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历一○九二年应该会是个比去年好的年头吧!这是马法尔帝国每个人内心的预测与期待。一旦这个期待落空的话,恐怕马法尔所有的人民就要连着整个帝国一起沦落到地狱里去了吧!
马法尔帝国在去年,也就是大陆历一○九一年,历经了建国以来最为恶劣的一个年头。虽然皇帝波古达二世的去世对马法尔人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在波古达二世死去以后发生的一连串阴谋与战乱,却让人民饱受乱世之苦。
帝国内有六大公国,其中的龙牙公国在国公严多雷被部下德拉巩逊所弑之后,更是惨遭德拉巩逊的暴政蹂躏,俨然构成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虽然最后德拉巩逊在与卡尔曼大公所率颁的大军经过一番交战之后身亡,结束了一场人为的灾害;但是残酷的自然却又紧接着展开袭击,一场寒害使得马法尔帝国全国受到严重的损失与打击。所以,“今年应该会是个好年吧!”变成了马法尔帝国人民在年初见面时互相寒暄的用语。这句话不仅确实包含了人们的愿望,同时也蕴含着对充满光明的未来的憧憬。
马法尔国内的政治情势在去年之所以一直沉滞不前的原因,在于先帝波古达二世死后,决定继位者的国公们始终无法化解彼此对立的局面,新任的皇帝一直无法决定,导致最后产生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兵乱,而自然的天候似乎也在呼应着这场混乱似地,在六月天里竟然还下着大雪,连河川也还冻结着。
“冻死、乃至于饿死的人数恐怕会有五百万人”
经过计算之后,马法尔的官僚们多为了这个数字而苍白着脸。虽然自从建国以来,也曾经数度遭遇灾荒与寒害的袭击,但就数这次所受到的损失与打击最为严重。
在一连串权力斗争的最后,卡尔曼大公获得了闪电般的胜利,而且大刀阔斧地推展治荒措施,使得马法尔国内因为这场冰雪的蹂躏而牺牲的人数仅止于三万人。
事实上,有三万名百姓遭冻死、乃至于饿死是一个非常令人震惊的状况。但是这已比先前所做的损失预估要轻微得多了;而且卡尔曼确实也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至少,大多数的民众都是这么认为的。虽然在这场灾荒当中,原本所储备的粮食都已经耗尽,甚至不得不开歇国库,向兹鲁纳格拉购买粮食,但是不管怎么说,马法尔还是熬过了这个寒流长达十个月的异常寒冬。新年到了,当春天终于乘着阳光降临到地面上的时候,全国上下不论身份贵贱,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去年山穷水尽的情形几乎到了连播种用的稻种都不得不吃的地步,所以一般预测今年的耕种将会有困难;不过正因为去年是在“死中求活”的情形之下渡过的,所以目前似乎还不需要用“困难”这种字眼来形容。如果说这只是感觉上的问题,那么或许就真是这样吧。不过如今马法尔帝国能够有卡尔曼如此年轻且强而有力的支配者,确实有着让人心焕然一新的效果。
新的年头一到,早已形同虚设的选帝会议又再度召开了,惟一的一名出席者金鸦国公蒙契尔,手里拿着好几张委托书,态度非常恭谨地推戴卡尔曼继任皇帝,并且将选帝会议的决议昭告天下。
大陆历一○九二年三月三十一日,先帝波古达二世的三子卡尔曼大公正式加冕,成为皇帝卡尔曼二世,马法尔帝国的第二十五任皇帝。
即位以及加冕的仪式非常简单朴素,连到场观礼的各国代表,也仅止于帝都奥诺古尔的驻地大使们。这固然是因为此时的马法尔已经没有余力藉豪华壮观的仪式来宣扬国威;在另一方面,如此的作法也可以让广大的民众了解,他们的新任皇帝在实质上是个军人,而且具有不喜矫饰的个性。
如今在这个帝国中,地位最崇高的人,当然就是皇帝卡尔曼;不过在众人目光集中之处,另外还有个占居全国第二把交椅的人存在。
那就是和皇帝同年的金鸦国公蒙契尔。他今年二十七岁,有着明亮颜色的头发、与纤弱的外表。但是这名看来似乎纤弱无力的青年,双手却分别拿着一只无形的瓷钵,里面装着满溢的智略与野心。到去年为止,他一直是六大选帝国公当中年纪最轻的,经常遭到其他五名国公的轻视,但是如今的他不但占居六大国公的首席,领地达十五州之多,而且论起威势也是最庞大的。
原本金鸦公国和其他五个公国一样,都是由十个州所构成的。这十个州分别是萨拖马尔、贝斯德尔歇、阿鲁马休、费鲁多、欧尔拜杰克、索尔诺克、培瑞克、沙瓦鲁特、克拉斯尼亚、以及克库雷。皇帝卡尔曼二世即位以后,又在金鸦公国的领地当中增加了札兰多、柯罗郡、古拉修、托尔纳、与菲耶尔这五州。
这五州原本是属于龙牙公国的领地,但因为前国公严多雷和德拉巩逊都曾先后对卡尔曼采取敌对的态度,所以领地的半数便遭到没收。
卡尔曼将他从龙牙公国没收来的土地,转赐予金鸦国公蒙契尔。因为在卡尔曼即位以前,蒙契尔始终支持他成为皇位继承人;而且在德拉巩逊之乱时,他不但让自己的妹妹安洁利娜公主率兵加入卡尔曼军的阵营,自己还带兵攻陷德拉巩逊的根据地卡西亚城,平定龙牙公国,然后将龙牙公国的土地献给卡尔曼。之后,在提供物资以供防备寒害,以及协助治荒上也表现得非常热心。
为了奖赏蒙契尔这许多的功绩,卡尔曼将五个州作为犒赏赐给了他。使得蒙契尔的领地一下子增加了五成。如此的奖赏显得非常慷慨而且丰厚,但是卡尔曼本人并不觉得心疼,因为这五州也只是从龙牙公国的旧领地当中分割出来的。
而且从过去以来,各公国之间的领地就一直没有直接相邻,两个公国之间一定夹着皇帝的直辖领。因此,蒙契尔的新领地与旧领地并没有能够连为一气,而成了相互不比邻的领地。当然,如果在和平之世,这样的安排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蒙契尔只需派遣地方官前往新领地执行各项民政措施,维护治安和征收租税就可以了。
比较会造成困扰的,只有在作战的时候。不过话虽如此,如果是正式的对外战争,金鸦公国军即使在旧领地与新领地之间往来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也是皇帝所同意的。所以说,唯一真正会造成不便的,就是在未经皇帝许可而动用兵员的情况。换句话说,也就是指暗中进行叛乱的时候。不过,蒙契尔国公当然是不会有什么叛乱的意图,所以,这样的安排应该没有什么不妥。
实际上,蒙契尔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新任皇帝的“好意”。
而卡尔曼一面看着昔日旧友恭谨地感谢皇帝的恩泽,内心一面想着:“蒙契尔,你就稍微收敛一下野心的火焰吧!我将赐予你全天下身为人臣所能够拥有的最高荣誉、最大权势。你就此满足吧!如此一来,你我两人今后将可以共存,我可一点也不想与你争斗哪!”
或许只要他将这些话说出口,卡尔曼就会觉得稍微轻松一些。但是,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因为这些想法一旦化为言语,不但不可能以玩笑话收场,也绝不能让卡尔曼收回,甚至可能使事态加速演变,两人一下子就必须面对最后的对决。在战场上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卡尔曼,在完全解析了自己的心态之后,竟然有些胆怯了起来。他确切地明白,他所知道的,早已完全越过了怀疑的阶段。他知道在此时,金鸦国公蒙契尔虽然是他的朋友、协力者以及国家的重臣,但是,终将有一天,蒙契尔一定会对自己举起反叛的旗帜。
在另一方面,蒙契尔内心的想法又是怎样的呢?
在蒙契尔的心里,居住着一条名叫“野心”的龙,这条龙一天天地成长着,目前束缚着它的,是名为“理性”的枷锁;但是这枷锁始终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这意味着枷锁随时都有可能被龙给挣断。
卡尔曼在大公时代,就是个马法尔这个北方雄国象征武威的人物。只要有战争,就一定会获得胜利。而且每回战胜以后,他在外交方面的处理都非常教人钦服;他对士兵极为公正,对农民极为宽大,同时还深得幕僚们的信赖。虽然现在他才刚登上帝位,但是名君的声誉几乎可以说是一定的了。
不过,蒙契尔是知道的,在万人的期盼下登上皇位的卡尔曼,其实背负着弑杀亲父的罪状。他知道先帝波古达二世其实是被他的亲生儿子所杀死的。知道这个事实的只有蒙契尔一个人,而这个事实正不断地灌溉着金鸦国公的野心根源。
不论实质上如何,在表面上,皇帝与金鸦国公、帝国政府与金鸦公国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友好的。至于其他的五个公国──黑羊、虎翼、龙牙、铜雀、银狼和去年比较起来,有哪些不同的状况呢?
黑羊公国,所幸仍能保住十个州的领地。黑羊国公斯吐尔萨在去年很不名誉地死亡了,姑且不论他个人的素行如何,在政治上他始终都支持卡尔曼继承帝位。斯吐尔萨死了以后,前任国公阿尔摩修大老成为国公政务的暂时代理人。虽然阿尔摩修大老的实绩与品德早已经广为人知,但可惜的是,他年事已高,而且又双目失明,要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来统治整个公国,具有实质上的困难,所以无论如何,必须设个辅佐的职务。
在阿尔摩修大老个人的深切期望,与新任皇帝卡尔曼的劝说之下,骑士利德宛担任了这个辅佐的职务。对于过去也曾经担任过虎翼公国国相职务的利德宛来说,这是他第二次成为国公身旁的辅佐。
利德宛将自己的小儿子寄放在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妹妹安洁莉娜身边之后,就随着阿尔摩修大老前往黑羊公国的领地。在那里他不但施行了各种防御寒害的对策,在另一方面,他也招集了公国主要的家臣们,进行了一番非常严厉的人事改革。
在斯吐尔萨就任国公的期间,他从不曾好好地回到黑羊公国的领地去过,反而长久待在帝都奥诺古尔,日以继夜地沉溺在歌舞酒宴之中,招集艺术家举办作诗会、演剧会,或者和女人嬉戏玩闹。身为主君的人都已经是这样了,那么远在本国领地的官员纲纪自然也跟着松弛了下来。不但不好好力行政事,反而沉迷于酒色,中饱私囊。利德宛毫不容赦地处罚了这些人。至于过去曾经无故逮捕无辜的人民加以拷打,然后并吞百姓财产的地方官,现在轮到他们被逮捕,而且不经由拷问,马上就被斩首了。贪官污吏个个战栗不安,纷纷跪地求饶。就这样,利德宛为黑羊公国进行了一次政治大扫除。
“对了,利德宛和金鸦公国安洁莉娜公主的感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皇帝卡尔曼二世身在帝都奥诺古尔,对贴身的侍者问起了这件事。卡尔曼对于利德宛与安洁利娜两人之间像是情侣的关系也略有所知。不过他所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什么?连订婚都还没啊?利德宛的动作倒是出乎人意料外地慢哪!”
卡尔曼笑了笑,不过仔细想起来的话,自从去年皇帝驾崩以来,卡尔曼自己的恋情也没有什么精采之处。虽然德拉巩逊之乱已经平定了,但是为了把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寒害所可能造成的灾害减到最低,凡是身在公职的人都不得不拼了命地努力着。正因为利德宛将个人的私事暂时放在一旁,黑羊公国才能恢复秩序。
银狼公国的情况与龙牙公国相同,十个州的领地被削减了五个州。被削减的部份直接并入皇帝的直辖领地当中,至于剩下的五个州则预定在国公家的血统继承人菲连兹年满十八岁以后,再交还给他统治,在此之前,则暂时由帝国政府管理。
至于虎翼公国则勉强保住了十个州的领地,而这其实是国公的未亡人格尔特露特,不,应该说是格尔特露特的情夫西米恩拼命奔走的结果。去年正值内乱之际,虎翼公国一直采取中立的立场,然而一出现和平迹象,西米恩马上就现出了极为狡猾的处世手法,真是令人无可奈何。西米恩非常明白帝国政府一旦表明要将虎翼公国的领地减半,区区一个公国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所以,这么一来,他所能作的就是竭尽最大限度的诚意来博取新任皇帝的欢心;除此之外是别无他法了。
骑士利德宛的儿子帕尔,是虎翼国公伊姆列的侄子,这也就是说帕尔的母亲正是伊姆列的妹妹。西米恩曾经想办法要使帕尔成为格尔特露特的养子,企图让地位的继承在形式上更为名正言顺,但是被利德宛拒绝了。
对西米恩来说,虎翼公国的领主地位是自己费尽了千辛万苦,甚至犯下弑主的罪行才好不容易到手的,如果要让帕尔这样的幼儿给夺去的话,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甘心的。在他企图让格尔特露特收养帕尔为养子的背后,其实是隐藏着伺机要杀害帕尔的毒辣阴谋。但是利德宛并没有被眼前的利欲给迷惑了。
所以到了这种地步,惟一能够让西米恩存活下去的途径,就是对皇帝卡尔曼竭尽逢迎谄媚之能事,以求保全自己与格尔特娜特的地位。
西米恩也曾经衡量过最糟的情况,也就是虎翼公国的五个州被加以没收的可能性,他甚至还考虑过与其让帝国政府来没收,倒不如自己先发制人,主动献出半数的领地。然而新任皇帝卡尔曼并没有打算要没收虎翼公国的领地。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西米恩先是欢喜一场,不过接着又开始不安起来。是不是所有的十个州迟早有一天要落入帕尔的手中呢?也许到头来自己可能只是个小丑吧!
原本西米恩也不是个天生就具有卑屈、阴狠这些缺点性格的男子。他一直是虎翼公国的重臣,善尽辅佐主君的职责,统御底下的官员,而且积极处理民政事务,甚至对于主君也勇于说出他应该说的话。例如对虎翼国公伊姆列企图要强娶格尔特露特为妻的行为提出谏言便是一个好例子。到这里为止,西米恩的人生都一直是光明正大的。然而,自从得到格尔特露特,他的人生便走上了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幽暗曲折的岐路。
就这样,西米恩的心理产生了对于他本身的轻蔑,对于利德宛与帕尔父子一种毫无道理的憎恶,甚至于对皇帝卡尔曼的不正常抗拒心理,这些复杂的情绪在他内心相互组缠得愈来愈紧。尽管如此,他就是无法憎恶格尔特露特。或许他心里其实是憎恶格尔特露特的吧!但是另一方面的感情却来得更为坚固、强烈、而且深刻。只要是为了守护格尔特露特已取得之地位与利益这个目的,西米恩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从几个事实当中,可以证明他的决意的确是非常坚定。就整体而言,虎翼公国的统治者是处于极不安定的心理状态中。
至于龙牙公国是勉强逃过了被消灭的下场。在受过德拉巩逊的暴政蹂躏之后,原有十个州的领地让金鸦公国给并去了五州,其余的五州一般以为会让皇帝给没收,但是卡尔曼却以“具有传统的公国不得予以消灭”为由,让自己的心腹渥达将军前往接任龙牙国公的地位。
新任的龙牙国公渥达,是个深得卡尔曼信赖的武将,不但思虑细密深远,而且颇富指导能力。龙牙公国饱受德拉巩逊的暴政摧残,如何让所有的土地与人民回复元气是一项非常艰钜的任务;但如果是让渥达来做的话,就算要多花一些时间,也一定能够确实地完成。
和龙牙公国同样被削减了半数领地者,便是铜雀公国。国公夏拉蒙并没有子嗣,国公家的血脉只得就此断绝了。卡尔曼在继渥达之后,让一名自己的心腹拉库斯塔将军成为国公家的养子,继承了所有的领地,并且让拉库斯塔以自己的名义,将其中的五个州呈献给皇帝。
依卡尔曼之见,拉库斯塔虽然年纪尚轻,却是个相当有才干的人。依照他的能力,应足以统治五州,并且成为皇室重臣来进行活动。
在卡尔曼即位以前,六大国公的地位与权势,或许都远远地凌驾当时身为大公的他。特别是龙牙、银狼这两个公国,甚至还公然举兵企图要消灭卡尔曼。但如今,姑且不论阳奉阴违、口蜜腹剑的可能性,所有的选帝国公都对卡尔曼俯首称臣、宣誓效忠。
马法尔帝国的年代志里面记载着:“列公双膝及大地,对新帝宣誓效忠。马法尔帝国第二十五代皇帝之世自此开辟。皇帝之名卡尔曼,得成为持有相同名号之第二世。”
就这样,这一切似乎都已经要结束了,过去皇帝的直辖领原本是七十州,如今再加上从银狼、铜雀这两公国没收来的十个州,使得接受皇帝直接统辖的领地已经到达了八十个州。
金鸦公国十五州,黑羊与虎翼两个公国各统有十州,龙牙、银狼、与铜雀三个公国则分别各统领五个州。在“德拉巩逊之乱”以后,帝国的一百三十个州的归属就这样确定下来了。过去曾经有所谓皇室与六国公家之间保持均衡势力的说法,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一则笑话。卡尔曼刚一即位,就掌握了历代皇帝所不曾拥有的最大权势。如今整个马法尔国内,已经没有人能够与他抗衡了。
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人能了。
卡尔曼大公成为皇帝卡尔曼二世之后,马法尔帝国的帝都奥诺古尔似乎也跃进了外交的季节。耶鲁迪、兹鲁纳格拉、库尔兰特、札拉、利斯阿尼亚、乌鲁喀尔这些邻近诸国的大使馆,纷纷开始热络地展开活动。收集情报、交换情报、分析情报;好藉此研判新任的皇帝以及他的政府将会如何来展开往后的战争与外交,以及这往后的趋势对于他们自己国家的利害关系。在这其中,对于活动的进行最为热络的,便是新任的耶鲁迪大使。
这个人是为耶鲁迪王国的九柱将军之一,也就是远近驰名的拉萨尔将军。这名有着青铜色的头发与眼眸的敏锐青年,背负着特命全权大使的任务,来到了马法尔帝国的帝都奥诺古尔。
他其实并不单纯只是一名外交官,更是耶鲁迪王国对马法尔所进行之谋略与谍报等各种工作的总负责人。在去年耶鲁迪与马法尔之间所展开的“米亥峡谷会战”当中,耶鲁迪军在卡尔曼大公的战略之前吃了大败仗,全靠拉萨尔领着败军奋勇作战,耶鲁迪才能免于全军覆没。当时的他不但拯救了耶鲁迪军,更将自己的名声从败北的泥泞当中挽救了回来。因此,他获得了一个担任王都防卫司令官的机会;但是在他个人的要求下,他转而来到这北方都城赴任。因为对于耶鲁迪的安全防卫来说,马法尔一直是他们建国以来的忧患,对拉萨尔来说,担任驻马法尔大使的这项工作,远比王都防卫之类的职务更可以有所作为。
在各国的大使馆内,举例来说,就收集了类似以下的许多情报。
“有个名叫艾菲米雅的女官深得新帝的宠爱。目前还没有怀孕,不过一旦她怀孕,而且产下男孩的话,或许会被正式册立为皇妃也说不定。”
“那名女官的身份怎样?”
“不高。不过,如果是需要身份的话,尽管可以找个有势力的贵族收她为养女,所以她的身份应该不至于造成什么影响。”
说是这么说,不过这一切并不是这样就确定了。为了因应未来的需要,在形式上皇帝仍有可能继续维持单身的形象。而所谓的未来,其实也就是指皇帝与他国的公主或皇女做政治婚姻的可能性。
一旦身为一国的君主,也就等于在结婚方面的事情上,失去了依照个人意志来作决定的自由。为了维护形式与国家的利益,身为一国之君,通常得缔结所谓的政治婚姻;但是在另一方面,为了满足自己在身心方面的要求,身边通常还会有几个情人,一个国王的婚姻大致都是如此。身为一国之君,而能够以婚姻来延续恋情的,真是少之又少。所以,在许多的骑士故事当中,经常都是以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之间的不符合伦常,但是却深刻得感人的恋情作为故事的主题。
王者的婚姻除了政治行为的意义外,可说是毫无价值的。不过却也正因为如此,耶鲁迪大使馆与拉萨尔本人都不得不对卡尔曼二世的婚姻问题赋予高度的关心。而且即使婚姻问题解决了,那么接下来又有子嗣出生的问题。究竟是生了男孩?或者是生了女孩?生下来之后,接下来又是成长的问题,如果有幸能够长到十五岁左右的话,那么又将面临寻找公妃或者驸马的问题。过去几百年,甚至几十个世代以来,都一直在重复着这些同样的问题。而这些其实已超越了单纯的个人行为,转而演变成一个国家整体的经营。而所谓的国家经营,大致上比单纯的个人行为还要更具规模,而动机也更为愚蠢。
就这样,在拉萨尔所搜集来的情报当中,有则相当奇妙的消息,说是兹鲁纳格拉王国的大使馆内有着不寻常的动态。
九柱将军之一的拉萨尔发出了低沉,但是却又显得有些辛辣的笑声。
“卡尔曼手中的皇帝权力如今已经确立了,他们反而要在此刻掀起事端,这会有什么利益呢?大概只会让兹鲁纳格拉的国境更往国都的方向后退吧。”
拉萨尔这话的意思,其实是揩兹鲁纳格拉的兵力远不及马法尔,而这的确也是一个事实。正因为了解兹鲁纳格拉的兵力远比不上马法尔,所以在过去这十几年来,兹鲁纳格拉并没有与马法尔之间开启任何战端。如果说兹鲁纳格拉企图要藉机对马法尔挑衅的话,那么就等于是作战时不穿着盔甲,而是穿着丝绸绢服上战场了。
不管怎么说,微风也有可能是暴风雨前的预兆。所以无论如何日后与驻在兹鲁纳格拉的大使馆保持密切的连络绝对是必须的。各方面的事情极为繁多,大使的生活其实是非常忙碌的。在忙碌之中,在宫廷所举办的宴席上出席也是大使的工作之一。这一天,他很幸运地有了个机会,得以与过去他一直极有兴趣的人物一起坐在相邻位子上。这人便是统领十五州,全马法尔帝国最大的贵族。
“哎呀,您可就是极富智略,大名鼎鼎的金鸦国公蒙契尔阁下是吗?”
耶鲁迪的大使注视着年轻的金鸦国公,脸上明显地表露出浓厚的兴趣。事实上,大使本身和马法尔的皇帝也都很年轻。而年轻本身正代表着一个人具有多少能量来改革现状。如果年轻之外再加上谋略与自信的话,那么这世间应该就没有什么好值得畏惧的了。此时的蒙契尔身在万人之上、位极人臣,他所拥有的权势与名声仅次于皇帝一人。
“……蒙契尔国公您与卡尔曼陛下之间有彼此信赖的基础作为联系,这真是太好了;我自己是个心眼狭小,而且猜疑心重的人,如果我是马法尔皇帝的话,那么首先要肃清的人,恐怕就是蒙契尔国公了吧!”
“哈哈哈!”耶鲁迪王国的大使拉萨尔以爽朗的笑声做结尾,青铜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大胆无畏的神采。
“失礼了,我其实只是开玩笑的,无论如何请不要放在心底啊!”
面对对方这番言论,蒙契尔处之泰然地回答了几句听起来似乎平淡,却又意味深长的话:“我当然知道您这话是开玩笑的。如果您当真的话,大概早已经传到陛下的耳里去了吧!”
马法尔人与耶鲁迪人的视线像是两把互相摩擦的刀,顿时迸出了火花。耶鲁迪人的视线像是在向对方挑战,而马法尔人则像是明白地接受了挑战似的。只是,在双方眼光交会的同时,虽然毫无原由,但是拉萨尔明白蒙契尔的眼中没有他的存在。
在另一方面,这两人似乎也同时感应到潜伏在对方眼底的危险性。不管是蒙契尔也好,或者拉萨尔也好,他们俩既非圣贤,也非隐者,而是俗世间的野心家。
当然,拉萨尔也有着他自己的野心。今年才二十几岁的他,不但已经在耶鲁迪全国最高武官的行列,也就是九柱将军的席次当中占有一席之地,如今更以全权大使的身份,进驻马法尔这一个超级敌国的心脏地位。九柱将军的首席,亦或是宰相地位,都可能迟早为他所有。
他未来的地位甚至还会在这之上。好比说目前拉萨尔同样也是未婚之身,随着地位的晋升,日后也很有可能与王室的女子结婚,而且可能性极高也说不定。这么一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耶鲁迪王国,虽然有幸与马法尔这么样一个伟大的帝国相比邻,但其中的操心忧虑其实也从未少过哪!当然要举国迁移到他处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惟一的想法,就是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持双方友好的关系了。”
“友好关系,也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如果能够避免无益的战火,那么国民们也会乐于见到吧!”
“正是如此。不仅仅是你我两国,和其他国家例如兹鲁纳格拉等国之间也希望能够永远保持和平。兹鲁纳格拉这个国家其实也是很忧心的。如果耶、兹两国能够互相携手合作,来铲除这个忧心的根源可就太好了哪……”
宴席散了,耶鲁迪人的脸上带着危险的笑容离去了。蒙契尔独自一人坐在椭圆形的大桌子前,用两手托着自己的脸颊深思着,一直到宫廷的侍者开始收拾餐盘食器的时候,才缓缓地站起来,离开了坐位。蒙契尔一边走出召开宴席的大厅,一面回头出声问道:“米克罗逊,你在那儿吗?”
“是的,属下一直在等候阁下。”
“刚刚那耶鲁迪人所说的梦话,你都听到了吧。你觉得怎样?”
蒙契尔对他心腹部下所询问的,是有关于拉萨尔暗示耶鲁迪将与兹鲁纳格拉联合作战的可能性。米克罗逊一边思考着回答说:“如果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联合,分别从东南与西南夹击马法尔的话,那么即便是马法尔这样的一个雄国,大概也不能等闲视之吧?”
“要应付他们无须大费周章。”
“啊……?”
“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的联合,就好比是牵牛花。早晨虽然开花了,可是不到中午以前就会凋谢了,根本没什么好值得畏惧的。”
蒙契尔不但有谋略,而且在谋略的背后,更有胆量的衬托。一旦已经看穿,就不再继续对这件事情有任何牵挂忧虑。不过,在这个时候,他那从不追求残梦余痕的眼眸里,却停留着一把由冷硬光芒所化成的刀刃。
“……不过,如果只有耶鲁迪一国有些什么企图的话,那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所谓的和平,其实就是串联前后两个战争的阴谋时期。这并不是什么伟大或崇高的认知,然而确实有许多人们这么认为,而一面做下一次战争的准备。
耶鲁迪王国的利益,在于削弱马法尔帝国的实力。如果想要完全消灭马法尔,然后合并其整个国土,其实是欠缺现实性的想法;但如果马法尔国内能够出现混乱,而且再加上内乱的话,那么对于耶鲁迪来说,已经是非常值得感谢了。
但如果这种情形反过来发生在耶鲁迪的话,毋宁说也是非常受马法尔欢迎的,因为耶鲁迪国力减弱也是马法尔所期待的。就这样,马法尔与耶鲁迪的右手各自在背后藏着一把剑,而左手则编织着阴谋的绳索,只要一有好机会,就有可能将手里缠绕好的绳索套在对方的头上,勒紧对方的脖子。这真可说是温馨的关系哪!
皇帝卡尔曼从朝臣的报告当中,得知耶鲁迪大使在宫廷的宴席上,曾经超乎必要地强调过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两国之间的友好邻善关系。
“耶鲁迪和兹鲁纳格拉两国连手起来,企图要策划什么阴谋是吗?”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过去也曾经发生过无数次了。对卡尔曼来说,这话题只能让他付之一笑,根本不造成什么妨碍。
只是,去年所经历过的那次激烈战斗,也曾经让卡尔曼尝到笑到一半却整个脸僵住了的滋味。况且,就邻接的两国互相修好关系的这件事来说,也应该要让马法尔挑起警戒心了。对于这两国的外交团必须要加以密切的监视,至于目前就暂时让他们自由行动一阵子吧。
至于真正能教卡尔曼皱起眉头的,其实是先皇时代以来的宰相宋尔坦所带来的报告。卡尔曼亡兄的未亡人爱谢蓓特大公妃,据说曾经秘密地传唤兹鲁纳格拉与耶鲁迪这两国的大使,跟他们作了一些可能会对卡尔曼二世造成不利的商谈。宋尔坦结束了报告之后,接着又继续蠕动他那像是松鼠脸上的嘴巴说道:“请您无论如何千万得留意,皇帝陛下。她虽然是一名弱女子,自己不可能参与作战,但是却可以唆使男人互相争斗。”
宋尔坦那洋洋得意的脸,和自作聪明的嘴,都让卡尔曼感到一阵阵的不愉快,但是他还是明白自己必须对爱谢蓓特大公妃有所警戒。虽然她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但是却仍然憎恶着卡尔曼,而且也具有统合并筹划阴谋的力量。支持着她发出憎恶和阴谋统合力量的,正是她对于已经失去的东西,以及应该可以得到的东西的执着,而她的儿子,也就是鲁谢特的存在正是她产生此种执着的根源。就在卡尔曼沉默着的时候,宋尔坦又开口说道,眼前似乎不宜将鲁谢特皇子再放着不管,年轻的皇帝听了,很不愉快地回答道:“鲁谢特才只有四岁。”
“可是二十年后就是二十四岁了。到那时,陛下您本身的子嗣究竟是几岁呢?”
宋尔坦压低声音所说的话,不仅击中了卡尔曼,同时更是击中了所有专制君主在心理上共通的弱点。虽然卡尔曼对自己本身还很有自信,但是,将来会如何呢?当卡尔曼年迈的时候,鲁谢特正迎向他人生中最鼎盛的时期。
“想想二十年后的事情也无妨,不过我希望身为宰相的你也能够花些心思在今年的事情上。如果灾害连着两年的话,国家的根基将无以为立。在政事上多用点心吧!”
宋尔坦稍微眯着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位突然将话题的方向作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年轻君主,不过他随即又马上深深地低下头,这正是他每当为了隐藏自己的表情时所会作出的动作。
暖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似乎还不足以温暖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马法尔的夜晚仍然用它那充满寒气的手掌,轻轻地抚摸着人们的躯体。此时的爱尔梅特大公妃像是一座背负着火焰的雕像,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耶鲁迪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大使的面前。
“真正的皇帝,根本就应该是我的儿子鲁谢特。卡尔曼大公靠着卑鄙的手段篡夺了皇位,这一点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当初在选帝会议上,鲁谢特才是拥有多数支持的人选哪!”
爱谢蓓特眼眸里散发着阴郁的光芒,声音当中透露着无法抑制的激动。
“大公妃殿下,话虽如此,但卡尔曼二世已经登基,而且也取得各国的认同,事到如今,难道还有可能扭转事实吗?”
兹鲁纳格拉的大使札伊歇尔公爵提出问题时,一面很夸张地比手划脚。在一旁的拉萨尔内心不禁想着,这家伙就算到临终的时候大概也还是这样吧!不过他仍然保持着沉默,而且也抹去自己的表情,没让内心的想法从脸上流露出来。在因应的对策还没有决定以前,他暂时不想给爱谢蓓特大公妃任何言语上的承诺。札伊歇尔究竟能从大公妃的嘴里套出多少东西呢?且好好观察他到底有多少能耐吧。正当拉萨尔这么思索着的时候,大公妃的声音又灌进他的耳里了。
“事成之后,我会分别奉送三十个州给耶鲁迪、兹鲁纳格拉两国以作为酬谢。”
根本还无须用上套话的技巧,爱谢蓓特就自己把交易的筹码给拿出来了。看来她不是个有耐性的女子。
“这、这、这,您真是太大方了。”
札伊歇尔公爵稍微地瞪大了眼睛,用眼尾瞄了一下耶鲁迪的大使。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整个马法尔帝国的领土就失去了六十个州,几乎等于是减半了。这样是否妥当呢?大公妃殿下!”
札伊歇尔又瞥了拉萨尔一眼,意思大概是说,你这家伙也说几句话吧!尽管心里明白,不过拉萨尔仍然毫无表情地继续保持沉默。爱谢蓓特的声音更提高了一些:“如果让卡尔曼再这么样恣意妄为下去的话,那么鲁谢特的手里将连一州也不剩。相较之下,如果能剩个七十州就很了不起了。只是,我既然奉上了六十州的土地,当然也希望能够获得同等的代价。”
“您的意思是?”
“您应该知道的,就是卡尔曼的人头。”
平静地吐出这两句话之后,爱谢蓓特的嘴唇两端往上吊起,形成一个具有魔性的半月形。过去曾有人形容这名深宫幽阁之中的女子有着酷似人偶娃娃的美貌,但如今增添了些许妖异的神气,两名大使不由得感觉到一阵战栗,仿佛像是一把薄刃的刀顶在他们的背脊上。在去年的那场权力斗争中,如果是爱谢蓓特大公妃获胜的话,那么此时的她应该早已经是皇太后的身份,所有的权势都独揽于一身了。只是,姑且不论这些已经属于过去的可能性,此时此刻这个类似阴谋的计划有成功的可能吗?
当然,没有人会在阴谋一开始筹划的时候,就打算要面临失败的。在付诸实行以前,任何阴谋都被人认为是会成功的。
爱谢蓓特本身不但没有武力,而且也没有权力;她展示给拉萨尔与札伊歇尔的诱饵,根本不是属于她的所有物。如果想要得到那个饵的话,就要以自己的实力去夺取,所以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有甜头的交易。
“这女人赤手空拳也想要搏倒卡尔曼的气魄固然很令人钦佩,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这女人一起去送死。札伊歇尔尽管去作他三十州的大头梦,到时摔到地狱里如果只断个手脚的话,那还算是幸运的咧!”
拉萨尔已经一眼看穿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此时的爱谢蓓特应该是随时受到非常严密的监视,如今她秘密地传唤了两名大使,可能是监视网让人刻意给放松了的结果吧!虽然不晓得这究竟是卡尔曼的命令,或者是宰相宋尔坦的指示,但是这幕后主使的确是非常危险的。爱谢蓓特是不是能够分辨她此时的立场呢。在前一场宫廷斗争当中失败之后,全因为新皇帝卡尔曼的手下留情,她才能够过着金钱上毫不匮乏的生活。现在的她或许应该要稍微自重一些,留意自己不要拿着绳子来勒住自己的脖子吧。不过,眼前的境遇本身或许正是激发爱谢蓓特内心怒气的原因。
结果,这一天晚上,两名大使从大公妃跟前退下的时候,都没有给予任何口头上的承诺。
到了第二天,兹鲁纳格拉大使札伊歇尔公爵前来谒见皇帝卡尔曼。
“启奏皇帝陛下,我兹鲁纳格拉的国王达尼洛四世有个提议想告知陛下。请容我代为转述。”
“就请你说说看吧,是什么提议呢?”
“我主君是想把他的第十一个女儿,也就是亚德尔荷朵公主献给陛下作妃子,但不知陛下的御意如何?”
卡尔曼没法一下子回答。
“……我很感谢贵国国王的提案,以及兹鲁纳格拉皇室的好意。不过这不是我能够立刻回答的提议,所以留待日后再请教吧!”
“陛下所言甚是,鄙人但愿能在近日内叨扰您一小部份的时间。”
“那么就明日中午一起用餐好了,大使。”
“遵命。鄙人将带来足以夸耀全大陆的白葡萄酒,但愿有幸能请陛下亲自品尝。”
札伊歇尔公爵依照宫廷的礼法,配合他那其实更像是舞台演员的身段,恭谨地一鞠躬之后,便从新皇帝的面前退下。
兹鲁纳格拉大使札伊歇尔公爵这名男子,其实比拉萨尔所想像的还要更不好对付。尽管爱谢蓓特大公妃对他鼓吹了一些阴谋,但是他却丝毫不动声色,连吭都不吭一声地,在隔天中午用餐的时候再度来到皇宫。将一坛白葡萄酒,与一个用薄薄长长的油纸所包起来的东西交给皇宫里的侍者。
“这就是全世界第二美味,同时也是我兹鲁纳格拉所引以为傲的白葡萄酒。”
此时的说辞和昨天有一点差别。或许是故意谄媚地将马法尔所产的葡萄酒奉为世界第一的美酒吧。反正随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对于卡尔曼而言,真正的问题在于达尼洛国王的提议。
兹鲁纳格拉国王达尼洛四世是一个多子多孙的人;除了他与王妃之间所生的三男六女之外,其他经认领的私生子有十四男、二十九女之多。至于未经认领的私生子,以及在认领以前就死去的孩子们全部加起来的话,已经超过了一百人。据说他曾经在某地方的贵族宅邸里,发见一名容貌美丽的少女,正垂涎欲滴,想要提出要求时得知:“这姑娘是一名私生子,父亲的名字叫做达尼洛。”
据说他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曾羞愧地面红耳赤。不过总而言之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他这个大情圣,那就是“只要有庄园处,就有曾经和他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侍者;只要有城馆处,就有他的私生子。”。
不过,他并没有因为他个人复杂的男女关系而忽略了现实的重要性,达尼洛四世在其他方面也确实有非凡的表现。自从他即位之后,兹鲁纳格拉与马法尔之间从未曾发生过任何公然的战役。虽然也曾经数度因为国境线,与交易权的问题而发生纷争,但也都凭着巧妙的外交交涉而获得处理。虽然有人残酷地批评他:“只不过是个擅长于拖延、敷衍与贿赂的人。”,但他总算还能够一方面维持着两国间的和平,一方面与其他国进行“有胜算的战争”,如此确保着国家的利益。
至于国内方面,他也培育了许多平民出身的学者、官僚与武将,与旧有的土豪势力相对抗,而他的王权也就确立在这两股相对势力的均衡点之上。
曾经有人在他的背后批评说:“国王的办公桌就在女人的肚子上面。”
不过达尼洛四世在国政方面,确实也有不少的实绩,足以让他获得明君的评价。也正因为如此,旁人才能够允许他那过度渔猎女色的行为。
至于亚德尔荷朵公主,正是达尼洛四世的第十一个女儿,是王妃排行第五的亲生女儿。今年十八岁,刚好是皇家公主的适婚年龄。而卡尔曼今年二十七岁,两人在年龄上的差别还算过得去,不过其实无论两人年龄的差距如何,年龄根本不是皇室通婚的考虑因素。年龄上相差三十岁,甚至于四十岁的国王夫妇也是很稀松平常的。
“看来大使是非常擅长于运用美丽的辞句哪!不过,对于公主的美貌,朕所知道的还是没有大使多呢!”
