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早春,但依然呈现冬季枯萎模样的树木看起来稀稀疏疏的。
广大草原的远方出现了八组骑士和马匹的影子,当中一骑脱离群体加快速度猛力奔驰而来。
那是一匹灰色的悍马。一匹尽管外型不佳,但奔跑起来能够让人戚受到它拥有惊人能力的马。而且,没有去势。本来驾驭这种公马应该要有不得了的力量,没想到完美骑乘操控这匹全身弥漫着热气奔跑的巨大马儿的,居然是个矮小的男人。
道地达路休人的赤铜色肌肤和一头银发,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细钢铁头带的中央镶嵌着象征鹰翼的红宝石,在晨光底下闪闪发亮。
马厩的前面,马夫们已经排成一列伏在地上。只有训马师单膝跪地,等到骑士和马匹靠近,深深地行礼后才起身,牵着马匹的缰绳走了出去。
训马师是欧鲁木的年轻人。他绷紧晒得黝黑的脸靠近马儿,在马旁边跪下,双手朝骑在马上的男人的脚边恭敬地伸出。男人随意地把长靴踩在年轻人的双手上,轻松下马。
训马师低着头起身,虽然想把疆绳的金属部分挂到马辔的金属部分上,但是双手颤抖得厉害,使金属互相碰撞得喀喀作响。
下马的达路休人,丝毫不介意训马师这样的情况。
“好很多了。跟三天前相比,现在跑起来简直无可匹敌。”
说完,从附在腰带上的袋子里拿出小粒的金子,丢到训马师的脚边,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伫立在马厩旁的男人走去。
年轻的训马师膝盖颤抖,无法顺利弯腰,耗费许多时间在捡拾金粒。金粒碰到手指的时候,终于有种宛如温水的安心蔓延全身。
他的上一任训马师,漏看了这匹马后脚肌肉产生的小瘤子,因此这匹马跑得越来越不顺,上一任驯马师就……没了一只眼睛。
有人对那个训马师说“就算有眼睛,可是如果没能看见必要的东西,那有也跟没有一样”。
即使是男人远去的背影,年轻驯马师依然害怕得不敢直视。
边走边脱去骑马用的皮手套,男人一靠近,伫立在马厩前面的年长男人便对其深深一鞠躬。
“阿雷木·欧拉(愿您蒙受上天恩宠),拉乌尔殿下。”
声音平静地打过招呼后,领口整整齐齐地以金饰固定住的年长男人抬起头来。男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金链子,前端垂坠着一块金牌。这块薄薄的金牌,人称达路·幽达拉“抵达道路终点者”,是爬到升迁之路的巅峰,站在推动国政的宰相位置之人的证明。
拉乌尔王子把皮手套塞进腰带,对把手搁在达路·幽达拉上再度行礼的年长男人轻轻点头之后说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在屋内说吗?”
年长的男人压低声音道:
“老鹰送信来,说那个猎物已经在霍锡罗港顺利抓到了。”
拉乌尔王子点点头,开始朝着宅第走去。
“这样呀——那家伙果然是只带爪的老鹰呀。那个悠果年轻人,是叫阿拉由坦·修乌寇吧?”
年长男人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以免落后拉乌尔王子,在他的眼中微微浮现冰冷的光芒。
“他抓来的猎物,确实是汁多味美的猎物,不过他想要把那猎物带到悠果去一事,殿下您怎么看?”
拉乌尔王子迅速看向年长男人,眼中露出嘲笑对手一般的光芒。
“真有意思。库路兹,你很在意那个年轻人吗?”
名唤库路兹的年长男人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拉乌尔王子眼带冷峻之光,说道:
“是这样没错吧?我也很在意。如果他是个要人认可他的功劳,因此急忙赶回来的人,应该就不会让人那么介意了吧。”
视线拉回前方,拉乌尔王子以马用的鞭子在空中抽打发出“咻”的一声。
他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
再次挥鞭发出“咻”的声音,拉乌尔王子突然政变了话题。
“听说阿拉季尔的那些蛮族,又再度对阿尔玛斯尔发动攻击了。”
拉乌尔王子治理的“北翼”最西端的要塞都市阿尔玛斯尔,遭受西边邻国阿拉季尔王国的骑兵们猛烈攻击的报告,今天早晨才刚送到。
“这是老样子的小争斗,您用不着担心。我们事前早就察觉到他们会出现攻击的行动,所以为了避免‘北翼’士兵受害,已经先把欧鲁木枝国的士兵调到最前线去了。不过,队上好像多少还是有死伤的人。”
拉乌尔王子严厉地看着库路兹。
“战死的只有欧鲁木枝国的士兵吗?”
库路兹忽然察觉王子这一问的意图何在,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是的,不过……”
库路兹的话遭到拉乌尔王子打断。
“不要让枝国士兵感受到待遇不公平——在我们准备要进攻北方的这种重要时刻,不要在内部点燃多余的火种弄得乌烟瘴气。”
额头冒出冷汗,库路兹端正姿势乖乖点头。
完全没有任何藉口。
拉乌尔王子比什么都要厌恶藉口。这一点,库路兹非常明白。
“这是我的失策。以后,我会多加留意的。”
拉乌尔王子点点头,然后迅速转身,快步走去。
2、灰色之旅
受到拉乌尔王子底下骑兵保护的旅行,相较于和桑可尔的爽朗海盗一起搭船的海上旅行天差地远,是充满着灰色寂静的旅行。
下船的时候,修乌寇把在玛南港口购买的薄布交给恰克慕。一面把薄布塞人头带垂下以遮住脸部,恰克慕一面接受修乌寇以沉默表示出来的意思。接下来,修乌寇打算把他当成太子对待,应该不会再像在船上那样亲切陪伴一般地找他说话了。
恭敬地前来迎接的达路休士兵个子比悠果人高大许多,他们赤铜色的脸庞和银色的眼睛让恰克慕大为讶异。那张脸看起来十分奇异,让人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先前已经听闻过达路休帝国形形色色的事情了。恰克慕的确有印象,曾在某份文件读过他们有张红脸。可是,他并没有深入了解到,达路休人实际上的脸居然会是如此。
脸庞奇异的士兵们用悠果语对恰克慕说话的时候,他的皮肤都绷紧了。
新悠果的士兵中,应该没有半个会说达路休语吧。即使是会说桑可尔语、罗达语和亢帕尔语的恰克慕,也根本不懂达路休语。士兵们身上披挂的钟甲之类的,还有搭乘的马车,甚王是士兵们的一个小动作,在恰克慕看来都是稀奇罕见的。
自己以前搭惯的牛车,晃动方式跟马车截然不同。一边对此不知所措,恰克慕一边感受着彷佛在灼烧胸腔的焦躁。
从这里到帝都,不知道距离是多远。大概要花十天或二十天吧。
这趟旅程的终点有达路休帝国的拉乌尔王子在等着。在谒见拉乌尔王子之前,恰克慕想要先尽量多了解达路休帝国。
接下来到帝都拉哈恩的路程,就是留给恰克慕的短暂宽限。
前往达路休帝国帝都的旅程开始之时,恰克慕还有一件挂念的事。就是一路一起旅行过来的索朵库这个咒术师的兄长,拉斯古的事。
