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9月12日。
直到事情过去很久以后,塚田真一还能从头到尾想起自己那天早上的每一个活动。那时在想些什么,起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在散步常走的小道上看到了什么,和谁擦肩而过,公园的花坛开着什么样的花等等这样的细节仍然历历在目。
把所有事情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脑子里,这种习惯是他在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养成的。每天经历的一个瞬间接一个瞬间,就像拍照片一样详细地留存在记忆中。从谈话的始末到周围的风景,一切的一切都牢牢地保存在心里,休想逃脱。为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些谁都会轻易丢掉的记忆,他却一定要牢牢地捕捉到。
那天早上,他从二楼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时,记得中途听到打开收音机按键的“喀哒”声。心想,今天比平常要稍微迟了一点儿,从楼梯拐角处的照明窗向外看去,一位身材微胖的穿着灰色T恤衫,挽着袖口,骑着轻便摩托车的送报员正好从他眼前经过。他的T恤衫的背面印着浦和队的队徽和吉祥物。
刚一摘下门厅的门链,似乎闻到他的气息的那只名叫诺基的狗就开始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它高兴地把锁链弄得哗啦哗啦直响。真一一把门打开,诺基就拼命向他蹿过来,身后的锁链被抻得笔直笔直的,并高兴地把身体蹿向空中。这时,真一看见诺基肚子底下的毛有一块似乎显得有点儿稀疏,好像能透过毛层看到皮肤似的,是不是受伤了,真一心想。诺基是不是被勒住过,他正想仔细看看,可这时想跟他出去散步的诺基正高兴地围着他打转,此时真一可对付不了它。没办法,只好等散步回来再说吧,先让叔叔看看,再决定要不要带它去看兽医。这样想着,真一便解开了院子角落木桩上的栓诺基的锁链。昨天夜里好像是下过雨了,锁摸上去湿漉漉的,拿在手上似乎比平常重了些。
诺基到石井家的时间大约比真一还早半年,现在正是最能玩儿、最淘气的时候,总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虽然它的毛色很像仿真的毛绒玩具,看上去像是一条很漂亮的牧羊犬,但是真一听石井夫妇说过,它并不是一条纯种牧羊犬。如果是纯种犬的话,鼻子要更短一些,身材也应该更短小才是,不过它现在这种样子倒更惹人喜爱。
真一自从住进石井家算起来已将近十个月了。早晚带着诺基出去散步如今已完全非他莫属了。应该说,石井夫妇似乎根本谈不上喜欢狗,对于他们来说,带诺基出去散步一直是件很麻烦的事。实际上,真一常常觉得阿姨对诺基这样的大狗真的很害怕。因此,诺基很依恋真一,真一也很乐意照料诺基,可以说他和它都相互使对方感到轻松。
如果真是不喜欢狗,为什么要养诺基呢?既然嫌照顾起来太麻烦,可为什么要养呢?对于这个问题,真一几次想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虽然很想找到答案,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嗯,这条狗可是经历过悲惨的事情啊,所以……”真一曾听石井夫妇这样说过。那么,石井夫妇是觉得可怜才不忍心丢开它不管的吧。这是真一的理解。“是这样吗?原来诺基是条没人认领的狗哇。和我一样啊。”真一总在心里这样想。石井夫妇一看到真一的脸,就会露出猜想到他一定是在想什么的表情。石井夫妇在想些什么,真一也知道。只是大家都做出佯装不知的样子。
打开项圈的锁,换上散步用的皮带,真一带着诺基走到街上。诺基开始神气地拽着真一向前走。虽然散步的路线是固定了的,可这条狗每天总是希望朝不同的方向走,尤其喜欢往没有铺柏油路面的地方钻,一定要让爪子伸到土里才开心似的。真一也时不时任由诺基拉着向前走,但是今天不行。因为昨天夜里刚下过雨,到处都是积水,选择铺了砖的道路总会好走些吧。于是,他把诺基拉了回来,向着往常散步路线走了过去。
出了小路,走上明治大道。到底是早晨,车的流量要少得多。这时候,哪辆车都开得飞快。真一和狗刚走上大路,一辆出租车就从他们身旁飞似地掠过,诺基像抗议似地冲着那辆车叫了几声。
沿着明治大道向西,经过白髭桥东的十字路口就进入了大川公园。到底是秋天了,天亮得晚了,到这个时候太阳才从他们的身后慢慢地升起来,从右边可以看到从高层建筑群的玻璃窗反射过来的光。
真一拉住向前走着的诺基,停下来,转过身去面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
如果是真一过去的老朋友,要是听说他现在每天早起迎接日出的话,一定会作出非常吃惊的反应。以前,和大多数的高中生一样,真一也是属于夜猫子型的年轻人。早上,要想让他按时起床可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按他的说法,反正学校的上课时间一般都从上午十点左右开始嘛,有什么关系呢。
如今,他可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方面自己很注意,可能是因为住在石井家的缘故吧。不知不觉的一段时间里,从时而起晚了,时而又起得特别早,慢慢地养成了早起迎接日出的习惯。
为什么会如此?他也曾试图自问自答,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就是说,还没有合乎道理的理论上的答案。但是,就自己的心情来说,自己倒是真的很想理解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真想弄清楚。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每天、每个早晨、自己活着。不,应该说是昨天一天生命的延续,迎来了今天——生命的新的一天。自己离人生的终结还远着呢。虽然是一个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新的一天,不管怎么说,昨天一天过去了,昨天这一天自己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不这样想的话,就感觉不到生命存在的真实。就好比,在一望无际的、无论往哪儿走风景都不改变的沙漠里步行的探险家一样,不时时回过头去确认一下自己留下的足迹,就不知道自己是前进了还是停止了。
尽管真切地感受到早晨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身体上,真一却常常会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我真的没有死吗?不是太阳在尸体上来来回回地走过吗?使自己陷入一种空虚的心境之中。
正当真一站在那儿,眯缝着眼睛看着朝阳的时候,身旁的诺基“汪”地叫了一声。真一回过头来,看见从大川公园方向跑过来的一位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已经跑到他的面前了。
“早上好。”女子冲真一打了声招呼。真一本能地冲她轻轻点了点头。他的动作看上去像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点头的样子。“早上好,诺基。”女子又说,诺基摇了摇尾巴。身穿慢跑运动套装的女子脸上堆满了笑容。
“下过雨可真不错啊。”
她没有停下脚步,束起的头发有节奏地甩着,从真一和诺基的身旁跑了过去。
她每天早上不早不迟,大概总是这个时间。至于她的姓名啦、住在哪里等真一一概不知。年龄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吧,也许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也许仅仅是因为跑步才经过这里的跑步者,又或许是从相邻或临近街区的远处跑过来的也未可知。她也不知道真一叫什么。致于诺基的名字,真一从来也没告诉过她。可能是她偶然听到真一招呼诺基时记住的吧。
虽然她已经多次向真一打过招呼,而真一的反应却仅限于点点头而已。尽管如此,这位女子还总是向真一打招呼,也不忘向大狗诺基打招呼。真一总是默默地点点头。周而复始。
“喂,诺基,走啦。”
听到招呼,诺基高兴地从地面蹿起来。它把耳朵放平,翘起鼻子咚咚咚地向前跑去。因为紧紧抓住牵引它的皮带真一被它带着朝前猛跑。
在大川公园的门口稍稍停了一下之后,诺基的脚步放慢了,进入了公园。在为维护河岸而修整过的狭长的绿地上,有着由植物组成的花坛,这是一个仅仅由铺装的散步小道和绿地组成的简易公园,但却是一个非常适于散步的地方。到这里来,经常可以看到带着狗遛弯儿的三三两两的人。其中虽然有的人每天都可能碰到,但真一是个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的人,可想而知,遇到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感觉,没有一个人像穿运动装的女子那样不在乎地向他打招呼。
园中的小道呈巨大的S型,公园的西侧正对着隅田川。沿着台阶登上堤岸,面对着深绿色的水面,可以望见对岸浅草方向成排的房子。因为高速公路6号线从头顶越过,所以总让人感到一种压抑感,可真一却很喜欢站在堤上向远处眺望。在住到石井家之前,真一从来没有在水边上住过,从护岸公园里远眺,对于真一来说完全是耳目一新的事情。
来到隅田川的右岸,登上堤岸,真一和诺基一起跑起来。迎着初秋的晨风,脸上感觉有点儿冷,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被风吹得扑啦扑啦地响,诺基背上的长毛也被风刮得飘了起来。河上传来挖泥船的马达声,诺基站住了,摇着尾巴汪汪地叫起来。如果正好有水上巴士经过的话,甲板上的乘客们有时会朝他们招招手,这可是诺基很乐意看到的事,它的尾巴会欢快地摇起来,以示回应。不过,现在挖泥船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散布在河面上,只是断断续续地飘来河泥的臭味儿,把诺基孤零零地丢在河岸上。
“喂,那可不是运客的船吆,诺基!”
真一一边抚摸着狗的头,一边笑着。诺基反过身来舔着真一的手。真一任狗的舌头舔着,感觉很舒服。
在堤上跑了一会儿,真一和诺基又下了台阶,返回到散步小道上。从娇柔地盛开着大波斯菊的花坛一侧穿过,就可以向公园的出口方向走了,这时前方传来急促的狗叫声。由于有植物的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大概是狗打架了吧,狗的叫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诺基也竖起了耳朵,看上去像是在说我要不要也参加的感觉。真一抓紧了诺基的项圈,为了防止它飞跑过去,边拽着它边向前走。
转过树丛,可以看见那条大声叫着的狗了。那是一条西伯利亚雪橇犬,这时正在公园小道的入口处大声地叫着。不管旁边的主人怎么拼命地拉,那条狗仍然表现出不顾一切的兴奋的样子。
狗的主人是一个年轻女子,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年龄大概和真一差不多,也许比真一还稍大一些。身材苗条,个子高高的,小腿很长,体力看上去也不错,不像是那种柔弱型的女子,眼下只见她用尽力气在拽那条狗,看上去也只是勉勉强强把那条西伯利亚雪橇犬拉住。
“锦武!怎么回事,别叫了!锦武!”
她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用脚后跟抵住地面,拴狗的皮带已经被抻到极限了。就这样,狗还是继续边叫边拽着她往前走。
锦武叫着要去的目标是公园的垃圾箱。是一种大型的带盖儿的平衡式垃圾箱。箱体上印着“燃烧垃圾专用”的字样,从盖子下面可以看到露出的半透明的垃圾袋。
“锦武,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狗的主人——这名女子,显出一脸困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儿。像要求助的样子,她不断地往四处张望着,视线正好与真一的视线碰到一起。于是,她对真一说道:“我家的狗不知道是怎么了。”
真一的确有点儿怕。他特别不愿意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何况还是个女孩子。今天的处境可是真一最不希望碰到的,他最怵的就是这类与人交往的事了。
“喂,锦武,你到底在叫喊些什么呀!”
尽管狗的主人在怯生生地制止它,狗还是越来越兴奋,前爪已经够到了垃圾箱,把垃圾箱的箱盖儿弄得忽悠忽悠直摇晃。
像受到锦武的感染似的,诺基也开始叫了起来。真一呵斥着它,拍着它的头想让它蹲下来。诺基还想叫,真一又一次拍着它的头和耳朵,让它蹲下。真一用双手抱着诺基的头把它往小道的另一头拉,没想到手里的皮带一下子就和灌木围成的栅栏绞在了一起。
锦武已经完全将身体压在了垃圾箱上,正在用鼻子向垃圾箱盖的缝隙处拱着,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
“锦武!这样可不行啊,快停下!”
狗的女主人声嘶力竭地叫着。近在咫尺,真一却没法走过去帮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尽管他不想搀和别人的事,可这也不能不管呀——
锦武像是受了刺激,叫声一下子停了,可诺基又开始叫了。真一回过头去制止诺基,就在这时,咕咚一下,锦武把垃圾箱弄翻了。
锦武和垃圾箱一起倒在了地上。就在这一刹那,皮带也从它主人的手里滑脱了。身体自由了的锦武又飞身进了横躺着的垃圾箱里。它从垃圾箱里刨出了那个半透明的垃圾袋,又用爪子和牙将袋子撕裂开来。破纸杯、第一食品公司的纸口袋,垃圾刺鼻的臭味儿扑面而来。
“哎呀,太臭了!”
随着皮带从手中挣脱,锦武的女主人也被摔倒在地上,这时才捂着鼻子大叫起来。
“什么东西这么臭啊!”她冲着真一喊道,“这狗就是因为这个臭味才这么不正常的吧?”
但是,真一没有答话,眼睛看着锦武。眼看着,锦武就把那个破碎的垃圾袋给拖出来了。
滚落在地上的是个茶色的纸袋。锦武咬着纸袋的一端,只见它下颚动了几下,袋子就破了。已经能从袋子的缝隙看见里面的东西了。异臭更强烈了。真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锦武更用力地咬扯着,从纸袋里被拖出来的东西不偏不倚地出现在真一的眼前。
是一只人的手。胳膊肘以下。指尖指向真一的方向。指着他,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锦武的主人,像是要把早晨的空气给撕裂一般号啕大哭起来。像木头一样呆立着的真一,条件反射似地用手捂起了耳朵。同样的事情,几乎在一年前真一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又出现了:哭声、血以及呆呆伫立的我。
真一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但是,视线始终没有从那只指向他的手,死人的手上离开。那只手的手指,就像花坛里盛开的大波斯菊的花瓣似的,被染成了淡紫色。
2
电话开始响起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站在放有烧碱的水槽前,两手都浸在水里,仔细地洗刷着做北豆腐用的木框子。他看了一眼豆腐店墙壁上的时钟,刚刚九点过一点儿。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呢。
“啊,大概又是杂货店打来的。”
油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来,朝义男笑了笑。
“差不多也该来电话了。”
义男脱掉橡胶手套,把它放在旁边的水龙头上,然后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这期间电话铃一直在响着。六声、七声、八声,在义男走到向着豆腐店这面的办公室的窗前时,电话响了十一声。
“不对,这可不是杂货店打来的。”义男回过头来说,“那位老兄可没那么大的耐性。”
听到义男的话,木田似乎说了句什么,可是全被换气扇的声音给淹没了,义男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大豆桶占据了狭窄办公室一半的空间,义男朝着大豆桶旁办公桌角落里放着的电话机走了过去。拿起听筒时他还在想,谁能让铃声响这么长时间,打电话的一定是真智子了,想着把听筒放到耳朵上。果然,听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喂、喂,是父亲吗?看电视了吗?”
连声问候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问。义男本能地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个十二英寸的小电视,不过,现在是关着的。
“没有看,电视里有什么呀?”义男回答说。
“打开电视看看,啊,可能已经换成别的新闻了。”
真智子的声音好像因为激动而变得又尖又嘶哑,听起来好像哭过了,义男想着。
“新闻里到底播什么了?”
虽然听不清,可还是能听出真智子的呜咽声。
“是不是哭啦,发生什么事了?”
“发现尸……尸体了。”
义男拿着听筒站在那说不出话来。豆腐店里,木田把网子从油炸锅里捞出来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时换气扇不知怎么停了,接着又转了起来,好像是为了不干扰电话似的。
“尸体?怎么回事?”
真智子还在哭着,电话里只能听到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义男的手僵硬地握着电话听筒,手上粘了烧碱的缘故,即使脱了手套,他也总是这样拿听筒。
“警察怎么说?”
“这……我还不知道。”真智子用颤抖的声音抽泣着回答,“我只是看到了电视,知道那是个女人的尸体。”
“是朝日新闻播送的吗?”
“是的。”
“在什么地方?”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川公园。”
义男一个劲儿的眨眼睛。那个大川公园,他是知道的。就在邻近的街区,离这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是个观赏樱花的好去处,就在去年,合作社的观赏樱花的聚会就是在那里办的。
“一大早就闹开了。”真智子压低了声音说,“采访记者来了一大群呢。”
真智子的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她一直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情绪会一下子陷入极度悲伤而哭泣,转瞬却又可以止住悲伤平静下来。不过,过一会儿又会陷入亢奋的情绪里了,这样下去可不好啊,义男心里想着。
“这么说的话,那……”
实在不愿说出尸体这两个字,义男支支吾吾地问道。
“你说是个女人,是年轻的女人吗?”
义男想问是不是和鞠子的年龄差不多,但他说不出口。
“好像是的。不过,听说是被肢……肢解的。”
“肢解?”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地反问道。因为豆腐店已恢复了平静,声音在水泥地面上回响。
“是啊,今天早上发现的,只有一只手。”
从屋里能看见,木田朝着办公室的门走了过来。一副担心的表情,眉毛都拧紧了。看来今天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没听见他出声,只见他的嘴巴动了动。
“是鞠子的事吗?”木田向义男询问。
义男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知道。只是听真智子乱说的。”
“我现在心里慌慌的。”电话那头真智子说着,听声音又开始激动起来了,“不管怎么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哇。”
“虽然不能肯定就是鞠子,可真让人担心呀。”
“怎么办啊?父亲……”
“我想,如果有消息,警察会来找我们的,还是等等看好不好?别想得太多了。”
一听这话,真智子就大声哭起来了。
“不是我想得太多了!”
义男闭上了眼睛。虽说是父女,义男今年七十二岁,真智子也已经四十四岁了。怎么说也是大人了——是该懂得害羞年纪的人了。可是,无论父亲怎样安慰女儿都没用,女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自己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之中。
“呜、呜,女儿不见了——已经有三个月了——怎么能让人不往坏处想呢。”
“明白,我明白。”
“您怎么能明白呢,父亲也从没有过女儿失踪的经验呀。”
真智子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声音很嘶哑,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可以感觉到她肯定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碰上女儿陷入这种情绪时,做父亲的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不过,现在的真智子真是太不幸了,义男深深地了解她的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你有没有向警察打听打听啊?”他试探着问,“如果是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话,负责调查的应该是分管这一片儿的警察吧。咱们一起去一趟,要不,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好不好?”
“……呜,”真智子小声答应着,“要是找坂木先生,我先打个电话试试吧。今天早上的事他也许已经知道了吧。”
“如果找到他,啊……问问他,关于去确认的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仔细问一问。那,我呆一会儿就去父亲那吧,店里工作不要紧吧?”
“有木田孝夫呢。”
“啊,是啊,是啊。”真智子的声音像是被喉咙卡住了,“我在说些什么呀。”
“先沉住气。不过,你通知古川茂了吗?”
真智子沉默不语。义男也没出声。
停了一下,真智子说道:“那个人,就算了吧。”
“不好吧,正经是父亲呀!”
“他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给他公司打个电话问问看。”
真智子固执地说道:“知道了也不一定会来,我自己能行,父亲如果不能来,我自己一个人去。”
义男朝横放在电话机旁边的旧电话簿瞥了一眼,电话薄厚厚的,义男总觉得使用起来很麻烦。那里边应该有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吧——义男正想着,只听真智子在电话里厉声说道:
“您可不许给古川茂打电话呀。”
义男叹了口气:“知道啦。”
电话只沉默了片刻,正准备挂断时,又听到真智子颤抖的声音。
“喂,父亲。”
“怎么啦?”
“看起来是鞠子,肯定是。”
义男把涌上心头的悲痛硬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道:“先不要这么早就下结论,等了解了解再说吧。”
“是鞠子,一定是了。是鞠子可怎么办啊。”
“真智子……”
“我知道,我是母亲呀。那就是鞠子……”
“不管怎么说,先跟坂木先生打听打听,到警察署去一趟,准备准备。”
完全像回到少女时代一样。“好吧。”真智子答着,挂断了电话。义男叹息着也放下了听筒。
“老板。”木田向义男打着招呼,“是鞠子的事吧?”
义男摇了摇头,没出声,垂着两手站在那发呆。木田把搭在头上的毛巾拿在手里,用两手绞着,做出一副等待的样子。
“墨田区,大川公园,知道吗?”
木田做出反应:“知道、知道。就是去赏过樱花的地方。”
“今天早上,那里发现了女性的被肢解了的部分尸体,电视节目里都播出了,那有可能就是鞠子啊。”
“啊!”木田毫无意识似地嘴里嘟囔着。他用毛巾擦着脸,不自觉地又“啊”了一声。
“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呐,哎,真智子太难过了。”
“没办法呀,自己的女儿嘛……”
木田说着,想到对于这种事情义男其实心里也很清楚,就低下了头。
“老板,您也不好过呀。”
义男朝电视机看了一眼,心想看看还有没有新闻。不过,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和真智子一起担心也没有用,不如到警察署去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线索。
“啊,鞠子失踪算起来已经三个来月了。”抬头看见办公室墙壁上贴着的豆腐合作社的日历,木田小声说了一句。
“到今天正好九十七天。”义男答道。
木田的脸像是被毛巾抹脏了似的。“老板,您记着日子哪?”
“嗯。”
豆腐店楼上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和办公室的一样的日历。自从惟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就每天在日历上用斜线做记号,每过一天就划一道斜线。
“鞠子,要是能回来该多好啊。”木田说道,急忙又改口道:“一定要回来呀。”
义男能看见木田的脸,知道他是想说点儿宽慰的话却又没说出来。
“把手头的活收拾收拾吧,锅炉停了吗?”
那是九十七天前,6月7日夜里的事情。古川鞠子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地铁JR山手线的有乐町站前用公用电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半。在繁华的银座街上,这个时候也还是人来人往的,车站里也是灯火通明的,更别说这天还是星期五了。电话是打给母亲真智子的,鞠子周围很嘈杂,好几次都要反复说几遍真智子才听得清楚。
鞠子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应该,对不起。现在,我在有乐町,我马上就回家。”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是和公司的同事在一起吗?”
“今天……”鞠子说,声音不太清晰,像是有点儿喝醉了。
“小心点儿!”
“是,我知道了。回家后我想泡个澡,再吃点儿茶泡饭。拜托了,妈妈。”
说着,鞠子挂断了电话。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用十元硬币打的电话吧,她挂断电话前真智子正好听到“嘟”的一声提示音。
接完电话,真智子就去为女儿准备洗澡水,又把女儿要吃的茶泡饭热上。这饭有什么营养啊——心里想着,又走回客厅接着看电视。夜间新闻节目正在播送低利率时代储蓄良策的专集。
古川家离地铁JR中央总武线的东中野站步行大约五分钟就能走到了。从车站到家门口的道路是沿着地铁线的一段路,夜里来往的行人很少。真智子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担心着深夜里一个人回家的女儿。起初,她并没有特别在意时钟。鞠子四月份刚刚参加工作,但她很快就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下班后经常和同事一起聚会,如果是周末,那就更是很少能按时回家了。真智子对于女儿的这种变化也很快就习以为常了。人们不是把星期五称作是绚丽的星期五吗。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算上换车时间,一般也就需要四十分钟左右。如果考虑到深夜车少,再把走路的时间也算进去的话,顶多一小时鞠子也该到家了。真智子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一边等着女儿。从十一点半等到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都过了,门铃也没响,真智子想鞠子是不是换车时没赶上那班车呀。
看了一眼时钟,十二点四十分。真智子的视线又转到电视上。
再看时钟时,十二点五十二分了。真智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确认门前的灯是开着的。她又返回客厅,这回她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真智子每天差不多要抽十支投手牌的轻型香烟。
抬头看着时钟,这回她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一直盯着时钟看着。从十二点五十五分开始盯着秒针转了整整一周。
这可是第一次这么晚呀,真智子心里想着。
她再回过头去看电视,可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到电视画面上。夜间新闻节目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净是些夸张的无聊节目。
就在今天早上,鞠子还边吃早饭边看着报纸说,今天夜里的电影节目很不错呢。可现在怎么找不到呀。真智子觉得让自己两三点钟爬起来太困难了,不如就守着电视机打发时间吧。现在才想起鞠子说过,家里已经没有新的录像带了。只有几盘反复看过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的带子,我去买几盘回来——
这个孩子,是不是去买录像带了,真智子想。回家的半路正好有个便利店,她是不是去那儿耽搁了,肯定是的。
想着想着,时钟的指针已经过了一点。时针指向一点十分、一点二十分。就算是去便利店,也用不着这么长时间吧?
真智子打开了大门,走到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街灯泛着青白色的光,一个人影也没有。转回身,透过窗户上的纱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发出的光一闪一闪的。墙上时钟也能看见,已经将近一点半了。
明亮的家。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儿还没有回家。
“鞠子!”真智子不觉叫出声来。从此,开始了漫漫长夜。
从接了真智子的电话过后,过了一小时,义男刚走进豆腐店旁边的平房式的冷藏库里,就听见停车场的空地上有汽车的声音。他从开着的门探出头去看时,只见一辆白色的花冠牌轿车停在了那里。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身体正好转向这面,认出了义男,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又增加了许多皱纹。
“早上好。”
义男也向他打着招呼。这个时候,胸口就像被在船上钓鱼时用的小铅坠重重的压住了似的,压得喘不过气来。
其实,自从鞠子失踪的那天夜里以来,他的心头就一直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就一直沉在他的心底,只要稍微动一动都会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即使不去触动它,也能透过黑暗的水面看到它的存在,要把它搬开实在太重了……义男觉得在这个还没有任何变化的水面之下或许还隐藏着什么更悲惨的事情,如果把这块石头搬开,隐藏着的什么就会随着浮现出来,这才是自己不得不面对的。这就是无奈地等待失踪的家人归来的家庭过的日子。
因为两小时前真智子的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义男心里还没有平静下来,现在又看见了坂木,心里受到的震动,就像是平静水面被激起了的波纹。
“坂木是不是也认为在大川公园里发现的是鞠子吧”义男心里想着。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特意跑来呢。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署生活安全科的刑警。因为头发有些稀疏,看上去有些显老,其实刚四十五岁。从义男看来,就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体型,义男曾不止一次错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九十七天前,6月7日的夜里直到6月8日的早晨鞠子也没回家的时候,真智子就给义男打了电话。在这之前她已经和鞠子的所有亲友通过电话,知道谁都没有和她在一起。
义男建议马上找警察谈谈。鞠子是个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她是在从小就特别受到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周围全是大人,都宠着她。因此,那时周围的人就感觉到她长大后会很任性。
正因为如此,鞠子无论对待父母、祖父、亲戚都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大家都得顺着她,她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的行动都不会按时间表进行,要么迟到,要么取消预定的事情。不过,她逐渐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这种时候,她必定、毫无例外地以她神经质似的及时和适当的方法通知对方。和别人约会迟到的时候,即便只迟到十分钟,她也会先通知对方。“如果我不能按时到达,就是违约,为我担心的人太多了”鞠子就是这么认为的。还不仅如此,她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儿在周末约会、和女朋友们一起出去吃饭、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只要时间晚了,总会特意给在家里的母亲打个电话。
鞠子不打招呼就不回家实在是太奇怪了。不,是太不正常了。是不是在车站给真智子打过电话以后,刚说了再见的男朋友又折回来了?也许他会说今天晚上就是想和她在一起,正好鞠子也有心想和他在一起的话——肯定是这样的,不过,还不能肯定是和他一起到饭店去——改变了今晚预定的日程,知道回家要迟了,这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告诉真智子啊。这样才是鞠子。才是鞠子这样的女儿呐。她可不是那种青春期的反抗心里很重,什么也不说就从家里跑出去的那种女孩子。和母亲吵了架住到朋友家去,即便只住一夜,也还是会给家里打电话的。应该不会是在商业街上闲逛吧,即使是也还是该报告一声的,这才是鞠子呢。
不过,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古川茂离开了家,古川家事实上只剩下母女两人。生活上倒没什么困难,不过从那时起,真智子每天的生活重心就逐渐转移到女儿鞠子身上,她整天围着女儿转。这种过分的关心虽然有时也真让人烦,可因为这样就打破了以往的习惯,甚至到了不顾母亲担心的程度,这可不像是鞠子。
想到这些,义男才叫真智子马上去警察署的。警察也大致问了些是否的确没有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吗?鞠子是不是个守时的孩子?真智子也拼命向警察说明,鞠子是不可能不打招呼就在外过夜的人。义男把店里的事交代给了木田,自己也跑到东中野警察署去了。
义男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接待室里,他低着头和两眼红红的真智子面对面地坐着,看表情就好像这事情全部都是他的责任似的。
从坂木达夫手里接过他的名片的时候,义男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么寒酸的环境里,居然还有个像街道办事处的接待处似的生活安全科,这么一个专门接待报案的轻松部门。二十岁的女孩,夜里,就在东京的市区里,突然消失了。该回家的时候没回家。接待这些来报案的亲属等等,这就叫生活安全科吧?他们能顶什么用呀?
坂木达夫倒是不慌不忙,他先把自己本科的搜索失踪人员的手续作了说明,然后才开始询问:“鞠子应该不是离家出走吧?谁见过先打电话说马上就回来,然后离家出走这样的傻事。她是想回家却没有回家呀。”
“发生什么事情了吧?”这话刚要出口,义男又把它咽了回去。真智子把脸整个埋在手绢儿里。
“你们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坂木说。听说话,这人够迟钝的,义男心想。看着他眨巴眨巴圆溜溜的小眼睛说起话来的样子也让人讨厌。就没有个有能力点儿的刑警吗?
“不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呀,如果过早地嚷嚷出去,您女儿回来了会很不好意思的,您说呢?”
“可是,鞠子可从没有过这种事呀!”
“所有的人都打听过了吗?亲戚朋友那里?”
“是的……”
义男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般说来,店老板一般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话多的,一种是话少的。前者一般是超市啦、电器商店啦、零售和修理店这类店铺的店老板居多。而后者,就是像义男这样的,加工和零售合二为一的店老板居多。
坂木刑警看了看哭着的真智子,又看了看义男紧张得发僵的脸孔,把椅子稍微往前挪了挪,坐直了身子继续说下去。
“但是,年轻的女孩子突然失踪,这种事情确实很严重。出事的可能性是有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偶尔也有因为孩子离家出走而进行大规模搜索的事。不过我想,现在,在这个阶段就开始这种搜索恐怕还为时过早。作为母亲、祖父——可以称呼您祖父吧?”
“是。”义男答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刑警的话说得很明白,是这个理,不过……
“担心是肯定的,可是别总往坏的方面想,还是先等等看好不好?”刑警冲着义男说道,“还有,鞠子的父亲,古川茂,现在是不是和她母亲分居了?”
“是的,他现在住在杉並区。”
“女儿嘛,鞠子会不会在他那里?”
“不会。”真智子立即作出反应,不高兴地说,“绝对没在他那里。”
坂木没挪地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劝说道:“不能这么绝对吧?也许是给您打过电话以后,在有乐町的街上偶然遇到了父亲,一聊就聊到深夜了,想想干脆到父亲那儿住一晚上吧,会不会呢?或者,会不会考虑到时间太晚了,打电话会吵母亲,所以才没通知您。”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有这种事的。”
“您先生在哪儿工作?什么单位?”
“在丸内。”
“啊,在有乐町见面的话……”
“说起来,是有过这样的事。”真智子开始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道,“和父亲一起吃过饭再回来的事是有的。孩子就是孩子,她对于我们夫妇间的事也很担心。即便如此,这孩子和父亲一起吃东西、散步,再晚也没有到他父亲那里过过夜呀。都是她父亲送她回来。”
“但是……”
“古川茂现在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会留女儿在他那儿住的。我去过他那儿,也没让我进屋。”
按坂木的推测可有点儿太离谱了。他只往那方面(他们家的事还挺复杂的)想,这样的话,只考虑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大,这可不对头。义男想到这,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那是她们夫妻的问题,这和鞠子没回家的事根本没关系。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父母要离婚就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到现在为止所谈的,简直就是胡扯。”
一下子说出了这么凶巴巴的话,义男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下坂木的心情也被搅乱了。
坂木的内心的活动从表面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副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到问题所在的样子,似乎是在考虑,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转移一下话题了。
“首先……”坂木刑警轻轻咳嗽了一下,睁大了眼睛说,“今天一天,先看看情况,再和能想到的地方都联系联系看。我这方面也尽力打听。好不好?您女儿好端端地回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不是吗?”
从那时起,和坂木刑警联系时,他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的。一星期、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鞠子仍然没有回来,东中野警察署也考虑到案子的严重性而开始了调查,在东京都内的派出所都贴出了鞠子的照片和说明失踪时穿的服装的寻人布告,可他的态度仍然没变。
“还没闹清楚是不是恶性案件呢,不能就这么认定吧。警察会尽力去查。不一定非往坏的方面去想啊”他总这么说。如果说他从来就没把这事往坏处想的话,如今似乎突然相信了似的。
说起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就像是在审视着义男和真智子的内心,尽可能地努力着,要把压在他们心上的石头搬掉似的,可今天早上却完全不一样了。
“一起来是要宣布什么吧?”
义男一边招呼两人往店里的客厅走,一边说着。紧张的声音自己都听得出来。
“正好不是我当班。”
坂木的声音和往常一样,沉稳地说着。和无力的耷拉着肩膀的疲惫不堪的真智子形成鲜明的对照。坂木把头转向真智子:
“我看古川夫人的情绪很激动,我想还是请您陪她一起去的好。所以就和她来了。一会儿,我们从这里直接去墨东警察署吧,依我看,现在时间还早。”
坂木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着。
真智子走进客厅的时候,义男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只见她那哭肿了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
“哎,就按坂木先生说的办吧,不是还不能确定就是鞠子吗?”
真智子点了点头。
“我去沏茶。”真智子说着,进了厨房。义男等她把客厅和厨房间的玻璃门关上了之后,转身向坂木问道:“你认为真的是鞠子吗?”
坂木看着义男的脸,面对面地看着。从他的视线里一点儿刚强的感觉也看不到。这就是男性的特征,总是这样的。表面上看似坚强,其实内心是很软弱的。这时的义男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能知道家人能否平安的人。
“现在还不能马上肯定。”坂木回答。看到坂木找烟灰缸的眼神,义男拿出了烟具托盘,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他还没有摸过烟呢,这也许是今天抽的最后一支,他在想。这会儿,在等着真智子端茶的时候,他很狠地抽了几口。
“古川夫人好像认定是鞠子呢。”
“她精神不太正常。”义男小声说,“不过,她的第六感倒挺准的。她好像就是在鞠子失踪的那个时候得的病。”
“到今天已经九十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坂木先生也数着日期哪?”
坂木点了点头,嘴里吐出一个大烟圈,又轻轻地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已经跟墨东警察署联系过了,到现在为止,除了最开始发现的右手之外,没再有其他新的发现。那边正在进行大搜索呢。看来要翻遍整个公园呢。”
“我们一点儿都不了解详情……”
义男想说,就像看推理电视连续剧那样,也不能只看到肢解的尸体就胡乱发表意见吧。
“肢……肢解的,那样的话,不会都扔在一个地方吧?既然是肢解……肯定是分着扔吧?”
“就是啊。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大川公园那么大,垃圾箱又那么多。”
“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是装在纸口袋里扔的。一个茶色的纸口袋。像是超市用的那种。”
真智子端着盛着咖啡杯的托盘,从厨房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止住了哭泣的样子。
“没找到日本茶。”
真智子一边递给坂木咖啡,一边说。“放在哪儿啦?”
“啊,我现在只喝绞骨蓝茶,所以……”
说起绞骨蓝茶,义男想起来,当时,还是鞠子从杂志上看到说是对高血压很有效的茶之后给买回来的。
“姥爷!您是不是有血压超过200的时候?那可不是人的血压呀!是长颈鹿哇!”
一边笑着,同时也露出担心的样子。
“吃咸的东西可不行呀。吃豆腐的时候也得注意,不能放酱油,要放醋汁。知道吗?”
突然间,义男感到胸中像锥刺般的疼痛。不禁用手在胸口按了按。还好,真智子只注意自己事,没有看见他的表情。义男赶紧端起咖啡来喝。
但是,坂木却注意到了。他把视线转到咖啡上,把杯子端了起来。
那只右手,如果真是鞠子的怎么办?到底是不是呢?义男和真智子一样,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嘀咕着。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只有一只右手,看见了就能明白。是不是鞠子,一看准能明白。但是这可是需要勇气、需要坚强的事啊。
“好像来客人了。”坂木说道。
店门前,只见一位身穿黄色开领短袖衬衫的年轻妇女正走进门来。她对着义男笑了笑。
“大叔,来块儿豆腐。”
“好的。”义男站起身,走进店里。
“一块南豆腐,一块北豆腐。”
她是一位住在附近公寓里的主妇。每天下午至傍晚在一家牙科诊所做接待员,从这里到那家小诊所,骑自行车大约十分钟左右。半个月前,义男因为牙龈炎去要过药。“啊,这不是豆腐店的老板吗?”她曾这样打过招呼,所以认得。
“今天做油炸豆腐了吗?”
“真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在夏季是不做油炸豆腐的。只有到了秋天,天气刚转凉的时候才开始卖。
“差不多该做了吧,夜里都觉得有点儿冷了。和大叔店里的油炸豆腐相比超市的可就差远了。”
“谢谢啦。”
义男把豆腐装进盒子里,再放进塑料袋,收了零钱。正目送着客人离去时,这位妇女突然停住脚步,说道:“大叔,您看上去怎么没有精神,有什么不舒服吗?”
声音很大,客厅里的两人也都听见了。义男朝她笑了笑。
“上年纪啦。”
“可别这么说,您还没老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出去。义男又道了声谢之后,在旁边的小洗脸池洗了洗手,还特意往脸上撩了撩水。
一返回客厅,就看见真智子还在哭。
“父亲,我还是有预感呀。”
义男没说话。坐在那,把剩下的咖啡喝了。
“木田去哪儿了?”坂木问道。
“送货去了。十二点之前就能回来。”
“那等他回来我们就走吧。”坂木转向真智子轻轻地说。
“从各方面来的消息看,到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到底能不能确认也不知道。请先别那么想不开。”
真智子默默地拿过放在旁边的手提包,打开包盖。
“坂木先生,我想拿上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大概会有用吧?”
义男看见她从书包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装在半透明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自从鞠子失踪后,东中野的鞠子的房间就一直保持着原样。谁也没有让真智子这样做,坂木也没这样说过。
“我想,既然有当然好了。”坂木急忙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还没完全搞清楚,现在还只发现了右手,还不知道能不能检测出指纹呢。”
义男看着真智子小心地把梳子放好,说道:“真智子,去帮我买包香烟好吗?我的烟都抽完了。我现在得看着店铺走不开。”
“啊,好的。”真智子站起身。
“香烟店在右边吧?”
“出门往右,就在邮局的旁边。”
义男在看着真智子走出门去。她没看见,这时坂木正转过头去,发现茶柜上就放着一条香烟。
“趁着真智子不在,我们能说说。”义男说,“您今天和真智子一起来是怎么考虑的?”
坂木先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喝了,然后盯着义男慢吞吞地说:“香烟店远吗?”
“很近。不过,我知道那个店今天休息。再找另一家的话,怎么也得十分钟才能回来。”
义男正是这样想,才让真智子去的。
“坂木先生,您是不是比电视台还早得到消息吧?请您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川公园的……那个,发现的手……有什么特征吗?”
坂木用手托着腮,目光朝下看着。他不想看到义男脸上担忧的表情,低头在搓着手。
“还不太清楚。不过,是年轻女子的手,这一点是肯定的。所以,有可能是鞠子呀。”
“是吗?坂木先生也这么想吗?”
“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谈话没有再继续。坂木沉默不语。义男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新的情况似的,心里这么想着,却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
又有客人来了。是两个人一起来的。正当义男接待他们时,木田回来了。车停在有马商店的空场上,就在坂木的车旁边。真智子也回来了。不仅拿着香烟,还提着从超市买东西的口袋。
“买了这么多。”
“正好看见有巨峰葡萄。”真智子边说边打开袋子。
“鞠子就喜欢吃这个。”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含着泪笑了笑。
或许真智子真的碰上什么厄运了吧,义男心想。
到墨东警察署的路很长,车里的三个人几乎什么话也没说。真智子一直看着窗外,呼吸的声音很轻,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两手静静地放在膝上,只有手指随着她的思考时不时地微微颤动。
墨东警察署是一座五层建筑,看上去建成还不到一年的样子。建筑的地下好像建有地下停车场,坂木在署前的外部停车场上停车时,楼下接连有两辆警车开了出去。
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的话,这两辆车都是开往大川公园方向的。
从车上下来,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好像迈不开步的样子。身穿制服,手里像是握着一把木刀似的负责警备的警官,在入口的楼梯附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一行。这时,义男看见值班警官的身旁,就在楼梯的另一侧,有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团着身子坐在那儿。像是在保护自己似的,两手抱着头。
从大川公园到墨东警察署,塚田真一是和锦武的女主人一起被警车拉到这里来的。挤在车的后座上,肩挨着肩一动也别想动,一路上那位女孩子就一直在哭泣,真一则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看到两个人被警车拉走,人群中议论纷纷的,“怎么回事?还是个学生呢,干什么啦?”真一的耳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看到从垃圾箱的纸袋里滚出来的人的手之后,真一站在那儿一动也没动,只见那位女孩子在旁边拼命地哭喊,他根本帮不上忙。结果,最初报警的是因为被女孩子的哭喊声惊动了的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妇。大概是警车的警笛声,一下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那么多的人,乱哄哄地围着看热闹。在警察到达之前,这伙充满好奇心的人,远远的朝着那个垃圾箱的方向张望。之后,不仅在现场取证,还要带真一他们去警察署的时候,真一要求先把诺基和锦武交给什么人代管,并把它们分别送回家。
“告诉我你的地址,你的家是在附近吗?”
最后,由一名警官负责,分别向真一和女孩子询问了住址和联系人。真一除了回答警官的询问外,别人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始终没有出声。有一名警官在经过他身边时对冲他点头的真一小声说:“吓了一跳吧,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喂,是男子汉吧?还得更镇定、更坚强才行啊。在女朋友面前还不表现得好点儿。”
这个人在说这话的同时还在真一的肩膀上拍了拍,说完就走了。真一想说那可不是我的女朋友,凭什么这么说,吓了我一跳,连情况都没搞清楚,瞎说什么呀。他想解释,可惜没人听他的,只好默不做声。一个人不觉得脸上发热,身上发冷,两腿直发颤。
一同乘坐警车的刑警,穿着一身有卫生球味儿的制服,脸刮得铁青。车里也没有更多的新消息。刑警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可真一没听清。耳朵里听到的,全是那位女孩子在看见垃圾袋里的东西时发出的哭声。那哭声就像自己挨了一刀似的。几次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垃圾袋里滚出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笔直地指着真一。像点名似地指着。就是你,真一。你又回来了。虽然让你逃了一次,可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这回可逮住你了。
那是一只死神的手,真一想着。
在墨东警察署,真一和那女孩子一起上了一层楼,被带到一间像是会议室的房间。一会儿工夫,只见几名身穿便装的刑警走进走出的,有人朝真一他们这边瞅了一眼,一边对他们说,还请稍等一会儿,一边又忙碌着。这时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端着盛着咖啡的纸杯走了过来。
大概是年轻女警官的优雅风度使人感到安心,那女子的脸色好了起来,眼睛还是红红的。
“啊,对不起,能给我找些面巾纸吗?”