卡尔曼的话有点讽刺的意味。对于札伊歇尔公爵那永无止境、喋喋不休地形容公主如何又如何美丽的舌头,卡尔曼已经开始感到厌烦。
“陛下您果然是一位注重真实的人。鄙人也了解要用言语来形容美丽毕竟是有限的,而且早先也预料到陛下您可能会有所要求,所以早就从我国将亚德尔荷朵公主的画像带来了。”
“哦?准备得可真周到哪!”
卡尔曼心里想着,这真是个喜欢演戏的人。恐怕连动一根手指头,也都在计算着舞台上的效果。而且他那舌头上大概也涂了满满的香油,才能够这么样滑溜顺畅地转动着。不过要以外交官来说的话,这男子算是二流的,卡尔曼在内心给了这样的一个评价。至于亚德尔荷朵的美貌,一定也被夸大了四成左右。
但是,当侍者们将那幅巨形人像画呈上来,由札伊歇尔公爵将画上的油纸给掀开的时候,年轻的皇帝也不禁“哦”地发出了赞叹声。
那画的大小比例与真人差不多,画着一名身上裹着淡红色丝绸的年轻女子,鸡蛋形的脸庞像初雪一般洁白,那头淡褐色的头发,与暗褐色的眼眸更叫人印象深刻。真是非常……不,这已是超乎寻常的美丽了。
“这幅画像上绝对没有任何稍加夸张之处。如果,真有任何地方和亚德尔荷朵公主本人不同的话,鄙人愿受陛下您任何处罚。”
公爵接着又说,亚德尔荷朵公主迟早将会接掌兹鲁纳格拉王国的皇位。也就是说,如果卡尔曼与亚德尔荷朵公主结婚的话,整个兹鲁纳格拉国将会随同公主一同陪嫁过来。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倒还真是个不错的提案。
“不过话说回来,札伊歇尔公爵,兹鲁纳格拉的国王陛下是出了名的多子多孙。而且听说儿子的数目也颇多。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才特意立公主接掌皇位呢?”
这时,札伊歇尔公爵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当然又是他的演技。
“陛下,鄙人就坦白地说,我国王确实有不少儿子,但儿子的人数并不是愈多愈好啊!”
没错,这话倒是很坦白。从兹鲁纳格拉王国的这名臣下嘴里所说出来的,其实就是他们国内没有一个成材的王子。卡尔曼在心里微微地笑着;根据他自己本身的调查,札伊歇尔公爵的话确实是有根据的。达尼洛四世的王子们,全都遗传了父王的缺点,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教他们的父王也不禁怅然。
“总之,兹鲁纳格拉的宫廷里面,还因为陛下所亲生的皇子人数,形成了许多不同的派系!”
“这么说来,不就有五十几个派系了?”
卡尔曼故意瞪大眼睛。事实上,大使压低声音所说的话,卡尔曼早就已经知道了。不过,卡尔曼没有义务、也没有必要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内情有哪些。此时的他所必须要作的,只是顺应对方想让自己吓一跳的意图,施展一点社交手腕罢了。
“不,嗯,要说五十几个是太夸张了,不过大致区分起来,也有十几个派系,而最年长的王子也已经有全部的贵族与大臣作为他的后盾。”
这么说来,就是难以收拾了。现在的兹鲁纳格拉王国在达尼洛四世的政治手腕下,还维持着安定的状态,不过只要国王一死,立刻就会有问题发生。看来达尼洛四世自己也已经预料到国内在自己死后将会出现分裂的混乱局面,所以已经有所觉悟,而且作出决定了。
那就是让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拥有同一个皇帝,成立一个同君联合的体制。
依照达尼洛四世的看法,与其让国内分裂为十几个派系来争夺皇位,不如将自己的爱女嫁给强国马法尔的年轻英君,让他们所生下来的孩子成为两国的统治者,总比最后导致自取灭亡的结果要强得多。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兹鲁纳格拉好像是被马法尔给并吞了,但是如果亚德尔荷朵成为一个在地位上与卡尔曼同格的女皇帝,而且能够使得兹鲁纳格拉皇室的血统能够传承到后世的话,这其实可说是他们长期的胜利。
“这话说得不错,达尼洛四世陛下的确是相当地深谋远虑。”
“咦?想出这个提案,而且说服达尼洛四世陛下的可是鄙人我啊!无论如何,尚恳请卡尔曼陛下,将鄙人这一片赤诚留在您记忆中的一角。”
说完之后,便接着一个恭谨的鞠躬。此时的卡尔曼,已经看穿了札伊歇尔公爵内心真正的用意。姑且不论祖国兹鲁纳格拉是否能维持独立,皇室是否能存续,对他来说,今后能够在独占两国皇位的卡尔曼麾下,享尽所有的荣耀才是更重要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也好。”,卡尔曼断然地下了一个结论。这名男子的人格如何还不足以让自己放在心上。如果兹鲁纳格拉王国就是札伊歇尔公爵所带来的礼物,那么今后就对他一人予以厚待也无妨。
但是卡尔曼根本不知道。这个政策性婚姻其实不是出自兹鲁纳格拉人的头脑,而是金鸦国公蒙契尔的谋略。
而蒙契尔所作的也仅仅是派出自己的一名心腹拉斯罗到兹鲁纳格拉王国,向支持亚德尔荷朵公主的贵族,以及朝臣们鼓吹这个政策婚姻,让邻国马法尔皇帝卡尔曼成为他们兹鲁纳格拉王国的女婿。事实上,也谈不上什么鼓吹,因为要让这些人开始行动,只要一句话就行了,这句话就是:“皇帝卡尔曼现在还是单身。”,只消这句话就行了。
“一波起则万波生动。只要拉拉线,玩偶们就会使劲地跳起舞来了。”
蒙契尔站在公邸的阳台上,独自一人喃喃地用着他一贯伪装邪恶的口吻说道。春天的夜风吹抚过年轻的脸颊,那感觉真教人舒服。
“不过,一旦我自己被那波浪给溺毙,可就变成地狱与天堂两边的笑话了。”
蒙契尔并没有装腔作势地自以为是一个预言者,不过他所投掷的石块已经在时代的水面上掀起了一阵既远又大的波纹,而首先他所要溺毙的人,就是兹鲁纳格拉的大使札伊歇尔公爵。
第二章几许的黑夜与死亡
四月已经过了一大半,马法尔的春天从寒冷的魔咒中解脱了,草丛间的花一朵朵地绽放开来。才一转眼间,户外的世界已经从白茫茫的一片,转变成缤纷地令人晕眩的彩色世界。植物们像被解除了封印似地,只见生命的迹象在地面上欢舞,而动物们也蒙受了这一片生命的恩泽,纷纷活跃了起来。
即使是太阳西沉,整片大地被黑暗支配了之后,那黑暗本身也成了春天的一部份。夜晚温柔清凉的空气,将花朵的香味一阵阵地传送到人们的鼻子里。街上的人们纷纷把桌子搬到中庭和阳台上,仿佛正在用他们的全身实际去感受这自然柔和的甜美。
兹鲁纳格拉王国的全权大使札伊歇尔公爵,此时正乘着马车,驰骋在回归本国的街道上。以马法尔的里程来计算的话,目前距离本国的国境还有一千斯塔迪亚(大约二百公里),不过这附近已经是山岳与森林混和的地带,周围的人家已经开始逐渐减少。
既然卡尔曼对于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皇室之间的婚姻还颇有兴趣,那么就应该要尽早让这件婚事成立。毕竟两国之间的这种政略婚姻,随时都可能产生各种不同的变数。
正当札伊歇尔公爵热切且用心地思考着这件婚姻,以及自己在这件婚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时,和他一同坐在马车上担任护卫的骑士突然叫了一声,引起了大使的注意。那骑士说,有一道影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趁着黑夜尾随着他们。公爵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但原本的平稳在这一瞬间被打破了,箭翎的声音尖锐地撕裂了这一片宁静的薄暮。
连续射出的三支箭,全都命中了目标。一支射中了车夫的左胸,一支射中了位在右手边的马颈部,另一支则在骑士从车窗里探出头时,射中了骑士脸部。那弓箭的气势真令人惊骇。原本宁静的夜晚在这一片人与马接连发出的惨叫声中迸裂开来了。
马车卷起一阵巨大的声响与尘土之后,整个车身都翻过来了。被惊吓的野鸟一边尖锐地“嘎──、嘎──”叫着,一边振翅腾空飞起。马车的右侧面朝地下翻倒了,但左边的两个轮子却还拼命地空转着。
左侧的车门朝天空开着,札伊歇尔公爵从车厢里爬出来的时候,前额撞破皮的地方还不断地流着血。他胡乱地连着剑鞘,抓住身上那把装饰过多的礼仪用剑,一面呻吟地住地上一坐。而他在刚刚车子翻倒时,肋骨大概被折断了。正当他满脸痛楚地皱着眉头时,一条人影遮住他面前的月光。札伊歇尔抬起头,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之后,他认清了对方的脸,不禁大吃一惊。
“是你?拉萨尔将军……!”
耶鲁迪的大使非常平静地注视着喘气中的兹鲁纳格拉大使,平静的程度几乎让人感到冷酷。他重新把手里的弓弦挂回马鞍上,拿掉长剑的剑鞘,然后开始用马法尔语和对方交谈了起来。
“既然让你看见了我的脸,那我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你活着了。札伊歇尔公爵,我虽然很同情你,不过还是得要取你的性命。”
“你、你说什么?难道你从一开始就在算计着我的性命吗?”
“倒也不是这样。我曾经一次想试着对你说,不过反派角色就应该要有适合反派角色的台词吧!”
或许他是想要开玩笑,可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札伊歇尔的额头上,正不断冒出恐惧的汗水。拉萨尔不慌不忙,动作很轻快地跳下马来,向公爵走近。
“为、为什么要杀我?”
“哦?你想知道原因是吗?”
拉萨尔的眼睛、牙齿、和手中的剑同时发着亮光。
“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吧,札伊歇尔公爵,理由就是因为我讨厌你,所以要杀你。”
“混帐!”
人在即将被杀害之前,当然不会有什么理由是正当的,对于被杀的当事人来说,所有的理由恐怕都是不合情理的。拉萨尔不认为真实对于死者来说有什么必要性。甚至连还活在这世界上的人,也没有几个需要真正的事实。
接着剑声非常尖锐刺耳地响起,不过仅只一次就结束了。
青白色的月光像瀑布似地倾泻而下,拉萨尔一面甩干剑上所沾染的人血。确定牺牲者已经完全断气之后,这个机敏又充满危险的加害者,把剑收回剑鞘里,满满地吸进了一口散发着血腥味的春夜空气。
“接下来,新皇帝会有什么反应?对于残活的人来说,真正的好戏这才要上场而已哪!”
拉萨尔把箭从人和马的尸体上拔出来收回之后,立刻就跃上了自己的马。这位年轻的九柱将军从马上对着这位不幸的邻国大使敬了一个礼之后,依然是满脸大胆无畏的表情,离开了杀戮现场。
在他身后所留下的,仅只有黑夜与死亡。
兹鲁纳格拉大使札伊歇尔公爵遭某个无名氏杀害的消息,在经过半天之后,传到了帝都奥诺古尔。在一片晨曦中,皇帝卡尔曼正坐在早餐桌上,从侍臣的口中得到了这个消息。
“这死法倒是很离奇。不过,死了也有死了的用途哪。还好是在他已经开口说出亚德尔荷朵公主的婚事以后,不过,这大概就是缩短他性命的原因吧!”
卡尔曼在内心里一面咕哝地念着,一面让银杯倾斜到自己的嘴边。那死者所带来的白葡萄酒,正逐渐把醲郁的香气扩散到卡尔曼口中。
“传唤耶鲁迪国的大使,如果他还没逃走的话。”
不过耶鲁迪国的大使拉萨尔,倒是立刻应皇帝的传唤来到了皇宫。尽管他一副平静的表情与态度,但是卡尔曼并不因他的外表而放弃怀疑。相互答礼之后,立刻就进入了主题。
“耶鲁迪国大使,你应该已经知道兹鲁纳格拉国的大使离奇死亡,但不知在他死时,你身在何处?”
拉萨尔仰起了脸,从正面注视着年轻的皇帝,操着极为流利的马法尔语开始说道:“陛下您这话似乎显得有些奇怪。在下根本不知道札伊歇尔公爵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死去的。如果陛下您没告诉在下正确的时刻,那么在下又应该如何回答呢?”
“说得也是,的确也是如此……”
卡尔曼原本就不认为耶鲁迪的大使会因为这样的一个问题就露出马脚。卡尔曼于是一面对拉萨尔投以露骨的讽刺眼光,一面扼要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在这其中,两个人互相地斩击着对方,所用的武器当然不是剑,而是彼此锐利的声音与表情。
“一旦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形成同君联合体制,那么整个情势对耶鲁迪而言是最不利的。所以你遭受怀疑也并非毫无道理。”
拉萨尔面对这一番丝毫不容反驳的指责,仍然面不改色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然后予以反击。
“请恕在下斗胆,陛下,这样的想法未免太短视了些,令人难以和陛下的贤明模样联想在一起。虽然从事情的表面上看起来,您的怀疑确实是理所当然的。”
“正如同陛下您方才的证明,在这个时间点上,一旦兹鲁纳格拉的全权大使遭遇那样的死亡之后,我耶鲁迪帝国立刻就会成为众所怀疑的对象。不过,假使整个暗杀的过程是由在下所指挥的话,那么应该会把事情处理得更漂亮一些。”
如果这世上有人知道这事件的整个过程,一定不由得会为拉萨尔的大胆、无畏而惊叹吧!
“兹鲁纳格拉国王达尼洛四世陛下,是邻近诸国无人能比的大情圣,子女众多,光是已经认领的就有五十人以上。此外,宫廷内的派系又细又多,没一个能够成气候的。但是,随着卡尔曼陛下您的登场,他们也产生了危机意识而暂时地团结在一起,藏起了他们阴谋的獠牙。”
卡尔曼低声地笑了。
“说得也是。照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朕与亚德尔荷朵公主缔结婚姻关系的话,所树立的敌人不在别处,而是在兹鲁纳格拉的宫廷内是吗?”
“的确是如此的,陛下。一旦同君联合政体成立,那么两国的皇位将为一人所独占。论卡尔曼陛下您的才干、器量,这原本是理所当然,但小人们却也势必因此而心生暗恨。这么一来,札伊歇尔公爵的悲剧究竟起因于何处,应该已经非常明显了。以我方的立场而言,与其高喊无辜,倒不如恳请陛下予以明察,谨此。”
拉萨尔低头时,那头青铜色的头发立刻就垂了下来,将他的表情完全给藏了起来。
而卡尔曼则一语不发。
拉萨尔退下之后,卡尔曼回过头来询问随从少年武官菲连兹有关方才一席话的意见。
“就我个人而言,我不相信拉萨尔将军所说的话。”
听菲连兹这么回答,卡尔曼似乎也颇有同感似地点了点头。
“朕也这么觉得,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这次菲连兹就无法立刻回答了。如果说是因为自己主观的印象,而无法去相信耶鲁迪大使的话,这根本就不成理由;这种回答绝对无法让犀利的主君觉得满意。所以少年拼命地试着将自己的意见作条理化的整理。
“陛下,兹鲁纳格拉大使的死,是耶鲁迪大使所一手导演出来的不是吗?这样一个能言善道的人,反而让人觉得虚伪……”
卡尔曼用手指敲打着椅子的扶手。
“就算拉萨尔说的话全是假的也无所谓。如果札伊歇尔公爵的死和兹鲁纳格拉宫廷的斗争有关的话,那就正好有一个借口可以出兵兹鲁纳格拉。对朕来说,真正重要的地方在这里。”
“可是,陛下,这么一来不就眼睁睁地中了拉萨尔将军的计谋吗?拉萨尔将军之所以说出那样的话来煽动陛下,目的不就是要让我国向兹鲁纳格拉开战吗?”
卡尔曼有些惊讶地注视着这名担任随从武官的少年。
“你想得还真远哪,菲连兹,你一点都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孩子!”
“那么您会取消对兹鲁纳格拉出兵吗?”
面对这个问题时,卡尔曼又再度笑了笑。如果这世上有人的笑容会比愤怒还让人感到可怕的话,那么卡尔曼脸上此时所展露的就是这种笑容了。
“朕真是个愚蠢的人,竟然如此轻易地中了拉萨尔的计谋。看来朕还会继续上那家伙的当,前往攻打兹鲁纳格拉吧!”
“陛下……?”
“接着下来我可能会消灭兹鲁纳格拉,也或许会在消灭兹鲁纳格拉之前,才好不容易发觉了拉萨尔那家伙的阴谋。到那时,惟一能让朕平息怒气的,就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立刻招集所有的兵马前往攻打耶鲁迪;理由是,耶鲁迪企图破坏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两国的关系。”
“……啊!”
菲连兹发出一个小小的叫声。这聪明的少年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卡尔曼早已洞悉了拉萨尔将军的计谋。卡尔曼故意上拉萨尔的当,其实是想要反过来将计就计,企图一举将兹鲁纳格拉和耶鲁迪消灭。
“拉萨尔这个自以为是的策士,在这不久的一、二年内,大概就会了解到,是他自己的计谋反而导致了祖国的灭亡。”
卡尔曼若无其事地,以平淡的口吻,自顾自地嘟嚷着;但是他如此的态度却让菲连兹感受到更深一层的魄力与压迫感。卡尔曼的双眼有着一种让人无来由地感到害怕的深邃,仿佛已经穿透宫殿的墙壁,正注视着墙壁的另一头。
难道陛下想要在他这一代当中,并吞耶鲁迪、兹鲁纳格拉两国,建立起一个超级的大马法尔帝国吗?菲连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管正从内侧开始发热、而且心脏的跳动也更为加速了。
“菲连兹。”
“是的,陛下。”
“在这不久的将来,你就可以看到兹鲁纳格拉以及耶鲁迪的国都了。至于眼前就暂时别提这件事吧!”
看来,真有野心的不仅仅是蒙契尔一个人。卡尔曼本身其实也有着巨大的野心。
拉萨尔回到大使馆以后,衣服也不换地就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同时传唤了自己的部下古恩纳尔。古恩纳尔匆匆忙忙地走进长官的办公室,看见拉萨尔正埋首于桌前,手中的羽毛笔正迅速地挥洒着。拉萨尔看到部下之后,便放下手中的笔,把写好的那张羊皮纸卷好,对属下发布了命令:“立刻把这封书信送回本国,让国内准备好随时可以全军出动。把这一次当作是你生命攸关的任务,不得稍有延迟,当然更不得让这封密函落到马法尔的手中,否则绝不饶恕!”
拉萨尔的两眼闪耀着冷酷、凛冽的光芒,让人不禁联想到冬日的雷火。古恩纳尔全身紧绷地接受了长官的命令,但也忍不住地要求拉萨尔说明其中的原由。
“马法尔军应该会出兵攻打兹鲁纳格拉,不过也可能在半途突然掉转方向,杀到耶鲁迪来。所以我方绝不可稍有半分的大意。”
这就是大使的回答。古恩纳尔大吃一惊。差点把上司所交付的羊皮纸掉到地上。
“您是说马法尔军要出兵攻打兹鲁纳格拉?这是真的吗?”
“没错,是我设计的。”
不过拉萨尔并没有把话说出口。他慎重地选择了适当的言词,搪塞似地告诉属下说,马法尔皇帝怀疑兹鲁纳格拉大使遇害这一件事与我国有关。
“这是一场赌博。古恩纳尔,如果稍有闪失的话,可能会导致耶鲁迪灭亡。虽然很危险,可是我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地坐待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之问形成一个同君联合的政体。除了把马法尔拖进来与兹鲁纳格拉一战之外,我们别无他法。”
“这是一场赌博?拉萨尔将军,您这是将耶鲁迪王国拿来作赌注嘛!”
“这是在指责我吗?”
大胆无畏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地出现在拉萨尔的嘴角之后,马上就消失了。
“不过一旦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这两国的皇位让卡尔曼一人给独占了,耶鲁迪的将来迟早会像累卵般地危险。不是吗?”
“确、确实是的。”
一股战栗又重新游走在古恩纳尔的全身。马法尔并吞兹鲁纳格拉之后,那么过去所一直维持着的均衡关系将为之一变。马法尔可以从两个方向对耶鲁迪形成半包围。
“卡尔曼皇帝可能会在不久之后,亲自带兵前往攻打兹鲁纳格拉。”
到那时候,只要马法尔军稍有漏洞,拉萨尔立刻就会乘机带领一队骠悍的骑兵,突击马法尔军的本营,斩杀皇帝卡尔曼。这是耶鲁迪惟一能够获胜的方法,同时对拉萨尔本身来说,这也是他达成野心最短的一条捷径。
“卡尔曼是个英武勇悍的人,到时被斩杀的可能是我也说不定。总之,如果走错了一步,结局将不堪设想。”
拉萨尔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其他的事情你就没有必要知道了。赶紧把这封密函平安地送回本国吧!”
“是,属下遵命。”
“身上记得要带着充份的旅费。还有,最好挑白天人来人往的时候赶路,留宿的地方尽量挑热闹一点的。不要让刺客有机可乘。”
听完上司这些仔细的叮咛之后,古恩纳尔紧张至极地走出了门外。
拉萨尔在桌面上坐下来“吁”地喘了一口气;脸颊上那条疤痕呈赤红色地浮现起来。
箭已经离弓了,如果箭不继续飞的话,就只有坠地一途。就好像刚刚对古恩纳尔所说的,除了想办法赢得这场危险的赌博之外,已经别无他法。这一切不为别的,而是为了自己。
“尽管如此,所谓的权力就像是个坏心肠的美女。虽然知道这可能会让自己遭到杀身之祸,但是一看到那美女眼神的暗示,心里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蒙契尔大概也是这样吧?那年轻且谨慎的金鸦国公虽然看起来纤弱,但是这外表骗不了拉萨尔。一旦情势发展到了马法尔、耶鲁迪、兹鲁纳格拉三国都卷进争乱当中的地步,那金鸦国公就没有道理会袖手旁观了。到时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呢?会坐待渔人之利吗?拉萨尔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而他脸颊上的那条红线则更加清楚地浮现起来。耶鲁迪这位年轻的九柱将军,似乎正一副脑充血的样子。
对蒙契尔来说,被拉萨尔等人视为同一等级的人一定是相当无可奈何的。因为对全局并不通晓的拉萨尔将军,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在蒙契尔的手掌内舞动的玩偶。只是,拉萨尔的决断与行动之迅速,着实让蒙契尔也吃了一惊。他玩弄了几个小把戏,将已故札伊歇尔公爵的想法传给了拉萨尔,还不到瞬间的工夫,一幕暗杀剧就上演了。但不管怎么说,蒙契尔对这一切的感觉是事态加速了。
不管是库尔兰特也好,是兹鲁纳格拉也好,或许自己应该要出生在一个马法尔以外的国家才对。这么一来无须与卡尔曼相争,便能顺利取得一国的皇位。蒙契尔一面这么想着,但是一面回顾时,又不免对自己思想的轨迹发出苦笑。因为,不管是库尔兰特也好,是兹鲁纳格拉也好,如果出生在这些国家的话,同样会有当地的一些障碍缠绕到自己的身上。
蒙契尔一面从书房走向阳台,内心的思绪一面追溯着过去。光与黑暗飞快地交叉着,一片灰色的情景真实地迸裂在他的眼前。
从少年时代以来就一直是文武双全的蒙契尔,有时会听见精灵的歌声。那是在初夏的季节,耀眼的阳光与绿意盎然的树丛让人感到一阵阵的晕眩。那仿佛是阳光结晶而成的半透明精灵出现在窗外,对着蒙契尔唱道:“想要拥有我吗?想要拥有我吗?想的话就来抢抢看啊!因为只有最强壮、最有勇气的男子,才能够得到我唷……”
一旦爱上了这些叫做野心的美丽精灵,蒙契尔只有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模范的爱人,惟有如此才能够博得精灵的欢心。这精灵同时也具有如同恶龙的一面,而这条恶龙,在先帝波古达二世死后,已经在蒙契尔的内心深处,像蛇一样地扬起了脖子四处张望。
“夺取皇位。夺得之后,便施行德政,如此的作法绝不是要陷百姓于不幸。如果说这样做有罪的话,就只有让自己成为一个好皇帝来加以弥补。”
但是,一旦有了这种想法,或许就已经显露了自己的脆弱。不过蒙契尔心里另外还有不同的想法,那马法尔帝国的开国始祖阿尔巴德在成为皇帝以前,不知曾经筹划过多少阴谋,牺牲了多少人命,让多少无辜百姓流血。但是这一切的罪恶都被建国传说的光芒给洗刷了,惟有胜利者的正义才能够流传到后世。蒙契尔的正义也将因为他的胜利而获得保障吧。或者应该说,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能够保障他的事物了。
金鸦国公凝神倾听着微风的音色。
“安洁莉娜也差不多该见到利德宛了吧……”
蒙契尔的妹妹安洁莉娜公主,今日特地出城到北方郊外,迎接从黑羊公国返回帝都奥诺古尔的利德宛。安洁莉娜骑着马,让利德宛的儿子帕尔坐在马鞍的前轮。而借住在金鸦公国公邸的霍尔第也带着他的四条狗,随同公主前往接人。霍尔第原本也随同利德宛前往黑羊公国,但是他在利德宛之前先返回帝都,以便告知利德宛回来的日期。安洁莉娜那一头像是冬日落阳色泽的头发,随着马的脚步,也缓缓地摆动着。
“帕尔,很快就可以见到爸爸了唷!你可以很骄傲地对爸爸说,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喔!”
安洁莉娜说话时,帕尔精神抖擞地跟着点点头。霍尔第故意促狭地说道:“是啊,帕尔真是个好孩子。这全是利德宛离开以后,养育者的功劳哪!”
霍尔第带着四条狗一起旅行各处,一面让各地人们观赏狗儿的技艺表演,一面采集各地的民间传说,然后汇集成书。除此之外,他还精通武艺,由此可见他绝不是个单纯的“旅行学者”,但是他本人以及周围的人都刻意不提起这一点。虽然才三十几岁,但是头顶上却是光秃秃的一片,在春日阳光的照抚之下还闪闪发亮呢。此时的他正悠哉悠哉地,脸上带着一副讨人喜欢的表情,坐在马上环顾着四周的街道。这春天的街道上,正因为熙来攘往的人马而显得热闹十分,旅人们的交谈也乘着春风四处奔流。霍尔第朝天空望了望,他那敏感的耳朵已经捕捉到空中隐约传来的一阵微弱声响。
“打春雷啦……”
“雨的女神好像已经在吹响她的角笛了,我们最好走快些。”
安洁莉娜仰望天空之后,一面说着,一面轻踢着马的腹部。帕尔紧紧地抓住马的颈子,很高兴似地笑着。安洁莉娜看着帕尔,不禁想着,他真是个勇敢的孩子。不过安洁莉娜的想法或许有些像是父母宠爱孩子的心理也说不定。
他们三个人和四条狗,就这样顺着两侧有棕树夹道的街道北上。途中,他们在一家旅店躲避雷雨,并吃过中饭之后,下午三点便来到与利德宛相约的地点。这里是位在一个叫波多奴伊的城镇边缘,距离城镇中心相当遥远;宽广的平野上有一处茂密的灌木林,所以这灌木林便成了一个很好的标的。下过一场雨之后,人马的往来暂时中断了,街道上顿时出现一片空旷,那潮湿的空气也叫人感到一丝丝的寒意。霍尔第仍然一副悠哉的神情,若无其事地骑在马上,稍微地靠向安洁莉娜。
“公主,您发现了吧?”
“你是说从刚刚一直跟踪在我们后面的那六个可疑人物吗?”
“哎呀、公主的洞察力真令人佩服。”
“我实在不太想发现他们。照理说,六个人里面怎么说也该有个美男子,可是却连一个都没有。”
霍尔第眨了眨眼。
“咦?从这个距离可以知道他们的长相吗?”
“知道啊,如果是美男子的话,就可以看到头顶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光圈。这个和距离没有关系,反正我可以知道就是了。”
安洁莉娜应付似地笑着,然后轻轻地从肩膀拍了拍坐在马鞍前轮的帕尔。
“帕尔,待会儿可能会有一点嘈杂的声音,恐怕对小孩有不太好的影响,所以你暂时先和狗儿们在一起。”
安洁莉娜正想抱起帕尔小小的身子,好把他放到地上去;但是这个今年满六岁的小男孩,竟然自己很灵活地跳了下去,然后仰头看着美丽勇敢的公主说道:“安洁莉娜,你要小心喔!”
地上的四条狗随即摇摆着尾巴,对着站在地面上的这名小孩走了过去。几乎在同时,那六名骑着马的男子也快马加鞭地向他们靠近。一阵杀意与凶猛的气势无声无息地向他们卷了过来。
那四条狗同时也发出威吓的咆哮声,并且好像要保护他们这位两只脚的小朋友似地,分别在小孩的前面与左右形成一道毛皮的防卫墙,这防卫墙同时还有着锐利的牙齿、显得非常凶猛而且可怕。一旦有了这道防卫墙,那么帕尔的安全就不用担心了。
“你就是金鸦公国的安洁莉娜公主,没错吧?”
“错了一些。”
“一些?”
“如果你所说的是,金鸦公国可爱又清秀的安洁莉娜公主,那么所指的确实就是我。如果你们想要成为我的客人,最好再多花些工夫学学社交辞令吧!”
公主灿烂地笑了起来,相形之下,这六名男子身上的恶意则更显得漆黑深沉。
一阵剑光交错后,一名企图从安洁莉娜公主右后方杀过来的男子,转眼已经躺在一滩喷溅的血泊当中,原来是死在霍尔第的剑下。霍尔第看起来应该是一副随时随地都悠悠哉哉的样子,此时竟也在转瞬间飞快地挥动了他手中的剑。另一名企图要砍向霍尔第的男子,被安洁莉娜手中那把细长的剑从下颚底下给刺穿,然后从马鞍上滚落到地面,在时间上只比刚刚那名同伴慢了三秒钟。刀剑互砍的声音持续地响着,属于人类的怒吼、与惨叫也狂乱地在空气中嘶喊着。
突然间,一阵马的哀号声悲惨地发了出来。在刺客当中,有一人朝着安洁莉娜的座驹砍了过去,在马的颈部造成一个严重的致命伤。可怜的马开始踉跄了起来,脚变得不听使唤,接着就像是一扇松了螺丝的门,砰地一声倒地了。
安洁莉娜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翻身跃起的时候,那细长的剑正好端端地握在她手中,丝毫没有让刺客有机可乘。
一名骑士猛力地驱马前进,朝着安洁莉娜冲了过来。马的鼻息夹杂着马蹄所发出的阵阵轰雷声,随着骑士漆黑的身影逐渐地逼近了安洁莉娜的视线。一把出鞘的剑甚至在视线的一角闪着白色的光。
安洁莉娜纵身跳了起来,不过她并不是往后跳以躲避杀气腾腾的人马,而是出人意料外地往上跳,在跳跃的同时,并且挥动手中的剑。
在一道剑光闪过之后,接着飞出一道血光。一股强大的振动从剑身传回到安洁莉娜的手上。一只手指间还握着剑的手臂,顺着喷血的轨迹飞落到空中,从刺客的口中迸出一阵惨烈的哀号声。失去平衡之后,骑士便开始在马鞍上大幅度地摇晃起来,双脚一面在空中踢着,最后跌落到地上。这时,安洁莉娜早已像是在茂密的丛林中飞来飞去的小鸟,以轻盈的身段跳上了敌人的马。在这期间,霍尔第也斩落了一个敌人,这名刺客受伤落马后,更被大狗给撕裂咽喉,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六名刺客只剩下两名。正当二比二的战局即将展开的时候……
“利德!利德!”
帕尔垫起了脚尖,扯开喉咙拼命地喊着,使得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到一点。只见前方有个人影朝着灌木林的茂密处正急速在扩大中。顿时,仅剩的两名刺客开始动摇,他们放弃了原来的目的,拉住马的缰绳,企图要撤退了。
“利德宛,抓住那男的!不要杀他们,留下活口!”
这就是这两名像是恋人的男女,在阔别许久之后见面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利德宛一语不发地踢向马腹,掉转马头前进的角度,直接从斜边奔去,好堵住刺客逃走的路线。右手的长剑已经闪闪发亮。残存的这两名刺客,被迫必须面临逃亡与应战二选一的难题,不过似乎很快地有了决断。他们手中握着剑,分别从利德宛的左前方与右前方的方向同时发动攻击。利德宛并没有眼睁睁地坐以待毙,他再度掉转马头,朝着左边的刺客冲了过去,在双方骑影交错的同时,发出一阵刀剑的金属声与人的惨嚎声,利德宛的长剑,使得一朵深红的花绽开在空中。
当这朵花急遽凋落的同时,最后的那名男子猛然冲撞过来,几乎使得双方的马鞍彼此相撞。在这名刺客闪耀的瞳孔中,利德宛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剑刃与剑刃相互摩擦,无形的钩爪正无情地撕裂着双方的鼓膜。猛力撞击的刀剑迸裂出激烈的火花,胯下的坐骑跃起了前脚,马鞍上的两个人也几乎是半跳跃的姿态,你来我往地相互斩击着。
安洁莉娜公主的交代还真叫人吃力,利德宛在极短的时间内不得不苦笑了起来。对手显然是个用剑的高手,要将他活捉其实是最困难的。在这些刺客当中,他或许是武功最强的一名,也可能就是他们的首领。
波多奴伊这个沿着街道上有许多旅店与驿站的城镇,在这一天里面,受到了外来的无故干扰。
马蹄踩在石子路上发出轰隆的响声。街道两旁的人家纷纷讶异地探出头来,然后又吃惊地把头缩回去。两名骑马的剑客短兵相接时,不但发出激烈的刀剑声,而且底下马匹的脚步也没有放慢,像一阵黑色旋风似地扫过城镇的街道。
那名刺客大喝一声,用力地挥剑斩击。
一把又长又大的剑从利德宛的头顶上掠过,砍碎了突出路旁的酒馆看板。难以形容的响声与大大小小的碎木片引起一阵旋风,刮过了骑士的脸部。利德宛立刻眼明手快地挥剑向刺客砍去,在空中发出激烈的呼啸声。
瓮子翻倒了;街道人家所饲养的鸡咯、咯、咯地惊叫了起来;小狗也跟着吠了,猫身上的毛全部都倒竖着。有一名从房子里飞奔而出的老妇人,一面大声叫骂著“搞什么鬼啊!”,一面用扫帚猛打这两个不速之客身下的马。在这么一个混乱地几乎让人感到滑稽的场面中,两个人却仍是拼命地战斗着。从利德宛开始用剑以来,能够像这名剑客如此骁勇善战的对手还并不多见。
突然间,利德宛的座骑发出哀号声,接着开始踉跄了起来。原来刺客用剑刺进了马的一只眼睛里。这手法和安洁莉娜公主所遭遇到的情形完全一样,看来刺伤敌手的马是这个刺客惯用的技俩。利德宛领悟到这时如果要勉强阻止马倒下的话,那可是太愚蠢了。于是利德宛将自己的身体往地面抛去,于是摔向地面的马便成了刺客的剑与利德宛之间的一道挡箭牌。
利德宛的长靴往石子地面用力一踩,仅以半瞬之差,利德宛刚才所停留的空间立刻就被剑风给劈成了两半。斩击的威势虽然猛烈,但是所用的力道太过,所以剑客骑在马鞍上的重心开始不稳。利德宛便利用这一瞬间的空白,猛然用力拉住敌手的手腕,想要把敌手给拖下马来。
剑客从马上往下翻了个跟斗。那骑下的马大声嘶叫着,逃离了人类争斗的现场。剑客在石子地面上滚了一圈;不过他以柔软的动作让自己所可能受到的伤害减到最轻,并且紧接着从地面上对利德宛猛然一刺。就在剑尖已经即将刺向脸部的时候,利德宛用自己的剑将敌手的攻势给挡开,然后顺势对剑客发动猛攻。攻势被挡回,敌手接着反击,接着再由另一方反击。你来我往的剑击极度惨烈,不过并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
利德宛的剑缠住了对方的剑刃,在一道尖锐的声响之后,刺客的剑应声而断。
银灰色的长条形金属片,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像风车似地回转着,然后便弹落到地面上。失去武器的男子,虽然发出短短的呻吟声,但是却仍然未丧失他的战意。他用眼角瞥见了斜靠在民家墙壁上与薪柴放在一起的斧头。于是他将折断的剑对准利德宛的脸部掷了过去,往旁边纵身一跃,抓住了那把混在薪柴里面的斧头,然后连着薪柴一起高举过顶,再度对着利德宛打了过来。
如果稍有差错,利德宛立刻就会被薪柴痛殴,并且被斧头击碎头颅。不过,仅仅因为一个极小的误差,双方便分出了胜负。这名用斧头朝敌手猛砍的男子,因为剑与斧头之间重量的差距而稍微失去了平衡,就在这一瞬间,利德宛的剑已经刺进了他的右肩口,一直往下砍到锁骨的下方。
这男子浑身沾满鲜血与苦痛,不支倒地了。
利德宛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便低声地询问道:“你是什么人的手下?哪一国人?耶鲁迪、兹鲁纳格拉、或者是库尔兰特?”