以前在桑可尔与之进行过咒术激战的拉斯古,可怕的表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虽然恰克慕心想拉斯古会来嘲笑终究还是落入他手中的自己,不过拉斯古完全没有现身。
从悠果枝国领土进入欧鲁木枝国领土后的某个夜晚,在高级旅馆的一个房间内放下行李休息的时候,恰克慕终于询问了索朵库这件事。索朵库那张跟兄长很相像的脸皱了起来。
他清楚高声地说话,以免看守房间的士兵怀疑他们在密谋什么。
“兄长好像对已经到手的猎物就会失去兴趣。听说他已经向拉乌尔殿下领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奖金,阶级也提升了。现在应该已经去从事其他工作了吧。”
身分又不是海盗,却把眼前的恰克慕说成“猎物”的这种肆无忌惮的态度,虽然让恰克慕吓了一跳,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觉得不舒服。
(……对哦,因为跟特罗凯很像。)
想起熟悉的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色脸庞,恰克慕忍不住微笑。咒术师们这种无视身分高低的性格,恰克慕并不讨厌。
“你们也会获得奖赏吧。”
恰克慕以嘲弄的口气这么一说,索朵库立刻困惑地看着修乌寇,然后视线回到恰克慕身上,耸了耸肩。
门外有人声。士兵们在房门的两侧看守,给了在走廊的人们开门的许可。
以盘子装满豪华晚餐的女人们走了进来。
宽广的餐桌上,陆续排列出许多盘子。外皮烤得恰到好处、渗出肉汁的厚片牛肉,蔬菜裹上一层薄面皮等等,虽然缺少细腻但分量奢侈的欧鲁木料理。
四溢的肉香充满整个房间。大概是受到这香味吸引,出现小羽虫在盘子上飞舞。修乌寇发现窗户关得紧紧的,不过这个时候已经跑入数量颇多的羽虫了。
女人把装有果汁的浅碗放到恰克慕面前。果汁装得满满的,所以放的时候溅了些到桌上,但女人似乎毫不在意,继续上其他的菜。
要等恰克慕用餐完毕之后,其他人才能开始用餐。恰克慕先向天神表示戚谢后,再拿起角制的餐具,将菜肴一点一点慢慢装到自己的盘子里开始食用。
修乌寇看着排列在恰克慕面前料理的双眼,突然受到某一点的吸引。死了好几只羽虫,就在女人洒出来的果汁里。虽然也有飞下的羽虫沾到烤肉的酱汁,可是只有落入果汁的羽虫死了。
从恰克慕的角度,似乎因为盘子的阴影所以看不见。吃完肉的恰克慕,手朝装有果汁的碗伸过去。
“殿下!”
修乌寇起身,按住恰克慕的手。恰克慕惊讶地抬起脸,修乌寇一脸严肃,指若果汁和羽虫。
挪开盘子,看到羽虫死了,恰克慕脸部变得僵硬。
“……里面有毒是吗?”
“大概是。”
赶忙走到旁边的索朵库,看了看修乌寇后,点点头。
修乌寇把长剑塞入剑带,小声地对看守房间出入口的士兵们说明情况,接着走到房间外面去。
修乌寇快步通过走廊,进入厨房。
工作告一段落,正在休息的厨师们讶异地抬头看修乌寇。
“这里面,有没有最近才受雇的人?”
这么一问,厨师们的眼神马上都集中到在后门旁边的男人身上。就在这一瞬间,那个男人抓起料理台上的切肉刀,朝修乌寇投掷。
修乌寇一闪开,随即拔出短剑,以闪光般的神速穿越料理台的空隙,逼近男人。
男人翻身从后门冲了出去。他的脚程快得惊人,转眼间已经跑到栅栏门前,消失在黑暗之中。
修乌寇无心追赶,只要能确认是有人下毒就够了。反正,他也知道是谁下令这么做的。
回到房间,恰克慕等人也好,士兵等人也罢,全都表情紧张地看着修乌寇。
“人跑了——有密探混入厨房的厨师里面。”
士兵长手握剑柄。
“要追吗?”
这么一问,修乌寇立刻摇头。
“已经来不及了。更重要的是,从今以后必须要全面仔细试毒。或许最好也派一个人先过去调查预定要投宿的旅馆。”
士兵长点头。
修乌寇走到恰克慕面前,深深鞠躬。
“是我不够小心——请您原谅。”
恰克慕摇头。
“不……我也大意了。”
与其说是大意,不如说是并不知道自己处在成为索命目标的情况底下。
“到底为什么要取我的性命……”
在一旁坐下的修乌寇,口吻淡淡地说:
“应该是‘南翼’的手下吧。”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恰克慕也看穿了构图。“南翼”——拉乌尔王子的兄长,哈萨尔王子。苍白的嘴唇浮现微笑,恰克慕看着修乌寇。
“弟弟到手的大餐,哥哥想要打掉是吗……对他们来说,我有这么多价值呀。”
修乌寇没有回答。索朵库从后方插嘴说道:
“因为不能明目张胆地出手,所以才会搞这种小手段。”
恰克慕点点头。
说得也有道理。如果只是因为不想让弟弟抢走获得攻打新悠果王国所需的重要王牌的功劳就杀死恰克慕,铁定会惹火皇帝。为了王让弟弟立功,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让恰克慕看起来是病死或是意外死亡的暗杀。
(达路休帝国的王子们,就是这样子在明争暗斗的吧。)
恰克慕切实体认到了这一点——皇帝的儿子们,不可能同心协力进攻北方。
为了隐藏内心的兴奋,恰克慕尝试呼了一口气。
“真伤脑筋,喉咙好乾喔。”
索朵库微笑着向士兵打暗号。恰克慕轻轻掀起嘴角附近的薄布,咕噜咕噜喝起已经试毒完毕的水。
不久,载着恰克慕的马车抵达了阿罗乌山脉。翻越山岭的大道维护周到,恰克慕强烈感受到达路休帝国无懈可击的枝国管理方式。
明明在低地旅行的时候,有时太阳一照就觉得热,可是随着逐渐爬上山,早晚的寒冷变得越来越厉害。
深山的旅馆每问房间都有火炉,尽管火燃得旺盛,夜晚还是冷得刺骨。大概是因为习惯了桑可尔的炎热,即使用厚重的披布牢牢包裹身体,依然冷得很,恰克慕在床上忍不住发抖。
走廊的外面传来修乌寇的声音。
“抱歉打扰了。”
恰克慕休息的寝室,内侧站着守夜的士兵,士兵打开房门。
修乌寇走了进来,双手拿着厚厚的加棉披布。对着想要起身的恰克慕,修乌寇以手势制止。
“请您维持原样躺着就好。我吩咐旅馆的人借来了这个。”
让修乌寇盖上厚重的披布之后,身体暖和到令人安心下来。
“抱歉打扰了,请您好好休息。”
修乌寇说完,便退出房间。
恰克慕总算是戚到安稳舒适,闭上了双眼。
马车之旅和船只之旅不同,是孤独的旅行。修乌寇等人骑马在马车旁边前进,几乎没有机会说上话。
即使从马车的窗户望着外面,偶尔视线交会,修乌寇都只是浅浅一笑,然后马上移开视线面向前方。
在白色的阳光底下,望着轻巧地控马前进的修乌寇那晒得黝黑的精悍侧面,恰克慕同时也在思索这个男人是经历了怎样的路,现在才会在这里。
他说的那句“请您拯救人民”,宛如是句祈祷的话语。
他说自己看见京城的城门熊熊燃烧。在逐渐灭亡的国家中,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透过树叶缝隙照入的阳光,在皮革覆盖的椅子上洒下斑驳的光与影。恰克慕愣愣地眺望着这幅景色。
以修乌寇的双眼来看,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呢?
