药草所起的迅速效果,让桑可尔的医师们都大吃一惊。
进行拼命治疗的房间的四个角落,有祭祀“海之母”的圣堂祭司们不停低声咏唱。特别是到了退潮的时刻,祭司们就会拉高声音,希望大海不要引走王子的灵魂,持续努力不懈。
卡尔南王子的伤势稳定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深夜很久了。一边接受桑可尔医师们的道谢,修格一边离开了治疗室。
跟着仆人的带领走到走廊,打算回宾客住宿的馆舍时,听到前方的房间传出人的痛苦呻吟声。仆人吓了一跳,身体发抖。
“那个房间是?”
修格用桑可尔语询问,仆人马上紧皱眉头抬头看着修格。
“是塔鲁桑王子所在的治疗室。”
(对哦,原来如此。用那种掷法掷出那么重的鱼叉,肩膀当然会受伤。即使如此,到现在都还没止痛吗?就算是怎么样的重大罪犯,这也太残忍了……)
修格心想,但他无疑继续牵扯桑可尔王室的问题。虽然他很清楚恰克慕太子在担心塔鲁桑王子,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必须不让恰克慕太子涉入其中而加以制止。跟想要杀死即将登基的兄长的王子扯上关系,对恰克慕太子毫无益处。
修格到达塔鲁桑王子病房前面的时候,房门发出“碰”的一声,有个士兵从里面冲出来,然后跑走了。看了看敞开的房门另一边,修格吓了一大跳。四名士兵正紧紧抓住塔鲁桑王子的身体。即使如此,依然制止不了大脑的塔鲁桑,反而让塔鲁桑到处拖着走。冲出去的士兵应该是要去请求支援吧。
塔鲁桑以宛如恶鬼的表情,喷出泡沫,大闹不休。尽管伤势严重的肩膀缠着绷带,但仍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样子。要是他甩开了其中一个士兵,大概就无法压制住了。如果冲出这个房间,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即使是看过很多场面的修格,也不能保持沉默看着这一幕。
修格想尝试看看向咒术师特罗凯所学习的,施咒后让发疯的人晕倒而安静下来的咒术。他口中念着咒语,集中精神,将逐渐充满的力量集中在右手掌。然后,靠近那些士兵,一边假装要帮忙,一边装成是不小心碰到的样子,将右手按在塔鲁桑的额头上。
那一瞬间,塔鲁桑就像是断线的傀儡,当场倒了下去。但是修格的右手也感受到意料之外的剧痛,让他不由得往后跳。伴随着像是肉眼看不到的刺贯穿手掌的疼痛,感觉鼻腔深处也闻到某种像是东西烧焦的恶臭。
修格赶紧念咒,防止那股恶臭沾染到自己的灵魂。
(……感觉好像是拓卢尬的根烧焦的味道!)
修格一脸愕然望着塔鲁桑。这个味道,他曾经闻过一次而已。特罗凯大师告诉他,说这是遭施咒者的灵魂所散发出来的味道。
有时候会出现有心的坏咒术师收钱诅咒人的事情。据说那种时候,就会烧焦拓卢尬的根用以施咒。遭到施咒的对象,会受到咒术师随心所欲的控制,要是放着不管,不久后就会失去理智,像野兽般地发疯。
(错不了……塔鲁桑王子是受人诅咒了。)
修格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到昨天为止王子都十分正常,到底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施咒在王子身上的?
士兵们一边擦汗,一边低头看着倒地的塔鲁桑王子,一脸“发生什么事了?”的表情看着修格。修格表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歪头动作,用桑可尔语说道:
“殿下应该是情绪太激动,所以才昏过去的吧。总之,我们把他搬到床上去吧。”
刚刚跑出去的士兵,大概很快就会带其他士兵回来了。现在到底该怎么做?修格头昏眼花地努力思考。即使塔鲁桑王子受到诅咒,他也不应该跟桑可尔王室内部的阴谋扯上关系。应当趁着士兵手忙脚乱的时候赶紧走人。
可是,拓卢尬的根用于施咒这件事,已经梗在心里了。
特罗凯大师教他这个咒术的时候,曾经说过:
“使用拓卢尬的根施咒,本来并不是我们的咒术里面的技术。我听说是你们悠果人渡海过来那佑洛半岛的时候所带来的。”
听到这话,修格还笑了。
“哎呀,真没想到是这样……我们悠果人,根本就不懂什么咒术呀。悠果人的技术,是我所学的‘天道’,不是咒术。这传闻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接着,特罗凯大师以平常所没有的严肃表情摇头。
“不是这样。也许是你们已经忘记了。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你们悠果人从南方大陆渡海到这块大地的时候,里面确实有咒术师在。只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们跟我们亚库族的咒术师混在一起,逐渐从公开的舞台消失了。”
(……使用拓卢尬的根施咒的方法,在桑可尔也有吗?)
如果,那真的是悠果的技术,那到底是谁用什么方法施咒的?这座王宫里,此刻,一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修格感受到有如看到毒蛇从床下爬出的忧虑。虽然阴谋的矛头明显是对着桑可尔王室,即使如此,却也不能就放心下来。只要存在企图进行借诅咒别人而操纵人的阴谋的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称不上安全无虞。因为不知道继塔鲁桑之后,主谋者会操纵哪个人,筹划什么阴谋。然而,倘若让桑可尔那边知道了,则又必须要避免遭到奇怪的误解。修格靠近床铺,假装要看塔鲁桑的伤势,双手放在塔鲁桑浮现满满汗珠的额头上方极为接近的位置。
修格一面回想起特罗凯大师教导的技术,一面努力寻找“咒根”。因为特罗凯大师曾说,为了施咒控制人,必须有个能传达咒术师命令,将诅咒深根植入身体的东西。
在士兵们开始起疑之前,得想办法找出“咒根”才行。修格迅速将手从塔鲁桑的肩膀移动到胸口。随着手移动到腹部,拓卢尬根的烧焦味很快变得越来越强烈。
修格突然睁大双眼——视线凝视的前方,有个小小的贝壳戒指。勒进塔鲁桑王子粗厚小指前端的小小戒指。
(……找到了。这就是“咒根”。)
背后变得喧闹。刚刚的士兵带着救兵回来了。趁着旁边的士兵回头看的空档,修格一边口中念咒,一边迅速拔走贝壳戒指——那一瞬间,修格有种仿佛在黑暗中看到某人双眼的感觉。但是连看清的时间都没有,那双眼睛就消失了。同时,贝壳戒指上的咒力也跟着退去。
(那咒术师到刚才为止都一直在看人。利用这个“咒根”……)
想到消失在黑暗另一边的咒术师之眼,修格不禁发抖。那眼神中有一种,看到有人死状凄惨也能当风景观赏的残酷。
修格感觉到自己好像越变越微小且无依无靠。即使向特罗凯学了点入门皮毛,但自己的咒术知识还只是像刚出生没多久的雏鸟一样。应该没办法对付能使用这么高超技术的对手。
*
恰克慕因为寝室另一边的休息室房门打开的微弱声音,从浅眠中醒了过来。看样子,还要一段时间才会黎明,四周一片漆黑。
发现是修格回来了,恰克慕穿上薄外套起身。然后,拉响呼唤修格的铃声。房间的门立刻打开,修格走了进来。
“非常抱歉。我吵醒殿下了吗?”
“没关系。反正我也实在睡不着……帮我点灯好吗?”
修格用火点亮贝灯,他的脸在灯火中浮现出来。即使强装平静,但无法完全隐藏的疲累,还是阻塞在眼睛周围。
“卡尔南王子的伤势稳定下来了。只要状况持续稳定,我想应当不会有生命危险。”
“是吗?真是辛苦你了。详情我稍候再听你说就好,你退下吧,回去睡一下也好。”
“谢谢殿下。”
虽然行礼了,但修格却无意退出房间。
察觉到修格眼中浮现的不安神色,恰克慕马上皱起眉头。
“……修格,发生什么事了?”
修格望着恰克慕好一会儿,不久,眨了眨眼。
“殿下……塔鲁桑王子遭人施咒了。”
“你说什么?施咒?”
修格依序将塔鲁桑王子遭到施加的诅咒,以及背后可能的意义告诉恰克慕。恰克慕尽管目不转睛看着修格听着说明,但一听完就立刻下床。看着也不叫随从就自己开始脱睡衣的恰克慕,修格目瞪口呆。
“殿下,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我了解你担心诅咒相关的问题,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吧。我由衷对此感到欣慰。”
恰克慕以绽放强烈光芒的双眼凝视修格。
“但是,两位王子都遭人锁定,我不能置之不理。”
“这……可是,拓卢尬的根——”
恰克慕烦躁地打断修格的话。
“我也是考虑过这一点才要去的。如果不知道使用拓卢尬那种东西的咒术是只有悠果才有,还是说桑可尔也有,那么就无从得知真相。与其在这里想东想西的,应当有该做的事情要做才对吧。”
“……殿下,你打算去告诉桑可尔王这件事情吗?”
“没错。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因为,如果桑可尔没有使用拓卢尬的根施展的咒术,说不定就是悠果人借着某些形式牵扯其中。
但是,最重要的是了解事情的真相。难道不是吗?塔鲁桑王子为什么会遭人施咒?要是不查明这一点,我们就无从得知藏身在黑暗中的毒蛇尖牙瞄准的目标是什么,难道不是吗?”
修格制止了滔滔不绝讲话快速的恰克慕。
“殿下,您所说的我都很清楚。可是,关于诅咒的事情,就是因为这样,才像是躲藏在暗处无从抓起的滑溜毒蛇。每个人都没有明白确实的不可疑证据。例如,我是说过这个戒指就是‘咒根’没错。”
修格把放在掌上的贝壳戒指转了转给恰克慕看。
“这样子,现在这看起来就只是个普通的贝壳戒指。所有人会认为毫无疑问的事实,就是塔鲁桑王子对卡尔南王子投掷鱼叉这件事情而已。”
修格望着恰克慕,平静地说:
“桑可尔王室现在正处于严重的困境。如果我们找到了可以推翻王子企图杀死王子这难以动摇的事实的合理说明,敌人一定会急着扑上来的。这样或许就能帮助塔鲁桑王子……可是,殿下。我不知道桑可尔王会不会如殿下所说的一样,会企图找出诅咒的真相。”
恰克慕紧皱眉头。
“为什么?”