真是的,鼻涕眼泪的,连个手绢也没有。女警官立即点了点头,不知从哪儿找来一盒新的面巾纸。
“还需要什么吗?想去洗手间吗?”
“不用了,谢谢。”
那女子朝女警官笑笑。女警官也朝她笑了笑,然后把视线转向真一,问道:
“你怎么样?心情很不好吧?”
真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女警官没说什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闭着嘴出了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能听到屋外的人声,但此时屋里只剩下真一和那女子两个人。这时,那女子开口说道:
“怎么回事,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呀!”
真一低着头,没有看她的脸。她把座椅往前挪了挪,凑近了真一,小声说道:
“今天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你会想到要碰上这种事吗?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嗯。”真一点了点头。女孩子可爱的声音这时候变得很苦涩。真一心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大呀。
真一用手擦了擦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因为是别人的事,对于她来说是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虽然被吓着了,但还是会恢复到自己原来的状态的。她和我不一样。
“还没介绍我自己呢,我叫水野久美。”她一边说一边看着真一,“你还是个高中生吧?”
真一又是没出声地点了点头。久美的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
“不行呀……不要紧吧?看你的脸色很不好呀。”
“不要紧。”
“吓了一跳是不是?我就像做梦似的。”久美的声音像唱戏似地说。
她说着伸了伸舌头:“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啊!”
正说到这儿,真一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向房间的门口走去。
久美吃了一惊,挺直了身子问道:“怎么啦?你到哪儿去?随便回去可不行呀!”
她的话还没说完,真一已经走到走廊里,刚好撞上正要进屋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刑警。把对方吓了一跳,赶忙闪开身。
“怎么了?去哪儿啊?”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真一简短地回答。
“外面风大,不要紧吗?”
真一嘴上一边说着没关系,一边没停步地向楼梯方向走。大个子刑警急忙一把抓住了真一的手。
“等等。”
“马上就回来,拜托了。”
这时,另一个刑警从走廊的对面走过来。没系领带,穿着拖鞋,挺着个肚子,给人衣冠不整的感觉。
“喂……”
那位走近的刑警像是有什么事。
“我不走远。”真一说了一句,小跑着下楼去。在拐角处,大个子刑警还要追上来,被没系领带的刑警给叫住了,可还是用眼角看着他。
出了自动门,来到外边。阳光直晃眼。走下楼前的水泥台阶,真一在最后一层台阶的一头坐了下来,用手遮住眼睛。真一觉得,在出入口值班的警官朝他走来,因为他坐在那儿没动,警官看到他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真一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头脑里再生出来的所有画面和音响之中,任由这些东西来折磨自己。只要想起来的,一经出现就没完没了,想中途打断都不行。这样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五分钟、十分钟,就这样,自己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抱着。待记忆的狂风刮过去之后,身体才能慢慢地放松,他知道自己没有哭。尽管受到强烈的震撼,可他并不流泪。他的泪早就流干了。
如果稍稍留意一下,这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警察署前的四条车道的大路上,各种车辆来来往往。紧靠右手的便道上有一个公共汽车站,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在那儿,正在看着一份完全打开的报纸。报纸的边角被风吹得扑拉扑拉的,他脚边的树叶也被风吹得直打转。
世间万物一切都没变,阳光还是金色的,空气还是那么清新,这就是和平。真一摇了摇头,用两手搓了搓脸。
这时,警察署前的拐弯处,一辆车开了过来。是一辆白色的卡罗拉牌汽车,在楼前向右一拐,停在了外部停车场上。车门打开,里面的人走了下来。
有三个人。一位是穿着制服的中年男子,一位是穿着灰色衬衫和灰色方格花纹上衣的年长的男人,两人都是矮胖矮胖的,走路的样子也很像。大概是父子吧。
另外还有一人,是一位女性。也是中年,年纪和石井夫人差不多。不,也许是和真一的母亲年龄相当。
一位模样奇怪的女人。像喝醉了似的,边走边左摇右晃。穿着灰色衬衫年长的男人看不过去,过去拉住她的手一起走。中年女子随着老人的步伐走着,并且脸上带着笑容。那个笑容看上去似乎很茫然。
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啊,真一想着。到警察署来的肯定是有明确目的的,不会是被害人的亲属吧?要么就是罪犯一方的什么人吧。
看着看着,走了过来的这三个人中的老人的视线与真一的视线正好碰到一起。真一看见,这位老人的脸色就像他穿的灰色衬衫一样,暗淡无光。谢了顶的额头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人也看到了真一。疑惑的目光中,能让人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同情或是担心交织在一起的东西。这也许只是真一的猜想。老人的视线从真一的脸上移开了,转向墨东警察署的入口方向。在前面走着的穿制服的男子正在和值班的警官说着话。那声音断断续续地被风传到真一的耳朵里。
“她女儿的事情……”
真一挺身站了起来。把头前后活动了一下,抬头看着在自动门前站着的三个人和值班警官的侧影。
这几个人,大概是来打听那只手是不是自己女儿的吧——像是被霜打了似的,这种想法一下子占据了真一的头脑,他好像猛然醒了过来。这些人肯定是想打听那只手的主人的消息才来这里的。
接下来,一定会有几拨儿这样的家庭来墨东警察署打听情况。大都会像刚才的几个人那样,心情沉重地在警察署里等待,祈祷着不要得到最不愿听到的消息。真一再一次想到了那只笔直地指向他的手。那只手到底是谁的手,对于那些想要知道答案而到这里来的人们,真一就如同是死神。因为他们得到的是最不愿听到和最不愿相信的事实,他们的女儿死了。
穿制服的男子在跟值班警官打招呼之后,走进了警察署。老人和几乎被他拖着走的女人紧跟在后面。三个人的身影马上就要在真一眼前消失的时候,老人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回头朝真一看了一眼。只是瞬间的一瞥,马上就走进前面的门里去了,可他那探询的眼神却留在了真一的心里。
这时候,回头看真一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在想——这个小伙子,看上去很孩子气的脸,好像正是我担心的那个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人。不过,真一真正从老人口中听到这话,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此时,警察署的门口就剩下真一和值班警官了。真一感觉有点儿冷了,进去吧——这样想着,正准备站起来,只听背后有人喊道:
“是塚田真一吗?”
回过头,看见刚才那位没系领带的刑警站在那儿。
“是……是我。”
听到真一的回答,刑警从水泥楼梯走下来,坐在真一身边。真一也坐直了身子。
没系领带的刑警头上散发着发蜡的气味。他不慌不忙地一边冲真一点着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可是风太大了,手里的简易打火机的火一下子就被吹灭了。他用一只手掌遮住打火机,好不容易点燃了香烟。低沉的声音和着烟气一起吐了出来,他说道:
“塚田君,你就是佐和市的教师一家被杀害案件中的塚田吧?”
刑警好像在和香烟恶战,完全把真一丢在了一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真一说不出话来。刑警一边吸着烟一边歪着头看着真一。
“我是警厅的武上。在办佐和市案子的时候,有一名犯人逃走了,我还去市内有关人员的住宅搜查过。所以,记得你的名字。”
“……是吗?”真一终于出了一声。这么说那个犯人在市内被抓住了,真一想。
这个武上刑警紧接着又说:“你的父亲、母亲和妹妹真可怜呀。”
听着这样的话,真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是说的确如此呢,还是说感谢他的关心呢?像他这样,用可怜这样的词来形容那个案子的人还真没有过,他是头一个。到底怎么回答他才好呢?他既是同情者,又是警官,还是曾努力逮捕犯人的有功之臣。
正当真一搜肠刮肚地思索的时候,武上刑警性急地扔掉了烟头,用皮鞋把烟头在地上踩灭,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本想安慰安慰你,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不。”
“平常,我几乎没有和受害人或受害人家属说话的机会,能和你说几句真的很高兴。”
“你现在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真一点点头。
“是住在亲戚家吗?”
“父亲的朋友家。从小就认识的,也是中学的老师。”
“是吗?”刑警在冷风中眯起了眼睛。
“那,你是做他们的养子了?”
“嗯,还没办正式手续。所以名字还叫塚田。”
好像明白了似的,武上点了点头。
真是不大会说话的人,谈话一直就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很不自然,可始终没有结束。
真一问道:“武上先生,您是因为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案子到这儿来的吧?”
“嗯。”
“是个恶性案子吧?”
“还不清楚呢。”武上摇着头说,“只发现了一只手,还不能断定是不是杀人。也有可能是被肢解的或是被遗弃的尸体。”
武上一边说着,不禁笑了起来。“不会是这么回事吧。臭得很呐,应该是杀人吧,嗯。”
“恶心。”真一说道,“太恶心了。”
武上看了看真一。“是你发现的吗?听说是一个像塚田这样的高中生发现的,怎么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啊,你这人。”
“咳,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人好像总被一些奇怪的事包围着似的。”
武上在真一背上咚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呢!”
真一也不愿这么想。可是,那个死神的手指的影子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现在的家,你觉得怎么样?”
“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还有别的孩子吗?”
真一摇摇头。“只有我一个。啊,对了,还有一条狗。”
“狗?有狗也不错呀!”武上说着,把两手往膝盖上一按,站起身说,“怎么样?现在心情好多了吧?”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
“好啦,还得辛苦你,去做笔录吧。完事之后赶快回家,还能赶上学校的下午课吧。”
平常,真一缺课——不告诉石井夫妇就旷课的时候也不少,今天不去也不要紧,也没有心情去上课,不过他没说什么。武上在前,真一在后面跟着他,往警察署的大楼里走。在自动门前,又有一辆车子开过来的声音,真一回过头去。
这次,来的是一辆出租汽车。从后座上下来两个人,像是母女。两人就像被针扎了似地从车里弹了出来,脸部一副紧张、僵硬的表情。
看着她们,真一说道:
“也许是为辨认那只手来的吧?”
“不知道。”
“刚才的那些人,给人感觉也是来辨认的,不是吗?”
真一眼前忽然又浮现出曾与他视线交织在一起的,那位穿灰色衬衫的老人的脸。
“女孩子被卷进去的案子,多半是恶性案子呐。”武上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说道:
“要是在十年前,即使发现身份不明的遗体,有人失踪的家庭也不会这么敏感。不过,现在可完全变得不一样了。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更有知识了吧。特别是最近,大坂那边接连发生女性被肢解的杀人案件。”
真一随着武上走上大楼里的通往刚才那间会议室的楼梯,就在快要赶上那个看上去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的时候,武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向真一问道:
“请问,你家的那个案子公审了吗?应该开始了吧?”
第一次公审是在案子发生的半年之后,今年的三月进行的。真一没有到庭,连旁听也没去。前不久,听说似乎必须得出庭,真一为此很烦恼,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具体的进展情况,真一一本正经地答道:
“负责案子的检察官曾说过,尽量不要我到庭。”
“那么,你是不是不想去啊?”
“在证人席上接受各种询问,想想那种情景也觉得很不舒服。”
“是呀。”
“还是……不去的好。”
“的确如此啊。”
“无论是谁,即使什么都不问,各种情景总能反反复复想起来,都是相同的。”
武上刑警目光朝下看着自己的胖肚子。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现在的谈话怎么会进入这么艰难的话题,问题好像都出在他的肚子上似的。
“对不起,我净说些没用的话。”真一说。
武上把他那粗大的手挥了挥。“我也是,嘴笨得很。”
看着武上的这张刚强的但有点儿不端正的大脸庞,如果换个场合,真一也许真想向他诉诉苦。
“怎么说呢,我家的那个案子,从第一次公审之后就没再开庭,我想暂时还不会开庭吧。”
“为什么呀?”
“在是不是将三人一起公审的问题上还有争议,那边还希望做精神鉴定,现在正在做着呢,所以不会很快。”
武上睁大了眼。“你是说三人一起?”
“是啊,三人一起。”
“真可怕啊。那个主犯……叫通口吧?那个家伙。”
真一眼前浮现出那个“大叔”般年纪的主犯的脸,他已经没有了流眼泪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针刺般的痛。
“是的,是叫通口。”
“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精神正常的。”
“对于鉴定,似乎也有争议。”
武上用力拍着脑门,生气地直喘粗气。
“那伙人是怎么说的?是想说他精神失常吗?”
“听说是精神障碍。”
“计划犯罪,哪来的什么精神障碍呀?”
真一没说话,无奈地笑了笑。正确地说,是做了一个看上去是笑脸的表情。
“哎,真一君。”武上刑警郑重其事地对真一说道,“你家的案子的确是个残酷的事情。可你作为受害者,对刚才说的这些情况应该有主见,是不是?”
真一点点头。
“你没什么错。”刑警说,“你什么责任也没有。这一点你可得牢牢记住。”
负责案子的葛西等人也都这样说过。
看到真一点了点头,武上刑警朝会议室的方向走去,真一跟在他的后头。简直就像是被带来的犯人,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面。
经过坂木刑警利落地交涉,没费什么事,义男和真智子就进到墨东警察署三层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好像是专为做谈话室而造的,室内有桌子和沙发,紧靠墙摆着一个旧的频道式的电视。旁边的小抽屉上放着内线电话机。
义男一行坐了下来。
“请稍等一会儿。”坂木说了一句,走出屋去。出去时,从真智子的手提包里取出了鞠子的小梳子。
屋里只剩下义男和真智子两个人。真智子坐在扶手椅上,身体稍稍前倾,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地面。几乎和在车里时的姿势一模一样。这里是墨东警察署,她知不知道呀。义男担心地问道:
“真智子,不要紧吧?”
真智子没有反应。半张着干干的嘴唇,看着地板上的一个点。不该带她来,义男开始有点儿后悔了,自从真智子怀疑在大川公园发现的手就是鞠子的手,从那时起真智子的思维就脱离了现实,完全陷入了充满虚妄和恐怖的想象之中。这样,如果那只手被确认不是鞠子的,真智子恐怕也很难回到原来的状态了。
楼的三层和进进出出人声嘈杂的一二层不同,显得很安静。在上楼时,曾经走过好几个关着的门。这一层大概是不让外部人员随便进出的。可能是坂木为了让义男他们安心而特意安排的吧。
静静地坐在那儿,身边真智子的不规则的呼吸声听得很清楚。那声音听起来又浅又急,就像发高烧的幼儿发出的呼吸声。红红的脸,闭着眼睛,横躺着的孩子——义男的思绪把他拉回到很久以前。
是的,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义男想起来了。那是真智子四岁的时候,1955年前后——义男的有马豆腐店刚开张还不到半年。真智子夜里发高烧,抱着她去看病,诊断结果是患了肺炎。自己对俊子大声斥责,弄得俊子直掉眼泪。
如今,俊子已经去世八年了。义男想到,老婆如果活着,这个时候还多少能帮帮真智子。不过,从俊子的角度考虑,虽然她先走了,可是她却不用经受外孙女身遭凶险这样可怕的痛苦了,对她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突然,真智子哭出声来。义男看见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长时间呀?父亲。”
义男没出声,二十多年前,女儿出嫁的时候和现在一样,自己的手和女儿紧紧握在一起。真智子如今确实又在握着他的手。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
两人就这么等着。大约过了一小时,坂木脚步急促地返了回来。他一走进房间,真智子就松开了义男的手,像看到救星似的,抬起身子。
“怎么样了?”
“还正在研究着呢,现在还没法下结论。”坂木满头是汗地说。
“要得出明确的结果还得需要多少时间呀?”义男问。看来得和真智子解释一下,先一起回家去吧。
“公园的搜索还在继续。”坂木说着,在真智子的斜对面坐了下来,“现在,除了最初发现的右手以外,还没有其他新的发现。我也是个外部人员,要得到点消息挺麻烦的,不过,对于那只手的来历也许很快就能判明。”
“是不是弄清了什么情况?”
坂木看了看义男和真智子,这回似乎是要让真智子对他提的问题作出回答,他转过身来。
“今天早上发现的那只手,是相当新的。”
“新的……”
“是的。也就是说,是死后只有一个晚上的手。所以手的样子很清楚。”
“那又怎么样呢?”
坂木向前探出身子,慢慢地向真智子询问道:“古川鞠子涂指甲油吗?”
真智子的表情变得含糊不清起来。“涂指甲油——啊,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好像没涂过指甲油,公司是禁止涂指甲油的。后来在银行工作,这样的地方比较杂。所以,如果有约会时,好像也涂过浅色的指甲油。”
“失踪那天涂没涂过?您记得吗?”
真智子两手抱着头。
“是什么样子来着……穿什么衣服我还记得,是粉红色的套装。因为晚上要去玩儿,所以穿得很漂亮。是刚买不久的新套装。没有什么活动的时候,因为上班要换制服,一般都是穿牛仔裤去上班的。可是,指甲油……”
“那只手上涂了指甲油吗?”
“唉,怎么说呢,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是深粉红色……淡紫色……总之,是近似这种颜色的指甲油。”
“肯定是女人的手,是吧?”义男插嘴问道。
“肯定是。不是男人的手。从皮肤状态来看,相当年轻,大约是二三十岁的样子。”
“指甲油……”真智子还抱着头在喃喃自语。
“算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坂木用安慰的语气劝真智子。
“只是想问问有没有这样的习惯。鞠子失踪已经九十七天了,可那只手的死亡时间只有一个晚上。所以,即使是鞠子,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有机会涂指甲油。”
真智子突然垂下双手:“啊,是吗?……对呀。”
“还有一个问题。”坂木用手比画着说。
“鞠子的右手手腕内侧,有没有像痣似的痕迹?”
“痣?”
“是啊。像邮票那么大的,很浅的痣。不过,还不知道那像痣的痕迹是不是原来就有的,或是在被弄成这样的时候由于什么原因而形成的……”
为了避免使用“死”或“杀人”这样的字眼儿,坂木说得很辛苦。
“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样的痕迹。不过,要说痣的话,鞠子肯定没有,我从来没看见过。”
真智子自我肯定地使劲儿点了点头。
“对、对,没有。没有痣。”
“那只手上是不是有痣啊?”真智子又追问了一句。
“对,刚才听说的,据说因为还没经过太长时间,肉眼就能看出像是痣。”
“哇,那就不是鞠子啦!”
真智子把两手在胸前合拢,露出一副突然被解放了的面容叫道:“父亲,不是鞠子呀!”
义男悬着的心也好像放下了一半,可他觉得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坂木说了,那个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还不清楚,他很担心情绪大起大落的真智子的精神状态。
“太好了。”义男宽慰真智子说。
“先沉住气,来,坐下好吗?”
这时,门口好像有人来了。义男抬头看去,坂木也转过头去。有一位穿制服的女警官,像是在找什么似的,正往这边看着。当看到坂木时,冲他说道:
“坂木先生,请过来一下好吗?”
对真一和水野久美的取证为什么用了那么长时间,要知道理由,听听他们和刑警的谈话就知道了。到不是怀疑真一他们是第一发现者——尽管先出来的水野久美对此颇有微词——而是询问他们在发现那只右手之前的所见到和听到的事。例如,是不是每天都去大川公园散步?这几天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看没看见在附近有可疑的车辆停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或行动怪异的人等。仔仔细细地挨个问了个遍。
真一知道,警察就是这样,同一个问题要来来回回问上好几遍。所以他倒不觉得烦,也不生气。负责真一的刑警,似乎是听武上刑警说了什么,对真一说话的语气一直很温和。不过另一方面,是对真一抱有很大的好奇心。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连续遭遇杀人事件和发现疑似杀人事件。经过这样耗时间地询问,真一真觉得累了。
中间,因为吃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刑警一边说着“让你受累了”一边拿来了盒饭。也许是觉得和别人一起吃饭不自在,他一个人出屋去了,屋里只剩下真一一个人。
真一虽然从早晨就什么东西也没吃,可现在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只是肚子叽里咕噜直叫。凉了的盒饭一点儿滋味儿也没有,只好默默地勉强吃了半盒。其间,只听楼里的电话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地响个不停,人声嘈杂,人来人往的。
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取证才好不容易结束了。他告诉真一有必要时马上联系,又再次确认了真一的住址和学校名称后,才终于允许真一回家了。
“真是让你受累了,耽误你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很抱歉。”刑警说着,“好啦,你母亲还在楼下的接待室里等着呢。”
“母亲?”
就像一年前刚听到发生的事件时的情景一样,真一条件反射似地叫道。
母亲已经死了。
“你母亲,石井良江呀。她从你家打电话来寻问,知道中午过后就能结束,就来接你了。已经等了三十多分钟了。”
“是吗?”
来到一层,刑警带着真一往接待室走,在乱哄哄的大厅另一头的石井良江先看到了真一。
“真一。”
石井良江在普通上衣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脸上也没化妆。她朝真一招着手,小跑过来。
“太好了,人这么多,我还怕找不着你呢。”
说是接待室,其实只有一排排的模压成型的塑料椅子。因为前面紧挨着交通科,所以外来的人很多,在这里几乎没有警察署特有的那种严肃的气氛。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呀。累了吧?”
“是挺累的。”
“吃午饭了吗?”
“吃了盒饭。”
“还想不想吃点儿热的东西?回去吃点儿荞麦面怎么样?”
“您帮我跟学校请假了吗?”
“别担心了。你今天就别去学校了。”
石井善之和石井良江夫妇都在当地的中学里工作,只是不在同一个学校。石井善之今年春天刚刚当上教务长。石井良江是语文教师。他们和被杀害的真一的父亲,从小关系就很亲密。石井夫妇没有孩子,真一家出事后,他们主动要求把真一领回家的。
真一的父亲和母亲都有兄弟姐妹,父母生前与兄弟姐妹的关系都不错,不知为什么,他们每个家庭都表示收养真一有困难。那时,使真一的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正是在那个时候,真一被石井夫妇领回了家,一直由他们夫妇照顾着他。尽管他们与真一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们一直都是父母的好朋友,可是真一总是暗暗地想,他们在心里一定也会责怪我的。这话虽然嘴上没说——但比说了更可怕,现在又遇到了这么意想不到的事,尽管真一可以继续装着不了解石井夫妇的心情,但他始终在揣摩着石井夫妇的内心。
“诺基怎么样?”
“巡警给送回来的。听巡警的话真让人吓了一跳。”
“真对不起。”
良江的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真一君不用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真一君。对于这种称呼真一至今还没有习惯。过去母亲总是喊他“真一”、“哥哥”,从来没叫过他“真一君”。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真一曾有过的最初的女朋友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总是说“真一君在家吗”,妹妹总是在他面前学她的腔调,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因为这事他曾经生妹妹的气,一整天不理妹妹,结果是妹妹到母亲那告状,害得他挨了一通骂。全家人在那之前和之后再没人这么称呼过他。
良江叫他“真一君”,善之叫他“真一君”。既不是“真一”也不是“哥哥”。尽管已经一年了,真一对这个事实还是不能习惯。
又是和警察打交道。
不愿意回忆起来的细节,不愿意去想的大事,不断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在他的心中涌动着。快点儿从这出去吧。
良江的车停在外部停车场上。她的车是专为上班用的红色轻型小汽车。
“真一君坐这样的车可有点儿嫌窄了呢。”良江一边开着车门一边说。“该买辆新车了。总说要买一辆四轮驱动的车呢。再过一年,真一君就该考个驾照了吧?”
良江像是要尽快离开警察署的大楼,看她的表情,是想让真一从今天早上的事件中解脱出来。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看到了什么?一般的父母肯定要问的话,她一个字也没问。就这么回家让人感觉很不自在。
良江自己大概对此也很清楚,当她坐进车里的时候,脸色看上去很难看。
或许还能看见武上刑警吧,真一朝门厅的方向回过头去。他这会儿大概还在忙着,应该不会呆在外面。不过,真一还真的想再见到他,还想再和他聊聊。真一现在感觉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刚才从他那里获得的距离感。
武上不在那里。当真一正要关上车门的时候,大楼的自动门开了,真一抬眼一看,是两小时前曾看见的像是母女俩的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母亲像是搂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两人边哭边步履蹒跚地向街上走去。
真一用手扶着车门呆住了。啊,那只手——他想道。那只手的主人是她们家的人吗?所以才哭吧?这样的生离死别太痛苦了。
“真一君?”
不顾良江的召唤,真一跑了过去。横穿过停车场,向着往公共汽车站方向走去的母女拼命追了上去。
“喂!”
听见声音,那个女孩儿回过头来。一张清秀的面孔。眼睛红红的,脸上布满了泪痕,即使如此,也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漂亮女孩儿。
“那个……那个。”
那个女孩儿一边搀扶着哭着的母亲,一边向着没头没脑的真一转过头去。
“怎么回事?”
声音带着哭腔儿。
“那个……我……不,那个,也许,身份查明了吗?”
“什么?”
那个女孩儿侧着头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然后一起看着真一。
“什么身份?”
“今天早上的大川公园的……”
女孩儿像吃了一惊似的,身子往后退了一下,直愣愣地看着真一。真一慌忙说道:
“对不起,我不是起哄。我,噢,不。那个手是我发现的。所以,那个……”
“啊”女孩儿的泪眼眨了眨说:“不,那只手的身份,现在还不清楚呢。”
“那你们……”
女孩儿和母亲用手擦着眼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是我的哥哥失踪的事搞清楚了。”
“哥哥?”
“是的。我们看到了新闻,但不知道是男人的手还是女人的手。因为就住在附近,所以想过来问问。我哥哥一直去向不明。”
“是因为放心了才哭的。”那位母亲说道,“哎,仔细想想,没准儿儿子该回来了呢。”
“就是呀,总算没白来,真的没白来。”那女孩儿说。
那语气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然后,互相搀扶着走了。只剩下真一站在那儿。
错了吗?搞错了吗?这么说,是比她们母女俩先来的那个家庭的人吗?
不,也许不只这些。第一,东京市内、日本国内,失踪的去向不明的人有多少人啊?一千?两千?更多?其中,还有推测是因为犯罪而失踪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数字啊。其中有一个人的右手,被塚田真一发现了。
“真一君!”
良江已经来到真一的身后,从他背后搂住他的肩膀往回拉。正在长身体的真一和身材修长的良江站在一起,几乎一样高了。
“回家吧。好吗?”良江恳切地对真一说。
真一默默地点点头。是啊,此时此刻,那个能称之为“家”的屋檐下,毫无疑问是他想去的地方。
六千三百人——有马义男在思考着。坂木被叫出去之后,真智子的意识又进入到一种恍惚的状态,自寻烦恼地一个劲儿苦笑,义男只好说些劝慰的话。义男一心想让真智子的情绪好起来,他自己也在不断地适应着眼前的变化,他现在的心情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内心还完全处于紧张的状态。
但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他又在思考着六千三百人这个数字。记得在鞠子失踪大约半个月的时候,他曾和坂木讨论过这个问题。在全国一年当中,大体上有多少人离家出走或失踪,坂木曾告诉义男:
“去年一年,总数约八万二千人。”
“都上万了吗?”
“对。这是包括各种各样案件的数字。鞠子也包括在这里边——”
因为当时真智子不在旁边,坂木的说话方式也很直接。
“——因为是怀疑失踪,如果只考虑有可能卷入什么犯罪的案子的话,这些特殊失踪的人数为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女性约六千三百人。”
“有那么多人吗?”
六千三百分之一。义男心里反复盘算着。那只手是鞠子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不是吗?不要紧的,鞠子没死,没有被切掉右手。
当义男还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去了三十分钟左右的坂木返回来了。他没有进屋,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没让真智子看到他,他用眼神把义男叫了出去。
义男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大约五年前,他曾有过心率不齐的毛病,现在突然间他感觉好像当时的毛病又出现了似的。
“有马先生。”
坂木避开正坐在扶手椅里吸烟的真智子,朝义男叫着。真智子并不常抽烟,如今坐在那儿抽着义男常抽的那种劲儿大的香烟,倒显得很安静。
义男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对真智子说:“真智子,我想去趟厕所。”
“知道在哪吗?”
“应该能找到。我去了。”
走到走廊里,坂木把义男拉过来,马上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
坂木压低了声音,皱着眉头,用不把耳朵贴近就几乎听不见的小声对义男说:
“有古川鞠子的照片吗?”
“真智子刚刚才好了点儿,怎么跟她说呢?”
“可能的话,先到家里——有马先生的家,啊,恐怕还是得到古川家去拿吧?”
坂木好像也有点动摇了。义男的心里还在七上八下的。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和有马先生一起去一趟吗?让这里的搜查员们去找找。为了不耽搁时间,最好马上就去。”
义男突然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他使劲儿清了清喉咙才发出声音来。“怎么回事?到底发现什么了?”
坂木的眼睛里显出黯然失神的眼光,几乎没有一点儿生气。
“说是从大川公园,除了那只右手,还发现了别的东西。还是在垃圾箱里……发现了一个路易斯维登牌的小手提包。”
只是听他这么说,义男根本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手提包。就在坂木说话的时候,义男的思绪随着坂木的话音飞快地想象着,此时,他真想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经过短暂的意识真空状态,义男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问道:
“那么,是鞠子的东西吗?”
坂木没有点头,而是用手按在额头上。
“手提包里有女用化妆品和手绢儿,还有古川鞠子的月票。”
3
前烟滋子睡眼惺忪地准备起床的时候,卧室的窗户上已经透进了午后的阳光。今天是个好天气,家家的窗外、阳台上各式各样的被子、褥子都在享受着日光浴。
哎呦,还疼啊。
滋子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拍。耳边好像还能听到婆婆的唠叨声。
“就算是睡懒觉,睡到九点要么十点,不管怎么说中午之前总得起床吧。中午都过了还不起床的人,恐怕连睡懒觉都称不上吧?”
这是婆婆昭二最近常挂在嘴边的话。对于结婚四十年来一直过着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做早饭的生活的婆婆来说,睡懒觉完全是无法容忍的,不可想象的事,所以她才会这么唠叨。滋子其实也很理解她的心情,确实,像滋子这样放着一大堆的事不去做,一睡就睡到下午的主妇,大概也很难找到。滋子也想象婆婆说的那样,在中午之前起床,可因为夜里做事情更有效率,总是快天亮的时候她才钻进被窝,所以上午怎么也爬不起来。
滋子在厨房里烧上水,看了一眼时钟,哇,都快两点了。刚刚起床的她叼起一只香烟点着了火,在等着水烧开的这段时间里,她无所事事地吸着烟。忽然,她看见有人拿着一块巡回板报往这边走来,她想,一定是有什么新闻吧?
“滋子,已经是下午了还穿着睡衣转悠呢?”得,又该挨说了。滋子急忙去换衣服。
喝了一杯速溶咖啡之后,站起身来,因为是空腹,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滋子想找点儿什么东西来填饱肚子,但她还是先忍着饿,把被子抱出去晒。她抱着昭二的褥子刚走到阳台上,像是在专门等着她似的,重田大婶儿就站在隔壁的阳台上,手里拿着一个拍打被子的掸子。
“哎,滋子,早上好。”
怎么问“早上好”呀,滋子想着,精气神儿十足地冲她笑了笑说:“你好。”
重田大婶儿一边亲切地微笑着,一边使足了力气用掸子“啪、啪”地拍打着被子。
“被子都鼓起来了,今天真是好天气呀。”
“是啊,昨天的雨好像根本就没下过一样。”
滋子可以看见重田大婶儿眼里的闪光。
“滋子,你倒是早点把被子拿出来晒呀。”
滋子微笑着。“咳,我是想早点儿晒呢,可是昨天的雨都下到我家的阳台上了,上午阳台的地还是湿的呢。”
“啊,是吗?”重田大婶儿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滋子,你还没出过门吧?你简直是有睡觉癖了。”
大婶儿说着进屋去了,把滋子一个人凉在了那儿。说我有睡觉癖?她用手摸了摸头发,咳,原来如此,头发乱蓬蓬的。
“哼,臭老婆子。”滋子在心里骂着。
住在隔壁的重田大婶儿是滋子的婆婆儿时的朋友,两家有着非同一般的世交关系。正是因为这样,滋子的毛病通过婆婆的嘴毫无遗漏地传达给她,似乎只有这样,生活才有意义似的。比如说,滋子半夜出去倒垃圾啦,滋子在快递送来的时候还在睡觉,投递员只好把东西寄放在别人那里啦,等等。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搞得滋子很困窘。
去年夏天,前烟昭二向滋子求婚的时候,滋子就对他说过,我可是要继续自己的工作的,这可是绝对的条件。
“所以,昭二家的事我可帮不上忙,也不想和你父母同住。如果和两位老人住在一起的话,我就没法工作了。你说行吗?”
“我无所谓,随你怎样都行。”昭二是这么说的。
“你继续工作也行,我是我,你是你,反正哥嫂他们也没有和父母同住,所以,没关系,随你的意思办吧。”
但是,昭二还特别附加了一句,说如果有了孩子,可要把工作辞掉。滋子是这样回答他的:
“到时候再说吧。”
接下来,按理说滋子应该过上快乐的新婚生活了吧,可她“应该”的生活却怎么也没达到。虽然不用帮忙做家务,可以不和父母同住在一起,但是,婆婆却强硬地主张他们一定要住在附近。
“家里的大事都要靠昭二去干,忙的时候他还要上夜班。上班的距离最好是走路就能到达。如果说从我们住的地方到银座、到新桥方便不方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这里到滋子上班的出版社,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了。住在这边不好吗?”
听她说得这么有道理,滋子也只好让步了。婆婆却又得寸进尺了。
“如果住在近的地方,为什么要给别人交房租呢?就住在自己家的公寓里吧。三层向南顶头的房间还空着呢。”
前烟家除了住宅和工厂之外,还有一栋自己家建的用于出租的三层公寓。丈夫家有资产,这对滋子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在这个公寓里住恐怕就另当别论了。肯定是会感到不自由的。
所以,滋子对婆婆的安排是大大地抵制了一番,说什么也不同意。可是没想到,住在埼玉县的滋子的父母,特别是母亲先接受了这个意见。
“你嫁到这么一个家里有工厂的人家,将来那家业不用说还不都得传给你们,所以,还是先听你婆婆的话把。”
“什么呀,你们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去前烟铁工厂就职。我是和前烟昭二结婚呀。”
“结婚和这也不冲突呀。”
“母亲,您到底为谁着想呀?”
“当然是为你着想啦。别瞎说了,就听妈妈的话吧。你那么任性,可别到头来弄得我们脸上无光,我真替你担心呀。”
母亲也好,婆婆也好,都是在旧时代里整天围着锅台转的环境下长大的人。他们的思想自然也是陈旧的了。假如对她们谈女性的自立,结婚是以双方的感情为基础的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这件事惟一能够说得通的恐怕只有昭二了。
“我也赞同住在我家附近,又不用交房租,不好吗?滋子。”
他居然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没有得到滋子的明确同意,他就这么决定了。咳,就这些倒也罢了,恐怕还不只是同住这么简单,她忽然想到,如果搬过来的话,隔壁邻居就是重田大婶儿。
“那可是个BCIA呀。”滋子说。
“BCIA?”
“老太太侦缉队呀!”
“滋子,你好厉害的嘴呀。”
昭二被滋子的话逗笑了。
就这样到底还是住了过来。
婆婆一向很关心滋子怀没怀孕,这也是她们之间的关系别扭的原因之一。大约在刚谈到结婚的时候,滋子就听她毫无顾忌地说过:
“三十一岁?还能生孩子吗?也许都不行了吧?”这可把很少发火的昭二给激怒了,他回敬她们说,我的老婆又不是生孩子的工具,这话让滋子挺高兴的。不过,真正结婚后,昭二却强烈地想要有个孩子。他想归想,滋子的态度却总是让他摸不着头脑,每每试探着问的时候,滋子总是说:“你妈又唠叨了吧?”两人总是说不到一块儿。
目前,他们的方针是只要怀孕了就生下来,因而没有采取任何避孕的措施。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虽然不管婆婆怎么想,滋子自己也想在体力还充沛的时候生个孩子。就这样,他们一心渴望着,寂寞地等待着,安心地过着日子。
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滋子在烤面包上抹上果酱,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看着晨报。昭二是个喜欢在晚上边喝酒边把一天的报纸翻一遍的人,晨报和其中插着的广告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桌子上。
妻子比丈夫先看报纸——家庭中女人先看报。别看是些小事,可这些都是婆婆看不惯的事。虽然还没有特意向昭二表示不满,但她和工厂的职员一起聊天的时候,就曾经抱怨过。她说,在我们家,可是滋子先看报纸的呦。别人会说:“你家媳妇是在传媒机构工作的嘛。”
婆婆照例会不屑地说:“什么传媒机构呀?!”
滋子到底是滋子,她也有自己的“中央情报局”,她的“特工”就是在工厂办公室工作的年轻的女会计。她会用学得不太像的语气,把滋子婆婆的话学给滋子听,边学边禁不住笑出声来。
“滋子正在写什么伟大的书呢。采访什么的,那可是我认识的人里没人能比的。她在写什么‘生菜的最佳烹调方法’这样的记事,读这样书的人呀,还不都是些连淘米都不会的女人吧?”
话虽然尖刻,但婆婆的话的确戳到了滋子的痛处,促使滋子去审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滋子并不认为写“生菜的最佳烹调方法”这样的栏目没有意思。对这种杂志特别感兴趣的都是些职业女性,并不像婆婆所认为的都是些“傻女人”。滋子是一位自由撰稿人,足足在女性杂志和家庭杂志的领域干了十来年。如果说读自己写的文章的读者都是些傻瓜的话,那自己算是做的什么工作呀。
不过,我现在有了昭二和家庭,滋子这么想。再继续做这样的工作合适吗?一般来说滋子的采访往往要迎合对方的时间,所以工作时间从来不规则,因而她的生活也没法规则。况且,滋子是个夜猫子型的人,栏目的手稿非到半夜才写。所以睡懒觉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昭二对滋子这种不规则的工作一点儿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他说“一开始我就有这个思想准备”。倒是滋子时不时对于自己连早饭都没给丈夫准备,打扫房间也经常偷懒,换季的衣服也迟迟没找出来而感到抱歉。去年的冬天,都12月2日了,昭二还穿着秋季的薄外套,他还笑着说,反正不用乘车上下班,穿得少点儿也没有关系,自己的事本来就应该自己做吗。看到昭二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本来内疚的滋子反而生气了。从昭二的脸上看,他说这话并不是通情达理,而是一副抱怨的样子。好像在说,我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才结婚的吗?
滋子不禁这样想,我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料理好,还有什么资格给家庭杂志的栏目写文章呀。
单身时,没有家庭的我就一直在写有关家庭的记事,为什么?自己还真没仔细想过。工作就是工作,以写记事为职业也不错,实际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是为什么现在……
对于滋子来说,结婚就是不得不开始把单身时代从来没有过的负疚感一点儿一点儿变成负罪感。
“我做的工作是那种值得我丢开丈夫不管的有价值的工作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滋子总是这么模模糊糊地思考,却一直没有满意的答案。滋子叠上报纸,站起身来,随手打开了电视。心烦的时候先洗衣服吧,滋子一直是用这个方法来排遣烦恼的。
K频道正在播送新闻节目。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主持人严肃的面孔。主持人的背景好像是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公园里,有好几辆警车,可以看见几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男士在忙着什么。滋子刚要往放着洗衣机的洗手间走,看到这个画面立即停下了脚步。
“发现的右手,现在考虑可能是失踪女性的……”节目主持人报道说。
滋子睁大了眼睛,急忙坐到电视面前,把音量调大。
是转播节目。画面上正在进行报道的是一位女主持人。
“那么,斋藤小姐,从大川公园现场还发现了什么其他东西吗?”
“现在的地点,还没有别的发现。”
“那只右手是不是可以肯定就是已发现的手提包主人的手呢?”
“不,现在还不能肯定。”
“那好。如果有了什么新发现的话,我们再联系。”
画面又切换到演播室,画面的右下角打出一行字幕。“猎奇杀人?公园里发现被肢解的尸体。”
“这可真是恐怖事件啊。希望能尽早破案。下面,插播商业广告。”
滋子换着频道,想看看有没有哪个台有更进一步的详细报道。可这个时间正好都是中心台的连续剧节目时间,滋子焦急地拨来拨去地寻找着,什么也找不到。刚才的频道也已换成其他话题了。
滋子遗憾地咂了咂嘴,转身进了洗手间。浴池的墙壁上挂着一台收音机。昭二喜欢在洗澡的时候收听晚间节目,这是他特意买的一台防水收音机。滋子刚一播到NHK广播电台的频道上,就传出了播音员的声音。
“这样看来,是不是说现场的情况相当复杂,还处于混乱状态?”
又是今天的事件吧!滋子把耳朵贴近了收音机。
“是啊,虽然经过了反复搜索,现在只知道,被发现的挎包是今年六月份失踪的目前申请搜索的二十岁女性古川鞠子的物品。但是,那只右手是不是古川鞠子的,现在还不能确认,事件目前还在调查之中。”
滋子又用手拍了拍额头,这已是今天第三次了,这次滋子真是吓坏了。从浴室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了滋子张着嘴的吃惊的面孔。
“古川鞠子。”
“是我的采访目录里的那个女孩子呀!”
“怎么回事啊?”滋子自言自语道。滋子的头脑中对于还没写完的,抽出来之后一直放在那儿的那份原稿还记得很清楚。
“消失的女性。她们为什么?去哪里?为寻求什么而消失了踪影?或者说,她们为什么‘消失’?”
这个事件好像就是要做出回答似地出现在滋子的面前。
“怎么搞的?”滋子又一次叫出声来。这时,她就像被别人在背后猛击了一掌似的睡意全消。
那是一年还是一年半以前——1994年春天的事。正好是《萨布里娜》停刊的时候。对,滋子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个时候。
《萨布里娜》是1985年创刊的月刊杂志。当初,是以二十岁出头的独身女性为对象,提供电影、戏剧、书籍、比赛及授课等信息的有新意的杂志。虽然也刊登一些时装和美食的信息,同时,还开设了关于国际问题和环境问题的通俗解说栏目,以及以女性记者为对象的谈话栏目等。这是滋子眼下能回忆起来的栏目,但杂志的内容好像还不止这些。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既不涉及政治又非色情文学的杂志,半途还是遇上了灾难,《萨布里娜》自创刊以来一直是负债经营。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日本进入了泡沫经济时代,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追求奢华的生活,一切都在向钱看,这种世态对于一个被排在商品目录杂志角落里的《萨布里娜》就更不利了。不过,尽管经营困难,《萨布里娜》的出版商还是坚持出版,直到泡沫经济的谷底。滋子负责的版面是“传统的手工副业”,一向对职业艺人的手工技艺感兴趣的滋子,手工也是她的个人喜好。当时滋子在《萨布里娜》的工作只是她的主要收入之一,她的另一个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职业介绍杂志里的采访工作。对企业的规模、工种、各种各样的企业人力资源负责人方面和渴望找工作的学生方面进行采访,倾听来自两方面的声音。她负责的一个叫作“听听真心话”的冷僻的栏目,在泡沫经济最高潮的时期也红火到了极点。内容不仅有按职务分类的各类人士对职业的看法,也有在泡沫经济时代,在卖方市场中希望就业的学生们的期望值过高的心声。这实际上是一个相当耗费精力的工作。
尽管如此,滋子对于在《萨布里娜》的工作却有一种内心很充实的感觉。她因为这个工作,有机会接触了大量的手艺人。其中,有现在还在做着木桶的手艺人、也有传授制作和服手艺的师傅,还有经常一边议论着“下一代手艺人的生计恐怕不会这么难了吧”,一边干着手里活计的裱糊匠。看到和接触到他们的生活,常常使滋子产生许多对人生的思考。至于这些手艺人的生活和议论是对还是错,是使她从中受益还是无益,都无法简单地断定。但是,她认为其中至少有一样是对的,那就是她在采访中认识了前烟昭二。滋子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前烟昭二深深地吸引,这是她为《萨布里娜》工作期间从没有碰到过的事。通过“传统的手工副业”,滋子头一次体验到了自己对前烟昭二这样的手工艺人的尊敬和憧憬的感情。
从此,滋子和《萨布里娜》编辑部来往密切,与当时编辑部主任板垣很投缘,板垣曾说过,“传统的手工副业”按计划在连载十四期之后,滋子可以作为机动记者,按编辑部主任的计划去做采访记事,这是滋子很乐意去做的事。但是,泡沫经济像梦一样破灭了。这使本来就风雨飘摇的《萨布里娜》受到了更沉重的打击。
不久,《萨布里娜》就决定停刊了。滋子被编辑部主任叫了去,两人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店一起喝酒,直喝到黎明。那时,因为停刊自己也要调动工作的编辑部主任,醉醺醺地对滋子说:
“滋……滋子小姐,要是能做不……不受别人摆布的工作该多好啊。”
“不……不受别人摆布的工作?”