应该是拥有新悠果王国太子这个身分的,不成熟少年吧。
如同恰克慕无从得知修乌寇一路走来的情况,修乌寇也无法了解恰克慕是经历了怎么样的道路,现在才会走到这里。彷佛小河川的水流,汇合然后又分道流去一般,所有人都是背负着其他人不能明白的回忆,短暂相遇,然后又分开。
至今为止相遇,然后分离的那些重要的人们的面貌浮现眼前,接着消失。
一面感受着行过坚硬石板路的晃动,恰克慕的心一面向遥远的祖国流浪。
离开祖国之后已经过了很长的时光,母亲大人不晓得怎么样了。托付给其他船舰船长的信件,有没有确实送达呢?
修格的立场或许会变得尴尬,即使如此,他应该也会偶尔想起我吧。
(父皇……会怎么想呢?)
等到船舰的船长们抵达京城,说出在桑可尔发生的事情后,父亲会有何看法呢?要是不能明白确定恰克慕死了,就无法立顿克慕为太子。他会为这种含糊不清的情况焦躁,祈祷人在鞭长莫及之处的儿子快点顺利死去吗……
黑暗、混浊、带着温热的刺痛流窜内心深处。
即使想起父亲的那张脸:心头依然没有涌出憎恨——下令杀死那种父亲的日子会来临吗?就如同父亲下令杀死他那样……
宛如扎入了细针的胸口发疼起来,恰克慕眉头紧皱。
(为什么胸口会痛得这么厉害?)
这只不过就是杀死一个下令杀死自己孩子,没心没肺的冷酷男人——他如此厌恶、如此痛恨的男人而已。而且也有拯救国家与国民免于战火这么一个重要的原因。
尽管如此,为什么还是……
恰克慕让身体随着马车晃动,望着奔驰远去的林间阳光。看着那明亮闪耀的白色光芒,恰克慕因为忍耐痛苦而表情扭曲。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想杀人。)
父亲也好,士兵也罢,不管是谁……都不想杀。不想造成他人的死亡。
然而,这应该只是个实现不了的梦想吧。
明明也没有做什么事,却因为达路休的贪婪,自己的国家就被迫落入悲惨的命运,这一点恰克慕怎么也无法接受。
等到看见拉乌尔王子的脸,应该就会懂了吧。懂那种手中拿着用不完的东西,却还想要更进一步进攻他国,杀死更多人的男人,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情。
由于马车减速,身体前倾的感觉让恰克慕从深思回到现实。马车发出吱吱咯咯的摩擦声在路上拐弯,然后进入了另一条道路。
一进入另一条路,外面立刻喧闹起来。许多人的哭声传来,嘈杂包围了马车。
马车停了下来,恰克慕吃惊地从马车的窗户探出身体。
“……请您待在车内。”
旁边的士兵赶忙想要关上窗户,但恰克慕用手撑着窗户,试图探出身体看外面的景象。
沿路出现许多欧鲁木人,靠近来自对向的骑马队伍旁边后,便能听见他们哭天抢地的声音。骑马的人领着好几辆运货马车组成的队伍。看了看马儿拉着的运货车辆上载运的物品,恰克慕皱起眉头。
(那是棺材吗?)
木头的长箱子上,覆盖着像是旗子的东西。应该是欧鲁木枝国的旗子吧。
“殿下,非常抱歉,请您关紧窗户。”
士兵们想办法不让恰克慕看见这幅景象,用身体挡住恰克慕的视线,硬把窗户关上。
达路休士兵们这种慌张的样子,反而引起了恰克慕的兴趣。
这是他们不想让恰克慕看见的光景。慢慢通过马车旁边的运货马车队伍,看起来是要送阵亡者返乡的样子。倘若如此,那是哪里有战争呢?
不知道在喊什么——众人边哭边不断喊着的,大概是阵亡者的名字。
那队伍来到恰克慕等人的马车旁边时,突然,哭喊的声音变大了。不是有意义的话语,只是单纯的痛苦呻吟和哭泣声,但针对高挂达路休帝国“北翼”旗帜的马车而来的强烈怨恨,已经能够清楚感受到。
处在关上窗户的昏暗马车里,恰克慕听着从旁通过的运货马车车队的车轮前进声,以及人们的憎恨声。遭受达路休帝国支配的人们,赤裸裸表露戚情的直接呐喊,宛如急流般在通过时摇动马车。
变成枝国,就是这么一回事。被召集到达路休帝国的战场去,为了达路休越来越多人民死于非命。
如果不抵抗就投降,新悠果王国应当就不会毁于战火吧——然而,投降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未来……
每当阵亡者长长的送葬队伍影子挡住窗户缝隙的时候就会有阴影洒落。恰克慕以充满阴暗光芒的双眼,专注地凝视着这一幕。
3、雨之帝都
恰克慕通过达路休帝国帝都拉哈恩的“太阳之门”的那一天,这座壮丽的都市在雨中显得朦胧不清。
走过马车旁的索朵库低声道:
“好几年没看到雨中的拉哈恩了,真是难得。”
雨声沙沙……毛毛雨宛如一张帘子覆盖住街道,恰克慕沉默地眺望着。即使似乎因为被雨水打湿所以发黑,这街道的差腿并没有被损害多少。
完善的排水设备、排水良好的宽广大道、漂亮的运河,还有以白花妆点的行道树,拥有五颜六色盛开着花朵的外突式窗户的稳重石造建物群……
正因为行人的数量比平常来得少,那整齐街道的宽敞看来格外显眼。
修乌寇让马稍微离开马车前进,同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帝都时的事。
跟现在一样,一面骑马经过这条大道,一面感受到有如全身逐渐无力的惊讶。这座首都的模样就是这么凌驾一切。
恰克慕太子的故乡光扇京,大小只有这座帝都的几十分之一。排水设备不完善的水边工商业区,一下雨渠道就会满溢,也有房子因此而泡在水中。
现在,看着这座帝都,恰克慕太子在想什么呢?