“只要能让自己的王室变得毫无问题,身家干干净净,桑可尔王大概可以毫不在乎做出任何肮脏事吧。不论情况变得如何,这是没有调查真相线索的诅咒。正因为如此,对处于绝望深渊中踉跄的他来说,这可是上天恩赐的礼物——他一定会把这当成好运,把罪都推到我们头上的。”
露出闻到不快味道般的皱眉表情,恰克慕从修格脸上移开视线,专注凝视着贝灯。然后,缓缓拉回视线,抬头仰望修格。
“……我明白了。现在就先暂时不告诉国王吧。”
修格松了一口气,放掉全身的力气。不过,立刻又挺直身子。
因为恰克慕走到他身边,用散发着严肃光芒的双眼看着他。
“修格,我只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要你答应我,接下来,当你发觉到什么阴谋的时候,绝对不会因为要保护我就对我隐瞒真相。千万不要让我既然知道阴谋的存在,却只能选择眼睁睁看着有人送死。”
就像是遭人拿把白晃晃的出鞘短刀威胁,修格打了个冷颤。
政治,连人的同情都可以当工具使用。修格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位太子的体内,却有着宛如发亮玉石般的纯洁。恰克慕太子正在对修格提出“要弄干净的理想才能保护住什么吗?”的质问。
“殿下,我向您发誓,我不会隐瞒您。”
最后,修格终于这么回答。
3)操纵者与受操纵者
蹲坐在微暗岩屋中的男人,身体动了一下。突然从为了要保温而卷在身上的一块布的缝隙中探出的一张脸,正是受到卡鲁秀岛看岛人接待过的客人。
他名叫叶多诺伊·拉斯古。虽然假装成商人,其实身份是南方大陆上在长年战乱中逐渐扩展势力的达路休帝国的密使,是个前来和桑可尔王国统治下的群岛看岛人们进行接触的男人。
花了将近两年,让那些看岛人接受有利益的交易,彼此建立了信赖。要避开那些直通桑可尔王室的贤惠妻子的耳目与看岛人建立关系,是不能松懈的工作,光是这样就花了许多时间。
拉斯古的“与北方大陆结盟的桑可尔王国,没指望会有更好地发展了。如果成为无限繁荣的南方达路休帝国的自治领,就可以与比现在更南方的大陆诸国开展通商通路。这样一来,就能够获得比当桑可尔王室后盾拿到的财富来得更多的巨大财富”的说法,说服了那些看岛人。
实际上,桑可尔的人们很清楚南方有多富足,也惧怕其强大的兵力。以前,南方大陆诸国林立,彼此互有敌意,所以不用担心他们会向北方侵略。但是这几年,这股均衡的力量已经瓦解了。
达路休帝国力超诸国强大起来,有如遭到海啸吞噬一般,诸王国开始一个接着一个遭达路休帝国并吞。
特别是接近南方大陆的群岛看岛人们,已经开始惧怕远比桑可尔帝国更强大的达路休帝国的阴影——拉斯古当然也对那些看岛人说“不会以武力征服你们,而是让你们成为自治领”之类的话。
达路休帝国的意图,就是要在不浪费自己无力的情况下并吞桑可尔王国。目的是要从位于南方大陆的达路休帝国进攻北方大陆的时候,可以得到最接近的通道,也就是纵断亚鲁塔希海的航路。只要打倒了统治这条航路上所有岛屿的桑可尔王国,达路休帝国就可以取得一条进攻北方大陆的方便通路。
虽然亚鲁塔希海上的大小岛屿,是打倒桑可尔王室非得先克服的障碍,但要是能够吸收他们,反而能架起一座桥。如果能统治这些岛屿,在一口气攻入位于北方大陆的桑可尔王国的心脏部位,比起从遥远的南方大陆千里迢迢送本国的军船团去打战,这样的效果好得多了。
对达路休帝国来说,天大的幸运是桑可尔王的弟弟由南大将军病逝了。声望崇高的由南,不仅获得王国军的敬重,同时看岛人麾下的士兵们也很尊敬他。他可以说是将松散连接的群岛统整为一的国防关键人物。随着他病逝,群岛在军事上的关系也跟着开始松动。
达路休帝国在思考,要让哪个看岛人成为首领,让他暗中统合所有看岛人去对抗桑可尔王室。这是达路休帝国在侵略他国的时候,常常使用的手段。利用该国国内的不满势力,当成打倒统治中枢的力量。
于是在由南死后,立刻派遣拉斯古渗透看岛人内部,让他去摸索要让谁当首领,要如何整合看岛人。
可是,在观察看岛人的这段时间,拉斯古开始逐渐认为这个计划是行不通的。他们的独立心太强烈,根本不信任其他的看岛人。而且,他们对现在桑可尔王室的做法,并没有特别的不满。他们最热衷的,是自己要如何借着做生意获得财富,并没有想要改变桑可尔王室的企图。
只有一个人,卡鲁秀岛的看岛人亚朵尔,是个一煽动就会得意忘形的野心家,但他没有足以统合其他看岛人的才干,也不太能够确认底下的士兵是否敬重他。拉斯古敏锐地感受到,出生于卡鲁秀岛的士兵,反而比较信赖还是个少年的塔鲁桑王子。塔鲁桑王子似乎有某些特质会让士兵想起由南将军,现在已经获得了非常高的声望。
再加上,亚朵尔的妻子是现任桑可尔王的长女卡莉娜公主。这位公主是个超越亚朵尔的精明人,有可能会直觉到丈夫有阴谋。差不多该对这个计划死心了吗……就在拉斯古这么想的时候,一个料想不到的机会到来了。
(“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呀。所谓的天命,大概就是在说这种事吧。)
灵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变成就像个空容器的小女孩。于是,拉斯古可以自由使用那个身体。而且,因为小女孩迟早都会遭到沉入海中杀死的命运,所以不管动了些什么手脚,都不会留下什么麻烦。
拉斯古闭着双眼,嘴唇浮现微笑。
到目前这个时候,计划几乎都如他所愿进行着。虽然鱼叉没有叉准挺可惜的,不过让人受那么大的伤,剩下的不论如何都差不多了。真是意料之外的幸运,竟然能够一口气把手伸入王室的心脏……
拉斯古将诅咒的种子植入“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同时,也先飞鸽传书给达路休帝国的海军。侦察船大概正在寻找桑可尔王国的航路,帝国海军主力部队应当也已经摆好阵势,在桑可尔王国最南端的撒感群岛附近待命。
杀死卡尔南王子,塔鲁桑王子遭处以死刑的同时,让看岛人们起义,一鼓作气毁灭桑可尔王国。虽然看岛人们不见得全部都倒戈,但是只要王族的领袖们死了,命令系统产生混乱,亚鲁塔希海上的群岛就只不过是孤立的小岛罢了。
只要在他们做好所有准备之前,让达路休帝国的海军接连攻陷他们,带着唯利是图的机敏商人气质的桑可尔人,就会领悟情势不利,自己主动低头服从了吧。
(只有两个儿子,桑可尔王真是倒霉呀。不过,要是儿子多了,大概又会内讧个没完吧。)
拉斯古想起遥远南方那现在已经不存在的祖国。想起明明是个历史悠久的王国,却因为皇子们不停内讧,最终终于遭到达路休帝国并吞的悠果王国。
(真讽刺呀。舍弃很久以前的祖国逃出来的家伙,竟然在这种边境之地扎根,还延续着王国。)
拉斯古一面想着刚刚一瞬间跟他互相凝视的年轻人的脸,一面在心中低语。那年轻人端正的五官,毫无疑问是悠果人的模样。不过,在漫长的历史之中,祖先应该有跟其他民族混血吧。那个年轻人跟拉斯古这种原本的悠果人,呈现出来的气质有些微差异。
(跟那个年轻人相比,太子不愧是太子,生了一张完全是悠果皇族的脸。)
拉斯古的脑海中浮现了透过咒根看见的恰克慕太子的长相。
一想到越过了悠长岁月,持续保住那个血统的悠果皇族的顽固,拉斯古就感到一阵作呕。
(舒舒服服待在巢穴里,靠人保护才能活下来,这些脸色苍白的没用虫子。)
终归就是身上流着那个因为一己之欲而毁灭国家的皇族之血的后裔。
悠果人瞧不起咒术师,把他们当成是借着诅咒别人来赚钱的污秽者。
悠果人会思考“洁净”与“污秽”这些事情。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神圣者”就是皇帝,还有与皇帝有关的悠果皇族。贵族、平民等随着身份阶级的降低,越来越肮脏。甚至还认为平民如果看到皇族就会双眼失明。
咒术师则是属于“常理之外的人”。尽管是跟死亡关系密切的最污秽者,却也是拥有能力可以把灵魂从死亡深渊带回来的人。人们视其为最污秽但拥有强大能力的人,而将他们归类为身分阶级之外。因为施咒于人收取金钱的污秽者而遭人畏惧与厌恶,则是连医师都放弃的病人的最后依靠,这就是咒术师。
皇族与观星博士代表神圣力量,永远生活在光明之中。跟他们完全相反,咒术师不管怎么救人,终究只能当个污秽者生活在黑暗之中。
这一点,达路休帝国的人们拥有相当利落的思考。一个人有用,或是没用,重要的就只有这个而已。达斯古反而是在达路休帝国统治他的故国之后,才可以进行发挥才能,逐渐开拓自己生活的世界。在达路休帝国,虽然感受不到什么了不起的忠诚,能力却能收到名副其实的精准评价,让人非常愉快。
用桑可尔画出来的图开始顺利流血了。鲜血一定会招致更多鲜血。一旦流血,就会宛如并列的马匹一般,争端开始接二连三出现,人越死越多。这种混乱,才是阴谋得逞的最好手段。
诅咒遭到识破虽是意料之外的失败,不过还不到严重受挫的地步。“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身体,现在依然是能随他任意使用的容器。
拉斯古对自己的计划毫无任何担心。识破诅咒的年轻人似乎多少懂一点咒术,但是拿到“咒根”也无法“回咒”的生手,根本就不足畏惧。
除了因为要维护身体正常的最低限度时间才会回来之外。拉斯古的灵魂一直都待在“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体内,观察自己筹划的阴谋如何发展。离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丝毫松懈,总是用心张起结界防止其他灵魂趁虚而入。
拉斯古将身体靠在岩壁上,面带微笑,再次让灵魂朝着“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内部飞去。
*
塔鲁桑在投掷恐怖鱼叉出去之后,像死了一样连续睡了两天。祭司们告诉国王,说这不是受伤带来的影响。不管是摇晃还是拍打,毫无醒觉迹象的异常睡眠,让人完全找不出原因。知道这异常睡眠是怎么回事的,就只有修格一个人。
发觉恰克慕在担心,修格说道:
“如同身体要花时间让伤口复原,遭邪恶意志侵蚀的塔鲁桑殿下的灵魂,应该也正在花时间复原带来的伤害吧。”
各国的王侯还留在王宫中。因为桑可尔王向宾客们表示,他要在五天后的满月之夜进行将“纳由古尔·来塔之眼”送回大海的仪式,届时也会举办所谓“送别之仪式”的大宴会,希望宾客们可以等到把所有的厄运去除之后再返国。
五天,实在是很微妙的天数。因为塔鲁桑王子有可能会受到最重的刑罚“三日之法”。所谓的“三日之法”,就是桑可尔法律规定,凡是意图杀害王族者,不论理由为何,都要在判刑之后三天内处死。
塔鲁桑王子会醒来,经过审议最后获得这样的判决吗?卡尔南王子的伤势会如何?可能会造成桑可尔王室未来的权力分配巨大改变的这场大意外的结局,快的话也许在这五天之内就能见分晓。宾客们也望眼欲穿的等着塔鲁桑王子醒来。
然后,在投掷恐怖鱼叉出去之后的第三天早晨,塔鲁桑终于醒了。
清醒过来的塔鲁桑,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一脸愕然。
“这是怎么回事?”