同样喝醉了的滋子,舌头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地问道。
“像……我这样的编辑工作,你……不能干。这种按计划进行的编辑工作。”
编辑部主任醉得趴在小酒馆的餐桌上,用一种毋庸质疑的口气说道:“所以,芝……滋子小姐应该自己写书,写你自己的书。”
“什么?”
“写书吧。写滋子小……小姐有兴趣的题材,写通讯报道嘛。”
“通讯报道?”滋子笑出声来。
“主……主任,你说什么呢?别……别开玩笑了,我可不行。”
“怎么不……不行,你行。写……写看嘛。”
那时,两人就这么行还是不行的,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后面的谈话在酒精的作用下更加含混不清了,至于谈话的内容,滋子现在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他们是直到太阳升起才回的家。滋子到家后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头还是昏沉沉的,可她的心里却因为这次谈话而产生了一种萌动。
“自己写写看嘛。”滋子犹豫着。
可是,我该写点儿什么呢?
就这样,滋子开始了没有《萨布里娜》的生活,可她的心里却时时忘不了编辑部主任的话。失去了《萨布里娜》这个主要的收入来源,滋子要想恢复原有的收支水平,就不得不开始考虑做些其他工作。
那时,正好赶上五月长假,滋子和昭二一起去旅行了大约半个月。昭二开着车,到伊豆的下田湾去玩儿。两人的交往是从滋子的“传统的手工副业”连载第三篇发表的那个月开始的,到此时两人的感情已经相当亲密了。只有他们两人的旅行是他们感情更近一步的开始。
“是不是晚稻啊,还没成熟?”虽然是朋友的玩笑话,却也不无道理。
旅行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实际上,比滋子预想的还要愉快。昭二开车称得上慎重之极,在高速公路上常常被人超车。换到滋子驾驶时,她恶作剧般地把车开得像要飞起来,吓得昭二脸都绿了。
“危险!滋子,危险!”昭二又叫又喊。
后来,昭二才坦白说,正因为如此才结婚的。
“那时的滋子,心情不好,不是吗?我想是因为《萨布里娜》停刊了吧。所以,想以旅行来让滋子换换心情。”
“在我沮丧的时候引诱我去旅行,当然是最容易的啦,是不是?”
“完全正确。”
说是这么说,旅行中的昭二真的很爽朗,各方面都深深地吸引着滋子。当时的两人,已经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两性关系方面的发展也已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不过,昭二在这方面是很慎重的。在下田饭店停留的三个晚上,昭二总是用有趣的玩笑话逗滋子笑。
“笑够了吧,那么,可以了吗?”他总是在滋子笑够了的时候一本正经地提出要求,她也愿意看到他的这副样子,和他在一起滋子感到很惬意。
他们轻松愉快地在那里住了四天。在最后一天,滋子还想再坐一次游览船,于是,两人就向港口的游览船售票处走去。因为是放长假期间,候船室里很多是带着孩子的家庭,孩子们的嬉笑、哭闹乱哄哄的。滋子觉得有点儿累,下一班船还要等上二十分钟,她说想到外边抽支烟,就走出了候船室。昭二看着滋子抽烟,他却一支都不抽,除了学生时代和同学一起闹着玩儿抽过一两支外,他根本就不碰烟草。
老天爷好像特别照顾这个长假。这一天,又是个大晴天,海面上波光粼粼,穿着外套都有些热了。滋子一边吸着烟,一边沿着岸边的道路向前走去。在低矮的堤岸外侧系着一只小渔船,随着海浪上下起伏着。渔船紧靠着岸边,看上去只要轻轻一跳就能跳到渔船上。岸边的道路上到处堆着鱼网,扑面而来的都是渔港的味道。放眼望去,正好可以看见海豚号和鲸鱼号两艘五彩斑斓的游船正满载着乘客向狭长的海湾驶去。完全是滋子期望中的海边假日风光。
掐灭了烟,滋子转身朝着候船室的方向往回走。这时,在不经意间海上起风了,滋子用手遮在眼睛上,一阵海风吹过来把她的裙角儿都掀了起来。她低头看时,有个什么东西“啪嗒”在脚前晃了一下。
仔细看,是一张被风卷起来的像传单一样的东西,正好飞到滋子的鞋上。她想也没想就弯腰拣了起来。是一张女性照片的复印件,上方写着:
“寻人。”
这两个字是用手写上去的。
“是一张寻人启事啊。”滋子心想。
可能是从哪个布告板上被刮下来的,纸片已经变得发黄,而且硬邦邦的。顶端还破了两个洞。
照片的下方,还有几行手写的小字。
“此人1992年1月8日离家未归。家人非常担心,四处寻找。如有知情者万望与我们联系。”
女性的姓名是田中赖子,三十六岁。在下田市内的温泉旅馆“汤船庄”做招待。身高160厘米,稍胖,身上有阑尾手术斑痕。戴近视眼镜,联系地址是市内住址的田中昭义,大概是此人的丈夫吧。
传单上叫赖子的女性照片是穿着和服的,也许是当招待时穿的服装。照片是颗粒很粗的黑白照片,看不太清楚,但可以看出是一张露出前齿的笑脸。虽然算不上漂亮,但很有女人的韵味。
滋子猜想是因为丈夫的原因才离家出走的吧。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个传单看上去已经相当旧了,但怎么也不会是两年前写的吧。也许是家中的丈夫不断地做,不断地张贴的传单吧。
在愉快的旅途中,滋子本不愿看到这样的东西。她把传单团成一团,可那纸片儿却又顽强地张开了。看着传单上的笔迹,想到那个拼命把这些字写上去的人,滋子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同情心。没办法,滋子还是把它拣起来,扔到了候船室的垃圾箱里。
“滋子!要开船了。快点儿!”
昭二在招呼她,滋子跑过了栈桥。是两艘海豚形状的粉红色游览船。
长假很快就结束了,滋子因为旅行杂志的工作去了川越。川越是一个有“小江户”之称的小镇。水路和水运在江户时代都很发达,它与江户中心部分直接相连,即使是在首都圈扩大的今天,仍旧保留着浓郁的江户时代的风情。在现代的街面中夹杂着古式的瓦顶板心的泥墙和钟楼,就这些能让人找到江户时代影子的街道,吸引着许多观光游客。滋子的工作也是与川越一日游有关的,是采访川越的记事报道。
在JR地铁站的周边,和市中心一样,高楼、修缮完备的道路和人流,让人怀疑哪里还有什么“小江户”。不过滋子在这方面是很有经验的,旅行杂志的编辑和摄影师也都很精干,她们顺利地完成了采访。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了所有的行程,返回车站。这时的首要目标就是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她们边走边找,公共汽车站的终点站内布告板上张贴的传单突然引起了滋子的注意。
又是一张寻人启事。是官方机构发出的,所以不是手写的,也不是复印件,完全是印刷品。正当滋子在读着上面的内容时,同行的编辑走近她身边问道:
“看什么呢?……啊,是搜索离家出走人员的申请吧?”
这张寻人启事上寻找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年龄二十岁,学生,名叫岸田明美。
这让滋子忽然想起了在下田湾看见的那张寻人启事。
“我在去下田湾旅行的时候也看见过这样的寻人启事。那张是手写的,我想可能是失踪人家自己写的吧。”
“多得很呢。”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你想说什么?”
“怎么会失踪啊?突然就没了,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编辑交叉着双手:“不管怎么说,最近这类事件好像很多。而且是年轻的女性居多呢。不过起因弄不太清楚,是不是泡沫经济的后果,还是什么别原因,总之是不可思议。”
滋子又看了看启事上的照片。岸田明美的长发梳理得很整齐,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看上去妆化得有点过浓,不过,那也许是照片洗印的效果不好吧?从整体上,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位青春靓丽的女性。
“啊,现在好像不用‘蒸发’这个词了。”编辑说道,“这是过去十年——不过去二十年前的流行语。如今,对于这样一下子就消失了的人,谁也不会说这人‘蒸发了’这样的话。没有人把这种事作为社会现象来采访。失踪似乎是很平常的事。”
“为什么就失踪了呢?”滋子自言自语着。
“哎,原因当然很多了。”
“如果我就这样蒸发了,有谁会来找我呢?……昭二会来找的吧。”滋子想到这说了出来。编辑听了笑起来。
“我会去找啊。在截稿时间之前。”
“原来如此。”
两人笑着离开了布告板。从此,对寻人启事中的女性照片的印象就深深地留在了滋子的心里。下田的田中赖子,川越的岸田明美。
消失了的人——失踪了的人。这类事件终于成为滋子关注的一个小焦点。
从电视啦、收音机的新闻里能获得的信息很有限,滋子想到了打电话。办公桌上有一台老式拨号电话,她拿起话筒却找不到她要的那张名片,她着急地又翻了一遍,才想起坂木没有给过她名片。他的联系地址一定在采访本里。
滋子急忙取出采访本。在她的记者同行当中,使用电脑来整理资料的人越来越多了,可滋子却还是延用老方式把工作的内容记录在采访本里,她总是用ABCD来分栏整理她的采访内容。
翻了几页,找到了。在最后一页的电话号码一览表的倒数第三行上写着“坂木达夫东中野警察署”几个字。滋子连忙拿起电话。
坂木不在警察署。接电话的是一位署员,他告诉滋子说,坂木今天有急事从自己家直接去现场了。滋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什么急事,该不是大川公园的事吧?果然,那位署员说坂木是去了大川公园,并留了话,如果滋子打电话来就请转告她。滋子挂断了电话。
虽然没找到坂木,但那个电话却让滋子很兴奋。她急忙翻着采访本,翻着翻着想起两三个人来,于是,她又拿起了电话。这次是市外长途,电话号码写在本子的最上面一行,地址是伊豆的下田湾。滋子要找的人就是下田警察署风纪科的冰室佐喜子。
滋子想想与佐喜子最后一次谈话之后已经又过了一年半了。一边拨着号码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佐喜子会不会已经调走了?——真是杞人忧天,她还在下田警察署。不过,她现在的单位不是风纪科而是生活安全科了。
听到接电话人的声音,滋子就已经听出是佐喜子了,能找到她滋子太高兴了。
“是冰室小姐吧?我是前烟滋子。”
“前-烟-滋子?”对方重复着,“对不起,我记不起来了。您是……”
好严肃的口气。对了,她就是这种口气,滋子想起来了。不过,喝了酒之后就不一样了,那种样子滋子也想起来了。
“突然给你打电话,真对不起。你大概不记得了,我因为想写失踪女性的报道曾经去采访过。”
这时,滋子突然想到,自己当时用的是结婚前的姓名木村滋子,于是,急忙向对方声明。
“噢,是木村滋子呀。”
“是我,是我,好久没见了。”
“你结婚了吧?姓都改成前烟了。怎么样,你还好吧?”
“是的,我还好,总是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你的工作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怎么回事,听对方的口气好像我上个月或是上上个月刚去采访过似的。据滋子所知,冰室佐喜子是个办事一丝不苟的人。滋子想,一年多没联系了,她肯定在琢磨我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那个报道后来因为各种干扰完全没有进展……不过,我在这期间结了婚。”滋子接着又与她寒暄了几句,这才转入正题。
“百忙之中实在抱歉,冰室小姐,看电视了吗?”
“电视?”
“是啊,在东京墨田区的大川公园,发现被肢解的女尸的一部分,好像是一只手。”
佐喜子没出声,停了一下,说道:
“我没听说呀!啊……今天上午太忙了。到底怎么回事?”
听佐喜子的口气好像挺紧张的。滋子也把身子正了正。
“实际上,那只右手的身份还没有确定呢,只是同时被发现的手提包的主人的身份已经清楚了,就是那个古川鞠子。”
滋子知道佐喜子的记忆力很好,听到这话一定吃惊不小。滋子沉默着等着她说话。
短暂的停顿过后,佐喜子才反应过来。
“是古川鞠子……吗?就是你采访的那个女孩儿吗?”
“对,就是她。”
“就是坂木负责的那个案子吧?我是从他那儿听说的,所以我还记得他。”
“是啊,就是他,我刚给他打过电话,说是去现场了。”
佐喜子没说话。滋子也沉默了。还是佐喜子先开口了,她说:“恐怕不能过早地下结论……”
“是啊,我也这么想。”
“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吧。你是打算继续采访吗?”
“当然了。”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我也再和坂木先生电话联系一下。滋子,你的联系地址没变吧?”
滋子把自己新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正在这时,滋子从电话里听到佐喜子的屋里有人在喊她。
“有人在叫我了,那么,咱们再联系吧。”说着佐喜子挂断了电话。
滋子手里还拿着话筒,目光落在采访本上,想了一下之后,放下了话筒。
现在找谁都不如找坂木。要是和坂木联系不上,就哪儿也不去了。滋子站起身返回客厅。打开电视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新闻。
滋子又拿出采访本,把它摊在客厅的桌子上,翻到失踪女性的名单那一页,数了数,一共七人。有少女,也有中年妇女。
其中,用特粗的字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川越市岸田明美二十岁学生
1994年4月20日左右失踪
·下田市饭野静思二十五岁家庭妇女
1994年8月5日失踪
然后是名单的最后一行写着:
·东京都古川鞠子二十岁职业女性
1996年6月7日失踪
在字的下方还用笔尖点了几个小点儿。
滋子看着自己在大约三个月前写下的笔迹,突然心中涌起一种负疚感。在为这件事与坂木联系的时候,自己的态度是很含糊的。
1994年5月,在川越看到关于岸田明美的寻人启事之后,滋子的心里朦朦胧胧地既好奇又有一点儿对此感兴趣的冲动。她不由得又想起《萨布里娜》编辑部主任的话:“自己写书吧。滋子小姐准行。”
“我也许真的可以试试,现在就开始自己写报道。”
滋子思考着如果自己选题,自己策划的话,那么首先是要确定选择什么样的素材。例如失踪的女性。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丢下安乐的生活、家庭、朋友和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迫使她们离开了家?
让滋子心里萌生追根究底的欲望的,与其说是岸田明美还不如说是在下田看到的寻人启事上的女性。那个在滋子幸福地休假的时候,突然飞到她的脚下,缠住她不放的寻人启事上的那个叫田中赖子的女性。她那露齿的笑模样总在滋子的眼前晃动。
“写书吧,滋子。”滋子又想起编辑部主任的话。
就按编辑部主任的话试试看也未尝不可吧。
这样,直到那年的6月,滋子一个人乘踊子号去下田湾的时候,还没有把写书认真当回事。对于以没有任何后盾的自由记者身份突然前去采访,滋子的心里一点儿也没底。也不知道下田警察署的警官们会不会认真接待她,不行的话就算了吧,滋子当时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但是,滋子很走运。接待她的是冰室佐喜子。她认真地听取了滋子的——连自己的目的都不十分清楚的——含含糊糊的申请采访的理由。佐喜子是个很会让人吐露心里话的人,滋子在向她说明为什么选择田中赖子这样的女性作为采访对象的过程中,就把昭二的情况,自己的工作情况,当然还有《萨布里娜》的停刊情况等等全都开诚布公地对佐喜子说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下田湾的田中赖子啦、川越的岸田明美啦感兴趣。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想写关于失踪女性的报道啦?”佐喜子点着头说。
“是有这个想法,可是,也不知道行不行。”滋子回答道。
佐喜子笑了起来,笑得滋子脸都红了。在这之前,滋子一直是以记者的身份工作的,每次采访几乎都是先递上出版社或者委托公司的名片,准备工作其实都由别人事先做好了。滋子回过头来冷静地想一想,到现在为止,完全靠自己一个人独立地完成的采访还从来没有过。对于真正的“采访程序”,自己还真是一窍不通。
“行还是不行,全看你自己了。其实,田中赖子的事,别的周刊杂志的记者也来采访过了。”佐喜子说道。
“是吗?……”
佐喜子又告诉滋子说:“田中女士的失踪,可能是跟别人私奔了。据说是和她工作的旅馆‘汤船庄’的领班一起出走的。因为了解到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警察署认为没有必要把她作为失踪人口进行搜查。所以,你看到的那张寻人启事不是官方的布告。”
“啊……那,田中现在怎么样了?”滋子又问。
“还不知道住在哪儿,她的丈夫还执意要寻找她。”
听到这,滋子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佐喜子看着她又笑了起来。
“不过,还有个问题。田中和领班两人私奔的时候,是卷了旅馆的一些钱走的。‘汤船庄’在下田是个老店铺,这也算是一件丑闻吧。所以,才有周刊杂志的记者来采访。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可报道的。”佐喜子笑着说。
滋子眨巴着眼睛,想着寻人启事上田中的笑模样,可能是挺招男人喜欢的。
“正因为是这样,你如果去采访原来与田中赖子有关的人恐怕挺困难的,因为‘汤船庄’方面对此已经有所戒备了。再说,她是因为私奔而失踪的,你的书要是把她这样的人作为采访对象,恐怕也不合适吧?我觉得,对她的事件没什么可分析的,就是最原始的动机离家出走的。”
滋子顿时感到很沮丧,刚刚开始想试着写点自己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也不知是不是看透了滋子心里在想什么,佐喜子用认真的口气继续说道:“不过,你真的要写报道的话,我会感兴趣的。近来,对于失踪的人,大家好像都没什么感觉了。好像也听不见有人说‘蒸发’这个词了。”
“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说……”
“是吗?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失踪了总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啊。这样的报道还是应该写的。我想,这样的报道对于失踪者的家庭应该还是有所帮助的吧。”
看着佐喜子的认真的样子,滋子没说什么。
“你不如把田中的案子先放一放,先看看川越的女性的那件案子怎么样?你可以申请看一看通报,或者找谁问问情况。”佐喜子向滋子建议道。
佐喜子答应如果有什么情况再和滋子联系,并把滋子的住址和电话记在自己的本子上。滋子怀着一种欲罢不能的心情离开了下田警察署。
“我采访到什么了?”滋子心想,按那位认真的女刑警的说法,采访看来真是挺棘手的,要不还是算了吧。不过,也不能说肯定就不行。
滋子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了川越警察署。在那里,照样是一无所获。尽管她感觉接待她的人是在草率地应付她,从那里出来却让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一种在意外的场合产生的意外的感觉。
正是滋子刚从川越回来就和昭二约会的那次,滋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出来,昭二就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她。
“滋子,了不起呀,就写这个。绝对应该写呀。”
“……啊?”
“你如果真有兴趣的话,就应该写。我一直这么想,虽然说你现在有一个好工作,可如果你自己写书的话,绝对没问题。相信《萨布里娜》编辑部主任的话,试试吧。”
从此,滋子才真正认真地思考写书的事。
“我还是觉得不行……”
“哎,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行还是不行呢?”
“那么,你觉得写什么好呢?下田的案子没采访成,川越那边又无从下手,我现在又不是周刊杂志或是报刊的记者了。”
“我觉得,你可以从在下田看见的寻人启事开头。然后,调查私奔的事。不过,你不能一个一个事件单写吧?最后是不是把它汇总成一本《她们为什么失踪》这样的书呢?就是说,你要是能把发生的事件和自己的想法都真实地记录下来的话,我看就不错。从不了解案情开始,也许在调查中就能逐步弄清真相。你或许会碰上这样那样的案子,人群当中总是会生出一些奇怪的事,总应该能找出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吧。”
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昭二的脸。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继承了家业,认真地在铁工厂里干活,喜欢自己动手修车,既不酗酒也不赌博,而且从没见他读过小说的人,脑子里居然藏着这么深沉的想法。
“昭二,你真不该做生意,你应该当个编辑才对呀。”
“是吗?”昭二笑笑。
但是,昭二的激励的确给滋子平添了不少勇气。她又重新振作起来,又有了准备自己采访试试写作的心气儿。
滋子想了想,要做还得从川越的岸田明美开始。找警察署已经行不通了,她仔细地翻了翻那个区的电话簿,果真查出了岸田明美家的住址,滋子就直接到岸田明美家去了。看样子岸田明美的父母也不知道案子的进展状况,只当是警察又来调查有关女儿的事,对于滋子所说的无论什么情况都可能对案子有帮助的热心的话,岸田明美的父母,特别是她的父亲似乎感到很困惑。“我毕竟是个陌生人”滋子心想。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就只好先试试看了。
滋子详细地了解了岸田明美的生活、性格,失踪时的行动等。岸田明美是一个非常富裕的家庭的独生女。父亲是个土财主,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没有任何绯闻的人。不过,他与妻子之间却经常争吵,明美就是在这样一个物质条件优越而情绪不安定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因此,明美从小生活上就很大手大脚,而她在与异性交往方面却很拿手,在当地无论找哪个认识她的人问问,都能知道她的坏名声。虽然明美也提到过她的情人的姓名,可是不知道在与她交往的众多男性当中,哪一个是她的特定情人。
明美的一个同年级的女同学说过“岸田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说过想离家出走的话”。
“如果遇到了好的男人,你想我会不去追吗?追到了再说。等到对他厌倦了,甩了他再回来就是了。”这就是明美说过的话。
明美的男同学则说,没有人能相信明美的父母会对她离家出走的事担心。
滋子心想:“这不是他们女儿的事吗?可他们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难道他们并不是真正在寻找女儿,只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才贴出的寻人启事,装装样子而已?”
滋子在和岸田夫妇——特别是和她的父亲谈话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协调的感觉,似乎他并没有说老实话。滋子觉得大概还是这个“面子”在作怪。在来来回回去岸田家采访的近半个月时间里,明美的父亲就始终是一副拒绝的面孔。他告诉滋子说:
“实际上,明美失踪之后的十天左右,寄来过这样一封信。”
看字迹就知道是女孩子写的,信封上写着岸田夫妇收,信的末尾用同样字体写着“明美”两个字。
“是你女儿写来的信吗?”
“看样子是的,写着她的名字嘛。”
信很短,内容大致是说,虽然明知模仿别人的任性是不应该的,可是就是想暂时离开家一段时间,在父亲财产的保护伞下,对于那些接近我的人,我分不清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在乎我,还是看中家中的钱。我感到非常寂寞,我想去一个谁也不了解我家中情况的地方,自己生活一段时间。我希望独立地成长,等我对自己有了自信我会回家的……
可爱的女孩子的文字,写在花纸信笺上,尽管语气又伤感又任性,可笔迹却非常工整。滋子心里暗想,没想到岸田明美这样的女孩儿竟能写出这样的信。明美的父亲苦着脸告诉滋子,明美从少年时代起作文就很优秀。
他坦白地说,自那以后,他一直没有间断地给出走的明美的银行账户上汇款。也就是说,失踪后的明美也能定期收到父亲给的钱,不用发愁自己的钱不够用。
滋子听呆了,真让人难以相信,世上竟然有写这样信的女儿,也有这样汇款的父亲。
“您想没想过,要是银行的账户上没钱的话,明美不就回来了吗?”滋子问道。
明美的父亲不高兴地说:“不管她回来不回来,钱总是得汇的。”
滋子哑口无言。猛然间,她发觉她对这父女俩的关系产生了兴趣。她感觉,这是个可以写作的素材。
“那么。有了这些线索,为什么不申请寻找呢?”
“你是说把这信拿给警察看吗?我可不想把女儿的任性弄得尽人皆知。”明美的父亲冷冷地说,“警察嘛,也不一定去查,申请归申请,查不查的也没什么关系。”
滋子又追问道: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的话,如果我把您对我说的有关您女儿的失踪写出来,岸田小姐会怎么样……”
用自己的报道协助对明美的搜索本是滋子最初的动机。
岸田明美的父亲用轻松的口吻说道:“当初我不让你去调查也不行,你最初来我家时,就没有想到过要先调查明美身边的人吧。其实,我家的事就摆在你眼前,你看,你查到最后才弄出这么个结果,也只能这样了。”
滋子张着嘴半天都没合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从明美家出来就直接乘电车回了家。在路上,滋子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把这些天来的经过在脑子里彻底整理了一番,她突然醒悟到,何不把采访到的一切都写出来呢。这也可以算是现代失踪者的背景之一呀。虽然这个例子有点儿另类,可材料充分真实,想到这儿,滋子提笔刷刷刷地写起来。结果岸田明美的一章写得特别长。
就在滋子埋头写作时,下田的冰室佐喜子打来了电话。滋子一直没断和佐喜子的联系,时常和她电话联系,可这次的电话是为另外的事。佐喜子在电话里告诉滋子,在下田署管片儿内又发生了一起年轻女性的失踪案。
佐喜子说:“现在还很难断定是不是离家出走的案子,你想不想来采访呀?你的采访要是不那么引人注目的话,署里是不会反对的,你可以试着和家属谈谈,只要对破案有帮助怎么采访都行。”
佐喜子向同事认真地介绍了滋子的女记者身份,滋子很感谢她的好意,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名不符实,有点儿愧对佐喜子的信赖,心想有机会一定向佐喜子解释一下。
这样,滋子就去采访了下田的饭静思惠的失踪案。这个案子和岸田明美的案子不同,失踪人与家庭之间没有什么矛盾。在采访中滋子了解到,失踪的饭静思惠是因为厌倦了自己太过于平静悠闲的生活才出走的。滋子也就实实在在地把这个案子写进了自己的书稿里。除此之外,滋子在逐渐掌握了独立采访的技巧之后,在东京都内的各警察署的周边,通过编辑同行的介绍认识了不少专业的记者,为她增加了许多采访对象。她的采访本也很快就积累了厚厚的一大摞。其中也有这样的案子,她刚开始采访不久本人就回家了,或者有了音信,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滋子就可以直接与当事人面谈了。
滋子从最初的采访记录开始,一点儿一点儿积累起了自己的《独立采访原稿》。
照佐喜子的说法,滋子对工作好像很投入啊。
有一次佐喜子对滋子说:“其实,我是在东京都内长大的,高中时因为父亲调动工作才搬到下田来的。所以我在东京都内还有几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呢,有一个就在东中野的警察署里当刑警。”
那个人就是坂木达夫。
“我一直在交通科工作,跟离家出走这样的案子没什么关系,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坂木在这方面倒是很有经验的啊。你想不想见见他?”
就这样,冰室佐喜子带滋子去见了东中野警察署的坂木刑警。佐喜子还像小时候那样直呼他“坂木君”,并给滋子做了介绍。从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坂木似乎对滋子的工作内容也很感兴趣,想看看她是怎么独自采访并发表意见的。
滋子一个接一个地采访着,既没有停笔也没有发表,摸索地写着她的报告文学,她根本不考虑投入了多少精力,几乎达到了入迷的程度。她的工作量就是专职的记者都会觉得不堪重负,可她却全然不顾,每天继续埋头在自己的工作中。
这样玩儿命的工作总会出问题的。去年,也就是1995年的梅雨季节,滋子正在公寓里写着她的报告文学的书稿时,突然吐了血,猛烈的胃痛使她晕倒在房间的地板上。在救护车到来的十几分钟里,她自己感觉就像是死了一样。
诊断的结果是十二指肠溃疡。问题很严重,不得不做了手术。滋子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自从因病住院,滋子在体力和精力上都受到了相当大的损伤。这时她才突然有了孤独的感觉。三十一岁了,不管怎么专注于事业,也到了不能不考虑未来的年龄了。滋子见到来医院看望她的母亲时,竟委屈地抹起了眼泪。
昭二正好也来看望滋子,昭二对她说:“我有话想对你说,可又怕你感到不安,所以我还是别说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滋子问道。
“咱们结婚好吗?”
滋子破涕为笑:“你总算说出来了,我就等着你开口呢。”
就这样,两人开始一本正经地谈婚论嫁了。“我……怎么说呢?”昭二觉得自己除了继承了家业外,其他就一无是处了。和名牌大学毕业,在传媒行业工作的滋子相比,自己只是个没有学历的高中毕业生,只知道凭力气干活,母亲又挺爱唠叨的,都让自己感觉不如人。的确,和他的极爱唠叨的母亲相处是滋子面临的最大问题。此外,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不命令滋子一起去工厂干活就行了。
即使结婚,滋子也不想辞去工作,她仍然想做一个撰稿人。住院期间,来看望她的杂志社的编辑和同事当中就有人说“到底是滋子小姐呀”,听到这种赞叹的口气,滋子的信心更强了。
她向昭二提出了“不想辞去工作”这样的条件,昭二也欣然接受了。
“我姐姐就很喜欢看你在《家政》里写的料理栏目的文章。”
滋子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新的人生。既幸福又温馨。
不过,还有一件没有完成的事,那就是关于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书稿。
出院后,在公寓静养的日子里,滋子把自己已经写好的书稿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不过,当时的滋子不可能立即开始继续她的写作。她要忙着做结婚的准备,根本没有时间。看着已经写完的二百多页的稿纸,滋子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先拿给认识的编辑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说?
找谁呢?当然是《萨布里娜》的原编辑部主任板垣先生了。板垣现在在一家面向老人的杂志编辑部担任主任。滋子在跟他联系了之后,去了他的办公室,把书稿交给了他。一周后,板垣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
滋子握着话筒的手都有点儿出汗了。
“嗯,”他说道,“我觉得还不错。”
听到还不错几个字,滋子的脸上直发热。可是,他的那个“嗯”是什么意思?好像还有话没说出来。
“不过,有点儿太平淡了。素材显得太陈旧,用岸田明美和饭野静思这样的女性作为主角儿似乎不太好。”
“……”
“滋子小姐肯定可以成为报告文学家,这一点我始终相信,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不过……板垣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继续说道:
“这样的作品,从新作家的作品的角度来看的话,怎么说呢,产生不了巨大的影响。我想你应该再发掘一些更能吸引人的题材。现在,失踪这一类的题材已经用得太滥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可以探索一下真正与犯罪有关的,例如写一写连续杀人案的报道之类,一系列受害女性都是被同一个罪犯杀害的……如果是这一类题材的书,我也会争着去买来看的。老实说,仅仅是罗列几个失踪女性的个案,肯定没有什么卖点。”
最后,板垣让滋子先把这个稿子放一放,找到新的题材再开始写。他说:
“滋子,我相信你能行。”
“谢谢您。”
挂断电话的时候,滋子的目光正盯在自己的书稿上,很快,眼里的那些文字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滋子真的按照板垣主任的话,把失踪女性的报道放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虽然有些遗憾,但滋子病后的力不从心加上结婚的事让她心情浮躁,她既没有反驳板垣的意见,也没有心思把书稿写完。
昭二也绝口不提报道的事。照他的想法,就是因为写那个报道,滋子才生病的。觉睡得太少,饭也不按时吃,这样子不生病才怪呢。如今要与滋子建立新家庭的昭二,虽然不会干预滋子的工作,但也不希望看到她再被工作压垮。
所以,昭二只问过一句:“滋子,那个报道还写吗?”
“哎,现在没心思去写。”
滋子没有把板垣说的话讲给昭二听。
“是吗?这样也好,什么时候想写了再写吧。”
就这样,直到今年的六月,坂木特意打来电话,告诉她关于古川鞠子的失踪案的时候,原稿还一直放在抽屉里,采访本则插在书架的角落里。
“这个古川鞠子,家庭中有父母离婚的困扰,她的父亲现在和年轻的情人在一起生活。她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离家出走的。我们警察署因为她家的这些情况,认为用不着进行搜索。可是,失踪的方式却很奇怪,凭我个人的直觉,我认为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案子。她的母亲担心得要命,外祖父是个很好强的老人,说是只要对搜索有帮助,愿意接受采访。”
尽管坂木很热心,可是滋子却提不起兴趣,而且,滋子当时还在想,是不是坂木自己想调查却没得到上级的批准,这才想到把自己拉进去的。所以,她根本没把坂木的话当回事。好像只是为了敷衍坂木的热心似的,滋子随手写下了古川鞠子几个字。
但是,现在,今天,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是古川鞠子。就是在滋子的采访名单中排在最后一个的那个女孩子。
“……连续杀人案的报道。”
滋子的耳边又响起了编辑部主任板垣的话。
4
大川公园肢解尸体抛尸案的特别调查总部,9月12日下午两点在墨东警察署内成立。之后,在大川公园内没有新的发现,调查总部正在附近的地区进行搜查,现在急需确定的就是那只右手的身份和另外发现的女性手提包的主人的身份。
特别调查总部就设在墨东警察署二层训话室里,只是占用了一块没有放任何东西的空房间而已。办公桌等用品陆续安放好后,电话线也接上了,在训话室入口处的黑板上用粗笔写着案件的名称。写字的人就是警视厅搜查一科第四组的巡查部长武上悦郎。
在第四组,案子的名称通常都是由武上写到黑板上的,这已经成了大家默认的一种定式了。
按第四组的头儿神崎警部的说法“只要是武上写的,破案准快”。
武上是在五年前调到第四组的,在他参与侦破第一个案子时,就因为他的“字写得漂亮”被分派去写黑板,结果那个案子仅一个星期就破案了。因为有了这么个好的开头,以后就总是由武上来写黑板,逐渐也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只有一次,调查总部设置地点的所辖署里也同样有这么一个刑警,他和武上一样也有过与写黑板有关的趣事。这下怎么办,到底让谁来写呢?最后有人提议把黑板分成上下两部分由他们两人来写。说来也怪,那次的案子就像进入了迷宫。
“有灵气儿的东西不能搀和到一起。”这也是神崎警部的说法。
在别的事情上从来都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根本不相信迷信和先兆之类的神崎警部,为什么偏偏在写黑板这件事上这么在意呢,这事儿连武上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一直也想不透。反正,一有了新的案子他就自觉地去写黑板,其他组员似乎也认为应该由他来写似的,其实都是希望他的手气能给第四组带来运气罢了。
一进调查总部,武上就开始着手自己的一摊儿工作,他的职务是档案部主管。这当然不是个正式职务,只是内部分工时的称呼。不过,在特别调查案里可是个绝对必要的职务,无论哪个组都必须有一名刑警专门负责这个工作,在四组武上就是这么个角色。
档案部主管的工作是随着案子的进展,整理逐渐增多的调查资料、备忘录、报告书等,以及作成提交给司法机构的文件。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特别是搜查资料等的整理更需要有经验和技术。武上的前辈曾经这样评价武上,说他具备“严谨的素质”,而武上对此一无所知。只要一离开工作,武上是个对自己身边的事情很懒散的人,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跟他结婚二十年的老婆对此更是了如指掌。
虽然不想违背先辈的期望,但从武上本人来说,他并不认为自己适合这个需要有严谨作风的档案部主管的职务。如果只是制作一些司法文件的话,当然是越有条理越好,可是如果是整理调查文件的话,就得另说了。特别调查总部最少也有八十人到一百人左右,这些人来来往往不断地交文件、借文件、还文件,要么就是查找、归还以前的供述书啦、实地调查记录啦。他们对文件的抽取从来都是很随意的,这对于一丝不苟的人来说,肯定是件很头痛的事。每天不花上三十多分钟的时间,是别想把文件整理好的。
幸亏武上有自己的一套工作方法。他不管桌子上是不是整齐,只考虑效率优先。在特别调查总部做档案工作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要听得进下属的话。最优秀的档案人员就是要做最不起眼儿的工作,哪怕别人连你在干什么都忘记了。
这次,所辖的墨东警察署,派来了四名做档案工作的人员归武上指挥。分尸案有时会拖很长时间,犯人踪迹的搜查范围也很大,按道理至少还得增加一个人,可眼下只有这几个人,也只好应付了。在训话室东北角儿的窗边,档案人员的工作地点一确定,武上就集合起他的全体部下,先简单地自我介绍之后,开始了他的演讲。
“各位当中,有没有以前干过这个工作的?”
四个人中有两人举起了手。一个是在署里参加过强盗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另一个是在以前所在署里参加过诱拐未遂案的侦破工作。说起来,那时领导他们破案的头儿武上都认识。一位是在武上刚进警察署不久就退休的警部补,还有一位则是如今还在警视厅担任巡查部长的武上的酒友木村先生。也是一位档案专家,现在在二组工作。
“我和木村巡查部长的工作方法基本一样,你就按他以前教你的方式去做吧。”武上对举手的刑警说,“不过,和木村比我使用复印机的时候要多得多,并且把复印件装订成册,这就是我和他的最大的不同。”
接着武上很利索地把工作程序说明了。备忘录的整理方法、照片册的粘贴方法、卷宗的制作方法、剪报的方法等,以及按人物顺序、日期顺序和实际关系顺序编排文件,桌上各类文件的码放位置。
“具体的方法,你们可以看看这个。”
说着,武上从随身带来的用旧了的文件包中拿出了用订书器装订的复印便笺。一共有三大本。
“这是我个人的工作手册。因为是手写的,所以,有人觉得挺难看懂的。反正都是公文类的文件,和你们在署里的工作程序没什么两样,只是杀人案的文件更复杂些。如果有什么问题最好能及时沟通。我在这间屋子里坐着的时间可能会比较少。”
“在这里工作,大家都一样。”武上继续说着。他原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人,档案工作必须和特别调查总部的行动同步。或许今天晚上要加班,因为第二天要召开的搜查会议用的文件很多,必须提前准备好。他说话的语速很快。
武上不管到哪个署去,对下属训话的场合,总是在开始时先自称“本人”,讲着讲着就变成了“俺”。对于他的这种大大咧咧的风格和他的硬邦邦的声音,他的部下尽管不至于惧怕他,但遇到问题时也不大愿意找他讨论,大概是觉得他太罗嗦。武上曾说过,不管多小的事,只要是有疑问或是不明白的都要告诉他,对于档案部主管来说,协调好各搜查班之间的合作是非常重要的。
“你们几个,在把嫌疑犯送交法院之前,就给我牢牢地钉在署里的办公桌上,把屁股给我坐稳了。”
四个人当中最年轻的刑警差点儿笑出声来。武上似笑非笑地,用自嘲的口吻说道:“办理重大案子时,不起眼儿的后方支援也可以称之为杂务处,你们当中也许有人会不愿意干这个工作,如果不愿意干,最好现在就直说。如果没有意见,就先过来,咱们先把座位确定下来吧。”
武上看着四名刑警的脸,一个一个点名,确定他们的座位。被点到的刑警脸上多少都带着点儿吃惊的表情。不知道武上是想看看他们每个人与名单是不是相符,还是想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面孔。
武上之所以能担任档案部主管,除了他的工作能力之外,就是因为他的超强的记忆力。他能把任何东西像照相一样印在脑子里,许多事情就好像收藏在他大脑的记忆库里似的,随时随地都可以调出来查阅。因此,在四组里,无论谁来找他要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谁的供述书里是不是有这样的话?实地调查记录里是不是写着现场房屋的厨房有一扇采光的窗户?
这类问题,都难不倒武上。武上能立刻从厚厚的档案堆里,从放满档案的书架上,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你想要的记录,供述者所说的那段话的页码,画有厨房窗户位置图的那一页文件。当来查阅的人还在惊讶地确认眼前的文件时,武上已经又在做下一项工作了。
不过,如此优秀的记忆力也有不堪重负的时候。特别是像今天这样,在和部下一起工作的同时,不知为什么眼前总会突然浮现出塚田真一的样子。那种走投无路的,像迷路的孩子一样无依无靠的眼神。
怎么会有这么不走运的孩子呢。家里的亲人被杀害,心灵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就又被卷进另一个杀人案子里。
他说是寄宿在父亲的朋友家里。是不是个能长久居住的家呢?学校生活怎么样?和他谈过话之后,武上总觉得放心不下,又回会议室去看过,那时真一已经回家了。听说是有人来接他走的,武上的心才稍稍平静一些。
通过和真一的谈话,武上才知道了一些有关杀害塚田一家的嫌疑犯被逮捕的消息,他虽然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个案子,但是真一的名字他早就知道,他是从千叶县的搜查员们的谈话中听到的。这个名字就被武上收藏在脑子里的贴着被害者标签的档案里了。
快傍晚了,有马义男陪着真智子,回到在中东野的真智子的家。回家的路上,真智子仍然神智恍惚,常常独自忧郁地苦笑。义男看着她这个样子也很担忧。
在大川公园发现鞠子的手提包的新闻,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义男的脖子,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怎么才能接受这个事实,怎么向真智子说明呢。
真智子的情绪波动很大,越来越让他担心。即使公园里发现的右手不是鞠子的,但发现的手提包却的确是鞠子的,鞠子失踪已经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了。义男本来感觉真智子好像已经从今天早上的歇斯底里的状态恢复过来了,可是看着她这么笑,似乎又不像好转的样子。
回到真智子的家,一进门,义男就看见洗手间的水龙头还开着,客厅的窗户也没锁,烟灰缸也翻了,烟灰都洒在地毯上。一看就知道真智子出门时就是慌慌张张的。义男顾不上去管房间里的一切,他先试探着问真智子肚子饿不饿,店里的事情要不要紧。
“先坐一会儿吧,我去倒点儿茶来。”义男对真智子说。
“不用了,我来吧。”
真智子进厨房去的时候,门铃响了。义男吓了一跳。是不是刑警来了。
“是谁啊?”义男说着,急忙跑到门口。打开门一看,是一位和真智子年龄相仿的女人,看上去是为什么事儿来的。
“您是……”女人看着义男问道。
“我是真智子的父亲。”
“啊,是鞠子的外祖父吧。”
女人使劲鞠着躬,看样子是来看望真智子的,她压低了声音说:
“真智子她不要紧吧?”
义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她说的不要紧是指什么。
“我看了新闻了……”女人说,“说是发现了鞠子的手提包。”
义男光着脚就从门廊的台阶上跳了下来,把那女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新闻已经播出了吗?”