透过马车的窗户可以斜看见的那张高雅脸庞平静如湖面,不过大概是受到周围昏暗的影响,那脸颊相较于平日看起来显得有些苍白。
让马儿稍微前进一些,看见恰克慕太子的眼睛后,修乌寇吓了一跳。
少年的眼睛浮现彷佛要挑战什么的强烈光芒,那正是背负着一个国家的人会有的眼神。
拉着缰绳要马儿放慢脚步,一边走到恰克慕太子看不见的位置,修乌寇一边愣愣地陷入沉田心。
纯洁、聪颖……内心善良,若处于太平盛世,应该会成为人称贤君的优秀为政者吧。
修乌寇闭上双眼好一会儿。
拉乌尔王子是个可怕的男人。他有能够不论身分或出身,迅速提拔有能者使之飞黄腾达的大度量;不拘泥于成规陋习,不管是何种奇计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施行的灵活头脑;还有,万一有必要,能够毫不犹豫地夺走几千万条人命的冷酷……
恰克慕太子,不可能有办法和这样的拉乌尔王子对抗。
尽管如此,这个少年应该还是会尽全力吧。不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这个少年应当会选定自己要走的道路。
(可是……)
不管走哪一条路,这个少年身处夹在两个国家之间的漫长道路上,必定会受到深深的伤害,流血流个不停。
修乌寇阴郁的双眼望着宽广的大道。
自己活着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无情,即使想舍弃也无可奈何。倘若拥有活下去的坚强,这个少年大概也会像以往的许多为政者那样,要不了多久就逐渐抛弃柔软的内心,变成一个棘手的男人吧。
没有擦去沿着脸颊滑落的蒙蒙细雨,修乌寇凝视着慢慢接近的王宫之丘。
光是里头每棵树的形状都修整得美丽又工整、翠绿色连绵不绝的王宫森林,占地就可以完全覆盖恰克慕祖国的首都光扇京。
天空开始放晴,在微弱日光开始照入的森林道路上前进,一会儿后,出现了连接到视野尽头的宏伟城墙。围绕着皇帝所在的拉乌·哈蓝“太阳宫”,以及王族各自居城的城墙。
看见雨水打湿的墙壁上由发光石头连成的线,恰克慕睁大双眼。
(那是……白磨石。)
产于延伸在新悠果王国后方的青雾山脉深处,遥远的山岳之国亢帕尔王国地底的贵重宝石,毫不吝惜地将其用来装饰城墙。
一想起亢帕尔王国,帕尔莎那让人怀念的脸庞立刻浮现眼前,恰克慕的额头抵着窗户的边缘。
现在看着达路休帝国王宫的城墙,真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戚觉。竟然会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想到这里,胸口就再度刺痛起来。
豪华地以黄金和宝石点缀的巨大正门慢慢进入视线,是最外侧的城门。这扇门的里面,还有围绕个别城堡的内城墙和城门。
从了望塔应该已经看得见恰克慕等人的马车了。马车工罪近城门,立刻有骑着马的士兵从内部走出来,那是负责通讯任务而在前天放下了护卫恰克慕马车的工作离开,先行抵达王宫的达路休士兵。
“恰克慕殿下,欢迎您来。”
以发自丹田,精神奕奕的声音这么向恰克慕打招呼后,达路休士兵再度面向修乌寇。
“禀告多鲁阿恩‘三百人部队队长’:库路兹北翼宰相已经先吩咐过了,等恰克慕殿下抵达以后,请带他到卡鲁·果乌尔‘北方城馆’的南栋莱伊·寇卢‘客馆’去。”
修乌寇虽然微微皱眉,但还是什么也没多说地点头,一行人跟着负责通报的达路休士兵穿过城门。
“……原来如此,鹰旗没有升起呀。”
经过马车旁边的索朵库抬头看着卡鲁·果乌尔“北方城馆”,低声地说。
听见这低语,恰克慕疑惑地看着索朵库。察觉到这股视线,索朵库说:
“拉乌尔殿下现在好像不在城内。所以,才会由负责看守的宰相大人下令。”
恰克慕皱眉。
“不在城内?意思是他出去了吗?”
索朵库的眼中浮现笑意。
“因为拉乌尔王子跟悠果的皇族不一样,是个总是精力充沛地在国内到处跑的人。
总之,这对殿下您来说应该是好事吧。可以等到长途跋涉的疲惫都消除后,再去面对王子。”
比索朵库走在前面一点的修乌寇,露出了凝重的神色。看到他的表情,恰克慕精神紧绷起来。自己等一下要去见的,那位代替拉乌尔王子、名叫库路兹的串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从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开始,恰克慕就看见修乌寇的脸庞笼上一层阴霾,看来至少对修乌寇而言,应该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人吧。
穿过开满花朵的宽敞道路后没有多久,出现了一座由广大庭园包围的城堡。拥有好几座高塔,以发光黑石建造而成的巨大城堡。描绘出宛如水壶般曲线的圆形屋顶散发着群青色光芒,屋顶边缘装饰着金色的长春藤花纹。
一扇小门出现在眼前,护卫恰克慕至此的达路休士兵停下了马匹。因为能通过这扇门的,就只有阶级在哈库。乌尔(上级武官)以上的人。
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一会儿后,恰克慕的视线从窗户移开。
小小的门安静平顺地打开了,马车再度开始前进。
4、毒蜘蛛之馆
载着恰克慕的马车,被领到并非正面玄关的南栋去。不久,恰克慕在莱伊·寇卢“客馆”的玄关大厅所铺设的淡黄色厚布上面下了车。
天花板高得教人几乎晕眩。有一部分的天花板是由半圆形的彩色玻璃建造而成的,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在铺设于地板的淡黄色毯子上洒落复杂的花样。
从这间玄关大厅延伸出去是一条笔直的大走廊。照入昂贵玻璃器的数不清的光亮,让整条走廊直到远方都像是飘浮着的。
不知道是使用了怎样的技法,墙面像瓷器般光滑,绘有细致花纹的线条直线延伸,使空间看起来也更加开阔。
在这宽广的走廊上,站着一个率领护卫兵的男人。
达路休人模样的赤铜色肌肤,配上一头及肩的银色卷发。虽然颇有年纪,那双银色的眼睛却异常锐利。身穿看起来几乎是黑色、领口整齐地以金饰固定的藏青色服装,脖子上挂着一条前端有一块薄金牌的细金链子。
男人前进一步,微微鞠躬。
“欢迎您来到达路休帝国,恰克慕殿下。我叫亚库拉·库路兹。我以‘北翼宰相’的身分,于身受太阳庇佑的王子拉乌尔殿下不在此处的这段时间,保护这栋卡鲁·果乌尔‘北方城馆’。
经过长途跋涉,想必您应该累了吧。这间莱伊·寇卢‘客馆’里,有很好的阿复卢·蓝‘泡澡间’。请您先消除旅途的劳累,放松休息。”
库路兹以达路休语这么说道,然后看了看修乌寇,安静地催促修乌寇把他的话翻成悠果语。
一面听着修乌寇把库路兹的招呼翻译成悠果语,恰克慕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库路兹。听完这段话后,只是轻轻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开始迅速往前定。
看见随意地靠近过来的恰克慕,库路兹霎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不过依然莫可奈何地稍微往旁边让开,以领着恰克慕前进的形式开始走路,
带领恰克慕抵达蒙华客房后,库路兹以手示意恰克慕看看跪在客房地板上待命的五名少女。
“这些是负责照顾您身边杂事的侍女,任何事情您都可以吩咐她们。
在您入浴之后到晚餐之前的时间,请您暂时好好休息。”
只说了这些后,库路兹轻轻点头致意便离开了。
库路兹一消失,修乌寇马上对着恰克慕说:
“好了,我的任务到此结束了。”
修乌寇面带微笑地望着恰克慕,静静鞠躬。
“请您好好放松身心。侍女们应该会带您去阿复卢·蓝‘泡澡间’吧。”
恰克慕凝视着修乌寇那张晒得黝黑的脸。
虽然戚觉想要说些什么,但结果还是没有说出半句话,恰克慕只是默默点头。
侍女们走近恰克慕,视线低垂地替恰克慕脱下旅行穿的服装。
转身想要退出房问的修乌寇,回过头来说道:
“很抱歉我忘了事先告诉您,库路兹北翼宰相的悠果语说得很流畅。他是因为镇压悠果王国军有功,才升迁为北翼宰相的。”
简短说完后再度行礼,修乌寇这才退出客房,
(虽然懂悠果语,却毫不在乎地用达路休语说话,是因为只是在尽表面上的礼仪是吗?)