当他一想要挣脱皮制的粗绑带,右肩就开始作痛,逼得他痛苦呻吟。他想自己好像受伤了,也有绷带紧紧包裹缠绕的感觉。
脸往旁边转去,看到墙边的士兵们以监视罪犯的态度站着。莫名其妙,自己是在做恶梦吗?
“你们快解开这东西!在那里发什么呆!”
然而,士兵们只是毛骨悚然般地彼此互看。
塔鲁桑死命地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昨晚的宴会上,酒确实是喝多了一点。在那之后,自己是不是大闹了一场?不对,应该不可能。他记得很清楚,他的确是回到自己房间了。他隐约想起自己思考过耶霞娜的事情,可是,完全没有在那以后的记忆。
在自己房间睡觉……醒来之后受了伤,还遭到五花大绑。
“给我来个人说明!为什么我会被绑在这里?”
士兵们小声地讨论了些什么,不久,一个人走出房外。
过了很久,走廊响起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塔鲁桑感觉到头上有开门的声音,还有人走进来,充满闹哄哄的气息。
父王,姐姐们、姑姑们,还有担任看岛人的姑丈们,一个又一个在床铺旁边排排站。最后,塔鲁桑看到担任审判纪录的书记们现身,有种仿佛胸口遭到揪紧般的不安。每张脸都露出严厉的表情,盯着塔鲁桑——过度的不安,使得塔鲁桑都耳鸣了。
(这一定是梦。快醒来吧!感觉真不舒服……)
“塔鲁桑。”
国王开口了。平常爽朗豪放的口吻丝毫不存在,而是冷如寒冰的声音。
“接下来你说的字字句句,都会变成审判的参考。希望你谨慎发言。”
“……父亲大人,请等一下。”
塔鲁桑大叫。
“首先,请您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他看到众人露出目瞪口呆般的表情。
“我根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我一醒过来就在这里了,所以……”
“闭嘴,塔鲁桑。”
国王口吻严厉地说。眼中浮现“我真难以置信”的神色,但不久之后变成了轻蔑。
“你是想说你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冰冷的口气,让塔鲁桑有种胃缩成一团般的恐惧。
“是的。我……我做了什么吗?是酒醉伤人吗?”
姐姐们七嘴八舌吵杂起来。国王的脸因为愤怒而发白。
“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卑鄙的男人。
我还以为你是勇敢知耻认罪,自愿受到处罚才在等我们过来。什么酒醉伤人?没想到你居然想用一句不记得带过自己的罪!”
塔鲁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大发雷霆。
“你是说你烂醉到都失去记忆了,还用鱼叉攻击兄长吗!”
仿佛遭到天打雷劈般的大力撞击,塔鲁桑瞪大眼睛看着父亲的脸。
(刚刚,父亲大人在说什么?我……我用鱼叉攻击兄长?)
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没看见卡尔南的身影。胸口深受压迫,塔鲁桑痛苦喘气。
“我、我用鱼叉,攻击兄长?”
尽管全身发抖,国王还是终于挤出声音说:
“你用‘恐怖鱼叉’攻击卡尔南!当着我们和所有宾客们的面前!你根本就打算要杀死卡尔南,从鱼叉到现在都还深深刺在墙壁里没办法拔出来,就可以知道你的居心了。”
耳鸣开始出现“嗡……”的声音。
“杀、杀……杀死兄长?我、我做了这种事?”
身体变得越来越冷。心跳声咚咚地强烈响起,眼前暗了下来,周围开始天旋地转。塔鲁桑拼命调整呼吸。
“你……要说你彻底不记得那件事吗?”
国王怒火冲天,声音沙哑地说。
“本来我是想听你说你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才特地过来的,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塔鲁桑看着父亲与姐姐们的表情。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脸上浮现由衷担心塔鲁桑的表情的人,就是萨尔娜。
“父亲大人,请您相信我!我不是因为内心卑鄙,所以才找借口的。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呀!”
国王缓缓摇头。
“你真是个……丢脸的男人。”
萨尔娜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她本来想说“塔鲁桑应该不是那种人”。虽然塔鲁桑性子急躁,可是并不是个会嘴硬说忘记自己犯下什么罪而企图逃避的少年。眼前这情况看来,也许真的就是不记得。塔鲁桑应该无法有这么逼真的演技。萨尔娜的视线打从内心惊慌失措,仿佛纠缠人不放地看着她的塔鲁桑双眼移开。
“我不能因为这样就原谅你。毕竟你是当着众宾客面前,明明白白对次任国王做出那种暴力行径。这种情况……应该是不得不用‘三日之法’了吧。要是轻判弟弟叛逆兄长这种罪,将来会后患无穷的。”
父亲这番话,让人有种心脏都揪成一团的感觉,萨尔娜不由得喘气起来。
国王亲口把塔鲁桑的处刑宣告讲得这么清楚果断,使得在场的人们都说不出话来。塔鲁桑的双眼突然像是火焰消失一般,变得空洞无神。
“让这个叛徒站好。首先,先去通知塔鲁桑那些待在练兵广场的卫兵这个裁决。”
遭到卫兵们从船上拉起来,双手绑在背后的这段时间内,塔鲁桑的脸上毫无表情。穿过微暗的长廊,压赴王宫广场的时候也是一个空壳子,只是随人拉扯而跟着行动。
(这是……一场梦。)
塔鲁桑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心不在焉看着通往散发白光的广场出口逐渐靠近,同时用彻底麻痹的脑袋这么想着。只能想成是一场梦了。
广场上,跟随塔鲁桑的卫兵已经全都集合了。
遭到国王近卫兵围绕得他们,面露不安伫立原地,但已看到国王率领的队伍从王宫出来,立刻闭上嘴巴站得直挺挺的。
国王站上环视广场的讲台,命令卫兵们将塔鲁桑送上讲台。看到手被绑在背后的塔鲁桑,塔鲁桑直属的卫兵们之间传出压抑不住的吵闹。
他们所有人都是跟塔鲁桑一起长大的人,或者是视塔鲁桑为海上男儿加以培育的人,也就是塔鲁桑的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是一群由衷对豪爽又坦率的塔鲁桑忠心耿耿的男人。
“各位塔鲁桑的卫兵,我想你们也已经听说了,塔鲁桑做了什么事情。这个人,曾经是我深爱的儿子,让我期待不久后可以统整军队的儿子——可是没想到,这个人竟然因为愤怒而迷失自己,用鱼叉攻击兄长让兄长身受重伤,还企图以自己喝醉不记得这重大罪过来逃避责任!”
塔鲁桑的卫兵们之间传出喧嚷。
深知塔鲁桑性情的他们,听闻塔鲁桑对卡尔南投掷鱼叉的时候,全都乱了方寸。他们私下揣测,恐怕是塔鲁桑被迫去做什么让自尊格外受创的事情才会那样。可是,姑且不管投掷鱼叉这回事,企图用自己的烂醉为理由逃避这条罪,可就完全不像塔鲁桑的行事风格。虽然性子急,但比什么都痛恨这种卑鄙行径。这一点,他们非常明白。
国王那满是愤怒的粗厚声音,宏亮响彻广场。
“我在此宣布,今后除非出现推翻此人罪过的新事证,否则,由于此人是意图杀害王位继承人的叛徒,而且不承认自己罪过的卑劣之人,所以将剥夺身为我儿子的地位,以及桑可尔王国臣民的所有权利,并且处以‘三日之法’!”
原本鸦雀无声的卫兵们,立刻响起大地轰鸣般的怒吼。
“我们的塔鲁桑王子才不是那种卑鄙的男人!”
“陛下呀!请您重新再审理……”
卫兵们异口同声地呐喊。
伙伴的声音,痛击塔鲁桑的全身。这一瞬间,至今为止宛如白日梦的模糊光景,突然凝聚成一个清晰焦点。塔鲁桑察觉到自己的卫兵们正打算蜂拥而上,像是被人浇了盆冷水在头上,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倘若他们想在这里救塔鲁桑下来,就会变成反抗国王的行为——这样他们也会受到处罚。塔鲁桑深深吸一口气,用几乎要喊破喉咙的声音大吼:
“达路喀那(不准动)!”