“是啊,刚刚看到的呀。”
义男赶紧回头看了看,真智子似乎没注意他们。他用更低的声音说:
“我们刚才去过警察署了。已经从刑警那儿知道了手提包的事。”
“是吗?”来访的女人用吃惊的目光看着义男又说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就说一声,我家就住在斜对面,我叫小林。”
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义男送走了那女人,关上了门。义男心里琢磨着,大概是附近的邻居吧,怎么跟真智子说呢,今天这种状况,最好谁也别来。
在厨房里,真智子用鼻子哼着歌儿。
义男只觉得背上直冒凉气。对了,不能让真智子看新闻,电视、收音机都不能开。他想马上返回客厅,可两腿说什么也挪不动,刚才从门廊一下子跳了下来,这会儿却怎么也上不去了。看真智子的样子,她的神智似乎已经脱离了现实,而如今义男也真恨不能从这样的现实中逃脱出去。
真智子从厨房回到客厅。她打开了电视。突然听见她笑了起来,在看什么娱乐节目吧,义男松了一口气。新闻开始前得关上电视,义男正想着,坂木他们来了。
义男正要上前打招呼,只见真智子轻松地喊着“坂木先生”走到门口来了。
“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多亏你帮忙。”
真智子的轻松越来越让人感到不安。因为只要有一点点刺激,她的感情就会剧烈地波动。在她的精神还处于平稳状态的这一刻,义男突然醒悟到了坂木他们为什么特意到这里来了,他的胃里感到针刺般的绞痛。
“不行,这样可不行。这可怎么办哪?”义男心里嘀咕着。
坂木一行一共三个人,除坂木外,一位是身穿制服的警视厅的刑警,另一位是墨东警察署的女警官。他们当中,看上去数坂木最年长。名叫鸟居的警视厅的刑警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穿制服的女警官也就和鞠子的年龄不相上下,神情显得相当紧张。
尽管刑警们一再推辞,真智子还是又端茶点又端烟灰缸的,很高兴似地来回忙着。看样子她肯定是在想着“那只手不是鞠子的,真太好了”。自己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个人大惊小怪的,我真是不好意思。”可是,她一看见义男要把电视关上,就大声叫起来:“别关!别关!呆会儿还得看新闻呢。”
“那,把声音开小一点儿吧。”
“那好吧。”说着又不自然地笑了笑。
坂木他们对真智子这副样子的反应,义男都看在眼里。他还注意到鸟居的手里拿着一个大纸袋,纸袋上没有任何标志,是用尼龙绳捆着,现在就放在他的膝盖上。看样子是一个正好能装一个女用手提包的大纸袋。
“真智子,请不用客气。”
坂木对在厨房里的真智子说,然后把头转向义男。
“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义男点点头:“挺怪的是吧。”
坂木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鸟居皱了一下眉头,朝真智子看了看,然后苦着脸对义男说道:
“有马先生,这是发现的古川鞠子的手提包……”
“坂木先生已经告诉我们了。”
义男想说新闻不是都报道了吗,他嘴动了动没说出口。
“您孙女的东西,你能认出来吗?”
真智子在厨房冲着咖啡,香气飘了出来。
义男摇了摇头:“真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
“是吗,真没办法。”
鸟居像是做出决定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着厨房里的真智子,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大婶儿,别冲咖啡了,有点儿事要跟您说,您先过来一下可以吗?”
咖啡正冲到一半,听见喊她,真智子像是吓了一跳的样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边。义男忍不住站起来,到厨房里把真智子拉了出来。
“叫我吗?坐这儿?”真智子急切地说,“父亲,您?那不是鞠子,不是吗?又发现什么了吗?坂木先生。”
义男扶着真智子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坂木很费劲儿的用试探的口气说道:
“真智子,其实……”
坂木的话像是没有说完。鸟居插了进来:“您回来后,在大川公园里又发现了别的东西。”
鸟居利落地说明了情况。真智子的身子缩成一团,靠在义男的身上。
“这就是发现的手提包吗?”
鸟居弯下腰,把纸袋中的东西取了出来。真智子把烟灰缸放在手边,看着鸟居一个一个地排列着纸袋里的东西。提包是茶色的,带有浅驼色花纹,背带很长,正确的说法应该叫挎包。包里有相同颜色的钱包、素色的带花边的手绢,还有一个淡粉红色的带拉链的小包。小包里装着圆型的化妆盒、眉笔、镜子、方形化妆盒,还有一个开了封的头痛药盒。这些东西全都分别装在一个一个塑料袋里,贴上了标签。
真智子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些东西。坐在她旁边的义男感觉到她的身体变得很僵硬。
“是您女儿的东西吗?您能记得这些东西吗?”鸟居问道。听得出,他极力压低声调,用和缓的语气询问真智子。
真智子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两手在膝盖上握成拳,沉默着。
“怎么样?”义男也问了一句。
“是鞠子的东西吗?”坐在鸟居旁边的年轻的女警官向前轻轻探出身子问道。
“一下子想不起来的话,也不要紧。您是不是可以到女儿房间的柜子里找找看,要不要我帮您找。”
义男的手心都出汗了。他感觉心脏不规则地嗵嗵嗵——像是要跳出来了。他不满地斜眼看着鸟居,坂木看到了义男的目光。月票呢?怎么没有月票?坂木不是说有月票的吗?如果拿出鞠子的月票的话,真智子会怎么样?这时只听鸟居继续说道:“噢,这个……”说着又把手伸进纸袋里去。义男几乎透不过气来,心想,这回肯定是月票……
这时,真智子喃喃地说了一声:“是女儿的。”
“啊?”鸟居侧身向着真智子又问了一声,“您说什么?”
真智子僵直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提包,眼睛里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嘴里反复念叨着:
“是我女儿的。”
“不会错吗?”
真智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是为了祝贺她参加工作,我给她买的礼物,不会错的。”
真智子用手捂着嘴角,两手颤动着。看着坂木说道。
“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我女儿拿的是维登牌的提包。”
坂木点了点头,说:
“是的,你说过。那时我曾问你失踪时穿的服装和携带的物品,你是说过的。这就是那个维登牌的提包吗?”
真智子点点头,又点点头,目光惊慌不定,嘴里不停地咕噜着什么。她被吓坏了,一边说着这是鞠子的东西,一边在判断着这个事实。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在大川公园里……”
在真智子说这话的时候,鸟居从纸口袋里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是一张月票。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塑料袋打开着。
义男看见了“古川鞠子”几个字。
“有乐町←→东中野”虽然不是全新的,但一看就知道是没用过几天的。是上班不久的鞠子的紫红色的月票夹。
“是我女儿的啊。”真智子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大川公园里去了?鞠子,你是怎么回事啊?”
真智子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三位警官谁也没法回答。坂木像求救似地看着义男。
“还得进行调查呢。”义男拉着真智子的手慢慢地说道。
“跟公园的案子有没有关系看来已经清楚了,不过,这些东西是在垃圾箱里发现的,是不是鞠子的东西,是让大家来确认一下。”
“垃圾箱……”真智子恍恍惚惚地看着义男。
“父亲,鞠子是不会把自己的提包扔进垃圾箱里去的呀!”
“啊……是啊。”
真智子的脸上没了血色。眼圈儿周围发青,干燥的肌肤上爬满了皱纹,样子真是惨不忍睹。在义男的记忆里,少女时代的真智子是非常美丽的。不是做父亲的偏爱女儿,真智子在小镇上也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随着岁月的流逝,真智子好像把美丽都给了自己细心呵护的女儿鞠子。
“有马先生,您看还有什么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事情没有搞清楚吗?”鸟居问道,“我们就是为您家小姐失踪的案子来的,您能不能把她失踪时的情况再给我们说一说呢?”
“你是说,鞠子的……失踪。”
“对!”
“父亲!”真智子叫了父亲一声。眼睛仍然盯着桌子上的东西。义男生气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们想叫我说什么呢?”
鸟居丝毫不掩饰他的急躁的情绪,这让义男很生气。但是,现在得先解决真智子的问题。再这样下去,真智子真的要出毛病了。
“行了,先去洗洗脸吧。”
“可是……”
“去吧,去吧。”
真智子站了起来,女警官也一起站起身。向真智子说道:
“不要紧吧?我扶你过去吧?”说着,用手搀扶着真智子。义男看到她们进了洗手间,才跌坐在椅子里。
“看样子,您的女儿有点不对头了。”鸟居说。
“从今天早上就不好,我一直很担心。真对不起,详细的情况明天再问吧。真的没办法,拜托了。”
义男的头埋得很深,看不清他的脸。他压抑着对鸟居的怒气,把自己陷在深深的悲伤里。
“可是……”鸟居还不肯罢休。说道:“我们也是为了尽早……”
“这样吧,详细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们。”坂木说道,“有马先生说得对,真智子现在精神很不稳定,你们也看见了。我也很担心,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鸟居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几声“砰、砰……”的声音,好像是从开着的电视那边传过来的。大家条件反射似地同时回过头去看,是正在插播的新闻。
“什么?”鸟居脱口叫道。在场的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看清了画面上的几行小字。
坂木站起身,往电视机前凑了凑。也发出一声“哎……”“有马先生,遥控器呢?啊,在这……”
他急忙切换了频道。义男因为没看清画面上的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
屏幕上出现了报道中心的画面。好像是其他节目的中途切换的画面。一位男主持人表情严肃地用紧张的声音报道着:
“现在播送刚刚收到的消息,在今天下午三点十分左右,我台曾收到匿名人打来的电话。其内容是有关午间新闻播出的墨田区大川公园的抛尸案,以下就是电话的内容。”
主持人用缓慢的语调读着。
“‘从那个公园应该不会再发现什么了,那里只扔了一个右手。那个手提包是古川鞠子的,可是那个右手可不是她的。她们被埋在别的地方。去告诉警察吧。’以上就是匿名人的电话内容。”
义男惊恐地张大了嘴。坂木也呆在那。只有鸟居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向屋外走去。
“据我们所知,这个电话已被录了音。目前,这个电话是有人故意恶作剧还是与本案有关,正在调查中。从说话的声音来看,打电话的人是男性,电话的声音好像是经过变音器机械合成后的声音。详细情况我们还将陆续报道……”
“父亲!”
听到喊声,义男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真智子站在通向厨房的走廊拐角处,满脸都是水。
“刚才,说什么?”
“真智子……”
“刚才电视里说什么?”
她身后的女警官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
“您先镇静一下,先坐下。把脸擦一擦。”
真智子没有听。惊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鞠子被埋在别的地方,是这么说的吧?是吗?”
“真智子,也许是有人搞的恶作剧,还不能肯定呢。”
“恶作剧?”真智子糊涂了,“恶作剧?那鞠子该回来了,是吗?”
鸟居跑了回来,生气地瞪着眼。
“坂木先生,我回墨东警察署去。”
这时,真智子突然跳起来,女警官一下没拦住,真智子光着脚就往门厅跑去,接着就出了大门。
“鞠子!我去接鞠子去!”
“真智子!”
义男追了出去,坂木紧跟在后面。两个人也都没顾上穿鞋就跑到了门外。大门的旁边停着一辆小汽车,像是鸟居他们开来的,飞奔出来的义男正好撞到了车门上。真智子已经跑到家门前的小路上。
她还在“鞠子!鞠子”地喊着。附近人家听见喊声,都纷纷打开窗户和门向外张望。
真智子像是被噩梦牵着似地向前跑远了,义男只能看见就要跑上公路的真智子的背影。义男在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
“父亲!快来呀!鞠子回来了!”
在小道和公路的交接处,真智子回过头来。她用手指着公路上穿梭的汽车、公共汽车和人行道上的行人,脸上堆满了笑容,就这样斜着眼睛指点着。
“鞠子回来了!”
“危险!大婶儿!”
坂木从后面跑上来,他伸手去抓真智子,抓空了。真智子跑上了公路。义男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见汽车的鸣笛声、急刹车声、碰撞声。有谁哭喊,坂木叫喊的声音:“大婶儿!”
义男慢慢抬起头,睁开眼睛。只看见大卡车的轮胎和真智子的分外白皙的腿肚子。
“……那个,我想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谈谈,不行吗?”
“当然可以,我想知道你是想找什么特定的人吗?”
“不,谁都可以。那,就是你吧。”
“对不起,请问您贵姓?”
“我不想通报姓名。”
“是吗?那,您是想提意见还是有什么要求?”
轻松的笑声:“我可没有那样了不起的事,只是,有点儿情报。”
“情报……”
“唔,今天,够热闹的吧,大川公园的尸体的事。说是尸体,其实只不过是只右手而已。”
“啊,是吗?”
“后来,又发现了手提包。女人用的。已经知道那是名叫古川鞠子的人的东西了,是吗?”
“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又是笑声,“喂,我想告诉你,大川公园不会再发现什么了。当然,也不可能有古川鞠子的尸体。那里只扔了个手提包,她被埋在别的地方了。所以,那只右手也不是她的。”
“喂?喂?你,你很清楚这件事吗?”
“是啊。所以,想让警察省点儿力气。”
“那么,那只右手是谁的呢?”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让警察去调查吧。”
“请,请稍等一下。这么说的话,你只是想跟我们说说有关大川公园的事件,是吗?”
“是啊,我也就只能说这些了,就这样,我挂了。”
“喂,喂?请稍等一下……”
通话到此中断了。
武上悦郎按了盒式磁带的自动倒带键,磁带自动回卷。又从头听了一遍。录音机上的小耳机不太好用,只要身体稍微动一动,耳机就会掉下来。没办法,武上只好用手按着。还好,录音状态非常良好,对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能听清楚。
据说,这个电话是打给电视台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一点儿。通话时间总共不到五分钟。其后,围绕电话所说的内容是否可信,一直争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终于对这条新闻开了绿灯,在下午四点十五分才在该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播出了这个电话的通话内容。
鸟居他们几个刑警,没想到在当事人家中寻访线索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这样的电视新闻,他们马上回去报告了调查总部。总部也吃了一惊,急忙和电视台联系,希望提取那盘录音带,并想见见接听电话的人,当面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结果却吃了闭门羹,电视台坚决地对他们说:“不!”
过去,像这样事件的报道机构和警察机关对立的情况也多次出现过,调查总部对于今天这种程度的冲突和拖延的情况还是有思想准备的。不过,今天的情况总部也很焦急。今天发生的,而且是今天的新闻播出的事件,警察机关还没有得到消息,这消息就已经在民间散播开了,按道理再过一两个小时就必须召开首次新闻发布会——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担任特别调查总部部长的搜查一科科长竹本恼羞成怒。竹本气得说,就是开新闻发布会,也不能让那家电视台的报道记者入场。如果真要是这样,肯定会引起侵犯报道自由之类的指责。实际上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其实,历来的搜查一科的科长都是能言善辩之人,竹本科长这回真是气坏了才这么说的。
这时,武上则有他自己的考虑。他认为,获得消息来源的电视台方面不愿意简单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权力机构也就是警察,是可以理解的。当前重要的是先理清头绪。现在,打电话的人是在一个很明显的位置上,如果弄清楚这个电话的内容纯属是胡说八道的话,那么进行报道的一方就会感到羞愧的。所以,武上——或者说调查总部全体人员的当务之急,是要弄清这个电话所提供的信息的真伪,这才是最重要的。
按照这个想法,武上把磁带翻来覆去地听了好几遍。磁带是从电视节目上录制的,同时录制了好几盘,在武上反复听磁带的时候,两名刑警已分别把磁带的内容记录了下来。经过仔细核对,誊清,打印并复印出许多份,摞在总部的桌子上。为今天夜里的搜查会议做好了准备。
这个电话,不是打到电视台的总机,而是打到报道组的专用电话上的。因此,接电话的人是报道组的记者。按电视台的那位记者的说法,打电话的人最初是先问了“这是报道组的电话吗”这样的话。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才接着说:
“我有重要的事,想找负责人谈谈。”
并且,在被问及是什么事情时回答道:
“这里真的是报道组吗?是不是报道那个案子的报道组?”
打电话人的询问好像是很有目的性的。这种执拗让人觉得似乎他和这个案子真有什么牵连,而且,明显经过变音器变音的声音很难听。磁带上还有记者打开录音开关的声音,显然,录音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
武上刚把耳机放在耳朵上,组里的一位刑警就抱着一大摞成卷的文件进来了。原来是从墨东警察署抽调到调查总部的,组里最年轻的档案部要员条崎刑警。他的身材瘦小,带着眼镜的脸孔总给人一种神经质似的印象。他总是动作飞快,既敏捷又利落。
条崎现在正配合武上,将搜查的进展状况记录作成地图。将大川公园周边地域的航拍照片和居民地图相吻合,摹写下来,再加上详细的标注。这个地图是今后搜查的最基本的参照图。地图要求绝对准确,一切拐弯的小道、空地、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窄小的空间都要画出来,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实状况。如果不准确,那么,将得出的大量搜查情报——可疑车辆的存在、目击证言、现场搜查的取证——绘制到地图上时,就会出现与实际不符的情况。
每次参加特别搜查部的工作,武上总是要求制作这种基本情况的详细地图,在最初的搜查会议之前把已经查明的事实标在上面。然后,在下一次的会议前,再重新制作一张,把新的情况添加上去,始终保持与搜查进度同步,直至破案。这样,在破案过程中,每一阶段都会有这样一张地图。如果破案进程受到阻碍,搜查工作遇到暗礁,失去搜查方向时,需要找出在哪个环节上出了毛病,这时候,这个地图就有用了。通过对比不同阶段的地图,往往能比任何方法都快捷地找到问题的所在。
对于最初制作的基础地图,要求应该是最缜密的。随着案情的进展,不仅要有总体地图,还要有部分场所的扩大图。在扩大图上甚至要细致到标明煤气表、下水道的位置。每次武上一个人工作是忙不过来的,总要指定一个人帮忙,这次就指定了条崎做帮手。从开始工作就见他一直在忙,武上看着他工作觉得很放心。
条崎刚把文件放在桌子上,正听着磁带的武上觉着有人在眼前一晃,就睁开了眼睛。
条崎想也没想就开口说道:“你觉得,这话像是真的吗。”
在复制这盘磁带的时候,条崎就听过通话记录。武上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后,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香烟。
“现在还很难说呀。像发生这么耸人听闻的案子,总会有不少起哄的人跟着信口开河的。”
“按道理这种可能性是挺大的。”
武上吐出一口烟问道:“你怎么看?”
条崎在椅子上坐下来,用手把眼镜往上扶了扶。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嗯。”
“不过,从这个人说话的方式来看,让人觉得他是个聪明人。年龄嘛,估计是个年轻人。”
“我也这么觉得,大概和你的年龄差不多,你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武上点点头。他觉得这个通话人的年龄超不过三十岁。也许比条崎还要年轻一些。虽然由于变音器的关系,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但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通话人是男性,从说话的语气也可以判断出是个年轻人。
“能给人这种感觉的聪明人,正是能干出像您所说的那种起哄的事儿来呢。”
武上也有同感。
“不过,那个人为什么专门选择电视台呢?”条崎用认真的口气继续说道,“为什么不直接打给调查总部呢?”
“这倒是个可以讨论的话题呀。”
“的确是啊。”条崎点点头。
“听见门厅里的人声了吧,看样子新闻发布会的时间就快到了。”
“有了电视台那档子事,恐怕这个会不会很快就能开完的吧?”
“是啊,我们警察署的署长好像相当紧张啊。”
武上掐灭了手上的烟,看着条崎笑了笑。
“署长只要坐在那儿不出声就行了。对付记者的是管理官和科长的事。”
“我可是头一回接触这么大的案子,您可要帮帮我呀。”
条崎把卷成筒的地图摊在桌子上。是一整张版面的地图。大川公园现在有一部分正在进行改造工程,详细的情况在街面上出售的地图上是找不到的。条崎的这张图甚至把墨田区办事处的位置都标出来了。
条崎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不管这个电话是真是假,这种方式以及传媒的敏感性,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个连续诱拐杀害幼女案。”
那是几年前发生在首都圈内的四名幼女被杀案。现在正在进行审判的该案的犯罪嫌疑人,在作案后,不仅给传媒写了信,还把焚烧后的遗骨寄给被害人的亲属。他为什么要那么做,理由是什么,至今仍然是个谜。虽然有多种解释,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有一个公开的结论。
“是啊,可是……”武上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是这种类型的跟案子有关系的人的话,就肯定还会再露面的。”
条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时候,武上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抬起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刑警,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他几步就走到桌前和武上打着招呼。
“喂,武上君,求你帮个忙。”
武上一看,是四科的秋津信吾。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在武上看来就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刑警。
秋津拉过转椅,一屁股坐下,对武上说道:“我在采访中获得了重要的线索。就是这个案子发生的前几天,有一个在大川公园拍照的业余摄影师,这人看样子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职员,就住在公园北侧的公团住宅里。”
“那,你是说和他拍的照片有什么关系?”
“这人拍照的题目倒是很不错。是一组叫做“大川公园的四季”的系列照片。不是从这几天刚开始拍的,好像是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了,在公园里东一张西一张地拍了不少。就在案发前一天,他还到公园里去拍了大川公园的秋夜呢。而且,他不仅拍了公园的里边,连公园周围的道路、停车场都拍了。说是要拍一组大川公园的风景与周边的高楼、道路的风景做对比的照片。”
原来如此,这才是秋津感兴趣的所在。如果能从他的照片上找出什么可疑的人或可疑车辆的话,那可没有比这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可是,这家伙变卦了。”秋津生气地说,“这人虽然是个好好先生,作品还在什么摄影展上得过奖,可他不愿意把自己拍的照片交给警察。他担心照片会不还给他,或者被随便乱用什么的。我跟他借底片,他有点儿不信任我。您去说说看,也许比我有用,就跟他说明是作为搜查资料借的,一定会还他的。您比我说话管用,我就说是把头儿找来了,他该不会不借了吧。”
听着秋津的话,条崎在旁边笑了。他和秋津的目光对视了一下,笑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秋津看着条崎的背影说:
“武上君,这么快就选中了人呀。”
“你说什么?”
“他呀,挺能干的嘛。”
“你怎么看得出来?”
秋津朝条崎的座位努了努下巴,说道:
“他不是都能画地图了吗?”
武上苦笑着,冲秋津说道:“你把那个业余摄影师的地址给我,我先打个电话试试,他要是在,我直接去见见他。”
“那太感谢了,拜托了。”秋津双手合十做着拜托状,随手把地址和简要的情况写下来交给了武上。武上接过来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不去看看新闻发布会吗?”秋津问。
“我就没必要去了吧。”
“那,太遗憾了。我还想等会开完了,从您这儿听听科长在会上是怎么说的呢?我没法去听新闻发布会了,现在必须得去一趟中野医院。”秋津说。
“去医院?”
秋津朝左右看了看,总部的搜查员大都出去了,留在办公室里的人很少。他把身子往武上这边凑了凑,小声对武上说:
“鸟居君那儿出岔子了。”
“怎么了?”
“古川鞠子,啊,就是那个手提包的主人,那个失踪的女性。”
“噢。”
“鸟居是去让古川鞠子的母亲确认那个手提包去了,可她母亲的神经好像很不正常,看样子很危险。在那种情况下,鸟居还冒失地追问,古川鞠子的母亲可能真的神经失常了,从家里跑出去,结果被汽车撞了。”
武上皱起了眉头。鸟居的确是那种脾气挺倔的人,他取证时,也不管对方害不害怕或生不生气,结果生出麻烦来,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被害人的亲属——虽然现在还不能肯定——出现这种麻烦还是第一次。
“哎,担心他出事吧,他还总是会出点儿事。”秋津说着朝武上做了个鬼脸儿。
秋津和鸟居年龄相仿,说起来是竞争对手,平常两人之间相处得就不太好。现在,看见武上一脸的不高兴的样子,秋津也马上一本正经起来。
“古川鞠子的母亲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看起来不太好。所以,我现在就得到医院去,去和鸟居换班。说是古川鞠子母亲的父亲,就是古川鞠子的外公当时也在场,他对鸟居很生气。”
秋津急急忙忙地走了。
在中野中央医院急诊室的候诊大厅里,义男往古川茂的公司打了几次电话,可怎么也找不到他。
被救护车送进来的真智子还躺在手术室里。手术中途有一位穿手术服的护士走出来,满头是汗,手里拿着用完了的空输液瓶。义男马上跑上前去询问,护士告诉他说是伤得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看着义男担心的样子,护士对他说:“不要紧的,别担心。”那位护士的年纪大概比真智子稍稍年轻一些,看上去是个经验很丰富的护士,很沉着,手脚也很麻利。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义男紧张得都要崩溃了。看着和蔼的护士,义男真想问问她是不是过得很幸福?人生是不是快乐?家里的人是不是都很健康?自己的女儿怎么这么可怜?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怎么这么倒霉?怎么办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到义男的样子,护士好像也很担心。她把手放在义男的肩上轻轻地摇了摇,鼓励他说:
“真的不要紧了,打起精神来,再坚持一会儿,我想再有一个小时手术就能完了。”
护士说完就急忙走了,只剩下义男站在走廊里,垂着两手,心里涌起一阵阵凄凉绝望的感觉。他又想到还没有和古川茂联系上。
尽管打了那么多次电话,可要么占线,要么是接电话的秘书说他在接待客户,或者说他不在座位上。
“请转告他,有人给他打电话,我会再打给他的。”
义男不知道该让他往医院的哪个电话上回电话,急诊室的候诊大厅里的免费电话上都没有标明电话号码,没办法,义男只好说再打给他。
难道到现在古川茂还对电视上播出的新闻一无所知吗?这对于一个一类上市电机制造公司的广告部部长来说可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是上班时间不开电视吧。
可是,周围的普通职员也是这样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在午休时间到休息室里看看报纸什么的,就没有一个人发现正在报道的是古川部长的女儿的事?
尤其是,义男完全不知道古川茂对于鞠子失踪和与真智子分居的事,在公司里是怎么跟同事说的。古川茂的下级可能也不知道有关他个人的事情。作为大公司的职员,分居或者离婚这样的事,是会影响到升迁的,古川茂恐怕不会和同事提起的。
义男只能对秘书说有紧急的事要找古川茂。他担心说出“古川茂的夫人出了交通事故”,女秘书说不定会把这事当成重大新闻在公司里大肆宣扬的。可是,义男又担心,女秘书也许不把他的电话当回事,只当成普通的公务搁上两三天才传达给古川茂,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同样是真智子住院,如果是鞠子在就好了,只要找到她就什么事都不用管了。可如今,鞠子不在了,就是因为鞠子可能被害的消息才使得真智子变成这个样子,这个时候和古川茂的电话又打不通。
义男最后又拨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找到古川茂,他又累又生气,把电话听筒重重地挂在听筒挂钩上,好像有满肚子的牢骚无处发泄。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横穿过候诊大厅,大厅里有抱着发着烧的孩子的年轻母亲,有等着叫号的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可能是有同感吧,在经过他们身边时,义男能感觉到他们投过来的问讯的目光。你哪儿不舒服吗?家里什么人病倒了吗?受伤了吗?重不重?医生怎么说……
都不好,全都不好,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糟糕——义男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穿过了狭窄的充满药味儿的走廊,回到手术室门前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在同样的长椅上,坂木和从东中野的真智子家一起过来的女警官也坐在那儿。事情弄成这样,女警官的心情看上去也很沉重,几乎没听见她说一句话。坂木走近义男小声问道:
“还没找到古川茂先生吗?”
义男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也没办法,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坂木也很无奈的样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怎么会这样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现在还搞不清楚。”义男说。
坂木问道:“他是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对吧?和那个人住的地方有办法联系吗?”
“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从来也没问过他。真智子大概也不知道。”
坂木很无奈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
“分居归分居,毕竟是夫妇,还是得对自己的妻子负责任吧?”
“说起真智子和古川茂,她们分居的事我是知道的。真智子只是说等古川茂的头脑冷静了就会回来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我也不好多问。可是,直到鞠子失踪的时候,古川茂也没回来。”
“有马先生……”坂木突然看着义男叫道,“出血了。”
“啊?”
“右手,你看,你的右手指擦破了。”
义男抬起手来看,真如坂木说的,手上还在流血呢。
“肯定是刚才打那个刑警的时候弄伤的。”
坂木接着义男的话茬儿说道:
“真该再打他几下才好呢。”
坐在另一边的女警官像神经过敏似地缩了一下脖子。
“警视厅时常会碰到这样的事,就是因为不考虑和案子有关系的当事人的心情,只顾取证,真是太机械了。”
真智子撞上卡车,倒在路上的一刹那,义男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向真智子扑过去,被坂木一把给拉住了。“小心,不能随便乱动。”坂木说着轻轻地碰了碰真智子,只见她的耳朵出血了,鼻子也碰破了。压在身下的右胳膊看上去肯定是骨折了,不然不会弯成那么个角度。
这时,那个叫鸟居的刑警也追了过来,大声地问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完全是一种烦躁的、嫌别人碍事儿的口气。义男此时看见他,真是气儿不打一处来,一把揪住他没头没脑地揍了他一顿。
救护车来了,附近的人们也赶来了,在忙乱中,鸟居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反正没有跟着到医院来。一直紧随在义男他们身边的女警官,从表情上看既对义男有着戒备心理又对他抱有歉意。
义男用两手搓着脸,手背感觉火辣辣地疼。手术室门前连个人影也没有,又安静,又冷清。
这时,急诊室的候诊室方向传来脚步声,坂木听见声音抬起了头。义男也抬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是个大个子,很精神的年轻人,走近了可以看出他的表情带着几分凝重。虽然穿着一身制服,可衬衫的领扣也松开了,领带也歪着。
在看到义男后,点着头向他表示问候。
“是古川鞠子的亲属吧?您是叫有马义男吧?”
义男坐在那儿,点了点头。
“我是警厅的秋津。”瞥了一眼笔记本,秋津低着头继续说:“刚才,我们警厅的鸟居做事太没分寸,实在是对不起。”
噢,原来是那个刑警的同事呀——义男想着不禁心中冒火。
坂木站起来和秋津打了招呼。秋津也赶紧冲这位在场的刑警点了点头。
“古川真智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对秋津的询问,在义男旁边的坂木做了回答。他告诉秋津,真智子说是没有生命危险了,可手术到现在还没做完呢。
接着坂木问道:“后来,案子又有什么进展吗?”
秋津摇摇头。“从大川公园已经找不出什么了。那个打电话的人物也没再说什么。”
两名刑警就站在义男的身旁,小声说着话。义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两手交叉着坐在那儿,那个女警官也和义男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儿。
“女警官。”义男叫了她一声。她像是被吓了一跳似地坐直了身子。
“您可以回去了。”
她回答道:“好。”声音甜甜的,“等真智子的情况稳定了,我送有马先生回家去。”
“要是这样,你不必再等了,看样子我今天晚上得住在医院里了。”
“不过,最近这个医院实行完全看护,您大概不能住在这里。”
“是吗?”义男说着,一歪头正好看见在跟秋津说话的坂木。“有坂木在这儿,你不用担心我了。已经够累的了,你赶快回去吧。辛苦你了。”
“可是……”女警官有点儿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真智子的事故还有些事情没办完,以后我们怎么联系才好呢?”
噢,对啊。警察总是要随时了解情况的吧。
义男把真智子家和有马豆腐店的电话号码都给了女警官,告诉她说打哪个电话都行。女警官确认了电话号码后,站起身,像是作出什么决定似的,朝正在和秋津说话的坂木走了过去。她朝坂木说了什么,只见坂木点头答应着,她说完就朝候诊室的方向走了。
义男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忘了坂木和秋津的存在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紧闭着的手术室的门发呆。
“有马先生。”坂木叫了一声,义男才清醒过来。坂木凑近了,在义男的身边蹲下,说道:
“调查总部那边也在调查鞠子的案子,也希望能和古川茂联系上。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他的岳父呀。所以,您就把电话号码给秋津,让他去和古川茂的公司联系吧。”
义男抬起头,看见了靠墙站着的秋津。和鸟居相比,秋津一看就给人一个容易相处的感觉。他直视着义男说道:
“您家的事我已经听说了,我们要找古川茂了解情况,但想尽可能不要弄得满城风雨的。看现在这个样子,鞠子的母亲又是这么个状态,也就只能从您这儿要他的电话号码了。希望有马先生能尽量协助我们。”
“我想我可能帮不了你们什么忙。”
义男显得很疲惫,用缓慢的语调把古川茂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们。
坂木点头应承着,秋津记下了号码,转身往候诊室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拿出制服口袋里的手机看着。
“警察给他打电话,古川茂肯定得吓一跳。”义男无力地笑了。
“这样也好。”坂木说。
“刚才那个的女警官……”
“啊?”
“是在看着我呢吧?刚才我打刑警的事,会不会给我定个什么伤害罪什么的?”
坂木苦笑着:“那个,不会的。那个女警官是担心您的身体呀。”
是吗?
两人都沉默了。并排坐在那,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事也干不了。
手术过程相当长,并没有像那位温柔的护士说的那样顺利。脸色惨白,带着氧气面罩,头上缠满了绷带的真智子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义男既不能靠近真智子,也不能进入监护室。主治医师在手术室前的走廊里对真智子的情况做了说明。真智子的右手粉碎性骨折,由于被撞飞出去,腹部受到强烈撞击,内脏受伤,头部虽然伤得不重,但受到强烈的脑震荡,因此,还需要密切地观察……
“现在,脑电图没有什么异常,看样子问题不大。”
“能不能让我进去看一看?”
“您只能在监护室的窗外看看,她不能受到一点儿震动,您可以看见她身上都插着管子。”
就像医师说的那样,真智子躺在雪白的床上,在蓝白色的灯光下,各种机器包围着她。真智子那中年肥胖的身体这时就像被抽了气似地缩小了许多,从外面看上去只看见雪白的被单,根本看不见她本人。
看不见真智子,义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心想,是不是真智子已经死了。
“父亲,鞠子回来了!”义男的脑子里充满了真智子那完全脱离现实的虚幻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命总算保住了。”坂木嘴里念叨着。义男用手扶着监护室的窗户,眼睛直盯着躺在床上的真智子的脸。
从现在开始,全部事情都得我一个人来担了——要寻找鞠子,要看护真智子,这些都必须由得我一个人来承担……
孤独,有马义男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之中。而且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5
尽管是耸人听闻的案子,也有轰动一时却不能很快破案的。案发之后受到极大的关注,但数日之后就没有多少人去理会这件事了。大川公园的抛尸案就是这类案子的典型。
案子从9月12日发生,经过13日、14日、15日,没有任何新的发现和进展。因此,有关此案的报道也就渐渐偃旗息鼓了。只有综合电视节目还在对该案的打电话的人物和录音带进行推理和分析。一周以后,有关这个案子的话题就无影无踪了。
前烟滋子与东中野警察署的坂木达夫联系上,已经是案子发生后的第五天,9月17日的下午了。滋子又一次试着给生活安全科打电话的时候,居然是坂木接的电话,很快他就和滋子见了面。
两人仍旧约定在以往见面的地点,新宿的一家咖啡馆儿里会面。急着见面的滋子,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就到了咖啡馆儿,她正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修改着目录和报道的手稿,坂木就到了。
“我一直在找你呢。”滋子一看到坂木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就忍不住埋怨道。说完这话,滋子才注意到坂木那张疲惫的,看上去相当憔悴的脸。
“对不起,我一直在忙着古川鞠子的事呢。”
坂木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向走上前来的服务小姐机械地说了一声:“咖啡。”服务小姐刚转身朝柜台走时,他又紧跟着补了一句:“不,不要咖啡,给我一杯热牛奶吧。”
他的胃看样子不太好,滋子想着。
“我知道你来过电话,实在是抱歉。我也想见你,我有两三件事儿想问问你呢,可就是腾不出工夫来。”坂木说。
“我知道你很忙。”滋子说,“不过,这事儿真的吓了我一跳。你知道我写那个报道的事吧,还记得吗?”滋子又问道。
坂木使劲儿点了点头。“当然了。”他说。
“关于古川鞠子的情况还是坂木先生您介绍给我的呢。”
“是呀……”
“实际上,我在做了那些采访之后,大病了一场,身体一直不太好,报道也就没有写下去。”
“是吗?”坂木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滋子,说道:“是这样啊,我只知道你结婚了,我正想问你,你工作的事后来怎么样了?”
“是啊,我现在才刚刚开始准备继续写下去呢。正碰上出了这样的案子。不过,这和我最初设想的采访类型不大一样。”
服务小姐端着热牛奶来了。等服务小姐走了,滋子才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想写一本以古川鞠子的案子为中心的书。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案子。所以我想,这事儿只有找坂木先生了,您最了解情况。我想在写这个报道的同时——”滋子把放在桌子上的手稿拿在手里。“写写失踪女性的内心是什么样的,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虽然我还没有得到答案,可我想把她们消失的状况如实地写出来,我认为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特别是现在。我怎么也不能把古川鞠子的案子看成是与己无关的事。”
坂木默默地吸着香烟。
“我不是爱跟着起哄。古川鞠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担心,也很想搞清楚。”滋子接着说道。
在全神贯注地讲话的同时,在滋子脑子里的某个角落里在想着:
“仅仅写失踪的报道太一般了。”
“这也许是个连环杀人案呢。”
这是板垣编辑部主任说过的话。
“从现在起,这个工作已经有点意思了。”
这可是发自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过,滋子完全没有意识到。她说话时始终盯着坂木的脸。
坂木把热牛奶的杯子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地抿着,好像很不好喝似的。他听滋子说到这儿,才开口说道:
“这次的案子,我没有被派到搜查总部去。”
“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啊,从大川公园发现了古川鞠子携带的东西,你知道吧?我就是因为在办理申报她失踪的事件时了解过她失踪前后的情况,所以让我来帮忙的。至于搜查总部调查的案子我可不知道。大川公园的被肢解的右手的案子,我也只是个外围人员。”
“可是,我想采访的正是古川鞠子的事。”
滋子只顾自己一本正经地说着,不过,其实对于滋子来说,她也只有坂木这么一个采访的窗口。
坂木又点燃了一只香烟。以前在和滋子经常联系的时候,他从来不这样连续抽烟。
“古川鞠子的事啊。”坂木抬起头说,“前烟小姐,你说你一定要采访古川鞠子的案子,我也没法阻止你。但是,我站在多少与此案有点了解的立场,还是希望你不要去采访这个案子。”
滋子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呀?”
“鞠子的家里,现在根本就不可能接受你的采访。”坂木说。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情况的,现在的确是不可能的。”坂木继续说道,“你刚开始写报道时,我也尽力帮过你。就失踪案本身来说,我们是没有竭尽全力去搜查。我当时是想,如果你的报道发表后,会引起社会上的关注,这对于侦破这类案子肯定会有所帮助,所以我很乐意帮你。实际上,我把鞠子的案子介绍给你的时候,我是事先找了鞠子的亲属了解过情况的。”
滋子点点头。下田警察署的冰室佐喜子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事情现在发生了变化。”坂木说,“至少在有关古川鞠子案子方面发生了一些突然的变化。姑且不论传媒的关注,搜查总部也开始着手调查这个案子了。”
滋子沉默了。坂木还在继续说着。
“我说的话你也可以不听。”坂木说,“你也许会认为,最初我虽然愿意帮你,可现在事情闹大了就缩头缩脑了,随便你怎么想吧。按你刚才说的,你是一定要做这个采访的,不能放弃,因为你也是一名记者。但是,你刚才自己也说过,你的报道不是满足那些喜欢凑热闹人的好奇心的。不是吗?那么,你就不应该去写什么哗众取宠的追踪报道。”
坂木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手稿。
“如果你把鞠子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那么,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去采访古川家的人。哎,他们现在还哪里顾得上这些呀!”
滋子低着头,眼睛看着空了的咖啡杯。
坂木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不希望滋子去做哗众取宠的追踪报道。所以,现在如果要写就接着写其他失踪女性,等古川的案子平息了再慢慢写也不迟。
可是,现在滋子的情况也与以前不一样了,写作的目的也不同了。滋子的耳边又响起编辑部主任的话,这样的报道可不行,完全没有卖点。
“如果是连环杀人案什么的话……”
其实,此时此刻滋子本身的想法也有了改变。应该说是出自她内心的愿望在支配着她,告诉她这么大的机会不应该错过。
滋子这样想着,尽管她没有抬头,也没有说什么,坂木也能从她的表情猜到她在想什么了,他知道滋子不肯罢手。既然这样,不如把话说在前头……
不管怎么说,结论只有一个。坂木已经把他这扇窗口给关上了。
“下田警察署的冰室小姐也和我的想法一样。”坂木继续说道,“你想写书的事我们都知道。”
现在,请不要采访古川鞠子的亲属——这就是坂木的主张。
滋子在上周就从电视上知道,鞠子的母亲古川真智子,因为女儿噩耗的刺激,跑出去被汽车撞了,现在还住在医院里。鞠子的父亲现在与母亲分居。鞠子的外祖父经营一家豆腐店,案发不久就不得不关张了。不管怎么回避,这些细节还是逃不过传媒人士,特别是电视节目的报道人的眼睛。
如今,滋子如果就像刚看到剧情的展开似的,继续采访鞠子的案子的话,肯定是很困难的了。可滋子的内心却不肯放弃。
滋子在想,就算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坂木的立场也不会改变的。怎么说呢,滋子在犹豫着……
终于,滋子抬起头,说道:“我明白了。就像坂木先生说的,我写报道的目的不应该是哗众取宠的案件追踪报道。”
坂木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太好了,谢谢。”
滋子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只有等待,没有办法,只能静观鞠子案件的侦破了。这样的话,将来再写报道的时候,坂木仍然是个绝佳的信息来源的窗口。那时也许还要托坂木把自己介绍给古川的家人呢。这样,和那些与鞠子案件毫无关联的报道员或记者相比,时间上虽然晚了点儿,可也许能写出一篇好东西呢。
坂木看了看滋子,在与她的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他似乎已经看出滋子在想什么了。
和坂木分手后,滋子一个人乘车回家。快到家时,她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去了昭二的工厂。正好是三点钟的下午休息时间,她就想和昭二说说话。
大川公园的事件发生以来,直到今天与坂木联系上,这期间能与滋子分享她所受到的震动和兴奋的只有昭二。事件发生的当天,昭二曾和滋子一起看电视,并一个劲儿地给滋子打气儿。
他兴奋地说:“你的报道如果这样写的话,一定不错。”
“不过,这种采访是不是很困难哪?你行吗?”
“不要紧的。”
“这个采访会不会有危险呀?”
“危险?”
昭二皱起了眉头:“这可是个恶性事件,不是吗?被杀的可是个女人哪。”
滋子大笑起来:“别瞎扯了,你这种担心真是多余。”
“是吗?”昭二也笑了。
前烟铁工所的指示牌又大有醒目,只要下了公共汽车就能看到。虽说是个街道工厂,占地面积在附近可算得上首屈一指。因为只是从大型汽车公司接受再转包工,制作一些细小的汽车零件,销售比较平稳,据滋子所知似乎工厂在经营方面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昭二正坐在车间外面的小道旁,和一个年轻的员工一边说着话一边喝着啤酒。那个青年员工先看见了滋子。
“您好。”
滋子朝他摆摆手,昭二笑着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可真稀罕。”
“我回家经过这儿,今晚你想吃什么?”