从自己的少年时代开始一直到青年期,利德宛就经常到各地去流浪,他所曾经越过的国境线,总数比他两手的手指头加起来还要多。一般说来,只要是和马法尔有缔结外交关系的国家,利德宛大致都能够说、而且能够了解该国的语言。
被人用剑顶着喉咙的这名男子,用他那稍微有些迟钝的憎恶眼光狠狠地瞪了利德宛一眼,然后就突然地闭上眼睛。利德宛一惊,急忙想用剑尖撬开这男子的前齿,预防他咬舌自尽,但是却慢了一步。鲜红的血已经像小蛇似地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这男子在全身痉挛之后就逃走了,逃到一个获胜的人所无法追去的地方。
当利德宛叹着气,一面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便听见了有人在呼唤他的声音。帕尔对着他跑了过来,并且扑进他怀里,利德宛抱起帕尔,然后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美丽公主。
“太可惜了,公主,这就是你所看到的,已经无法活捉他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人虽然其貌不扬,不过却是很值得钦佩。”
安洁莉娜闭起了眼睛,为死者祈求冥福,张开双眼后,用手拨了一下她那头颜色像是落日余晖的头发,然后对着帕尔的父亲笑着说道:“好久不见了,利德宛。哦,不,利德。”
“是吗?无法得知来历?”听完妹妹的报告之后,蒙契尔交叉着自己的手臂。
这里是位于帝都的一处,距离皇宫相当近的金鸦公国国公邸。迎接妹妹安洁莉娜与友人利德宛之后,蒙契尔此时正站在一片夜光下,花朵盛开、绿意盎然的中庭里。他的两手在身后交叉着手指,以身体的左侧对着妹妹。利德宛与帕尔已经先行告退回到客房,所以中庭里此时只有他们兄妹两个人。
这事件显示有某个人正怀藏着某种阴谋;或者是某些人正怀藏着某些阴谋也说不定。事实上,在这个国度当中,最大的阴谋家正是蒙契尔;不过今天派人袭击妹妹的当然不是他。
唉,自己竟然不能够看穿这背后所有的阴谋,蒙契尔不禁对着自己苦笑起来。这些刺客到底有什么目的呢?杀害安洁莉娜、或者帕尔会有什么利益吗?有什么理由要刻意引起利德宛的愤怒或者蒙契尔的敌意呢?难道是为了想要陷害某个人吗?或者说,只是因为某件更单纯的事情所引起的呢?
目前能够判断这个中原由的资料还不足。蒙契尔决定不再多费心力去思考了。不久,他那端整的面容上浮现出恶作剧的表情,他注视着妹妹,然后若无其事的宣布:“对了,安洁莉娜,并不是故意要学皇帝陛下,这回哥哥我也要娶新娘了。”
由于过去的许多政策婚姻,金鸦国公的家族也流着皇室的血。不过,对蒙契尔来说,最好能够更进一步在自家的血统里注入更浓厚的血缘。
“是和皇室有关系的女子对吗?”
安洁莉娜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她对哥哥内心对于结婚的真正想法有着某种了解的原故。哥哥绝不是个因为爱情而结婚的人。
“对。不过和权势与财富可没有关系。你大概也知道吧,就是帕萨罗威兹侯爵家。”
“那侯爵家里有什么妙龄的女子吗?”
“有啊,依德莉达公主嘛!”
“依德莉达公主……!”
安洁莉娜简直是目瞪口呆。从那一对宝玉般的眼眸中所流露出来的表情,是厌恶更胜于惊愕。
“可是,哥哥,那依德莉达公主不过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吗?”
“不,是九岁。”蒙契尔冷静沉着地制止了妹妹的惊愕。
“不要这么惊讶。又不是现在马上就结婚。等十年以后,新郎虽然稍显老态,不过新娘可正值人生的春花娇艳期哪!年龄上差个十八岁的夫妇也不怎么稀奇吧?”
没错,年龄上有差距的夫妇确实没什么稀奇。不过,安洁莉娜不认为哥哥有喜欢小女孩的偏好。不论是地位、权势、才干、相貌或者财富,蒙契尔的条件都是一流的。从他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宫廷内外就经常流传着他的艳闻,而对方都是和他同年龄,甚且年龄在他之上的成熟女子。蒙契尔如今说他要与一个九岁的少女结婚,很明显地是为了追求政治上的利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醲郁的花香在兄妹两个人之间弥漫着,令安洁莉娜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整个中庭笼罩在一片由黑夜所织成的柔软丝绸当中,安洁莉娜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把视线投向何处,一番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从正面注视着哥哥。
“哥哥,那么以后我得要称一个比我小十一岁的孩子作嫂子啰?”
妹妹怅然的声音从自己的耳际流过之后,蒙契尔刻意让自己的嘴角微笑起来。
“啊,说得也是。这也挺好的不是吗?你们倒是很相称的一对姊妹哪!”
“哥哥!”
“哦,对了,你和利德宛现在怎么样?感情有没有进展啊?”
为了岔开话题,这问题却显得有些不近情理。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利德宛一直在黑羊公国,而安洁莉娜身在帝都奥诺古尔,身上既没长着翅膀,两人的感情如何能够有进展呢?
“还是像哥哥您所知道的老样子。”
回答过后,安洁莉娜有些严厉地反问哥哥:“哥哥,您是想利用九岁的孩子来作为达成野心的道具吗?”
年轻的金鸦国公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蒙契尔注意到自己的鞋尖几乎践踏到三色董的花朵,于是把脚抬了起来。他低声地叹着气,然后连着二、三次摇了摇自己的头,年轻的金鸦国公最后开口道:“我太意外了,安洁莉娜,难道在你的眼中,哥哥不过是个小人而已吗?”
哥哥的脸上当然是充满了受伤的表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突然间,安洁莉娜意外地明白了。对哥哥来说,顺序应该是颠倒的。哥哥并不是因为想得到什么所以才需要这名少女,而是为了将他已经得到的某项事物加以正当化,所以最好能够有这名少女在他身边。尽管如此,这无疑也是企图利用少女的行为。不过,或许他是想要为帕萨罗威兹侯爵家带来繁荣也说不定。
帕萨罗威兹侯爵家虽是名门,却和世俗的权势与财富绝缘,过去曾有几个学者和文人出自于这个学问和艺术的门第。然而却也因为如此,该家族经常与皇室联婚,在马法尔国内的政治争端之外,为皇室保留着浓厚的血统。该家族根本没有什么可称为家产的财物,世世代代为皇室管理图书馆与植物园,过着质朴的生活。依照蒙契尔的看法,这么作或许就可以避免未来的外戚威胁吧。
这时,一阵战栗突然掠过安洁莉娜的心脏。
如果卡尔曼大公与哥哥交战的话,那么利德宛该靠向哪边呢?
不管再怎么骁勇,利德宛本身也不过是一介骑士。不过,他的儿子帕尔却具有继承虎翼公国国公地位的资格,而利德宛本身在阿尔摩修大老的殷殷期盼下,未来也极有可能接掌黑羊公国的国公。
如果他们父子两人统领了两个公国,也就是二十个州的领地,那么这将是马法尔的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在过去皇室一直努力不让这种事态发生,所有的皇帝也都不允许让特定的国公拥有特别强大的势力。
但是,假设利德宛接掌了黑羊公国,而他的儿子帕尔成了虎翼公国的领主,这对父子一旦与蒙契尔联合起来的话,那么将形成一股由三公国、三十五州领地所集结而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此外,再加上蒙契尔的智略与利德宛的骁勇,那么整个事态的变化将不是人们笑笑就能算了的。
利德宛本身既没有这样的野心,也没有如此的欲望。但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抱持着如此的想法,或者怀疑的人还是可能存在的。假使蒙契尔就是前者,而后者便是卡尔曼的话,那么马法尔全国或许将会变成战乱的火山口。
卡尔曼、蒙契尔以及利德宛三个人在少年时代,曾经是王立学院里同桌读书的同伴。他们三个人曾经一起翘课,一起在街上游荡,一起上山钻山洞,把身份显赫的父母所为他们操的心置之不理,三个人一起徒步去旅行。有一回他们在山上迷路,当时正值寒冬,蒙契尔发了烧,还是利德宛背着病人,卡尔曼在后面推,才终于走到有人的村落。此外,他们也一起研究历史、一起学习兵法、一起舞剑弄枪,其他像骑马、射箭、音乐等课程也都是在一起。虽然他们共同渡过的只是短短的两年,不过却是留下最多回忆的两年。尽管他们三人都知道这两年在他们的人生中是如何的深刻,可是……
安洁莉娜最后向哥哥行了一个礼,便转身从中庭走向屋内。蒙契尔对着妹妹在屋内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漆黑的背影,喃喃地低声说:“哥哥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安洁莉娜。如果我能够对现在的地位感到满足的话,我也希望就这样继续下去。你以为我喜欢背负篡夺者的罪名吗?”
蒙契尔用手掌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脖子。却一面对自己的想法开始嘲讽起来:“哎呀,怎么连我也会这样,说得自己好像是个背负着宿命的善人似的。”
翌日,安洁莉娜、利德宛、帕尔、霍尔第四个人,在公邸的图书室内消磨着难得的闲逸。室内的天井微低,且摆设适宜,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沉静的感觉。混和着香草味道的红茶袅袅地飘送着香气,几千册的书本也发出一股皮革封面的独特味道。
自称是“旅行学者”的霍尔第,把书本、羊皮纸和木版摊开放在大地板上,帕尔探着头看著书本的内容,看得津津有味。霍尔第歪着头,双手在胸前交叉着。
“根据这边的故事内容,说是穴熊母子帮助了主人翁,可是这边的传说却说是刺猬夫妇。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呀,怎么回事呢?”帕尔也学着霍尔第的样子,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或许,在这个时代里面,塔托露特亚山地确实有穴熊住在里面,因为以前也曾经有穴熊从贵族人家的宅邸里逃出来而最后变成野生的情形。帕尔弟弟,把那边那本红皮封面的书递给我。”
从孩子的手中接过书本之后,霍尔第便翻开羊皮纸的那一页,开始找起插图。而帕尔热心的视线随着霍尔第那粗胖的手指在书本上游移着。此时的安洁莉娜靠在桌边,一面把红茶送到嘴边,一面噗嗤地笑着说道:“利德宛,哦,不,利德,霍尔第好像总是想把继承你衣钵的儿子,训练成学者的助手耶!”
“说不定作为一个学者比剑士更适合帕尔的性向呢!”
利德宛的感慨并不单纯只是玩笑话。剑士整天挥着剑,在刀口舔血,和这样的生活方式比较起来,作为一个搜集古老历史与传说,然后有系统地加以研究的学者,应该是有意义得多。
就这样,利德宛父子两个人平安无事地渡过了几天难得的相处时光。就好像严寒冬日里的吹雪中,偶尔也会有小阳春的出现。
皇帝卡尔曼二世的随从武官菲连兹,今年十五岁了。他是前银狼国公柯斯德亚最小的儿子,父亲与长兄都为卡尔曼所杀,其他五个哥哥有的下狱、有的逃亡、有的被放逐、有的自杀、也有的战死,父兄六人分别走上了各不相同的末路。对菲连兹而言,卡尔曼既是他父、兄的仇敌,一方面又是拯救自己性命的恩人,以及心中所敬爱的主君。令人感动的是,他承诺将来一定会复兴银狼公国。既有怨恨也有恩情,在憎恶之外,还有敬爱的存在。少年的心情一点都无法保持单纯。不过,先撇开这些不谈,现阶段的他已经有了初步的结论,就是所有的一切等恢复银狼公国以后再说。在这之前则善尽自己作为一个臣下的职责,忠实地效忠陛下。即使日后要为父亲和哥哥们复仇的话,也一定是要堂堂正正的。
这天午夜之后,皇帝和女官艾菲米雅一起进了寝宫;菲连兹回到自己的房间,钻进坚硬的卧铺里。由于自己所担任的职务是随从武官,所以即使是在睡觉的时候,手也不可离剑。菲连兹于是就只下半身盖着毛毯,半坐半卧地用一个大枕头靠在背后,然后用上衣披在肩膀上。
不久后,睡魔便拉着他的手,顺着通往睡眠国度的斜坡往下走。可是突然间,菲连兹的意识却意外地被拉回。他张大双眼,环视着周围逼人的黑暗。
“爸、爸爸,是您吗……”
菲连兹的声音颤抖着,握剑的手像化石般僵硬;他听见有个声音,一个来自死者的声音正呼唤着他。那是死去的父亲柯斯德亚。低沉、又带着模糊余音的声音,侵入了他的听觉。
“……我的儿子,你忘了吗?你难道忘了那卡尔曼正是你杀父的仇人吗?你怎能侍奉、并且效忠杀父的仇人呢?”
“爸爸、那是……”
“不肖子啊,赶紧醒过来,杀了卡尔曼,把他血淋淋的首级供在我的墓前吧!在你没做到以前,我的灵魂将会一直停留在人间,夜夜提醒你还没有善尽身为人子的职责啊……”
那声音愈来愈微弱,最后被周遭的黑暗给骤收了。方才一直像是化石般的菲连兹,勉强地稍微移动自己的身体之后,感觉到汗水濡湿了自己的脖子。一股冰冷又沉重的触感贯穿了他整只手指。菲连兹凝视着黑暗,感觉到自己的全身被一种令人难受的不祥预感给攫住了。
第三章充满灾祸的春天
这一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六日,一道令人意想不到的初夏暴风,席卷了兹鲁纳格拉王国的首都喀尔罗札;这是由自然与人类共同协力所造成的。自然的力量使得空中布满了黑云,轰隆作响的雷声好像长枪似地刺穿了地面,最后一阵豪雨奋力地狂泻而下。至于人类则是有一名马法尔的使者骑马穿过暴雨中的喀尔罗札城门,声音里仿佛还有水滴在滴着,告诉王宫里的官员:“大使札伊歇尔公爵遭杀害,马法尔政府断定犯人是来自兹鲁纳格拉国内的反对派。”
在阵阵轰雷所带来的闪光与巨响当中,王宫已经饱受了自然的威胁;再加上这个不祥的报告传来,宫廷内外似乎更岌岌可危。使者们在这片暴风中四处飞奔着,勒令所有的贵族前往王宫集合开会。这道命令虽然是以国王达尼洛四世的名义发出,可是这位国王现正卧病在床,而长大成成人的王子们又都不在王宫,所以其实是由宫廷的朝臣在经过一番研判之后所公布的。
马法尔皇帝卡尔曼派遣了一名特使来到兹鲁纳格拉王国。在时间上只比兹鲁纳格拉本国的使者迟了半天。特使瓦索伊伯爵穿过喀尔罗札的城门,要求晋见卧病在床的国王,被拒之后只扔下皇帝卡尔曼二世的亲笔书,立刻又转身回国了。这封亲笔书的内容是这样子的:“望请即刻查明、并逮捕在马法尔国内杀害兹鲁纳格拉大使的犯人,并将该犯人遣送至马法尔。静候贵国迅速的回答与处置。”
就这样一个高姿态的要求,硬是将被害者与加害者的两种立场全推给兹鲁纳格拉。而且,为了让马法尔能够接受,兹鲁纳格拉还得要亲手把犯人找出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真正的犯人根本不在兹鲁纳格拉国内,而是在一个不相关的地方观看着事态的转变。
对兹鲁纳格拉王国来说,这无疑是个天外飞来的灾祸。尽管就整体而言,札伊歇尔公爵在国内的议论还没有统一之前,就擅自对马法尔皇室提出政略婚姻的建议案,在理论上的确是有其站不住脚的地方,但是从头到尾并没有对马法尔施展什么恶意的阴谋。兹鲁纳格拉国内的贵族重臣碰到这种状况,都无法立刻作出理性的反应。
“如果国王陛下以前能够稍微谨言慎行的话,就不会有这种麻烦事发生了。”
贵族与朝臣当中有人提出了这种意见,但事到如今再怎么说都没用了。达尼洛四世的子嗣众多,这就意味着能够用来走政略婚姻这步棋的棋子多,就外交上来说是有利的。正因为兹鲁纳格拉的朝臣们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过去对国王的情圣作风也多予以认同。而且他们的国王也一直善尽他身为统治者所应负的责任,所以并没有人特别针对这一点提出责难。
兹鲁纳格拉的重要朝臣与贵族齐聚于一堂,有的紧张兮兮,有的一副狼狈相,整个会议室议论纷纷:“该死的马法尔,这只北方的饿狼,我看他们根本就是随便想找个理由,好乘着我国混乱之际,达成他们并吞的野心。”
“对,一定是这样,说什么札伊歇尔公爵惨遭横死,这根本就是一个借口!”
“早知道这样,去年在马法尔内乱、寒害的时候,我们就应该趁混乱把他们攻下来了!”
竟然也有人如此高声地喊道。但追根究底,这其实不过是会议桌上的空洞言论罢了。对马法尔人来说,去年可是他们建国以来所曾经遭遇过最寒冷的夏天。习惯了温暖气候的兹鲁纳格拉士兵如果要入侵马法尔的话,最后的下场大概是冻死吧!
恨恨地痛骂马法尔一顿之后,这些宫廷里的朝臣与贵族还是得要用他们那已经放完热的脑袋,好好地想想应该要如何对应。
兹鲁纳格拉的领土共分为八十州,人口有二千二百万。其中常备军三十万,主要是以步兵为主。说得明白一点,兹鲁纳格拉的军队如果和马法尔军比较起来的话,根本只是个弱势团体。虽然除了常备军之外,贵族们也统有部份的私人兵力,但就算再加上农民兵的人数,也大约只有五十万出头;而且这只是表面上的数字,至于战力就得另当别论了。
兹鲁纳格拉的国土在气候上比马法尔更为温暖,南方有一片广阔的汪洋大海。气候上的寒害十几年也难得有一次,而且土壤肥沃,农作物与渔获物都非常富饶,所以先天上就缺乏孕育强兵的必然环境。正因为如此,达尼洛四世始终都采取和睦外交的政策,努力维护国家的利益。
至于眼前兹鲁纳格拉的朝臣贵族所必须采取的暂时对策,就是前后几次派遣使者前往马法尔,说明兹鲁纳格拉国内对于这事件的处理情况,好煞住马法尔的出兵行动。此外,一方面确实也必须要调查杀害札伊歇尔公爵的犯人。虽然这整个事态对兹鲁纳格拉人来说,实在是十分诡异,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犯人竟是耶鲁迪王国的拉萨尔。所以他们只能一而再地反覆拘提国内反对札伊歇尔公爵的人进行调查。
“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联合耶鲁迪来对抗马法尔呢?”
有人提出这种主张,真是有种不知其所以然的悲哀。因为这么做就等于是和真正的犯人联手,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够看透事实真相的话,大概忍不住会苦笑吧。
“事态紧急的时候,有个方法就是请王室暂时到耶鲁迪避一避。所以照这样看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耶鲁迪拉进来共同对抗马法尔了,是不是?”
正当如此的声浪高涨时,有人严厉地提出反驳。
“这种提议绝对不成!”
说这话的人是宫廷的书记长,名字叫做裘拉杰的男子。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左右两边的眉毛连成了一直线,消瘦的脸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显得一副凶相。但是他深受国王达尼洛四世的信赖,是个能力好、而且勤勉的官员,虽然他原本是平民出身,但如今已被授与男爵的封号。在会议或者集会中他一向不太常发言,但是只要他一开口,所有人都会静静地仔细聆听。
“就算陛下和王室避到耶鲁迪也不一定安全。耶鲁迪一旦感觉到危险,或许会把陛下出卖给马法尔也说不定。对于耶鲁迪来说,他们有什么义务要和兹鲁纳格拉共苦难呢?根本没有!”
这应该是正确的言论了。没错,耶鲁迪凭什么要和兹鲁纳格拉共同体恤命运,这不过是兹鲁纳格拉人一厢情愿的天真期待罢了。如果整个情况倒过来,耶鲁迪必须与马法尔赌上存亡来决一死战的话,兹鲁纳格拉大概也只会在一旁冷眼旁观。
耶鲁迪是不能靠的。这么一来,其他的国家当然也都不能倚赖。对于兹鲁纳格拉来说,该来的黑夜还是会来,只是这黑夜会有多长呢?
如果国王达尼洛四世在的话,大概可以将此时的议论归纳出一个总结吧。但是从前些日子以来,国王就一直卧病在床。他吐血,而且血色带黑,胃的上端还长了个硬瘤,宫中的御医个个束手无策,脸上的阴霾比冬日里的阴天还要阴沉。
为了抑制疼痛,御医们在国王所喝的蜂蜜酒当中,搀进从麻的种子里面所提炼出来的药物。国王食欲全无,如果让他勉强吃下的话,又只会让他呕吐出来,所以只能倚靠牛奶、肉汁、果汁和生蛋来补充营养,尽管如此,国王所能摄取的量也是少得可怜。
正因为这位国王过去一向都是精力充沛,而且有无与伦比的大情圣之称,如今见到他如此虚弱不堪,随侍的侍从无不感到难过。对于这位爽朗且坦率的国王,他们真是打从心底地喜欢着。
然而这些侍从们一方面也感到愤慨,那就是王子以及公主们对于国王的冷淡。甚至连原先拟订许配给卡尔曼,成为马法尔皇帝之妻的安德尔荷朵公主,也甚少在父亲的病床前露脸,反而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内。虽然公主的美貌受到万人的称许,但是侍从们并不认为她具有身为王族一员的责任感。至于其他的王子和公主,在国难临头的当儿,都还是镇日耽溺于声色歌酒,热中地玩着狩猎和赌博的游戏。
王族的成员都无法成事,所以整个国运的重担必须由朝臣扛起来。但是这些朝臣在接获卡尔曼的二度通告,被告知:“如果兹鲁纳格拉没有诚意的话,那么马法尔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得以武力来寻求弥补。”的时候,也不禁动摇了起来。
“我们是不是干脆用割让领土的方式来平息卡尔曼的怒气呢?说不定割让个十州他就会满足了。”
“不,卡尔曼想要的,是整个兹鲁纳格拉的领土。不要说十州,就算割让三十州,他还是不会答应讲和的。除了一战之外,别无他法。”
“如果战的话,我方可有胜算?”
“有些时候就算知道打不赢也还是要打啊!而现在就是这种时候。”
“如果明明没有胜算,却还是要一战的话,这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我们现在所应该做的,就是尽量拖延回答的期限,等待事态的变化。”
“这里有个实际问题,那马法尔去年才遭遇严重的内乱与寒害,国力受到了重创,如今果真会有余力出兵来攻打兹鲁纳格拉吗?”
“不,正因为他们克服了严重的内乱与寒害,所以更加有信心。毕竟他们原本就是强兵之国,要与之对抗不可谓之不难啊!”
会议热烈地进行着,会议室内一片人声鼎沸,但再怎么滚、怎么沸,还是没能作出任何成熟的结论。
宫廷书记长裘拉杰原本沉郁的脸,此时更显得黯淡无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句话说得对,兹鲁纳格拉的议论不过是一群人在空口说白话哪!然而此时此刻又不能恭请国王陛下来作决断,唉……”
如果从睡眠中醒来的话,达尼洛四世的头脑可说是清晰且富于哲理。但是出自于体内的疼痛不断地侵蚀着他,往往使他的思绪无法持续,御医也只好用药让他一直睡下去。国王的病情如此地严重,如果还要让他背负这么多忧患也未免太残酷了。
宫廷里已经分裂成十几个派系,而且彼此抗争,互相扯后腿,丝毫不关心国内的政事。现任的国王达尼洛四世去世以后,这个国家会变成怎样呢?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叫人觉得丧气。
裘拉杰不信任王族里的任何一个人。如果和那独断独行、最后惹来杀身之祸的札伊歇尔公爵比较起来的话,那么两人对于这一点的看法倒是共通的:“当一艘底部有破洞的船即将沉没的时候,光是怪罪暴风也是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赶紧把洞堵起来。但是国王那些不成材的儿子们,却还从那一个个洞里面探出上半身,用棍子相互殴打……”
就好像是在对邻近诸国说:“来吧!来征服我们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兹鲁纳格拉根本无法自保。裘拉杰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呕心沥血地想着要如何确保国家的自立,这一点是他和札伊歇尔公爵的不同之处。
“无论如何,眼前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把军队整顿好,不过也不可太过于明显,以免带给马法尔不必要的刺激。此外,还得同时采取一切可能的外交手段。”
就这样,一个根本不算是会议的会议,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作出一个半调子的结论,而且这个结论本身随时都有变更的可能,只是目前尚无法预测。
兹鲁纳格拉的军队当中,主要的领导人物有拉多将军,伊普席朗特将军、以及布拉修伍将军这几个人。由于他们都是军人出身,所以多倡导主战论,但是仔细检讨起来,他们也不能一味地夸耀自己的武勇。
“和马法尔交战的话,我们能打赢吗?”
这就是每次会议之后的问题所在。
伊普席朗特对其他两位将军说道:“能够出奇制胜的奇谋只有一个。虽然不见得一定靠得住,但是紧急的时候我打算一试。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国家落入那卡尔曼的魔掌吧!”
从他闪闪发亮的黑眼眸当中,其他两位将军了解到伊普席朗特的内心已经作出了不寻常的决定。
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个讽刺的玩意儿──一旦这么说出来的话,事实也就真会变成这样了。如果人心不会有任何纠葛产生的话,那么整个历史或许将笼罩在一片黯淡、毫无生气的灰色之中,并且沉陷到一片永无止境的颓废与惰性里去吧!
但事实上,人类的历史却非如此,这是因为每隔十年左右,就会产生一些桀骜不驯、且充满野心的人,在他们眼里,所谓的命运还不及一根羽毛来得重,而且总是想冲破命运的滞碍。像耶鲁迪王国派驻在马法尔的大使拉萨尔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置身在马法尔这个大敌国的帝都当中,企图用他的一双手掀起一场横跨耶鲁迪、马法尔、兹鲁纳格拉三国的大风暴。
也就因为如此,此时耶鲁迪的首都普勒逊也和兹鲁纳格拉的首都相同,遭遇了一场春日的大风暴。拉萨尔的副使古恩纳尔带着大使的密函从马法尔出发后,便刻意不经由连络两国的公路,而在半夜越过国境的山岳地带,终于抵达了耶鲁迪的境内。
耶鲁迪的国王吉古摩顿在接获拉萨尔所写的密函之后,立即召开了御前会议。经过一番议论之后,大部份的人达成了一项协议,决定暂且先依照拉萨尔的忠告来采取行动,但这时候有人发言了:“请稍等一下。”,发言的人从众臣的行列中站了出来。
这人便是耶鲁迪王国颇为自豪的九柱将军之一,名叫奥布拉希特。今年三十六岁的他,有着一副温和的外表,不但不像是军人,反而像是个文人。当他站一步出来说话的时候,衣服的右袖子随风飘动着,那只袖子里面其实是空的。
“独臂将军……”
周围的人有些畏惧地交头接耳着。十四年前,在曼维亚河畔的那场战役当中,他亲手将他那只被马法尔军用毒箭给射中的右手臂给砍了下来,由此可见此人性格之刚烈。虽然从外表上看来有些令人难以想像,但是他确实是一员猛将,而且声名早已传遍了邻近诸国。最近这两年,他担任近卫兵团的总指挥使,并不常出现在战场上。不过当这个名叫奥布拉希特的男子,将他那极为沉静的蓝眼眸定定地投注在古恩纳尔身上的时候,甚至比他人用一把白刃刺进古恩纳尔的身子里还更叫他感到紧张。
“我有个问题想请问古恩纳尔副使,我们的大使拉萨尔对于这个事件,是秉持着什么样的一个立场呢?我想先确认这一点。”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大使和这个事件有着什么样的关连?大使对这件事一直是袖手旁观的吗?”
虽然奥布拉希特的眼光和声音并没有格外锐利,而且一直保持着沉稳、镇静的态度,但是他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叫古恩纳尔的舌头僵硬地不听使唤,他闭着嘴不敢轻率地回答。确实,就算同样是老练高明的人,看法有时也会不一样。虽然古恩纳尔也不可能知道拉萨尔所有的策谋内容,但是他却铭记一点,绝对不可大意地回答。
奥布拉希特的勇猛冠绝耶鲁迪全军。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在阵前,士兵的士气就会立刻增加三成,这一点是甚至连拉萨尔也比不上的。所以对拉萨尔来说,或许奥布拉希特就是他成就霸业的最大障碍。
古恩纳尔虽然没有想得这么深,但是对他来说,他绝对不能说出任何诋毁上司的言辞:“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即便是大使也很难去揣测他真正的用意。所以……”
“这根本不成答案不是吗?古恩纳尔副使。”
这时候,国王轻轻地扬起一只手。
“奥布拉希特,总而言之,我们就先作好出兵的准备吧。这件事就交给你,重整军队后随时待命。反正在最近这几天之内,马法尔皇帝大概会有连络过来,到时再正式决定我们的态度吧。”
这是国王的命令。奥布拉希特只得毕恭毕敬地行一鞠躬,接受了国王的指派,但是他的两眼仍然有着无法抹去的强烈怀疑。
至于马法尔这方面,被两邻国视为魔王的年轻皇帝,此时正面临他人生中的大事。
这天晚上,女官艾菲米雅走进皇帝的起居室,但是卡尔曼并没有立刻察觉到。这固然是因为他此时正沉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艾菲米雅原本就是个温顺而且安静的女子。而这也正是卡尔曼喜欢她的地方。当卡尔曼发觉到她的存在时,便从他所坐的椅子上站起身子。
“怎么啦?艾菲米雅。”
卡尔曼这么一问,艾菲米雅便低下头来,白皙的脸颊上透着红红的血色。
“看你的表情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是吧?是不是想要什么东西呢?你尽管说看看好了!”
如果卡尔曼不诱导她说出来的话,艾菲米雅永远不会主动地要求任何东西。不过此时的艾菲米雅却像下定了决心似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皇帝。
“那么就请皇帝赐给我初生婴儿的衣服。”
“什么?婴儿衣服?你是说……”
“是的,我怀孕了,陛下。”
艾菲米雅低声地说着,不过全身的力量却是充沛的。大概是腹中的小孩为她这腼腆的性格所带来的力量吧。卡尔曼一时之间有些茫然,不过当惊讶退却之后,他的内心逐渐涌起一股暖流。他握住艾菲米雅白皙的纤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跟前来,非常单纯地说出他内心的感受:“做得好,做得太好了,艾菲米雅。”
“可是,像我这样身份低的人,可以为陛下您生下皇家的子嗣吗?”
“这是什么话!”
卡尔曼对她笑了笑。事实上艾菲米雅的担心也并非毫无道理。自古以来,为了断绝争夺皇位的根源,不知有多少宫女被强制堕胎。不过卡尔曼并没有这种意思。那种对于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喜悦确实是深刻而且认真的。
“好好生个健康的孩子,最好是男孩,哦,不,女孩当然也很好,只要是个像艾菲米雅这么温柔的孩子就好了。”
如此平凡的口吻一点也不像是个一代霸王。艾菲米雅安心了,一向恭谨有礼的她,竟也难得地开起玩笑来:“如果是双胞胎呢,陛下?”
“双胞胎?也没关系啊!”
彼此紧张的情绪消除之后,卡尔曼面对着艾菲米雅的微笑,以近乎爽朗的声音说道:“不要说是双胞胎,就是三胞胎也没关系。为了不让孩子们往后有任何领土的继承问题产生,看来我这一代最好先扩展马法尔的疆域啰!”
艾菲米雅并不是正式的皇妃,而是一名小小的女官,卡尔曼为了博取她的欢喜所说的这句话固然有些开玩笑的成份,不过却也有一半是认真的。因为如果只当作是开玩笑的话,那么这其中的霸气确实太浓了。
卡尔曼希望艾菲米雅和她所生下来的孩子都能够幸福,不过他却不能正式册立艾菲米雅为皇妃。因为对于一国之君来说,婚姻就是政治的一部份,身为国君的人必须要时时考虑着婚姻会给本国的外交和战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正因为如此,卡尔曼更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维护艾菲米雅母子的幸福。
让艾菲米雅退下之后,卡尔曼仍在属于他个人的喜悦之中沉浸了片刻,但涨满的潮水总是要退的。卡尔曼一半靠着自己的意志将属于他个人的喜悦暂时按下之后,便招来随从武官菲连兹,命他传唤钢雀国公拉库斯塔。
最近这几天,拉库斯塔和龙牙国公渥达都在皇宫待命,跟随皇帝一起拟订不久后即将出兵兹鲁纳格拉的作战策路。年轻有力的朝臣恭谨地向皇帝跪拜之后,皇帝便喊着他的名字:“拉库斯塔,不,铜雀国公。”
“在。”
“这一次朕要委托你负责守卫帝都。希望在朕讨伐兹鲁纳格拉的这段期间,后方不要有任何不安的情况产生,所以整个交给你啰!”
拉库斯塔年轻的表情上似乎浮现着不满的薄云。因为他其实是希望自己能够是一名战场上的勇者。卡尔曼虽然知道这一点,却仍然把留守的责任交付给他,这个决断当然有其充份的理由。皇帝压低声音,对他所信赖的朝臣说明了其中的理由。听完之后,拉库斯塔明白了,于是恭谨地接受了皇帝的命令,但是突然又歪着头说道:“据臣下所知,耶鲁迪的大使拉萨尔,像是一匹受了伤的胡狼,具有高度的危险性,就这样放任他为所欲为的话妥当吗?”
拉库斯塔的话听起来相当地尖锐锋利,卡尔曼也不禁微微地眯起了双眼开始沉思,不过仅只片刻的时间之后,他告诉拉库斯塔说道:“暂时就随他去好了。身边既没有一兵一卒,谅那拉萨尔也没有办法在敌方阵营内做出什么大事来。况且……”
“嗯、况且?”
“拉萨尔的首级,迟早要耶鲁迪人亲手交出来!”
卡尔曼自信满满地肯定说道:“拉萨尔一个人的性命、和耶鲁迪王国一国的命运,这两者究竟孰重孰轻?耶鲁迪国王到时将必须从这个二选一的难题里做出一个抉择。在此之前,就让拉萨尔随心所欲弹奏他所喜欢的曲调好了。”
卡尔曼的双眼闪烁着讽刺的光芒:“总之,到最后那家伙将会发见他所弹的曲调原来是他自己的送葬曲哪!”
“陛下您的深谋远虑,实为臣下等所不及。但是请陛下无论如何要多加慎重,千万不要被卷进那家伙孤注一掷的挣扎漩涡当中。因为仅仅一滴的毒液,也可能污染了所有的泉水。”
“你真会譬喻哪,我会记住的。”
卡尔曼笑着点点头,随即便改变了话题。卡尔曼告诉自己所信赖的朝臣有关艾菲米雅已怀孕的事情,并且希望他加以充份的注意,以避免让第三者加害于艾非米雅。惊讶地瞪大眼睛的拉库斯塔,向君主表示致贺之意,皇帝一边点点头,一边提醒他:“这件事暂且不必宣扬,知道吗?”
卡尔曼真是诸多忙碌。不过这其中有一半其实是他自己找来的。为了征服兹鲁纳格拉,现在他已经开始要动用军队。而由于此次的出兵,使得他本身与兹鲁纳格拉的亚德尔荷朵公主之间的政略婚姻更显得重要了起来。若要完全支配兹鲁纳格拉,并不能单纯只依赖武力。为了安定民心,表面上可能必须要推举亚德尔荷朵公主成为兹鲁纳格拉的女王也说不定。
授意铜雀公国的国公拉库斯塔退下之后,卡尔曼又再度陷入沉思之中。他将自己修长的身体完全埋进皇帝的宝座里,然后将双眼闭起来。这时随从武官菲连兹临墙边站着为皇帝守护,两眼笼罩着一片烟雾,而这片烟雾正是少年内心的写照。
“听说了吗,我们马法尔帝国将要和耶鲁迪连手讨伐兹鲁纳格拉呢!”
“哦,听说兹鲁纳格拉大使惨遭横死,是他们本国的人自己下的手是不是?竟敢在马法尔国内做这种事,未免也太胆大妄为了!”
“非要好好地惩罚他们一下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我们可能要和多年来的宿敌耶鲁迪连手耶!到底皇帝陛下的思虑作为,不是我们这些凡人百姓所能够预测的。”
各种风声在宫廷里四处传来传去,特别是武家门第的人,更是兴奋地高谈阔论。严格说起来,马法尔的传统风气比较崇尚武道,恰好与兹鲁纳格拉国内的风气形成对比。所以,像蒙契尔这样的人在马法尔国内很容易就被人以文弱一词给轻易带过。
虽然此时还没有正式对百姓们发布出征的公告,但是各公国的军队都已经来到帝都,而且街道上也出现行军的部队,所以百姓们大多也已经明白战役将近了。
但是此时的利德宛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天真地高兴起来。身为一个政府官员,凡事都不由得会做深刻的考虑,正因为思考上有这种倾向,所以有时会感觉非常地疲累。利德宛也自觉到这一点,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让自己尽量远离公务的地位。
自己长期以来所抱持的这种想法,利德宛只曾经一次有意无意地对黑羊国公阿尔摩修大老提起过。那大约是在五月上旬,大老刚来到帝都奥诺古尔的时候。
阿尔摩修大老严肃地听着利德宛所说的话。
“照你的想法,卡尔曼大公、不、皇帝陛下并不是一个贪求胜利者声名的人。”
“是的,在下不敢妄言……”
大老点点头:“我也赞成你的看法。虽然皇帝陛下从以前就是个英武的人,但是他并不随便滥用武力,毋宁说是为了压制暴力的扩张而努力的……”
阿尔摩修过去在担任选帝国公的时候,便经常在宫廷进出,所以他甚至比利德宛还更早知道卡尔曼的存在。而且他也曾经见过卡尔曼的两位哥哥。比较起来的话,最小的弟弟卡尔曼似乎显得更为杰出,当然那两位哥哥也绝不是泛泛之辈。
阿尔摩修大老的双眼尽管已经失明,但此时却荡漾着属于旧时代的光彩,他似乎是暂时将自己投进回忆的湖水当中了。但不久之后,一个听起来显得苦涩的声音从他那衰老的双唇当中吐露出来:“你应该是知道的,战争其实是个不祥的事件,而军队就是促进这个不祥事件的凶器。卡尔曼陛下从年少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了解到这一点。他是一名勇者,但绝不是暴戾的将领……”
阿尔摩修大老切断了自己的话,再度陷入沉思之中,不久后他改变了话题的方向:“如今兹鲁纳格拉有机可乘确是事实。连我也听闻那达尼洛四世卧病在床的消息,而且还是绝症。”
达尼洛四世虽然子女众多,但是却没有一个能够及得上父王的才干与器量。国王所录用的官吏当中,虽然不乏有能之士,但是却被化分成众多的派系,互相牵扯彼此的后腿。此时的达尼洛四世的心境想必是死不瞑目吧!对于一国之君来说,最大的不幸莫过于身后无人可继承的这件事。像是阿尔摩修本身也曾经因为将侄子斯吐尔萨立为自己的继承人,而饱受懊恼与后悔的经验。所以这并非只是他人之事,阿尔摩修也有着深刻的了解。
但不管怎么说,要以武力去征服他人的国家其实是非常霸道的事,非得要具有极度激烈,且冷酷无情的心理武装不可。本来像生性温和,或者个性软弱的人是绝对做不来的。此外,对于一个拘泥于大义名份的人来说,要他越过国境界限、入侵他人的国家,这种行为也绝对不是很容易可以做到的。
卡尔曼究竟是如何跨越过这些心理障碍的呢?虽然他去年扳倒了暴戾的德拉巩逊,让六大选帝国公全部跪拜在他的面前,进而夺得皇帝宝座。尽管这些表面上的事情让他增加了不少自信,但是一个人的为人怎么也不可能因此就会有所改变。如今的他反倒像是为了收复一块心理上不为人所知的失地,而勉强自己去做一些事情。难道这和先帝波古达二世暴毙有什么关系吗?当胸中掠过这种想法的时候,阿尔摩修大老竟感到一阵战栗,尽管他在政战两略早已是身经百战。
“没有根据的话不能随便乱说。如今皇帝陛下既不会变更心意,那么我们就只能为马法尔所有的军民寻找一条较少不幸的路了。说到这个,嗯,利德宛,”
“是的,大老。”
“我希望你代理我率颁三万名黑羊公国军,前往协助皇帝军。”
“大老,我并不是黑羊公国正式的官员。恐怕无法胜任这个任务。”
“哦,那你的意思是要我这个失明的老人带兵前往征伐异国啰?”