一瞬间,声音都消失了。卫兵们紧闭着嘴停止行动。
“达路喀那(不准动)”这个命令,是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必须立刻听从的命令。训练已经渗入骨子里的卫兵们,遵守塔鲁桑命令的速度还快过思考的时间。
“……我们是亚鲁塔希·休黎‘海之兄弟’呀。”
塔鲁桑虽然觉得自己这样胡籁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得奇怪,但还是继续说道:
“我并不是因为内心卑鄙才对父亲大人找借口脱罪。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可是,既然父亲大人以及姐姐们都说看见了……我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不过看来,我除了相信确有其事之外,也无可奈何了。
我是对自己的父亲桑可尔王宣誓效忠的人——我会遵守桑可尔王对我所下的裁决。”
(这是……一场梦。)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心中。眺望着沐浴在正午时刻白晃晃的阳光底下,沉默无语的士兵们的脸,塔鲁桑再次模糊地想着,这场梦究竟何时才会醒呢。
*
宣告塔鲁桑刑罚的那天晚上,卡鲁秀岛的看岛人亚朵尔独自一人在寝室喝酒,妻子卡莉娜公主夜深了也没回来。大概还待在“花之亭”吧。铁定是把男人赶走,只有一群女人在那里随心所欲高谈阔论。
望着手中冷冰冰的酒碗,亚朵尔想着卡莉娜那张利落倔强的脸。在他们两人之间,确实存在对彼此的思念。虽然他们是为了要保持王室与塔鲁秀岛领主之间的关系才结婚的,不过亚朵尔感觉他们并不是那么有名无实的夫妻,他认为卡莉娜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然而,结婚已经过了好一段时日,两人之间依然存在绝对不可能填平的缝隙。阻挡两人心心相印的那道冰冷缝隙。
真是不可意思。那么聪慧的女人,为什么会没有察觉到呢。察觉到制造出这种缝隙,对王国来说有多么危险。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因为珍惜桑可尔王室胜过丈夫,导致正在失去某种东西呢……
的确,至今为止,即使妻子发誓第一忠诚的对象是桑可尔王室,也不是多么大的问题。因为桑可尔王室与看岛人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桑可尔王室握有将许多小岛整合成一个国家充分携手合作的关键,那让名为桑可尔的这个国家得以安定。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巨大的帝国从南方大陆的战乱宛如云雨般冒出,正朝着这里逼近。达路休帝国的目的是不久后要越过亚鲁塔希海,朝着北方大陆前进一事,亚朵尔心知肚明。
等到那时候,夹在南北大陆之间的桑可尔群岛,命运会如何?
(明明知道吹来的风要往哪里吹,聪慧的你,为什么没有察觉呢?)
从那些钱来做生意的商人们口中,亚朵尔始终感受到将会从富裕且势力庞大的南方吹来可怕的暴风雨。如果弄错船帆的方向,桑可尔的众小岛就要葬身海底了。
为了不让事情变成那样,只能让桑可尔王国这个船队解体,再加入达路休帝国这个更大的船队了。
达路休的语言和信仰都不一样。但是,据说达路休是个以人有没有用当作一切判断基础的国家。这样的话,即使接受达路休统治,应该也不会比桑可尔王国统治下的现在糟糕到哪里去吧。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亚朵尔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叫做桑可尔的国家,根本就毫无感情的事实。
其他的看岛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当然是对自己的岛才有强烈的感情。这种心情深深扎根在内心深处,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改变。不过,身为桑可尔王国臣民的心情,跟这种爱岛心一相比,就没有那么强烈了。
卡莉娜并不懂这一点。
有东西蒙蔽了聪慧卡莉娜的双眼。那就是认为“桑可尔王国”对这片亚鲁塔希海上的群岛而言,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这样的成见。
卡莉娜不知道对群岛来说,统治者就算不是桑可尔王室也无所谓。不,是她不被允许产生这种念头。桑可尔王室的女人们,生来就是为了让王室存续下去,养育成人的唯一目的就在此。倘若认可这种想法,她的一切就会崩溃了。
迟早都会遭达路休帝国并吞的,到时候,卡莉娜会如何呢?得知身为丈夫的亚朵尔竟然背叛她……
(聪慧的卡莉娜呀,如果桑可尔王室消失了,你会怎样呢?你会了解我的所作所为并非背叛,而是为了守护我们的生活才作出的最佳选择吗?)
酒喝着喝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迷迷糊糊的亚朵尔,听到有人在呼唤的声音,而突然睁大了眼。房间里没有半个人在,唯有晚风从敞开的窗户咻咻的吹进房内。
他心想,是听错了吧,但当他正要闭上双眼的时候,又再度听到那个声音了。
“亚朵尔大人……”
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亚朵尔起身,拿起桌上的短剑,悄悄往窗户走去。
往窗外窥视,亚朵尔吓了一跳。
那里站了个士兵,正以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般的空洞双眼看着亚朵尔。手指还缠绕着一根头发,虽然亚朵尔应当没有发现。
“你……有什么事吗?”
“亚朵尔大人,是我,叶多诺伊·拉斯古。”
亚朵尔瞪大双眼。尽管很想说“你在胡扯什么”,但那腔调听来的确是属于从南方来的客人——达路休帝国密使的。
“我借用这个士兵的身体,要来告诉您重要的事情。”
亚朵尔吞了吞口水。他是有听说过叶多诺伊·拉斯古精通咒术,不过像这样实际看到有人受到操纵,这还是第一次。
“在您夫人回来之前,我长话短说告诉您吧。我们达路休帝国的精锐船队,已经抵达撒感群岛的附近了。”
“你……你说什么?”
“请您转告其他看岛人,就说‘该下定决心了’。
时机来了。一个王子把另一个王子伤成濒死重伤,桑可尔王室现在正摇摇欲坠,这就是最好的机会。看岛人们也都聚集在京城。请您展现您对我们的忠诚。
我们的兵力强大,撒感群岛花个三天应该就能攻陷了。与其血流成河变成奴隶,不如展现对我们的忠诚,好获得比现在更加富裕和更有权利的生活。”
亚朵尔脸色发白。
“请……请等一下。”
士兵的表情毫无变化,用拉斯古的声音继续说道:
“忠诚的证明,就是杀死卡尔南王子与桑可尔王。不是现在就要动手。根据桑可尔的法律,意图杀害王族者应当要在三日内处死。等到塔鲁桑王子遭到处刑之后,你再动手。
那两个人的首级,就可以变成保障你们权利的证明。”
亚朵尔虽然张嘴,却无法顺利发誓。
“自己这群人的命,和卡尔南王子与桑可尔王的两条命……要选哪一个,我认为是想都不用多想的。”
士兵连讽刺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声音平淡地这么说。
“我会看着你们的。不见得是用这个士兵的双眼看,而是会用你们想象不到的眼睛,一直盯着你们。这一点,请千万别忘记了。”
士兵将三个手指放在胸口,对达路休帝国敬礼之后,转身离开。
亚朵尔满头冷汗伫立在窗边,凝视着沉淀了花香味的黑暗。
以为还很遥远的暴风雨,转眼间已经逐渐笼罩自己。
杀死国王——在接下来的这几天之内……头颅内部一片麻痹,抓着窗框的手无法压抑地开始颤抖。
4)承担生命的时刻
看守监禁塔鲁桑王子的岩牢的卫兵们,在即将迎接黎明之际,听到有好几个人走下石阶的脚步声,紧张地摆出架式。
一会儿后,出现的是由高举火把的士兵陪同前来的萨尔娜公主。
“陛下说在行刑之前想要在私底下问一次塔鲁桑王子。我们会负责把人带去,请你们把塔鲁桑王子拉出来。”
卫兵们虽然你看我,我看你的有所犹豫,但也不能违抗萨尔娜公主的话,只好拿着剑进入岩牢,将塔鲁桑王子的双手用皮制绑带绑在背后。
把腰部也套了绳子的塔鲁桑王子从岩牢拉出来后,卫兵把连接那条绳子的两条绳子交到萨尔娜公主带来的士兵手中。
看到士兵们胸甲上的图案,岩牢卫兵觉得很可疑,因为那个图案是跟萨尔娜公主的卫兵所有,而非王国的近卫兵的东西。但是,他们连质疑这一点的时间都没有,士兵们已经用机敏的动作催促塔鲁桑王子开始移动。
从地牢出到中庭的边缘,蓝色黑暗中飘散着晨雾。众人无言,一边闻着在黎明开花的拉克休处的浓郁香味,一边横跨越宽广的庭院。
塔鲁桑望着走在前头的姐姐的背影,很想跟姐姐说说话。或许,这就是他跟萨尔娜交谈的最后机会了。他难以忍受的是,尽管众人都说他犯下那么大的重罪,可是他自己却没用印象。
拼命思考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怎么也没个头绪。只能认为是时间跳脱了。自己真的有用鱼叉攻击兄长让兄长受伤吗?要是这样,为何会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呢?
父亲大人愿意私底下听他说话的这份关心他很高兴,但不记得的事情他根本无法辩解。
边想边走的塔鲁桑,花了很多时间才终于发现这群人正朝着与父王宫殿完全不同的方向前进。
国王居住的宫殿位于六角形的广大中庭的北侧。即使如此,他们现在正朝着东侧前进。塔鲁桑忍不住对快步走着的姐姐说道:
“……姐姐。”
萨尔娜回头,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声。他们已经走到了宾客们停留的别馆后方,古老的大仓库那里了。
萨尔娜确认旁边没有人影后,小声地对卫兵说:
“拉萨路、诺休、卡诺鲁、桑多路,非常谢谢你们。到这里就可以了。”
萨尔娜直属的卫兵们担心地看着敬爱的公主。
“公主,您不重新考虑清楚吗?”