那名员工回车间去了,另外几个路过的员工见到滋子都冲她点头打招呼。像是不想让呆在工厂办公室里的母亲看见似的,昭二往大路的方向走过来。
“吃什么啊?就吃——糖醋里脊吧。”昭二说。
“行,我知道,你就是爱吃中华料理。然后,是不是再来点沙拉什么的吧。”
“你不忙吗?你这个星期都去哪儿了?”
“去见了刑警。”
“为那个案子吧?”
“嗯。”
从昏暗的工厂那边飘来阵阵铁和油混合的气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
“昭二,我想开始写了。”滋子对着昭二说,“是个好题材。”
“你觉得能写就写吧。”昭二笑着说,“不过,可不能再病倒啦。”
“嗯,我会小心的。那么,其他的事我就不做了,行吗?”
昭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料理的连载和旅行杂志的专栏怎么办呢?”
“是啊,我想专心写这篇报道。不过,还不知道到时候好不好卖,也就是说,就算我失业了,可以吗?”
其实,这是滋子想了很久的问题,一直下不了决心。经过和坂木的一番谈话之后,促使滋子一见到昭二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行啊,没问题。”昭二使劲儿点着头说,“滋子,我支持你。”
6
塚田真一犹豫了。
他牵着诺基从兽医站回石井家的途中,突然想拐到大川公园去看看。自从发生那件事儿以来,他一直没再去过那儿。虽然每天还领着诺基出去散步,但他总是选别的路走。
12日的事件之后,真一发现那只右手的事,在同学中间一个传一个的传开了。报纸上当然不会出现真一的照片和名字,真一自己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但是像家住公园附近的高中生啦,带着狗散步之类的内容在电视的综合节目或周刊上都报道了。而且,因为那件事,真一那天没有去学校上课,大家自然就会想到是他。
“是你吧”,或者“那个事儿不是你还能是谁呀”,真一碰到这样的询问又不能胡说,怎么说才好呢,他很难回答。他总是嗯、啊地应付着。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会引起一阵不和谐的骚动。
什么感觉?吓了一跳吧?警察问你什么了?真的把你带到警察局去了吧?真一总是用最简短的几个字来回答这些问话。真一既没有办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又不打算和他们讨论这件事,他想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淡忘了。果然如此,一星期之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重新让真一安下心来的,是没有人把这次的事件和真一家里发生的案子搀和在一起,看来在现在的学校里,除了石井夫妇和班主任之外还没有人知道真一家的事。虽然转学的时候,也没有刻意说过要保密,但石井夫妇什么也没说,班主任也一样。也许是他们觉得这样更能让真一安心吧。
但是,真一的内心实际上一刻也没有真正平静过。
关于大川公园的事件,刑警只是在当时做了笔录,后来也许是没什么要问的了,再也没到家里来找过他。可是,真一作为这个案子的发现者——发现犯罪的见证人,却把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都留在了记忆里。包括真一自己的、塚田家的事件,一幕幕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12日以来,真一只要一做梦,或长或短,或片段或梗概,各种各样的形式,梦到的都是塚田家的事件。在梦中,真一能够看到自己在事件发生时的详细场景,自己好像返回了现场,一边打开家门,一边叫着母亲往屋里走。
做梦的时候,梦里的自己和梦外的自己似乎同时存在着。梦外的自己总是在拼命警告梦里的自己,打开那扇门,捡起那只拖鞋。把拖鞋翻过来,可以用手指摸到红色的粘糊糊的东西。那是怎么回事?你该知道了吧?
有时候,在梦里自己好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拼命地往家跑。但自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定在那儿了,怎么跑也前进不了。公共汽车先一步开走了,出租车一辆也没有,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公用电话也打不通。真一想打电话,想叫喊,想让父母和妹妹快点儿逃走,快点儿从家里跑出来,可他就是办不到。
在惊吓中醒来时,真一总是满头是汗。
星期日的深夜,真一又做了个这样的梦。梦中的情景清楚极了,他无法忍受,翻身起床来到楼下。客厅的窗户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真一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栓在院子里的诺基闻到了真一的气息凑了过来。真一抚摩着热烘烘的狗脑袋,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冷飕飕的。
这时,真一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是穿着一件坎肩儿的石井善之光着脚站在那儿。
“你不冷吗?”善之问。说着在真一身边坐了下来。诺基冲着善之摇着脑袋,把鼻子使劲儿往他的腿上蹭,弄得脖子上的锁哗啦哗啦地响。
“这家伙可真成了你的好朋友了。”善之说,“怎么搞的,是不是睡不着啊?”
“对不起。把您吵醒了吧。”
“那倒不是,我是起来上厕所的。”
善之低声说道。
“不过,你总是睡不好觉可让良江很担心哪。”
“伯母知道啦?”
“嗯。”
“真对不起。”真一又说了一声,就没再出声。
每当谈论到涉及塚田家的案子或者有关真一心理状态的话题时,大致都是这种状况。真一总是说对不起,石井夫妇总是说没关系。总之,大家的心情都不好。
但是,今天有点儿不一样。石井善之没有像往常那样说没关系,而是对真一说道:
“是不是又想起了大川公园的事?尽量少去想它吧。”
“嗯。”
“真一,我一直就想跟你说,你是不是应该去接受一次心理咨询吧?”
真一抬起头问:“心理咨询?”
“是啊,就是去见见心理疗法的专家或是精神科的医生。说是治疗,其实就是听听他们的指导什么的。噢,我的意思可不是说你有病呀。”善之说得很快,“不过,你的确是心灵受到了伤害。据说,这就叫作PTSD。”
真一摸着诺基的头:“这个,我也听说过。”
“是吧?好像叫做外伤后应激反映障碍什么的。”我好像在什么书上读到过,善之慢慢地说道,“亲身经历恶性案件或者天灾的人,总是很久很久都摆脱不了心里的阴影。”
“我在电视里见过这类的节目,是在阪神大地震之后播出的。”
“是吗?”善之看着真一的脸又说道:
“怎么样?考虑考虑吧,去看看医生不好吗?当然了,要去就得找一家熟悉的医院。”
善之只是尽力试探着真一的态度,并不想让他马上做出决定。只是想知道真一同不同意去看医生。
“我考虑考虑吧。”真一小声说。
“等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
“好吧。还有一件事儿,伯父。”
“什么事儿?”
“诺基的肚子……对,就是这儿。这儿的毛好像特别少是不是?我早就发现了,总是忘了告诉您。是不是皮肤病呀?要不要带它去看医生啊?”
对于话题的突然转变,善之的脸上露出了躲闪的表情。
“什么?在哪儿啊?真的吗?”
于是,星期一的傍晚,真一带着诺基去了兽医院。还好不像他担心的那么严重,只是涂了一些药。回来的路上,诺基精气神儿十足的拽着真一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大川公园附近的道路上,道路的对面就是公园的入口了。
他们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真一往公园的方向看着。天还很亮,可以看见公园里浓密的绿荫。可以从上往下俯视公园的北侧的高层住宅,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一样。禁止车辆进入的指示牌立在公园的入口处,一群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从门口往外挤。门口顿时热闹起来,道路上的交通流量也增加了,诺基的耳朵随着声音机警地转动着。
是PTSD吗?
有必要治疗吗?一定要有外力的帮助才行吗?真一现在是这样的状态吗?一个人就无法改变……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改变不可呢?难道自己不该对那件事负责吗?剩下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如果说出这样的话,石井夫妇肯定会反对说:“你这样想可不对。”真一有什么责任呀?如果总是认为自己对那件事有责任,那就证明你还在使自己的心受到伤害。在墨东警察署遇到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武上的刑警也是这么说的。你什么责任也没有。
不,不对。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我的责任,真一想着。那个案子和其他案子不同。塚田家遭洗劫的事件,播下这场灾难的种子的就是真一。就是因为真一的一句轻率的话……
“我爸爸也不知怎么那么幸运,无意之间就发了一笔财。”
才惹来……
真一使劲儿摇了摇头,像是要抖掉记忆似的。无意间把手中牵着诺基的皮带用力拽了一下,诺基被拽得一趔趄,爪子踩到真一的皮鞋上了。
“对不起,对不起。”
真一拍拍诺基的头,一抬眼正好看见通往大川公园方向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他赶紧拉着诺基朝马路对面走去。
真一不断地告戒自己,大川公园的事件和我无关,不必对此事负什么责任。自己只是个目击者,发现者而已,也没有必要提心吊胆的。真正可怕的幽灵在别的地方,不在大川公园。
从垃圾箱里被翻出来的那只手,看起来像是直指着真一,那就像是死神的手,这一切都让真一感到胆怯。因为胆怯,所以要逃跑。
行了,够了吧。别再这个样子了。真一自己骂着自己。只是碰巧遇上的事儿,别那么心惊胆战的,弄得你周围的人都来同情你。看看吧,伯父都说你有心病,要让你去看医生了。其实,真一也知道,自己的心病不是大川公园的事儿,而是想逃避责任。是自己内心的怯懦。
真一牵着诺基往公园里边跑去,诺基高兴地撒着欢儿。公园内人很少,偶尔有骑自行车的人从身旁穿过。
听朋友说,警察署对公园的封锁在事件发生的两天之后就解除了。搜查归搜查,反正是什么也没搜出来。电视台的转播车在上周末来过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公园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像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儿一样。
真一跟着诺基跑得喘不上气来,一口气跑到了公园南侧的出入口附近,就是安放那个垃圾箱的地方。
垃圾箱没有了。
真一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看着没有了垃圾箱的空地。原来的那个垃圾箱很大,现在还留着垃圾箱底形状的痕迹。虽然没有了垃圾箱,可有的游人还把空瓶子、破纸袋等往这里扔,散落在地面上。
也许是警察把垃圾箱搬走了吧?那个垃圾箱大概因为那件事就报废了吧?想到这,真一长出了一口气。
肯定是这里,不会错的,那后面栽种的一片大波斯菊还在盛开着呢。那天,就是在这里遇见那位牵着那条叫锦武的狗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应该是叫水野吧,不知道怎么样了,该不会像我一样受着神经紧张的煎熬吧。
现在,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这里的事件,或者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件,都跟真一没有关系。垃圾箱消失了,这使再一次返回这里的真一心里感到很痛快。
“走吧,诺基!”
真一牵着诺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了公园。从公园的出口出来后,他们又走上公园北侧的通往人行横道的小道。
真一一路小跑地跟在诺基的后头,他只顾低头看路,根本顾不上看旁边的景物,一点儿都没有发觉有人在看着他。等真一注意到时,已经来到了人行横道的口上。真一看见前面有个人像是在等他似的,朝这边张望着。
因为一直是低着头跑,所以他最先看见的是对方的脚。从下往上才注意到那人的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腰旅行鞋,白色的短袜露出鞋帮,然后是修长的腿和超短裙。
直到真一走得很近了,那人一点也没有让路的样子,直冲着真一站在那儿。真一抬起了头。
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和真一几乎同年龄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红色的套衫,长发上系着相同色调的发带。很文静的样子。
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是塚田真一吧?”她问道,“你是叫塚田真一,是吗?”
这个声音,真一也觉得在哪儿听过。
真一看着她,纤细的身材,尖下巴,很有个性的嘴唇,她的眼睛、鼻子、面孔、表情。
“我叫通口惠子。”
就在那女子报出姓名的同时,真一也想起了她是谁。
7
就在塚田真一带着诺基到大川公园散步的时候,有马义男正从地铁JR线的东中野车站的台阶上无精打采地走下来。他和古川茂约好了去他家见面,当面和古川茂谈谈真智子的住院费的事情。下午四点刚过,再过一会儿就是有马豆腐店生意最好的时间了。没办法,店里只能靠木田一个人撑着,因为古川茂除了这个时间外都很忙,有马义男只好将就他。
古川比义男先到,他站在家门前的路上等着义男。这房子是他用贷款买的。他站在门口,背对着门站着,往后一步就是家门口的脚垫。
“没带钥匙吗?”
义男走近古川,轻声问道。
“分居时,交给真智子了。”古川茂答道,“好久不见了,岳父,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隔着古川茂的肩膀,义男看见门口挂着的姓名牌“古川茂、真智子、鞠子”。这里的名字仍然是三个,肩并肩地排在一起。
义男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默默地开了房门。一进门就去摸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了。古川茂也默默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儿。昨天义男来替真智子取换洗衣服的时候,把垃圾全都处理干净了,厨房那边怎么还有一股垃圾的臭味儿呢。义男抽动着鼻子搜寻着臭味儿的来源。
古川茂站在客厅的一边,环视着屋里的一切。他的视线从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墙壁上挂的月历,装饰架上的彩绘瓶,到窗户上的窗
帘——一件一件地看过去,仿佛是在寻找着其中的变化。义男从旁边看着古川茂的侧脸,的确,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女婿了。
古川茂和真智子同岁,今年都是四十四岁。他和真智子是高中时代的同学,三年的同桌。高中毕业后分别考上了不同的学校,二十三岁的时候又在同学聚会时再次相遇,从那时起才开始交往直到结婚。
举行婚礼的时候,真智子其实已经怀上鞠子了,那时差不多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来参加婚礼宴会的宾客也都知道。新郎新娘的朋友们还拿这个话题为他们祝福或和他们开玩笑。虽然他们并没有恶意,但作为新娘的父亲——义男还是感觉不自在。如果看看当时的照片就能知道,在那一瞬间拍摄的照片上,义男的脸上就带着一丝苦笑。
因为有了这件事情,当时,义男和妻子俊子两人都没有对他们的婚姻表态。但在木已成舟的状态下,古川茂既然能够承担起对真智子和家庭的义务,义男夫妇俩也就点了头。古川茂在一家大公司任职,虽然算不上高工资,但维持家庭生活还是富富有余的。婚后不久,小夫妻俩就搬进了古川茂所在公司公寓的新居里,一边做着迎接小生命的准备,一边开始了新婚生活。那个时候,他们之间什么问题也没有。
“看你的样子,好像是到了别人家似的。”义男说道。
古川茂像是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似的,转回头看着义男。
“啊……是啊。实际上,是有这种感觉。”
古川茂伸手在客厅的桌子上摸了一下。
“都有尘土了。”
“没人打扫呀。”义男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我去倒茶,你先坐一会儿。”
古川茂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从桌子上摞着厚厚的一堆报纸和广告中拿起一张翻着,说道:
“报纸可以停了吧。”
“我已经去打过招呼了,今天的报纸就不会送来了。”
“岳父每天都到这儿来吗?”
“隔一天来一次。”
义男沏好绿茶,端着客人用的茶杯回到客厅。
“真智子的睡衣,在医院里要穿的,还有需要衬衣或是毛巾什么的,就在去医院的时候顺路过来取一下。我也不清楚女人用的东西,都是阿孝的妻子帮我收拾好的,衣服也是她帮我洗的。”
“多亏了她帮忙啊。”古川茂还是低着头。义男这时才注意到,古川茂头顶的头发已经相当稀疏了。
古川茂看上去比较瘦,体格显得有点儿瘦弱,但身体并不坏。和真智子结婚的时候,两人可以称得上是俊男美女的组合,既让人羡慕又让人嫉妒。真智子为此很高兴,做丈夫的古川茂在别的男人面前也特别自豪。
看着现在的真智子,如果没有点儿想象力是绝对想象不出年轻时的她是个什么样。而如今的古川茂虽然也已经是人到中年,但还是精力充沛,一看就知道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出众的人物。
这一点真智子也承认。她说:“他在公司里就像个模特似的。”
还是在古川茂对真智子动心思的时候——至少当时真智子是这么想的——真智子就开玩笑地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你属下有那么多女服务员,她们可是会引诱你去和她们约会呀。你离女孩子这么近,倒是很让人担心呀。”
现在,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女人要比他小十五岁。是在古川茂常去的俱乐部上班的女子,他们就是在那个俱乐部里认识的。
虽说是在俱乐部里上班,可她并不是那种接客的风尘女子,而是属于那种临时工性质的服务员。义男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也没听真智子说过什么关于她的坏话,倒是鞠子,曾经谈起过她,听口气好像颇有贬意似的。
“那个人,就是一个长得很一般的人,比我差远了。拿我和她相比,我就算是美人了。她既没有出众的个性,脑子也不灵活,真不知道我爸他怎么喜欢上这么个女人。”
义男当时就想,“别看表面上老实,也许还是个很狡猾的人呢。”
英俊的古川茂而今也开始脱发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和女人周旋,这次的事也不知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岳父大人,住院费的事……”
古川茂的声音打断了义男的回忆。
“啊,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古川茂点点头。“我想过了,就从真智子取生活费的那个账户上取钱就很方便。存折和卡这里应该都有。我想就应该是放在哪个抽屉里了吧。”
“你说的是我保管的那个存折吗?”
“对,就是那个。”
“那么,这个存折和你有关系吗?”
义男并没有打算质问他,口气也很和缓,但是古川茂还是避开了义男的视线。说道:
“现在,我没有权利去碰它了。不过,我还是按时往这个账户上汇款的。现在也是如此,每月把工资的一半汇进来,这个房子的贷款也是我在支付,您不用担心。”
“那……你,去过医院了吗?”义男问。
“去过了。警察刚一通知我,我就去了。”
“是吗?那你看见真智子了?”
“啊,只是隔着玻璃看了看。”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
只见古川茂的嘴角向下撇着,说道:“是啊,当时我看见她的样子,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那时,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呢。”
“现在也还没恢复呀。”
古川茂一脸吃惊的样子。“真的吗?”
的确如此。主治医师还没找出原因呢。因为脑电波没有异常,也就是说,恐怕是头扭伤了。
义男在想,是真智子不愿意清醒过来吧。如果清醒了,还是要面对严酷的现实。就这样睡着也许比醒来更快乐吧。
“真智子的事,也只能依靠你了。”
听了义男的话,古川茂把头转向一边,郑重其事地冷冷地吐出几句话来。
“真智子还有岳父您哪。她不是一直都是在依靠着您吗。”
“你……”
“这样对您说真是对不起。可是,请您理解。本来,我和真智子早就准备离婚了。我们分居都已经这么久了。”
“你说的这些,真智子是不是根本不知道?”
面对义男的质问,古川茂以反驳的口吻盯着义男说道:
“不。真智子是知道的。我跟她说过好多次了。可是,因为出了鞠子这样的事,我们怎么也不能在鞠子不在的时候就随便地办理了离婚吧,所以就这么拖着。由利江也知道这件事。”
“由利江?”义男听到这几个字,才明白这是古川茂现在的女人的名字。
“现在的事我和由利江夜里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自己的女儿失踪快一百天了,总算有点线索了吧,却又是跟什么分尸案联系在一起的。怎么能让人高枕无忧呢。
“可是,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真智子的事只能拜托给岳父,鞠子的事也只能拜托警察了。除了等待,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对于用钱,古川茂很坚决地说:
“这是我的责任,找找看吧,存折应该是和保险单放在一起的吧。”
“行了!”义男说。
“啊?”
“我说行了。不要钱了。不要你出钱了。”
“岳父……可是,那么……”
“别为难了,真智子的住院费我来出。就这样吧,咱们回去吧。”
义男站了起来,生气地用力抓起空茶杯进了厨房。他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冲洗着茶杯,但是这流水声再大也压不住他心头的火气。
昨天,约古川茂来女儿家里见面时,义男还挺高兴的。尽管是通过警察署和古川茂联系上的,古川茂心里肯定不舒服,但义男心想,只要他还没说和真智子彻底分手,况且现在真智子又病着,这时候和他谈真智子的事他肯定不会说什么绝情的话吧。义男还想,古川茂如果还很担心真智子,说明他们还有夫妻情分,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使他们和好呢。
但是,谈话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古川茂担心的仅仅是钱而已。整个谈话他都是在计算钱的出处,就好像真智子和义男是专门来敲诈他似的。
“岳父……”古川茂也站了起来,垂着肩膀,很为难地看着义男。
“我是诚心诚意来解决这事的,真智子的住院费还是由我负但。”
“行了,我已经说了不用了。”
“重症监护治疗是很贵的啊。对不起,岳父,要靠您的小店的收入来支付是很困难的呀……”
“我多少还有点儿积蓄,现在还付得起,你就别操心了。”
义男大声地说完这些话,用力把水龙头拧紧了。水声一下子停止了,屋里静得可怕。
对古川茂的愤怒和对真智子的忧虑交织在一起,使义男心里乱糟糟的,直觉得心头的火气直往上窜。他真想象打那个没轻没重的刑警一样把古川茂也给揍一顿。
“你……你这个家伙。”
多年来义男从来都是称呼古川茂的名字,即使是他和真智子分居后也是如此。但是今天,他已经不能再这样称古川茂了,在他眼里,古川茂已经是和这个家不相干的人了。
“好了,真智子的事就不说了。不过,鞠子的事你是怎么考虑的呀?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关心吗?那可是你的女儿呀!”
“谁说我不关心了?”古川茂急忙答道,“可是,这事也只能拜托给警察署了,你让我怎么办?我又能做点儿什么呢?”
义男用手扶着洗涤池的边缘,身子摇晃了一下。
“如果要找我,请往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古川茂边说边往门口走,“如果我不在,就告诉秘书,请她转达就是了。我不想在家里说这事,让由利江跟着担心,拜托了。”
义男想也没想就大声吼道:“不想在家里说,这难道不是你的家吗!”
古川茂停下脚步,转过头,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
古川茂说完就走了出去。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义男还站在洗涤池旁,只觉得血往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两手扶着池子的边缘,闭上了眼睛,满眼里都是红光。
过了一会儿,义男似乎听到了别的响声,他没有动,脑袋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但是,那声音仍然继续着。
义男睁开了眼睛。
声音是从客厅传过来的,从厨房看过去,只见在客厅角落里有一个红色的亮点一闪一闪的,和义男眼里的红光的颜色一样。
是电话,义男急忙走出了厨房。
拿起话筒,电话里却没有声音。义男仍然把话筒放在耳朵上说着:“喂,喂。”
从话筒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远处传来音乐的声音,节奏很快,歌词好像是英语。义男直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继续问着:“喂,喂,是哪位?”
这么一问,音乐停止了。大概是电话那一头儿的人又重新拿起了电话似的,从话筒里传来嘶嘶啦啦的杂音。
“是古川鞠子的家吗?”对方问道。
义男把话筒从耳边拿开,眼睛盯着话筒,心想:“是鞠子的朋友吧?”
在义男没有答话的间隙,从话筒里能听到从对方那里传过来的声音,很像是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旁,可以听到机器里发出的“承蒙惠顾,不胜感谢”的声音。
“喂,喂?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义男反问道。
“是古川鞠子的家吧?”对方仍然用像是机器合成的声音问道,“不过,她现在不在这里。她已经失踪三个多月了,对吧。”
义男又一次盯着话筒,这次他锁紧了眉头,额头上的皱纹也更深了。这是个捣乱的电话吧,他想起了坂木的忠告。坂木曾告诉他要小心,大川公园的事件后,众多媒体一报道,有可能会有捣乱的、恶作剧类的电话来骚扰。
“你听谁说的?别开这种玩笑。你难道不考虑这样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吗?”义男厉声斥责道。
正当义男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话筒里传来对方的机械合成的大笑声,义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吧,老大爷。”对方边笑边说,“我正是有话要和古川家的人说才特意打这个电话的,如果嫌我失礼,我就挂了,怎么样?”
话筒里继续传来的声音就像小孩子任性撒娇似的,很古怪。
“我正想告诉你鞠子在什么地方呢。”
一瞬间,义男僵在那了。使劲儿把话筒贴住耳朵。
“什么?你,你刚才说什么?”
“老大爷,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呀?怎么不问问你在和谁讲话呢?”
“你到底是谁?”
“这可是秘密。是秘——密——”又是机械的合成的哧哧的笑声,“喂,老大爷,这可是失礼的呀!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报出自己姓名才对呀。”
“啊,我是……”义男又着急又兴奋,稍稍停顿了一下,说道:“我是鞠子的外祖父。”
“外祖父?啊,是老爷爷呀?那么说是开豆腐店的那位老爷爷啦?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啦。电视节目一播出,豆腐店的顾客该增加了吧?爱跟着起哄的人可不少呢。”
“你是知道鞠子在哪里吗?鞠子到底在哪儿?”
“别急呀。那才是我要说的正题呢。”
好像又换了只手来握话筒,还是改变了姿势,总之,电话里又是杂音。而后又听到喀嚓的声音。
“是打火机吧。”义男心想,“这家伙,打火点烟呢。他倒相当轻松愉快的,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呀?”
可是,义男不想就这么挂断这个电话。他觉得这虽然像是个捣乱的电话,可也许又不是,在弄清楚之前不妨再问问看。
“喂,喂?老大爷?还在听吗?”话筒里又传来机械的问话声。
“啊,我在哪。”
义男在心里拼命地盘算着,用什么话来对付他才合适呢。态度是强硬点儿好还是和气点儿好呢,哪种态度能让他早点现原形呢?
“可是,老大爷也够受的了吧?”机械的声音慢吞吞地说着,“鞠子不在了,她的妈妈又受伤住院了,家里就剩下老爷爷看家了吧?”
“我只是抽空儿来看看。”
“是啊,您还有店铺要照看哪。”
又是“吱……吱……”的怪声,义男觉得这声音和自动取款机的那种合成的声音不同,那种声音没有这么多抑扬顿挫的变化。这声音就像是电视节目里特意要为证人做伪装的声音。
义男想起来了,大川公园的事件发生时,电视台接到的那个电话,就是通过变音器改变了声音的。那个打电话的人是犯人还是搞恶作剧的人,现在还不能断定。坂木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电视台复制的那个电话的声音,义男也从电视里听过几遍。现在还判断不出那个声音和现在电话里的声音是不是同一个声音。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不管怎么说,现在打电话的这个人也使用了变音器,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你,是不是就是给电视台打电话的那个人呀?”
对方好像很吃惊似的,提高了嗓门儿说道:“嗳?你听出来啦?老大爷,您的脑袋瓜儿很好使嘛。”
对方承认了,接着又说道:
“是啊,那就是我。就是用现在这部电话打的。”
“声音变了,是用机械合成的吧。”
“是使用了变音器,电视里不是这么说的吗。我说老大爷,变音器你懂吗?真是上年纪了呀。”
对方明摆着是在戏弄人,义男拼命克制着自己的火气。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你真的知道鞠子的下落吗?”
“你怎么这么问呀?”对方笑着说,“你就不怀疑我是犯人或是瞎捣乱的人吗?”
“怀疑是怀疑,可我也没法儿判断呀。”
“是吗?那么,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啦?太遗憾啦。”
义男赶紧说道:“不,不是这样,我很想听你说,鞠子的事,你知道,是吗?”
“啊,不过,老大爷,够冷酷的哪。”
“冷酷?”
“不是吗?刚才一个劲儿地问鞠子鞠子的,只关心您的孙女,是不是。大川公园发现的那只右手的主人是谁,您就一点儿也不关心吗?因为那个人不是鞠子,也就是说,是别人,至少还有一个女孩子遭到不幸是不是?这事儿您就不担心吗?看来是太缺少社会道义了。”
义男把眼睛闭上了,他不想听对方的狗屁理论,可又不能出声,就极力压住心中的火气,静静地听着。可是,他越听越气愤,不由得把手握成了拳头。
这是什么话,简直就是混蛋,真想揍这个口吐狂言的家伙一顿。
“喂,喂?老大爷?怎么不说话啦?自我反省呢吧?”
“大川公园的事儿是很让人担心呀。”义男低声说道,“她的家人也会担心得睡不着觉的。这和鞠子的事儿一样,同样是让人揪心的事儿呀。”
“真是胡说八道。”吱吱声突然大起来。对方又说道,“别人的女儿和自己女儿一样让人担心,说这话真不脸红。”
这家伙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说什么呀?
“我最讨厌别人胡说了。”对方说道。听着他嘲笑的语调,似乎这个谈话让他很开心。
义男强压着怒火,和缓地说道:“你如果有家人失踪的话,就能体会我现在的心情了。谁遇上这事也不好受啊,设身处地地想想就知道了。这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我并不想哄你。不过,鞠子的事儿也好,大川公园的事儿也好,一刻也没有从我的头脑中离开过。真想有什么别的消息能取代这种无休止的思虑,我真是这样想的。”
沉默了一会儿,对方又笑了起来。说道:“老大爷,您是想帮鞠子吧。”
从这时起,电话那头的人就开始省去了“古川”而直呼“鞠子”的名字了。
“当然了。我希望她能早点儿回家来。如果……如果她已经死了,也想早点儿知道她在哪里,让她能回到母亲的面前。”
“你以为鞠子已经死了吗?”
“你在打给电视台的电话里不是说了吗?你不是说鞠子埋在别的地方吗?”
“我是说了。”对方笑着说,“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呢?也许我是胡说的呀。”
“是啊,我也不清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像刚才你自己说的,对于你和大川公园的事件和鞠子的事是不是真的有关系,我根本不知道。”
“那么,你想知道吗?”
“你肯告诉我吗?”
“这才是重点呀。不过,就这么无偿的告诉你恐怕不行吧。”
要钱。这家伙目的就是要钱吧?
“你想让我付多少钱?”
那边又嘿嘿地笑起来。
“别这样嘛,老大爷的脑袋瓜儿可太陈旧了,怎么立刻就想到钱上去了,真是年轻时经历过苦日子的一代人的通病呀。”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吧。”
对方好像考虑了一会儿,有了一个停顿的时间。但是,这好像是预先设计好的问答,预计这时义男会提什么要求,所以预留了停顿的时间,完全是买卖交易时的口吻。
“我一会儿还会给电视台打电话的。这次,我会打电话给另一家电视台,只打给一家电视台就有点不公平了。”
“这很像是电视播音员在播音似的”。义男心想。
“这么说吧,今晚的新闻节目,当然是用现场直播的方式,古川鞠子的外祖父要上电视了。那时,老大爷要恳求犯人把鞠子还给您,您可要下跪行礼呀。”
义男沉默着,使劲儿握着话筒。
“怎么啦?不愿意下跪是吗?”
“不不,我可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遵守约定,把鞠子送回来。”
“我一定守信用。”
“我愿意相信你。不过,你有什么证据呢?你怎么才能让我相信你真的知道鞠子的下落呢?”
义男打算以守为攻,探探对方的虚实。可是,电话里传来的是对方嘿嘿的笑声。
“老大爷挺精明的嘛,脑子不慢嘛。我很喜欢您哪,老大爷。好啦,这个交易就这么谈妥了。”
怎么回事,对方就像小孩子订好了一个郊游计划似地高兴地叫着。
“新宿怎么样……”
“新宿?”
“你可得想好了,现在说定的可不能随便变卦呀。”
义男沉默了。他朝客厅墙上的时钟瞟了一眼,正好下午五点。窗外还很亮,可以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和车辆来往的声音。
在只有义男一个人的客厅里,光线已经暗下来了,屋里静得出奇。
义男在想,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毫无疑问是个男人,他打电话的那个房间现在应该是明亮的。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呢?最初还能听到电话里有音乐的声音,好像是录音机或是收音机的声音。而且,电话机旁应该有个烟灰缸什么的。也许是用空啤酒罐或可乐罐当烟灰缸的吧。
那个家伙可能是在一间相当干净利索的公寓房间里,或者是老式的木制结构的寓所里。因为从声音判断,电话那头像是个年轻人,他的母亲也许就在楼下的厨房里做着晚饭呢。他也许会对母亲说是给朋友打的电话,而对自己所做的事只字不提,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个很平和、平凡、对别人不构成任何威胁的人。也许是公司职员?或是学生?如果现在和他同乘一辆公交车,就是站在他旁边也不会看出他是这样的人吧。
“好啦,就这样吧。”对方说道。义男抬起了头,听着。
“在新宿,有个广场饭店,就在新宿地铁站西口的高层大楼街区,你知道吗?”
“如果是大饭店,到了那儿就知道了。”
“你行吗?老大爷。可别穿着木屐来呀,那可来不及呀。”
“我知道。”
“我会把通知你的留言放在那个饭店的大堂里。你现在就准备准备吧,七点钟,七点钟到饭店来吧。来早了可不行,喂,老大爷,你要是老早就跑过来,我的通知还没放在那儿呢,明白吗?一定得严格遵守时间呀。你看了我的通知,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就是这些吗?”
“先跟你说这些吧,说多了你也不明白呀,老大爷。我得给你个忠告,你绝对得一个人来,如果你联络了警察的话,你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对方的话像是强忍住笑说出来的。
“老大爷,你可别在新宿的街上迷路呀。当心街上可有小偷啊。”
说到这儿,电话突然挂断了。义男再想说什么也没用了。义男呆呆地看着话筒,此时,他突然觉得对方像是一个没心肝的冷血动物。
新宿广场饭店是一个从新宿地铁站西口乘出租车五分钟就能到达的高层饭店。按照打电话人的忠告,义男上身穿了一件开领短袖衬衫,脚上穿了一双皮鞋。当义男走进豪华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大堂,目不斜视地穿过宽敞的大堂直奔大堂服务台时,惹得饭店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都不由得回过头,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时钟的指针正好指向七点。这里只有义男一个人,他是按照对方的约定准时到达的。
不用说义男心里很没底,不知道今天的事情会是什么结果。他想过,打电话给坂木吗?通知搜查总部吗?义男几次拿起了话筒,但最后还是放下了。如果只是一个恶作剧的话,通知了警察也是白浪费时间。如果真是犯人打来的电话,一旦义男违背了和他的约定,就有可能失去这个线索。义男想来想去不敢打这个电话,他生怕由于他的疏忽触怒了犯人,生怕会给也许还活着的鞠子的生命带来威胁。
义男继续往前走着,睁大眼睛看着大堂服务台。他在想,也许对方知道我在这儿,他是不是认为我来早了,他说过我要是来早了就什么也得不到。义男担心对方会因为自己的失误杀了鞠子。
义男越这样想越害怕,眼下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老老实实照对方的要求办吧。
义男走近宽大的服务台,朝离慌意乱的义男,和缓地反问道:
“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叫有马义男。”
“有马先生。”服务员嘴里重复着,从服务台下面找了找,拿出几张卡片样的东西,一张一张地翻着。“有马义男先生。”服务员一边说着一边朝义男看了看,又确认了一遍才将一个信封抽出来,说道:“是这封信吧?”
义男隔着服务台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了那封信,他的手直发抖。
这是一个全白色的双层信封。上面是电脑打印的“有马义男收”几个字。没有写发信人的姓名地址。信封封口画着一个很大的红色心型标记。
义男很想马上就把信封打开,可信封的质地很结实,义男费了半天劲儿也撕不开。封口似乎是特意用了什么强力胶粘贴的,粘得很紧。那位服务员看不过去,对义男说道:
“用剪刀剪开吧。”说着递给义男一把剪刀。
“太好了,谢谢。”
因为紧张,义男感到胸口憋闷,眼也发花,他拿着服务员递过来的银色小剪刀,好不容易才剪开了信封的封口。里面有一页折成四折的便笺。义男伸手从信封里取了出来。
在白底纵向线条的便笺中央,还是用电脑打印的字体。
“在这家饭店的酒吧等着,八点再联络。”
义男又重新念了一遍,抬起头,看到刚才那位服务员还站在服务台边,他马上走过去问到:
“请问,这里的酒吧在几层?”
“最大的酒吧(奥拉辛)在最高层,也就是二十四层。”
“乘哪部电梯能到那里。”
“请您乘右边紧靠衣帽间的那部直通电梯。”
义男马上向服务员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像是忘了什么大事似的转身返回服务台前,向服务员问道:
“请问,那个送这封信的人是什么样子?”
“啊?”那位服务员抬起头看着义男说,“您是要问送这封信的人,是吗?”
“对,对。”义男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是几点来的?来人是个什么样子?我想应该是个小伙子吧?”义男又追问道。
听了义男的问话,那位服务员仿佛一头雾水似的,说道:“请您稍等,因为不是我接收的,我去帮您问问看。”
“那太感谢了。”
义男忙不迭地向服务员深深地鞠着躬,一不小心自己的秃脑门儿在服务台上磕了一下,被正在服务台的另一端操作电脑的女服务员看见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是一个和鞠子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女服务员看见义男在看着她,赶紧收住笑,把视线移开了。
义男站在服务台旁边等着的时候,服务台前还站着几位客人,有人在取钥匙,有人在写留言,那边的服务员在帮他们往客房搬运行李。这是几位穿着高级西装的公司职员和几位穿着华丽套装的女士。往大厅看过去,那边有几个在愉快地谈笑的人,还有脚边倒着公务提箱,坐在沙发里抽烟的绅士。大厅最里边的休息室光线很暗,每张桌子上都点着蜡烛,钢琴师刚刚开始演奏,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那儿。
这是一种多么奢华幽雅的环境呀。义男呆呆地看着,不觉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站在这里。这种高级饭店自己从来也没有进来过,就连经常光顾有马豆腐店的主顾当中,也只有开小旅店的,没有一位是大饭店的老板。就是豆腐组合的开会地点,也只是选在浅草或者秋叶原附近的雅致的小饭店而已。
那个打电话的人,准是猜到让义男来广场饭店这样的地方他会很不适应,所以特地在电话里提醒他不要穿着木屐来。
刚才的那位服务员回来了,还带来一位比他更年轻的二十来岁的男服务员。同样也穿着饭店里的制服,只是胸口的徽章不同。
“让您久等了。”那位服务员向义男说着,然后用手指了指那位年轻人。
“是他接的信,让他跟您说吧。”
随后这位年轻服务员就告诉义男说:“是一个女孩子,高中生。”
义男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反问道:“什么?”
“您就是有马先生吧?那封信是一位女高中生拿来的,她穿着校服,不会错的。”
“女孩儿……高中生?”
“是的,她也就是五分钟前才来的。”
义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说,自己刚才也许就在饭店的门口和这个女高中生擦肩而过呢。
“那么,你知道那个女高中生是哪个学校的吗?”义男又问了一句。
“这个嘛……”年轻服务员想了想,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学校的校服看上去都差不多,很难分得清的。”
“那,校徽呢?你注意了吗?”义男还是不甘心。
“您打听这个干什么呀?”年轻服务员边笑边斜着眼睛看着义男问道。
“唉,你别笑,我是跟你说正经的呢,我就是想知道详细的情况。”
“我可真没注意。如果是在这里住宿的客人,我还可以帮你了解了解,可那位女高中生不是在这儿住宿的。”年轻服务员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最初接待义男的那位女服务员朝这边走了过来,向义男投来责备的目光,并对义男说道:“您再说也没什么用,他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义男说着。怎么办呢?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他朝几位服务员鞠了躬,转身向着大厅中央走了过去。
“先生,要是去酒吧的话,电梯在对面。”那位面容亲切的女服务员在后面提醒义男。义男听见了她的话,顺着她说的方向走过去。他身后传来几个服务员忍俊不禁的笑声。“是个老色鬼吧?”那个女服务员小声说道。义男没有回头,但她的话义男听得很清楚。
在最高层的酒吧里,义男也像是米柜里的一粒红豆,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分外惹眼。他不知道该点什么饮料为好,就随便点了一杯加冰威士忌。当侍应生问他要什么牌子的酒时,对威士忌的品牌一无所知的义男只好随便点了看上去最普通的那一种。
因为心情很不好,义男的思绪很混乱,对周围人们的好奇视线也好,侍应生的不礼貌的态度也好,义男全没有心思去注意。心里一直在琢磨着的就是那个女高中生。
义男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端正的电脑打印的文字,命令语气的文字。义男怎么也不能把电话里那种吱吱嘎嘎的声音和女高中生联系在一块儿。
“是不是一伙的呀?”义男猜不透。
打电话的人怎么听都像是个男的。就算声音变得再细,从说话的方式看也还是像男人的语气。义男做了多年的买卖,接触过许多人,其中也遇到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人。不过这五六年来,义男对人的判断已经是看一眼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
所以凭义男的经验和直觉,他认定打电话的一准儿是个男人。要么他不是一个人,说不定他还另有帮手。也许就是那个女高中生吧。或许他们真的和鞠子或是大川公园的事件纠缠在一起,听说如今在女高中生中间也有过参与诱拐、杀人、抛尸等案子的女孩儿。
突然,义男想起了鞠子在高中时的事情。鞠子上的是一所私立女子高中,校服是海军衫式的,在义男眼里那套服装的领口开得太低,裙子也太短了。他没有把自己的看法跟鞠子直接说过,而是说给真智子听,真智子也有同感。
“不过,最近各学校的校服差不多都是这样。现在校服讲究漂亮,鞠子学校的校服据说还是请有名的设计师设计的呢。”
真智子还曾笑着抱怨说校服花钱太多了。
不过,鞠子穿上那套海军衫式的校服很精神,真智子还拍了一张鞠子在开学典礼上的照片,那张照片还在义男办公桌的抽屉里。木田看见了还笑着说:“这么漂亮的照片应该挂在墙上才对呀。”
桌上的威士忌杯子里的冰块儿正在溶化,发出轻微的喀啦声。义男看了看时钟,他在酒吧里已经坐了三十多分钟了。
义男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在想,对方也许还会打电话来的。即使这样,也用不着等一小时啊。难道是为了让我着急,寻我的开心不成。
想到这儿,义男环顾了一下四周,酒吧里光线很暗,座位之间有许多赏叶植物和立式屏风做隔档,视线只能看到临近的座位。义男是坐在侍应生为他引导的座位上的,这张桌子紧靠着吧台的一端,就在服务员的出入口旁边。坐在这个位置,除了能看见相邻的几个座位和服务员的进进出出之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义男觉得,要是从雅座那边观察自己这边却是很容易的。
义男一个劲儿地东张西望,打发着时间。他看着附近座位里的人在想,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那边的几个男士像是商人,那位是外国人,或许那个打电话的人就在这些人中间。义男无聊地看着杯子里的冰一点点地溶化,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不知道这个打电话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是一个很守时的人。就在义男手表上的指针指向八点零二分时,酒吧吧台里的电话响了,义男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不一会儿,一位侍应生轻轻地叫着客人的名字。
“有马先生,有马先生,请您接电话。”
义男用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侍应生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好像不相信接电话的应该是他似的。
义男接过无绳电话的话筒,“通话”的红色灯一闪一闪的亮着。义男从没用过这样的电话,心里一阵紧张。生怕弄错了会使电话挂断。
“请按一下通话按钮,然后就可以通话了。”侍应生看着义男说道。义男忙把按钮按下去,把话筒放在了耳朵上。
“喂,喂?”他低声说。
话筒里又传来机械合成的声音。和刚才的声音相比,好像远了许多。
“喂,老大爷。怎么样,愉快吗?您好像真是到了饭店了。”
义男一时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来,他干咳了两声。
“啊,我在酒吧里呢。是按你信里说的来这儿的。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您喝了点儿什么呀?”
“我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
“太没劲了。”对方大笑起来,“咳,我忘了教你怎么点喝的东西了,您要是点一杯鸡尾酒的话,保证侍应生都会吃惊的。”
“可是……”
“啊,别急呀,老大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啊?”