阿尔摩修大老稍微皱了皱眉,然后笑了笑。利德宛当然无言以对。
统领十州的黑羊公国出动三万兵员。统领十五州的金鸦公国则动员四万五千名的士兵,安洁莉娜公主已经做好了上阵的准备,不过有一天,在原来的那间图书室里,她对着利德宛说道:“如今才说起来确实有些奇怪,不过我心里有个疑问,怎么也无法释然,兹鲁纳格拉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行,竟然严重到要被人讨伐?而兹鲁纳格拉对我国进行阴谋的话,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安洁莉娜的内心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因为她确实像是她的哥哥蒙契尔迢弄她时所说的,她虽然是个武勇的公主,但是并不迷恋争斗。
帕尔躺在长椅子上,头枕着公主的膝盖睡着了,安洁莉娜用自己的披肩盖在幼儿的肩膀上,多么温馨柔和的一幕情景哪!
“兹鲁纳格拉的宫廷里,蠢蠢欲动的派系多得连两手的手指头都数不完。皇帝陛下似乎是洞察了这一点。”
利德宛如此地回答道。
“嗯、原来也是右手的拇指和左手的小指头彼此争斗是吗?”
去年马法尔也曾经发生了内乱,国内势力一分为二。既然兹鲁纳格拉人并不见得比马法尔人聪明,那么发生同样的事情也不无可能。
“对了,利德,关于前几天袭击我们的那几个丑男的事情。”
“真正身份已经知道了吗?公主。”
“你知道我是不会置之不理的!”
安洁莉娜认为,在前几天的那场战斗当中,那名剑士最后虽然落败了,但是能够在战斗过程中几乎与利德宛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的人,不应该是个无名之辈。所以她便委托霍尔第查明那些刺客的真正身份。
霍尔第的确是个具有特殊才能的人,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再加以确认。他接受了公主的委托,但不是毫无条件的。
“或许会需要一些费用也说不定唷,您真的要调查吗?公主?”
“没关系。把这个拿去好了。”
安洁莉娜同样也具有不拘泥于金钱、财物的个性。她既是身为公国的公主,身边当然随时都会有些珠宝饰品。这时刚好镜台上放了一对红玉的耳环,所以她就顺手拿起来抛给霍尔第。
“这样够吗?”
“办起事来或许会有点不顺,不过我会想办法用这些预算来做做看。”
事实上根本不可能不顺,而且还会剩个一百枚以上的金币,不过那就算是霍尔第的外快了。而且霍尔第也很圆满地达成了任务,所以安洁莉娜也很满意。
“黑羊公国里面,曾经有些在斯吐尔萨的手下专做坏事的人吧?”
“有不少,所以我才会进行全公国的扫黑行动。”
“可是有部份的余党,据说已经和虎翼公国那对贵夫妇连手了。”
安洁莉娜所谓的“贵夫妇”,指的就是前虎翼国公伊姆列的未亡人格尔特露特、和她的情人西米恩这两人。公主如此的口吻当然是有些不怀好意。
“利德宛大人,这件事情你多少也要负一些责任啊!黑羊公国也好、虎翼公国也好,谁叫你不赶快接受国公地位,明明有权利却又不这么做,徒然教那些小人们疑心生暗鬼罢了。”
“我哪有什么权利!”
利德宛一番苦笑之后,正想就此打住这话题,安洁莉娜却不容许对方逃避,立刻又追击地说道:“黑羊公国的阿尔摩修大老希望你能够成为下任的国公,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当然是打算要婉拒。”
“哼!懦弱!”
这可真是严厉的一句话。利德宛有些出乎意料地眨着眼睛。金鸦公国的公主瞪着他,脸颊上泛起了一阵红潮,端正秀丽的嘴唇紧紧地闭着。她那双眼充满了生气盎然的光彩,在在都证明了这名年轻女子的非凡容姿,其实是发自其内在的。
“你似乎对于自己不眷恋权势而感到自豪,但是我想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不过是想要逃避身为国公所必须负起的责任罢了,不是吗?”
利德宛此时确是无言以对。安洁莉娜用她那对像宝石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眸,深深地看到这男子的眼睛深处里去。
“阿尔摩修大老之所以希望将你收为他的养子,倒不是特别有什么感伤。大老只是想让黑羊公国的民众在他身故以后,仍然能过着平稳的生活。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却又修饰表面似地拖延回答或者想办法拒绝。你想想这么做对谁又会有好处呢?”
“就算公主不说,我也明白阿尔摩修大老的用心。”
“那么就不要再拖延或拒绝了。如果你根本没有能力来接掌国公的地位,皇帝和民众也会弃你而去,到那时,就算你不愿意也得和权势绝缘了。”
安洁莉娜发出了悦耳的笑声。利德宛不得不认同公主的意见的确是正确的。看来这位公主不仅仅是勇敢,而且还具有能够正确掌握事物本质的敏锐。
“这一次出征,如果我方有任何为害兹鲁纳格拉之平民百姓的行为,那么身为金鸦国公妹妹的我,绝对不加以饶恕!”
安洁莉娜并不是刻意要装模作样,而只是肯定地断言说道:“利德,如果是你率领黑羊公国军队的话,应该就不会让士兵们胡作非为。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作战致胜的方略,就交给陛下和我哥哥去想办法好了。”
“……这么说来的话,蒙契尔国公也会出征啰?”
“好像会在陛下身边,一起参与幕僚运作的筹划。这有什么不对吗?利德宛大人好像有些在意是吗?”
单从安洁莉娜使用“利德宛大人”这个称呼,就知道这个问题是她故意耍坏心眼的。利德宛又再度无言以对了。这世界上确实有太多微妙的问题不适合从嘴巴里面说出来。安洁莉娜看了看陷入沉默的男子,回过头来抚摸幼儿枕在她膝盖上睡着的头部,然后一边用美丽的声调讽刺地说着:“真是的,做父亲的人怎么一点都不像孩子呢。如果能够稍微学习一下孩子的大度量就好了。”
金鸦国公蒙契尔在皇帝的御前会议结束之后,来到帝都里的一座宅第,拜访未来将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孩。
晚春的午后,帕萨罗威兹侯爵的宅第正埋在一片丰富的绿意和多彩的花朵之中,显得十分静谧。虽然这宅第坐落在帝都奥诺古尔的城内,却是一块不属于繁华的土地,而且也不像其他有势力的大贵族那样,门前总是挤满一长列的访客。在庭院的树木间飞来飞去的鸟鸣声,交织成一片自然的乐章,打破了原有的沉默。
“真是一片闲雅的好气氛……对我来说似乎太高尚了些。”
蒙契尔骑着马钻过那绿意盎然的树丛之后,那栋温室和阳台朝南方建造的二楼宅第已经将它的全貌展现在蒙契尔的眼前。阳台上有个小小的人影晃动着。
“蒙契尔先生!”
人影和声音同时跑了过来。轻快的动作就像是在草原上跳跃的兔子,金鸦国公对着这个精神抖擞,一头茶色的头发和同色眼眸的小人影笑着说道:“你好吗?依德莉达公主。”
“好,蒙契尔先生呢?”
“托公主的福,我也很好。”
蒙契尔从马背上下来,和小公主面对面,这小公主的年龄应该还算不上少女,只能算是个小女孩。蒙契尔用一只脚跪在草坪土,让自己的视线和依德莉达在同样的高度,然后用温和的表情把一个小小的盒子放进小小的手掌里让小公主握着。
“这是给公主的礼物。如果你收下来的话,那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不过依德莉达真正高兴的是蒙契尔先生你……不、您能够到这里来。”
小小的盒子里放着用水晶雕琢而成的可爱手环。小公主欢喜地再度向蒙契尔道谢。蒙契尔看着小女孩的眼睛,一半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公主的眼睛好清澈、好漂亮。”
“你的……嗯,您的眼睛颜色也很漂亮唷!依德莉达好喜欢蒙契尔先生的眼睛。”
经小女孩儿这么一说,这位统辖十五州领土的大贵族不禁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真是个赛过天上神仙的男子哪。我的眼睛应该没什么漂亮的,不过让公主这么一夸奖,我也很高兴。”
蒙契尔张开自己的双手,公主便天真无邪地把身体靠近蒙契尔的怀里。金鸦国公从草坪上抱起公主小小的身体,然后住宅第走了过去。依德莉达从金鸦国公的头上开口说道:“蒙契尔先生,今天会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吗?”
“这个嘛,公主的父亲大人大概会允许我坐上餐桌吧……”
蒙契尔笑了笑,然后把视线转向宅第的方向。只见一个比金鸦国公年长大约十岁,中等身高的人有些犹豫地走近他们。这人便是宅第的主人帕萨罗威兹侯爵,有着一副骨瘦如柴的体格,是个有智慧的人,无论外表、或者内在都是个十足的文人。
“金鸦国公阁下,承蒙您拨冗前来,实感惶恐。”
“不,我擅自前来,还感到过意不去呢!”
“非常感谢您日前对小女所作的提议,我们实在感到非常地光荣,可是小女实在还太小……”
侯爵的话说得有些太心急,让人感觉他似乎有拒绝的意思,蒙契尔于是拐着弯问道:“大概是我不够格当您的女婿吧,侯爵大人。”
“不,正好相反。”
“……哦?”
蒙契尔把依德莉达的身子放到地面上,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帕萨罗威兹侯爵。依德莉达天真地对着父亲和求婚者绽放无邪的笑容,然后就精神抖擞地朝着花岗岩所建造的阳台跑去。作父亲的目送着女儿的背影,然后将他那稍微显得怯懦的视线重新放回到蒙契尔身上。
“我、该说是帕萨罗威兹家,虽然是继承皇室血统的世家,但是代代从未曾参预过政事或军事,今后也不打算接近权势或是武门之家。”
“真是了不起。”
蒙契尔低声说着,声音里并没有丝毫讽刺的成份。
“金鸦国公,我自知这个要求有些过份,不过是不是请您再重新考虑一下您与依德莉达的婚事?”
对着沉默的金鸦国公,侯爵接着又说道:“请容我说句僭越的话,像蒙契尔国公您这样的人,大可以和一国的公主结婚不是吗?”
“嗯……您把我估得太高了。”
蒙契尔笑着说道。那清澈无阴影的笑容,令人很难以想像这名青年的心中竟然怀藏有篡夺皇位的野心。依德莉达公主的歌声从阳台的方向飘扬了过来,让国公与侯爵之间充满了春日跃动的音符。蒙契尔仍然保持着笑容,他启动嘴唇说道:“请恕在下不才,难以了解侯爵究竟有何忧虑,但是请让我对您作一个承诺,我一定不会作出任何让依德莉达公主陷于不幸之中的事情。”
这个委婉的拒绝表现出蒙契尔坚定的意念。蒙契尔对着呆立不动的帕萨罗威兹侯爵展颜一笑,便应依德莉达的呼唤声,朝阳台走了过去。
而史称“兹鲁纳格拉继承战役”在几天后便展开了。
第四章前后左右的敌人
五月的最后一天,皇帝卡尔曼二世发表了一篇出兵宣言,主旨是讨伐兹鲁纳格拉,以便断绝该国对马法尔施展阴谋的根源,同时建立起永久和平的基础。此时的马法尔军已经完成编整,备妥了粮食,通往兹鲁纳格拉的道路也已经修复完毕。
在御前会议的席上,卡尔曼宣布:“金鸦国公对于朕来说,是一位他人所无法替代的贤明友人。所以将在朕的本营中担任幕僚长。”
这道命令同时包括了好几种复杂的意义。表面上看来,卡尔曼如此的安排似乎是为了要让蒙契尔的智略发挥最大极限,所以才请他担任全军的幕僚长,坐居皇帝顾问的位置。但是在这项安排的背后,真正的目的是要把这个真正的危险人物蒙契尔安置在皇帝的身边,以便就近监视。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意义,那就是把蒙契尔和他所领有的金鸦公国四万五千名的兵力分开来。所以统率指挥金鸦公国军的将领其实是安洁莉娜公主。卡尔曼并不认为安洁莉娜会举起叛旗,不过一旦真有反叛的情况发生,卡尔曼便可以把身在本营的蒙契尔押作人质。蒙契尔当然早已洞察卡尔曼的真正用意,不过他所能说的,当然只是恭谨的回答:“一切遵照皇帝陛下的御旨。”
就这样,马法尔军于大陆历一○九二年六月,由皇帝卡尔曼二世亲自率领,踏上了远征南方邻国的路途。
在帝都奥诺古尔城留守的,便是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的士兵二万名,以及黑羊国公阿尔摩修的士兵三千名。阿尔摩修大老的军队其实只是对皇帝竭尽忠诚的象征,因为就算仅由数目上来看,首要的主力应该是拉库斯塔的军队。而拉库斯塔的任务绝不是只作个轻松的留守部队。因为卡尔曼将监视、并应付国内潜伏之敌对势力的重责大任交给了他心腹的部下,所以拉库斯塔所肩负的责任其实比亲自参与野战还更要重大。
马法尔出征兹鲁纳格拉所出动的军队总共二十五万名。各公国的兵员各为金鸦公国军四万五千名、黑羊公国军三万名、龙牙公国军一万八千名、虎翼公国军三万三千名,其余则为皇帝的直属军队。
年代志上有关于出征当天的记载是这么写的:“皇帝卡尔曼英武骁勇,具有统领大军的天才。在他的率领下,金鸦国公与下任黑羊国公分别担任霸王的左右两翼,共同踏上讨伐兹鲁纳格拉的征途。帝国武威的光辉显赫以今日为最……”
年代志的记载经常都流于华丽文藻的过度修饰,而缺乏对事实冷酷面的描写。不过,当皇帝军旗在四支公国军旗的左右簇拥之下,开始出发向南行的时候,整个景象的确是相当壮观。
就这样,卡尔曼、蒙契尔、利德宛三人马首一同踏上了兹鲁纳格拉继承战役的征途,不过这也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共同面对同一敌人作战。
再者,还有一件受众人议论纷纷的罕见情形发生了,那就是马法尔与耶鲁迪在这个战役当中,竟共同联手形成对兹鲁纳格拉的统一战线。虽然这多年的仇敌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而暂时联手,不过在他们伸出右手来握手的同时,放在背后的那只左手也迟早会抓起短剑的剑柄来伺机下手吧!眼前的事实正是所谓的“今日的盟友在于昨日的敌人与明日的对手之间”。
耶鲁迪动用了七万五千名士兵,担任主将的便是九柱将军当中,享有猛将之威名的“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马法尔军与耶鲁迪军分别从北方和东方突破了兹鲁纳格拉的国境线,可能会在国都的前方合并为一气。将兵的总数是三十二万五千。自古以来,兹鲁纳格拉一国从未曾有过这么庞大的敌军压境。
报信的人横越了兹鲁纳格拉的国土,将紧急消息传到王宫里来。不祥的阴影遮蔽了整个王宫内部,阴影的双翼振翅鼓动的声音更叫人们感到一阵阵的不安。贵族和朝中重臣再度在会议室里相互较量嗓门。
“北方有马法尔军二十五万,东方有耶鲁迪军队七万五千。敌军光是在数量上就已经凌驾兹鲁纳格拉国内所有的军队了!”
“就算人数相同的话,我们也不见得能够胜过马法尔,更别提再加上耶鲁迪军,而且听说耶鲁迪军的主将是独臂将军是吗?”
“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积极检讨和平策略哪!与其失去整个领土,毋宁割让一部份就好,所谓的政治不就是如此吗?”
以意见本身来说,这的确是正确的,不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个意见付诸实行。这或许该说是“焦土政策”吧?
不管怎么说,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兹鲁纳格拉势必要动用军队了。至此,整个会议的议论好不容易终于进入了检讨实战用兵的阶段。
可不可能在马法尔军和耶鲁迪军汇聚成一气之前,先予以各个击破呢?如果采用这种战略的话,眼前可预期的将是一场短期的决战。又如果先让马法尔军深入兹鲁纳格拉国土的内地,然后再切断补给线使其陷入苦境的话,那么非得要订定持久战的计划不可。从马法尔皇帝所发出的诘问书到实际动用军队,大约已经过了四十天。在这段期间当中,兹鲁纳格拉究竟在作什么呢?
“耶鲁迪之所以出兵不过是对马法尔献殷勤罢了,战意其实非常地薄弱。一旦看到马法尔军败北的话,应当会不战而宣告退兵。也就是说,我兹鲁纳格拉惟一的机会,就是在两军合并之前,先攻打敌人的主力。”
勇将伊普席朗特果断地说出了他的看法。朝臣们顿时一片骚动,但不久后,文官们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不过听说耶鲁迪军的主将是那个独臂将军。由此可见他们的战意并不薄弱吧?”
“这正是耶鲁迪的策略所在!”
“如果让著名的猛将独臂将军担任主将的话,任谁都会以为耶鲁迪的确有心要放手一搏。而这也正是耶鲁迪军真正的意图。”
其实就算这场战役打胜了,对于耶鲁迪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吞并兹鲁纳格拉之后,只会让马法尔更形壮大而已。试问有哪个国家会乐意见到他们的邻国强大呢。耶鲁迪内心里真正希望见到的,应该是马法尔惨遭滑铁卢。他们绝不是真心要来打这场仗。
“到底这回战争的原因在哪里呢?答案全部都在马法尔的帝都奥诺古尔城里面。所有的灾厄都是从那块土地发起的,我兹鲁纳格拉不过是受到了余波的波及罢了。”
伊普席朗特作了上述的断定,他的冷静和透彻几乎让人为之感到惊愕。
他的主张以气势与清楚的条理压倒了各方的意见。所以整个会议的进行的方向便流向了──立刻火速编组成军,对马法尔军发动快速攻击,利用地形上的优势先取得胜利之后,再与马法尔讲和。
伊普席朗特所提出的主张后半部份,其实是代替宫廷书记长裘拉杰所发表的意见。伊普席朗特的内心并不存任何面对马法尔这样的对手时有任何讲和的机会。第一、想要发动快速攻击然后先取得胜利的想法,也就是“一战之后求一胜”的本身就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时的伊普席朗特其实是打算把自己的性命给豁出去,断然采行先前曾经对书记长提过的那个奇谋。
那时,书记长裘拉杰正在国王达尼洛四世的病床边,向国王报告他和伊普席朗特两人所苦心研拟出来的策略。国王了解之后,表情非常地苦涩,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对着臣下说道:“真多亏了你们这些好部下,但是我却无法给你们任何奖赏。原谅我的无能吧!”
“陛下,请不要这么说,这一点都不像以往的您哪。我国今日的困境并非是陛下您的责任,完全是马法尔人的野心所致哪!”
书记长安慰着国王。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安慰并不会产生什么建设性的效果,不过裘拉杰希望至少能够为卧病在床的国王减轻一些心理负担。
“属下所介意的是目前耶鲁迪驻在马法尔的大使,名字叫做拉萨尔的这名男子。”
“拉萨尔……就是九柱将军当中年纪最轻的那一个……”
“微臣曾经听说他是一个相当富有智谋的人。”
“所谓的智谋,通常都是野心的双胞胎兄弟。就像善感与好色经常都是在一起的好朋友哪!”
尽管罹患了重病,但达尼洛四世仍躺在床上对属下笑了笑。达尼洛四世过去不但是个大情圣,同时也是个达练的政治家,如果他的身体状况仍然像过去一样健康的话,这场兹鲁纳格拉继承战役或许会有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发展过程,也或许从最初一开始就不会爆发也说不定。
“那么就试着期待拉萨尔能不能……”
国王咕哝地低声说着,话还没说完,疲劳的深色阴影已经像布幕似地笼罩下来,重病的国王又落入混浊朦胧的睡梦中了。
“卡尔曼不在帝都。竟然让自己的巢穴放空城哪。这回他将会得到一个很好的教训,那就是大意招灾厄哪,哈、哈、哈……”
马法尔帝国的大公妃爱谢蓓特兴奋地笑着,笑声不断从她那鲜红的嘴唇里流泄出来。
当士兵们身上所穿的胄甲反射着初夏的阳光,像是一阵阵闪闪发亮的波涛,行列整齐地步出帝都城门的时候,在爱谢蓓特的眼里看来,就像是一大群大蠢蛋。就算那可恶的卡尔曼夺得了兹鲁纳格拉,却也得要失去马法尔,这么一来又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呢?这下子就要让你好好尝尝班师回朝时,竟无家可归的悲惨滋味。
爱谢蓓特就像是被人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正匆忙慌张地开始各种活动。兹鲁纳格拉的大使札伊歇尔公爵被杀害的时候,爱谢蓓特也畏罪地蜷伏在宅第内,害怕得一步也不敢踏出去,但是卡尔曼非但没有间接追究爱谢蓓特的责任,甚至就是完全无视于她的所作所为。正确说来,是假装完全无视于她的行为,但是爱谢蓓特却将这一切解释成自己的手段高明,她判断卡尔曼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爱谢蓓特根本不了解卡尔曼在方针一旦决定之后会有多么惊人的一面。对她来说,卡尔曼不过是她丈夫的弟弟,过去长久以来就一直漠视、轻蔑他的存在。于是她秘密地进行了许多叛乱阴谋,其中之一便是要求耶鲁迪大使拉萨尔协助自己叛乱。
但是,拉萨尔当然不可能接受她的摆布,像条蛇似地随着她的笛声而起舞。他和爱谢蓓特一样是个利己主义者,而且是个远比爱谢蓓特更为危险的人物。大公妃是个凡事以感情为优先的人,他怎么可能陪着她一起玩火而最后惹火焚身呢?所以反过来说,光就爱谢蓓特要求拉萨尔协助以及她不得不寻求拉萨尔之协助的这二点,都早已注定了爱谢蓓特的失败。
当大公妃派遣使者前来寻求协助的时候,拉萨尔当场就杀了使者伊萨库奇亚男爵。然后把血淋淋的首级送到铜雀国公拉库斯塔的面前。
“爱谢蓓特大公妃有大逆不道的举动。我耶鲁迪时时都竭诚为保持我国与马法尔双方之友好关系而努力,如今特献上一名叛臣的首级以兹证明。”
对拉库斯塔来说,拉萨尔的言词就像是戏言般地毫无价值。但是此时正是完成皇帝所托付之任务的时机。所以他当天夜半时,便率倾军队包围了爱谢蓓特的宅第。
钢雀国公拉库斯塔所率领的军队按着就破门而入。马蹄和军靴踩在铺石的地面上不断发出刺耳的声响,阵阵的怒吼与哀号声更撕裂了夜晚的空气。
“此处乃鲁谢特大公殿下与爱谢蓓特大公妃殿下所居住的宫邸。汝等擅自拔剑闯入皇族的住处便是违反国法与正义!”
宫邸的管家拼命地提出抗议,但是他的声音完全遭到了漠视,拉库斯塔带头走在士兵们的前面,身上的甲胄在灯火照耀之下闪闪发亮,他昂首阔步地走进宫邸里面。当拉库斯塔每前进一步,宅第内的空气就随着惨叫声而震荡了起来,宅第的女主人爱谢蓓特把她的小儿子抱在胸前,在房间之间到处乱窜,嘴里还一面叫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事实上,除了她本人以外,这屋子里面的人大多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她自己却下意识地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了。她逃避着冷酷的答案,只一个劲儿拼命在眼前这片料缠不已的混乱当中寻找逃脱的地方。
但是在空间上可以逃脱的地方毕竟是有限的。不久之后,爱谢蓓特和鲁谢特母子在少数几个侍女和卫兵的守护之下,已经被逼进了西边的阁楼,再也走投无路了。
拉库斯塔喝令部下,凡是手持武器者一律格杀勿论。因为根据年代志上的记载,“剑就是有罪的证据”。武断主义正高唱着压倒阴谋的胜利。
房间的门扇被冲破之后,勇敢抵抗的卫兵受到敌人多数的包围,在一片血雾弥漫之中,纷纷被斩杀身亡。爱谢蓓特眼神僵硬地目睹着眼前的这一幕。而拉库斯塔则手持长剑的柄,毅然地伫立在爱谢蓓特的正前方。
“请恕铜雀国公拉库斯塔失礼,拉库斯塔参见大公妃殿下。”
拉库斯塔恭谨地对着大公妃行一鞠躬,不过这只是个形式而已。爱谢蓓特用嘶哑的声音愤怒又屈辱地怒骂着:“拉库斯塔,你原本不过是一介武夫,如今却能当上铜雀国公,可真是飞黄腾达、一步登天哪!”
“在下之所以能够攀上如此非份的地位,全是皇帝陛下的恩宠,在下实真是不胜感激。”
或许是因为胜者从容的态度吧,爱谢蓓特面对沉着应答的拉库斯塔,竟然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在她怀中年幼的鲁谢特,却因为深夜里的睡意,以反超越睡意的恐惧感而哭闹不休。
拉库斯塔接着又开口说道:“大公妃殿下,方才您口中一直说着怎么会这样,敢问您知道我之所以前来此地的原因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怎么会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理由,竟敢前来冒犯!”
“那么就让在下向您禀告。大公妃殿下,卡尔曼陛下其实早已经知道您的阴谋。尽管如此,陛下仍刻意让帝都呈空城状态,就是为了让您以为有机可乘。”
“……啊!”
爱谢蓓特的叫声非常地悲痛,因为她此时已经顿悟到自己其实是上了卡尔曼的当。爱谢蓓特就像是愚蠢的猎物,竟然毫无知觉地扑向敌人所投下的钓饵。
“大公妃殿下的使者伊萨库奇亚男爵已经被诛杀。大逆不道之罪行既已明朗,您已是无路可逃之人,这一点请您务必了解。”
“……哼、呸……”
“大公妃殿下,事到如今,您最好能够自我了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作一个干脆的了断。”
当拉库斯塔近一步逼近时,爱谢蓓特不禁发出呻吟的声音。落败感已经完全笼罩在她惨白的脸颊之上,全身无力地几乎要瘫痪了。但是这名相当于皇帝兄嫂的女子,却又勉强地支撑起自己即将要崩溃的身子,双手扶住那出自名匠之手的胡桃木镜台,缓缓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然后回过头来重新面对拉库斯塔。在这一瞬间,拉库斯塔态觉到一股被抑制住的压迫,化成了一道阴火,在她两眼里燃烧着。
“那么,你把卡尔曼叫来好了。我绝对不会自我了结。至少也要让他背负弑杀兄嫂的罪名,让他的手沾染血腥。如果想要我死,就亲自来杀我吧!”
这番言词所带给他人的惊骇,远比说话者本身的自觉还要更为深刻。拉库斯塔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所敬爱的君主其实正背负着弑父的罪名,但是他却不由得感到一股战栗的冷汗正沿着他的背部往下流。好不容易他终于让自己的背脊重新挺直起来,他回答大公妃的话说道:“不,陛下有令,不得让皇族的血沾污双手。所以我们不会亲自夺取您的性命。”
“那么就是要幽禁我们啰?把我们关在终生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是吗?”
“我们不会作这种事。大公妃殿下您有充份的自由,可以在自己的宅第里做任何您想做的事,除了外出和接近钦差以外的访客。”
拉库斯塔说完之后,看到大公妃的脸因为意外而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又以激烈的声音攻击对方:“不过,这一切只和大公妃殿下您一个人有关。至于鲁谢特皇子就请暂时由鄙人拉库斯塔代为照顾。”
“你们要把鲁谢特……?”
爱谢蓓特发出清晰的哀号声。双手呈反射动作地用力抱紧,在她怀中的鲁谢特因而挣扎着哭出声音。爱谢蓓特的脸颊整个地发白,白得好像一张没有生命的纸。
“你们要把一个四岁的幼儿从母亲的身边带开是吗?这么残酷的事情真是人可以做得出来的吗?”
“那么究竟是谁惹来这场灾厄的呢?”
拉库斯塔的双眼和声音都像是被冰的甲胄给覆盖了似地,冰冷地毫无感情。因为他如果不刻意将自己的心给武装起来的话,可能就无法完成这件事情。
“大公妃殿下,这一切只能怪您自己思虑浅薄。原本您应该随着您父亲亚波斯特尔侯爵的阴谋一起丧命的。您之所以能够活到今天,全是卡尔曼陛下所赐。但是您竟然恩将仇报,大公妃殿下的所作所为将使鲁谢特殿下沦落于不幸之中。”
“别想,别想要我交出鲁谢特……!”
爱谢蓓特跟跆着企图逃走,却让身穿甲胄的行列给挡住了去向。几只泛着银灰色光泽的手臂,像巨大的常春藤似地延伸出来,夺去了爱谢蓓特的行动自由,并且也从她的手臂中拖走鲁谢特小小的身体。母亲和儿子就这样让人给分开了。
“鲁谢特、鲁谢特……!”
母亲悲痛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儿子相对的答应。幼儿在被一个彪形骑士给强力抱住不让他动的情况下,早已经害怕地失去了一半的神志,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了。
“不得粗暴。鲁谢特殿下乃皇帝陛下的侄子。况且陛下还曾经说过,亲罪不及于子。”
经拉库斯塔这么一叱喝,骑士有些羞愧地重新将幼儿小小的身子给抱好。
拉库斯塔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士兵们也解除了对爱谢蓓特的包围。爱谢蓓特跌落到地面上,对着皇帝代理人的背后,一面诅咒、一面哀号地痛哭着。
“虽然这工作让人觉得不愉快,不过为了避免日后的流血牺牲,现在不得不这么做。”
拉库斯塔一面这样地告诉自己,不过当他从大逆不道的犯人宅第里出来,策马前进的时候,却感觉到周围有他人的存在。拉库斯塔放眼一看,只见一个令他讨厌的男子出现在他的视线前方。这人便是耶鲁迪大使拉萨尔。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这么一来我也安心了。铜雀国公阁下的办事本领果然非同凡响!”
“感谢大使的协助。”
尽管只是一句短短的回答,却已经是拉库斯塔拼命将自己的感情给抑制住之后才吐出来的结果。拉萨尔的嘴唇上绽放着半月形的笑容,并骑坐在马背上,目送钢雀国公的士兵拥着皇子穿过街道的那一头。
当马法尔军来到与兹鲁纳格拉的交界线时,皇帝卡尔曼接见了铜雀国公所派遣的紧急使者。当卡尔曼得知紧急使者带来的消息时,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爱谢蓓特已经爆发行动了吗?倒是比原先预料得还要更快哪!”
这番推测当然是应验了。卡尔曼已经确认了拉库斯塔将鲁谢特皇子留置为高级囚犯的事实。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使者的报告之后,便对拉库斯塔的功绩加以称许,并表示自己仍期待拉库斯塔日后的表现。将使者遣回,卡尔曼于是仰头深思,像是在眺望初夏天空的样子。不久后他便交代随从武官菲连兹前去传唤他所要见的人。于是在菲连兹的带领之下,黑羊公国军的指挥官利德宛在皇帝的营帐前出现了。
“朕真羡慕你能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来去各处,就像是手里拿着风的缰绳似地。不过,你大概也有你自己的苦处吧!”
卡尔曼露出了清澈且毫无污浊的笑容。基本上,卡尔曼可以像过去一样,一直把利德宛当作是王立学院里的亲密朋友般地对待。而利德宛当然也相同,尽管身份有上下,但是要超越这些障碍并不困难。在这个时候,蒙契尔人并不在本营里,他代替皇帝前往视察尾排部队的行军状况去了。
“如果我马法尔与兹鲁纳格拉之间掀起一场无意义的战役,那耶鲁迪一定会鼓掌叫好。过去已经有过太多这种例子,首然是在达尼洛四世登基以前了!”
所以,卡尔曼当然不会让耶鲁迪袖手旁观,站在高处观看两军相争,于是硬把耶鲁迪给拖进这场动乱的漩涡当中。在第一个阶段的政略上,卡尔曼是成功了。但是在一个阶段的成功之后,马上就会跟着产生另一个不同的忧虑。也就是耶鲁迪大使拉萨尔接着会采取什么动作,来因应这全新的状况呢?或者换一个说法,就是拉萨尔本身,又会为目前的状况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有关于这一点得随时加以留神注意。
“耶鲁迪一定是打算花最少的劳力,获取猎物身上最美味的部份。当然,他们要这么想也就随他们啰!”
卡尔曼的嘴角旁绽放着仿佛顽童般的笑容。利德宛不禁想问问皇帝,就这么不去留意潜伏在国内的敌人好吗?但是利德宛却也有所顾忌,他真的说不出口,他无法告诉皇帝要好好警戒蒙契尔。不过,从卡尔曼将蒙契尔调离他金鸦公国的主力军队,而且刻意将利德宛所率领的黑羊公国军配置在金鸦公国军背后的这种种安排上看来,皇帝的心理似乎也很清楚地显示出来了。
“……这些暂且另当别论。朕把你叫到本营里来,是另外有别的事情。”
卡尔曼转头命菲连兹把一卷文书拿过来。
“宫内省已经正式承认由你利德宛成为黑羊公国的国公继承人,而你的儿子帕尔也同时被认定是为你利德宛的后继者。这是宫内省的正式文书。”
如果反过来说的话,这项认定便等于是否决了帕尔将来继承虎翼公国国公地位的资格。自从卡尔曼即位以来,虎翼公国的未亡人格尔特露特与西米恩两人,表面上便一直对卡尔曼宣誓忠诚。姑且不论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为何,就国内政治而言,如何保障他们的地位,令他们感到真正的安心,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利德宛仍然一语不发地沉默着,卡尔曼于是用手里拿着的那卷文书,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西米恩这个人应该不是个无能的人,但是自从和格尔特露特这名女子扯上关系之后,他原有的锐气似乎已经都被磨灭了。”
“陛下……”
“经过这项认定之后,西米恩应该不会再出手想伤害你们父子了。如果他还不知歇手……”
卡尔曼的眼神显得非常严厉。
“如果他还不知歇手的话,也就等于是犯了漠视勒令、轻蔑皇帝的罪名,朕就要对虎翼公国追究责任了。危害黑羊国公利德宛,便是危害朕的亲友和重臣,犯人将必须用他自己的性命来弥补他所犯的这项罪责。”
卡尔曼突然出人意料地把那卷文书扔过去,利德宛只能不由自主地接住那卷文书。卡尔曼于是爽朗地笑道:“觉悟吧!利德宛,你赶紧死了心好接掌国公的职务。虽然你想把国家所有的重责大任都推给我一个人,好让自己一个人过得悠哉悠哉地,不过这可不成哟!至少也得要扛个黑羊公国是吧?”
利德宛走出本营之后,便回到自己部队扎营的地方。不久之后,安洁莉娜公主从金鸦公国军的营地来访。两人在帐棚里天南地北地谈论这各种公或私方面的话题,当安洁莉娜说到蒙契尔的婚约时,不禁耸耸自己的肩膀,感叹地说道:“对帕萨罗威兹侯爵家来说,这或许是个值得感谢的困扰。看来我就和帕尔定个婚,和哥哥相对抗。”
“那可就伤脑筋了。我可不想和我儿子成为情敌哪!”
利德宛不经意的一句话,让安洁莉娜整个人呆住了。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眸,直直地盯着黑发的骑士看,不过她随即又若无其事似地,唇边堆满了恶作剧的笑容:“哦!嘿、嘿,下任的黑羊国公可真是会说话哪!不过嘴巴的任务应该不只是说话吧?应该还可以做点别的事不是吗?”
就算利德宛再怎么不解风情,也懂得安洁莉娜话中的意思。他凝视着公主那美丽的脸庞,却又让自己的视线往周围扫一周。后面是棵大榆树,左右两旁有帐棚的布幕张开挂着,前面有茂密的灌木丛,虽然有马法尔军的人马在那里来来去去,但是距离够远,而且如果稍微挪一下这边的位置,就不用担心有人偷看。
迅速地确认过周遭的情况之后,利德宛终于要做出像是恋人的动作了。就在这时候,帐棚的布幕让人给掀了开来。利德宛赶紧将前倾的身体直立起来,只见霍尔第迎面走来,以悠哉的语调对利德宛直喊着:“唉,利德宛大人,看我弄到上好的兹宜加酒啦。日后一战也不知是输是赢,我们就先来喝它一杯,预祝我方旗开得胜吧!”
“啊,是吗?听起来好像不错。”
利德宛笨拙地敷衍着,不过霍尔第并没有注意到,或者是故意装做没有注意到吧。
安洁莉娜公主紧绷着脸,站起身来正打算往外走,不过却又回头来以冰冷的眼神看着这两个男人,抛下一句更冰冷的话,然后就走出帐棚了。
“只有做事不积极的男人,才会从白天就开始灌酒。那被喝掉的酒也真是糟蹋了。”
利德宛此刻才猛然顿悟,那值得记念的一瞬间已经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利德宛不禁开始痛骂起自己的不积极。而迷恋杯中物的霍尔第则抱着兹宜加酒的瓮子,就地盘腿坐下了。
“偶尔与好酒邂逅是我人生的第二愿望。我的第一愿望就是集马法尔全土之民间传说的大成,建立一个完整的体系。我只是一个善良但没有大才能的学者,不过当天才有一天出现的时候,或许就会根据我所做的记录,创立一个伟大的学说哪!这才是我真正的愿望。”
霍尔第很高兴似地喋喋不休。
“一个善良的学者却擅长舞剑,又操练大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利德宛大人,这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上除了有善良百姓之外,很可惜地还有一些为非作歹的恶人。虽然我心地善页、又爱好和平,有些时候还是得要保护一下自己呀!”