名唤库路兹的北翼宰相,藉着这样的态度,表现出他打算如何对待恰克慕。
修乌寇在提到库路兹的事情时,恰克慕感觉到正在帮他脱去厚重旅行衣物的侍女的双手,一瞬间晃动了一下。这些少女应该是受库路兹的命令来监视恰克慕的吧。或许也吩咐过她们,要仔细地竖起耳朵聆听,观察恰克慕和修乌寇的关系。
修乌寇出身于悠果王国。对于指挥镇压悠果王国的库路兹面言,修乌寇应该是个内心中可能深藏复仇之志,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吧。
(我应当把身边所有的人都当成间谍。)
恰克慕对自己这么说。
出到走廊的修乌寇,在发觉库路兹就站在短短几步之前的位置后停下脚步。
“你立了大功了呀,阿拉由坦·修乌寇。”
修乌寇迅速地低下头去。
“谢谢您的夸奖,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库路兹点点头。
“光凭运气,不会这么顺利。拉乌尔王子对你的评价也很高。他说,等他回来,要授与你亚·达路‘通往光明的道路’。”
修乌寇藏不住讶异,睁大眼睛看着库路兹。
所谓的亚·达路“通往光明的道路”,是皇帝或王子认可具有特殊才能者并赐与特权的证明。获此殊荣者,如果感觉有必要,随时都可以要求拜谒皇帝或王子。如果累积更多功绩,就会获颁跟库路兹一样的达路。幽达拉“抵达道路终点者”的称号,将来有资格就任宰相。
获得这个证明,意味着修乌寇开始步向掌管帝国政治的道路。
(感觉好像打开第一扇门了。)
即使是修乌寇,也有莫大的感慨在内心蔓延。
库路兹看着修乌寇的双眼中,浮现出冰冷的笑意。
“你接下来最好要留心自己的行动方式。你企图把恰克慕殿下带到悠果枝国去的行动实在太震撼人心了,可能会大幅改变你的命运。”
修乌寇抬头,扼要地回答:
“尽力而为。”
库路兹眼角的冷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光芒。
“我希望在拉乌尔殿下回来之前,你和索朵库都不要接近恰克慕太子。”
修乌寇不发一语望着库路兹。库路兹果断地说:
“因为这样会让恰克慕殿下戚到不安。你懂吧?”
“是的。”
修乌寇点头,库路兹迅速挥手。
“那么,你可以走了。你就待在平常我可以找得到人的地方吧。”
修乌寇再度鞠躬,从走廊离开。
(库路兹打算让恰克慕太子内心消沉吗?)
企图在焦急地等待拉乌尔王子回来的这段时间,让恰克慕在敌国的宅第中被孤立,以削弱其心。
不只是想动摇恰克慕太子的内心,还想顺便把修乌寇从太子身边拔除。修乌寇露出浅笑。库路兹不希望他继续跟攻打新悠果王国扯上关系。
(看样子我暂时乖乖地待在那个人看不见的地方比较好。)
修乌寇心想,似乎也有人怀疑他跟来自达路休帝国的枝国的人们有关系,在余波平息之前,与其待在南方,不如在北方大陆暗中调查北方诸国的动向什么的还比较好吧。应该尽快再度动身到北方去。
与其遭人提防,不如当一个畏惧库路兹权势、容易被操控的对手,被他瞧不起还比较好。尽管库路兹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却也正因为如此,他有轻视人的习惯。修乌寇认为这就是他的一大缺点。
(恰克慕太子,可不是如你所轻视的少年呀。)
虽然现在恰克慕太子不可能比得上拉乌尔王子,不过只要能克服这次的苦难活下去,迟早有一天,一定会成长为一个任谁都不得不注目的男人吧。
(我应该再也不能和您一同亲昵交谈了吧,恰克慕殿下……)
快步走过走廊的同时,修乌寇在心中呢喃。
(今后,我也会一直注视着您的行动的。)
5、无声之声
听到“阿复卢·蓝‘泡澡间’的时候,恰克慕想像那应该是皇宫的澡堂。但当他踏入侍女们带他抵达的那个空间时,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因为那里看起来不像是澡堂,而是极为普通的大厅。
宽敞的地板上散落着像是上面有豪华刺绣,内填棉花的柔软颂麻(坐垫)的物品。一看到恰克慕的身影,斜倚在颂麻上面大概十名左右的年轻女孩立刻同时起身。
应该是在澡堂工作的女孩吧。白色宽松的悠果式薄衣以腰带绑住,额头裹了条头带,头带垂下一块薄布。眼睛和鼻子都被遮住,只露出嘴巴。
虽然这种打扮跟恰克慕在故乡皇宫入浴时负责服侍他的少年们的模样相像得不可思议,可是服侍的少年们衣服没有这么薄,伺候的动作非常严谨,是更纯洁的戚觉。
因为新悠果王宫的澡堂是皇族洗去污秽的神圣场所,是一个充满宁静、温和明亮的空间,服侍的少年们总是不发一语,不声不响地工作着。
站在这个大厅的女孩们虽然也是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她们一起身后,天花板一带立刻涌出了弦乐器的优雅演奏。往上一看,又高又远的天花板下方一点的位置,有扇巧妙镂空的窗户,窗户的另一边应该有乐师们在吧。
女孩们宛如风的精灵般轻飘飘地靠近,开始一件件脱去恰克慕的衣服。女孩们散发出像是瓦库拉(香味强烈的花)的香味。她们解下腰带,脱去衣服的动作很轻柔,让人感觉不到人手的碰触。
在恰克慕全身只剩下白色的薄内衣和内衣腰带后,女孩们轻轻牵起他的袖子,领他到隔壁的房间。
一推开巨大门扉,闷热的蒸气立即迎面而来。进到里面后,不一会儿就感觉呼吸困难,汗水直冒。
这里是个比方才的大厅狭窄的昏暗空间。房间的另一侧有个达卢姆(拱)形的入口,看得到光亮在入口另一边喧闹。那里应该就是澡堂吧。
突然,有人碰触了恰克慕的肩膀。他看着站在旁边的女孩,不知不觉中,其他的女孩都退到背后去了,只有一个女孩站在旁边。
恰克慕立刻皱着眉头将视线从女孩身上移开。由于这个房问充满蒸气,女孩身穿的薄衣紧贴着肌肤,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身体曲线。
“另一边是澡堂吗?如果是,你伺候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虽然他这么说了,可是女孩并没有离开,不仅如此,女孩的身体还贴近过来。碰着恰克慕肩膀的手,抚摸般地下滑到胸口。看到覆盖女孩脸部的布块底下的红唇浮现出微笑的瞬间,恰克慕猛然挥开了女孩的手。
激烈的愤怒让他说不出话,心脏狂乱跳动到几乎要破裂。
恰克慕的双眼因怒火而发光,抬起下颚,不发一语迳自往澡堂走去。
女孩们没有跟上去。
穿过澡堂的入口,金色的耀眼光芒笼罩全身。
广大的空问。半圆形的天花板上雕镂出精致的星形小孔,夕阳的光透过那些小孔有如无数丝线般照进澡堂。
装满大量热水的浴槽,大得让人心想就算有一百人,应该也能无拘无束地从容泡澡吧,浴槽和墙壁都洁白得像是贝壳内侧,散发着柔和的亮光。
与刚才的房间截然不同,这里安静无声,从那蒸气之中来到这里后,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虽然不舒服的戚觉还残留在内心深处末消,不过随着呼吸变得舒畅,愤怒也渐渐平息。恰克慕脱下衣服丢到一旁,让自己全身赤裸,先以水桶汲热水冲洗身体,再让身体滑入浴槽。
热水温热适中,光着的脚底碰触到的浴槽底部,嘶嘶作响地吸住了皮肤。应该是用来防滑的吧,但实在有种奇怪的感觉,恰克慕猜想不出这是什么原料制作的。
身体缓缓沉入水中,不经意地看了看浴槽的边缘,恰克慕马上吃惊地睁大双眼。还以为是以白色石头建造而成的浴槽边缘,其实刻满了精细的花纹。那是由人的双手仔仔细细逐一刻出来的完美雕刻。
(该不会……)
在凝神注视浴槽的底部,尝试用手触摸之后,恰克慕了解到底部和边缘完全一样都是经过雕刻的。这么大的浴槽,竟然布满了宛如以针头刻出来的细腻雕刻。
恰克慕茫然地让视线在澡堂中徘徊。
眼睛适应之后,才看得出来这问澡堂的墙壁或天花板,放眼所及的一切都刻满极为精细的花纹。
这一间白色澡堂,究竟需要多少人力?