“我觉得很不习惯,很别扭。”
“这就对了。明白了吧?”
“什么?”
“如今的时代,要赶时髦才行呀,像老大爷您这把年纪的人这么迟钝的话,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呢?”
义男沉默着,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电话那头儿的人冷不防地暴露出的凶暴的本性。
“老大爷,没有进过一流饭店吧。怎么样,还不错吧?”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呀?”
“没什么。只不过想让您学习学习。”
“听饭店的服务员说,信是一名女高中生送来的,她是和你一伙的吗?”义男问道。
一听这话,对方大笑起来。“那是为了逗老大爷高兴而设的圈套,你注意到了?”
“接下来你想怎么办呢?也不能光坐在这儿说话吧?”
“不耐烦了吗?”电话那头儿冷冷地说道,“和老大爷的游戏到此结束了。赶快回鞠子的家去,磨磨蹭蹭的话,侍应生看你不顺眼可要赶你走了。”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义男一下子觉得累极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他想这也许就是个折腾他的恶作剧吧,自己非但没有弄清楚打电话的是不是和鞠子的案子有联系的人物,还白白让自己生了一肚子气。来之前要是和坂木联系一下,让他和自己一块儿来就好了。如果坂木来了,也许能比自己高明得多,或许还能把对方引诱出来呢。
义男懊恼地想着,现在只好回家啦。从饭店出来到坐进出租车里,义男的脑子里一直翻来覆去地在琢磨着刚才的事儿。突然,他想起了电话里对方的最后一句话——赶快回鞠子的家去。
义男在想,对方不是说“赶快回家”,而是说“赶快回鞠子的家去”。难道这话里还有什么意思吗?
“劳驾,不往那边去了,我想起点儿事,请送我去东中野吧。”
义男在古川家的门前下了出租车,急忙跑向大门。门灯开着,门锁也没有什么异常,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的。难道还会往这儿打电话吗?义男想着,急忙开了门。
正当义男回身关门时,他注意到门上的信报箱里露出信封的一角儿。他心想,出门时可没有这个东西。
义男把信封从信报箱里拿了出来,是一个和在饭店里收到的信封一样的白色双层信封。义男把信封拿在手里,感觉到里面不仅仅是信纸,好像还有别的东西。信封没有封口,义男随手把它打开了。
信封里是一张折成四折的便笺和一块黑牛皮表带的华丽的精工牌坤表。
义男记得很清楚,这是今年春天祝贺鞠子参加工作时,他送给鞠子的礼物。背面还刻着鞠子的名字呢。
他把表翻过来,借着门灯就可以看清上面的字。
“M.Furukawa。”
便笺是用电脑打印的。
“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8
武上悦郎在看着照片。他右手拿着放大镜,鼻尖儿都快贴到照片上了。旁边,他的下属条崎也和他同一个姿势趴在那儿看着,两人嘴里还时不时叨咕着别人很难听懂的话。
“是不是川啊。”
“是三笔的川吗?”
“唔。”
“差不多,纵线已经能看清楚了。”
“嗯,是可以看清。你看,这个衣服的布料是不是条纹的?好像是细条纹的,是不是?”
“也许布料本身是棱纹平布。”
“可是,有这样的制服吗?制服的布料这么不结实。”
“唔……”
这是和特别调查总部的会议室紧挨着的一间小会议室。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大量的照片。还有几本已经整理好的相册,按编号码放在桌子的一角儿。
这一系列的照片,都是秋津打听到的那位业余摄影家在那只右手被发现的前一天在大川公园拍的。虽然是个不好对付的业余摄影家,但武上一出面就顺顺当当地把底片借了出来。那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的事了。拿到底片后就是冲洗放大,把照片上车辆的牌照号码逐一登记排查,然后对有价值的照片进行分析。
眼下,两个人正伸长脖子挤在一起看着的,是一张在大川公园内发现右手的那只垃圾箱旁边站着的一位年轻女人的照片。女人的前面是大波斯菊的花坛,照片是那女人面向花坛的侧影。照片上只能看见女人的上半身,不过,可以看出她穿的是某个公司的制服,而且是设计上乘的套装。在上衣的胸口处还缝有一个公司标志。武上和条崎就是在努力辨认着这个标志上的文字。
为什么把这张照片看得这么重要呢?因为就在这张照片里,也就是在那只垃圾箱附近,看得出还有一个人正在往垃圾箱走过去,这个人也被拍进这张照片里了。但是很遗憾,这个人正好在树阴下,光圈又不是对着他的,所以这个人的穿着、年纪、相貌和性别从照片上都看不出来。只能大致看出他的身材,估计这个人的身高大约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
实际上,从照片上的人物身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而武上他们最感兴趣的是这个人手里的东西。在这个影像不清的人物的左手上,无论是正着看还是倒着看,都像是拎着一个茶色的纸袋。看起来这个人正往那只垃圾箱走过去。
这或许正是被发现的那只右手被扔进垃圾箱之前的情景,不过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武上想着,一般来说,不会有这么巧,正好拍到了需要的照片。不过,对于往往从意想不到的方面入手展开调查的武上来说,是决不会轻易放过照片上捕捉到的蛛丝马迹的。
当询问拍下这张照片的业余摄影师记不记得照片里的两个人物时,那位摄影师尖刻地回敬说,他是去拍大波斯菊的,又不是去拍什么人物像,怎么知道他们是谁。他说:
“我什么人也没看见,我从不拍摄人物,这种事儿你们别来烦我。”
不管怎么说,眼下还是得从公园入手寻找线索。武上已经先将一张照片送到刑侦科研处,请技术人员进行计算机分析处理去了,还没有反馈的消息。现在,武上他们就只能依靠原始的放大镜费劲儿地辨认着。
如果能从女人的上衣胸口处缝着的标志上看出点儿什么,就不难确定她的身份了。桌子上的系列照片都是公园事件的前一天,也就是9月11日的下午三点左右拍摄的。因为这一天不是休息日,这个时间段应该正是上班的时间,穿制服的女人应该不是从远处来大川公园的。很有可能是因公外出路过公园的,也可能是忙里偷闲跑出来散步的。
“是不是川——繁啊?”
“繁荣的繁。”
“对,像是川繁——重机。这几个字笔画真多。”
这时,会议室的门嘎吱响了一下。武上抬头看时,开门进来的是秋津。
“讯问已经结束了,我把磁带拿来了。”
“噢,谢谢你。”
秋津一边关门一边对武上说道:
“武上君,你不见见吗?”
“见谁呀?”
“老大爷呀。你难道不想直接和他谈谈吗?”
武上看见墙上的时钟已经下午两点多了。问道:“老大爷还在吗?”
“在,他还在谈话室里呢。”
“是你留他的?”
秋津说:“我是想,也许武上君想见见他呢,现在不是正好吗?”秋津说着皱起了眉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可真够老大爷呛的,没办法,看着他真觉得挺可怜的。”
武上犹豫了。一个让刚毅的秋津感觉可怜的人,该不该去见呢?
“对饭店和古川家进行搜查了吧?”武上问道。
秋津回答说:“正查着呢,我一会儿还要去广场饭店。那个把信送到饭店的女高中生的事儿,目前还没有一点儿头绪呢。”
“罪犯可是个想得很周全的家伙。那个女高中生也许是他在车站附近随便找的,给点儿钱请她帮忙把信送进去的。”武上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和那家伙可能不是一伙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和罪犯直接接触过的人呀,起码是个重要的证人吧。”
秋津表情愤怒地看手中的磁带。“这家伙太可恶了,真让人生气,竟然捉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秋津指的就是昨天发生的,那个被怀疑是制造这一连串事件的罪犯的家伙往古川鞠子家里打电话的事情。鞠子的外祖父接到电话后,按罪犯的要求做了,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不过,古川鞠子的外祖父一回到家,就发现了被扔进信箱的鞠子的手表。这可是一个新的线索。
已经可以初步推断,在大川公园发现的右手与古川鞠子的失踪是有关系的,很可能是同一罪犯或同一犯罪团伙干的。
武上直后悔没在鞠子家的电话机上安装录音设备,要不然也不至于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本来,他早就想建议神崎警部去办这件事儿的。但因为听说古川鞠子的母亲住进了医院,家里根本没有人,这些情况电视里已经都报道了,考虑到罪犯和古川家接触的可能性很小,才没有做这件事。
武上是昨天夜里知道广场饭店的事儿的。他马上把刚睡下的条崎叫了起来,两人一起把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以来的电视节目的报道录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从中得出的结论是,无论哪个节目里都没有报道古川鞠子父亲的名字,只是说她家住在东中野,详细住址以及鞠子的外祖父时常会去她家的情况在任何节目中都没有出现过。
那么,首先要考虑的是,罪犯是怎么知道古川家的电话号码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罪犯从鞠子携带的物品中发现了这些信息。因为鞠子的母亲在住院,目前还有许多事情不能确定。不过,从鞠子自己房间里的桌子抽屉里,找到了她的健康保险证。鞠子还没有考驾驶执照。她上班所在银行的工作证上也没有写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鞠子的抽屉里还有一个电子记事本,记有她的朋友和熟人的个人信息,她对自己房间的电话号码都输入了电话留言用的密码。估计这是她随身携带的东西,失踪那天可能是偶然忘带了吧。罪犯把鞠子的月票扔在了大川公园,不过,罪犯也只能从月票上看到打印的姓名、年龄和性别而没有住址。除此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一般女孩子随身携带的记录自己家住址的东西了。
其次,从电话方面来推测。住在东中野的古川茂的姓名是否登记在电话簿上了。古川茂是古川家的户主,电话号码当然会登记在电话簿上。但是,古川鞠子的父亲的名字从未被报道过,罪犯也不可能通过媒体得知。只能知道“古川”这个姓氏,一般也无法准确地知道鞠子家的门牌号码。
除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罪犯是鞠子的亲属或熟人。另一种是,罪犯在杀害鞠子之前,或在监禁期间(也许现在还在监禁),从鞠子的口中得到了有关她个人的信息。
再有,就是罪犯对中野区电话簿上姓“古川”的人家挨个查询。但是,调查总部用这种手段进行查询时,得到的结果是,没有一家姓“古川”的人家接到过此类询问电话。看来,这条线索是到此为止了。
今天一早,调查总部就到古川家的周围进行大规模调查。因为根据推测,昨天晚上,罪犯是在把鞠子的外祖父骗到广场饭店时,把鞠子的手表放进她家信箱里的。罪犯或犯罪团伙应该是在昨天下午六点二十分至八点之间到过古川家。如果能找到目击证人的话,就能加快搜查的进展。武上现在正等着有关的报告和调查记录呢。
武上拿起手边放着的蓝色封皮的案卷。这本案卷和其他的一摞不同,它的封面上还没有写上标题。里面的内容是从电视台接到的电话开始的,不但有相关事件的报道,也有调查总部获得的各种信息,其中有宣称“是自己干的”这类喝多了的人的胡扯,也有怀疑邻居行动可疑的家庭主妇的揭发,全部都打印成文件形式,收录在案卷里。现在看来,该把它分成两类了。一类是瞎起哄的信息,另一类是从电视台的电话录音和从秋津拿来的磁带上整理出来的文字。
武上在封面上写上了“与事件有关人员的间接接触”的标题。
“看来,还是见见好吧。”武上一边看着卷宗,一边自言自语道。
“你是说老大爷吧?”
“是啊。别总是老大爷、老大爷的,名字呢?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有马义男,他叫有马义男。”
秋津一走,条崎就说道:“需要我在场吗?”
“行,得做个记录。先把磁带准备好。”武上说。
“好,我这就去。那,这个怎么办?”
条崎指的是那张照片。
“我敢跟你打赌,这是‘川繁重机’几个字,你信不信?就按川繁重机去查查看,向调查总部报告吧。”
“‘川繁’我倒是相信,可‘重机’两个字我不敢确定。”条崎说。
“先查查看,查查看吧。”
条崎一边扶着眼镜一边往出走,武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顺手打开了会议室角落里放着的一台小电视的开关。
正好是下午的综合节目时间,采访记者站在广场饭店前说着什么。武上端着烟灰缸,往电视机前凑了凑。
画面切换了,屏幕上出现的是穿着饭店工作服的女服务员。记者把麦克风伸向她。
“那么,你当时是在饭店的总服务台吗?”
“对,我当时是在服务台。”女服务员回答。
“是个什么样子的女高中生呢?”记者又问道。
“唔……是个小个子,很普通的样子。”
“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特征吗?”
“好像没有。”
接着,记者把麦克风转向站在女服务员旁边的一位穿着相同工作服的年轻的男服务员。
“那个高中生是把那封信交给你的吗?”
男服务员的脸被记者挡住了,只听他说道:“是啊。竟然出了这种事,真让人吓一跳。早知道该好好看看她的脸才对呀。”
“后来,有马先生来取信时你也在场吧?”
“啊,真觉得过意不去,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男服务员说。
旁边的女服务员也是一脸自责的表情。
这时,武上听见会议室的门口有人在说话,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矮墩墩的,秃了顶的老人。老人的开领短袖衬衫上套着一件灰色外套,胸口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香烟。
老人笑着。那笑容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苦笑。他指着电视机上的画面说道:“这个人就是昨天把我叫做‘老色鬼’的人。”
武上忙站起身。“是有马先生吧?”
老人点点头。“啊,给您添麻烦了。”
真像我的父亲啊——武上想着。身材很相似,特别是他驼背的样子。前几年去世的武上的父亲应该比有马义男年长得多。不过,如今的有马义男看上去很苍老,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
9
正在打扮着自己准备出门的前烟滋子,突然在电视机前呆住了。
电视里正在谈论大川公园的事件。据说,昨天晚上,罪犯对这个事件中因为那只被扔在大川公园的手提包而被牵扯进来的古川鞠子的亲属进行了接触。罪犯故意捉弄鞠子的外祖父,同时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罪犯,把古川鞠子的手表送回到她家的信箱里。
幸亏从今天早晨开始,新闻节目和综合节目里都有大量关于这一事件的报道,电视台还组成了特别报道组,这才使滋子没有漏掉这条新闻。
真不知道这个犯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滋子的脑子里一直反反复复地思考着电视节目中提出的这个疑问。同时,她也听到了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评论,认为这个罪犯是一个残酷的、故意刁难人的冷血杀手。
这里最不寻常的是“故意刁难人”这一条。残酷至极的冷血杀人犯过去也曾有过不少,而这次,这么故意耍手段戏弄被害者家属的犯罪行为在我国还从没有发生过呢。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最终目的是什么?
古川鞠子的外祖父在刚接到罪犯的电话时就曾问过要多少钱才能让鞠子回来的话。如果罪犯的目的是要钱,那么他就应该顺着这个问话提出自己的要求。
但是,罪犯并没有提出钱的要求,可见他的目的并不是金钱。现在看来罪犯只是任意摆布和刁难因为外孙女的案子被牵扯进来的老人,难道说这就是他的目的吗?如果不是为了敲诈古川鞠子的亲属,又是为了什么呢?
滋子从走出家门到地铁站的一路上,直到下了车走进板垣所在的公司,她的脑子就一刻都没闲着,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个疑问。直到在公司的传达室说明了来意,然后在一层的作为公司接待室用的一间咖啡厅的桌子旁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她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喂,喂!想什么呢?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主任……”滋子这才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说道,“对不起。我在想事儿呢。”
“想什么呢?好久不见了,看你这副样子好像是来找我打架似的。”
编辑部主任一边笑着,一边在滋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现在的板垣已经在准备十月份创刊的文学杂志社里上班了。这件事是滋子昨天在和他通电话的时候才知道的。对于滋子的“怎么是文学杂志?”的问话,板垣大笑着回答: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文学一窍不通?哈哈,不错,我是一窍不通。所以,挺挠头的哪。”
滋子一说想见面谈谈,板垣就答应了。
滋子上次见到板垣还是在自己的订婚宴席上,和那时相比,板垣看上去瘦了许多。
“真是好久没见了,滋子。我一直在看你的料理专栏,读你的文章还是那么让人感觉愉快。”板垣点上了一支烟,说道。
滋子冲板垣笑了笑,说道:“谢谢。能得到主任的夸奖,我太高兴了。”
板垣笑着摆摆手说:“如今我已经没有职务了,在新杂志社里也不是什么编辑部主任了。”
“是吗?不会吧?你原来在《萨布里娜》的资格难道不管用吗?《萨布里那》可是个好杂志啊。”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的上司不认可也没用。”板垣用手指了指楼上,继续说道:“就算是你现在想找工作,这个文学杂志也很难用你,我现在一点儿权力也没有。”从板垣的话中能感觉到他的自嘲和伤感。滋子在电话中没有注意到,见了面才发觉板垣似乎没有了以前的气势。
在滋子忙着和昭二结婚,开始新婚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板垣的身边肯定有了什么变化。一向不抽烟的板垣,现在手指间却夹着一支七星牌香烟,在慢慢地吸着。滋子在想,这也许是板垣的地位和精力衰落的象征吧。
这时,滋子才猛然想到了自己来找板垣的目的,随即说道:
“我来找您是为了一件与您有关的重要事情。”
滋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让板垣摸不着头脑。
“你说什么?”板垣问道。
滋子把双手放在桌子上,身体稍向前倾,说道:“一年以前的事儿了,我曾经给您看过一份手稿,您还记得吗?”
这时,两人的谈话才进入正题。在滋子说明来意之后,板垣坐直了身子,熄灭了香烟。
滋子的话引起了板垣的极大兴趣。
滋子的采访意图在遭到东中野警察署的坂木刑警断然拒绝之后,信息来源也中断了,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接下来怎么办,使她感觉进退维谷。滋子好不容易把要说的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喘了口气,把杯子里完全冷了的咖啡一口喝进了肚里。
板垣晃着脑袋,嘴里叨咕着:“是挺让人吃惊的啊。这可真是个挺偶然的事情啊。”
“可不是吗,我也是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种事儿,这次的案子竟然和自己采访的人物有关……”
板垣看了滋子一眼。说道:“是啊。是挺少有的事儿。不过,我想这里还牵扯着另一件意外的事儿呢。”
“另外的事儿?”
“是啊。”板垣摸了摸香烟盒,已经空了。他把空烟盒放在了烟灰缸旁边,抬起头说道:“滋子,你还记得吗?在你拿手稿给我看的时候,我还在《老人生活》杂志社工作呢。”
“是啊,我记得。”
“我一直在那儿当编辑部主任,直到上个月才调到这个新的杂志社。不过,我现在要说的事儿和我的工作可没有什么关系。”板垣苦笑着继续说道,“《老人生活》怎么说也算不上是个成功的杂志,它的销售量连《萨布里娜》的一半儿都没有,停刊是早晚的事儿。”
滋子沉默地看着板垣的脸,板垣被滋子的目光注视得直眨巴眼睛。他不好意思地说道:
“对不起,扯远了。我是想说,在那个《老人生活》杂志里,有一个与防范犯罪有关的专集。是专门介绍一些保安公司的服务内容和在社区范围内为独立的防范犯罪活动而组织的自治团体什么的。”
“是面向老年人家庭的吧?”滋子问道。
“是啊。起初是因为阪神大地震,独立生活的老年人受灾、受困的特别多。所以,那年春季的特刊,主要是以老年人家庭怎样应付地震啦、火灾、水灾啦等内容为主的。因为那一期卖得特别好,所以杂志社考虑再出第二期。就在这个时候,连着发生了几件使人震惊的事儿,也就是去年秋天发生的。”
一件是在埼玉县境内,一对相当有钱的夫妻被强盗枪杀的事件。因为罪犯使用的是枪,引起媒体的大量报道,另一件是在那个事件的余波未平的时候,东京都内又有一个独立生活的老年妇女被强盗洗劫了贵重物品并被放火烧死。
板垣接着说道:“这恰巧是编辑部在筹备出第二期特刊的时候。这样,特刊的内容就不仅限于对天灾的防范,还要有对人为犯罪的防范了。就在收集有关资料的时候,又发生了第三件案子。”
就是千叶县佐和市的教师一家人被杀害的事件。
“是一件很残酷的案件,滋子,你不记得吗?”
滋子一时想不起来,去年秋天……
“是十月中旬的事儿。罪犯很快就被抓住了,虽然这个案子里死的人多,可它的确又是个很愚蠢的事件。”
“是不是那一家父母和上中学的女孩儿被杀的事件?”滋子问道。
“对,对。就是那个说起来都让人生气的事件。”
滋子想起来了,那时她和昭二结婚不久,有一天她听昭二在念叨:“真是可怕的事件啊,一家子都被杀了。”
滋子记得昭二讲过那个事件的大致情况:“被杀害的教师是个四口之家,住在市内的公寓住宅里。夫妻两人都在市内的私立中学工作。家里有两个孩子,男孩儿是高中生,女孩儿是初中生。不过,女孩儿不是在父母任教的学校读书,而是在当地的公立学校上学。”
事件发生在去年十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是星期五的晚上。当时,夫妻两人还没有下班,家里只有上中学的女孩儿一个人在家。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点心盒子,来敲她家的门。那个人对女孩儿说,他是来找她母亲谈事情的,并解释说,她的母亲是他儿子的班主任,因为有要紧的事儿,一定得见见她的母亲。
听了他的解释,女孩儿就把他让进家中。因为想到母亲很快就会回来,那人的态度似乎很谦和,看上去好像真是个为了儿子的事儿很头痛的父亲。总之,一点儿也没引起女孩儿的怀疑。
当这个中年人进门之后,态度马上就变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菜刀,威胁女孩儿,说她要是不老实就杀了她。
中年人把女孩儿按在地上,不知给什么人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年轻人。看样子他们是一伙的,刚才大概是在附近望风。这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刀,为了防止女孩儿给还没有回家的父母和哥哥报信,他们用刀抵住女孩儿的脖子,女孩儿顿时吓得失去了知觉,然后他们一起藏进里间的卧室里。
母亲回家后,因为知道女儿已经成为人质,她似乎没有做任何抵抗就被这伙人绑了起来。三十分钟以后,父亲回来也同样被绑了起来。
那三个人并没有马上行动,他们还在等着那个高中生回家。直到将近晚上八点了,还不见他回来。他们威逼做母亲的说出儿子的行踪,恐吓她,如果不说就杀了她的女儿。母亲就告诉他们说儿子今晚去朋友家玩儿,说好了今晚就住在那儿,明天才回来。
其实并不是这样。朋友家是开饭馆儿的,实际上,她的儿子不是去玩儿而是去打工的,预计要晚上十点才回家。母亲这样说也许是为了让儿子能逃过这一劫难。这也是三个强盗没有预料到的。
“三个强盗在翻出了存折、印章和一些值钱的东西之后,就杀了这一家三口。这伙人本来是计划一家四口都杀掉的,在夜深人静无人发觉的时候离开,星期一银行一开门就去取钱。等周围的人发觉教师一家有什么不正常时,也已经是星期一上午了,那时他们的计划早已得逞了,所以他们选择了周末作案。”板垣对滋子说。
如果按这个计划,那个男孩子无论是星期五晚上回家还是星期六早上回家都没有关系,因为教师家居住在大型公寓里,邻里间很少来往,而且户与户之间的隔音效果也很好。
“你是说,谁都不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儿吗?那男孩子回家时是乘车回家的吧?”滋子想这个计划可是漏洞百出的啊。
这伙强盗只想着把一家人绑起来,杀害了,然后离去,在周末谁都不会发现。可是,这当中也许会有亲戚朋友来访呢?更有可能会有人来电话呢?如果没有人回答,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吧?在这两天时间里一旦被发觉,他们就无法实现他们的取钱计划了。
滋子说了她的看法,板垣点点头。说道:
“这个计划的确很愚蠢,所以才会出现后来的情况。”
教师的儿子只是在周末去打工,餐馆儿的周末非常忙,如果到十点钟还有许多客人,往往要加班到十一点左右。每逢遇到这种情况,男孩子总是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说明一下。一般来说,不是餐馆儿的老板就是餐馆儿的其他职员会开车送这个男孩子回家。
板垣说:“刚才说过,这个餐馆儿是男孩子的朋友家开的,因此和男孩子家非常熟悉。教师夫妇对儿子在那里打工也很放心,即使回家晚一些也不会担心的。”
出事儿的那天晚上,男孩子就正好要加班。
“在十点钟之前,男孩子给家里打了电话。”板垣又接着说,“罪犯把教师家的电话设置在留言上,听到了男孩子的留言。男孩子还以为全家人出去吃饭了,就在电话里留言说加班晚了老板会开车送他回家的,请父母放心。”
“罪犯一听就慌了吧?”滋子皱着眉头说,“他们就没有想过把男孩子和他朋友的父亲一起杀了吗?”
“当然了。不过,果真那样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板垣耸耸肩说道,“你想想,如果餐馆儿的老板送男孩子一去不回的话,是不是很不正常?他的家人肯定是会去找他的。难道把来人一个个都杀了吗?这可是没底的事儿,很容易被发觉呀。”
“是啊。”滋子说。
“于是他们选择了放弃,匆忙逃离了现场。”
滋子瞪大了眼睛,说道:“就这么跑了?把尸体就这么扔在那儿跑了?”
“可不是吗。既没藏起来,也没运走。看来是临时决定逃跑的,有邻居听到了他们一起从公寓的公共通道上跑过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那他们也没法儿取钱吧?”滋子问。
“他们只拿到当时在屋里放着的现金,大约有二十万日元。存折偷了也没用。”
“可就为这点儿钱,他们杀了三个人……”滋子张大了嘴巴。
“是啊,这个事件的手段极其残忍,是少有的恶性案件啊。”板垣说。
三个强盗逃走后,男孩子回家了。什么也不知道,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滋子想到这儿,心里直发冷。那个高中生打开门,最先看到的是什么?血迹?尸体?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吗?
板垣也语气沉重地说:“想想看,对这个男孩子来说,还有更可悲的呢。”
“你是指他今后只能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吗?”滋子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罪犯大约半个月以后就被抓住了,是吗?我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报道。怎么那么快就破案了呢?是有目击者吗?”滋子接着问道。
板垣苦笑着说:“那几个罪犯也真够愚蠢的。在他们作案前曾多次到教师家住的公寓前踩点儿,那时,他们都是开着自己的车去的,只有作案的当日是租的车。”
因为他们曾经把车停在了公寓前的禁止停车区域里。
“这当然就会引起公寓管理员的注意。这样的车一般来说都是来公寓探亲访友的人停放的,管理员不会马上就进行严厉的处罚,而只是敦促这些车辆守规矩而已。”板垣伸出食指,眯缝着眼睛继续说道,“这个管理员做了一件重要的事儿,他记下了那几辆车的牌号。这样,案发后不久,他就把这个可疑的情况告诉了警方。警方很快就从车牌的线索中查到了这三个人。”
滋子真无法想象,他们怎么干得出这么残忍又愚蠢的事情来。
“当时是很轰动一时的事件呢。”板垣说。
“就剩下男孩子自己了,可怎么办呢?”滋子还在为那个男孩子担心。
板垣把身体往前坐了坐,说道:“就是啊。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滋子发现板垣的眼睛里闪着光。
板垣看着滋子说:“喂,你可注意,下面才是我要跟你说的正题呢。”
说了半天,板垣的话都是为了他后面的话题做铺垫的。
“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事儿呢。”板垣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这个高中生就是大川公园事件中第一个发现那只右手的人。”
滋子差点儿叫出声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会让你吃惊的吧?他就是你现在感兴趣的那个案子里的第一发现者。因为他还是个未成年人,而且仅仅是个发现者,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被媒体曝光。”
板垣停顿了片刻,微笑着说:“说实在的,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儿。我跟你说的这些,就是昨天,还是在这个咖啡厅里,从一个和我一起在《老年生活》杂志社里工作过的记者,就是编防范特集的记者那儿听来的。”
滋子看着板垣说道:“真的吗?”
“真的,一点儿没胡说。”板垣答道。
“那个记者,我认识吗?”滋子问。
“我想你不认识,他叫成田,我也是在《老年生活》才认识他的。”
滋子又问道:“那么这个叫成田的记者,现在还在采访教师事件吗?”
“啊,不不。《老年生活》的防范特集的组稿已经截止了。”
“那,现在的大川公园事件呢?”
“他不关心这个,他不是搜集这类信息的记者。我只是为他和你说的怎么会是如此有联系的事儿感到吃惊。”板垣感叹着。
滋子把身体紧紧地靠在椅子上。
板垣继续说:“实际上,佐和市的事件发生时,他就去采访过那个高中生。当然是为了《老年生活》去的。不过,好像什么也没采访到,只是见了几次面。”
滋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点上火。
“给我也来一支吧。”板垣也要了一支来抽。两人默默地吸着。
过了一会儿,滋子又开口道:“我明白了,你所说的偶然,就是指从昨天到今天谈论的话题都与大川公园有关。是吧?”
“唔。”
“可是,我该做点儿什么呢?”
“是啊,能做点儿什么呢?”板垣装出一副愚钝的样子。滋子抬眼注视着他。
“滋子,你有没有要写点什么的想法呀?”
“想法?”
“是啊。首先,媒体对大川公园的事件的联合报道已经是很轰动的了,从昨天到今天所发现的线索来看,这个事件可以说是闻所未闻的事件了。不过,说实在的,我从没想过像滋子这样没有任何后盾的人,要单枪匹马地去和那帮记者争高低。”
滋子看着板垣,心想:“到现在为止,我写的全是有关女性的报道……”
只听板垣又继续说道:“如果仅限于写一些普通的报道的话,没有什么价值。现在的问题是,今后应该从哪里找到突破口。滋子应该写一些只有滋子才写得出来的东西,不是吗?不要局限于你给我看过的手稿的内容,不要给自己规定任何框框,不要有任何束缚。”
“我明白了。”
板垣接着说道:“你要清楚,你的竞争对手,不外乎是那些最接近现场的报刊杂志的记者们,他们总是站在最前沿的。如果你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进行采访,写出来的东西怎么能经得起考验呢?”
板垣看着滋子,又说道:“怎么办呢?对你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另辟蹊径。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要找到适合前烟滋子的采访切入点。”
滋子低头看着桌面,仿佛那上面就是板垣所描绘的她所面临的战场似的。到底应该怎么做,她的心里现在还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她似乎已经鼓起了冲锋陷阵的勇气。
“刚才我已经给过你一个提示了。”板垣说。
滋子眨着眼睛看着板垣,就像在《萨布里娜》时一样,每当滋子遇到问题时,她总愿意求教于板垣,板垣也总是能像领航员那样为她导航。
“关键是那个男孩儿。”
“你是说……那个高中生?”滋子问。
“对啊,就是他。就是那个全家都被杀害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生活的男孩子。他又是发现被肢解的右手的人。这些因素综合到一起,他难道不是最适当的写作对象吗?”
板垣像朗诵廉价杂志的文章里的对白一样笑着说完了这段话。滋子也笑了起来。
“滋子,去追踪这个高中生吧。以他为突破口,你一定能写出有意思的东西来。从这个男孩子开始写起的话,一定会用到你原先写过的有关失踪女性的报道中的相关内容。比如孤独啦、恐怖啦,你自己在听到古川鞠子事件时的切身感受啦等等。可以写一些报刊杂志上没有的东西,比如,以‘突然被破坏的人生’为题。”
滋子不住地点头,好像真正得到了她所希望得到的答案。
“可是,我怎么才能接触到那个男孩儿呢?”
板垣笑了。说道:“这么着急吗?我今天就能告诉你。不过……”
“快告诉我,他的住址是哪儿。”滋子催促说。
“那我得查一查。”板垣轻松地笑着说,“我忘了,好像我们的杂志上都登过,不光是那个男孩子的事儿,还有这次的事件,佐和市的事件的详细情况。我可是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说说看,你用什么来回报我呀?”
“回报?”
“当然应该是优秀的作品了。”板垣郑重其事地说,“我给了你这么多,你也得还我,不是吗?我希望你最终能以一本书为目标。怎么样?”
滋子看着板垣慢慢地说道:“那么,就像您所说的,我的书可是要您来担任编辑部主任的呦。”
“好吧,我一定不推辞。”
两个人都笑了。
板垣看着兴奋的滋子说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吧,那个男孩儿的名字叫塚田真一。滋子,你可要抓紧呀,千万别错过机会。”
10
档案组的条崎解读的“川繁重机”几个字终于有了答案。
正确的称谓是“株式会社川繁重机东京总社”。这个公司就在大川公园往南的第四街区,一栋四层的建筑里。
按秋津的说法儿:“这个公司的工厂在佐仓和川崎,在东京的总社最近也准备搬迁到佐仓工厂内新盖的楼房去了。在它还没搬走之前找到它,还算是咱们有运气吧。”
走访了川繁重机的秋津,很快就找到了照片上拍到的人物。她是在会计部工作的佐藤秋江,二十二岁。她记得在大川公园事件发生的前一天,她去银行办事时是从公园横穿过去的。
武上看了秋津写的汇报材料,这些材料已经收录在案卷里。档案组的桌子旁只有条崎在忙着。他正忙着把刑侦科研处的照片分析结果整理成报告书,也不知道他怎么是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武上也同样是一副心境不佳的样子。
佐藤秋江是个可信赖的证人。她讲话的条理清晰,记忆力也好。去取证的秋津回来后直称赞她,说:“是啊,那可是个既可靠又可爱的女孩儿。”
这个既可靠又可爱的女孩儿,因为工作关系两三天就得去一次大川公园北侧的东武信用金库隅田川支店,每次她都从公园穿过。她说:
“从公园里穿过去可以近一点儿,还不用等红绿灯,所以每次都这么走。”
因此,她也经常在公园里看见流浪汉,照她的说法:
“公园里那样的人好像不少。”
从附近打听到的流浪汉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公园内厕所的屋檐下,有挡雨房檐的长凳上,常有用瓦楞纸围成屏障的流浪汉睡在那儿。墨田区街道办事处也对这样的事情感到为难。
听佐藤秋江说:“我只是在白天经过那儿,不是早上就是下午……”
武上的目光从旁边摊开的公园地图上移开,看了看报告书的卷宗。发现垃圾箱里的右手的塚田真一和水野久美都没有提到过流浪汉。看来是时间段不同吧。
佐藤秋江对自己去银行的规律也作了说明:“去东武信用金库的时候,总是在它快要关门的时候。几乎没有例外。会计部总是在那个时间把必须去银行办理的单据什么的整理好,所以去银行的时间基本上是固定的。我想,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半到三点之间吧。”
照片上的人影很长,调查总部也对照片拍摄的时间段作了同样的推断。至于拍照片的摄影师,因为一次拍了很多,也记不清哪一张是什么时间拍的。根本别指望他能给你做出什么说明。
佐藤秋江在看拍到自己的那张照片的时候,看到背景上的另一个人的轮廓时,说道:“那个时候,正好有一个流浪汉踢哩塌啦地从旁边经过。就在垃圾箱附近。虽然不能肯定,但我觉得拍到的这个人就是从我旁边走过的那个人。”
一般被称为“流浪汉”的人,并不等同于危险人物,武上心想。从佐藤秋江的角度来看,她是不得已才匆匆穿过公园的,所以她对于流浪汉的样子和在做什么是不可能仔细观察的。
“那个人是往垃圾箱里扔什么东西,还是从垃圾箱里捡什么,我不知道。我没看见。”这是佐藤秋江的原话。
关于那个人的特征,她是这么描述的:
“我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他应该是个流浪汉。”
看着旁边的条崎,武上苦笑着说:
“喂,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呀。”
“哎……”
刑侦科研处对照片的分析结果,也推断佐藤秋江身后的那个人物是个流浪汉,主要是从服装和头发的长度推断的。照片是用计算机分析的,图像被分解成一个一个粒子,滤掉多余的部分后,然后把必要的粒子的色彩加深,再一次组成一张图像。和原来的图像相比,拍到的物体要清晰得多。
根据推断,那个人物的年龄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身高在一米六至一米七之间。很遗憾,看不清相貌。
调查总部认为,这个人物应该是与罪犯有过接触的人。也许是罪犯托他把那个纸袋扔到垃圾箱里去的。因此,如果能查出这个流浪汉的话,也许就能对罪犯的相貌略知一二了。
问题是,现在在大川公园里连个流浪汉的影子都看不见。这就是条崎懊丧的原因。
条崎有气无力地说:“咳,自从事件发生以来,咱们没日没夜的干,却连点罪犯的影子都没抓着,真让人丧气。”
流浪汉有流浪汉的生活习惯,他们一旦决定了在哪里安家就不轻易改变。但是,因为什么情况一旦离开了,几乎不可能再返回来。要知道他们的行踪是非常困难的。
如果,一个区域内的某个流浪汉不在那里了,还有可能向他周围的流浪汉打听。可是,这次不同,在这个区域内的流浪汉全都跑光了,真不知该到哪儿去打听他们的下落。看来只能耐心地等待,或许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返回来。但是,调查总部可不能等那么长的时间。
武上的眼前又浮现出有马义男那愁眉苦脸的模样。
在警方向有马义男询问了一连串的情况之后,有马义男认为罪犯也许会跟某一家电视台联系。老人说,只要能让鞠子回来,让他在全国的电视观众面前下跪他都愿意。但是,直到现在,罪犯还沉默着。从过去的经验来看,罪犯是一定会有所反应的。
有马义男答应了调查总部的要求,在江东区深川四丁目的他的豆腐店里和在东中野的古川家的电话上都安装了通话录音和逆向侦察装置。他也知道警方已经在他的身边安排了警力。
武上一想到罪犯有可能再次敲诈有马义男就恨不得立刻抓到这个家伙。可是,现在还无法预料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这样的话,只能指望新宿的那个女高中生的线索了。”条崎说道,“那个到广场饭店送信的女高中生,很有可能直接和罪犯接触过。”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武上问道。
“那个女高中生要是和佐藤秋江一样,是个头脑清楚的女孩子就好了。”条崎说着,显得很无奈的样子。
武上又读了一遍与佐藤秋江有关的报告书。他一边对照着大川公园的地图,一边确认着她的证言中所说的步行路线。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业余摄影师拍摄的照片上。
这时候,他好像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武上口里说着:“我是不是弄错了。”一边急忙把事件当天的现场照片的卷宗找了出来。他把有垃圾箱的照片都转了360度,排列成一排来看。
开始时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但当他再仔细看时,对照着地图,又把大川公园管理处管理员提供的情况记录找了出来。
大川公园内的清扫和垃圾处理周期的情况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因为是开放型的公园,没有开园和闭园的时间,只是规定了职员的上班时间。通常用扫帚对园内进行清扫,每天上午九点和下午两点各一次。垃圾箱里的垃圾也是在清扫的时间收集。一般是员工推着手推车在园内更换各垃圾箱里的半透明塑料袋。
这些情况早已了解清楚了。也就是说,前一天下午两点以后到第二天上午九点以前,垃圾箱是没人管的。那张拍有好像是往垃圾箱里扔什么东西的流浪汉的照片上,取景的范围正好被截止在垃圾箱的位置。
武上发现,正是这个“截止”的位置被忽略了。
“喂,条崎。”武上大喊一声。条崎吃惊地抬起头。
“大川公园的地图上,垃圾箱的位置都画上去了吗?”武上问道。
条崎马上点点头,说:“是啊,已经画上了。垃圾箱的位置、个数都画得很清楚。”
“那么,发现那只右手的垃圾箱当天的位置和个数呢?”
“噢。”条崎眨巴眨巴眼睛,说:“给,在这儿呢。”
“你过来看。”武上把照片的卷宗往条崎面前推了推。说道:“事件当天,垃圾箱的位置对吗?”
在解读“川繁”的时候,两人已经彻底地研究过这张照片。照片上除了大波斯菊的花坛和佐藤秋江的侧影,还有流浪汉和垃圾箱。
“你来看,当天现场的垃圾箱位置是在离开大波斯菊花坛的地方。可是,在这张照片上,从全景看,花坛的后面紧接着就是垃圾箱。如果垃圾箱是在当天现场的位置的话,拍大波斯菊花坛的照片上就拍不到垃圾箱了。因为变化不大,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条崎顺着武上的指点仔细看了看照片。埋着头把几张照片比了又比,抬起头来说:
“真是像你说的,是不在一个位置上。”说着麻利地站了起来。
“我再去确认一下垃圾箱的位置,看看垃圾箱是不是移动了。去问问事件前一天清扫时是什么状况——”条崎边说边往外走。
“查清楚了,赶快写个报告给我。”武上说。
这件事儿终于在当天下午调查清楚了。
武上的发现没有错,垃圾箱的确改变了位置。前一天拍的照片上的垃圾箱位置和事件当天垃圾箱的位置相比,离花坛大约近了两米左右。
据前一天下午两点在这附近清扫垃圾和更换垃圾袋的管理员说,他不记得挪动过垃圾箱。他说:
“要搬动它可太费劲儿了,重得很呢。我没有搬过它,我就是想搬恐怕也搬不动。”
这就是说,大波斯菊花坛旁边的垃圾箱位置,是拍照片那天才被挪到这儿的。
“也就是说,事件前一天的下午两点收集垃圾后,有人挪动过这个垃圾箱。而在第二天早上那只右手被发现之前又把垃圾箱给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了。”
于是,正在调查总部留守的成员由神崎警部主持,召开了临时会议。会上神崎警部说:
“你们大家动动脑筋想想看,挪动垃圾箱是什么用意呢?”
来开会的有五六个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胡乱发表意见。都在琢磨着垃圾箱位置的变动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认为,这里边肯定有原因。”武上说,“也许,就是罪犯干的吧。”
有谁笑了起来。
“罪犯干嘛要挪这个垃圾箱呀?”
“为了拍照嘛。”
“拍照?这个业余摄影师的照片?”
“正是。这个业余摄影师一直陶醉于在大川公园里摄影。我认为,罪犯肯定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想利用他的照片吧。”
神崎警部皱了皱眉。
“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儿?”
“说实话,警部,我们都上当了,都被骗了。”
“被谁骗了?”
“罪犯呀。”武上指着桌子上的照片又说道,“这家伙挪动了垃圾箱,故意想让摄影师拍照时把垃圾箱也拍进画面里。然后,让在这附近露宿的流浪汉——我想应该是给了点儿钱——去替他扔那个纸口袋。还特意在摄影师开始拍摄的时候去扔,这样就可以被拍进画面里。其实,这时候流浪汉去扔的那个垃圾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垃圾。而实际上,那只右手是在夜里,罪犯又把垃圾箱搬回原来的地方的时候扔进去的。”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的人听了武上的话忍不住想笑,武上却一点儿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这是个很狡猾的家伙。也许,他去大川公园侦察过好多次了。利用摄影师的招儿可能就是他观察到摄影师的活动规律后想出来的。他希望摄影师的照片能够把垃圾箱和扔东西的人都同时拍摄进去,这样,只要警方看到照片,就会顺着照片上提示的信息,全力侦察那个看起来是去扔那只右手的人而被引入歧途。”
神崎警部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道:“就算是这样,罪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就算那只右手被扔进垃圾箱的时间不是照片上拍到的时间,我也想不出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兴呗。”武上说。接着他又分析道:
“罪犯对于我们在事件发生时会怎么做,如何进行搜查,是相当清楚的。他确信,警方必定会找到那个业余摄影师。也就是说,他在偷偷地设想着警方的行动,包括我们现在的动向在内。”
在场的刑警们都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神崎警部说道:“好吧,权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们再找那个业余摄影师问问看,兴许能问出点儿什么呢。如果真的像武上说的那样,这个罪犯肯定早就知道这个业余摄影师的存在,并且还应该很了解摄影师的行动规律。也许还与摄影师直接接触过呢。”
于是,神崎警部宣布散会。大家都走了,只有武上一个人没走。神崎警部朝武上看了看,隔着桌子在他对面坐下。说道: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吧?”