“说得也是……”
利德宛苦笑一番之后,也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其实他并无意去追究霍尔第的过去。虽然从霍尔第和帕尔那四个奇妙朋友的表面上看起来,必定有过一番无法一语道尽的经历;不过现在的他们却是十足可以信赖的自己人,根本也没有必要穷追不舍地去揭发他们的过去。
“呀!这酒的确是香。”
霍尔第舍弃了杯子,而用自己的角笛来斟酒,当他把鼻子凑近角笛时,不禁有些飘飘然。兹宜加酒是用李子酿造,经过蒸馏以后所制成的酒,冬天里人们通常都把它温热了来喝。马法尔人喝了这种酒之后,经常都会爽朗地一边跳着舞,一边唱著“窗外是寒冬,但盛夏在我身,而春天在我心”。在漫长而严寒的冬季里,人们就这样彼此维系着感情,建立起共存的关系。
利德宛拿起自己的角笛一仰而尽。液体状的火便顺着咽喉流进咽喉的内部,然后又在胃的底部重新燃起一把熊熊的烈火。第一杯干了之后,霍尔第开始斟第二杯酒,这时他突然冒出一句:“有时想想,利德宛大人,卡尔曼陛下的在位期间也实在是很不安定。”
“安定还需要一些时间,卡尔曼陛下应该会成为一个贤能的明君。这不就是今后我们所乐于见到的吗?”
利德宛的这些话其实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当他们同在王立学院的时候,少年们曾经趾高气扬地彼此说着自己的未来。他们说,卡尔曼当皇帝;而蒙契尔当金鸦国公、兼首席选帝国公;至于利德宛则随兴之所至,周游于列国,当卡尔曼有难时,立刻就赶来救助。在那个时候,三个少年们都相信,所谓的未来便是无限量之可能性的同义辞,而且也都深信人生的春天之后,紧接着便是人生的夏天。如今,他们确实都正迎向耀眼的盛夏,在这一片鲜红的烈日之下。迟早有一天,属于他们人生中的和缓秋天也终将会到来。
兹鲁纳格拉王国的求和使者从王宫中出发后,于六月十日这一天来到马法尔的阵营。由六个人所组成的这个使者团,在西比伍伯爵的率领之下,身上没有任何配剑,也没有携带一兵一卒地来到了马法尔的阵营。他们身上所穿的并非战袍,而是宫廷用的礼服,令人产生一种距离战争相当遥远的感觉。这六个人面对敌国皇帝恭恭谨谨地行了一个礼:“皇帝陛下,我兹鲁纳格拉究竟有何过错,让贵国一定得发兵呢?”
这话一说出来,显示这六个人的确尽了最大的勇气,企图以热切的抗辩来促使卡尔曼改变初衷。马法尔皇帝一面让对方慷慨激昂地讲演,内心则一面开始数数儿,数到将近一千的时候,对方好不容易说完,卡尔曼却只淡然地说了这么几句话:“兹鲁纳格拉只有一个过错,那就是国土与我马法尔帝国有交界。如今出兵便是要惩罚这个过错。这样的回答你们满意吗?”
“这、这不是太无理了吗……!”
就算再怎么能言善道的人,遇着卡尔曼如此的论调,大概也无法反驳吧。卡尔曼于是对着这群无言以对的使者们淡淡地笑了笑:“这是开玩笑的。不过就刚刚那么一句话,你们大概也可以知道我卡尔曼是个凶残霸道的人了。如果想来向我请求慈悲或通融都是没有用的。劝你们还是快快回国,看是要投降或者抵抗,赶紧想个好法子吧!”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马失前蹄,人有失算吧;开始前来求和时,兹鲁纳格拉的使者们整齐一致的出现在马法尔皇帝面前,此时却惊慌失措地作鸟兽散。不过他们来此求和的时候,还背负着另一个任务,就是拖延与马法尔军交涉的时间,好让敌方暂时停下侵略的脚步。不过卡尔曼怎可能上了他们这种小当。皇帝传令给近卫军的士兵,让他们把兹鲁纳格拉的使者们带走,强迫他们上马,然后将他们绑在马鞍上,用长有荆棘的灌木树枝鞭打马的屁股。于是在一阵混杂着失望的叫喊和哀号声中,这六名使者在一片飞扬的尘土里走远了。
虽然马法尔军和耶鲁迪军合计起来,总人数有三十二万五千名之多,但是在卡尔曼的眼里,其中的十二万,也就是耶鲁迪军与金鸦公国军其实是潜在的敌军。所以,尽管兹鲁纳格拉人对联合军的人数之多感到畏惧,但是卡尔曼对于本身的有利条件并不是那么确信。虽然明知如此,却仍然将潜在的敌军迎进自己的阵营中,这其实是卡尔曼本身的霸气使然。
在最后的那一瞬间,耶鲁迪军的獠牙究竟会朝向哪个阵营呢?这个猜测让人不禁感到战栗,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耶鲁迪军总是会靠向占有优势的那一边。所以在这场战役当中,最重要的就是不可以让耶鲁迪军有机可乘,只要把耶鲁迪拉进来,成为征服兹鲁纳格拉的共犯就好了。
“就算耶鲁迪倒戈,只要是发生在战场上,那么就不值得畏惧。”
卡尔曼身为军事家的自负使他产生如此的想法。对他来说,最值得忧虑的应该是,耶鲁迪军趁着他远征兹鲁纳格拉,国内空虚的这段期间,偷袭马法尔本土。虽然眼前马法尔与耶鲁迪联手形成暂时的同盟关系,但是卡尔曼对这种关系丝毫不信任。在这个乱世之中,国家的利益经常都在信义之上。事实上,卡尔曼之所以与耶鲁迪王国结成同盟关系,理由之一便是他早已预料这种同盟关系迟早会破裂,到时马法尔便可以此为借口,出兵讨伐耶鲁迪。此外,将耶鲁迪拉进这场战役里来,如果可以顺便让耶鲁迪在攻打兹鲁纳格拉的实战中损耗一些兵力的话,那就更好了。
就这样,所有的事态似乎都依照马法尔的想法在进行着,不过耶鲁迪其实也不是真的这么好对付。他们所派遣的兵力是七万五千名,这个数字其实是经过微妙的计算和考虑才决定出来的。和马法尔的二十五万大军比较起来,七万五千当然是少数,但是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来,耶鲁迪怎么也没道理出动超过马法尔军以上的兵力,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再者,如果要倒戈的话,七万五千名的兵力将可带来极大的打击。不过耶鲁迪此次出兵并不一定志在倒戈,如果联军将来战胜了,耶鲁迪即可主张己方所派出之七万五千名兵力对于胜利有着何等的贡献,然后再进一步要求分配领土、或者财宝等战利品。而且这么一来,耶鲁迪还可以在国际间宣扬己方对于同盟国的忠实,而这一点将成为今后外交上极为有利的筹码。
百年以来相互敌对的两国,如今竟结成同盟关系,此举不仅是兹鲁纳格拉感到不可思议,其他像库尔兰特、札拉、利斯阿尼亚、和乌鲁喀尔等邻近各国也是目瞪口呆。不过马法尔与耶鲁迪两国的敌对情势原本就是因为各自的立场不同才形成的,如今为了共同的利益而联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耶鲁迪的用心除了表现在士兵的人数上,另外军队指挥官的人选──九柱将军之一的奥布拉希特,也如同兹鲁纳格拉军的伊普席朗特将军所洞察的,是一个相当具政策性的必要条件。而且在形式上的宣传效果极为重大。不过,就算摒除政略上的考虑,而单从军事上来看的话,这个人选也是绝对可以叫众人心服口服的。“独臂将军”不仅勇猛,具有优秀的统御能力,而且在战术方面也是个非常练达的领导人才。加果真要一战的话,耶鲁迪军的七万五千兵力,或许可发挥匹敌十万人的战斗力。奥布拉希特骑马时,是以左手持缰绳。如果在马上与人交战的话,则把缰绳衔在口里,以左手舞剑。即便如此,他在马上的剑术也非凡人所能够抵挡的。
原本耶鲁迪军的指挥官或许该是由拉萨尔将军担任。因为耶鲁迪军以及马法尔军之所以会入侵兹鲁纳格拉,完全是他在幕后导演出来的。不过他目前担任耶鲁迪驻马法尔大使的这个立场却对他有些许束缚。虽然,如果他主动提出要求的话,他其实还是可以得到这次战役的指挥官职务,但是奥布拉希特将军既然已经志愿担任,那么他也不便再提出任何异议。
猛将奥布拉希特对于拉萨尔怀着不信任,他怀疑拉萨尔是否因过度滥用自己的才略而误导了祖国耶鲁迪。但是他不能当众声明,因为他并没有掌握任何确实的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所以只得毅然用行动来牵制拉萨尔危险的意图。
对拉萨尔来说,眼前的情势是他亲手造成的,他也想亲自参与其中,但是却横遭阻挠,在背地里他大概会恨得咬牙吧。虽然他揭发了爱谢蓓特大公妃企图发动叛乱的阴谋,卖了个恩情给马法尔,但却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奥布拉希特如果在战场上建立了堂堂的功勋,或者在阵前倒戈,打败马法尔军,进而取下皇帝卡尔曼二世的首级,那么他的功劳就根本不是拉萨尔所能够比拟的。因此,此时的拉萨尔也只能够在远离战场的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向上天祈祷不要让奥布拉希特建了大功。
不过,对卡尔曼来说,拉萨尔身在奥诺古尔的这个事实,却也让他时时得回顾背后。总之,这一切彼此相关的事态,使得三个国家卷入了野心、阴谋、策略的漩涡中,彼此相互冲突碰撞,一时之间似乎也不容易解决。
“就这么样相互料缠,倒也是件愉快的事情。就看看哪个人最狡猾、哪个人最不幸吧!”
金鸦国公蒙契尔一面像是在品尝葡萄酒似地,一面在心里低声自语着。虽然他并非全能,但是对于横跨在三国之土地上的混乱事态,却大致能够掌握其全貌。因为促使拉萨尔演出这幕戏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蒙契尔。虽然他所描绘的构图已经呈现在地面上,但是他本人却又被卡尔曼调离本国的军队。尽管如此,他仍是以一副讽刺的态度嘲笑着自己此时的立场。人毕竟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不见得能够完全照着自己的招数来驱使,随时都可能有意外产生。不过,对天上的众神来说,蒙契尔本身或许也只不过是命运棋盘里的一只棋子罢了。
兹鲁纳格拉所采取的基本战略,就是在马法尔军和耶鲁迪军合并之前,出兵先攻打侵略军的主力,也就是马法尔军。但是这个基本战略终于还是无法实现。六月十二日这一天,马法尔军突然改向西南方前进,在托尔古。德。弗洛奇平原先行布阵,目的就是为了和耶鲁迪军会合。因为不管是主将卡尔曼也好,是幕僚长蒙契尔也好,都早已猜到兹鲁纳格拉所可能会采用的基本战略,为了把耶鲁迪军拖进实战当中,当然得优先让两军会合。
“耶鲁迪军到达!”
当龙牙国公渥达送来这个消息时,卡尔曼下令全军暂停行军。这一天,空中有着薄薄的云层,平原的尽头是一片亮灰色的朦胧,地平面上笼罩在半透明的云霞当中,当一批批身穿胄甲的骑马将士从地平线的那端不断涌现的时候,马法尔军在心理上仍然采取了狙击的姿态。他们当然知道对方和己方是站在同一阵线上,不过他们更了解这层关系只是形式上的。
耶鲁迪军布好阵势之后,只见五、六个人骑马步出阵营。走在最前面带头,而且军衣的右袖随风飘动着的,便是耶鲁迪军的将军。当到达卡尔曼的面前时,他跃下马来,用自己的一只膝盖顶着大地,非常恭谨地行礼。
“耶鲁迪军指挥官奥布拉希特,首度参见马法尔皇帝卡尔曼陛下。”
“你就是人称独臂将军的奥布拉希特将军吗?”
“歇禀皇帝陛下,确是臣下。”
“久闻将军的威名,朕一直想有个机会见见你。”
“陛下言重,学疏才浅如臣下者,真是受之有愧。在下当专心致志,竭尽一己之绵力,但求不耽误陛下精妙的用兵大计……”
奥布拉希特的态度和声音从容淡泊,丝毫没有傲慢之气,卡尔曼不由得对他产生一股信赖感,这奇妙的信赖感倒不是表示耶鲁迪军由这名男子指挥的话,就不会阵前倒戈,而是指挥官如果是像他这样的人,那么就算要临阵倒戈的话也会堂堂正正。奥布拉希特的忠诚无论如何都是为祖国耶鲁迪奉献的,这一点毫无令人怀疑的余地。
马法尔、与耶鲁迪两军会合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在首都城外布阵的兹鲁纳格拉军立刻被一股紧张的情绪给团团包围。
“就算打不过他们,至少也要对马法尔报一箭之仇,叫他们知道光是夸耀自己的强兵也不见得能打赢!”
伊普席朗特将军一面在内心低声自语,一面跨上他的爱马,然后将右手高举,下达出征上阵的指令。
第五章奇利亚河畔的血战
即位前的六月有内乱,
即位后的六月向外征,
皇帝陛下呀,喜欢那──
喜欢那夏阳和战血啊!
我们也分啊,分了一些些哪,
片刻的小睡和兹宜加酒哟……
卡尔曼在战场上是个常胜将军,而且在政治上公正严明,民众对于他的评价绝对不是负面的。但是在大陆历一○九二年的当时,这首民俗歌谣确实也曾经在一小部份的百姓间流传。虽然马法尔是个崇尚武力的国家,但是仍有百姓会认为:“与其出征上战场,倒不如喝点酒,然后小睡片刻来得惬意。”。对他们来说,不管是亡国了,或者国王被杀了,都不过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们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义务一定要让自己卷进这些纷争当中。
但是,跟随卡尔曼踏上远征兹鲁纳格拉的二十五万士兵,却是打从心里面尊敬、而且信赖他们的皇帝兼总指挥官的这位人物。就连金鸦公国军的士兵们也不例外。如果有人下令要他们背叛皇帝的话,只怕这四万五千名士兵要惊愕地目瞪口呆吧。蒙契尔当然也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那远大的野心如果想要获得实现,只怕必须要以更洗练的方法来达成。
六月十六日,马法尔军和耶鲁迪军到达了奇利亚河的北岸。如果用马法尔的度量衡来计算的话,这是一条河面宽达八百斯塔迪亚(约一千六百公尺)的大河。在这个时期,水量并不算太多。除了春季溶雪的增水期之外,平常时候人马要渡河并不算困难。
此时,河的南岸也已经集结了众多的兹鲁纳格拉军,而且也开始在展开阵势了。主将拉多将军与副将伊普席朗特将军已经商谈数次,绵密地研拟著作战计划。
“我方占有地利之优势。而且此次战役是为了抵抗侵略者、守护国土而战。如果再大意地藐视我兹鲁纳格拉军为弱兵的话,只怕马法尔人也要被火烧伤。”
伊普席朗特无言地点了点头,附和着主将拉多将军所说的话。但是伊普席朗特的心中其实还藏着最后一个奇谋并没有对主将言明。
兹鲁纳格拉军的总兵力有二十万名士兵,不过是马法尔和耶鲁迪联军的六成。不过,如果耶鲁迪军倒戈而靠向兹鲁纳格拉的话,那么就形成二十七万五千对抗二十五万的局面,总兵力甚至还凌驾马法尔军一些。但是兹鲁纳格拉军的首脑们并没有笨得要指望这美梦来拟订作战计划。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和耶鲁迪军真正打起来。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是不能指望的。
十六日这天,全军已经决定要在隔天早上展开正面决战。不过在夜半的时候,马法尔军的某个角落却出现了几条蠕动的黑影。
“利德宛大人已经走出营帐了。现在正一个人走向金鸦公国的阵营。”
“哟,大概是打算探访金鸦公国的阵营,和安洁莉娜公主共渡良宵吧。眼看着他马上就要坐拥国公的地位和美女,真是叫人不胜羡慕。不过,嘴唇和杯子之间可是咫尺天涯,自古以来,有句话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这一阵充满恶意的低语声在黑暗中响起之后,紧接着是一阵剑环的撞击声。
“就算利德宛再怎么刚强,光凭他一把剑也杀不了一百个人。所以,只要人多的话,他是打不赢我们的。虎翼国公那儿已经有了明确的承诺,凡是能取利德宛首级者,便赏金币千枚,就算只让他受伤流血,也可以得到五十枚金币的奖赏。况且,那利德宛是斯托尔萨国公的仇人,绝不能放过他。”
一阵低语声热切地表示赞同之后,十几条全身上下笼罩着恶意、贪欲和复仇心的漆黑人影,便从黑夜中走了出来。
……有时以为思虑周全的事,反而会招致反效果。
“皇帝陛下已经正式指认利德宛大人接掌黑羊国公。听说这次凯旋之后,便要举行国公地位的授与仪式。”
这个传闻已经在马法尔的阵营里流传开来,而且也的确是一个事实。这么一来的话,黑羊公国后嗣者的问题不仅已获得解决,而且虎翼公国实质上的国公西米恩也应该要安心了。
但是,以虎翼公国军指挥官的身份参战的西米恩却对这个传闻作了另一种解释。马法尔的内乱平定之后,龙牙公国的领地被灭半,而且被削灭的五州纳入了金鸦公国的领地中,西米恩断定,黑羊公国与虎翼公国之间说不定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西米恩原本是想以本身的理性来作推断,但是只要事情是与利德宛父子或者格尔特露特有关的,他的思考就会失去原有的理性,进而奇妙地扭曲起来。虽然他过去也曾经考虑过主动献出五州领土来博取皇帝的欢心,但是这些事情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他脑子里惟一所想的,便是如何确保他手中的利益。
利德宛的儿子帕尔如今被安置在金鸦公国的公邸里,有安洁莉娜所信赖的侍女保护着,所以要想袭击帕尔绝非容易之事,而且他还得尽量避免与金鸦公国为敌。他过去就曾经一度用了名叫霍尔第的男子而惨遭失败。
所以,西米恩这一次便打算要在远征兹鲁纳格拉的战场上,杀害利德宛。当然,这得要假装是兹鲁纳格拉的刺客所作的。这其实是一个粗浅的阴谋,但是西米恩却满心以为这个阴谋一定会成功。虽然他在心理上已经被逼进绝路,但是从这一点或许可证明西米恩在谋略上其实已经退化不少。
利德宛停下了步伐,脚底下的靴子不再踏草前进。他透过眼前的一片黑暗环顾四周。由于他仍然清晰地记着白天那宝贵的时刻因为霍尔第的善意而遭到破坏,所以此时的他特别地留意四周的动静。不过霍尔第这次并没有出现,他凭着身为战士的本能,查觉到周围所笼罩的,是一股由多数人所形成的不祥杀气。
那十数条像是从周围的黑暗上剥落下来的黑影,对着利德宛攻击了过去,原来是一群身穿黑衣的刺客。他们挥动刀剑带动了空气从利德宛的面前掠过,然后与利德宛手中的剑相互撞击,飞溅出一阵阵蓝色的火花。
双方在这场打击中一直都保持沉默。因为利德宛很清楚地知道质问对方的行为根本就毫无用处,而刺客们则不能让利德宛知道自己是马法尔人。
令人嫌恶的惨叫声刺耳地几乎要震破鼓膜。剑和剑互相擦撞,新产生的火花照亮了黑暗的一隅。天空的云层也似乎被剑气切开了似地,青蓝色的月光像一层薄膜覆盖在人的视野。利德宛一左一右地抵挡刺客的攻击,接着朝正面的敌人用剑猛力一挥,剑刃击中了刺客右身。
“啧……”
利德宛自口中发出一阵啐舌声。由于方才一阵猛烈的擦撞,利德宛手中的剑刃似乎产生了缺角。被利德宛击中的刺客并没有被剑斩伤身体,倒像是被重物痛打的样子,虽然侥幸逃过一死,不过经过那猛力的一打,差不多也骨折了,这刺客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声,接着就滚倒到黑暗的地面上去了。
这时候,利德宛已经击毙第二名刺客了。由于剑刃已经有了缺口,所以不能用斩击的方式,而必须要用刺的。第二名刺客的左胸被剑给刺中,威猛的气势使得剑尖直贯穿到背后,这刺客仅留下一声短暂的哀号声,便立刻倒地而死。但死者紧绷的肌肉却将剑夹住,利德宛没有办法立刻把剑给拔出来。当失败两字从利德宛的脑海中闪现的那一瞬间,偷袭的刺客们却突然乱了起来。持续作响的刀剑撞击声,表示刺客的另一个敌人出现了。经过一阵短暂的混乱之后,刺客们纷纷逃走了,只留下两名还活在世上的人以及笼罩在一片蓝色月光下的黑暗。
“利德宛大人,您没事吧?”
解救利德宛性命的恩人如此问道,原来他就是皇帝卡尔曼二世身边的随从武官菲连兹。由于他并不像利德宛那样已习惯于战斗,所以呼吸显得非常急促。
“真是谢谢你,托你的福,看来我还可以吃到明天的早餐哪!”
“这件事要不要向陛下报告呢?”
“……不、不用了,请不要让陛下知道,如果让事态更混乱的话反而不好。”
利德宛表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接着便转移话题:“感谢你及时伸出援手,不过你是陛下的侍从,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睡不着,所以想出来吹吹夜风。”
原来是这样,利德宛点了点头。他原本是想去见安洁莉娜公主,实现他俩的宝贵时刻,不过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他那满身像是青年般的热情最好还是稍微按捺一下。就在这个时候,菲连兹突然地开口,声音之中似乎充满了久经挣扎的痛苦:“利德宛大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幽灵或者是鬼魂的存在吗?”
利德宛一语不发地望着少年的眼睛。在月光的笼罩之下,菲连兹低下了头,不过他终于下定决心,将发生在他身边的离奇事情,简短地告诉了下任的黑羊国公。利德宛当然也知道菲连兹的身世,听完之后,他很同情地拍拍少年的肩膀,然后说出他自己的感觉:“我只是一介武夫,有关灵魂或者是幽灵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的是,我从来没听说过父母亲的灵魂会在孩子的身上作祟,或者孩子诅咒父母亲的事情。我想,可能是有些人为了他们的不良企图,故意要迷惑你的心智,所以你最好不要被迷惑才好。”
这虽然不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说辞,不过却是利德宛衷心的劝告。听利德宛这么一说以后,或者是因为内心的苦楚与疑惑已经有部份从嘴里说出来的原故,菲连兹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而表情似乎也更开朗了些,他对着利德宛行了个礼,然后就消失在这片夜色之中。
马法尔的骑士们左手拉着座驹的缰绳,右手以水平姿态持长枪。在大陆历一○九二年六月十七日这一天,天空的云层像天井似地开了几个口,太阳从洞口中射出淡金黄色的巨大长枪,直直地投射到地面上,骑士们的盔甲与刀枪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扩散出阵阵金黄色的光彩,像极了一片即将要收割的麦田。集结在奇利亚河畔的战士们,确实也期盼有一场大丰收,只不过他们所要收割的不是麦穗,而是血淋淋的头颅。
“开始渡河!”
超过一百只的号角同时嘹亮地响了起来,马法尔军的人马开始跃入河面,溅起一道道清凉的水花。
马法尔和耶鲁迪联军的阵营划分为左右两翼与中央部队,以及后方清一色由骑兵所编组而成的预备军力。左翼部队有七万五千名将兵,是由安洁莉娜公主所指挥的金鸦公国军,与利德宛所统率的黑羊公国军所组成。右翼部队同样也有七万五千名将兵,是由独臂将军奥布拉希特麾下的耶鲁迪军所组成。中央部队则是卡尔曼亲自率领,兵员有十五万名;至于预备部队则是由龙牙公国军再加上增援部队所组成,总共有二万五千名,由龙牙国公渥达所率领。整体的配置符合一般的用兵法则。
在这场正面决战即将展开的时刻,卡尔曼并没有刻意要安排出一个奇特的阵容来加以夸耀。
兹鲁纳格拉军的人马同时也跃进了河内,不久之后,双方人马便在河中央展开了极度不友善的接触。
刀剑与盔甲激烈地冲撞着,当战士被击垮、盔甲产生一道道裂痕时,滚烫的鲜血便从那裂缝中泉涌而出。当长枪折断、长剑断缺,而盾牌也破裂时,一阵阵的哀号与流血也都跟随着产生。人马的血混浊了奇利亚河的河水,沉入水底的尸体在敌方与我方的践踏之下,逐渐化成河底泥土的一部份。
虽然眼前所展开的只是前哨战,但是空气中的血腥臭味却已是十足浓厚。此时的联军已经越过了河流的中央,正逐渐朝河的南岸靠近中。右翼部队,也就是位于河上流位置的耶鲁迪军,在前进的速度上和其他部队比较起来,显得缓慢一些,这究竟是刻意的呢?或者是湍急的水流阻挠了他们前进的速度?其中原因并不容易判断。
河岸上的兹鲁纳格拉军并没有非常顽强地抵抗。虽然他们曾经两度将马法尔军逼回河里面,但是当遭受第三波攻击时,他们便像是受到压迫似地开始往后退。
“哼!是想把我军引入内地吧?”
对兹鲁纳格拉军来说,眼前的决战绝对是他们豁出性命也要并上一拼的战役。卡尔曼认为他们此时的后退一定是另有企图,于是他回过头来,征询幕僚长蒙契尔与耶鲁迪军主将奥布拉希特的意见,这两个人也都肯定皇帝的见解。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策士也好或者猛将也好,大概都不会有其他的意见。
奇利亚河的支流和分流众多,周围附近的小丘和沙洲都被这纵横的大小河流给切割得细细碎碎。如果从远方看过来,人们还以为这是一片平坦宽广的原野,可是其中的地形却出人意料外地富于变化。所以即便是像卡尔曼如此杰出的军事家,想要使武装的军队在这地形上做迅速的移动也是相当困难的。所以,兹鲁纳格拉军此时的动作很显然是想利用地利而另有所图。
在马法尔军持续前进的路上,有一座座被灌木给覆盖的小丘,而兹鲁纳格拉军的弓箭手便躲在那小丘上,发动飞箭的攻击。
一只只的箭从天空中落下来,像是下着一场银色的雨。马法尔军把盾牌高举过头,一面抵挡这场具有杀伤力的银色雨,一面以整齐的长枪筑成一道杀人的墙壁,仍然继续保持前进。接近正午时分的时候,连行动最缓慢的耶鲁迪军也成功地在南岸筑起了桥头堡,大半的联军已经都渡过河来了。
卡尔曼也率领蒙契尔和菲连兹等重要的幕僚人员骑马渡到河的这一岸来,卡尔曼跨下的座骑抖着身体好把水滴给甩掉,卡尔曼骑在马背上将身体延长,眺望着远方的丘陵,然后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回过头来对着骑马在他右边身后,保持半匹马距离的蒙契尔说道:“蒙契尔,你的王妹真是个不让须眉的勇者!”
此时的卡尔曼已经确认了远方段丘上所飘扬的军旗,正是占领了该处的金鸦公国军所有。蒙契尔一脸苦笑的表情,默默不言地向皇帝行礼致谢。
在这个时候,黑羊公国军正位在段丘左侧的低地,骑士魏乐对着主将说道:“利德宛大人,人人都说兹鲁纳格拉的士兵很衰弱,可是,怎么他们没现出兵败如山倒的难看样子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这里是他们的国家,就算逃走的话,也根本无处可去。”
利德宛如是地回答属下的问题,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完,黑羊公国军正前方所面对的兹鲁纳格拉军却已经开始后退,而且是以很快的速度后退,阵形一面改变着,整体的排列由绵密转为疏松。不久之后,黑羊公国军的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相当广大的可前进范围。
利德宛皱着眉头,仔细地眺望前方,然后他将自己的右手臂举起,顺着水平方向前后摆动,作出全军停止前进的暗号。
“为什么不前进呢?这可是个向天下人展现黑羊军实力的好机会呀!”
黑羊公国军当中一名相当有能力的统率干部对利德宛提出如此的异议,这人便是积加骑士。他是个富有勇气与才干的人,可是世代家系的观念却太过浓厚,所以对于利德宛这个原本既非贵族、也不是在黑羊公国长大成人的长官并没有什么好感;如今甚至还得要奉这名男子,甚至还有他的儿子为新任君主,心里的滋味当然是很不痛快。利德宛这么想着,所以也就没有想和积加计较的意思。更何况积加无论是担任部队将领,或者是身为官吏,都绝不是个无能的男子,在前国公斯托尔萨的时代,他曾经管理过一整个州,无论在文武方面都未曾犯下大过,完满地达成他所被托付的任务。虽然他过于重视家系传承,但如果对他加以轻视的话,阿尔摩修大老的颜面也有些挂不住。到上一刻为止,利德宛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一次,利德宛却无视于他的意见,断然地阻止全军再继续前进。
中央部队当中的成员之一,虎翼公国军的主将西米恩面对这种情况时,盔甲的帽檐下所遮盖的那对眼睛也闪闪地发着亮光。一股充满不安的预感驱使着他,对幕僚当中的一人问道:“这些家伙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堪一击。”
“兹鲁纳格拉原本就不是什么强兵之国……不过,也不见得那么脆弱。”
“暂时停止追击,先停下来集合,重新编组阵势。”
西米恩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身边的随从士兵下了这个命令,于是号角吹响了。这号角的声音传遍奇利亚河畔的原野,使得虎翼公国的每个士兵都停下脚步──应该是这样的,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可是由南向北吹的强风却使得虎翼公国军当中听到号角声的人意外地少。虎翼公国军的三万兵员应该可称得上是一支大军,可是此时却遍布在奇利亚河的主流两侧,南北绵延大约十斯塔迪亚(约二公里)的距离,整个阵容称不上是绵密。
所以,当号角声一旦停止的时候,战场上便发生了意外的变化。
西米恩突然觉得好像有一万只蚂蚁爬过他皮肤的表面,这股酥痒刺激的感觉直贯穿到他的心脏,整个胸膛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痛苦。连跨下的马也好像感应到骑士的心理似地,开始不安地嘶鸣起来,马蹄扒着地上的泥土,眼睛不停地左右转动。
大气中充满了浓厚的敌意,连树木也似乎感应到而不停沙沙地作响。西米恩的脖子明显地感受到一股寒霜正向自己袭来。
“撤、撤退!”
紧张得有些走调的喝令,被周围突然迸出的呐喊声给完全抹去。虎翼公国的骑士们指着天空中某一处,有一道又黑又细的烟正奋力往天空中冲。
兹鲁纳格拉军开始反击了。
刚刚一直躲藏在山野之中等待暗号的兹鲁纳格拉士兵,此时纷纷持闪亮的刀枪,一口气通通拥了上来。眼前的情景就像是刮起了一阵夹带砂砾的暴风,只不过猛烈落下的不是雨滴,而是锐利的箭翎。人和马的惨叫声此起彼落,转眼间,虎翼公国军所失去的兵力必须要以千的单位来计算。由于兹鲁纳格拉的攻击来自左方,所以士兵们拼命朝右方回避,可是那原本应该是低地的地方,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一片湖水,在敌人穷追不舍的情况下,士兵们已经被逼退到水泽边缘。
虎翼公国军的士兵彼箭翎逼得无处可走,只得纷纷跃进水中,眼看着全军就要崩溃了。就连高喊抵抗的主将西米恩本身,在己方士兵不断后退的情况下,转眼间竟被夹带着后退了十斯塔迪亚(大约二公里)的距离。
兹鲁纳格拉军的作战策略奏效了。一向将他们视为弱兵的马法尔军遭到意外的反击时,果然无法一下子反应过来,只得不断地一直后退,不,应该说是不断被击退。就在虎翼公国军持续后退,再差一点就要全面溃散的时候,兹鲁纳格拉军立刻趁机攻入,突破了马法尔军整体战线的统一性。
过去当虎翼国公伊姆列以及国相利德宛还在的时候,虎翼公国军可说是一支精厉强悍的队伍。尽管如此,如今的他们竟然在兹鲁纳格拉军拼死的反击之下,被迫付出了庞大的流血牺牲,甚且如此难看地败北溃逃。兹鲁纳格拉军之所以选中虎翼公国军作为他们集中攻击的点,倒不是因为主将西米恩比较无能;而是虎翼公国的内政经过连续两年的混乱之后,将兵的士气已经非常低落了。虽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理由,不过总归起来,结果只有一个事实,那就是虎翼公国军的脆弱,导致了马法尔全军此时的颓势。
当虎翼公国军溃败的消息传到本营的时候,皇帝卡尔曼回过头来看着金鸦国公蒙契尔,仍然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卡尔曼虽然年轻,却早已身经百战。
“原来如此,他们先把河水给堵住,然后再引到低地里去。看来这些兹鲁纳格拉军真是存心要和我们玩一玩。”
卡尔曼笑着说道,可是双眼之中却有一股霸气,一股属于勇猛的统率者,而非是征服者的霸气在翻腾着。
“不过,这终究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命渥达立刻率银狼公国军急速前进,攻击敌军的左侧面。”
如果这命令能够完全执行的话,那么这一举便可以立刻决定胜负。但是渥达所指挥的骑兵大部队,却在进入主战场前遭到敌军的阻挠而无法展开进击。
兹鲁纳格拉军早已设下陷阱,等着马法尔军。他们不但在洼地上布下了无数狩猎用的圈套,挖了许多的坑洞,在各处结挂了许多锁链,甚至还将水引进整片洼地当中。银狼公国军开始渡河之后,立刻就中了他们的圈套,战马摔到水里面去,人和马一起沉到河水当中,形成了一片大混乱。
“混帐,太狡猾了!”
渥达气得咬牙切齿,可是对兹鲁纳格拉军来说,这却是他们所必须采取的殊死战略。因为骑兵大队一旦从侧面进攻他们,那么兹鲁纳格拉所占有的优势立刻就会被瓦解。所以当银狼公国军陷入混乱的时候,他们便更进一步射出高密度的箭翎,成功地给了银狼公国军一记迎头棒喝。不过后来由于黑羊公国军的主将利德宛亲自率领骑兵,冲散了兹鲁纳格拉的弓箭手,才使得银狼公国军免于全军覆没。尽管如此,黑羊军进军的速度其实也无法太快,所以黑羊军对于战友的救助也只能够到此为止,立刻就得回头迎击前方的敌人。
“这的确是巧妙的圈套。可惜的是,兹鲁纳格拉军的兵员配置太过于平均。他们其实应该选定重点,把兵力全部集中到这些点上才是。”
满脸通红的安洁莉娜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敌军的缺失,透明的汗珠在她的额头上像是宝石般地闪闪发亮。依照安洁莉娜的观点,如果己方的兵力并不足以完全超越敌方兵力的话,那么企图要对敌军采取完全包围的战略其实是相当危险的。当然也有一种极为巧妙的战术,就是让敌人陷入一种错觉,以为自己让敌方给完全包围了。不过,如果要采用此种巧妙战略的话,还必须要能够对地利与天候作完全地活用才行。
“那么,公主,我们是不是要突破敌军的包围呢?”
金鸦公国军一名经验颇为丰富的宿将马提亚修将军问道,安洁莉娜公主稍微歪着头说道:“不,现在这个时候,如果只有我军突破包围并没有什么意义,至少要有黑羊公国军和我们一起配合,如果不这样,我们还是无法改变整体的战况。”
安洁莉娜放眼过去,看着己方军队的动态,然后愉快地笑着说道:“照我看来,黑羊公国军的主将应该没有那么笨,所以现在一定也在找机会和我金鸦军连动吧。暂时,我们还是专心巩固我们的阵势。”
安洁莉娜作了如此的指示,不久之后,兹鲁纳格拉军的猛烈攻势已经逼迫到金鸦公国军的眼前,突破了金鸦军的防御线,一时之间,整个战局陷入一片混乱,一名兹鲁纳格拉的彪悍骑士甚且朝安洁莉娜挥剑过来。
两把敌对的剑在经过一番猛烈的撞击之后,便脱离了骑士的手飞向天空,看起来像是从人们的手中被扯下,可是仍一面相互啃咬似地。这时,双方都变成手无寸铁了。不过安洁莉娜接下来的动作显然较敌方快了许多,转眼间她已经从侍卫兵的手上抓起了一把长枪,对着兹鲁纳格拉这名手里挥舞着茅槌,口中一面高声呐喊,一面才开始要发动第二次攻击的骑士射了过去,一举就准准地刺穿了他的咽喉。
这名体型魁梧的男子就这样应声倒地,咽喉里仍然被那支长枪贯穿着。这时,安洁莉娜再度又变成赤手空拳,不过这次她同样很快速地从侍卫兵手中接过另一把剑,一左一右挥动之后,两旁又多出了几道人血的喷泉。
这时,金鸦公国的掌旗骑士,变成数支敌方剑翎攻击的目标。虽然这骑士用剑挥落了两支剑翎,而且身上的胄甲也弹落了另外两支,但最后还是被一支箭翎扎中了脸部,骑士禁不住落马了,那手中原本高举的军旗也随风飘舞着,眼看着就要落地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身手矫捷的骑士,在军旗即将落地的那一刹那,以燕子低空掠过地面的姿态,将军旗给重新举了起来。白马也像是在夸耀骑手巧妙的身手似地,仰天高声嘶啼起来。年轻的骑手骑在马上挺起了胸膛,这就是金鸦公国当中最勇敢、也最美丽的骑士。
“金鸦公国的军旗,永生永世不坠地!”
安洁莉娜公主一面挥舞军旗,一面高声地呐喊,同时还吆喝身下的座骑往前冲刺。
“保护公主!”
“不要落在公主身后,落后是军人的耻辱!”
军队的士气一下子整个高涨了起来,气势如虹的金鸦将兵荷着长枪,枪尖整齐一致地向外,像是一股人马交错形成的洪流,攻向了兹鲁纳格拉军。
安洁莉娜公主不仅仅擅长鼓舞己方的士气,同时也具备有优越的战略眼光,当兹鲁纳格拉军的攻势已经到达极限而正要开始收缩的时候,她抓住了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带领己方军队开始逆势反击。
“公主真是一位名将。我们能够在公主的领导下作战,真是身为骑士的荣誉。”
当马提亚修将军发出如此赞叹的言词时,公主手里一面仍挥鞭策马,一面应声回答道:“称赞的话留到胜利后再听吧,我现在就像是从弓弦上射出来的箭,没有时间停下来啊!”