这座城市,应该不像恰克慕故乡的宫殿那么古老。如果不是经年累月完成的,那么就是为数惊人的手工艺师傅工作的结果。能够耗费如此庞大的人手打造第二王子城堡的力量——达路休帝国王子们的实力究竟有多么惊人,这个念头逐渐逼近,压迫胸口。
一看见散落于热气对面墙壁上的红花图案,恰克慕马上想起刚刚那女孩的笑容。
看到那笑容的瞬间之所以会涌现不舒服的感觉,不只是因为接收到毫不客气的肉体享乐诱惑而已。因为,他有种彷佛看见达路休的王子看不起还很年轻的他,一双眼睛露出冷笑的感觉?
倘若对方本来就知道悠果太子要等到年满十七岁以后才会有女人通宵陪伴……那么这种做法实在是太肮脏了。
或者,这对达路休来说不过就是普通的待客之道?因为愤怒而把好不容易准备好的乐趣推到一旁的洁癖,也许会让拉乌尔王子取笑他幼稚。
(哪有什么好嘲笑的,我就是我。)
恰克慕的头搁在浴槽的边缘上。
宛如金线的夕日余光,让热水闪闪发亮。
双眼适应热气之后,看得见到处都毫不在意地以真正的黄金做为装饰。
从枝国动身到这座帝都的期问,恰克慕始终在聆听着无声之声。那个无声之声,在这座城堡中,清楚地变成了充满压力的震天巨响传遍四方。
快吃惊吧,看看这财富——快屈服吧,在这惊人的大国面前!
雷鸣般的声响,变成压倒性的力量,彻底包裹住恰克慕。
恰克慕果断地用力伸展手脚,闭上双眼。
脑袋一被人压住,就会想要反抗。
内心深处,有个小归小却没有动摇的中心。加诸自己的压力越强,那小小中心的光芒就会越一见。
自己是个连像样的武力都没有的北方小国的皇太子。确实,同样身为皇子,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及拉乌尔王子。
(可是……)
人的力量,应当不是光凭这样就能决定的。
还是有人即使没有国家,隐藏于山林中,在野地里流浪,仍然能够不屈服于任何人,只相信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抬头挺胸地活着。
在皇太子的衣服底下,一无所有的自己呀,变强吧——恰克慕这么想着。
就算被带到权势强大者的面前,为了拯救人民而下跪,也唯有内心坚强的中心是绝对不会屈从的。
恰克慕抬起双眼,一面气势十足地溅起热水,一面起身。
6、墙上世界
拉乌尔王子返回宅第,是恰克慕抵达的第三天早晨。
前一天晚上就开始下的雨,静静地下个不停,这是一个天色昏暗的日子。接到通知表示中午过后可以谒见后,恰克慕发愣地看着窗外。
昨晚,修格出现在梦中。虽然是个两个人彼此交谈,并不特别值得一提的梦,但是恰克慕有种感觉,这似乎是人不在此的修格正在支持着他。
恰克慕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交谈的进退或秘诀,修格都曾经教导恰克慕,他的教导一定都成为恰克慕现在的知识了。剩下的,就是有没有不论落入任何情况都不会胆怯的心了。
拉乌尔王子是个怎样的男人,想要以何种方式进攻新悠果王国,必须要好好地估算判断他的本领才行。
但是,又不能做得过头。
对拉乌尔王子来说,恰克慕是一把两刃刀。妥善运用的话,就会变成征服新悠果王国的最佳武器,可是如果恰克慕太过无能,或是反之太过聪明到难以处理的地步,都会隐藏着切到自己双手的危险。要是戚觉用不得,拉乌尔王子应该也不会让恰克慕回新悠果,而是会把他当成人质利用吧。把恰克慕幽禁在这里,当成是毁灭新悠果的王牌来利用。唯有这一点千万要避免。
恰克慕用力紧紧握拳。
(修格,请你保佑我……)
不久,使者来访,通知谒见的时刻到了。
不管是走过走廊的时候,还是站在巨大门扉前面的时候,感觉都像是身处在白而朦胧的亮光之中,只不过唯有自己的心跳,在双耳深处回荡着。
禁卫兵从两侧推开厚重的门扉,笼罩在淡淡光亮之中的宽敞大厅出现在眼前。
蓝色的光,是透过装饰窗户较高位置的彩色玻璃照入的光所产生的。微光从快要下雨的天空洒落,黎明般的颜色飘荡整问大厅。
大厅的遥远深处,地面高出了一阶,上面摆着个像是巨大长椅的物体。一个出乎意料矮小的男人,左手靠着着那张椅子的扶手,以斜躺的姿势坐着。右手则放在有如手杖般靠台座立着的长剑上。
踏上面对椅子,呈一直线铺设的青底加上金色常春藤花样的地毯,恰克慕笔直地朝男人走去。
随着距离越缩越短,恰克慕看见坐在放置于右手边台座下方豪华椅子上的库路兹,在其背后侍立的则是修乌寇。
恰克慕几乎没有看库路兹及修乌寇,只是抬头看着台座上方的男人,直直地走到地毯的前端才停下脚步。
跟随在背后的禁卫兵搬来椅子,但恰克慕没坐。
拉乌尔王子维持手靠扶手,以手托腮的姿势不动,由上往下目不转睛凝视着恰克慕。灰色的眼眸,浮现着浅浅笑意。
突然,王子开口道:
“恰克慕殿下,你坐下无妨。”
恰克慕没有动作。拉乌尔王子的手离开腮帮子,起身坐直。
“对哦,你听不懂我说什么吧。喂,修乌寇,翻译一下。”
修乌寇鞠躬之后,把王子的话传达给恰克慕听,然而恰克慕还是没动。
拉乌尔王子挑了挑貭。
“你不坐吗?”