武上坐着,用手抹了抹脸,说道:
“实在对不起,我知道由我们档案科提出搜查意见是不合规矩的。”
神崎警部苦笑着说:“别这么说,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不过,看你这么生气的样子倒很少见哪。你是不是见过有马义男了?”
“是啊。我跟他谈过了。”
“难怪你会这么冲动,那个老人真是怪可怜的。”
照神崎警部的话说,武上的心是被有马义男的遭遇深深地触动了,是在为老人的遭遇而愤慨。其实,令武上愤慨的还不止这些。
“这次照片的事儿是由我引起的——我们档案科分析照片出了岔儿。我被罪犯给耍了。”武上说,“我们一看到照片就特别兴奋,忙着分析。还庆幸有可能偶然得到了抛尸瞬间的照片了呢……”
“咳,过去也有过这种偶然的事情啊。”神崎警部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不是也有过靠偶然的目击者或者偶然的遗留物,还有偶然的事件什么的使搜查取得进展甚至抓到罪犯的吗?所以说,这也不能怪你们啊。”
对于罪犯来说,“偶然”常常是致命的。相当细致严密的犯罪计划会因某个偶然的小事儿被打乱。例如忽略了什么细节,当天下了雨,或者是没有马上叫到出租车,罪犯往往因为这样的小事儿慌了手脚,留下了犯罪的痕迹。这些痕迹却是警方破案的绝好依据。
到现在为止,这次事件的过程也是这样一个模式。先是“偶然”发现了事件前一天的照片,而且罪犯本人在犯罪地点被拍摄下来,这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不是在描写犯罪的小说和电影里,而是出现在真实的事件中……
不过,现在武上的思维已经从这个模式中摆脱出来了。根据他的推测,这次事件的罪犯,不但对于现实生活中经常发生的“偶然”很有研究,而且,他对于警方首先从可疑的人或事入手进行调查的工作规律也了解得相当清楚。
武上说:“我没看过什么推理小说。小说里也许会有偶然拍到与犯罪有关的现场照片的描写,不过那完全是理想主义的东西。如果拿现实中的真实事件与小说相比的话,现实比小说更单纯。”
“往往也更无情。”神崎警部赞同地说。
“是啊,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能不怀疑那张照片的真实性——必须调查一下。可怎么才能知道是虚是实呢?”
武上设想罪犯也在揣测警方的行动,于是说道:
“罪犯在垃圾箱上做了手脚,现在可能正得意着呢。接下来,这家伙要看垃圾箱和流浪汉是不是被拍摄到了,警方是不是发现了照片,警方对照片的分析结论是什么。如果我们对这个案子按兵不动的话,这家伙没准儿还会跟电视台联系,也许还会谈到有关照片的事儿呢。”
神崎警部把手交叉在胸前,歪着头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你是说,警方要装做没有发现这个骗局?或者说,装做没有注意到那张照片?”
武上点点头。说:“正是这样。”
接着他又补充道:“我很担心,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相当危险的。罪犯在设计捉弄有马老人的时候,在设计扔那只右手的时候,接触过在公园内的流浪汉。”
“还有新宿的女高中生。”神崎警部紧接着说。
武上又说道:“是啊。如果她能认出他,就可以取得目击证言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啊。”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武上接着把他的担心说了出来。
“在我们把那张照片看作是偶然拍摄到的照片的时候,我没有这种担心。但是当我发现他是罪犯设的骗局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这家伙是把前前后后的事都盘算得很清楚之后才干的。所以,他为了自身的安全,恶作剧的材料也一定是计划周全的。”
神崎警部看着武上的脸,武上也看着神崎警部。
“流浪汉。”
“还有女高中生。”武上说,“是不是还活着?”
就在武上他们讨论着女高中生的时候,正有一位不安的母亲在焦虑地等待着自己的女儿回家。
正在读高中二年级的女儿,到今天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回家了。能想到的电话都打过了,哪儿也找不到。
以前,女儿也离家出走过。就在最近,就有四五天没回家。突然回来时,拎着一个纸口袋,里边装着自己的制服,身上穿的却是母亲从没看见过的新套装。还化了妆。
看到女儿这个样子,母亲没有责骂女儿而是哭着恳求她不要干傻事。对于母亲的恳求,女儿只是冷眼相对。
母亲为了弄清女儿离家出走的原因,趁女儿去上学的时候偷偷进了女儿的房间。房间里杂乱地扔着各种高级服装、首饰和化妆品,这些东西决不是母亲给的零花钱能买得起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地方买的?母亲哆哆嗦嗦地拉开抽屉翻着,想从中找出点儿线索,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地址簿。母亲翻了翻,上面记着的全是朋友啦商店啦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看得出,其中也有男人的名字。在其中的几页上,每页只记了十几个电话号码,没有姓名也没有商店的名称。
母亲觉得奇怪,就试着拨了排列在第一行的电话号码。
电话马上接通了。但是从对话中,母亲觉得对方与女儿似乎毫无关系。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个中年男人,口气很温和,母亲猜不透那边是服装店还是美容院。电话里的人还说感谢她打来电话。对方还询问了是不是现在谈,你的年龄多大等等。
母亲照实说自己是从高中生的女儿的电话簿上看到的这个电话号码,拨打这个电话是想知道女儿在跟什么样的人联系。
对方沉默了。随后,还是那个口气温和的男人小声回答道:
“这里是电话俱乐部,伯母。”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那天,女儿放学回来,母亲严厉地批评了她。责问她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些什么?电话俱乐部这种地方是高中生该去的吗?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呀?母亲边说边流泪,越说声越高。
女儿也生气了,顶撞母亲说那是自己的私生活,不要母亲管。女儿说:
“我正经去上学了,你还要怎么样?”
激烈的争吵过后,女儿真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去上学了。但是,母亲看到女儿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没有丝毫悔改之意。母亲在想着怎么办,她想法子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电话俱乐部这样的组织,搞的都是一些高中女生不应该涉足的游戏。
女儿的“私生活”已经很淫乱,身上穿着的超短裙短得能看见内裤。
母亲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女儿渐渐对闷闷不乐的母亲流露出反感的情绪。她一反常态地把自己的生活内容都向母亲公开了。她这样做并不是反省自己的过错,而是为了避免听到母亲的唠叨,是一种和母亲对着干的方法。
照她的说法,“朴素的服装清洁的面容,那都是中年大叔们喜欢的女人模样。”她说:“去约会是可以拿钱的。要不然我哪来的套装呀。一开始就穿着华丽的话,好大叔就没兴趣了,大概是觉得碰上了危险的女孩儿吧。”
她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经验。
“通过电话俱乐部见面的人,一次就够了,只要拿到钱就可以了。”
母亲听了战战兢兢地说,你这不是卖淫吗。女儿却放声大笑。说:
“我是和好人在一起,去的是高档饭店。有什么不好?对谁都没有坏处,大家都高兴,不是吗?”
母亲流着泪,责备女儿的话还没说出口,女儿就恼了。说道:
“别用你那伟大母亲的脸看着我,没有用。别对我说那套没用的话,我不想听。”
母亲扪心自问,什么是没用的话?做母亲的对这样的女儿究竟应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决定给远在外地工作的丈夫打个电话。女儿从小到大都是由母亲一个人照料的,为了女儿的问题给丈夫打电话还是头一次。
丈夫整日忙于工作,疲惫不堪,母亲也不便详谈。仅仅简短地告诉他,女儿在卖淫。而且,离家出走,去朋友家住,几天都不回家。这大概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造成的吧,自己很替女儿担心。
丈夫大怒,骂她没用。母亲知道,自己连惟一的能谈论女儿的事儿的人也没有了。
从此,母亲一直忍耐着,烦恼着,不知道该对女儿怎么办。对女儿好吧,女儿不接受。对女儿发脾气吧,女儿也反过来冲她发火。恳求女儿吧,女儿却蔑视她。
如今,女儿是第二次离家出走了,两个晚上没回家了。这次是去哪儿了?这次会不会还是四天就回来呢?
这天傍晚,母亲接到了电话。电话是一个不认识的人打来的,母亲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
电话里声音很奇怪,像是机械发出的声音。就像银行自动取款机工作时发出的声音。
“是伯母吧?女儿在家吗?”电话里的人问道。
“你是问我女儿是吗?”
对方发出哧哧的笑声。说道:
“不在家吧?应该是不在家。在我这里呢。”
“啊?我女儿是寄宿在你家吗?”母亲的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问到。
“是啊,是寄宿在我这里。我是要你女儿帮我干点儿事儿,我有点儿重要的事儿要办。”
然后,对方打断了母亲感谢他照顾女儿的话,接着说道:
“伯母,你来接你女儿吧。”
“你是说我女儿吗?”母亲问道。
“对啊,她今天夜里就回去。”
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高兴地想着女儿就要回来了,自己要去接她。于是,她问道:
“我该去哪儿接她呀?”
对方回答道:“就在你家附近,有个儿童公园,不是吗?就是有个大象形状的滑梯的那个儿童公园。”
的确,是有这么个公园,母亲马上就明白了。那个大象形状的滑梯自从她们家搬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了。女儿小的时候,母亲常带她去玩儿,从象屁股爬上去,再从象鼻子滑下来。女儿很喜欢那个“大象滑梯”。
“我知道了,是让我去那儿接她,是吗?”母亲问。
“对。”话筒里又传来“吱……吱……”的声音。说道:“今天夜里两点。可别迟到了。”
母亲再次感谢对方,对方却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母亲擦着眼泪,渐渐不安起来。刚才光想着女儿能回家了,现在才想到女儿到底在什么样的人手里,心中立刻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深夜两点,母亲来到儿童公园。
公园的路灯很少,周围光线很暗。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空中弥漫着雾气,连星星都被遮住了。从草坪中传来昆虫的鸣叫,让人感觉到秋夜的气息。
一走进公园,母亲就注意到滑梯上好像坐着一个人,就坐在大象的头顶上。因为是夜里,只能看见一个黑影。
母亲走近了,抬头朝滑梯仰望,知道是穿着制服的女儿,抱着膝坐在那儿。
“我是妈妈,来接你了。”母亲说,“快下来吧,别生气了。”
女儿还没下来。心急的母亲上前去拉她,从滑梯下面伸手,正好能够着女儿的裙边。
女儿的身体一下子倒了,就像一个球一样,头朝下一头滚了下来。
母亲吓得大叫起来,急忙过去抱起女儿。等她把女儿抱在怀里才发现,女儿的身体是冰冷的,睁着两只惊恐的眼睛,嘴巴半张着,像是要发出求救的呼喊似的。母亲惊呆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用绳索残忍地勒死了她?她想喊什么?在她的身后留下了一个个谜团。
11
从前烟滋子住的葛市区南部的街区到墨田区的大川公园,距离不算太远。但是,因为不顺路,滋子至今一次也没去过。由于工作关系,每年总是去另一处东京都内有名的观赏樱花的场所,不知怎么就与这个公园这么无缘。
板垣真的在第二天就把塚田真一现在的住址和他读书的学校都搞清楚了,并告诉了滋子。真一如今寄宿在父亲的朋友石井夫妇的家里,住的地方离大川公园不远,读书的学校也就是他家附近的市立高中。于是,滋子决定先去事件发生的现场——大川公园走走,然后再拜访石井夫妇的家,见见塚田真一。
因为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板垣把塚田真一的照片都搞来了。
板垣解释道:“这是教师一家被杀事件时,我们周刊杂志的记者拍的。当然是没有在杂志上刊登过的,名字也没公开过。”这张照片是在葬礼上拍的。一个身穿学生装的男孩子两手捧着遗像站在灵柩车前,男孩儿正侧着脸看着旁边的一位正向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致谢的男人,看样子这个人大概是他们家的亲属。
用放大镜看,塚田真一的表情都能看得很清楚。他就像是一个困倦的人,嘴巴微张着,连眼皮都睁不开。
塚田真一手里捧着的是父母和妹妹的遗像,是一张三人合影的照片。他的生活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改变了,他就像站在一座废墟上,从他的表情看,他似乎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切。
滋子仔细看着男孩儿手里的遗像,虽然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看得出是妹妹站在父母中间的三人合影。不知是谁选中了这张照片,说不定拍这张照片的就是塚田真一呢。可以想象,一家人在旅行途中塚田真一就这么随手按动快门拍下了这张照片,所以照片上没有他。也许从那一刻起三人就交了厄运,不知道捧着遗像的塚田真一会不会也这么想。
看着塚田真一轮廓清晰的脸庞,滋子觉得他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一想到他一家的惨剧给他的心灵带来的创伤,滋子就踌躇了。照片上的这个呆立的男孩子,一年以后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
“滋子,你不要想得太多,越想得多越胆怯。”
滋子想起板垣在把照片交给她的时候说的话,苦笑了一下,把照片放进上衣口袋里出了家门。滋子乘地铁在东向岛站下了车,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往大川公园走。车站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街面的样子和滋子现在居住的街区特别相似。小楼房、商店、民居和工场浑然一体地排列在一起。滋子在与昭二结婚以前,住在学生和年轻人扎堆儿的高圆寺。搬到葛市区来的时候,总觉得是从城里搬到了乡下。现在来到这个地方倒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好像就在自己家附近似的。
大川公园就夹在隅田川和宽阔的公路干线中间,呈长条状。公园里有着宽大浓密的绿荫空间,公园的面积大得超出常人的想象。滋子对公园规模大为惊讶。
走进园内,滋子一边走一边寻找着那只发现被抛弃的右手的垃圾箱。滋子带来了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现场附近的地形简图,边看边走,一出小路就看见了大波斯菊花坛。垃圾箱就在附近。
这是一个大型垃圾箱,看样子还很新,大概是事件发生后新更换的吧。不知为什么,这只垃圾箱上既没有普通公园垃圾箱通常印有的编号也没有任何提示语。把盖子稍稍掀开一点儿就可以看见,里面的垃圾已经有大半箱了。
滋子看了看周围,公园里没几个人。只能看见几个在园中悠闲散步的人和偶尔从园中穿过的人。阳光柔和地洒在花坛和绿地上,沿着散步道安置的长椅几乎都空着没有人坐。园中很安静,除了布告栏上贴着的希望向警察提供详细情况的布告之外,一点也看不出发生过什么事件的痕迹了。
滋子在园内转悠了一圈,看看时间还太早。
收养塚田真一的石井夫妇都是教师,白天都不会在家。滋子是昨天晚上八点左右给石井家打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女人的声音,滋子想一定是石井夫人,就说道:“请问,塚田君在家吗?”
对方用明快的口气答道:“真对不起,他在洗澡呢。”
滋子努力装出女学生的口气说道:“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搅您。”
因为滋子故意没有提自己的名字,让石井夫人错把她当成是真一的朋友了。
“要他回电话吗?”石井夫人问道。
“不,太晚了,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这样啊,对不起。”
“塚田真一几点从学校回来?”
“四点半或五点的样子,他现在好像放学后也不去俱乐部了。”石井夫人说完后问道,“你是水野吗?”
滋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脱口说道:
“啊?不,不是。”
“哎呀,对不起。看我糊涂的,不是一个学校的才会问什么时候放学嘛。”
滋子连忙礼貌地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滋子心想,石井夫人会不会觉得奇怪呢?她也许会认为真一又开始和他原来的朋友联系了吧?听到是女性的声音,她也许不会太在意吧?滋子在大川公园里边溜达着边看着表,算计着在四点钟离开公园,往石井家走。滋子拿不定主意,去他家按门铃吧,也不知道会是谁来开门,也许刚刚说明了来意就会被拒之门外也说不定。与其吃闭门羹,不如在半路上等塚田真一,这样更可能接近他。
滋子相当紧张,人虽然在公园里走着,却丝毫也没有去注意公园里的景物。她的脑子里这会儿全是如何自我介绍啦,见到真一时的说话方式啦,不断在心里反复练习着。
溜达了一圈,又走回到大波斯菊花坛的地方,再有十分钟就四点了。滋子顺着大波斯菊花坛边的小路向公园的出口走去。这时,她注意到花坛旁边刚才没有人坐的长椅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
滋子看清了,坐在那儿的是个女孩子,长圆脸,眉目清秀,如果再胖点儿或许会更漂亮。她穿着蓝色工装裤,纯白色的运动鞋和红色外套,长发扎成马尾式的发型。
女孩子的表情很阴郁,像是在生气,又像在思虑着什么事情,眼睛呆呆地直视着前方。滋子注意力也被她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要么就是和父母之间有了什么矛盾?滋子想不通,到底能有什么事儿会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脸上有这样的表情呢?
滋子突然想到了今天早上播出的新闻。在三鹰市内的儿童公园里,发现了一名被勒死的女高中生的尸体。据说那个女学生就是前几天在新宿广场饭店给古川鞠子的外祖父送信的女高中生。这件事儿又得引起不小的轰动。而且,据说在尸体被发现之前,那个用变音器说话的家伙还给女高中生家里打过电话。
据新闻报道说,在广场饭店那件事儿里,去饭店送信的女孩子给人的感觉很像个朴素的成年人。但是,这个被人勒死的女孩儿,虽然在学校时是个穿着朴素的孩子,但据说她同时还靠卖淫来赚钱,过着放荡的生活。三十多岁的滋子对于这种有着双重生活的女孩儿怎么也无法理解。
已经可以肯定的是,被勒死的女孩儿是继不明身份的右手以及古川鞠子之后,出自同一罪犯之手的第三个牺牲品。这也是可以明确地判定“死亡”的第一个被害人,右手的主人和古川鞠子至今还不能正式判定为死亡。滋子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昭二总是皱着眉头说:
“把手都切下来了,人还能不死吗?那家伙肯定是个杀人犯。”
滋子也这么想。就算这个右手的主人能活下来也是很痛苦的。不过,现在她也许还被罪犯监禁着,活着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在这次的事件里,从罪犯的一系列的行动来看,把活人手割下来扔掉来看看社会的反应,这种残酷的事儿,这家伙是有可能干出来的。滋子在想,罪犯在古川鞠子的事件里也是一样的,他拿着鞠子携带的物品捉弄她的亲属和警察。看来罪犯是企图借此引起社会的骚动,你越是想知道鞠子的下落,就越是让你见不到摸不着。如果罪犯还在继续玩弄这种阴险的手段的话,那么鞠子活着的可能性就很大。
滋子在揣测着罪犯的心理,不知为什么,滋子总觉得这个女高中生只是罪犯手里的一个道具而已。
滋子突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她觉得这个罪犯该不会是个女人吧?到现在为止,在罪犯手中的都是年轻女孩子。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滋子想到这儿,不由得朝椅子上的女孩子看了一眼。
这一看正好与那个女孩子的目光碰到一起。滋子急忙移开了视线,快步向公园的出口方向走去。滋子觉得背后那个女孩子还在看着她,她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公园。
石井夫妇的家很快就找到了。从公园走到他们家顶多十来分钟就够了。这是一个建好没几年的漂亮的二层公寓住宅。房前有一个带停车位的小院子,一只牧羊犬拴在院子里。滋子走近,刚朝房子南面的一扇小窗户伸头张望,那只狗一下子站了起来,像是一条看家狗似地使儿摇着尾巴,样子十分可爱。
在石井家门前的姓名牌上,只有石井夫妇的名字。窗前、阳台上都没有晾晒的衣物,院子里也没有年轻人喜欢的运动式自行车。乍看上去,一点儿也看不出塚田真一是这个家的成员的痕迹。
这时,狗突然汪汪……地叫起来,滋子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狗虽然还在叫,可尾巴却在不住地摇,好像是在故意逗你,想让你注意它似的。滋子横穿过小道,走到房子的另一侧。公寓的正面是老式的灰泥墙壁,公共大门是敞开着的,滋子一步跨进大门,站在门廊内侧,墙壁挡住了狗的视线。滋子抬手看了看表,刚刚四点十五分。
背后的公寓里,不知从哪个房间传出播放电视剧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狗就不叫了。滋子站在墙壁的阴影里,一边看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在心里反复排练着初次见到塚田真一时的“台词”。心里默想着第一句话是先说“初次见面,我是前烟滋子”呢,还是该先报姓名,直接说“我是前烟滋子”更好?还是说“你是真一吗?我想和你聊聊”更好一些呢?
滋子今天穿的衣服是自己特意挑选的。她既不想穿得太随便,又不想看起来太一本正经。最后,选择了白衬衫套一件薄的秋装外套,土黄色的长裤,脚上穿了一双矮腰儿皮鞋。看上去简洁清新的样子。只是书包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用工作时经常使用的大书包。她对自己说“我是个采访记者,从书包上不就能看出来吗?”
这时,狗又开始叫了。这次狗一直叫个不停,还把头伸出门外搜寻着,带着锁链在狭窄的院内跳来跳去。看见它这么高兴的样子,滋子先想,一定是它的主人回来了。几乎是同时,道路的右侧有人跑了过来。身上穿着运动装,肩上背着帆布书包。滋子立即判断出是塚田真一。她从门廊里走出来,正想上前和他打招呼,只听后面有人喊道:
“等等!你怕什么呀,别跑呀!”
她的喊声尖利刺耳,塚田真一就像要逃出这声音似地飞跑过来。一步跳上家门口的台阶,开始在裤兜里摸着,像是在找钥匙。从旁边看,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害怕,脖子也紧紧地缩在两个肩膀之中。
“等等,你等一等呀!”
一边叫着一边朝真一追过来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随着她的喊声,她的身影也进入了滋子的视野。令滋子大吃一惊的是,这个年轻女子正是刚才在大川公园里看见的女孩子。就是那个目光中含着怒气,表情阴郁的女孩子。
真一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那女孩子也跳上了石井家门口的台阶,伸手去拉真一肩上背着的帆布背包。
“求你了,你别跑了!”
真一二话没说,一把夺过背包,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反身把那女孩子关在了门外。女孩子站在门口,紧贴着门叫道:
“你是怎么回事儿?连句话都不肯听?打开门,你把门打开!”
女孩子一边嘎啦嘎拉拧着门把手,一边敲着门,大声喊着:
“真一君,塚田君你能听见是不是?”
屋里没有任何反应。狗还在叫着。朝院子这面的窗户上的窗帘稍稍动了一下,不注意是看不出来的。
滋子一开始被女孩子的暴躁给吓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附近的邻居也纷纷闻声从门窗中探出脑袋来查看。
但是,那女孩儿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周围有其他人的存在,从门口向后退了几步,站在门前的道路上,冲着二楼的窗户高声喊道:
“塚田君,你藏起来也没有用。我今天就不回去了,你不见我我就不回去!”
滋子听见自己正上方有个人笑出声来。抬头一看,是住在这个公寓里的一位扎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用手捂着嘴在笑。石井家的隔壁是一个像小车间似的的单位,两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也从窗户里探头张望着。
“我绝对不回去!”
吐出这句像誓言一样的话之后,女孩子背对着门,在石井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滋子这才从正面看清了女孩子的脸,大概是因为生气,她的脸看上去比在公园里时有了血色。不过,这时她怒气冲冲眉头紧锁,一点也没有少女那种天真可爱的样子。
“这位小姐,是和他吵架了吗?”
隔壁小车间的男人声音冷冰冰地说。女孩子抬起头朝对方瞪了一眼。
“没那么回事儿!”
“真可怕。”小车间的男人们笑着转身走开了。女孩子两手抱膝,把头埋在胳臂里。滋子看到女孩子像是要哭出来了。
看起来她们像是热恋中的恋人,因为情感问题在吵架似的。但是滋子却感觉到,刚才从她眼前冲进屋去的塚田真一是被强烈的恐怖吓坏了。滋子在恋爱时也吵过架,和昭二吵过,和昭二之前的男朋友还有过更激烈的争执。不过,在恋人之间,被女朋友大声斥责就吓成这样的男孩子还真少见。他俩如果真是恋人之间吵嘴的话,塚田真一这副样子难怪小车间的男人们在背后笑他了。
滋子从公寓的门廊走出来,走到女孩子身边,女孩子没有抬头。
“你好。”滋子向她打着招呼,“我并不想多管闲事儿,不过,你没事儿吧?”
女孩子看了滋子一眼,阴沉着脸仍旧抱着膝坐着,冰冷的眼神让滋子感到不舒服。
滋子看着女孩儿说道:“我觉得,你这样做恐怕不会有好效果。如果想和塚田君谈谈的话,可以换个方式不好吗?我看今天就算了吧。”
女孩儿看也不看滋子,眼睛看着别处突然说道:
“请别管我的事儿。”
“你是塚田君的朋友吗?”
“请别管我的事儿!”
“可是……”
“不用你管!我没事儿!”
女孩儿气汹汹的冲滋子嚷着,唾沫星子都飞到滋子的脸上了,整个一个火药桶嘛,看来她的一腔怒气正无处发泄呢。到底是为什么事儿使她如此愤怒和痛苦呢?
滋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朝石井家二楼的窗户看了一眼,正好与躲在窗帘背后向外看的塚田真一的视线碰到一起。
女孩儿仍然缩着身体,埋着头坐在那儿。
她在哭泣。
滋子又走回到公寓的门廊下,边走边掏出手机。滋子把手机拿在掌心里,一边歪头看着二楼,一边挥了挥手里的手机。真一还站在那儿。滋子觉得真一应该看得见她手里的手机。她朝着真一把手机左右摇了摇,动了动嘴唇,无声地朝真一说:“去接电话。”
真一的身影从窗帘旁消失了。他大概领会了滋子的意图。
滋子在公寓门廊的阴影里,拨了石井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刚一响,对方就拿起了话筒。
“怎么会搞成这样?”滋子直截了当地说,“门口的女孩子不打算回去。怎么办呢?”
对方停顿了片刻,没有回答。滋子能感觉到真一可怜的处境,不由得很同情他。
“……对不起。”真一小声说。
“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呀,你看该怎么办呀?”滋子又问道。
真一没有回答,反问滋子:
“请问,您是住这附近吗?”
“唔。”滋子对着手机微笑着答道,“其实,我也是来找你的。”
真一又沉默了。然后,用更小的声音问:“找我?”
“是啊,你就是塚田真一,对吗?”
“……是的。”
他总算回答了。这一瞬间,滋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叫前烟滋子,是来找你的。其实,我是写通讯报道的。是为了大川公园的事件,你不是第一发现者吗?”
“是啊。”真一回答道,接着又大声补充道,“其实,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这个情况滋子还是头一次听说。
“是吗?这情况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正想和你谈谈,咱们见个面怎么样?”滋子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来意,然后还没等真一答话,又补充道,“我就在你家楼下的门廊里,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真一没说话。
滋子又问道:“门口的女孩子是塚田君的女朋友吗?”
这回真一的反应很强烈,大声说道:“不是。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样的话……得想法儿让她回去才行呀,是不是?”
真一没有回答滋子的问话,而是说:“行了,别去管她了。她是不会回去的。还是我出去吧。”
“你出来?”
“是啊。”
“就让那女孩儿呆在那儿,不管她?”
“是的,别去管她。”
“你父母……石井夫妇马上就快回来了,对吧?”
“是啊,你是说你叫前烟是吧?”
“对,我叫前烟滋子。”
“看样子你很了解我的事儿,是吗?”
大概是听滋子提到了石井夫妇的缘故,真一这样猜测地问。滋子对着电话点着头,说道:
“是啊,我了解一些。石井夫妇是你父母的朋友。”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滋子听真一在电话里嘟囔了这么一句,也没明白他的意思。
滋子问道:“你打算怎么出来呀?”
“我能从后面的阳台跳到围墙上,再跳到小路上去。”
“你家房子后面还有路吗?”滋子问。
“有哇,是一条单行道。”
“那么,这样吧。我去叫一辆出租车,到你家后面的小道上去等你。等我的车到了后面再打电话给你,你看怎么样?”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
“别客气。”
滋子挂断了手机,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她在想自己今天的运气还不错,能让塚田真一出来还真得感谢门口那个女孩子呢。
那个女孩儿还守在石井家的门前,看上去她似乎感觉有点儿冷,但她脸上固执的表情一点儿也没变。滋子从她面前走过,女孩儿把视线转向一旁,没有出声。
走到大路上,滋子叫了一辆出租车,按照真一说的开到了他家屋后的仅能容一辆车通过的小路上。滋子打开车门,一边看着石井家的阳台,一边打着手机。真一答应说马上就来,话音刚落,就见他迅速从阳台的栏杆翻了出来,轻轻一跳就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小心点儿!”
滋子小声提醒着真一,生怕引起前门的那个女孩儿的注意。
塚田真一还穿着刚才那身服装,肩上也还背着那只帆布书包。见他跳下来,滋子才注意到真一的个子很小,也许现在正是该长身体的年龄吧。
“你是前烟吗?”
“是我,咱们快走吧。”
真一上了车,出租车开出了小路。车子一离开石井家,就听见真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走得远点儿好吧?咱们找一家咖啡店坐坐,好吗?”
对滋子的话真一没有反应,连头也没点。真一一直歪着头看着窗外。滋子也没再多说。
结果,在出租车开到公交车的御茶水站的附近时,滋子想起这里有一家“山之上”饭店,里面的咖啡店很清净。滋子向真一解释说这是一个经常用于采访的场所,真一还是没说话。
她们在饭店门口下了车,先下来的真一挡在滋子的前面,说:
“今天的车费……”
“啊,这你就别担心了。”滋子说。
真一摇着头,说道:“那可不行,是多少钱?”
说着就要从书包里掏钱,滋子看着他笑了,心想,这可真是个老实孩子。
“真的不用你掏钱,是我找你采访的。”
“所以才更要还你钱。”到这时,塚田真一才面对着滋子严肃地说“采访的事儿,我不能答应你。”
滋子一下子愣住了。
“你说什么?”
“你就别采访了,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来呢?”
“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我就是想从家里逃出来。所以,我应该把车费还给你。”
“等等,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采访的事儿就算了吧。”
“塚田君……”
滋子想说什么,看着真一的脸把话又咽了回去。她看见真一脸上的表情,和他逃避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一样,可以感觉到他的内心是相当紧张和胆怯的。看到他的逃避的目光,滋子心中不觉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好了,我们就先不谈采访的事儿了。”她拉着真一的手说。
“既然到了这儿,我们先坐下来喝杯茶吧?你现在也不能马上回家呀?那个女孩子大概还在你家门口守着呢吧?再说,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就有责任把你送回家。然后再说采访的事儿,正好也可以见见石井夫妇。”
真一把手从滋子的手中抽了回来。使劲儿摇着头,说:
“这是不可能的。”
“你如果讨厌采访的话,我可以等你心情平静一些的时候再说。不过,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专门追寻特别题材的记者。”
“那也不行。”真一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说道,“你等也没有用,你别再来找我了。我也,我不会再回那个家去了。”
“不回家了?”滋子不解地问,“什么?你是说,你真的要离家出走吗?”
“是的。”真一坚决地回答。
真一的视线越过滋子的肩头朝远处看着,看样子他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这样的话,我可不能不管呀。你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你打算去哪儿呀?你有地方去吗?”
“我去亲戚家。”真一回答。
滋子抬起头,看着真一的眼睛。她要从真一的眼睛里看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真一避开了滋子的目光,滋子立刻明白了,他在说谎,他没有地方可去。
“你就这么走了?也不给石井夫妇打个招呼吗?”
“打招呼就走不成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真一表情严肃地提高了嗓门儿说道:“我没必要告诉你。你跟我毫不相干,不是吗?”
饭店门口的两个服务员直朝她们这边看。
“好吧,就算我是个局外人吧,我还是不能放你走。你别忘了,塚田君,是你利用我才出来的。”
“所以我才一定要还你车钱呀。”真一争辩道。
“这可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滋子也生气地喊起来。面对滋子的愤怒,真一吓得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就像是小孩子受到母亲呵斥时的反应似的。
“那你说怎么办吧?”真一无力地嘟囔着,“如果我跟你说大川公园的事件,你就能放过我,是吗?其实,我也并不知道多少,我从没有接受过任何媒体记者的采访呀。”
经过短暂的观察,滋子这时已经注意到,真一目前处于一种相当疲劳的状态。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就像是战场上的逃兵,带着满身的创伤,急切地寻找一个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滋子看着真一说道:“塚田君,看样子你很累了,是不是晚上没有睡好觉啊?”
真一默默地点点头。
“虽然我不太清楚你的事儿,可是看样子还挺麻烦的。你离家出走的理由是不是和刚才的事儿有关哪?”
真一轻轻地点点头,小声说道:“是的。不过,我不想说。”
此时,滋子在心里下了决心。
“好了。”滋子换了一种轻松的口气,对真一说道,“我就让你利用一下吧,你先到我家去吧。”
“啊?”
“你就先到我家住上一晚,再考虑考虑。就算真要离家出走,也得有个计划吧?”
“那……”真一吃惊地不知怎么回答。
“像你这样的高中生,不论是找工作还是找房子都不容易。相比之下找房子可能更难。你要想清楚,现实生活可不能像电视连续剧里的主人公那么潇洒。”
真一眨巴着眼睛疑惑地看着滋子。滋子笑了起来,说道: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有毛病啊,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家里就我和我丈夫两个人。你跟我回去,就说住一晚上,他不会介意的。”
接着滋子又竖起一个手指说道:
“有一件事儿你必须得做,就是跟石井夫妇联系一下。你如果不想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儿,也行。不过,你总得跟他们报个平安,告诉他们是你自己要跑出来的,今晚有地方住了,免得他们担心。”
“我……出来的时候已经给他们留了封信。”
“你怎么写的?”滋子追问道。
“我说暂时不回家,请他们不要担心。”真一眼睛看着远处回答。
“咳,不管怎么说,石井夫人一回到家,看见门口的女孩子也就会清楚了吧。”
滋子心想,那个女孩子现在肯定还在真一家的门口守着呢。她真想再试探试探真一,看看那个女孩子和他的出走到底有什么关系,滋子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随即改口道: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真一摇着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冲滋子说:
“你这个人可真够奇怪的。”
“你是说我吗?”
“是啊。你不觉得你是多管闲事吗?”真一不客气地说。
“是嘛?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想想看,我能放你走吗?”滋子看着真一无可奈何的样子,心想,塚田君,你现在准是在想,今天怎么总是被人追着吧?
“滋子!这种事儿恐怕不行吧?”
昭二站在滋子身边小声说。
“不告诉他的父母怎么行,人家该怀疑咱们在诱拐青少年了!”
塚田真一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直盯着电视机。滋子和昭二在厨房里,一边准备着晚饭,一边说着真一的事儿。
滋子带真一回家的时候,正好在公寓门口碰上刚收工回来的昭二。滋子一边向昭二打着招呼,一边把他拉进门来,小声地把真一的事儿跟昭二说了。
其实,在回家的路上滋子的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了。把一个素不相识的高中生带回家来住宿,昭二会是什么反应,滋子心里一点儿也没有谱。自己在真一面前打包票说没关系,可如果昭二真的不同意可怎么办?滋子心里直打鼓。
昭二听完滋子的话,没有马上说不行,也没有发火,只是疑惑地朝真一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不清楚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儿,可也不能把这么个没地方去的孩子给放走呀。”
听昭二这么说,滋子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心想,不管过后昭二会不会发火,先把眼前的事情安顿好再说吧。她忙着准备晚饭,昭二在客厅里和真一一起坐着怎么都觉得别扭,也起身到厨房帮滋子做饭。
今天没有工夫去超市买东西了,滋子担心她们出门的时候真一会跑掉,只好有什么就吃什么了。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诱拐?”滋子一边剥着洋葱一边冲昭二说,“你也想得太多了吧。”
“是吗?……可我还是觉得不塌实。”昭二回答。
“喂,小心点儿,别弄到外边来了。鸡蛋还得使劲儿搅一搅才行啊。”
“行了!”昭二不高兴地说,“我累了一天回来,你倒好,莫名其妙地给我找这么多事儿。”
滋子连忙说:“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求你了。过两天我一定给你做好吃的,好好补偿你。”
昭二无奈地笑了,说道:“你说吧,这鸡蛋到底要怎么搅和?”
“你放在那儿吧,把冰箱里的奶酪拿给我。”
“喂,我说,报道员也好,记者也好,会干这种事儿吗?和自己要采访的人关系太密切了也不好吧?”
“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做。”滋子老实地说,“我是觉得这孩子挺可怜的。”
“是啊。可是,他到底为什么非要离家出走呢?不搞清楚可不行呀!”
“他不愿意说,我觉得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滋子说。
“是吗?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吧?无非是和父母吵架之类的事情吧,还能有什么呀?”昭二很不以为然地说。
滋子可不这么认为。
“在这个年龄的孩子当中,你见过几个像他这么严肃的脸孔的?你想想,他是个父母双亡,被别人领来的孩子。怎么会为了一点儿小事儿就离家出走呢?我猜他准是遇到什么大事儿了。”
滋子说完看看昭二,又问道:“你和母亲吵了架会这么做吗?”
听滋子提到母亲,昭二立刻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哦,这事儿要让母亲知道可不得了,准得闹得满城风雨的。”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告诉她。”滋子说。
“不过,咱们家周围可有爱打听的老大妈呀。”昭二调侃地说。
滋子笑了。“你说什么呢?学我的话是不是。快给我拿盘子来。”
晚饭准备得很丰盛,真一却吃得很少。尽管滋子一个劲儿地劝,真一只是一言不发。昭二不时特意提高了嗓门冲着真一说:“饿了吧?多吃点儿,可别客气呀!”一会儿又说:“滋子可是挺会做饭的,多吃点儿吧。”真一不管他们夫妇二人如何张罗,仍然是低着头不说话。
气氛紧张的晚饭快吃完的时候,滋子开始觉得自己带真一回来是错误的。也许应该帮他找家旅馆住下才对。可是,那样又得担心他会跑掉……
“累了吧?我去给你找被褥,早点儿休息吧。明天再说明天的事。”滋子冲真一说。
“你洗个澡吧?还是洗个澡舒服。哦,我去给你找换洗的衣服。”滋子一边忙着一边叨叨着。
“就穿我的吧,你不是刚给我买了一套新的吗?”
听着滋子和昭二你一句我一句的,真一也不答腔。滋子忽然觉得自己和昭二就像是舞台上的相声演员似的,生怕冷了场。
看到真一总是这副样子,昭二忍不住发火了。
“喂,我说。”昭二冲着真一厉声说道,“你是小孩子还是小学生啊?别人这么关心你,你怎么就这么个态度呀?绷着个脸给谁看呀?”
“昭二……”
“滋子你别护着他。”昭二是真生气了,“我得教教他做人的礼貌,不能惯坏了他。”
真一抬起了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我错了,对不起。”
“这还差不多。”昭二还想说什么,只见真一抱起了他的帆布书包。
“你们还是让我走吧。”
“你有地方去吗?这么一晚两晚的凑合可不是个事儿啊。”
真一说着就要朝门口走。滋子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生气,别生气。昭二,你也真是的。是我硬把他带来的,他本来是说要去找旅馆的。”
“那就让他去好了。”
“别说这么冷酷的话。”
“冷酷?”昭二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说我冷酷?”
“不是冷酷是什么呀?”
“我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你却把这么个素不相识的人领到家里来。不仅如此,还要让我忍受他的无理,还说我冷酷?”
“你工作怎么了,工作了就很了不起是不是?我不也同样在工作吗?”
眼见滋子和昭二为了自己的事儿吵了起来,真一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绝望的表情。
“别吵了!”真一突然大喊了一声。
滋子忙回过头来看着真一。这会儿她才发觉真一的手腕早已从她的手中挣脱了。
“塚田君……”
真一转向还阴沉着脸的昭二,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们对我这么热情,而我却不领情。”
“别这么说,是我让你来的。”滋子打断真一的话。
真一摇着头说:“不,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们。”
“你打算到哪儿去?”
“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住,住宿的钱我带着呢。”
“你还是回家吧。”昭二插嘴道,“干嘛非要离家出走不可呢?”
昭二又按照自己想法继续说道:“我也干过这种事情,和父母了吵架不好意思回家对不对?”
“不……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昭二又火了,冲着真一吼道,“不回家总得有个不回家的理由吧?你说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昭二,别那么大声行不行?”滋子站在昭二身边,说道,“咱们都别生气,好不好。塚田君,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把你的理由说出来听听,不行吗?你说出来我们也许能帮你呢。”
塚田真一又缩着头不说话了。
昭二不管不顾地说道:“瞧瞧,瞧瞧,不说话了吧。我说嘛,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
“昭二,你安静点儿。”
滋子的眼光始终盯着真一的脸,她知道这时候如果不能让真一相信自己的话,他就真的要走了。
真一把头偏向一边,眨了眨眼睛犹犹豫豫地说道:
“你……要写出来吗?”
“啊?”
“我离家出走和大川公园的事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是不是也要写出来呢?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写下来,这就是你的工作,你的目的,不是吗?”
滋子挺直身体说道:“和大川公园的事件没有关系的事儿我是不会写的。”
“你胡说。”
“我不胡说。”
“来采访的人都是这么说。”真一仍然不肯相信滋子。
昭二向前跨了一步,挡在滋子面前,大声说道:“滋子绝不是胡说,她说了不写就肯定不写。她跟那些记者可不一样。”
听着昭二如此强硬的口气,真一终于抬起头来,滋子刚想说什么,真一却先开口说道:
“你说得好听,真的会那么做吗?你能保证不把听到的写出来吗?而且,得保证不但自己不写,也不能把我说的情况卖给其他人。”
“喂!你说什么呢?你把滋子当成什么人了。”
昭二听着真一的话,真想挥拳头揍他几下。滋子忙把他拉住了,说:“别这样。”
“那我就告诉你们吧。”真一说话的语速变得很急促,说道,“今天,你都看见了不是吗?你知道追我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吗?你知道她为什么追我吗?”
真一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已经有好几次了。她要么在我回家的路上,要么打电话来。我恳求她不要打电话到石井家来,可她还是打来了。我躲着不见她,今天她就追到家里来了。我不想让伯父伯母知道,一直没告诉他们。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也不能瞒着他们了。”
昭二哈哈地笑了起来:“是你的女朋友吧?是不是怀了孕来找你,要你对她负责任的?”
滋子在想,昭二怎么说这么刻薄的话呀。她刚要制止他,又一想,昭二是不是在故意逗真一说实话呀,先看看真一是什么反应吧。
塚田真一听了昭二的话,浑身一震,只见他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别这样,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呀?”昭二为了缓和气氛,又说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事儿?”