由于金鸦公国军的逆势反击,兹鲁纳格拉全军的攻击已经完全停止了;眼前正是平衡战况,将整体战局给扳回的最佳契机。
当兹鲁纳格拉与马法尔两军正展开这场殊死对决战的时候,耶鲁迪军当然不会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袖手旁观。当兹鲁纳格拉军攻过来的时候,他们就攘退了敌方的攻击,然后将敌方的攻势给屏退到一旁,严谨地维持着己方阵容,一方面不让己军的阵线后退,可是也不前进,俨然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似地一动也不动。
在这期间,发生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有个骑士快马赶到耶鲁迪军主将奥布拉希特的跟前,自称是拉萨尔将军的使者,特地前来传送有关此次作战的意见书。
“回去告诉拉萨尔将军,这次作战是由我指挥。”
语气强硬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奥布拉希特将军随即缓和了自己的表情,然后教诲似地告诉使者说道:“拉萨尔将军虽然很有才干,可是他的人远在奥诺古尔,怎么来指挥这场战役呢?我奥布拉希特此时身在战场,纵使他有些许不安,可是请回去告诉大使,这一战就交给我吧!”
这番言论绝对是正确的,所以这使者一语不发地折返了。不过在这之后,又再度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
有一群没有骑手驾驭的战马,一面嘶啼着跑过战场上的一端。碰巧那附近有一队因为战况并不甚激烈而闲着的耶鲁迪军:“哟!那可真是好马呀,就这么样让它们跑走岂不是太可惜了!”
这些士兵顿时起了贪欲,纷纷争先恐后地赶过去抓那些战马。不过就因为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耶鲁迪军的阵形显得有些零乱,人马所组成的队形也开始疏密不一了。就趁着这样一个间隙,那俨然已沦为困兽之斗的兹鲁纳格拉军立刻冲锋攻入耶鲁迪军的阵营。
这真是一次猛烈至极的攻击。兹鲁纳格拉军集中了所有的箭翎与长枪,杀入了耶鲁迪军的阵营,挥舞的刀枪冲破了耶鲁迪军原本严密的阵线。最初的第一波攻击便迫使耶鲁迪军牺牲了三百名士兵,一时之间,耶鲁迪军的士兵都慌了手脚,纷纷涌进奥布拉希特将军的本营,整个战况让人不禁以为耶鲁迪军几乎要全军覆没地撤退了。兹鲁纳格拉的箭翎紧接着射进了奥布拉希特的本营,甚至有一名骑士闯进了本营,对奥布拉希特刺出长枪。
奥布拉希特的剑于是往空中一挥。
这名兹鲁纳格拉骑士的咽喉立刻被刺穿,飞溅的血柱与惨叫声同时高高飞起,然后整个人便从马上落下来。奥布拉希特用力把剑上的人血甩掉之后,对着所有的士兵高声喊道:“众将官,我们这就去告诉兹鲁纳格拉军,凡是轻视我耶鲁迪军者,得以鲜血来弥补他们的过错!”
这并不是什么具有独创性的说辞,不过奥布拉希特此时所说的话,其实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因为他已经看穿兹鲁纳格拉军绝对没有胜算,如果耶鲁迪军此时不好好作战的话,日后恐怕会留给马法尔一个找碴的借口,无论如何,耶鲁迪军也得要有个作战的实绩,以便日后能够高声主张:“我军也奋力在作战。”
于是,耶鲁迪军带着高昂的战斗意志奋勇前进。先前一直有所保留的战力,此时转变成一股强烈的压力,开始迫近、冲陷兹鲁纳格拉军的阵线。
就在整个战况不断产生新转变的时候,原本一直处于孤立状态的金鸦公国军获得了友军的支援。
那援军阵前飘扬所的军旗,正是深红色的布质上画着一只黑羊的旗帜。只要是马法尔军的将兵,应该都不会看错才是。
“是黑羊公国军!”
转眼间,黑羊公国军的主将已经跃马而至。利德宛在金鸦军主将的面前停住了马,身上的战甲、手中的剑,甚至连马鞍上都沾满了人血。
“参见安洁莉娜公主,请让在下与公主携手作战,取得胜利。”
“我取胜的实力是属于我自己的。而利德宛大人您应该要凭着自己的实力来作战不是吗?”
安洁莉娜辛辣地回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接着便立刻像是大花朵盛开似地绽开笑靥:“不过呢,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分享胜利的酒杯。看你黑羊公国的军旗在战场上所绽放的光彩,可丝毫不比我金鸦公国军逊色哪!”
安洁莉娜公主巧妙地让马靠近利德宛,用手接过了黑羊公国的军旗,在那只黑羊的头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再度笑颜逐开地露齿一笑,接着突然“喝!”地发出音韵优美的吆喝声,一面飞快地策马向前冲。
“跟随公主!”
利德宛高声喊道,并且亲自跟随在公主的马后。霍尔第也爽朗地鞭策自己的马跟进,两公国的军队则跟随在他们三人之后,身穿战甲的将兵整齐地移动着,像是一片战甲的波浪淹没了整片原野。
兹鲁纳格拉军彻底被击灭了。因为兹鲁纳格拉军在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始终还是敌不上马法尔军的强势。不过这一向被讥讽为弱兵的兹鲁纳格拉军居然能够如此地勇猛杀敌,甚至让马法尔军陷入一番苦战,这一点大概是敌方和己方从没有想像过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任谁也没有想像到的事情发生了。在兹鲁纳格拉军当中,名叫波莫杰和维耶尔可勃的这两名有势力的将军,竟然开始对己方的军队发动弓箭的攻击。同时,有一名密使来到马法尔军的大本营,向马法尔军密告,说是兹鲁纳格拉军里面有两名倒戈者愿意作为马法尔军的内应。
“吾等怎可能以礼仪与感谢来对待背叛祖国的人?只要是了解朕的人,就应该会觉悟到这一点。如果以为朕会欢迎背叛的行为,那么就等于是侮辱朕!”
卡尔曼的两眼里闪耀着雷霆爆发前的火光。此时的马法尔军不但已经扭转了方才短暂的劣势,而且整个战况已逐渐转为马法尔的优势,这两个人在这种时候作出倒戈的行为,还自以为是卖了马法尔一个大恩情是吗?皇帝于是下令给左右的侍从,将这名密使暂且拘留在大本营内,并且让战场上的士兵不要理会波莫杰和维耶尔可勃两人的举动,继续前进作战。
“菲连兹,按照你的看法,你觉得目前的战况怎么样呢?”
经皇帝这么一问,担任随从武官的少年回答道:“或许还会有一些来回的震荡,不过我方的胜利已经无庸置疑。就像那边,黑羊和金鸦两公国的军旗始终都在战阵的前面,从刚刚到现在,已经又前进了一大步了。”
而在黑羊军的阵营当中,两名骑在马上的宿战老将也正在交谈着。
“利德宛大人的作战指挥一直都是顺乎兵法,以因应万变,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魏乐这么一说的时候,积加脸上的表情尽管有些不情愿,不过还是得点点头。不管怎么说,黑羊公国军先前之所以能够避开敌人的陷阱,的确是完全仰赖利德宛的正确判断与指示。如果连这点也不予以认同的话,其他人一定会批评积加的度量太过狭小。
“希望他以后也能够继续作出正确的判断,这可是为了阿尔摩修大老哪!”
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话,积加便骑着马走开前去指挥士兵了。
在这个时候,兹鲁纳格拉军方面另外又准备了一个求胜的战略。与伊普席朗特同是身经百战的布拉修伍将军,率领了三万名士兵,开始发动了大规模的绕回运动。也就是包围主战场的外围,企图从马法尔军背后杀出,以便由前后对马法尔军夹击的战略。虽然在时机上稍嫌太晚,不过此战略一旦成功,那么马法尔军可就要浪费更多的人命与时间了。
当布拉修伍将军所率领的步兵部队到达奇利亚河的两条支流,也就是尼斯托拉河与法拉加逊河一带的时候,刚好遇上一群兹鲁纳格拉士兵,正企图要渡过河川的浅滩逃亡,一时之间,整个河面的浅水处都被这些逃亡的士兵给占满,而布拉修伍将军所发动的大规模绕回运动也因此而受到阻挠。在这么样一个重大的时机,竟然因为己方的士兵而白白浪费更多宝贵的时间,这岂是布拉修伍将军所能够忍受的。
“溃逃的士兵竟然阻挠己方的作战行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人碍事,不要留情,一律格杀勿论!”
由于布拉修伍将军这么样一道激烈的命令,兹鲁纳格拉军开始对己方的士兵放箭了。以士兵们的立场来说,虽然将军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但是要他们下手去射杀己方的人,总是怎么也下不了手。所以他们便央求逃亡的士兵尽快散去,然后不从正面去射杀,只瞄准适当的地点射去。但是从被射杀的那一方看来,他们不得不对己方军队所采取的射杀行动感到惊愕,于是纷纷发出哀号声,整个逃亡行动显得更为紊乱旦毫无秩序。
由于布拉修伍的想法,单纯只是不能让这个全军反击的最后机会给失掉,但是他如此性急的处置,却导致了最后失败的结局。当黑羊公国的继承人利德宛发现兹鲁纳格拉军在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骚动的时候,他开始有些怀疑,于是派出了侦查兵前往一探究竟,所以,当他从侦查兵口中得知兹鲁纳格拉军正采取新战略的时候,便立刻洞悉了敌方的企图。
所以,当兹鲁纳格拉军好不容易终于冲破了逃亡士兵所造成的混乱烟霭而来到主战场的时候,布拉修伍将军所看到的,正是早已布妥四段阵势,荷着无数整齐的弓箭、石弩,正严阵以待的黑羊公国军。
当数千枝的箭翎像一阵强风似地袭来时,兹鲁纳格拉军便像是要避免被强风吹走似地,纷纷趴下抓住地面上的草,虽然他们也尝试要用盾牌来抵挡,然后继续拼命前进,但是军队的侧面却于此刻遭受到金鸦公国骑兵队的突击,阵线的最前头正是安洁莉娜公主的身影。
布拉修伍将军于是开始对安洁莉娜公主展开一对一的剑击。白刃过招经过二十多回合之后,安洁莉娜的剑刺穿了布拉修伍身上战甲的接缝处,在他的心脏上给了一记致命伤,布拉修伍的身躯于是随着一声带着遗憾的哀号落马,然后就再也没有起来了。而他所率领的三万名步兵则有的化为山野间的尸首,有的溃败潜逃,原先的目的当然也不可能达成了。
由于金鸦、黑羊两公国的猛烈攻击,兹鲁纳格拉军的阵形出现了明显的破绽。兹鲁纳格拉之所以被讥讽为“弱兵之国”,便是因为他们在遭遇困难战况的时候,往往显得积弱不振。虽然在进攻的时候,兹鲁纳格拉军也可以发挥相当的强度,但是他们的殊死战法一旦被敌人给破解,接下来又没有其他再反击的策略,而节节被逼进守势的时候,他们便开始显得后继无力。
“已经没有胜算了。”
兹鲁纳格拉士兵已经开始要弃甲逃亡了。
“不准逃!通通给我回来,好好打下去,我们还没有输哪!”
勇将伊普席朗特一面挥舞着满是鲜血的剑,一面喝叱着麾下的士兵,尽管如此,却还是无法让兹鲁纳格拉士兵停下脚步,站立在原地。他们开始往后退五步,向后走十步、然后再往后撤十五步,没多久,这些缓缓后退的士兵便化作了一股汹涌的急流。有的抛弃了武器、有的脱下战甲,兹鲁纳格拉军全面溃逃了。
兹鲁纳格拉军的主将拉多,全身有九处受伤。不同的是,他身上的伤分别是由剑、长枪、和弓箭各伤到三处所造成的。由于右侧腹上所受的枪伤与左腰间的剑伤特别深,已经危害到了他的性命。多拉对于自己身上的伤已经有所觉悟,所以他传唤了伊普席朗特。
“伊普席朗特啊,看来我已经快不行了。现在你可以开始执行你的计策了。”
多拉一面痛苦地喘息,一面对幕僚的将领说道。伊普席朗特愕然似地盯着对方看,全身上下和多拉一样沾满了自己和敌人所留下的鲜血。
“我有甚么计策呢?”
“不用再瞒,我早知道了。”
多拉那沾满血的嘴角露着笑意。
“取下我的首级,送到那卡尔曼的面前去,然后趁机刺杀那家伙。从正面作战已经救不了我兹鲁纳格拉,如今惟一的方法就只能靠计谋。你一直在思考这个最后的手段不是吗?”
“……对不起,多拉,请原谅我。”
“如果你真觉得对不起我,那么就快快动手取下我的首级吧,反正我身上的伤也痛得我无法忍耐了,就让我早些解脱吧!”
一说完这些话,多拉便毅然地闭上了他的双眼。
“我已经取下兹鲁纳格拉军主将的首级,多拉将军的首级在此!”
一个嘶哑模糊的声音以马法尔语向所有的人宣布了这个消息。
当这个消息透过一只只的耳朵和嘴巴传布到战场上的时候,兹鲁纳格拉军一下子跌进了绝望的谷底,战意的泉源也全部干涸了。但是马法尔军的士气则相对地更为高涨,士兵们越发奋勇地荷枪进击。
殊死战已经逐渐在转为扫荡战。兹鲁纳格拉军拼命逃离战场,而马法尔军则紧追不舍,刀剑与长枪不断向前刺,箭翎也不断离弓往前飞。
就在这场战争的漩涡即将远离卡尔曼的大本营时,那名高举着多拉首级的骑士,在马法尔军众将官一片赞赏声中,驱马走上前来。
“请求谒见卡尔曼皇帝陛下,陛下的圣驾在何处?”
这名骑士进到大本营里来,一面对着卡尔曼问道,一面往左右观看。
“朕不就是卡尔曼吗?你难道连本国皇帝的脸都不认得?”
卡尔曼微笑地回答骑士的问话,但是又随即眯起他的双眼,尖锐地大声喝道:“你是甚么人?”
只要是具有马法尔军人身份的骑士,没道理会不认得皇帝卡尔曼的脸上道骑士虽然身穿马法尔的军服,但真正的身份可能是个兹鲁纳格拉人,这名兹鲁纳格拉人以乔装的身份接近卡尔曼,难不成是企图要刺杀马法尔皇帝?
这个怀疑经事实证明果然是正确的,因为这名骑士正是伊普席朗特,而他身上所穿着的战甲就是被他击毙的马法尔骑士所有。
伊普席朗特在这一刹那间,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失败了,于是他将战友拉多的首级抛向卡尔曼。那沉重又鲜血淋漓的首级,在此刻竟意外地变成一个武器,朝着马法尔年轻的皇帝飞了过去。卡尔曼举起左手,将那个阴森又血淋淋的武器给挥落。当首级“唰!”地一声落在草地上的时候,伊普席朗特已经拔出手中的剑,剑光闪烁地紧紧逼近皇帝。
“卡尔曼陛下,请纳出您的性命来!”
伊普席朗特大声咆哮着,一面奋力挥舞手中的剑。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条人影从一旁跃出,挡住了伊普席朗特的攻势。
“退下!大胆恶徒!”
这尖锐的叱喝声,原来是自金鸦公国蒙契尔的口中迸发出来的。他手里握着一把早已出鞘的剑,只见一道七彩的虹光一闪,伊普席朗特的斩击立刻被反弹回去。刀剑互撞的声音在夏日的天空中回响着,交错的马蹄将夏日绿草给践踏得零乱不堪。
虽然蒙契尔相当精通剑术,但因为伊普席朗特此时是拼死地尽了最大的全力,所以两人倒也势均力敌地打了数回合。不过,当两人跨下的战马相互猛烈撞击的那一刹那,蒙契尔被撞得几乎要失去平衡。
在另一方面,伊普席朗特的身上早已有十四处负伤,仅存的体力使得他再也耐不住如此激烈的冲撞,当痛苦的火花在他体内迸裂开来之后,他的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于是只听见战甲铿锵一声撞及地面的声音,伊普席朗特落马坠地了,这么一落马之后,那战甲的重量压得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只能以充满愤怒与饮恨的悲愤眼光,投向卡尔曼与那道阻挠他完成壮志的白刃高墙。蒙契尔骑在马上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我是憎恨马法尔的人……”
伊普席朗特以一副几乎可说是傲然的自豪,强硬地愤然说道:“同时也是个诅咒卡尔曼这个混蛋的人。从此之后厄运将会永远地跟随你们,如果上天有正气的话,也一定会惩罚你们!”
伊普席朗特鼓起全身仅剩的气力冷笑一番之后,便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拿着剑从自己的脖子上滑过,切断了他的颈动脉。
人体的鲜血一下子泉涌而出,喷得高度几乎要超过马背,伊普席朗特就这样趴伏在他自己所挖掘的红褐泥池中。从刚刚一直无言地注视着这幕情景的卡尔曼,在血流停止喷泄之后,便回头对幕僚将军伊利亚逊说道:“这样的一个勇者出生在兹鲁纳格拉真是太可惜了,把他好好地厚葬了。”
“要把敌人给埋了,真教人高兴!”
伊利亚逊将军所回答的这句话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但是卡尔曼却有些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他感觉到仿佛有人在指责自己身为军人的自我满足感,不过他当然没有把内心的感觉说出口,只重复交代手下要好好地予以厚葬,随即转过头去面向金鸦国公蒙契尔,亲密地握住蒙契尔的手,然后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说道:“多亏你救了我,这恩情先欠着哦,蒙契尔。”
“这是哪儿的话,承蒙陛下赐予我金鸦公国五州的领地,这不过是小小的回礼。”
蒙契尔毕恭毕敬地对皇帝行了个礼。因为他还得需要些许时间才能够调整好自己的表情。不过,他的内心此时却一面在叫着,真糟糕,这倒不是因为他后悔自己刚刚出手阻止了伊普席朗特,而是他想到自己应该慢三秒钟再出手。因为这么一来的话,卡尔曼和那名刺杀他的男子,不就会同时从地面消失了吗?
蒙契尔内心里一面这么想着,不过一方面却又觉得这样也好。虽然伊普席朗特的确是个值得赞赏的男子,可是却显得太过于守旧,他的能力尚且不足以创造出一个新时代。这样的一个男子,怎能让他拥有刺杀英雄皇帝卡尔曼成功的荣誉呢?这样的荣誉应该要在其他人的头上闪耀光芒才是吧!
“看起来,兹鲁纳格拉军最后是被你的王妹和利德宛两人联手给击垮了。只要有这两个人在阵前,那么马法尔军大概就不会和主掌败北的女神有交情了。”
“诚如陛下所言,我那妹妹天生就是一副好强的个性,即使胜利女神睡着了,她也会硬把女神从睡梦中给拖起来哪!”
当皇帝因为蒙契尔的回答而露出笑容的时候,银狼国公渥达正好骑着马上来报告。
“陛下,波莫杰与维耶尔可勃两名将军求见。”
“这两个叛国者是想来讨人情了是吗?”
卡尔曼愤愤地像是在吐毒酒似地骂道,他似乎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不过还是又回头对身旁的金鸦国公征求他的看法。
“蒙契尔,你想要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好呢?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年轻的金鸦国公稍微皱了一下眉头:“陛下大概已经有所决意。对这两名叛国者加以礼遇,只会造成兹鲁纳格拉人心的背离。不论是敌方或己方,都不会对陛下的处断有任何异议,请陛下定夺。”
“很好,就这么做。”
卡尔曼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就指示渥达将那两名叛国者带到本营。当这两名叛国者因为获准谒见陛下而喜孜孜地跪拜在地时,皇帝冰冷地在他们头上扔下这一句话:“你们还真是一副高兴的样子,难道出卖自己的祖国,背叛历代的君主是这么样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当接触到卡尔曼的眼光时,波莫杰和维耶尔可勃的舌头一下子都冻僵了。胜利者的反应与他们原先的想像完全不同,这两个叛国者一时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因为他们一直只能依据自己的基准来揣测他人的心理,所以在前一刻还满心以为马法尔的皇帝会给予他们厚厚的重赏。
“你们想要奖赏是吗?”
卡尔曼接着又重复问了一次,这两个人根本不知要如何回答,皇帝于是回过头来,传唤他的部下:“伊利亚逊!”
一名幕僚应皇帝的召唤而走上前来,卡尔曼用手指着伏跪在地上的波莫杰和维耶尔可勃,不屑地说道:“这里有两条会说人话的狗。以狗的身份来和人讲情谊根本是违反了天地两界的法则。斩了他们的头、割了他们的舌头挂在营门上以儆效尤。”
听到这极度苛烈的命令,波莫杰与维耶尔可勃吓得脸上毫无血色,一面大声但意义不明地“哇哇哇!”叫着,一面仓惶地跳起来想逃出去,但是伊利亚逊已经大踏步地走过来,手中的大剑一挥,波莫杰的首级便应声落地。
听见战友在背后所发出的惨叫声,维耶尔可勃更是拼命地向前又逃了五、六步,但是本营的骑士们经伊利亚逊大声一呼,都纷纷拔剑出鞘,从左右两旁一涌而上,毫不容赦地以乱刀将维耶尔可勃击毙。
两个叛国者的首级,就这样被挂在营门上示众。这大概可说是最悲惨的下场了,但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不但马法尔的骑士道精神会被贬低,而且在政略上也难以站得住脚,因为再怎么说,一个叛国者怎能与其他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作战,一直到最终声嘶力竭才投降的战士拥有相同的待遇呢?
不过,兹鲁纳格拉将兵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战事也终于接近尾声了。夏天的太阳已经开始接触到西方的地平线,晚风也开始将血的腥味运送到战场以外的地方。天空的颜色被湛蓝,西方的金黄,和中间的水白色给划分成三等分,而白昼和黑夜也开始争夺着各自在天空与地面上所占有的面积。金鸦与黑羊两公国的公国军在整顿过军容之后,也开始返回大本营去了。
两军的主将从山丘上俯瞰着排列整齐的军队。安洁莉娜公主和利德宛两人的身上都穿着沾满鲜血的战甲,彼此默然无语。在马法尔军当中最奋力作战,从头至尾从未曾离开过主战场的,便是他们俩个人。
在这一天当中所发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也和其他的事件同样都是突然发生的。利德宛轻轻叫了一声“公主”,然后就驱马靠近她,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眼前这位美丽勇者的美好嘴唇。这应该是非常甜美的一刻,可是当两人的脸庞分开之后,公主所说的话却丝毫没有陶醉的气氛:“我认为接吻的这个动作,应该要挑个气氛好一点的时候才做,可是利德你却出乎人意科外地选在这堆人马的尸体当中,真是一点也不会选时间和地点哪!”
“确实如公主所言,可是死人不会干扰我们,活人的话就会来坏人好事哪,如果再慢一点……你瞧,碍事的人这不就来了吗?”
顺着利德宛的指尖望过去,果然看到两公国军的高层领导将官正骑着马前进的身影,还有霍尔第也在,他们正缓缓登上这山丘,来向两位主将请求最后的指示。安洁莉娜与利德宛两人面对面会心地笑了起来,落日的光粒此时正像是一阵阵金黄色的波浪,冲击着两人所穿的战甲,同时也将银白色的光粉洒在人们的身上,这场奇利亚河畔的战役就此结束了。
第六章大合并
兹鲁纳格拉王国另外有一个别名叫做“野葡萄之国”,据说这个国度的山野上,曾经遍地都是野葡萄,王家的徽章甚至还使用了葡萄的果实和叶子来做标记。和马法尔比较起来,这个国家的夏天显然更长了许多,从三片到十一月里,田里面因为种满了各种作物而显得多彩多姿、生气盎然。对于生活在北方国度的人民来说,这样的天然景象无异是一种奇迹。
“真是个富饶的国度,这个国家能够成为马法尔的一部份,真可说是上天的庇荫。”
卡尔曼骑在马上,强烈的阳光使他不禁眯起了双眼;他回过头来对着随侍在他身后两步的下任黑羊国公利德宛说道。然后高傲地提了一个问题:“利德宛,你认为把这个国家定位在马法尔当中怎样的一个地位比较好呢?”
“臣等实在难以衡量,不过陛下想必已经有所决意了吧!”
“是啊,马法尔。兹鲁纳格拉联合帝国这个名称,确实是太长了点。”
卡尔曼仅仅做了如此的回答。但是从这样简短的回答当中,大致已经可以看出他确实有意将兹鲁纳格拉设置为马法尔国内的一个地方。尽管如此,像兹鲁纳格拉这样一个拥有八十州领土的国度,能够单纯地把它当作是一个地方来管理吗?利德宛不禁有些怀疑,不过卡尔曼像是看透了利德宛的心思,他随即又接着说,脸上的表情极为胆大无惧:“朕与亚德尔荷朵之间如果生下男孩的话,朕就立刻将他立为皇太子,并赐予他兹鲁纳格拉藩王的封号。此后,世世代代的皇子也都沿袭这封号,这么一来,兹鲁纳格拉的国号就将会永远留在历史和传统之中了!”
听了这番话,利德宛不禁有些冲动地想要“啊!”地一声叫出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总算理解了卡尔曼在身为征服者时有着多么惊人的一面。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在尊重兹鲁纳格拉这个名号,但其实是完全将这个名号给埋葬在过去的历史之中。利德宛不禁迷惑了起来,眼前的卡尔曼显然不仅仅是个英武的君主,而且还具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概。面对这样的一位君主,这样的一位昔日旧友,利德宛真不知道应该要如何来给予他一个适当的评价。在利德宛的眼里,此时的卡尔曼就像是万里晴天里的太阳,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遮盖他耀眼的光芒。
不过,在这一天,却有个算不上是吉报的消息,秘密地从帝都奥诺古尔传送到前线阵营里。
根据消息指出,卡尔曼的情人,也就是宫中的女官艾菲米雅正因为发高烧而卧病在床。虽然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女官,但是她身为皇帝情人的身份早已是个公开的事实,所以负责在帝都留守的钢雀国公拉库斯塔在获知她的病情之后,立刻就安排了医师,以及颇具看护经验的侍女来照顾艾菲米雅。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腹中已经怀有延续皇帝血统的小生命,卡尔曼在出征之前,还特地将她托付给拉库斯塔照顾,所以拉库斯塔自然是大意不得。卡尔曼接到这个消息时,曾经一度皱起了眉头,不过却也没有怎么担心,不,应该是说以他的立场根本不能一味地担心下去,因为摆在他前方的,还有一连串他必须要去做、或者必须要去思考的事情。
此外,宰相宋尔坦也还留在帝都奥诺古尔城里。这名男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奸巨猾。至少,卡尔曼是打从心底不相信这个松鼠脸的男子。而宋尔坦最近将会从马法尔本土来到前线,说是为了前来向君主做内政报告,以及有关新领土经营的进言。在这个时候来说虽然是太早了些,不过迟早应该都会有需要。
“对于宋尔坦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朕从一开始就不曾期待过他会有什么忠诚的表现。”
“既然如此的话,请恕臣下大胆妄言,陛下您为何还加以重用呢?”
“留着他还有用处,只有这个理由。”
事实上,卡尔曼也未必完全坦白,因为留着宋尔坦如果有用处的话,那么真正的问题点应该是在于这用处指的是什么样的用处;或许可以消极地说,卡尔曼之所以让这个松鼠脸的男子承接自先帝以来的宰相职位,就是为了等待他造反的那一天到来。
“算了,我们现在没有必要把宋尔坦的事情拿来当作话题吧?反正再过不久就得见到他的脸,难得现在是万里无云的晴空,我们不要把这个阴影挂在口头上,弄得心里面一团乌烟瘴气。”
卡尔曼昂首挺胸地笑了笑,然后稍稍加快了座骑的脚步,随从武官菲连兹,和其他随侍人员则慌忙地跟随在君主的身后。利德宛并没有追随过去,他让身下的座骑保持着相同的步伐,让自己的身心随着马鞍缓慢地摇摇摆摆。这真是个温暖地教人浑身舒畅的南国夏季。耀眼的阳光正随着小鸟儿的鸣叫声,从万里无云的晴空洒向地面。二、三天前的血腥味,此时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而人世间残酷的杀伐争夺竟像是一场虚幻。
“……离开这里到异国去吧!”
利德宛经常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如果就这样继续留在马法尔的话,或许有一天自己会被卷进卡尔曼和蒙契尔两人争夺王位的漩涡当中。虽然利德宛也经常想着要如何制止他们俩人的争斗,但是却不知怎地,利德宛深信这场争斗将无可避免。
既然是无可避免的,那么惟一不去面对的方法,就是离开这里,前往他乡异国。这是利德宛的想法,也是他的一个坏习性。就在几天前,安洁莉娜公主还曾经针对利德宛的这个坏习性加以严厉的指责,批评他每次在厌倦世事的时候,就想要丢下所有的事务,抛开烦扰的尘世,当时利德宛真的是哑口无言。
安洁莉娜公主的境遇其实与利德宛有些许相似,甚至比利德宛更为难堪,但是她无法从当中逃出来,而且也从不曾企图从当中逃出来。“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哪!”利德宛入神地想着,不过他随后便发觉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再度和卡尔曼并驾齐驱了。
“利德宛。”
“是的,陛下。”
“你重视皇帝的命令吗?”
这个问题着实叫利德宛吓了一跳。
“这是当然的,陛下。”
“很好,那么你就在今年内正式与安洁莉娜公主订定婚约吧!”
“陛下!”
“仪式就在明年春天好了。到时候你以黑羊公国继承人的身份,要好好盛大地举行。你说好不好啊?蒙契尔?”
皇帝往相反的那一边回过头去,原来安洁莉娜的哥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皇帝的身边,只见他策马向前,向皇帝回答:“谨遵陛下御旨。”。皇帝点点头,接着对金鸦国公提出另外一个问题:“有关于耶鲁迪军的报酬,你觉得该怎么做好呢?”
皇帝仿佛若无其事地问道,但是对蒙契尔来说,这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因为皇帝正在猜测他会怎样回答。
“臣下认为,真正的重点或许是在于要将报酬给予耶鲁迪军的哪个人。”
蒙契尔的回答充满了暗示性──因为如果只是给与耶鲁迪报酬的话,在实质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蒙契尔了解,卡尔曼真正的意思,是想藉着给予报酬本身,来削弱耶鲁迪整体的力量。
“奥布拉希特是个勇猛的将领,不但深得士兵的信赖,而且为人也颇值得尊敬。对于身为君主的人来说,能有如此的名将在其麾下,的确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一旦他受到赏识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
“陛下所言甚是。”
蒙契尔的回答极为简短,因为他没有再多说的必要。如果说奥布拉希特获得名声与荣誉的时候,会有人不高兴的话,那么这个人大概就是九柱将军之一的拉萨尔了。从拉萨尔的角度来看,当奥布拉希特正在建立辉煌战功的时候,自己却是在马法尔的帝都看守大使馆,这一点使得他怎么也无法心平气和地来看待这件事。或许正因为他具有优越的能力,而且对自己的才能也多有所仗恃,所以往往有显得焦躁轻浮的时候。
如果要削弱耶鲁迪整体的力量,那么最好的作法就是在奥布拉希特与拉萨尔之问制造间隙。如果要讲谋略的话,奥布拉希特是及不上拉萨尔的。如果奥布拉希特因为拉萨尔的关系而被逐出耶鲁迪王国的话,那么卡尔曼就可以延揽奥布拉希特成为马法尔帝国的将军。如果奥布拉希特不幸被推入死亡深渊的话,固然是一件可惜的事,不过对马法尔来说,也未尝不具有正面的效益。因为最终是耶鲁迪王国失去了一位忠心的名将。就算最后是奥布拉希特回过头来声讨拉萨尔的话,那么也等于马法尔除去了一个危险的阴谋家,同样也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耶鲁迪军驻守在兹鲁纳格拉国都喀尔罗札的前方,正要与马法尔军分道扬镳回到本国去。独臂将军于是来到大本营致告别言词。卡尔曼陈述了一些感谢的话之后,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追加说道:“如果你是朕的臣下,那么现在将不只是一个九柱将军,朕应当会予你更为枢要的地位。”
“臣下不过是一介武夫,陛下如此厚爱,实在是承受不起。如果臣下有幸生在马法尔的话,想必已竭尽忠诚为卡尔曼陛下效力了。”
一阵风吹来,使得独臂将军的那只空袖子也跟着飘动起来。但是奥布拉希特本身却像是岩石般地实质厚重,丝毫不予人可乘之机。
“然而,鄙人是生在耶鲁迪。仅只一条国境线,却与卡尔曼陛下处于全然不同的立场,实在十分遗憾。不过鄙人仍希望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作为一个完全的耶鲁迪人,一直到死为止。”
“这么说来,就算朕基于好意要赐你任何奖赏,可能会反过来造成你的困扰了?”
“除了耶鲁迪王国的国王之外,臣下没有其他理由来接受他人的赏赐,不管对方的地位有多么高贵。臣下不才,惟一想请求陛下赐予的,便是对我耶鲁迪国与耶鲁迪军的友好保证。”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请求哪!好,朕明白了,你的志向,朕将会铭记在心。”
卡尔曼一边回答,心里一边低声地说着:“你只对耶鲁迪王国的国王效忠是吗?也好,等我有朝一日成为耶鲁迪王国的掌权者时,一定会再来要求你竭尽忠诚。”
于是,兹鲁纳格拉继承战役就这样以马法尔帝国全面的胜利,或许应该说是皇帝卡尔曼的全面胜利作为收场而结束了。
看起来似乎是结束了。
在马法尔军的包围之下,最后被迫打开城门的兹鲁纳格拉国都喀尔罗札,此时正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国王达尼洛四世传唤书记长裘拉杰来到病床旁,与他作了一些不知内容的商谈之后,便令书记长先行退下,然后他接着又召见自己的女儿亚德尔荷朵。自国王卧病以来,一直躲在房里不出来的亚德尔荷朵,现在终于打开了门扉,与父亲面对面了。
“亚德尔荷朵啊,我已经只剩下几天的性命好活,再也不久于人世了。我想把我们兹鲁纳格拉的国权交给卡尔曼,这样至少可以确保人民的安宁。”
面对父亲这样的一番话,公主的回答非常平静,平静地近乎冷淡:“除了这么作之外,大楷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有关于这一点,如果你能够答应你与卡尔曼之间的婚事,那么兹鲁纳格拉最起码还能够维持国家转让的名份,所以你无论如何一定要答应好吗?”
“好的。”
“你是答应了是吗?”
“是的,因为皇帝卡尔曼既然能够兼任兹鲁纳格拉的国王,那么身为兹鲁纳格拉公主的我,应该也可以成为马法尔的女皇帝。”
亚德尔荷朵公主的声音虽然不疾不徐,但是这话的内容却有着深不可测的端倪。达尼洛四世这下子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儿。这个排行第十一的女儿,一直被认为只是个拥有美丽外表,可是缺乏个性,而且学习技艺的能力平平,游玩方面也不见特色的平凡王家子女,如今或许是因为父亲的死而有了些许的改变。
“父王,请您不用担心,只要有我亚德尔荷朵在,我兹鲁纳格拉王家的血统一定能够传承到后世,而且还是以最尊贵、最不可侵犯的形式。这样子您可以放心了吗?父王?”
“亚德尔荷朵,你……”
亚德尔荷朵公主对着父亲那显得有些呆然的面孔,露出宛如彩霞般美丽的微笑。父亲这下子突然明白了,原来女儿此时的表现不是因为有所改变,而其实是展现出了她真正的面貌。
“到现在为止,女儿一直没有遇到任何真正感到兴趣的事物。不管是学习技艺也好、游玩也好、恋爱也好。不过,以女儿这样的一名女子,如果能够与马法尔的英雄皇帝卡尔曼作为斗智的对手,那么女儿这一生也可算是没有白活了。”
“你……”
虽然身体状况极为衰弱,但是脑筋却十分清楚的达尼洛四世,此时也只能无意义地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因为这么长久以来,他竟然没有看出这个十八岁的女儿怀着如此的野心与才能。
不久之后,思路好不容易才终于厘定下来。衰老的国王伸出他那呈褐色,且瘦骨如柴的手,握住女儿那双极为白皙的手。达尼洛四世竭尽了全身的力量,气若游丝地说道:“亚德尔荷朵,我的女儿啊,父亲的遗言你要仔细地听好。”
女儿于是端正了自己的姿势和表情:“是的,父王,女儿会仔细听好。”
“父亲忽略了你真正的才能,把你和其他兄弟姊妹一样地看待,以致让你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时日,这全是我的愚昧。那想必是一段充满遗憾的岁月吧?”
“父王……”
“到了如今,父亲不敢祈求得到你的谅解,惟一希望你做到的,就是好好记着老人的忠告。卡尔曼皇帝是一位豪迈的男人,如果将他扳倒的话,或许反而会给这世上带来不幸。你行事要好好瞻前顾后,千万不要让自己远离幸福,知道吗?”
“……是的,女儿明白,请父王安心。”
亚德尔荷朵在回答之前先有了一瞬间的沉默。国王那对已经衰弱到极点的眼睛,竟然又闪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并没有说出口。原本握住女儿的手松开了,衰弱的双眼也闭了起来,整个人仿佛沉入了疲劳的深渊。
六月二十五日,喀尔罗札的城门终于打开了,马法尔大军于是进驻到这个异国的首都之中。卡尔曼先将马停进王宫“青泉宫”,然后仅率领了菲连兹等几个贴身侍从,到宫内的两百多个房间去走访参观。这时,他走进一个面对中庭的二楼房间内,只见有一名老人正端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迎面走进来的年轻征服者。
“您是马法尔皇帝卡尔曼阁下吗?”
“没错。你是……,哦,不,您难道是……”
“我是兹鲁纳格拉国王达尼洛。初次见面,幸会了。”
卡尔曼有些于心不忍地接受了亡国国王的一鞠躬,随即便劝他将身子躺下来。
“我们等下次机会再见面吧。现在您请好好休息,如果医生不在的话,让我派马法尔的御医来好了。”
“不,请让我当面问您一件事。对于一个再经过些时候,就能够在和平之中为您所拥有的事物,为何你要如此性急地去追求呢?我知道这问了也是无济于事,不过还是希望您能告诉我。”
衰老国王的疲弱眼光,正以一种奇妙的磁力吸引着年轻的征服者。卡尔曼点了点头,随即依照对待王者的礼节,端正了自己的姿势。
“朕知道自己性急,往后若被批评霸道或者被毁谤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朕除了朕自己的生活方式之外,不再有其他的作法。如果是达尼洛国王的话,所选择的或许是另外一个途径吧?但是朕只有这个途径。”
就算说得再长也是枉然的,所以当卡尔曼沉默之后,一直到老国王再度开口之前,这中间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静寂气氛。
“那么,我就将兹鲁纳格拉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女儿亚德尔荷朵在内,全部委托给卡尔曼阁下了。我惟一的请求,就是希望不要让无辜的百姓流血牺牲。”
“这一点朕答应您,您安心吧!”