名叫桑多路的年轻人小声说道。
“我们是您的卫兵,即使是地狱也愿意跟随您去。有这种志愿的人应该很多,塔鲁桑王子殿下的卫兵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靠我们要去抢船的话……”
萨尔娜微笑摇头。
“谢谢你。不过,我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会破坏王室的牵绊的。我们不是叛乱,只是消失。要违反王国法律活下去,就只有这条路了。”
萨尔娜一一握了握由衷向她效忠的四名卫兵的手,带着感谢向他们道别。她留下了一封恳求信给姐姐们,希望不要因为卫兵协助她的计划就加以责怪。因为他们是她的卫兵,收到命令就只能照办,用不着拿重罪控告他们。
一边让萨尔娜解开绑带,塔鲁桑一边茫然地望着姐姐。
“……姐姐,万万不可。”
塔鲁桑以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不能为了我而牺牲姐姐。”
“已经太迟了。”
萨尔娜斩钉截铁地说。
“我把你从牢里带出来,这是个无法抹灭的事实。我也好,你也好,都已经不能回头了……好了,我们走吧。”
塔鲁桑仰望爬满常春藤的古老仓库,皱起眉头。
“……走去哪里?”
萨尔娜迅速和卫兵们挥手后,打开缠着常春藤的仓库大门。接着,牵起弟弟的手,消失在弥漫霉味的黑暗中。
*
察觉到塔鲁桑是遭人施咒后,修格就提高警戒防止恰克慕遭受咒术招式的伤害。甚至还要求晚上要睡在恰克慕寝室的门口旁边以保护恰克慕。所谓的咒术,是无从得知使用时会以何种形式出现的。不管怎么提高警戒,也没有警戒过头这回事。
修格从浅眠中醒来。一面在微暗中凝视寻找惊醒自己的东西,一面把长刀拿近身子。确实是听到了某种声音。就在他打算叫唤在门外待命的卫兵时,恰克慕从床上起身,也有拿起长刀的感觉。
“……修格。”
“遵命。我去叫卫兵。”
这个时候,深处墙壁的一角崩落,滚出了两个人影。修格发现到那人影是何人,差点说出来的话硬是吞了回去,打消叫唤卫兵的念头。
“……萨尔娜公主!”
恰克慕目瞪口呆,看着手牵手剧烈喘气的萨尔娜与塔鲁桑。
“恰克慕太子殿下,请您救救我们。”
毫不给恰克慕开口的时间,萨尔娜迅速爬在地上磕头。背后的塔鲁桑虽然也跪在地上,但从低着头的动作可以感受到他的迷惘。
“求求您,请您想办法救救我们的性命。”
恰克慕一时之间茫然望着萨尔娜等人,但是不久后就屈膝蹲下,把手轻轻放在萨尔娜肩上。萨尔娜的肩膀冷得让人吃惊,而且微微颤抖。
“萨尔娜公主,请您抬起头来。总之,请您先抬起头,说明一下情况。”
萨尔娜抬头,直直望着恰克慕。
“非常感谢您……给您添了这个天大的麻烦,我由衷感到抱歉。可是,我只能想得到这么一条能活下去的路了。”
萨尔娜以呢喃般的声音继续说着:
“如您所知,我的父亲已经决定要以‘三日之法’处死塔鲁桑。就是意图造成王族死伤者要在三日内处决的桑可尔法律。我虽然不听恳求家姐们救命直到半夜,结果她们还是不肯答应。
我也认为如果塔鲁桑是真的企图杀死或伤害家兄才投掷鱼叉的话,那么接受死刑也是没办法的。但是,塔鲁桑坚称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
恰克慕迅速与修格互看一眼。
萨尔娜以为他们起疑,死命想要说服他们:
“我知道这难以置信。您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从这弟弟出生后就很清楚他的个性。虽然他性子急躁,有些地方克制不住,可是最痛恨的就是那种说不记得自己所作所为而企图脱罪的卑劣行径。我很清楚,他是个如果真的做了那种卑鄙事,就会主动选择一死的男人。
所以,我选择相信他。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会那样做,不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对那件事没有记忆的舍弟受到审判而被处死。”
低着头的塔鲁桑肩膀在发抖。
“我跟舍弟打算舍弃过往的一切。我们想要舍弃除了生命之外的一切活下去。请您让我们偷偷藏在您的行李之中。然后,等到越过国界,再让我们逃走。
恰克慕太子殿下是重要同盟国的王位继承人,桑可尔王室绝对不会怀疑身为贵客的太子殿下,检查您的行李的。
虽然我只跟恰克慕太子殿下交谈过短短几句话,不过我想您会愿意帮忙的。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们。”
修格走过来,以低沉但锐利的声音说道:
“萨尔娜公主,您打算让不信任在两国之间萌芽吗?”
“修格……”
修格凝视着开口说话的恰克慕。
“非常抱歉,请您容我发言。的确,萨尔娜公主说的没错,桑可尔王绝对不会检查我们的行李。但是,王室的成员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萨尔娜公主与塔鲁桑王子跟哪位宾客最为亲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也就是说,最后情况会变成恰克慕太子殿下必须背叛桑可尔王室的信任,而桑可尔王室成员尽管明知有问题也无法开口说什么。
而且,塔鲁桑王子的罪状可是对新王的反叛罪。搭救塔鲁桑王子,就等于恰克慕太子殿下支持反叛新王。”
“修格!”
仿佛是拍打空中发出的一声锐利的“咻”,恰克慕的声音爆了出来。
“现在是有人把生命托付给我呀!”
恰克慕那深处蕴藏着坚强光芒的双眼,盯着修格看。
“我们应该说好了吧。绝对不要让我做出明知有阴谋却见死不救的事情。借着闭上双眼逃避危险,这是愚蠢的人才会选择的行径。就像你说的,桑可尔王应该会起疑吧。可是,只要没有证据,那也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不能公开的怀疑罢了。这么一点点不信任,平常在国与国之间就很常见了。我还没有无能到会因为这种事就弄僵两国的关系!”
修格沉默地望着恰克慕太子。
修格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在不管说什么,恰克慕都绝对不会改变想法吧。迅速往后退一步,修格深深鞠躬。
“我明白了——我会遵从陛下您的判断。”
恰克慕这意外的激烈反应,让萨尔娜吓了一跳。她一直以为恰克慕是个思虑周密的稳重少年,没想到在那样的外表之下,竟然也有这么激动的时候。因为恰克慕将视线从修格脸上移开,直直地凝视着她,让她吓了一跳。
“我很高兴您信得过我。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的。”
“谢谢您……我真的,非常感谢您。”
泪水自萨尔娜的双眼滑落。一直没有说话的塔鲁桑抬起了脸。
“恰克慕太子殿下,我由衷向您表示谢意。请您帮助姐姐平安逃离这里。”
“塔鲁桑?”
萨尔娜大吃一惊回头看这弟弟,塔鲁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无意逃走。如果要背负企图杀害兄长,失败之后又逃到外国去这种污名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比较好。”
塔鲁桑回头看着慌张地正要开口说话的萨尔娜。
“姐姐,请你体谅我。”
萨尔娜望着弟弟摇头,用严厉的声音说:
“接受处刑就等于承认污名呀,你打算背负自己都不记得的罪过而死吗?”
塔鲁桑的眼神动摇。
“与其担心逃亡这种污名,不如好好活下去,努力在将来找机会洗刷污名。”
虽然塔鲁桑望着姐姐僵硬的脸庞,但不久后还是咬紧牙关。
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而且,要是你不活下去,就无法回报恰克慕太子殿下的恩情了。”
萨尔娜苍白的脸转而面对恰克慕,虽然想尽办法要挤出笑容,却不太顺利。恰克慕摇摇头。
“不用客气,你们没有必要觉得我是恩人。因为你们才是牺牲者——塔鲁桑王子是遭到某个人施咒了。”
面对目瞪口呆抬起头来的两人,恰克慕依序把可能是遭人施咒的情况说给他们听。同时感谢这深藏心中的秘密,终于能有机会对当事人说明。
“……不过,咒术这种东西,是无凭无据的说法,什么也做不到。”
因为事实太过惊人而陷入茫然的萨尔娜,在一切的来龙去脉在脑中逐渐蔓延后,感受到有如地板慢慢倾斜下沉般的忧虑。
“塔鲁桑居然会遭人施咒……”
塔鲁桑的身体朝着恰克慕与修格前倾,迫不及待地问:
“如果遭到施咒,就会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吗?”
这个问题由修格回答:
“我认为八成是这样。因为我也还是个生手,所以不能完全肯定。”
塔鲁桑的脸刚刚还像是一半没了精气,现在眼看着就涨红了。
突然,他赏了地板一拳。
“可恶!到底是谁,是用什么方法,居然可以对我施咒!”
接着,一脸吃惊地对修格说道:
“对了,刚刚你有提到贝壳戒指,对吧?”
修格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贝壳戒指。一看到那个戒指,塔鲁桑立刻双眼发亮。
“错不了的。这是耶霞娜的戒指。它是怎么跑到我手指上的……”
“耶霞娜,是谁呀?”
恰克慕一问,萨尔娜就低声说道:
“是那个成为‘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小女孩的名字。她是卡鲁秀岛渔夫的女儿,塔鲁桑疼爱她像疼妹妹一样。”
“哦……原来如此,是这样呀……”
恰克慕焦躁地看着紧皱两道形状漂亮的眉毛的修格。
“什么东西原来如此?”
“这么说来只有一个可能,说不定,那个女孩并不是众人所认定的‘纳由古尔·来塔之眼’。我认为,她反而可能是为了要对塔鲁桑王子施咒才送来这里的一个傀儡。”
“傀儡?”
“是的。听说如果是有力量的咒术师,就能够操纵人的灵魂。当然,有会受操纵的人,也有无法操纵的人。如果是年幼的小女孩,应该轻易就能够自由操纵吧。”
恰克慕点点头。
“原来如此。如果将这样子操纵在手的女孩假冒成‘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就可以不受任何怀疑送到王宫来了。而且,又是利用跟塔鲁桑王子熟识的女孩……”
说到这里,恰克慕皱起眉头。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确实从那个女孩身上感受到纳由古的水味。”
“啊……说的也是。”
萨尔娜与塔鲁桑瞠目结舌地听着太子和修格之间的对答,但塔鲁桑忍不住插嘴道:
“请问,您说的纳由古水味,是什么意思?”