恰克慕点头。然后,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我想请教,您非得把我抓来不可、想要亲自跟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一听完修乌寇翻译的话语,拉乌尔王子的嘴角立刻上扬。眼中,浮现冰冷的光芒。
“殿下,你最好再谦逊一点比较好喔,因为你现在的立场是要乞求别人同情的。”
恰克慕的双眼闪耀着强悍的光亮。
“我毫无乞求同情的意思。”
听见修乌寇翻译出来的话,拉乌尔王子的右手随即拿起长剑,用剑鞘猛烈敲打台座。宛如挥舞鞭子般的高音回荡大厅,士兵们吓了一跳挺直背脊。
拉乌尔王子慢吞吞地站起来,炯炯有神的双眼往下看着恰克慕。
“我呀,因为攻打桑可尔时立下战功,还有抓到你这个太子而获得好评,所以父皇赐予我进攻北方大陆的指挥权。只要我一下令,多达二十万士兵的达路休大军,就可以烧光你的国家,屠杀你的人民。”
语气懒洋洋的,没有起伏。
“这不是胡说,也不是威胁。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就算是婴儿我也照杀不误。你可以惹火我试试看……光是这条罪,我就可以烧掉你的亲属居住的宫殿,削掉你母亲的耳朵,砍掉你妹妹的手脚,好让你听听看她们的哭喊声。
你应该没必要为了提防这种情况而虚张声势吧——我也好,你也好,我们都知道新悠果王国并没有那么强的战力。
虽然要完全镇压光扇京大概要花上三个月,不过要是持续抵抗,陷入难以脱身的混战的话,痛苦的可是新悠果的人民。”
拉乌尔王子的脸上流露出彻底冰冷的表情。
没有移转视线,也没有改变表情,听着这些话的恰克慕,感觉到手脚的指尖逐渐发冷。
虽然沉默地看着恰克慕一会儿,但不久后,拉乌尔王子以丢骨头给狗儿的态度问道: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需要同情吗?”
如果说“不需要”,在那一瞬间,这个男人应该就会很干脆地砍断能够让新悠果王国得救的纤细救生索吧。这种冷酷的情戚在拉乌尔王子的双眼浮现。
背负国家命运的谈判,开始了。
恰克慕深吸一口气,力量集中丹田,开口说:
“……你的问题真是奇怪。你是为了要可怜敝国,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拉乌尔王子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同情,是可怜对手才会施舍的东西。你要跟我见面,不就是因为想谈的不是廉价的情感,而是国与国之间的谈判吗?”
缓缓地,拉乌尔王子的双眼露出似乎是深戚兴趣的光亮。不屑地“哼”了一声后,拉乌尔王子开口说:
“所谓的谈判,是跟平等的对手进行的东西吧。我跟你手上所拿的脾,力量也差距太大了。帮助不能替自己带来利益的对手,这不叫同情叫什么?”
恰克慕口吻冷静地反击:
“正是因为你认为我可能会带给你什么利益,所以,你才会跟我在这里这样子对话吧。”
拉乌尔王子眨了眨眼。
然后,忽然进裂一般地笑了出来。
一边笑得肩膀晃动,一边以敏捷的脚步走下台座。踏响长靴,大跨步走到恰克慕面前后,拉乌尔王子抬了抬下巴示意。
“跟我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拉乌尔王子通过身边的时候,恰克慕有种一股热气迎面而来的戚觉。他是个有如蕴含闪电的雷雨云一般,让人感觉到凝结力量的男人。
恰克慕沉默地跟了上去,拉乌尔王子快步走过大厅,到了定廊,然后进入右边的房间。虽然看起来像是问办公室,比大厅来得小,但也是间深度很够的房间。
雨大概停了吧,从云隙照出的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在整个房间洒下白光。
进到房间的一半后,拉乌尔王子一个转身,手指着入口上方的墙壁。
恰克慕也跟着转身,随即惊讶得瞠目结舌。
一整面画满了大地图的墙。地图上方是那佑洛半岛和桑可尔半岛,亢帕尔王国和罗达王国,西方延伸开来的不毛大地,还有位在其前端的小国群,全都仔细地描绘了出来。对恰克慕来说,他记得的部分就到这里……而这里不过是整面地图的一个角落。
覆盖地图大半的,是南方大陆诸国和海洋。那块大陆的大部分都用蓝线清清楚楚地框子起来,其中也有些部分是用红线框起来的。
“蓝线框起来的,是达路休帝国的领土。红线框起来的国家,是我亲手征服的土地——你最好看仔细。这个,就是现在我们所认识的这个世界的模样。”
以跟方才截然不同的开朗语气,拉乌尔王子说道。
彻底翻译的修乌寇,顺利地转换拉乌尔王子的话语。
“只要把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却敢侵犯国界的阿拉季尔沙漠的烦人蛮族混帐连根铲除,这一带就不会再有让我们头痛的家伙了。
欧拉姆·哈拉·依‘广大的干渴之地’和卡鲁滋·诺·哈伊‘白色山脉’的远方应该也有国家存在,现在已经有奉命探索的人出发去寻找未知的国家了。”
看了恰克慕一眼,拉乌尔王子问道:
“你曾经看过这样的地图吗?”
恰克慕坦率地摇头。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看到这地图,你有何想法?”
恰克慕抬头望着地图,诚实地说出内心浮现的想法。
“我觉得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所有的国家。”
拉乌尔王子露出微笑。接着,以和蔼的语气说:
“我十岁第一次看到这面地图的时候,想的事情跟你相反。”
眼眸,流露出强悍的光芒。
“我觉得世界太小了——接下来我能拿到手的国家,只剩下一点点了。与那个时候我内心产生出来的焦虑很相似的情绪,直到现在依然存在我的心中。”
恰克慕转身面对拉乌尔王子。拉乌尔王子面带笑容,说道: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想占领其他国家之类理所当然的问题,就算我说了也没有用。你跟我,不管是立场还是思考模式都天差地远。
如果是父皇的左右手太阳宰相,或是在那里的库路兹,应该会硬讲些应酬式的藉口给你听吧,不过我呢,是不会对你说这种话的。”
举起手,拉乌尔王子指着北方大陆。
“那里,就是留给我的猎物。首先是将新悠果王国变成枝国,稳固军队的基础,然后再攻下亢帕尔和罗达。我想想看,就算是全力进攻,大概也要花个四年吧。四年之后,那里一定会被框在红线和蓝线的内侧……”
拉乌尔王子仿佛是在念出已经写好的文字一般,流畅地说出征服他国的顺序。听着有条不紊地陈述着的那个顺序,一种“原来如此,或许四年后真的会变成那样也不一定”的念头,在恰克慕的心中扩散开来。
修乌寇看见恰克慕的眼睛忽然失去力量。
(……尘埃落定了吗?)
修乌寇以悲痛的心情这么想。这一瞬间,至今为止让这个少年对等地和拉乌尔王子战斗的紧张气氛化为乌有了。
现在,这个少年,看得一清二楚了——自己的国家,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中,是个多么微不足道的小国……
这是场打从一开始,手上的牌实力就差距过大的,残酷竞赛。
拉乌尔王子应当也敏锐地感受到恰克慕太子的内心变化了吧,他的双眼浮现出满意的神色。表情沉稳地望着恰克慕太子的拉乌尔王子,伸出和身体不相称的大手,搁在恰克慕太子的肩上。
“放心吧,我是个会让底下人民幸福的为政者。我不会做没必要的杀生,只要选择进入我的羽翼之下,我一定会给加入者更胜以往的富裕生活。
我所说的并不是谎话,这一点,你一路走来时应该也亲眼看到了吧。”
恰克慕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凝视着拉乌尔王子。拉乌尔王子推了推恰克慕的肩膀,带领恰克慕往桌子走去。然后,拿起一本纸张装订而成的厚重册子。
“这是悠果枝国的行政文书。你坐在那里,让我跟你说明……”
拉乌尔王子一面翻动一张张以达路休语和悠果语写成的文书,一面开始说明。修乌寇站在旁边,仔细地翻译成悠果语。
枝国受到怎样的治理,人民被课怎样的税。成为帝国的枝国后,流通在帝国国内的商品就不用课关税,这么做会如何繁荣商业……
拉乌尔王子口若悬河,让恰克慕逐渐受到吸引。这番话显示出来的是,治理广大到新悠果王国之类的小国不能相提并论的土地的政治会是什么模样。
“怎么样?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拉乌尔王子从文书中抬起头来,看着恰克慕。
恰克慕凝视拉乌尔王子的眼睛。
“你没有考虑到国家的差异吗?例如说,人口数少于悠果枝国的国家,如果课徵这种负担战争花费的人头税,就会变成过于严苛的税制,人民的不满应该会升高吧?”