年轻的征服者清晰且明白地回答道,不过内心却小声地叹息着:“如果达尼洛四世用侵略者的字眼来谴责的话,朕反而会觉得更好受些。”
……不久,达尼洛四世公布了一道命令,表明兹鲁纳格拉的统治权,将在“和平而且友好的情况之中”,转交到卡尔曼二世的手中。
拉古札斯城的守城将领帕瓦欧男爵,在面对马法尔军侵攻时,原本一直紧紧地关闭着城门,打算要抗战到底。但是,当达尼洛四世发布这道命令之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说了一句:“今后再也不为任何人而战了。”的话之后,遂于七月一日打开了城门。
也因此,兹鲁纳格拉国内具有组织性的武力抵抗便告一段落。卡尔曼以达尼洛四世代理人的身份,暂时担任摄政,不过兹鲁纳格拉的王冠已经肯定迟早会正式戴在他头上,也就是所谓的“一个头上戴着两顶皇冠”。
“国家是王者的财产,而人民是纳税的动物。”
如果要说得极端一点的话,那么中古世纪的国家的确是处于这样的一种政治状态。而所谓的德政,充其量便是减少人民的赋税,不让异国的异族士兵践踏人民的家园,使人民的房舍免于被敌国烧毁。
马法尔军队的纪律非常严格,在他们进入兹鲁纳格拉国都喀尔罗札城的当天,就将两名犯下掠夺罪的士兵处了死刑,并且将死者的首级悬挂在城门前以儆效尤。这么一来,马法尔军的纪律更为严整,而兹鲁纳格拉的人民也都松了一口气。
进入喀尔罗札城的翌日,卡尔曼对兹鲁纳格拉的宫廷书记长裘拉杰下达了以下的命令:“全国百姓的租税,无条件减免一成。从宫廷费与军事费上所大幅削减下来的部份,应该就足以支付兹鲁纳格拉的财政费用了。”
紧接着的这一句话,或许可以完全展现卡尔曼武断的一面:“如果无法支付的话,就抄灭二、三家大贵族……不,还用不着付诸实行,只要先把这个话放出去,那么大贵族们就会自动摇着尾巴过来了。”
经过几天之后,事实证明卡尔曼所做的这个判断确实是正确的。
“马法尔自己送上门来的驸马爷。”
兹鲁纳格拉的人们私底下窃窃地私语着,不过卡尔曼在经营新领国时所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却丝毫也不像是个被招赘进门的女婿。无论如何,卡尔曼一定要在这一年之内,完成支配权的确立以及秩序的安定。因为冬季一旦来临,所有的兵马都必须要撤回马法尔本国,这么一来的话,耸立在旧领土与新领土之间的将会是一道冰雪峭壁,所以此时绝不能够陶醉在夏季的光辉绚烂之中。
“如果我死了的话,究竟会有多少人拍手庆祝呢?”
兹鲁纳格拉继承战役之后,有二十四名兹鲁纳格拉的王族、重臣要被判处死刑,卡尔曼签署了这份死刑执行书之后,不禁自我嘲讽地说出了这句话。至少对兹鲁纳格拉王国来说,卡尔曼将会是一个有着人类躯体的大灾厄,不,应该说已经是一个大灾厄。就实质上来说,兹鲁纳格拉王国已经不复存在了。就连宫廷书记长裘拉杰,虽然内心真正的想法不知如何,在表面上也一直毫不在意似地为卡尔曼处理国家事务。
兹鲁纳格拉的内亲王亚德尔荷朵公主,是在六月二十六日接近傍晚的时分出现在卡尔曼的面前。黄昏的帷幕尚未笼罩在大地之上,夏季灿烂的阳光像是一颗颗气化的宝石,将南国的山野装饰地耀眼夺目。
兹鲁纳格拉的建筑当中,与马法尔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建筑本身的阳台很是宽广,而且在阳台之上还有遮阳用、采开放式设计的藤架。藤类植物的花和葡萄婀娜多姿的茎蔓缠绕在这藤架上,使得宽广的阳台地面上有着点点的清凉遮荫。在这片清凉的藤荫之下,美丽的公主低着头,对征服者说道:“我是亚德尔荷朵,达尼洛的女儿。”
“你来得正好,目前的一切你用不着担心。如果有任何造成你不便之处,请尽管说出来。”
“没有任何不便之处,倒是有件事情想请教皇帝陛下。如今,陛下您已经以本身的实力掌握了这个国家,不知是否还有意以亚德尔荷朵作为陛下您的配偶呢?”
“嗯,是有如此打算……”
“如今我虽是亡国之人,但请容许我提出结婚的条件,卡尔曼殿下。”
“条件?”
卡尔曼饶富兴趣地盯着眼前这个败亡之国的公主看。亚德尔荷朵公主的确很美。她的美完全不同于一般的人为造作,举手投足之间渗露着一种属于不同次元的色泽。就在卡尔曼为公主的美貌而不禁赞叹的时候,公主的声音接着又流进卡尔曼的意识范畴之中:“是的,请容我禀奏。以卡尔曼殿下您的武威,这将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无论如何,请殿下在近期之内,消灭耶鲁迪王国。”
“消灭耶鲁迪王国?”
卡尔曼的疑问一下子就脱口而出,显示出他内心的确受到了一股冲击。卡尔曼把自己的视线从亚德尔荷朵那宛如艺术雕刻般端整的面容上移开,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卡尔曼接着发言了:“耶鲁迪是我马法尔的同盟国,而且是共同举兵征伐你们兹鲁纳格拉的伙伴。当然,从你的立场看来,耶鲁迪和马法尔一样都是你们的仇敌,不过,耶鲁迪的罪不是应该比马法尔更轻些吗?”
“我并不如此认为。”
“哦?为什么呢?”
“如果侵略的行为本身是发自他们自主的意念,那么这一切就可以另当别论。但是,耶鲁迪是跟随在他人的马尾之后,企图一起瓜分战争的战利品,如此贪婪的劣根性正是我所憎恶的。”
亚德尔荷朵沉着冷静地断言,言词之中充满了沉痛激烈的谴责意味:“依照他们如此的劣根性,只怕迟早有一天也会对马法尔下手,只是在目前看来还难以预料。这就是我为什么特意提出如此要求的原因。请殿下消灭耶鲁迪,这是亚德尔荷朵惟一的愿望。”
“嗯,你说得不错。你所说的话,于情于理都可以接受。好,朕会把你的话放在心里。”
尽管表面上如此允诺,但是卡尔曼的内心并没有真正将亚德尔荷朵所说的话照单全收。马法尔迟早要消灭,并且并吞耶鲁迪,这是卡尔曼的霸业之中早已预定之事,根本无须亚德尔荷朵来煽动。如果卡尔曼将自己预定的事项告诉亚德尔荷朵,让她先能够安心下来的话,这件事是否会就此结束了呢?事实上并没有如此单纯。如果亚德尔荷朵企图要对消灭她祖国的仇敌复仇的话,那么首先采取的第一步骤应该就是让马法尔与耶鲁迪之间的同盟关系产生裂痕。现在她所陈述的条件不就正是基于这样的企图吗?虽然在卡尔曼的面前,她若无其事地发挥着演技,假装自己是个仅热心于复仇,对其他的事情则一概不关心的单纯女子。
“唉,这样的一个公主如果一直被放在深宫内院的话,还真是糟塌了。”
卡尔曼心里这样想着。虽然这个美丽的公主并没有刺激到卡尔曼身为一个男人的情感,但是卡尔曼对这个公主的兴趣却是远超过性别之间的差异。
“这位公主不会是我所喜欢的女性,不过将来或许会是个值得尊敬的敌人也说不定。”
卡尔曼在分析他人的心理时,一直是相当地犀利不留情,即便是对他自己本身也同样是如此。虽然他对于自己必须策立一个不是心爱的女子为皇妃一事,并非全然不感到丝毫的挣扎,但是他再度对自己说:“没关系,反正我有艾菲米雅。结婚相爱情本来就是不同的两码子事。”
一旦身为一国之君,那么结婚一事就等于是政策的一部份。这样的认识,应该就是国家的领导人物所必须具备的自觉。
安洁莉娜公主一只手里拿着夏天的苹果,一面在“青泉宫”里独自漫步。此时的安洁莉娜虽然没有身披战袍,不过腰间仍然佩带着剑,穿着和男性一样的服装。那一头颜色仿佛是冬日落阳的头发在肩头上飘荡着,两眼充满了生气蓬勃的光芒,不知不觉间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尽管如此,她的举止动作却还是充满了孩子气。她将手里的苹果送到自己蔷薇色的嘴边,发出清脆的啃咬声之后,苹果上便立刻出现一个健康的齿形。绿色果实的酸味扩散在舌齿之间,令人感到一股舒爽的滋味。
“公主,瞧您精神还挺不错的!”
霍尔第和蔼可亲地打了声招呼。站在他身旁的正是利德宛,此时正以他那双令人目眩的眼睛对公主作无言的问候。安洁莉娜于是以公平的笑脸回馈这两个人的好意。如果单纯从朋友的角度来看的话,霍尔第可远比利德宛来得风趣且见闻丰富哪,安洁莉娜在心里这么想着。
三个人于是结伴一起在庭园中散步。彼此交换了一些无聊的会话之后,霍尔第终于提出了一个稍微有点意义的话题:“不过,好天气再怎么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哪。不知我们可爱的祖国马法尔,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呢?特别是百姓们的生活。”
安洁莉娜皱起了她那形状美好的眉毛。
“你是说会下雨吗?”
“依照顺序来说,在下雨之前,会先有乌云出现呀!”
“霍尔第,照你的说法,你是认为现在已经有乌云了是吗?”
“照理说,现在不应是有乌云出现的季节哪!”
霍尔第用手掌按着他那闪闪发亮的头顶。安洁莉娜公主与利德宛听了他所说的话,不禁在身材较短小的霍尔第头顶上交换了一个视线。
事实上,利德宛很能够了解霍尔第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年轻有为的皇帝在众望所归的情况下登基之后,马法尔帝国的前途可说是一片光明灿烂。虽然他乘着兹鲁纳格拉内部不统一之际,强夺了该国的土地,如此的行为可说是霸道至极;但是他严厉禁止士兵有任何掠夺的暴行,将整顿肃清的范围只限定在宫廷之内,并且还修订了兹鲁纳格拉原有的苛政,在短短的时间当中,便建立了极为安定的支配体制。此时此刻,无论是国内国外,应该都不会有乌云产生才是。
尽管如此,安洁莉娜公主和利德宛之所以会感觉到乌云的存在,或许可说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一些多余无益的事情,那就是安洁莉娜的哥哥金鸦国公蒙契尔与皇帝卡尔曼之间矛盾的对立斗争。不,或许还说不上是知道,应该说只是怀疑。但是如果要去向哥哥澄清这个疑虑的话,即便是像安洁利娜这样一位充满勇气与胆量的公主也不禁感到胆怯。
“如果连国公地位都无法感到满足的话,那么哥哥所想要的,便只有皇位。”
安洁莉娜不只一次地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每次所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哥哥所觊觎的是皇帝的地位,难道哥哥是一个那么崇拜地位与权力的人吗?不,安洁莉娜确信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虽然不知道哥哥内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想法,不过照安洁莉娜看来,哥哥是爱上了名叫野心的美女,那个仅居住在梦幻境,而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美女。也就因为如此,哥哥永远不能真正地谈恋爱,安洁莉娜想到这里,不禁惋惜得想叹气。
安洁莉娜把青苹果的果核放在手指尖转动着,仿佛那是一颗能够呈现森罗万象的水晶球。安洁莉娜的怀疑不仅是针对哥哥蒙契尔,即使是皇帝卡尔曼,她同样也感到有些难以置信的地方。
皇帝卡尔曼最先让人感觉到有所转变,是从先帝波古达二世过世的时候开始。当人有大幅度转变的时候,应该会有某个特定的事实作为其转变的契机。就算父皇的死就是这个契机,但是造成卡尔曼有如此大幅度转变的应该没有如此单纯,难道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内情吗?
安洁莉娜不认为卡尔曼与蒙契尔之间这种蕴藏暴风的紧张关系就是所谓的宿命。虽然他们碰巧在同一年诞生在同一个国家,但是路是靠着自己的意志来挑选的。人不是让宿命来操纵的,自己的命运是靠着自己的手编织出来的,即使是颜色也是自己挑选的,不管是白色也好、金黄色也好,或者是血腥的红色也好。
七月五日这一天,马法尔的宰相宋尔坦率领着由十辆马车连结而成的车队,通过了喀尔罗札的城门。除了车队之外,同时还有护卫的骑兵一百二十名。如此小题大做的声势引起了伊利亚逊将军等人的反感,他对着利德宛低声耳语地说道:“他这是想要躲避一些仇家的杀害,其实哪,最可怕的根本就是他自己那副坏心肠。”。不过,不管有哪些人有着多大程度的反感,宋尔坦那像是松鼠般的身影此时确实出现在“青泉宫”里,而且谒见了皇帝。
“贺喜陛下终于成为两国的君主。如此空前的伟业,实为言语所不足以颂扬!”
说完这番由阿谀谄媚与嘲笑讥讽所完美调和在一起的言语之后,宋尔坦发出一种奇妙的笑声。但是就在卡尔曼那颇富年轻气息的脸庞即将被不悦的阴影所笼罩之际,笑声突然中止了,中止得一干二净,连个余响都没有。宋尔坦于是藉着极为恭谨的一鞠躬,将自己的内心给完全隐藏起来。
这时,卡尔曼的内心有个冲动在蠕动,他恨不得将宋尔坦脸上那层皮肤给撕扯下来。如果他是一个暴君的话,一定会立刻把宋尔坦处决掉,理由很简单,只因为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但是,宋尔坦身为一国宰相,宫廷内外的情势都由他处理,这样的经验和才能却也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宋尔坦抬起头,脸部表情产生了一些变化。
“败禀陛下,微臣自帝都带来了一个难以启齿的不幸消息。”
宋尔坦的眼睛忙碌地左右转动,意思是要求陛下屏退其他不相关的人。这个时候,在皇帝身旁的只有金鸦国公蒙契尔一个人,皇帝用眼神表示了“不用”。宋尔坦于是有些失望似地,嗳嗽一声之后便开始说道:“那么,请容微臣启奏。艾菲米雅女官亡故了。在微臣自帝都出发当天的早上,终于一病不起……”
在这瞬间,卡尔曼的嘴唇挤不出一点声音,他的面容也完全失去了生气。在他身旁的蒙契尔甚至怀疑皇帝是不是要倒下去了。不过卡尔曼虽然踉跄了一下,但是并没有倒下去。他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脚底下用力踩住兹鲁纳格拉的土地,像棵榆树般强劲地站立着。卡尔曼一面调整自己的呼吸,抑制住心脏的鼓动,继续听完宋尔坦冗长的报告之后,他命蒙契尔和宋尔迪一起退下。门扇于是开了又关,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内,这个手中握有两顶皇冠的男子,竟茫然不知所措地呆立着。
“我是多么地愚蠢哪……”
到了此时此刻,卡尔曼这才顿悟到一个事实,原来他过去一直将自己内心最柔软的部份托付给艾菲米雅,托付给这个温顺又恭谨有礼的女子。虽然当初的出发点不过是年轻王族与侍女之间司空见惯的肉体关系。但是,在这些日子当中,他两人之间已经发展出一种绝非是司空见惯的心灵契合,尽管如此,在卡尔曼的意识当中,却还总以为这只是男女的情事,从没有考虑过与她正式结婚,甚至还以为艾菲米雅对于这样的关系也应该会感到满足。对于卡尔曼来说,艾菲米雅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女性,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因素是更为重要的,而且这个因素原本应该是存在的。
“报应啊!难道这就是弑杀亲父的报应吗?但是,就算是天帝,也没有权力从我身边将我所爱的人夺走啊!要杀的话就杀我好了!”
卡尔曼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哀叹声和诅咒声化成低沉的音律,从地面上匍匐而过。
“杀我吧!杀了我……”
就这样,马法尔的皇帝卡尔曼二世失去了原本该可以成为他后继者的儿子或女儿,在还没来得及出生之前就失去了,同时,也失去了他孩子的母亲。除此之外,卡尔曼更失去了那颗原本存在于霸王的心理当中,属于凡人追求幸福的心。艾菲米雅的笑容是多么地优雅、柔婉,但是她竟然将这一切全部带走了。
卡尔曼在不久之后抬起了脸,从那僵硬干燥的嘴唇当中,吐出僵硬又干燥的独白:“加速举行和亚德尔荷朵公主结婚的仪式。既然已经变成这种状况,还是加快些比较好。没错,这样也好,这么一来,艾菲米雅就不必像见不得人似地永远躲在阴影底下了……”
另一方面,宰相宋尔坦从皇帝御前退下,并与蒙契尔道别之后,他凝视着那道重新被关上的门扉,好像在沉思什么似地。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然后走近此时正站在门旁的侍从武官菲连兹少年身边,命令他把耳朵凑过来。菲连兹讨厌这个宰相的程度并不下于皇帝,但此时也只得勉强地依照命令行事,当他听到宰相低声对自己所说的话时,不禁大吃一惊。
“……毒药?”
“这件事情还不能让陛下知道,懂吗?而且要切记多说无益,不得对他人提起。”
经宰相这么一交代,菲连兹点点头,但少年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是一阵青、一阵白。
宰相告诉菲连兹,皇帝卡尔曼二世的情人艾菲米雅女官,真正的死因可能不是病死,而是遭毒杀身亡。宰相一面说,一面凝视着菲连兹,两眼里闪耀着青白色的火苗,两道像蛇一样细细的火苗。但是这幕情景,也有人在走廊的一角正默然地注视着,这人便是金鸦国公蒙契尔。
无论艾菲米雅的死是一件多么令人悲叹的事,对马法尔帝国来说,这只不过是皇帝个人的私事。如果艾菲米雅确实生下了男孩,而且这男孩披立为皇太子的话,那么就算艾菲米雅并没有被册封皇妃,这名女官的死仍然算是帝国的朝政大事,因为她的死就等于是下任皇帝母亲的死。然而事情并非如此。艾菲米雅的死在帝国例行的记载当中,不过是区区一名女官的死,记载上只是这么写着:“在这一年当中死亡的宫廷有关人员,为侍从一名、女官三名、随从武官一名”,甚至连个人的姓名也不被列入。
卡尔曼并不像兹鲁纳格拉的末代国王达尼洛四世那样是个大情圣,而是一个拥有平凡的女性观与健康肉体的人。艾菲米雅当然不是卡尔曼的第一个异性,在她之前,也有其他女性是卡尔曼曾经热爱过的。卡尔曼从来没有想像到,艾菲米雅的死竟然会带给他如此强大的打击。当然,这样的打击完全不同于父王过世时所带给自己的冲击,两者的性质全然迥异。在这个时候,他所深切感受到的,不是个人的软弱,或者是合理的悲哀,而是他自己的愚蠢。
但是,卡尔曼将这一切悲叹与后悔全部深埋在自己的内心,为了弥补失去艾菲米雅之后的心灵空洞,他更是一心一意地专注在成就霸业上。
对于卡尔曼这个侵略者,兹鲁纳格拉的人心并没有产生负面的趋向,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外来的侵略者并没有大肆进行掠夺。
事实上,严格惩戒掠夺、暴行,和破坏行为的最后获利者不是别人,而是征服者,其中的好处不仅仅是安定了彼征服国的人心;试想,如果田地被践踏、烧毁了,那么农作物就无法长成,家畜如果被杀害了,就无法继续繁殖,供水管路如果被破坏了,那么农地和牧场就无水可用。只要能够节制破坏的层面,维持土地原有的生产力和居民的勤劳意愿,那么整体的经济能力就不会受损,而赋税的征收也将更为容易。所以,施行德政的最后获利者便是统治者,凡是贤明的统治者一定都深谙这其中的道理。
从最初一开始,卡尔曼就没有想要使兹鲁纳格拉荒芜,将征服地搜刮一空的意思。为了让兹鲁纳格拉成为供养马法尔强兵的后方补给,一定要将该国的农业生产力与过去所蓄积的财富保存下来。只要根基不受到破坏,那么就不需要插手或干涉兹鲁纳格拉的民众生活和下层社会的构造。最多只要将眼里所看到的偏差现象给纠正过来就足够了。
就这样,当马法尔的征服事业已经转成新领土统治,而统治步骤已经从军事转为文治的时候,马法尔的大军暂时就没有留在兹鲁纳格拉的必要了。而且,军队对于生产事业并没有帮助,二十五万名的庞大兵员总不能一直老待在这里吃闲饭。如果要防御兹鲁纳格拉的领土遭受他国侵袭的话,只要靠兹鲁纳格拉旧有的军队就足够了。所以马法尔军现在的作用,只是在牵制兹鲁纳格拉军,避免这些旧有兵员将矛头指向皇帝卡尔曼就行了。
到现在为止,所有的步骤都进行得非常顺利,这一切仿佛在催促着马法尔军撤出兹鲁纳格拉。于是皇帝卡尔曼决定,只让直属军三万六千名,与龙牙公国军一万八千名和自己一起留下来,其余军队分两梯次回归马法尔本国。此外还决定龙牙国公渥达留下来担任皇帝顾问,而金鸦国公蒙契尔随同本公国军队一同回国。原本皇帝卡尔曼是希望蒙契尔能够留下来,但是蒙契尔回答:“臣下一向不太能适应热的天气,而且一方面也挂念着领地内的事情。”之时,卡尔曼便笑了笑,同意让他回国去了。因为就算蒙契尔和金鸦公国军会合,也不再有显露叛意的余地了。
现在,耶鲁迪已经被扯了进来,成为马法尔征服兹鲁纳格拉的共犯,接下来只要亚德尔荷朵和卡尔曼缔结婚姻关系的话,其他各国也没有插手的余地。这一切都是因为卡尔曼武断的迅速行动以及巧妙的文治手腕,才没让其他各国有丝毫可乘之机。虽然札拉和利斯阿尼亚等他国的王室与兹鲁纳格拉也有政治婚姻关系,但是这并不能构成他们对马法尔滋生事端的理由。
“如果事先能够与兹鲁纳格拉缔结攻守同盟的话,现在也不至于让卡尔曼那家伙独享整块大饼哪。早知道就应该先下手为强、先发制人了。”
到现在才这么唉声叹气,这根本就是所谓愚者的智慧,丝毫没有一点助益。只能在远处流着口水,任凭马法尔独占美味丰富的猎物。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企图采取什么动作。
即便如此,如果光凭这表面上的迹象而以为万事已经圆满收场的话,那么就未免显得太过天真了。战场上的胜利并不一定意味着外交上的胜利。潜在的敌国现在一定更加强了警戒心。
金鸦国公蒙契尔一面在准备着回国的诸多事宜,另一面却也在仔细观察着卡尔曼的新领土支配政策如何顺利地进行。他手里一面寻找着适当的礼物,好带回去送给帕萨罗威兹侯爵加的依德利达公主,但是真正的心却是神游在策谋的庭园里。
“如今要单凭一国的力量来对抗马法尔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接着下来,拉萨尔那家伙的企图大概是要筹组一个对抗马法尔,不,应该是说对抗卡尔曼的多国联盟了。对皇帝来说,这可是他的外忧,至于内患方面,国内的敌人该会有何蠢动呢?”
其实所谓的内患,最大的敌人便是蒙契尔本身,但是此时在他的思考当中,并没有把他自己列入计算的范围当中,因为依照他的思考方法,怎可能把自己和那些区区不成气候的小敌相提并论。
“啊,就这个了!”
蒙契尔脱口而出,这并不是因为策谋已经拟订妥当,而是要送给依德莉达公主的礼物已经决定好了。那是一条银线上系着四个银铃的风铃,每当有微风吹送的时候,就会发出清澄悦耳的响声。
“如果公主会喜欢就好了……”
当蒙契尔正在挑选礼物好送给小公主时,卡尔曼这方面正与亚德尔荷朵公主交换着极为平淡无味的对话。
“亚德尔荷朵公主,这一次为了报酬耶鲁迪协助马法尔征服成功,朕已经决定将兹鲁纳格拉的十州赏给耶鲁迪,你以为如何呢?”
听到这话的时候,亚德尔荷朵的眼眸仿佛两把锐利的刀刃,闪烁着尖锐的光芒。
“赏给耶鲁迪十州?这样的行为不等于是拿着金币往盗贼手里堆吗?”
“你很不高兴是吗?”
卡尔曼淡淡一笑,手指尖轻弹着银杯的边缘。
“就如同你的愿望,那耶鲁迪迟早也会成为我国的一部份。如今赏给他们十州,其实不过是先将土地借给他们几年而已。如果他们要大作白日梦,以为可以从此就建设起一个大耶鲁迪王国的话,不妨就让他们去作吧。人说画饼充饥,就算他们在纸上画满了美味的料理,也并不表示他们的肚子就会因此而饱起来啊!”
为了对眼前这个即将成为人夫的男子所说的笑话作回应,这个即将成为人妻的女子于是在她那艳丽的红唇旁绽放出一个娇媚的微笑。一个美男子与一个美女子,这对尊贵的男女在不久之后,即将要在夫妇的卧床上,以列国的兴衰与策谋作为临睡前的枕边细语吧?
七月七日这一天,一份以马法尔皇帝卡尔曼二世的名义所发布的宣言公开对天下昭告,兹鲁纳格拉八十州土地当中的七十州,正式与马法尔本土合并。这便是世人所谓的“大合并”。
经由这次的大合并,马法尔帝国的疆域高达二百州,版图之大乃为空前所未有。卡尔曼的威名足可以和马法尔的建国始祖阿尔巴德征服帝相匹敌。
“卡尔曼大帝一夏征服一国。英武声誉无与伦比。诸国列王双膝及地,对于卡尔曼大帝之丰功伟业,无不战栗胆寒……”
史官于年代志上如此振笔记载。然而马法尔帝国的声誉对于邻近列国来说,却是个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的恶名。卡尔曼征服兹鲁纳格拉的俐落手腕,让邻近诸国无不感到战栗不安,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们更升高了对于马法尔的敌对心理。
在马法尔帝国的都城奥诺古尔。短暂的夏日阳光正逐渐融合在一片水色的幕霭之中,家家户户的窗口散发着一盏盏温暖的灯火。这真是一个恬适而难得的北国之夏。但是在耶鲁迪大使馆内一个门窗紧闭的会议室之中,却弥漫着一股寒冬的气息,大使和客人们正围着一个坚木材质的圆桌旁坐下。
“各位大使阁下都到齐了吗?好,那么请让我来开始这次集会,共同商讨各位列席大使的祖国安宁。”
耶鲁迪大使拉萨尔非常平静地发表宣言。在烛光的照耀下,脸色仍显得铁青的这六名男人,听了这番开场白之后,脸部愈发僵硬,纷纷将视线集中在这名年轻主办人的身上。
驻在马法尔帝都奥诺古尔的七国大使,此时都齐聚在这个会议室当中。除了耶鲁迪之外,还有札拉王国、利斯阿尼亚王国、库尔兰特王国、鸟鲁喀尔王国、拉沃泥亚大公国、以及西方骑士团领国。除拉萨尔之外,其余六名都是即将进入初老阶段的五、六十岁人,拉萨尔的年龄和他们有着相当大的一段差距,同时也是他们之中最诡计多端、老奸巨猾的一个。
“在我们今天的集会上,原本还有一个人应该会出席,可是如今不见他的踪影,那就是兹鲁纳格拉的大使札伊歇尔公爵。由于某个不明人物的阴谋,他身为外交家的生涯很不幸地遭到中断。作为一个曾经与他同在一个任地的大使,请容我冒昧地为他祈求冥福。”
拉萨尔低下了头,其他六国的大使也纷纷端正自己的姿势,以本国的仪式为死者祈祷。札伊歇尔公爵生前的交际作风颇为傲慢,一直是各国大使所讨厌的对象,但是既然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又何妨表现一下礼仪。
事实上,拉萨尔正是杀害札伊歇尔公爵的真正犯人。札伊歇尔公爵死后,拉萨尔竟然还将他拿出来当道具利用,所谓恬不知耻正可说是他的写照吧。在这个年轻策谋家的心中,根本没有畏惧死者灵魂的观念。活着的人尚且无法控制这世上的人,死者又如何能够加以插手呢。
“……不过,札伊歇尔公爵在祖国还没遭受马法尔军的马蹄蹂躏前就过世了,就这一点来说,或许要比在座的各位大使来得幸运也说不定。”
耶鲁迪大使的言论,引起了札拉大使的不平:“为什么我们比较不幸呢?我们的祖国都还安然无恙不是吗?或许马法尔在征服兹鲁纳格拉之后,会就此而满足了也说不定哪!”
“卡尔曼并不是一个这么容易满足的人。今年碰巧是兹鲁纳格拉遭殃,有谁敢说明年不会轮到札拉吗?”
札拉的大使闷声不响了。其他各国的大使们则就着自己所坐的位置与个人体格,有些不安地稍稍转动身体。他们的国家在过去对于马法尔的态度并非经常保持友善,如果卡尔曼有意思的话,何患没有侵略的借口呢?
“马法尔的版图如今已高达二百州。并吞了物产丰饶的兹鲁纳格拉之后,更确立了以南方物产供养北方强兵的体制。这个事实所蕴藏的可怕意义,想必是各位贤明大使早已知道的。”
拉萨尔所说的话并非完全正确。但是经他这么一指明,有半数大使吓得呆若木鸡,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这深一层的含义。见到这幅景象,拉萨尔不禁在胸中冷笑,这群认不清事实真相的笨蛋,真是活该要被我耍弄。
“如今单凭一国的力量已经无法对抗马法尔的强势。此时此刻,正是各国要摒弃私心,筑起一道防御的铜墙,为阻止马法尔向外膨胀而同心协力的时候。今日邀请各位列席这个集会,就是为了要商讨有关的事宜。”
这时,有把椅子发出响声。体格魁梧的库尔兰特大使,有些无聊地重新将身子挪好之后,便怀疑地对着年轻的主办人提出问题:“不过,耶鲁迪不是配合马法尔征服了兹鲁纳格拉,而且还分得十州土地吗?换句话说,耶鲁迪根本就是马法尔的共犯。你们耶鲁迪吃到了甜头,现在却反过来若无其事似地召开这次集会,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如果无法相信耶鲁迪的话,试问您今日为何应邀前来参加呢?库尔兰特大使?”
还未等对方回答,拉萨尔又紧接着说道:“不,请不要误会,我没有盘问或者讥笑您的意思。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齐聚在这里,就是因为担忧马法尔的强势与皇帝卡尔曼的野心,只有这个原因。如今我们好比是搭乘同一条船要渡过大河的同志,争吵只会让我们面临覆舟的命运。”
藉由这个巧妙的比喻,将六国大使对于事态的认识诱导到预期的方向时,拉萨尔重新环视眼前的这一群人。
“在此,请容我提出一个提案,就让我们共同缔结对抗马法尔的七国同盟条约,不知各位大使以为如何?”
“七国同盟?”
六个大使面面相觑。在这个大陆上,曾经有过无数次的二国,或者三国缔结同盟的例子,但是,七国为对抗一国而立定盟约的情形却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大联合要能够实现,必须要在各方利害关系都相当一致的情况下。而马法尔如今日复一日的明显兴隆,不正是促使各国利害一致的导因吗?
“或许各位大使会认为凭什么要让耶鲁迪来主导,心里面可能会感到有些无可奈何也说不定。但是我们这个同盟成立的性质并不是要由哪一国掌握主导权,而是由各国基于平等的立场,彼此遵守信义的原则,来共同对抗马法尔的威胁,耶鲁迪的角色只是对各国提出呼吁。如今要防止马法尔的膨胀,并维护列国的和平,除了这个方法之外,别无其他,请各位驻在大使明察。”
一条像是用血勾勒出来的赤色疤痕,正愈来愈明显地浮现在这个年纪最轻的大使脸颊上。大使们像是被催眠了似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最后全部赞同了拉萨尔的意见。六国大使深信,不管马法尔再怎么强势,卡尔曼有多大称霸天下的野心,七对一的话一定会赢,而且这正是自己国家要继续生存下去独一无二的途径。
在拉萨尔的诱导与煽动之下,大使们于是沦为拉萨尔为达成一己之野心与策谋的活道具。
至此,该有的道具都备齐了。这个属于卡尔曼的灿烂夏季还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拉萨尔用指尖一面勾勒着脸颊上的疤痕,一面提出了另一个提案:“本次集会盟约是在故人亡灵的见证之下成立的。因此,我们想把这个盟约命名为札伊歇尔盟约,不知道各位是否有其他异议?”
就在没有人提出异议的情况下,后世所谓的札伊歇尔盟约成立了;时间是在七月八日的晚上。在这一年,大陆历一○九二年的夏季,发生了许多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件,年代志上也因此需要更多的篇幅来记载。
第七章萤火虫的原野
七月二十日,马法尔全军当中的金鸦、黑羊、虎翼三个公国的公国军从兹鲁纳格拉的前首都喀尔罗札出发,踏上了重返国门的路途。扣除在奇利亚河畔的血战当中战死的士兵之后,此时仍有超越十万名的庞大军力。三公国的公国军在各个主将的率领之下,分别踏上了归途,由于这并不是一次统一行动,所以全军的监督权暂时由同行的宰相宋尔坦来统辖。
因此,各公国军每天必须要派遣使者向宋尔坦作一次报告,说明当天的行程、通过地点、以及野宿营地等等。虽然在作法上有些麻烦,不过既然还在兹鲁纳格拉领地之内,就绝不能够掉以轻心。而且如果喀尔罗札地方有产生任何异样的话,三公国军也必须要回头支援,所以少许的麻烦也是无可避免的。
三公国军的行军方向分别是,金鸦军往东街道,黑羊军往西街道,虎翼军朝中街道行进,全军预计在七月底之前越过国境,抵达马法尔本土。
在这次的远征当中,虎翼公国军丝毫没有任何精采的表现可言。在奇利亚河畔的会战当中,还曾经因为遭受兹鲁纳格拉军的猛烈反击而出现漏洞,如果不是因为金鸦、黑羊两公国军的奋勇作战,或许早已被追赶到水边而全军覆没了也说不定。于是军中将领以及骑士们也开始对这个丧失军人荣誉的主将西米恩,发出了不满和诽谤之声。
“到底他也不是个真正的国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笼络未亡人,霸占无主之国的角色罢了。”
“啊,其实仔细一想,我们前国公伊姆列主君在世的时候,他虽然是一个重臣,但是却也当不上国相哪。说起来伊姆国公也真是颇具识人的眼光哪!”
“看看人家黑羊军,自阿尔摩逊大老退位隐居以来,虽然几乎没传出任何武勇的事迹,可是这次远征却好像碱鱼翻了身,真是厉害。”
“这一切可是利德宛大人的功劳。有句话说得好,要整体改变,非得改变上面的人不可。”
如果仅仅是将兵们私底下的批评毁谤而已的话,西米恩倒也还能够忍受。因为西米恩对于自己在奇利亚河畔的会战当中,所表现出来的指挥成绩也相当地不满意。因此,他努力地让这些话从自己的耳畔流过,尽量不去在意它,但是当他听到以下的这些诽谤时,整个人的神经几近要崩溃了。
“说起来也奇怪,那西米恩大人到底是凭着哪一点,如此摆着一副国公的嘴脸呢。一来他既不像是利德宛大人,是由皇帝指定为继承人而得到众人的公认,二来也不像渥达大人和拉库斯塔大人,是正式被授与国公的地位。说穿了,他不过是格尔特露特未亡人的第三任丈夫罢了。”
“不对,根本还算不上是丈夫,只是情人而已,他们甚至连正式结婚都没有。”
“如果要说到最早时候的话,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就是伊姆国公的去世。那虽然是在和格尔特露特夫人正式结婚之后,不过真的是因病而死的吗?”
“嗯,没有根据的话我们是不能乱说的,不过很显然地,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依照西米恩大人的计划在进行的。伊姆国公不是曾经要举兵讨伐西米恩大人吗,可是整个事态却急转直下,西米恩大人主动将格尔特露特夫人让给了国公……”
“嘘,你们可千万不要乱说。搞不好我们也会步上伊姆国公的后尘哪!”
西米恩再也无法忍耐了,因为这些毫无证据的怀疑全部都是百分之百的事实。虽然这些事实过去一直被他轻松地掩盖下来,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沉重的大石一旦变轻的话,水还是可以流泄得过去。
正当西米恩感到极度怅然的时候,有名访客在夜晚秘密地来到西米恩的野宿营地。
“哦,这可不是宰相阁下吗?敢问有何贵干?”
光从访客具有宰相地位的这一点看来,西米恩怎么也不能有所怠慢,况且此时正是西米恩感到极端孤立的时候,有个客人来访的确是很令人高兴的,即便是这个众人厌恶的宋尔坦。当西米恩省视自己此时的心理时,确实也嘲讽着自己是个“落魄之人”。
西米恩将宋尔坦迎进自己的帐棚里面,然后拿出了兹鲁纳格拉有名的白葡萄酒、干乳酪、以及混和着小羊血的腊肠来招待客人。双方形式地交换了一些会话之后:“西米恩国公,对于皇帝陛下从去年以来到今年为止所进行的平内征外,不知你有何看法?”
从宋尔坦称呼西米恩为国公而非大人的这一点看来,显示宋尔坦对西米恩在态度上有着难以掌握之处。西米恩因此在心里有所警戒,于是选择了绝不会出错的说辞。
“无论是平定内忧的高完成度,或者向外征讨的伟大功绩,皇帝陛下堪称是建国以来最英武的君主。能够以臣下的身份伴随在明君的左右,臣下认为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了。”
听着西米恩紧张地几乎要头冒冷汗的这些话,宋尔坦若无其事似地一面笑着,同时还点点头。西米恩这番话固然是基于阿谀的出发点,不过倒也没有扭曲事实之处。
“帝国政府并没有过度干涉各公国内政的权限,不过,虎翼公国现在的情形怎么样?治理得还好吗?”