恰克慕眨了眨眼,看着塔鲁桑。
“我曾经闻过异世界的水是什么味道。特征就是拥有比这个世界的水还要来得鲜明强烈的味道……那个人称‘纳由古尔·来塔之眼’的女孩,第一次在近距离见到她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我的确感受到那种水的味道。”
萨尔娜轮流看了看恰克慕与修格,低声地说:
“但是,对塔鲁桑施咒的工具是耶霞娜的戒指,意思就是耶霞娜果然是以某种形式跟咒术有所牵连。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吧。”
恰克慕与修格都点头。恰克慕看着修格。
“我看,果然只有试着跟那女孩的灵魂接触,寻找出施咒的真相这条路了。”
修格叹气后摇摇头。
“殿下。我老实说吧,这么做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但是对方式能力与知识都远远胜过我这个新手的咒术师。那个女孩,也许是一个陷阱。可能是会让与她接触的人被拉进咒术的陷阱。”
外面传来微弱的声音。一回神,已经快要天亮了。开始起床活动的人们的气息,静静地传了过来。
修格的视线移向萨尔娜他们。
“我想解开咒术真相一事,恐怕只能放弃了。幸好,卡尔南王子的状态很稳定,塔鲁桑王子的性命也保住了,这样就可以让咒术的目的挫败。虽然针对桑可尔王室的阴谋很让人担心,但是这只能由萨尔娜公主写个文件什么的,等越过国界之后,再送去给信得过的人了。
总而言之,现在应该是要尽全力让两位得以活命的时刻。”
萨尔娜与塔鲁桑一瞬间互看对方,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塔鲁桑会用鱼叉攻击卡尔南王子?为什么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尽管解开了这俩大迷题,可是“咒术”云云,距离他们的日常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就在注意力都集中到咒术一事而忘记的现实,再度回到两人心中。
性命也许可以获救。然而,王族这个身份自然不在话下,连家人、朋友、故乡,一切的一切都得抛弃。一想到接下来等待着他们的未来是什么样子,仿佛从温暖的鸟巢被抛到地面的雏鸟般的担忧就紧紧揪住两人的心。
看到他们这样的表情,恰克慕尽可能地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即使如此,刚刚我还真的吓死了。没想到墙壁居然有那样的机关呢。
桑可尔王室也好可怕呀,要是想暗杀宾客,就可以轻轻松松办到了。”
萨尔娜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些微笑容。
“那个呀……不是为了这么血腥的墓地才设置的。王室的男人可都不知道有那种机关呢。”
笑容变得更深了。
“桑可尔王室的女人,可是比男人更恐怖的喔。因为我们知道比杀人更有效的手段。那个机关呀,是我们为了偷偷接近想要拉拢成自己人的宾客而建立的秘密通道。”
恰克慕眨了眨眼,然后,脸有点泛红。
“……哦,原来如此。”
看到恰克慕这样的表情,萨尔娜感觉到自己冷透的身体内,血液慢慢开始流动了。她回头看着弟弟,投以微笑。
“塔鲁桑是第一个经过那条通道的男人。”
塔鲁桑一脸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才好的样子,看着姐姐与恰克慕。
萨尔娜面对弟弟的自然笑容,深深渗透进恰克慕的心。
“你很坚强呀。你们两个人,一定可以不依靠身分之类的东西,好好活下去的。”
“……真是这样就好了。”
萨尔娜望着恰克慕。
“每次我搭船的时候,都会有人灌输我一句话,就是‘碰到船难时,不要想带走什么东西。只要一心想着要怎么保住性命。只要留着一条命,将来总有一天可以开拓出新的道路’。”
恰克慕的内心,浮现了好几个人的脸。用同样的话语激励年幼的他,让他活下来的那些人们的脸。被救回来的命,他想要尽全力保护——这么想着的时候,恰克慕便有一种自己的心中,点燃了一盏盏温暖灯火的感觉。
5)命运的齿轮
思黎纳竭尽全身的力气,将屋船推到沙滩上。避开挤得满满大船的港口,把船停靠在罗可河的河口东岸那了无人烟的宽广沙滩上。
抹了抹汗水,眺望着在河口两岸延伸出去的无数仓库,以及往来河与港之间,成群的五颜六色运货舢板。
经过独自一人度过外海的旅途,终于抵达了京城。
不过,旅行尚未结束。还有跟塔鲁桑王子见面这个天大的难关在等着。思黎纳想到的第一步,就是去见跟随塔鲁桑王子的卫兵。塔鲁桑王子身边的卫兵都是卡鲁秀岛人,她认得长相与记得名字的大概有三个人。尽管这方法不太可靠,但总比无计可施好。
虽是第一次到京城来,但思黎纳心想先去市场好了。不管哪里的岛,只要去了市场,就可以获得大部分的资讯,说不定可以碰到知道塔鲁桑王子身边卫兵的兵营在哪里的人。总之只能先去市场转转了。
一走进浮在午后白色阳光上的街道,思黎纳就有种仿佛漫步在梦中的感觉。高墙住家,无边无际地接连下去。店铺五彩缤纷的屋顶,过度鲜明地映照在白墙上,看着看着就开始眼花。还有,可能是因为让人感受到有如待在海上脚步摇晃的感觉,所有东西似乎都在晃动。
再加上到处都是人、人、人……来往的人潮汹涌,让人有种胸口受到压迫般的痛苦。
混杂了好几种香辛料的强烈味道,再搅入人的体味,差点都要透不过气了。思黎纳用恍惚的头脑想着,要是能吹来一阵风该有多好。吹来一阵一口气把这股热气给吹散的风……
忽然,她迷失在豁然开朗的空间中的刹那,一阵微风拂过肌肤。市场设在大概有岛上广场十倍大的广场上,思黎纳伫立墙边,松了一大口气。
尽管是个岛上市场完全不能相比的大市场,不过市场的味道跟声音,都是肌肤熟悉的感觉。思黎纳小心不让怀中装了满满货币的袋子遭扒窃,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衣服上。首先,她朝点心店铺走去。
“你是问我塔鲁桑王子卫兵的兵营在哪里吗?”
对思黎纳的问题,中年妇人反问回去,一边把大量的黑糖洒上油炸得酥脆的饼干上,妇人一边不客气地盯着思黎纳。
“所有的卫兵营都在王宫海角的东侧,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有朋友拜托我传话,希望我如果到京城的话顺便带个话过去。”
思黎纳刚说完这事先想好的借口,妇人立刻就无奈耸肩。
“这可没办法啰。塔鲁桑王子卫兵的兵营呀,现在禁止进入。”
“咦?为什么?”
虽然反问回去,但由于来了个带小孩的客人,思黎纳也就被晾在一边了。
有人在拉她的衣服下摆。她吓了一跳回头过去,一个乞丐微笑地看着她。一张脸因为污垢都发黑了的老人,几乎没有牙齿。
“施舍点钱给我吧,我会告诉你那边为什么禁止进入。”
思黎纳把刚刚买点心找的零钱,放在乞丐指甲长长的手上。乞丐晃了晃肩膀。
“为什么会禁止进入,是因为塔鲁桑王子逃走了。”
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乞丐露出别有含义的笑容,再次伸出手来。
塔鲁桑王子逃走了?虽然是在很想问个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过思黎纳还是用力忍了下来,对乞丐摇头。
“应该有人会愿意免费告诉我吧。我父亲常说,用钱买来的话有的是假的,乐意告诉别人的话才是真的。再见。”
一转身,乞丐就慌张地追了上来。
“只要五洽鲁就好了。你给我五洽鲁的话,我就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你。”
思黎纳继续快步往前走。
“等一下嘛!那这样好了,如果你给我五洽鲁,我不但会把我知道得都告诉你,还会介绍能跟卫兵通上话的男人给你认识。他是卡鲁秀岛人,在士兵之间很吃得开。”
思黎纳停下脚步。
“……你说的人是谁?”
乞丐一脸“猎物上钩了”的表情看着思黎纳。
“一个叫做莱克莱的人,他只有一只手。”
(居然是莱克莱伯伯!)
思黎纳目不转睛地看着乞丐。他认识莱克莱伯伯。父亲小时候常常去找伯伯玩,所以伯伯回到卡鲁秀岛的时候,偶尔她会跟父亲带礼物去拜访,打听京城的事情。伯伯已经很久没再回到卡鲁秀岛了,所以她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这么一说,她记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曾听父亲说过,说伯伯由于手受伤就退役了,目前在京城做生意。
思黎纳背对着乞丐拿出五洽鲁,然后只亮了一瞬间给乞丐看就紧紧握在手中。乞丐耸耸肩膀笑了出来。
“你还真是谨慎呀。算了,我会遵守承诺,这就带你去莱克莱的店。莱克莱人很好,应该会乐意告诉你详情吧。”
跟在迈出脚步的乞丐背后,思黎纳开始前进。走进小巷,穿过大道,然后又进入小巷。思黎纳担心自己是不是受骗上当,会被带到危险的地方去。到达成排小酒馆的小巷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
乞丐在一间格局颇为豪华的酒铺前面停下,伸手出来。
“这里就是莱克莱的。钱快给我吧。”
店还没开门,木门还开着。思黎纳没有回应乞丐,绕到酒铺后门,观察微暗店内的情况。里面似乎有人的样子,于是她试着开口喊:
“莱克莱伯伯在吗?”
里面有人应了声“来了”,接着出现一个腰部缠了块布的胖男人。尽管头发已变得十分稀疏,但确实是莱克莱伯伯。
因为开心而松了一口气,思黎纳差点哭出来,赶紧咬牙忍住。然后,把五洽鲁交给站在后面的乞丐。乞丐一拿到钱,就不发一语走了。
“请问……你是哪位?”
莱克莱伯伯一脸快要想起却又想不起来的表情看着思黎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思黎纳还只有十岁左右。
“伯伯,是我呀,我是思黎纳。拉夏洛的思黎纳。”
莱克莱伯伯的双眼睁得老大。
“……哦?哦哦,思黎那是你呀!拉纳亚的女儿嘛!”
思黎纳点点头。
“你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你能来找我真好。拉纳亚晚点也会过来吗?”
“父亲他……伯伯,我有重要的事情……”
声音颤抖,话说不下去。一看到熟人的脸,绷紧的线就断掉了。突然,身体冷到让人无法站立。
“喂,你的脸色好白!”