拉乌尔王子露出微笑。
“你马上就要跟我谈判了吗?你这个人,还真是满难对付的——如果乖乖成为枝国,战争花费当然也会减少,这样我就会减轻人头税。”
以放纵小孩一般的口吻这么说道,拉乌尔王子继续下去:
“只要好好领会这个方法的话……然后,和中央的执政官们保持良好的联络,那么枝国就会和帝国的齿轮咬和,成为一体一起行动。
你很容易就可以做到的——或许,你反而会因此觉得无聊。”
阖上书册,拉乌尔王子起身。
“在罗达和亢帕尔平定之前,不平静的日子应该会持续吧,不过也不会持续好几年就是了。只要再过几年,你跟人民一定都可以获得平稳的生活的。”
这么说着,拉乌尔王子的脸稍微凑近了恰克慕一些。
“我会让你当皇帝,你可以把枝国的控制权丰牢掌握在手中。”
银色的双眼浮现笑意。
“在新悠果的高位者之中,已经有投靠我的人了。虽然在宫廷里面你的力量现在还比不上皇帝那一边,可是,我看你还满有势力的,不是吗?
最重要的是,还好希望你成为皇帝的人据说都是年轻一辈的。如果你得到政权,就会像蝉蜕去褐色的外壳一样,新悠果王国一定会脱胎换骨的。”
面带微笑,拉乌尔王子爽快地继续说道:
“你要获得政权是很容易的——因为只要皇帝死了,你就会成为皇帝。”
恰克慕尽管面无表情,但嘴唇已没了血色。
这个少年的心情都教人看透了,拉乌尔王子在心中大笑。真是个太过纯洁的少年,聪明却无法冷酷无情,没办法弄脏自己的双手。就是这样的少年。
彷佛是抚摸这种脆弱一般,拉乌尔王子说:
“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吧。如果你不愿意杀死父亲,那你也用不着弄脏自己的手。我会帮你想出个什么办法来的。
你非做不可的事情中,困难的并不是成为皇帝这一点,而是在那之后。
你要让你的臣子接受开国和服从于我就是一条最好的道路,这就是进行起来颇为困难的工作了。”
说完这些话后,拉乌尔王子口吻轻松地补充说道:
“可是,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准备好一切的。因为新悠果没有战争的经验,只要遭受一次猛烈的攻击,就会对实力的差距感到讶异,精神一定会萎靡不振。我会巧妙掌握这个机会,抓住那些人的心的。”
冰冷的某种东西在背脊流窜,恰克慕好不容易才有表情变化。幸好,拉乌尔王子没有察觉,继续说着:
“总之,我并不怎么担心,因为我想你应该可以顺利处理吧。
你是个英明到让人吃惊的男人,具备就连我似乎都会忍不住想要偏袒你的奇妙魅力。你一定可以彻底抓住人心,顺利统治枝国的。”
轻拍恰克慕的肩膀,拉乌尔王子笑了。
“好好干吧。今后,我们还要往来很久呢。”
宛如寻求答案,拉乌尔王子挑了挑眉。虽然面带微笑,但双眼浮现出不容分说的冷酷光芒。
恰克慕双唇紧闭,望着拉乌尔王子好一会儿,最后却忽然开口。
“……请你把海士他们还给我。”
一瞬间不明白少年以微弱的声音诉说的是何事,拉乌尔王子的眼眸露出困惑的神色。恰克慕继续说道:
“请你把变成桑可尔人质的王国海军的海士们还给我。
背负着失去旗舰,变成俘虏这样的污名,我是无法回国去的。可是,如果我能带他们回去,父皇应该还是会接纳我吧。”
总算是了解意思的拉乌尔王子,露出微笑。
“哦,原来如此。那好吧,这可真是个妙计。我就暗中帮你跟桑可尔王说明缘由,制造个功劳给你呈报吧。你就摆起架子回到你父皇的身边去吧。”
拉乌尔王子把手搁在恰克慕的肩上,
“然后你要赢得国民爱戴,抬头挺胸变成皇帝。”
这么说完,将手从恰克慕的肩膀移开,正想要跨步走开,但突然又停下脚步。
“……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回头的拉乌尔王子,以极为平静的口吻说:
“你有弟弟跟妹妹对吧?令妹倒是无所谓,因为我迟早都会从身上流着我们王族血液的男人中,挑个人品好的对象配给她。
不过令弟可就是混乱的根源了。在除掉皇帝之前,最好先除掉令弟。他年纪还小吧,就算发烧死了,应该也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恰克慕全身结冻。
脸部发冷,周围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远。
(这是要我杀死顿克慕吗……)
拉乌尔王子确切掌握住了新悠果皇室的内情。没错,恰克慕要成为皇帝,最大的障碍应该就是期望第二皇子顿克慕可以登基的拉拓乌大将一派。
至今为止都只专注在父亲的事情上而忘了弟弟的部分,自己的这种愚蠢深深刺痛胸口。
恰克慕宛如遭到麻痹的脑袋中,急促地思考着。
即使会变成强大的阻碍,他也不想杀死弟弟——唯有这一点,他死都不愿意。
(难道没有其他的方法吗?拉乌尔王子可以接受的方法……)
仿佛是被逼到绝境的老鼠死命寻找出路,恰克慕对这种情况感到空虚。多么讽刺呀,为了当上根本不想当的皇帝,他居然要奉命杀死父亲和弟弟。
这么想着的瞬间,脑海中闪过一道光。
恰克慕猛然拾起脸。
(对了……)
突如其来,眼前似乎开展出一条又白又大的道路。
这是个一旦发觉了,就会奇怪以前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方法。
恰克慕抬头看拉乌尔王子。
“……我要让舍弟成为皇帝。”
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拉乌尔王子的脸上首度出现了诧异的神色。视线转到恰克慕脸上,拉乌尔王子反问:
“你说什么?刚刚,你说了什么?”
恰克慕以冷静的声音回答:
“我要,让舍弟成为皇帝。如果这么做,那么就算罢黜父皇,也能够显示这不是出于我的私欲。而且,那些不希望我成为皇帝而推举舍弟的人,应该也会顺从地跟随舍弟吧。
虽然在长子还活着的时候让次子成为皇帝,是招致兀喀达·卡依姆‘逆流’的行为,可是当国家正步向衰败,这反而是改变运势求取好运的做法,应该会令人高兴才对。”
说着,恰克慕感觉至今为止的焦虑消失了,仿佛捆得紧紧的绳子松开一般,内心逐渐变得轻松。
“帝位让给舍弟,我可以获得执政权,在舍弟成人之前的十二年,我会和圣导师一起担任辅佐人,创造能够度过最艰困的变动时刻的力量。”
(然后,等到克服最难捱的时光之后……)
恰克慕想着。
(我就离开皇宫。)
这么一想,就宛如笼罩在秋季阳光之中,变得无忧无虑。
拉乌尔王子以目睹难以置信的事物的眼神,看着恰克慕。
“你不想要帝位吗?”
恰克慕第一次露出打从心底而发的笑容。
“我从来不曾那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