“这是当然,在国公未亡人格尔特露特夫人的带领之下,文武官员皆同心一致,齐心治理公国。”
话一说毕,宋尔坦那酷似松鼠的脸上便露出了有点邪气的笑容。
“银狼公国、龙牙公国、铜雀公国,这三个名称当中有一个共通点,不知西米恩国公是否知晓?”
“共通点……”
西米恩闻言不禁愕然。宋尔坦的话虽然拐弯抹角,不过隐藏的含义却非常露骨。这三个公国的君主都因为反对卡尔曼即位,最后不但惨遭横死,而且还失去了领地。西米恩的声音里面开始出现无法控制的激动:“皇帝陛下打算要撤销、或者没收我虎翼公国是吗?您的意思是这样吗?”
“这个嘛……”
“宰相阁下,请明白地告诉我。如果陛下真有如此御意的话,那么要怎么作才能改变陛下的御意呢?”
“假如陛下有意思要这么作的话,西米恩国公心中是否有一点线索,知道为什么会遭到如此待遇吗?”
现在西米恩已经完全被宋尔坦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完、完全没有线索。我虎翼公国侍奉卡尔曼陛下,从未曾有过任何异心或不满。此次征服外邦,我虎翼公国也尽心尽力整备军容,协助皇帝御驾亲征的大业。如果这样还要加以削封的话,那不是有些太严苛了吗?”
正当西米恩动摇的时候,宋尔坦安定地将他那瘦薄无肉的手掌翻过来示意西米恩不用再讲下去。
“不,西米恩国公,很抱歉我说了许多不入耳的话,这点请您原谅。您的忠诚与侍奉皇帝的热情,我已经非常了解,所以真正的问题,恐怕是在陛下的身上。”
“这、这个……”
“国公知道利德宛大人与安洁莉娜公主的婚约吧?”
“知道是知道……”
西米恩用舌头舔了舔他那干裂的嘴唇,想起了那一天从喀尔罗札城出发时的事情。在即将出发的三公国十万大军的将兵面前,皇帝卡尔曼宣布了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与金鸦公国公主安洁莉娜的婚约。
“马法尔国内,能够有这样一对幸福的夫妇也挺不错的。祝福你们俩。要记住,互相要把彼此当作是你们所需要的人;惟有这一点,希望你们不要忘记。”
卡尔曼衷心地祝福安洁莉娜公主与利德宛,不过在他所说的话之中,却仿佛有些自我嘲讽的意味,好像淡水之中有海水混入似地,让安洁莉娜与利德宛感到有些微的不协调感。不过宋尔坦的问题重点并不在此。
“陛下是个伟大的君主,遗憾的是,他对于人的好恶观念非常强烈。个人友谊甚至比公的立场还要来得优先。利德宛大人是陛下的同学,少年时代曾同窗共读,一同旅游各地方,甚至首次与敌人对阵也是同时的。”
“那、那么……”
“利德宛大人去世的前任夫人,是虎翼前国公伊姆的妹妹。照理讲的话,利德宛的确存资格来要求虎翼公国的国公地位哪。”
这话与西米恩自去年以来的猜忌完全一致。所以西米恩相信了。宋尔坦更进一步探出身子,以压低的声音对着西米恩的耳朵灌进毒药。
“接下来,这就是陛下的想法,为了昔日的旧友,替他将虎翼公国给讨回来。这么一来的话,西米恩国公与格尔特露特未亡人就一定会遭到驱逐。”
达成之后,皇帝卡尔曼就将利德宛封为虎翼国公,至于黑羊国公的话,则封给女流之辈安洁莉娜。利德宛前妻的儿子帕尔,因为原本就是虎翼国公伊姆的侄子,所以就封为下任的虎翼国公。至于利德宛与安洁莉娜之间所生下的孩子,大概就是下任的黑羊国公了。宋尔坦将这幅未来的构想图,摊开在西米恩个人妄想的视野之前,然后抛下了最后的一句话:“对安洁莉娜公主和利德宛大人来说,这可真是幸福快乐,美好的大团圆唷!哪,西米恩国公……”
如果是在两年前的话,西米恩应该不至于会被宋尔坦这样的一番佞言所欺骗。但是,为了得到美女格尔特露特,西米恩遂将他过去确实拥有的一些长处与美德作为交换的条件给出卖了。由于害怕格尔特露特被夺走,西米恩设计毒杀了他的主君伊姆国公,自此之后,他的精神就明显地偏离了宽广明亮的大道,而迷失在充满森林与沼泽的黑暗小径之中。
事实上,西米恩与皇帝卡尔曼有着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都是以罪恶感为出发点来重新构筑人生的架构。但是,西米恩的器量似乎比卡尔曼更狭小许多。而且在另一方面,卡尔曼弑父的罪状并没有为他人所知,而西米恩弑杀君主的罪行几乎是众所皆知,他必须要承受更多来自他人的冰冷眼光,所以他的精神负担或许更加重许多。
西米恩方才所嚼的酒,就是宋尔坦称说是随手带来的小礼物,兹鲁纳格拉当地所产的酒。宋尔坦一口不沾,对西米恩却是频频巧妙地劝酒。于是西米恩醉了,醉得像是差劲的厨师所作的豆子汤,又浓又浊,这股醉意将他牢牢抓住,甚至在宋尔坦秘密离去之后,仍然紧抓着他不放。
西米恩倒身趴在散乱的杯盘酒瓶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紧接着浓浊的醉意之后,进入了又浓又浊的睡梦当中。尽管肺与胃像针扎般地疼痛着,虎翼公国军的主将难受地微微转身,仍然执意将身心暂时交给睡神来掌管。
“西米恩、西米恩啊……”
低沉的声音爬进耳膜深处,用无情的钩爪撕裂了西米恩的睡梦。
“起来啊,西米恩,你的前任主君特地从黄泉回来看你了啊!”
西米恩惊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真的这样做,一块无形的岩石正压在他的胸口上,使他根本勋弹不得。眼睛和嘴巴张得大大地,西米恩在这片固体化的黑暗之下,整个人被迷信的恐怖心理给碾碎了。
“好久不见啦,西米恩,与格尔特露特共枕的褥子还温暖吗?弑杀主君之后所得来的权势宝座还舒适吗?”
嘲弄的波动将西米恩的皮肤搔得痒痒的,西米恩原本绝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此时也不禁毛骨悚然。
“不过,你怎么也当不成国公。我的侄子、利德宛的儿子才能够当上国公。虽然你犯下了弑主大罪,但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只是在为他开路,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声音突然一变,变成尖锐的笑声:“哇、哈哈哈哈……弑杀主君的大罪人,为女人所迷惑而违背天良的愚者!你将会被逐出国境、被剥夺地位,横死异乡的末路将等着你。只要你一天不打倒利德宛,你就会有这样的下场,你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嘲弄的声音又再度升高,在西米恩的忍耐即将迸裂,发出惨叫声的这一瞬间,伊姆的声音中止了,像断了弦似地突然中止了。原本一直压在胸口上的岩石也同时消失,西米恩满身冷汗地坐了起来,嘴里吐着低低的呻吟声:“哼、这个利德宛,休想我会让你得逞……”
西米恩的两眼闪烁着阴森的光芒。
“利德宛大人、利德宛大人!”
一阵像是用斧头劈开睡梦森林的叫声,使得利德宛醒来并且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瞳孔的焦点聚合时,只见微黑之中有个圆圆的面孔,原来是霍尔第的脸,令人想起了夜空的满月,利德宛不禁笑了出来,不过这位爽朗的“旅行学者”却反常地,以非常认真的口吻低声说道:“从东边方向传来有人马的脚步声。相当人数的兵马正朝这边逼近当中。”
利德宛竖起了耳朵,想确认霍尔第所说的话。
“我什么也没听见啊……”
但是利德宛以军人的直觉感受到冰刃的触感。他探头到营帐外面,感觉到夜气的浮动。这时他不得不认同霍尔第所说的话。利德宛于是一面朝着霍尔第点头,手里迅速脱下身上的睡衣,一面集中思虑想着应变对策。
“东边的话,应该有虎翼公国的野宿营地,莫非是西米恩……”
利德宛没有余裕多做思考,他拿起战甲,要求霍尔第招集所有主要的军队将领。霍尔第二话不说飞奔而去,这时隐约可听到兵马因察觉异变而发出的嘶啼声了。
穿上了战甲,佩带好长剑之后,整个夜晚已经笼罩在浓烈的战气当中。黑羊军的阵营几乎已经全体起身,这应当是平日就惩戒将兵不得松懈的训练效果吧?但是一旦己方人马出动,敌方人马的忧虑就会消失,不过这也是不得已的。毕竟己方根本没有余裕准备,以便等待杀敌的良机。不久,军队将领们在霍尔第的招集之下,个个神色紧张地齐聚在利德宛面前,等待主将说明深夜招集的事由:“我们黑羊公国不至于会招徕虎翼公国的怨妒。西米恩的怀恨应该是针对利德宛大人个人吧?”
积加的发言固然是出自他对于利德宛偏狭的反感,不过却也不能说是有违事实。
“或许就是像积加所说的,不过,既然西米恩已经率军攻过来,各位也将难以幸免。此时是战、是逃,大家要选择哪一个?”
在此情况下,利德宛已经无意多做试探。于是有个原本就对利德宛多有好感的骑士魏乐率先发言:“无论如何,如果让虎翼军蹂躏我方阵营的话,根本无以向阿尔摩修大老报告。现在我们应该立刻给予这些无礼的访客一记迎头棒喝,教教他们什么是正确的礼仪。”
赞同声于是热烈响起,接着是一阵胄甲的金属响声,骑士们纷纷站起身来,往四方散去指挥个人的部下。就连积加也不能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转身住部下聚集的方向跑去了。利德宛仅率领着霍尔第,朝座骑快步走去。
安洁莉娜公主也在夜里醒了过来。她将脱下来的战甲放在身旁,换上睡衣后仍将剑抱在胸前,刚刚她曾经一度睡着了,不过现在又张开了眼睛,转头注视着营帐外的景象,这时她稍微歪着头,发出惊异的声音:“那是什么啊!看那无数的光点满天乱舞着。”
名叫夏尔萝塔的侍女回答说:“公主,那叫做萤火虫,在兹鲁纳格拉并不稀有。”
夏尔萝塔出身于边境地带,而且曾经到过兹鲁纳格拉,由于这个宝贵的经验,此次便随同安洁莉娜远征。
“哦,原来是萤火虫,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
位居北国的马法尔境内并没有萤火虫,温暖的兹鲁纳格拉才有这幅景象。成千成万的光点装饰着深蓝的夜空。这种亮光既不同于星光,也不同于宝石的闪亮。那活生生的光群像是一群和着音乐飘动下摆的曼妙舞者,正轻缓且有韵律地舞动着,叫北国的公主不禁感到赞叹。但安洁莉娜不久又怀疑地问道:“夏尔萝塔,萤火虫也会发出红光吗?”
“不,萤火虫的光是白中带着点绿。”
安洁莉娜听侍女这么一说,重新又透过黑夜往前看,突然她站了起来。
“不是萤火虫,那是炬火!立刻秉告王兄,全军准备夜战!”
安洁莉娜的心已经武装起来了。她披上战甲以及配剑的速度丝毫不比黑羊公国的继承人逊色。她不仅仅是金鸦公国当中,甚至是全马法尔帝国当中屈指可数的骁勇战将;当她准备妥当之后,立刻朝哥哥蒙契尔设置在距离大约半斯塔迪亚(约一百公尺)的营帐赶去。这时候哥哥已经起身,而且在睡衣外面披着长袍。
“哥哥!有个驴蛋竟然动兵搅乱了这片难得的美丽夜晚。到底是哪个家伙基于什么居心来破坏这片宁静呢?”
蒙契尔走出营帐,注视着夜晚所垂挂的厚重画布。
“看起来是西米恩那家伙对利德宛发动夜战。”
“有可能,他们之间素有积怨,但怎会选在此时?”
“这个嘛,一个脑充血患者的心理是很难以理解的。对了,你打算怎么做,皇室对于公国间的私斗会严厉地采取惩戒,不过就算阻止也无济于事了。”
蒙契尔说完之后便笑了笑。身穿战甲的妹妹看着甚至连战甲也不打算穿上的哥哥,好像有些懂了似地宣布道:“如果是私斗的话就私斗到底吧。要讨伐西米恩,只消我一把剑就够了。利德宛或许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不过丈夫的敌人就是妻子的敌人。”
安洁莉娜公主若无其事地宣告她在心理上已经和利德宛结婚了,说完之后便跨上自己的白马,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奔驰在夜晚的原野之中。
“抱歉了,我实在无意打搅你们的舞蹈晚会。”
安洁莉娜对着乱舞的萤火虫群谢罪。萤火虫们好像接受了她的诚意似地,随着马儿的前进,都自动地靠向左右两旁,为这位美丽勇敢的骑士筑起了一道光的林荫道。
“公主!”
一大匹马蹄的奔腾声从安洁莉娜的背后涌了上来。在月光之中,浮现出大约二十位金鸦公国知名骑士的身影,其中甚至还见到马提亚修将军的面孔。
“公主,请让我们随行。”
“我很想说,你们来得好,不过大家也听见了吧,这件事情不应该借用你们的力量。”
“哪儿的话,只要是公主的战斗,就是大家应当参与的战斗,就算您嫌碍事,也请让我们与公主随行。”
“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好战者哪,那么就跟我来吧。不过,小心不可以踩死这些萤火虫喔!”
接着是一阵愉快的笑声,这群无畏的骑士穿过萤火虫乱舞的原野,轻快地策马前进,跟随的骑影愈来愈多了。
“啊,那些人真是值得信赖的军人,不过,万一,万一我和安洁莉娜在战场上敌对的话,他们会跟着谁呢?”
蒙契尔一面目送着妹妹的背影,一面有些认真地低声自语,回过头后他走进营帐,开始换下身上的睡衣。
在一阵乱刀之下,火花与金属声到处飞洒,夺走了夜晚原野原有的宁静。怒吼、叫唤、哀号的声音此起彼落,血腥味污染了夏夜的香气。
这是一场谈不上任何战术或兵法的混战,自己人在夜晚偷袭了自己人。在毫无作战计划的情况下,主将突然其来地奔出营帐,两眼充满了血丝,命令士兵发动夜袭。虎翼公国的将兵不知所措地跟随在主将身后,穿过夜晚的原野,闯进了黑羊公国军的阵营。
西米恩虽然想命令属下整齐荷枪,但由于指挥并没有统一,行动过于仓促,而且是在夜半之中,这场夜袭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不过这是对西米恩而言。黑羊公国军在还没完全确立迎击姿态之前,不但丧失了百名的士兵,而且营帐遭人放火,士兵被人从马上给击落,遭到了一场痛击。在前次与敌军的作战之中残活下来,但此时却遭到己方杀害的士兵真是太悲哀了。不过,黑羊军的阵容在不到五百秒的时间内,已经转为坚固,完全煞住了虎翼军的攻势。正当西米恩焦躁地怒吼,不分青红皂白地命士兵突破时,黑羊军的兵列整齐地切割开来,完全武装的利德宛跃马出现在西米恩面前。西米恩在瞬间大吃一惊。
“西米恩,你这是干什么,是不是疯了?”
“住口!”
这高声的吵嚷已经让人无法联想到昔日的西米恩。破裂的嘶吼声中,透露着说话者的狂气:“你们没资格来评论我的生活方式,在你和我之间,生活方式有什么不一样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西米恩对着吃惊的利德宛发出阵阵狂笑声。在兵火侧面的照耀下,西米恩的脸一半白、一半黑,散发着不属于人世的气色。狂笑还没结束,西米恩开始陈述己见:“没错,我是和格尔特露特私通,而且现在以她丈夫的身份统领着虎翼公国。不过,这不正和你一样吗?”
“什么一样?”
“利用女人来爬升啊!你死去的妻子是虎翼公国的公主,接下来的新老婆又是金鸦公国的公主。你真行,能够接二连三把权势名门的公主给弄到手。一个普通又贫瘠的骑士兔崽子,就凭着挑选女人的巧妙手腕,居然也可以当上国相,甚至于国公哪,你这种善于处世的手腕,全帝国还真是无人能比唷!”
一阵剑气刮了起来。愤怒的利德宛猛力朝马腹一踢,朝西米恩砍了过去。刀风撬开了这片夜气,火花像瀑布般地倾泄到地面。利德宛的斩击虽然极端激烈,但是愤怒使利德宛无法发挥冷静的剑技,因此,西米恩勉强能加以抵挡;但是双方打斗五、六回合之后,他所储备的运气已经干涸见底了。利德宛的剑势宛如暴风一般,令西米恩的手被震得麻木,战甲的胸前部份出现了龟裂。横向猛挥而来的一刀,更打落了顶上的头盔,西米恩整个头发于是裸露在夜空之中,勇气也随之消失无踪了。
西米恩突然掉转马首逃走了。紧追不舍的利德宛仅以一只手掌的距离之差,让猎物给逃过了。利德宛重新调整好马首,愤怒地高声喊道:“你太龌龊了,西米恩!如果你和我是属于同类的话,那么就光明正大地与我战斗,维护你女人的名誉!”
但是西米恩已经完全忘却今晚的战斗是他自己所设计的。他对着那一群赶上前来的已方骑士命令道:“防御!”
仅留下这近乎哀叫的命令,西米恩就自顾自地策马离去。当知道眼前这个骑在马上的人便是利德宛时,虎翼公国的骑士们开始畏缩。虽然手持白刃,采取着半包围的态势,但是却没有立刻砍上前来。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这场战斗完全是西米恩基于个人的恩怨所引起的,你们有必要参与私斗,以致日后蒙受皇帝陛下的责罚吗?”
经利德宛这么一叱喝,骑士们又倒退了几步,面对面彼此相顾。其中较年长的一人像是辩解似地开口说道:“我们无意参与私斗。只是我们听西米恩大人说,利德宛大人您与兹鲁纳格拉王党派勾结,企图弑杀陛下以换取该国驸马的地位。”
“你们难道相信了吗?”
利德宛忍不住一阵苦笑,这话令他想起了西米恩的怒骂声,原来如此,除了当上女王的驸马爷,再没有其他能够让男人更快速飞黄腾达的途径了。
“不,我们并没有信以为真,只是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主将所说的话,身为部下的我们也只能跟随。”
“现在没事了不是吗?你们也已经尽到身为虎翼公国臣民的本份。接下来不就是应该要遵照马法尔帝国的法律与秩序了?”
骑士们点点头,相互劝诱似地把剑收了起来。
西米恩当然不知道在自己离去之后,属下竟然未经允许就与敌人达成和平。好不容易与利德宛拉开一段距离之后,西米恩这才敢停下脚步喘口气,但是属下却惊慌失措地带来一个坏消息:“东、东边方向有金鸦公国军正在逼近中,在阵前有安洁莉娜公主的身影……”
“看到女人的身影就胆寒了吗!”
虽然对部下加以斥责,但是西米恩自己根本无意与安洁莉娜公主一对一地白刃交战。除了利德宛之外,如果连安洁莉娜公主也来到战场的话,那简直是毫无胜算可言。
不一会儿工夫,虎翼公国军的阵列开始凌乱,前后两端分别受到黑羊、金鸦两公国军的突击。激烈的刀枪与战甲的碰撞声相互交替,那敏捷俐落在下达指挥的声音的确是属于安洁莉娜公主的没错。西米恩的如意算盘已经濒临完全溃灭。这时,有个锐利的喊声传到他的耳际:“西米恩,你打算逃到哪里去抚慰自己的伤心呢?”
西米恩大吃一惊,连忙回过头来,只见利德宛从后面紧追上来。虎翼公国的骑士们,无人不知利德宛的勇名。正当畏缩的时候,有人开始呼吁同伴们把剑收起来,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西米恩的人望早就已经从陡峭的斜坡上直滚而下,这时更是没有任何一个将兵愿意以生命来对他竭尽忠诚。所有的将兵都开始从他的周围散离,还为此时正是一片黑暗而感到幸运。各处传来“投降吧”、“不要抵抗”的叫声,将兵纷纷将刀剑、长枪扔到草地上。因为任谁也没有必要将自己的勇气和性命牺牲在这样的一个场合。
西米恩被舍弃了。此时守护在他周围的,只是厚厚的一片黑暗。早先的狂热不知已经消失到哪儿去,西米恩不知道自己怎会被赶进如此的绝路,在混乱与困惑的双重打击之下,西米恩开始在草地上奔驰。
呼喊的声音从背后紧追而至。西米恩从肩膀上回过头看,全身顿时一阵战栗。利德宛手持长剑,在青蓝色月光的反射之下,拼命地穷追不舍。惊慌又迷惑的西米恩胡乱朝马腹猛踢,但他的努力仍然无法抑制身后那怒火燃烧的强敌缩短他两之间的距离,眼看着逃亡者要被追到了。
突然间,利德宛的座骑发出凄惨的嘶啼声,马蹄失去平衡后便踉跄了起来,飞快的速度使得马儿无法重新站稳脚步,整个躯体横躺了下来,将利德宛给抛向地面。
身体翻滚了二圈、三圈之后,利德宛弹跳起来,右手腕一阵痛楚,长剑便从手里滑落到地面上。手腕像是扭伤了。几乎在利德宛用左手将剑拾起的同时,马啼声停止了。一把刺穿马咽喉的短剑在月光下正闪耀着淡淡的光芒。是谁掷出那短剑的呢?尽管有此疑惑,但利德宛根本无暇思考,因为原本已经走远的马蹄声此时又重新折返。此时的西米恩已经恢复了沉着,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闷声恶毒地笑着,一面从马上俯瞰着落马的骑士:“利德宛啊,怎么突然变成独臂将军啦,你以为光凭一只左手就能够保住你的性命吗?”
对于自己将转败为胜的确信在他两只眼里沸腾着,西米恩开始挥舞着剑,而利德宛则用左手重新把剑握好。
“对付你只要一只左手就够了。你全身的骨头早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拆光,现在不过是一条有着人类形体的蚯蚓。你过去的骨气呢了?矜持呢?原本高洁的骑士西米恩到哪儿去了呢?告诉我啊!”
西米恩驱马杀了过来。一阵剑风迎头落下,利德宛勉强将这致命的一击给反弹回去,同时也避开了朝地面用力猛踩的马蹄。利德宛翻滚一圈又弹跳起来,但西米恩已经快速地掉转马头,以凶恶的面孔直冲过来,不过却又突然停止,勒住马首直直地站立不动。一阵像鸟、又像旋风的骑影跃入他们两者之间,利德宛确认出来者是何人时,只喘着气问道:“安、安洁莉娜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哎呀,你不知道吗?吟游诗人的故事里面,总会有个美女在这个时候出现,拯救美男子啊。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么读者就不喜欢了。没有才能的吟游诗人,总是为这个精采片段而大伤脑筋呢。”
安洁莉娜的战甲像是有宝石点缀般地闪闪发光,原来是有几只萤火虫紧紧地依附在战甲上。她手中的长剑水平地横扫黑夜,锐利的剑气划到西米恩的脸颊,勾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西米恩方才虚浮的勇气一下子垮了下来,于是又再度掉转马首,拼命向前逃去。
西米恩逃走了,一面抛下手中的剑,将整个脸埋在马背上鬃毛里面,从胜者的身旁和自己的耻辱中逃开了。安洁莉娜公主并没有追上前去,因为她更关心可能已经负伤的情人,她从马鞍上飞跃而下。
“利德,你没事吧?”
“托你的福,这下子欠你一次了。”
“欠?”
安洁莉娜公主的漂亮眉头一皱,轻轻地托起利德宛的右手腕,确认着利德宛的伤势。当她确认并没有骨折之后,故意将安心的情绪给隐藏起来,冷淡地说道:“你这个人真是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做言词,这不叫欠,要说是受恩。我是个不太有耐性的人,你可要尽快找机会好好报恩哪!”
夜晚的黑暗深处,有条人影在晃动着。在草地与森林的接境线上,传出低低的自语声:“西米恩这家伙真不中用。就算只杀个利德宛,他大概也能够在历史上留个小小名号吧!”
月亮的光芒正照俯在宰相宋尔坦他那酷似松鼠的脸孔上。这个小术士正在为他所进行的煽动与暗示落了个半途而废的结果而惋惜着。如果利德宛就此丧命的话,那么卡尔曼就会失去有力的助手,马法尔帝国的态势更可能因此陷入转变与昏乱之中而无法自拔。黑羊公国失去主宰者,虎翼公国也不可能无事自保,惟一能够维持原有势力的惟有金鸦公国。虽然就表面上看起来,皇帝的势力似乎更相对地强化且安定,但是这只会使皇帝与金鸦国公之间的关系更加剑拔弩张,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到了那一天,就是宋尔坦真正出头的时候了。
“如果这世上有人能在不费一兵一卒的情况下坐拥天下大权的话,倒也是挺不错的哪。光想靠剑来控制历史根本就是那些身为武人的自傲。可惜啊,卡尔曼好不容易才把家畜都给养肥了……”
“宋尔坦!”
这个突如其来,而且蕴含冷笑意味的叫声,将宰相沾沾自喜的独白给打断了。宰相虽然被叫声给吓了一跳,但是让人给直呼名讳更叫他感到愤怒,于是他透过眼前的黑暗放眼望去。
“啊、蒙契尔国公……”
宋尔坦将唾液咽下喉咙的声音真是难听。年轻的金鸦国公身穿便装,腰际间却佩带着剑,而且脸部表情与友好之间相距千里远。蒙契尔刻意在宋尔坦面前把剑拔出,让剑发出尖锐的响声。宋尔坦用力地嚼动冻结的舌头。
“为,为什么你想杀我呢,我有什么罪?”
“煽动西米恩、挑起私战之罪。”
蒙契尔以平淡无味的平静口吻回答道,宋尔坦却吓得双唇张开,怎么也无法启齿辩答。
“你玩弄诡计,扰乱治安的种种奸佞行为,我全部知道。甚至连你煽动随从武官菲连兹弑杀皇帝陛下之事,我也都知道。你这种不入流的话剧我看不下去了。”
或许是术士的层次之差吧。宋尔坦浑身动弹不得,在蒙契尔平静的指责之下,抹煞了所有的表情与气息。
突然“唰!”地一声,有个东西被扔到草地上。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那原来是个血淋淋的首级。宋尔坦这时才注意到蒙契尔的左手一直若无其事地放在背后,而且剑的上头早已抹上了人血。他不自禁地闪了开来,蒙契尔更乘势前进一步。
“看来这是一个相当精通邪门医术、毒药、催眠术、腹语术的人,只可惜欠缺选择主人的能力哪。这就是他的报应。不单是这个人,对于主人的选择应该谨慎些。”
蒙契尔对准宋尔坦,把人头像是踢皮球似地踢过去。宋尔坦发出怪鸟似的惨叫,他手下的首级正中了他的腹部,整个人都翻滚了过去,而手里也正好抱着那人的首级,这时,他又再一次发出惊叫声,把那首级给抛了出去,在草地上爬着企图逃走。他双手拼命将草给拨开,也顾不得自己难看的样子,只一心一意想要从这个外表优雅纤弱的可怕杀人者身旁逃开。
宋尔坦对于自己的头脑与辩才一直着绝大的自信,但是在蒙契尔面前,不过是太阳面前的月亮。对方有着明显的杀意,舌头在恐怖与失败盛的冻结之下,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性命。当背脊上感觉到一股剑气,身上的衣服发出被撕裂的声音时,宋尔坦的身体整个漂浮在夜气之中。他无声无息地落下,落在厚厚的草地上,害怕地摒住了呼吸。原来草地上有个断层,宋尔坦拼命压抑自己的喘气声,将自身的安全托付给地形与黑暗。摒气经过几十瞬间之后,宋尔坦相信自己已经成功脱逃,安心之余竟陷入轻微的失神状态之中。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现在饶你一命。不过你最好相信自己的命是由于我的力量才捡回来的。等你的脑袋冷静下来之后,你将会是我手中的一只棋子,好好等着吧!”
蒙契尔在胸中低语着,然后把剑收回剑鞘,缓缓地往回走去。事实上,他的杀意根本不是真的,只是作作样子罢了,不过在技巧上却远比宋尔坦的三流话剧来得巧妙。
蒙契尔是在前些天才计划将宋尔坦给一口气排除掉的。蒙契尔经常观察着在外的拉萨尔、与在内的宋尔坦这两名阴谋家。虽然他对于自己有着极为自然的自负心,根本无所畏惧于这两个小人,但是如果因此而大意,让人在背后给捅上毒刃的话,那可就惨不忍睹了。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名将就是被远不如他们的一些小人所陷害,而最后惨遭破灭的下场。当蒙契尔在国内国外布置纵横的谋略之时,当然也对如此的可能性作过细密的考虑。即便如此,还是难免会有些遗漏,当利德宛和安洁莉娜遭遇刺客袭击时,就是他未曾预料到的。
促使蒙契尔下决心排除宋尔坦的理由并不只有一个。第一个理由是为了自卫。蒙契尔已经察觉到宋尔坦企图将毒杀女官艾菲米雅的罪名转嫁给自己,这种背黑锅的冤枉罪岂是蒙契尔所能忍受。第二是嫌恶感。各自的阴谋虽各有不同,但是毒杀一个并未滥用权势,而且已经怀孕的女子,这种行径完全与蒙契尔大异其趣。第三,如果再放任宋尔坦恣意玩弄阴谋,往往会使得蒙契尔的计谋落空。如果艾菲米雅生下男孩的话,将会与迟早成为正式皇妃的亚德尔荷朵之间发生纷争,甚且蒙契尔还有可能掌握该男孩的监护权。但是这种种的可能性都被宋尔坦给抹煞了。
就像对宋尔坦本人所说的,蒙契尔再也无法坐视他那粗杂的阴谋一再上演。
尽管如此,蒙契尔为什么还任由宋尔坦逃亡呢,这其中也有着不少的理由。第一,当场杀死宋尔坦,将会令猜疑心重的人以为“这是消灭共犯好灭口”。第二,不管他逃到哪个国家,都将会给予卡尔曼侵略该国的借口,而这也将使得卡尔曼的内政欠缺安定的要素,蒙契尔将会更有机可乘。第三,宋尔坦如果在国外蠢动的话,将可能使拉萨尔所构筑、企图用来陷害马法尔的陷阱出现漏洞。第四,卡尔曼绝对不可能原谅宋尔坦毒杀艾菲米雅的行为,宋尔坦为了让自己能够生存,惟一的方法就是消灭卡尔曼,蒙契尔便可以藉此将宋尔坦当作是手中的棋子来利用。
当然,这些推想不见得会言中,宋尔坦的首级或许很快就会被送回马法尔,不过即便是如此的话,就这么让他死了也无所谓。至于他如果想和西米恩这类人同类相残的话,尽管去也无妨。如果他们活着,蒙契尔就有利用他们的方法,如果死了的话,根本无关蒙契尔的痛痒。
“二百州……很好,这更具有夺取的价值了。”
蒙契尔一面将这些背叛的低语全部封在自己的嘴里面,一面将视线投向夜晚的原野。曾几何时,萤火虫又再度开始群飞乱舞,活像是晶莹的真珠被洒在纯黑的天鹅绒上。白中带绿的光波晃动着,聚合之后弹开,散了又围拢过来,将一曲无声的旋律投注到人的心中。
蒙契尔伸手把一颗活生生的真珠禁锢在两手中间。悄悄将合拢的手微微打开之后,那小小的萤火虫正在狭小黑暗的空间中闪闪发亮。
“如果带回去给依德莉达公主的话,她应该会很高兴;可是这虫子的性命保不住吧?”
将萤火虫朝族群方向放走之后,蒙契尔展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举起了右手,因为他的妹妹正骑着马,一面高喊着:“哥哥!”,一面走向自己。与她同骑在一匹马上的旧友,似乎正露出难为情的表情,金鸦国公确认之后,便出声笑了起来。
关于在“萤火虫原野”上所发生的奇怪夜战,身在喀尔罗札城内的皇帝卡尔曼,也从金鸦国公蒙契尔所派遣的使者口中获得了详细的报告。对于虎翼军主将西米恩的荒谬行为,卡尔曼虽然恨恨地淬着舌,却没有极度深刻的愤怒。因为这么一来的话,虎翼公国的十州就可以依照卡尔曼的意思来安排了。对于另一个逃亡者,卡尔曼心中的愤怒与憎恶已是无法用深刻的这个字眼来形容。他将龙牙国公渥达传唤到自己面前,严厉地下达以下的命令:“把宋尔坦这个东西追回来,一定要活擒,不可取他的命,朕要亲自处决他,以人类所能够想出的最残酷手段来惩治他所犯下的罪行!”
对卡尔曼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宋尔坦毒杀了他的“妻子”。如果不让他这凶恶的罪行得到相对程度的残酷惩罚,卡尔曼怎么也难消这心头之恨。这股激烈的憎恶与卡尔曼追究自身过失的念头是一致的,自己老早该杀了宋尔坦,全因自己一味地想着如何巧妙地“使用”这个人,放着他活命,才会害死了艾菲米雅。如果不将宋尔坦残缺不全的尸体抛撤在艾菲米雅的墓前,卡尔豪觉得自己怎么也无法对她致歉。
除了发布命令,逮捕宋尔坦之外,卡尔曼还有一些该要处理的事务。首先,有关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与西米恩白刃相向一事,视为正当防卫,与以不追究处分。金鸦公主安洁莉娜的行为比照此处分。虎翼公国军的武将们与以谴责处分。至于逃亡的西米恩则给予放逐国外的判处,褫夺该人于马法尔国内所拥有的一切权力与地位。虎翼国公未亡人格尔特露特必须前往寺院隐居,虎翼公国的一切事务暂时由皇帝指派代理人前往处理,但有关于该公国的版图将于明年中正式重新裁定,并选定新任国公。以半天的时间作好上述裁决之后,卡尔曼在预定表当中写下自己与亚德尔荷朵公主举行结婚仪式的日期,是在明年的三月一日。
……大陆历一○九二年,皇帝卡尔曼、金鸦国公蒙契尔、与黑羊公国继承人利德宛,三人同样是二十七岁。在这一年里面,兹鲁纳格拉王国灭亡了。在明年的历史激流当中,谁能预言有哪个国家将要被灭掉?在这世上恐怕是没有这样的人。
后记
很久没有逛过新宿的书店,前几天去了一趟,走过放历史书和地理书的书棚,找到了一本出意料的书,就是我在第一集后记提到的匈牙利史书。那本书老早就绝版了,除了匈牙利大使馆外再找不到。可是由去年开始,东欧诸国对日本的关心大增,于是这本书就得以在近期再版,运销日本。也因此,上次我说过的那本有关东欧历史和传说的书,相信今后也不用出版了!真是可喜可贺!读者开心之余,某个平庸的小说家搜集资料时也快乐得多!
历史是一样很有趣的东西。我虽然没有机会踏足匈牙利的土地,但是却有缘于前些日子到苏格兰去。苏格兰是个拥有很多石建古城的国家,无论哪儿看,绿色的田园也好,满目萧条的荒地也好,都可以见到石建古城。我在其中一座古城看一个身穿甲胄,腰挂宝剑的武士像,那个人像就是统一中世纪苏格兰的罗宾。普路斯王。
普路斯王本来只是一个单纯想夺取王位的野心家,他杀死和他争夺领土的对手后被追杀,一直过着逃亡和苦战的生活。而在这段时间里,他渐渐成长,最后成为苏格兰史上最伟大的英雄王。当时他被敌军追至荒野,匿身洞穴,深感绝望,甚至打算自杀。可是就在此时,他看见一只蜘蛛在洞穴内筑网建巢。那儿的环境很差,那只蜘蛛失败了很多次,可是它还是再接再厉去做。看到这情景,罗宾。普路斯心中燃起了希望。
“就是了,我怎可以败给蜘蛛!我也要振作才行!”
这就是苏格兰著名的“普路斯王与蜘蛛巢”的故事。罗宾。普路斯一步出洞穴,就不得不同时面对两场战争:一是统一分裂抗争中的苏格兰;一是与多次压迫苏格兰的邻国英格兰交战。英格兰派出大军入侵苏格兰,可是罗宾。普路斯军事才华洋溢,英格兰每次都落败而回。
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一世为了征服苏格兰,御驾亲征,可是当他接到己方败战的消息时,马上在军中病倒,临终时留下以下遗言:“我死了,我军也不可彻退!把我的遗骨立在阵前,打倒普路斯!”
这是英格兰和苏格兰抗争史上的著名场面,好比《三国志》里的“死了的孔明逼退活着的仲达”一幕。最后,到爱德华三世年代,英格兰放弃征服苏格兰,承认老英雄罗宾。普路斯为苏格兰的国王,并且缔结立场对等的和约。至于苏格兰得到全面独立,则是十四世纪的事。
单就罗宾。普路斯和爱德华一世的关系,已经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了。所以,我真的有点后悔,这么有趣的故事怎么写在文库的后记里!真糟糕!只要改编成不认识的人物,不就可以写一部长篇幻想小说了吗!怎可以把写作的原稿资料写进区区后记里呢!真笨……
唉……话题走向好像越来越低次元了。我想说的其实就是历史是一样很趣的东西,如此而矣。就算说过很多次,我还是要再三强调。有些人说“历史很无聊”,其实应该是“上历史课很无聊”才对!要死背那些年代、税制、土地制度什么的,当然一点也不会有趣!现在的历史教育根本没有致力令学生对历史产生兴趣,反而向反方向发展。要不是历史教育忽略小国家的历史,学生又怎可能没听过罗宾。普路斯的大名!日本所说的“英国史”,不过是“英格兰史”罢了。依我浅见,历史就是教科书没记载的部份才最有魅力!
而且,套回现实来说,我们到苏格兰旅行时,和当地人说话,如果说“英国十六世纪的税制怎样怎样”的话,倒不如说“我是罗宾。普路斯王迷!”来得高兴!中国、美国、荷兰的情况也一样。在这些国家的人心中,“有趣的历史”比起“教育制度下的历史”更深入民心。
虚构的国家马法尔的虚构历史谈,和真正历史的有趣程度比较,当然逊色一筹。可是那些嚷着“历史故事原来如此有趣呢!”的读者总成为我的漠大鼓励。不单是马法尔,当看其他国家多姿多彩的历史时,都会令人觉得很快乐,那管那个国度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
今次的话题好有点太认真了呢!哎~间中说说也可以吧……
一九九零年九月十六日
田中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