莱克莱伯伯赶紧抓住思黎纳的手肘扶住她,缓缓领着她往店铺旁边的自宅走去。莱克莱的家,比在卡鲁秀岛的老家还要豪华多了。虽然是京城风格的房子,不过面向后院的房间空空荡荡,地板是用拉嘎椰子叶编成的,让人想起在卡鲁秀岛的老家。
莱克莱让思黎纳躺卧在日光斜照,凉爽风儿吹进的房间。
“今天你就住下来吧。再等一下子,我家人就会回来了,我们就边吃饭边谈吧。在那之前你先好好休息。差不多到了开店营业的时间了,我先去外面指挥一下工作。”
虽然着急,可是身体已不听使唤。一闭上眼,周围的声音就逐渐变得遥远。
莱克莱的店生意兴旺,晚上是最热闹的时段。妻子回来,跟员工们一起开店之后,莱克莱好一阵子都不见人影。思黎纳听到有莱克莱叫她“要吃晚饭啰”的声音而醒了过来,莱克莱把妻子介绍给她认识。拉嘎椰子叶编成的地板,摆上了装满烤鱼、水果之类食物的盘子。
莱克莱一边快速吃着,一边听思黎纳说话,不过随着话讲下去,抓着烤鱼的手慢了下来,不久后可能是没有食欲了,索性放弃进食。即使吃完晚餐,莱克莱还是没有起身。他拜托妻子顾店,留下来动也不动地听思黎纳说话。
“……真是不得了。”
莱克莱用大大的右手擦了擦脸。
“思黎纳,你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呀……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思黎纳吓了一跳,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伯伯,我听说塔鲁桑王子逃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莱克莱叹了口气,告诉思黎纳塔鲁桑王子以“恐怖鱼叉”攻击卡尔南王子,然后在遭到处死之前,似乎是由萨尔娜公主带领,两个人一起逃走的事。
“当然,这件事还是个秘密。特别是萨尔娜公主带人走的部分,京城里可能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也是听我女儿说的。”
莱克莱的女儿慈拉在萨尔娜公主底下工作。因为莱克莱的妹妹本来在卡鲁秀岛就是担任萨尔娜公主的部下,所以当莱克莱因为手伤必须退役的时候,得知此事的萨尔娜公主,便雇用了莱克莱的女儿。慈拉是个非常细心的女孩,很得萨尔娜公主的喜爱。不久,莱克莱开始这家酒铺时,因为王宫的小吏们给了他卖饮用酒给王宫的资格,所以他的生意才顺利上了轨道。
“慈拉目前还在王宫工作。听说她跟其他萨尔娜公主的佣人,全都一起被打发到厨房去了。事情真的很不得了才会这样。”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思黎纳眼前一阵发黑。经过那般千辛万苦的旅程,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没想到可靠的塔鲁桑王子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好了,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要是由南将军还活着,我首先一定会转告他……告诉你这个情报,要你想办法做点什么的拉夏洛是对的。我还信得过前任的看岛人,不过对现任的看岛人亚朵尔大人,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丝毫。要是把这话随便告诉一个人,说不定连我们的性命都会有危险。”
低声说完,莱克莱摸了摸下巴。
“先让我思考一个晚上。明天我送货品到王宫去的时候,再跟慈拉商量看看。”
莱克莱大大叹了一口气,手放在膝盖上起身。
“虽说是大浪接二连三打来,不过卡鲁秀岛上应该也在吹着狂风吧。我听到雅达的女儿变成‘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吓了一大跳,然后塔鲁桑王子跟萨尔娜公主又那样……现在又是你带来的这个消息。”
思黎纳突然想起什么,抬起脸来。
“对了,伯伯!耶霞娜怎么样了!”
“唉,很可怜呀,真的是。听说……下个满月就要进行灵魂回归的仪式。”
“咦!可是灵魂回归到身体之后,仪式不就会取消了吗?”
莱克莱一脸“小孩子爱说笑”的表情看着思黎纳。
“你听到的说法是这样呀,真是可怜。我没听过灵魂还会回归的说法。”
思黎纳刚开口便又阖上。那个时候,耶霞娜的灵魂确实从纳由古尔之海飞舞出来,然后有如流星朝着京城的方向飞走了。难道是她在做梦吗?
望着走向店铺方向的莱克莱伯伯的背影,思黎纳感觉胸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空虚不已。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现在比独自在海上旅行的时候,更有种自己微小又无依无靠的感觉。思黎纳用手指轻轻拭去渗出的泪水。
*
萨尔娜与塔鲁桑一同逃往之事,桑可尔王在早餐会时告诉了宾客们。面对孩子们屡次的背叛,就连桑可尔王都承受不住,平常的豪爽热情都消失了。
“……抱歉打扰了。”
一个说话稳静,比萨尔娜高的女子,出现在恰克慕身边。他看了恰克慕的双眼之后,深深一鞠躬。
“卡莉娜公主。”
恰克慕起身鞠躬。
“恰克慕太子殿下,非常抱歉。先前跟随侍候您的萨尔娜,竟然做出这种事。”
恰克慕觉得卡莉娜虽然声音中充满了深深歉意,眼眸却有种像是在搜索般的神色。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来寻找萨尔娜的下落。
“感谢您这么担心我。”
恰克慕以冷静的口吻回应。
“请问卡尔南王子的伤势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看起来很稳定。谢谢您的关心。您所给予的贵国贵重药物,真的帮了大忙。王室的所有女人,都对恰克慕太子殿下以及修格大人十分感谢……太子殿下虽然年轻,不过已经拥有深厚的才智与宽广的心胸。大家都说好羡慕新悠果王国有如此优秀的太子。”
这么说完后,萨尔娜嘴边浮现苦笑。
“桑可尔王室没有比这更丢人现眼的情况了。我还以为萨尔娜是个会行事更慎重的女孩……”
恰克慕摇头。
“虽然萨尔娜公主的所作所为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应该也是基于对塔鲁桑殿下的深厚感情才会有的行动吧。
我反而打从心底羡慕桑可尔王室呢。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对家人抱持深厚感情的王族,即使牺牲自己也要搭救弟弟的姐姐。这种牵绊,才是最可贵的宝物吧。”
卡莉娜凝视着年轻太子。
“……萨尔娜真是幸福呀,没想到您竟然能有这种思考角度。”
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笑着的太子,卡莉娜浮现了柔软的笑容。世界上游威严多到用不光的君主,不过,像这样只是见面没多久就能够吸引人心的人是很难得一见的。
开始用餐后,在众多喧闹声中,卡莉娜小声地说道:
“恰克慕太子殿下,萨尔娜能逃去的地方有限。万一您有看见她,请通知我一声。要是您改变新意,希望您到‘花之亭’去。虽然我不能救塔鲁桑,不过还可以想办法保住萨尔娜的一条命。”
恰克慕望着卡莉娜,点了点头。
“我希望能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机会会找上门来。”
*
萨尔娜与塔鲁桑躲藏在恰克慕太子的服装间,度过了充分休息的一天。侍女们进去打扫跟换寝具的时候,他们就必须躲入上次那墙壁内侧的通道中,屏气凝神等待侍女们离开。
从暗门细小的缝中流入的光亮,让通道的地板浮现出白色线条。萨尔纳突然发现那条白光中有什么在闪闪发光,便轻轻弯腰下去——然后,仿佛冻结般地睁大双眼。
那是个在金色基座上镶嵌了珍珠的胸饰。萨尔娜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长姐卡莉娜的东西。接着,也了解到这意味着什么。
卡莉娜知道萨尔娜他们在这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沿着痕迹找过来的,但一定是一大早偷偷过来,然后找到通道地板上的灰尘清除留着的萨尔娜他们的足迹。然后,留下这个胸饰就回去了。
——所有的女人都发现你们在这里了。
胸饰仿佛这么说道。萨尔娜没有碰触胸饰。也许姐姐是因为想要暗中支援她,所以才留下昂贵的胸饰给她。只要卖了这个,就能得到一大笔钱。她跟塔鲁桑两个人要活下去,应该会十分有帮助。
然而,萨尔娜是桑可尔王室的女儿。从小被灌输的教育就是要思考渗入到事情的内幕之后再行动。所以,她无法忽视这个胸饰可能是陷阱的情况。有能力买下这么昂贵物品的人是很有限的,拿这个去贩售,无疑是等同告诉卡莉娜自己身处何方。
侍女们打扫完毕离开之后,坐在寝室的大衣柜的影子里,萨尔娜告诉塔鲁桑她在秘密通道找到胸饰的事。
塔鲁桑连看都没看胸饰一眼,只是沉默凝视着自己的拳头。
“……感觉还是想在做梦——我相信不管面对怎样的敌人,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克服考验。没想到,居然会遭到这样利用……最后伤害了兄长。”
一说完,立刻又再度涌上痛苦挣扎般的悔恨。
“我用这双肮脏的手……”
塔鲁桑咬牙切齿。即使如此也压抑不住,泪水沿着鼻子两侧滑落。
“如果认为我是会这样就夹着尾巴逃走的男人,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一定要亲手杀掉那个想借污秽阴谋杀害兄长的家伙。”
萨尔娜望着空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一会儿后视线转向弟弟。
“我一直在想,从我们听到诅咒的事开始就在想了。施咒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杀死你跟兄长……摧毁桑可尔王室,这样做获利最大的人,到底是谁?”
萨尔娜虽然看着塔鲁桑,不过那双眼睛宛如是穿透过卡鲁桑,凝视着另一个在某个地方的某人。
“说起来,桑可尔人根本就不会想到诅咒这一类的方法。就连我身为要彻底学习各种阴谋手段的桑可尔王室女儿,都不曾听说过用拓卢尬的根施咒什么的。”
“恰克慕太子说过,用拓卢尬的根施咒是悠果人的技术。虽然我不想怀疑恰克慕太子,可是这该不会是新悠果王国在进行阴谋,这样子藏匿我们也是个陷阱……”
萨尔娜摇头。
“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他应该就不会告诉我们咒术的事情了。而且,对新悠果来说,桑可尔王国是替他们防御来自南方侵略的盾牌……”
忽然,萨尔娜的视线动摇了。话就这样说到一半,萨尔娜脸部僵硬地看着空中。
“姐姐?”
萨尔娜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的念头,以飞快的速度将好几个情报连结在一起,变成了一整张图。几天前在“花之亭”时从卡莉娜那边听说,怀疑南方大陆达路休帝国和几个“看岛人”可能在秘密合作。暗号的钥匙信件,以及常常去拜访亚朵尔的悠果商人的事——这是属于悠果人技术的诅咒。还有,透过耶霞娜的贝壳戒指施咒一事……
“其实……还有其他的悠果人。”
萨尔娜缓缓看着弟弟。
“新悠果王国是从南方大陆的悠果分离出去的国家。悠果人原本就是南方大陆的居民。”
“可是,悠果王国已经遭到达路休帝国征服了,应该不可能有能力再去策划夺取桑可尔的阴谋。”
“即使国家灭亡了,可是国民不可能完全消失。听说达路休人的思考方式是很干脆的。就算是遭到征服的人民,只要他们觉得有用处,就会加以重用。”
虽然塔鲁桑的脸上浮现理解的神色,但还是有某些想不通的地方。
“姐姐的意思是……达路休帝国利用悠果人,对我施咒企图暗杀兄长?不过,悠果人为什么会知道耶霞娜的事?我一只觉得很奇怪,会利用那个戒指施咒,意思就是知道那个戒指跟我有怎么样的关系吧?”
“我想,一定是亚朵尔说出去的。”
“亚朵尔?”
大吃一惊的塔鲁桑看着姐姐。虽然他跟长姐卡莉娜的丈夫,卡鲁秀岛的看岛人亚朵尔不是很合得来,不过也无法相信那样的亚朵尔会筹划让他去杀死兄长的冷酷阴谋。
萨尔娜告诉塔鲁桑她从卡莉娜那边听来的可以情报。萨尔娜的心中,已经认为这不是可疑情报了。姐夫亚朵尔虽然聪明,但性格高傲,只要刺激一下他的自尊心,就能够轻易让他上钩。萨尔娜不费吹灰之力就想起了这么回事。
(要交换到怎样的利益,才会让人出卖王室呢。)
这么一想的瞬间,萨尔娜的内心深处立刻感觉到越发冰冷的不安。现在,所有的看岛人都聚集在这座王宫中。万一他们跟达路休帝国同谋毁灭王室的阴谋,那么不可能会放过卡尔南王子重伤,塔鲁桑王子逃亡这个绝佳的机会。
*
将肩上的重担交给莱克莱后,思黎纳感觉自己成了个空壳子。接下来要怎么做,该如何是好,她完全都没有头绪。思黎纳自从留宿莱克莱家的当晚就开始发烧,甚至连第二天早晨,莱克莱带着订购的酒进入王宫一事都不知道,持续睡得昏昏沉沉的。
命运的齿轮,有时候会发生从小齿轮到大齿轮转眼间就推动局势的情况。区区一个拉夏洛之女,经过孤独旅行之后带来的情报,正好就是如此推动着命运的齿轮。
在思黎纳昏睡的时候,莱克莱将获得的情报转达给女儿慈拉。然后凭借聪明的慈拉的判断,将消息转给同伴之间认为信得过的卡莉娜公主贴身侍女。接着,在当天之内就传达给了卡莉娜公主本人。
其实,在这个时间点上,以国王为首的卡莉娜等王室女性,以及桑可尔王国军的将军们,都已经掌握到达路休帝国海军正在逼近撒感群岛的情报了。撒感群岛虽然没有飞鸽传书过来,但暗中配置在附近直属于王室的监视兵,早已放了好几只鸽子来报信。
但是,思黎纳带来的情报,就如同最先告诉她的拉夏洛朵果尔所言,对桑可尔王室来说,是比装满金币的木桶更有价值的东西。达路休帝国海军有怎样的布局安排,打算走哪条海路进攻等等,都是比飞鸽传书更加详细的情报。
随即,召开了王室的主要成员与将军们,还有聚集所有看岛人的会议。会议上最重要的议题,就是这情报的可信度。将军们对于一个拉夏洛小女孩带来的情报,还是抱持着怀疑。他们意见一致,认为这也必须考虑到可能是达路休帝国的陷阱,是否要相信这情报,毕竟还是要让提供者当事人出席说明才行。
于是,尽管思黎纳发烧昏睡,在那一天的傍晚,她还是暗中被人带进王宫,到了开会的地方。
这对思黎纳而言,就像是因为发烧而浮现出来的梦境一般。
一踏进会议室,思黎纳立刻遭到大厅过度的宽广压迫,吓得倒吸一口气。地方大到让她想起以前要求父亲带她去过的日埃伊岛的大洞窟。
如贝光滑的白墙,加上精密雕刻的巨大圆柱。高挂在柱子上的灯火,以及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大型灯火,让墙壁淡淡发光。
因为说要去王宫,所以莱克莱的妻子赶紧替思黎纳换上新衣。虽然衣服很漂亮让她很开心,不过总有一种自己衣衫褴褛的感觉。
侍女将思黎纳带到大厅中央的大桌对面。国王委托的卡莉娜公主与三位将军围绕桌子坐着,看着思黎纳。侍女拉开椅子,思黎纳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连个鞠躬行礼都没有。简直就像是在远方看着自己的感觉。
“你就是思黎纳吗?”
“是的。”
如在梦境中的思黎纳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回答。美丽的女子点了点头。
“我是卡莉娜公主。这几位是率领桑可尔王国军的将军。”
三位将军轻轻点头。自称卡莉娜公主的女子,首先感谢思黎纳带来情报,并且加以夸奖。这对思黎纳而言,更像是梦中的话语一般毫无真实感,甚至连感动都没有。
卡莉娜公主用柔软的声音和善提问,思黎纳老实地回答所有问题。
将军们摊开一大块像是布的东西,对思黎纳说希望她看一看。虽然那是亚鲁塔希海的海图,不过思黎纳看起来只是块上面有奇怪花纹的布而已。
他们对思黎纳说“请指出你是走哪条海路过来的”,思黎纳听了一头雾水。因为她知道的海上通道,是借着岛屿形状、洋流方向、太阳或星星的位置而感觉到的,并不是能让她在这一块布上面显示出来东西。
烦恼过后的结果,思黎纳一边以拉夏洛的方式在手掌上想起方向,一边如唱歌般地列举出自己顺流而来的洋流名称,路上经过的岛名。
将军们慌张地在海图上寻找拉夏洛女孩唱出的洋流名称,然而,里面却有连拥有无数次航海经验的他们都没听过的洋流。
“现在正好是吹阿拉洛‘往北吹的风’的季节,途中我询问过拉夏洛或是岛屿的渔夫们洋流怎么流动。我顺着他们告诉我的洋流,一路就到这里。”
看着这么说着的女孩的脸,将军们感觉到就算着情报是达路休的陷阱,可是至少这个女孩并未说谎。
“我现在才第一次知道,拉夏洛有多么透彻地了解大海。”
卡莉娜公主轻轻伸出手,握紧思黎纳的手。
“以后,我们不会再轻视你们了。你想要什么奖励呢?”
思黎纳仰望这冰冷光滑的手的主人。
“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早点见到父亲他们。”
卡莉娜公主点头。
“这样呀。那么,我来替你想点办法吧。”
公主那深处充满光芒的的眼眸非常美丽,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可怕。
领到赏金的思黎纳,在侍女与两个卫兵的带领下,走过宛如广大迷宫的王宫内部朝着后门走去。从并列圆柱的回廊下来到往中庭的小路后,所谓望月花开的纱拉花,散发的凉爽香味整片笼罩着附近一带,差一点就要满月的月光,淡淡照在白花盛开的中庭。
混合在遥远的大海低鸣声中,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热闹的笛子与弦乐器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浪潮拍打上岸的声音。可以听见歌声、笑声还有拍手声,却是与岛上祭典截然不同的声音。思黎纳心想,这就像是刚刚在大厅看到的,以金银镶边的华丽纺织品一样。
就在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抬头仰望迷蒙月亮的时候。感觉到身边似乎有鸟在振翅,背脊冒出鸡皮疙瘩。一回神过来,中庭一整片正浸泡在琉璃色的海中。
然后,思黎纳看见了。中庭的空中漂浮着一个微微发光的人影。
(……耶霞娜!)
耶霞娜在哭。思黎纳听不到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然而,就像耶霞娜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抱住思黎纳的时候……伴随着有如在海中气泡碰触到脸颊时的些微触感,耶霞娜的悲伤和恐惧,蜂拥进入思黎纳的心。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想回去……
接触的那一瞬间,耶霞娜立刻遭到从自己身体延伸出去,像是线一样的东西给拉走,迅速地往宅邸的方向消失。往那栋传来热闹宴会声音的宅邸方向而去。让人想起受灯光吸引的飞蛾的行动。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救救我……这种感情在思黎纳的内心回荡,揪紧她的胸口。
“你怎么了?”
旁边有人出声问道,思黎纳吓了一跳抬头看侍女。
“那边……那边是在做什么呢……”
看向思黎纳所指的方向,侍女微笑。
“噢,为了招待诸国宾客,那边正在举办歌唱宴会。这首歌很美吧。”
“请问‘纳由古尔·来塔之眼’是不是也在那里?”
侍女的笑容笼罩上一层阴霾。
“嗯。我觉得很可怜……老实说,感觉毛毛的。”
“毛毛的?”
侍女征求同意般地看着士兵们。
“我们之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有一个叫做柳娜的侍女,负责照顾‘纳由古尔·来塔之眼’,可是她一到那小女孩身边,就变得异常想睡,有时候猛然回神过来,人却已经在另一个房间里面了。”
“啊……我也听过类似的事。塔隆那家伙负责护卫那个小女孩,可是听说有时候他会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要是笑他说‘我看你是睡着了吧’,他还会真的对人发火。我们最后也觉得有点毛毛的。”
跟随着边说边前进的他们,思黎纳的脚步也没停过,但视线却无法离开宅邸。
耶霞娜就在那里,灵魂也是。尽管如此,为何……宛如在灯火周围挣扎飞舞的蛾一般,耶霞娜在身边飞舞的模样,一瞬间闪过思黎纳的脑海。尽管受到吸引,却无法成为一个整体。一个悲伤又恐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