“那个女孩儿……”塚田真一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话从自己的身体深处掏出来似的,一字一句地说道,“她叫通口惠子。她原来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现在已经退学了。
“通口惠子……”
滋子肯定不认识这个人,但是又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说过似的。她突然想起来了,佐和市的教师一家被杀害事件的有关报道中好像就有“通口”这个名字。
想到这儿,滋子像触电似地抖了一下,脱口问道:“是叫通口吗?是哪个通口?”
“到底是谁呀?看你紧张的。快告诉我呀。”昭二催促说。
滋子完全明白了,真一也知道滋子明白他说的是谁了。真一朝着滋子凄惨地笑了笑。
“通口惠子,就是那个杀害我父母和妹妹的罪犯通口秀幸的独生女。”
昭二吃惊得张大了嘴巴。疑惑地问道:“罪犯的女儿来找你干嘛?她干嘛追着你不放?”
真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才低声说道:“她要我去见她的父亲。”
“什么?让你去?”
“是的。就是要我去,去见她父亲,她说她父亲有话要对我说。她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真一的声音开始颤抖了,就好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母亲面前告状的小孩儿,唏嘘地说道:
“那个人想见我,就是想让我知道惠子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牺牲品。还想让我在给他减刑的申请书上签名。”
真一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滋子和昭二默默地听完了真一的叙述。滋子把真一又拉回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真一很快止住了眼泪,但呼吸仍然很急促,就像一个落水者在阴暗的泥水里拼命挣扎之后,终于能浮出水面求救了。
“好点儿了吗?”
滋子看着真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问道:“要喝点儿水吗?”
“……好吧。”
真一接过滋子递给他的水杯的时候,手还在发抖。
昭二这时不好意思地给真一道歉道:“真对不起,我刚才不该说那么刻薄的话。”
真一苦笑着摇了摇头。
滋子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真一问道:“通口惠子是不是在为他的父亲申请减刑呀?”
真一点点头。说道:“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我家附近的邻居和她家原来的公司里的职员也在帮她。”
昭二并不清楚真一家事件的详情,滋子简单地说给他听了之后,他仿佛是在给自己捋清思路似的,看着真一说道:“这么说,那个通口秀幸就住在你家附近,他曾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自己经营的一个专业洗衣厂红火的时候有十来名员工,是吗?”
真一说:“通口秀幸的公司名叫‘白秀社’,是从他父辈继承下来的,在他这一辈扩大了经营。”
昭二又插嘴道:“要说十来个人的公司,那跟我家的公司规模差不多,都是小企业。”
“是啊。不过,通口秀幸的欲望很大,他不满足于只是扩大他的‘白秀社’,而且把目光盯上了房地产。”
昭二皱起了眉头,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说不太清楚,总是泡沫经济时期的事吧。”
“那个时期多少公司和个人都在拿房地产做赌注。”
那时候流行所谓“负债经营”,通口秀幸就是在1995年的秋天贷了十亿日元以上的贷款。结果是‘白秀社’破产,通口秀幸个人的资产也成了零,公司员工也遣散了。
“当时在日本有许多这类的小企业因此而破产,真是又愚蠢又可悲。”昭二冲着沉默的真一说道,“可是,这也不能成为为他减刑的理由吧。”
滋子也接口道:“我也觉得没有理由同情他。”
其实,在通口秀幸面临破产时,如果他能合理地利用有限的资金和他那些有经验的员工还是有机会重整旗鼓的。
但是,通口秀幸没有这么做,他一心想的就是怎么搞到钱,想着怎么能把他所失去的东西一夜之间再夺回来。
“要说他去抢银行,我倒不奇怪,可他去你家干嘛?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对于昭二的问话,真一低着头,眼睛看着手里的杯子说:“老师。”
“是学校的老师,是吗?那可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啊。”
滋子看见真一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就接口说道:“据说你父亲刚继承了遗产,是吗?”
“遗产?”昭二吃惊地问。
“是的。只是一小笔钱。”
“啊!是不是罪犯听到了什么传闻呀?”
“是啊,通口肯定是有所耳闻的吧。”滋子在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在看着真一,她注意到真一闭上了眼睛,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
“塚田君,你不要紧吧?”
真一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
昭二看着滋子说道:
“这么说,罪犯的家属是在帮他申请减刑吧?是不是想让真一在减刑申请书上签名才来找他的吧?这也太过分了,真让人生气。”
滋子听昭二说到这儿,接口道:“犯罪的还不光是通口一个人呢,还有他公司的两个职员和他一起干的,现在三个人都关在拘留所里。我想,减刑的请愿活动多半是他们的家属搞的吧?”
“也许吧。”真一点点头。
昭二仍然不解地问道:“就算是减刑,也得有可减刑的依据呀?他们的依据是什么呀?”
这也是滋子想知道的。她看着真一,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答案。
“通口惠子说什么了吗?”
真一没有马上回答,只见他嘴唇动了动,结果还是摇了摇头。
“她总不至于说我们都是泡沫经济的受害者吧?”昭二越说越有气。
滋子说:“你就别瞎猜了,你又不了解情况。”
“那,现在怎么办啊?”
“先不说是石井夫妇,就说对方,也就是说通口他们的律师是什么态度呢?通口惠子来找你的事儿,律师知不知道呢?”
“肯定不会知道的。”真一小声说,“我想,他就是知道了也制止不了,她现在没有固定的住处。”
“你是说通口惠子吗?塚田君,这事儿你就没找检查官谈谈吗?”
“没有。”真一说。
“如果谈谈会怎么样呢?不过,我不太了解审判的事儿……审判还在进行吗?”
“因为对方要求精神鉴定,目前中断了。”
“精神鉴定?”昭二又生气地叫起来,“他们是喝多了还是吃错药了?纯粹是想逃避责任嘛。”
滋子劝着昭二:“别这么大喊大叫的,这很正常,这是被告人的权力。”
“那么,被杀害的人怎么办。”昭二仍不服气地说。
昭二嗵地站起来,拍着真一的肩膀说:
“你的事儿我现在都清楚了,刚才那么说你,真对不起啊。我理解你不回家的理由了。”昭二笑着对真一说,“你就放心吧,从今天起你就藏在我们家吧,我和滋子都是你的同伙了。”
12
九月末,距12日的事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武上悦郎改写了立在墨东警察署训话室外面黑板上的字。因为根据推断,大川公园的事件和三天后在三鹰市发生的高中女学生被杀害的事件是同一罪犯或同一犯罪集团所为,所以警察署成立了特别联合调查总部,将两个案子合起来办。
就在这个时候,大川公园事件的特别调查总部发现了一个重要的嫌疑人。公园南面大约两公里的地方,沿着河边的公营住宅里住着一个叫田川一义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其实,田川这个名字在开始搜查的最初阶段就出现在调查总部的档案里了。墨东警察署把附近的城东、荒川、江户川、久松几个区的警察署管辖下的性犯罪和杀人、伤害以及暴力犯罪的人物都列成名单,作成了档案。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后,这个档案夹里列出的名字有二十三人。
虽然说要避免对有犯罪前科的人抱有偏见,使他们能融入正常的社会生活。但是,像眼前的案子一样,在发生重大案件时,总是先从过去犯过类似罪行的犯人入手,开始调查。特别调查总部成立了两人一组,共计六个人的专案组。开始从这个名单的第一名查起。这二十三名当中有七人现在因为其他的案子正在被拘留中,或是正在受到审判,因此,这七个人可以排除在外了。
剩下的十六人中有十四人的住址或联系地址已经确认了,只有两人联系不上,负责监控的管片警署也不掌握他们的去向。根据这两人以往的行为判断,他们说不定会因为在酒馆儿之类的什么地方打架斗殴被关着呢。据分析这两人涉案的可能性极小。
那么,在这十四人当中,特别调查总部列出的重点调查对象是6号和11号,6号四十九岁,11号二十六岁,均为男性。两人都曾犯过强暴妇女、猥亵和以威胁为手段诱拐罪行。不用说,两人都是累犯,虽然六号没有累犯记录,但管片的负责人都知道,他在未成年时就多次犯过类似的罪行。而且,这两人的犯罪现场都是在首都圈内。
6号住在久松警察署管片儿内,11号住在城东警察署管片儿内。专案组在所辖署的协助下开始了对这二人的目前生活状态和社会交往的彻底调查。
这会儿,有关这些嫌疑犯的档案夹又回到了武上的手边。十四名嫌疑人的名单中除了那两个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的以外,有性犯罪前科的两人,一个是2号另一个是13号。这两人虽说以往都属于轻微犯罪,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对他们进行了调查,两人的情况很快就清楚了,调查报告书也交了上来,武上几乎都把这两个人给忘记了。他们此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6号和11号上了。但是,后来出现的田川一义就是这时没有被注意的13号。
特别调查总部以大川公园为基点,调查在周围管片内居住的可疑人物,是因为据判断罪犯对大川公园附近的情况非常熟悉。大川公园是在三年前的秋天开始全面改造工程的,现在还有一部分工程因为资金问题没有完工。这个改造工程从园内的设施到草坪和公园的出入口的位置都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按区办事处公园管理科的说法,改造后的公园与原来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对现在的大川公园非常了解的罪犯,应该是最近几年对大川公园的情况很清楚的人。按武上的想法,这个人对公园里垃圾箱的清理时间掌握得那么清楚,应该是一个住在公园附近,经常出入公园的人。
于是,武上关于垃圾箱的分析也在搜查会议上进行了讨论,结果是有人赞成也有人反对。持赞成意见的人数和持反对意见的人数几乎是一半儿对一半儿。有意思的是,平常什么事情都追随武上的秋津,这回却持反对意见。而平时与他不太合得来的鸟居刑警这回倒赞同武上的意见。也许正是因为秋津反对,鸟居才赞同的吧。
散会之后秋津说:“武上是不是把罪犯的水平估计得太高了呀?”
“我可不相信那家伙的脑子能那么好使。”
“他能利用那个高中生是不是也得有点手腕儿呀?”
秋津阴沉着脸说:“三鹰市的那个女孩儿本身也是一个行为有问题的孩子,不是吗?虽然说那孩子也怪可怜的,但我觉得一般的孩子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已经弄清楚了,被扔在大象滑梯上的死去的女高中生名叫高日千秋,十七岁,是池袋一所私立学校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把她的穿校服的照片拿给广场饭店的服务员看,他们一眼就认出了她。虽说照片上的服装和那天的校服不一样,他们还是能肯定她就是那天来送信的女孩儿。以此为根据才成立了联合调查总部。这个事实已经公开报道了,不过,罪犯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武上并不认为自己把罪犯估计得过高,他认为这个家伙是相当狡猾的。警察署已经正式把两个案子合并侦察了,他正期待着看到案情侦破的新进展。据他推断罪犯还会再打电话,只要罪犯开口说话就总能发现破绽。
但是,罪犯一直沉默着。罪犯曾经说过的要有马义男在电视里下跪的话,后来也没有再提了。武上在想罪犯那边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或者是“他们”,是不是几个人合伙干的,这种由几个人一起计划作案的情况在日本还不多见,武上在琢磨,这种可能性究竟有多大?至于操纵整个事件的人,从他能诱骗年轻的女孩儿来看,武上觉得这个人肯定是相当有魅力的,表面上看起来绝不会被认为是坏人的那种人。说不定这人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呢。也许是个受人尊敬的、结了婚的甚至是有孩子的人呢。武上总有一种感觉,这个罪犯是个表面上正常的,过着健全的社会生活的人。
武上反复阅读了罪犯和有马义男的对话,和日高千秋母亲的对话,还有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记录。从对话的内容和选择的词汇来看,这个人的语言并不贫乏,应该是个受过教育的,甚至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因为使用了变音技术,年龄很难判断,可能是介于二十岁至四十岁之间的人。如果是这个年龄段而且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没有工作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失业也会找个临时工作,要么是个因为日本经济不景气而破产的人……
有许多方面可以证实这种推断。例如,把有马义男诓到广场饭店去的时候,那些讽刺老大爷从没去过这种高档饭店的揶揄之词,不单单是对有马义男的侮辱,也是罪犯的潜意识的反应。也就是说,罪犯本身是个对“衣着整齐地出入高档饭店的人”很反感的人。
武上想到这儿,不禁联想到社会上的确有这么一些人,特别是近十年来,社会风气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也是社会整体物质丰富和多样化的体现。现在,在饭店大堂里经常可以看到穿着牛仔裤、T恤衫,背着书包的学生。
七十多岁的豆腐店老板有马义男在高档饭店里会感觉很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多半儿是因为服务员的态度。武上在琢磨,没准儿那个家伙事先就对服务员说过什么嘲弄老人的话。
从这个家伙的做事来判断,可以推测出这个罪犯的生活环境,应该是有跟老人一起生活的经历吧。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罪犯在电话里说的话,实际上也是被害人口中说过的话。
在古川鞠子的事件中,罪犯曾经打电话给有马义男,因此罪犯是掌握了她家的电话号码的,而且还去古川家的信箱里放过东西。这家伙是怎么了解到古川鞠子的住址和电话的?武上在事件刚发生时曾作过种种推测,但是,自从三鹰市的日高千秋被害以后,武上认为,这个罪犯肯定是从被害人的口中得到被害人的有关情况的。
日高千秋的遗体是被扔在她自己家附近的儿童公园里一个大象形状的滑梯上的。根据她母亲的证言,那个滑梯是日高千秋小时候很喜欢玩儿的。这个事儿做母亲的不会忘记。而罪犯在电话里曾说过“你家附近不是有个儿童公园吗?就是那个有大象形状滑梯的儿童公园”这样的话。
为什么罪犯会知道日高千秋和滑梯的事儿?
如果假定,罪犯是日高千秋儿时的伙伴儿或朋友,所以很清楚这个从前就有的滑梯。那么,这个人在大川公园的事件里也应该是类似的情况。现在,还不可能知道千秋和鞠子之间有什么关系。只是可以从电话的对话中推论,这个罪犯是千秋亲近的朋友,同时也是熟悉鞠子住址和电话号码的人。
这只是个假定,还有许多疑点没有搞清楚。虽然说千秋和鞠子都是高中生,有可能相识,但她们一个是高中二年级,一个是刚就业的银行女职员。而且,鞠子毕业的学校并不是千秋正在读书的学校。从住址来看,一个住在东中野,一个住在三鹰,除了都位于地铁中央线沿线之外就没有什么共同点了。
在调查会议上,还有人提出,罪犯也许是鞠子的同事或上司。如果是本公司里的上司,当然会掌握古川鞠子的个人资料。可是日高千秋的事儿又怎么解释呢?
千秋的卖淫行为她的母亲是有所察觉的,在她的同学中也有人从她的口中多少知道一些。从已知的情况来看,千秋的行动完全是独立的,也就是说她不属于任何组织,她与男性的交往主要是通过电话俱乐部进行的。据说千秋最初干这种事儿是受一个和她关系很亲密的同学的引诱,她的这个同学因为在学校内的盗窃行为,今年六月份已经被校方开除了。在那之后,那个同学与千秋的联系似乎仍旧很密切。特别调查总部虽然也对那个女孩儿的情况做了调查,但是那个女孩儿似乎也是属于独往独来的类型。
还有人提出,说不定罪犯既是古川鞠子的同事又是日高千秋的嫖客。这样才能解释罪犯与这两人的联系。这种说法倒是很有意思,不过,至今还没有一个对罪犯杀人动机的合理解释。再说,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第三个被害者,就是那个被割下一只手的女性又与罪犯是什么关系呢?如果认为她也与罪犯是同事关系或者说也是一个卖淫的女孩儿,就显得太牵强了。因此,大家更倾向于罪犯的犯罪目标是多个不特定的年轻女性,这些女孩儿的情况是从她们自己的口中得知的。
但是,日高千秋与罪犯之间是否相识,目前还不能下结论。到广场饭店送信,也许是她初次与罪犯接触,也有可能罪犯曾经是她卖淫的对象,当天通过电话把他约出来的,这些都还没有搞清楚。
现阶段只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日高千秋对这个罪犯是很中意的,所以才有可能把小时候的事情说给他听。
日高千秋的遗体是在她往广场饭店送信的两天之后被发现的。但是,经过验尸判明,她的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这个事实让特别调查总部也大感意外。从她送信到被害的两天里,她到底呆在什么地方?
是和罪犯呆在一起吗?是她自己愿意和罪犯在一起呢,还是罪犯把她扣留在那儿呢?这些情况现在都不得而知。按武上的想法,第一天也许是自愿的,第二天有关广场饭店的事儿被报道之后,千秋对信的事儿有所察觉,就被罪犯拘禁起来了。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很难断定千秋一开始就是罪犯的同伙。大川公园的事件发生后,她的母亲还对她说,出了这样的事儿,晚上就不要出去玩儿了。千秋当时还满不在乎地说:“难道我还会被人给杀了吗?我才没那么傻呢。”她并没有因此而改变生活态度,也没有对有关的报道特别感兴趣。如果说她是共犯,是不会有这种平静的心情的,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呀。
日高千秋肯定是中途才卷入这个案子的。起码在她发觉她所交往的对象有犯罪意图之前,她是很信赖或是对那个罪犯抱有好感的。她能和罪犯谈论大象滑梯的事儿就是最好的证明。
根据解剖报告,她在被杀害之前刚刚吃过饭,吃的是汉堡包之类的东西。这种快餐食品也许是像她这样的高中生喜爱的吧。也就是说,罪犯是让她吃完饭才把她杀死的。她的体内没有残留的精液,据尸检判断,她在与罪犯在一起期间,没有发生性关系。除了脖子上的勒痕外,全身很干净,没有任何遭受暴力的痕迹。头发中还能检测出洗发香波的成分,脚趾间也残留有洗浴后的痕迹,可以判定,在她与罪犯在一起的两天里,她泡过澡或洗过淋浴。
千秋的死因是被绳索勒住窒息而死的。但是,并不是通常所说的用手拿绳索勒住脖子“勒死”的,而是被“吊死”的。报道中使用的“勒死”其实是与事实不相符的。“勒死”与“吊死”的痕迹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很容易辨别。
被害人被强制吊死,这种情形的杀人事件武上还从来没有处理过。
从日高千秋脖子上的勒痕可以看出,在她被勒死的时候是受到相当的暴力的。脖子上的绳索把皮肤都弄破了。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要被勒死了,她曾用两手用力拉住绳索,在她的手中还残留着绳索的纤维,右手的中指的指甲也被割破了。可以看出,千秋是被强行吊起来窒息而死的。
不知道罪犯是怎么引诱千秋的,到她的遗体被发现时,她的衣着还相当整齐。脚上穿着袜子和与服装搭配的鞋。不过她穿的袜子是她母亲没有见过的新袜子,或许是罪犯买给她的。
和罪犯在一起的时候,千秋不可能一直都穿着校服。但是因为没有发现她的书包和她携带的物品,此时还无法确认。罪犯也许是在勒死她之前,强制或是诱骗她换上校服的。罪犯的目的或许想让千秋的母亲感到震惊,也可能是罪犯自己追求的残忍效果。
根据推测,要让千秋顺从地换上校服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如果她已经察觉了罪犯的动机,她会哭叫,会乞求,要想控制她是需要手段的。从这些方面考虑,武上认为日高千秋最后接触的这个人物——罪犯,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受女人喜欢的男人。
武上推测,这个人也许是个大学生年龄的帅哥,经济上也许并不宽裕。或者是像秋津那样,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很可能像日高千秋的父亲那样是个单身一人在外地工作的企业职员,是个长时间与妻子儿女不在一起生活的人。想到这儿,武上想起中午和神崎警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因为自己说了罪犯也许和千秋的父亲很相似的话,神崎警部就当真从千秋的母亲那儿要来了他的照片。
由于判断上的失误,在被怀疑的有犯罪前科的名单当中,6号和11号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的时候,武上把他们的外表、长相、经济实力都做了研究,把他们的照片横过来竖过去的观察,试图找出他们身上能吸引女学生的地方。
在调查有犯罪前科的嫌疑人的专案组里,秋津的一组和鸟居的一组总是有意见分歧。秋津是负责调查6号的,他认为6号犯罪的可能性很小。
秋津说:“单从他的年龄来说,也许会认为他肯定会是个年轻女人喜欢接近的男人。但是,他从上次犯案时起就失去了工作,老婆也在他被关押期间和他离了婚。出狱后一个人生活,行动倒是自由,可他至今连一部车都没有。”
无论是从广场饭店事件中的动机考虑,还是从搬运千秋的尸体的角度考虑,罪犯都应该是自己拥有汽车的人,这也是特别调查总部的一致见解。
至于11号,他身上有许多与武上描述的罪犯相似的地方,按鸟居的说法,是“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嫌疑人。
11号是个年轻人,直接犯案的事件是因为他交往的女朋友要和他分手,他就形影不离地尾随着她,因为女朋友有防范,他就把目标转向了女朋友的妹妹。女朋友的妹妹当时是个上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他在她放学途中把她胁迫到饭店里软禁并强暴了她。
11号在五年前犯案时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当时,被害的女孩儿趁他不注意逃了出去,跑到最近的派出所报了案,巡警到饭店去抓他的时候,他还在床上睡觉呢。
在他被逮捕以后,负责审理他的案子的警官在审讯时发现他的思维很混乱,常常把被害人一方的姐姐和妹妹搞混,甚至时间和日期观念都很模糊。但是感觉他有轻微的意识障碍,对他的精神状况存有疑问。另外,当时在他家附近有数起女青年在夜里回家的途中遭到袭击、殴打的事件,经过调查证明都是他干的。那时,被害女青年当中曾有一人作证说,她当时被他打骂的时候听见他嘴里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经调查那个名字是一个曾与他交往的女人的名字。他似乎是把那个女青年看成是甩了他的,他所憎恨的那个女人。
结果,检察院方面申请为他做了精神鉴定,虽然鉴定书在公审时提交给了法庭,但法庭认定他充分具有行为能力,没有精神障碍,他被判处五年徒刑。被告人没有上诉,接受了徒刑。
“关于他在未成年时期犯的几个案子,公审的时候控方律师没有提出控诉。大概是认为那些是以往的事,他应该接受治疗吧。关于他的五年的刑期也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重了,也有人认为判得轻了。当时负责案子的是个女检查官。”
鸟居虽然不善于体谅别人——在有马义男的事情上就表现得很明显,但他办事儿却很麻利。他和别人的摩擦有时就是因为他太麻利了才引起的,武上倒是很欣赏他的麻利劲儿。鸟居把交给他办的有关11号情况的档案很快就整理好了。
“这个人未成年时期的几起案子的内容几乎差不多,作案的对象都是冷淡他的和讨厌与他交往的女孩儿,他尾随她们,一天上百次的打电话,甚至把她们胁迫到自己家里施暴。他没有同伙或组织,是个性格孤僻的男人。”
“仅仅是暴力。”
“是啊。他在服刑期间还是个模范囚徒,五年的刑期,刚三年就假释出狱了。规定他定期向保护司汇报,接受保护司介绍的医生的指导。如今,他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固定职业,只是到一个离家不远的个体餐馆干临时工。他本人还一直想回大学完成他的学业呢。”
“他学的什么专业?”
“是法学系。”鸟居一脸严肃地回答。
“这么说,他出狱以来一直挺安定的?”武上看着鸟居的脸问道,“可是,你不是认为这个家伙很有可能和大川公园的案子有关系吗?为什么?”
“一个是外表,我很赞成您对罪犯外表的估计。”
“的确,从照片看这人长相还不错。”
“虽然肤色有点暗,但他的个子比较高,身体很健壮,怎么看都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据说他现在还是独身。这样的人怎么总被女孩儿给甩了呢?”
鸟居像是自己问自己。
“这个人是受过教育的。学生时代成绩也很好。据他高中时的同学说,他还是学生中的领导,担任过学生会的主席。那可是选举选出来的呀。”
武上慢慢地点了点头。
“要把日高千秋的尸体搬上大象滑梯是需要相当大的力气的。从这一点看,他倒是符合条件的。而且他自己也有车,是一辆轻型汽车。”鸟居又补充说。
11号的车是一辆红色的像玩具似的双座汽车。
事件发生时的大川公园附近,古川鞠子的手表被投入信箱时的东中野的古川家附近,广场饭店周围,日高千秋的尸体被发现时的儿童公园的周围,对这四处地点出现的可疑车辆的调查还在继续。现在的报告书中,还没有有关双座红色汽车的报告。红色汽车并不多见,目击者如果看到是会记住的。
“这些疑点是需要调查,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拿不准。”武上说,“有传闻说这家伙最近要结婚。”
“已经了解过了。他在做临时工的地方交了个女朋友,是个比他年龄大的女人,他就是要和那个女人结婚。”鸟居继续向武上做着说明。
鸟居说那个女人利用信用调查所对他进行了调查。
“调查员向他周围的人做了调查,他现在住所附近的人都不知道他有过前科。大家对他的印象是他是个很成熟的年轻人。信用调查所用他们特有的方法查出了他以前的履历,所以那个女人被吓跑了,他在做临时工的地方还和别人产生了纠纷,真是很不走运,本来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一下子弄得大家都知道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武上问。
“今年四月中旬吧。”鸟居转了转眼珠说,“古川鞠子失踪的确切日期应该是六月初,对吧?”
“是啊。是6月7日。”
“迄今为止,跟他有关的所有事件的起因都是因为他以前的女朋友。女朋友的离他而去使他失魂落魄,因而对女人产生憎恨。这种情绪逐步升级肯定会导致他再次犯案。”
“那个比他年龄大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武上问道。
“她换了工作,离开了他。我们知道她的住址,打算去见见她,那样还可以了解得更详细一些。还有,那个家伙工作的家庭餐馆是一家连锁店,总店在新宿。当时录用时的面试和培训都是在新宿进行的。”
“在新宿的什么地方?”
“是在西新宿中心大楼。就在广场饭店的旁边。”鸟居回答。
武上交叉着双手说道:“看来得派人去监视呀。要二十四小时监视。”接着又问了一句,“调查会议什么时候开?”
“还不知道。听警部说还有些事儿没弄清,对于不在场的证明的确认是很复杂的。”
“是啊。我们也一样,还有些材料需要准备。还有一点……”
“什么?”
“11号现在怎么生活?还在做临时工吗?”
“还在做。餐馆虽然已经知道了他有前科的事却没有解雇他,他自己也没有提出辞职,很难理解双方是什么心理。按同事的话说,可能是认为他以前是被冤枉的吧。”
“他有没有出过远门或是生病不上班的时候?”
“好像没有过。”
鸟居走后,武上独自坐在桌旁思考着。他在想11号是真正的罪犯的可能性。虽说他的确在很多方面都很符合罪犯的条件,但是他过去一般都是在变态的心理冲动下作的案,从来没有利用过传媒……
重新对前科罪犯名单中的人进行调查是神崎警部的主意,调查是谨慎地进行的。特别是对6号和11号调查的进展状况,因为考虑到防止记者泄密,在调查会议上都没有全面公开。
神崎警部在刚到警察署工作的时候,就曾经有过围绕三亿日元的事件抓错了人的经历。那件事在他脑子里始终记忆深刻。这种错误不但给误抓的“被害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也给调查机关带来了巨大的损失,这一点神崎警部是深有体会的。为此,他们这次采取了白天出动调查,夜里开会研究的工作方式,专职采访刑事案件的记者们对此大为不满。搜查一科的科长也是个对媒体多有微词的人物,这次他与神崎警部的意见很一致,都不主张过多地向外界公开调查的进展状况。
当然,媒体方面的反应也很强烈。有关调查总部在事件发生了半个月之后似乎还没有什么线索的评论和报道大量见诸报端。武上仍旧继续收集这些报道的剪报和有关这个事件的电视节目的录像。因为录像不属于武上他们的业务,所以总部里也没有录像机,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武上妻子的头上。不论是新闻节目还是白天的综合节目她都比武上清楚得多。
在事件还是媒体的热门话题的时候,武上白天几乎没有时间看这些电视节目,过后看录像,也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尽管录像带的利用价值不大,但是因为武上严谨的工作态度,他的妻子一直按他的要求坚持继续录像。
这天中午过后,武上的妻子拿着换洗衣服去署里找他。正在开会的武上没有出来见她,过后武上打开口袋一看,除了衣服外,口袋里还有一盘录像带。录像带上有妻子手写的目录,内容是一组有关恶作剧电话的特集节目。妻子说这盘带子也许能给他提供一点儿参考。
在特别调查总部的沉闷的气氛里,武上总是要在夜里临睡前用会议室的电视机看看媒体的议论。和武上在一起的条崎,也看到了武上妻子写的目录,见武上正好有空,就随手把带子放进录像机里,并且准备好了记录本。
因为是特集,开始是变音器的机械组装、流通渠道、价格和使用方法等的简单说明,然后是去年一年里首都范围内发生的骚扰电话的次数,还介绍了其中使用变音器的电话的次数。
“打这种骚扰电话时,如果用真实的嗓音,会是一种什么心理?”条崎把这句播音员的旁白记录了下来。
在插播的商业广告画面中,对声波的解释是:“即使通过变音器声波的声纹也是改变不了的。也就是说,变音器欺骗的只是耳朵,只是听起来声音改变了,实际上声纹是无法改变的。至于能改变声纹的机器和技术现在还没有发明出来呢。”这对武上他们来说可是个意外获得的知识。
武上他们要抓的罪犯不正是为了不留下证据才使用变音器的吗?当初打电话给电视台的时候,他肯定是动了脑筋的,不过,他大概也不知道声纹是不能变的吧?如果他也看了这个节目就该慌神儿了。
特集的最后是接到过骚扰电话的受害人的控诉。出现在画面上的一共有两个人,都是女性。她们的脸部都加了伪装阴影,声音也作了处理。其中一个人是住在埼玉县的家庭主妇,另一个是住在东京都内的单身女职员。家庭主妇说她一天之内接到了一百五十多个骚扰电话,使她的身心受到很大伤害。女职员则说,打给她的骚扰电话都是涉及她个人生活的内容,她怀疑是一起工作的同事干的,她已经不得已辞去了工作。这两个案子都出动警察进行了调查,但是都没有抓到罪犯。
在这个节目的后半部分,埼玉县的那个家庭主妇流着眼泪,毫不隐瞒地说,她不仅受到骚扰电话的直接伤害,还因为这种电话受到其他更严重的伤害。在她所居住的新兴住宅区的狭窄的人际关系中,有人得知她接到这样的电话不但不同情她,反倒说她肯定是有自己的原因才招惹上这种事儿的,为此引来不少流言蜚语。
看完录像,武上问条崎:“在大川公园一带,过去发生过骚扰电话的事儿吗?没有做过这种调查吧?”
条崎立刻回答道:“这种情况在报告书里还没有。”
“要是做了就好了。”
“如果有过这种事儿,怎么到现在没有听说过呢?”条崎说。
“也许是被害人不愿意说吧。说出来还说不定会遭到非议,招来更大的痛苦,刚才那个家庭主妇的话你不是听见了吗?”
条崎想了想,站了起来。说道:“我先去查一查管片儿内有没有对这种事件的调查申请或者报案记录。”
第二天,27日,案情发生了几处巨大的变化。
其中之一是,11号嫌疑人有今年6月7日的不在场证明的证词,6月7日正是古川鞠子失踪的日子。
因为是临时工,所以要想确认11号的不在场证明是很困难的。日高千秋失踪那天,他从早上就一直呆在自己家里,临时工的工作是晚上六点开始,工作之后就去向不明了。这也是把他列为重大嫌疑人的关键因素。尤其是6月6日到6月9日的四天时间里,他没有上班,说是休假了,到底去哪了呢?”
那四天,11号和他的朋友是去参加了他们自己组织的一个培训班。这是从他的高中时代的同学口中得知的。
11号嫌疑人的一个靠父母生活的,没有工作的朋友,一直抱有自己经营生意的梦想。他参加过许许多多培养经营者的培训班,这个人与11号从高中时代就断断续续地来往,对11号所犯前科也都清楚,而且还同情他。此人总想帮助11号重新融入社会,曾多次劝11号参加这类的培训班,直到六月的这四天才真正兑现。
这个证词是出自和11号很接近的人。已经证明他们参加这个培训是有记录的,而且,参加者在四天当中一律不准外出,甚至在没有紧急情况时就连和外部的通讯都要暂时中断。那个培训班的地点设在千叶县馆山市的一个公司专用机构里,参加者都是从地铁站乘公共汽车前往的,不能用自己的汽车。经调查当地的出租车公司的运行记录,四天里完全没有从会场到馆山地铁站或直接到东京,或者是从馆山地铁站以及从东京到会场的运行记录。和11号吃住在一起的多名参加培训的人员都证明,四天里他们根本不能随便外出。
11号在这次案子中的分量一下子就减轻了。眼看着忙活了半天一无所获,鸟居的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第13号田川一义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最初引起武上他们注意的,是负责调查可疑车辆的刑警报告书。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一周以内,在对公园周围的可疑车辆一辆一辆地进行调查时,查到有人曾三次到租赁公司租车,因而引起了刑警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居住在品川区大崎的二十五岁的公司职员。他租车的日期是9月4日、11日和20日。4日正是事件发生的前一天。他租用的车子颜色每次都不同,有目击者看到他的车在公园的周围停放过,在那个业余摄影师的照片上也有他租的车。经过向他本人询问,他说都是帮他的一个朋友租的。他的这个朋友就是田川一义。
按大崎的公司职员的话说,“他也是个有前科的”。田川一义在两年前,二十三岁的时候,曾经在他工作的办公设备租赁公司的女更衣室的墙上凿洞,安装了隐型摄像头进行偷拍。并把拍到的照片匿名邮寄给被拍照的人。那个人是他的女同事。
“他的行为实在太恶劣,所以公司就把他开除了。”
据说自从那件事情以后,田川好像患上一种对人的恐惧症似的。
有人说:“他总觉得大家都知道他干的事,都用轻蔑的眼光看他,有点儿神经兮兮的。田川有一段时间都不敢一个人上街买东西。”
田川犯的事儿都是和摄影有关系的,据说田川从小就爱好摄影,常常一个人带着照相机独自去旅行。
要说他那么怕见人,恐怕连工作都没法儿做了吧?可是,听他母亲说,虽然出了那件事,他反而对摄影更感兴趣了,只是尽拍些山呀海呀的。这对他倒也没什么坏处……
按说摄影旅行应该有辆车才更方便,既可以运器材也可以过夜,可是田川没有车。
他的那个朋友说:“租车的事儿是我帮他办的,如果他干了什么坏事儿的话,我可不知道,租车费都是田川付的。”
9月份那个人一共帮他租过三次车,时间间隔很近。据田川说是去有明市的野鸟林去拍野鸟。但是那辆车曾在大川公园附近转悠过。
几乎在田川的情况被报告上来的同时,武上提议开始着手的有关恶意骚扰电话的调查也有了收获。在过去一年里,墨东警察署就接到过三次有关使用了变音器的打骚扰电话的报案。其中一次的受害人就是和田川一义同住在一个公营住宅楼内的年轻的家庭主妇。
这个家庭主妇当时并没有报案,这件事儿是调查人员在寻访中听说的。她一共接到过两次这类电话,都是用下流的语言议论她的私生活。大川公园的事件发生后,罪犯往电视台打电话时,她还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事儿,但根本没把这两件事儿往一块儿想。
因为田川一义和那位家庭主妇住在同一栋楼里,才引起调查总部的格外注意,开始对他进行彻底调查。
转眼就到了十月份。
武上已经把有关田川一义的材料整理出来了,他的父母很早就离了婚,他从十岁起就和母亲一起生活。他母亲现在已经五十岁了,在一家洋货店里当售货员,没有其他生活来源。田川是从一所工业技校毕业的,毕业以后他换过多次工作,二十三岁时出了那件事之后辞去了工作。辞职时在那家办公设备租赁公司也仅仅工作了半年。
保护司的人说,田川怕见人可不是装出来的。他多次对保护司的人说过,他总觉得别人都看不起他,总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的。保护司的人认为,他能恢复到不自卑就不错了,至于眼下的事件应该跟他没关系。
罪犯依然沉默着,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来对话呢?能有什么新的行动呢?是田川一义干的吗?
13
“喂,老大爷。你还好吗?”
一拿起话筒就听到这个声音。就像是变音器发出的声音。
有马义男看了看周围,正好有客人来,木田在柜台前招呼着。义男把安放在电话机旁的磁带录音机的录音键按了下去,伸手拿起了话筒。手心都出汗了,他用力在裤子上擦了擦。
“老大爷,你在听吗?”
“是啊,我在听呢。是你吗?”义男急忙回答。
话筒里传来对方变了音的笑声,只听他问道:“你说的是谁呀?”
“你就是在广场饭店给我留信的人吧?”
“是啊。不过,你就不觉得说话太兜圈子了吗?我就是抢走你外孙女的人。”
木田还在应酬着顾客。义男起身把办公桌前的小窗户打开了,隔着有马豆腐店的狭窄的停车场,紧挨着的是一栋二层的灰泥墙的公寓。公寓一层的一扇窗户开着,可以看见坐在里面的刑警的面孔。义男朝他招了招手。
正在那儿无所事事的刑警像针扎了似地跳了起来,义男看到他开始行动,转过身咽了口唾沫,对着话筒说道:
“喂,喂!”
对方没反应。
“喂,喂!”
“老大爷。”
对方的声音又出来了。还是笑着说的。
“你在干什么坏事儿吧?”
“没有呀。”
“我知道,警察就在你旁边,是吧?我早就料到了。你们想通过电话查到我可没那么容易。我用的是手机。”
应酬完顾客的木田这时走了过来,义男拿起桌上的便笺写了“手机”两个字给木田看,木田忙拿起纸条朝旁边的公寓跑去。
自从广场饭店的事件以来,义男的身边就一直有警察在暗中监控着。刑警们在店里的电话上连接了录音机,又租了隔壁公寓的一间屋子作为蹲守点,并在屋里安装了电话跟踪设备。只要义男这里的电话一响,刑警马上就能行动。
因为已经考虑到罪犯很有可能使用手机,义男心里已有准备。不过这次的手机里什么背景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很。义男在想,他是不是在室内打的电话呀。
义男看着没有声音空转的录音带,按照警察的指导,他在尽量地拖延着时间。
出了广场饭店的事儿之后,有马义男在墨东警察署见到神崎警部时,神崎对他说:“怎么回事儿,那个罪犯怎么对您那么感兴趣呀?”
接着神崎警部又告诉他:“我们也希望更多的掌握罪犯的情况,只要他和你联系,你就尽量多和他说话,把时间拖得长一点儿。”
义男曾问神崎警部:“那家伙是不是看我好欺负才这么干的?”
当时,神崎警部拍着义男的肩膀说:“罪犯如果这么想,倒也不是件坏事儿,我们正好可以利用他。再说,您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有了警部的撑腰义男心里就塌实了。
义男正想着,对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喂,我说的话你都忘了吧?”
“你是说让我在电视里下跪就放鞠子回来的事儿吗?”义男忙问。
“是啊,看来你还没有忘啊。”
“我一直在等着呢。我想你总会跟我联络的。”
“老大爷,如果你真的能做到……”
说到这儿,罪犯急剧地咳嗽起来。似乎是离开了话筒,听上去声音小了,只能听到通过变音器传过来的咳嗽声。咳嗽声伴着刺耳的杂音传过来,拿着话筒的义男只觉得背上直冒寒气。
等对方的咳嗽声停了,义男说道:
“你是不是感冒了?”
对方边“喀喀……”地咳嗽着,边说道:“是有点儿感冒了。”
“咳嗽的时候最好别抽烟。”
对方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抽烟呀?你还真行呀!”
他这一叫,倒把义男吓了一跳。
“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你开打火机的声音了。”
义男此时真恨不得到电话线的那头,揪住这家伙揍一顿。因为想到外孙女的命在他手里,所以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在意。
“老大爷,你的耳朵挺好使的呢。”
“我也抽烟,所以听得出来。”
“依我看,老大爷,你也把烟戒了吧。都土埋半截儿的人了,是不是?”话筒里又传来对方狰狞的笑声。
义男默默地听着话筒里机械的笑声。这时,木田从旁边的公寓回来了,不解地看着义男严肃的面孔。
“你今天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呀?”
“我就想听听老大爷的声音呀。”
“我的声音?”
“对呀!你怎么不问问鞠子的事儿呀?”
义男吃惊地直眨眼睛。他一下子想起神崎警部带他去做与罪犯的模拟对话的时候,在警察署见到的那个叫武上的中年警官说的话。
武上曾对义男说:“下次,罪犯再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只要听他和你说什么就行了,千万不要问他有关你外孙女的事儿。只要你不问,他就一定得说。他想要你问,可你偏偏不问,那他只能自己说,这样就和他准备的对话不一样,说不定他会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说漏嘴的。”
想到这,义男慎重地说道:“鞠子的事儿我一直担心着呢。”
“是吗?那你怎么一句也不问呀?”
“我问有什么用,你会告诉我吗?”义男反问道。
“是警察教你的吧?混蛋!警察尽是些傻瓜!”
“啊?”
“他们不是什么都没发现吗?”
“你的脑袋瓜儿挺好使的嘛。”
“老头儿,你是想惹我生气是不是?”
“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对不起了。”
“对不起?”
“你刚才说什么脑袋瓜儿好使什么的,明摆着小看人是不是?”
“我没有小看你的意思。”
说到这儿,只听对方的机械的声音飞快地说道:“你就别解释了!你这个老东西!”
义男仍旧用缓慢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对不起。”
“你想说对不起吗?”
“对不起。”
“你越来越放肆了,老头儿。”
木田一直在旁边看着义男,他不知道电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紧张得两肩紧紧靠住身旁的柱子。
“老头儿,你在想什么我全知道,你就别再和我兜圈子了。你只要听我说就行了,知道吗?”
“我知道、知道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鞠子还活着,能让她跟我说说话吗?哪怕只说一句话也行。”义男忍不住请求着。
对方立即恶狠狠地回答:“不行。”
“鞠子没在你旁边吗?”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对方又吼道。
对方又咳嗽起来,听声音咳嗽得还挺厉害的,义男心想。
“老头儿,喀喀……你了不起呀,喀喀……”
这时,义男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急忙朝桌子周围看了看,看到紧靠桌子后面放着的大桶里有一个称豆子用的小台秤。他一手拿着话筒一手把台秤顶在头上,把电线拉到尽可能的长度,走出了店门。
木田吃惊地看着他。按照义男的示意,他帮他把电话机从桌子上拿下来,把电话线也从墙上摘了下来,这样义男就可以带着电话走到豆腐店的冷藏柜的旁边了。
小台秤是塑料制的,形状像个小桶。这个东西顶在义男快要秃顶的脑袋上,引得过往的行人忍不住发笑。
“老大爷,你生气了吧?”
“我不想生气,我只有一个请求,你只要让我知道鞠子还活着就行了。”
机械的怒骂声传进义男的耳朵里:“鞠子在我手里,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不着,懂吗?”
义男镇静地慢慢说道:“我是鞠子的亲人,鞠子的事儿我怎么不能管。”
“我说不能管就是不能管。你只能按我说的做,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怎么还不明白!老糊涂了吧!”
路上经过的人看到顶着塑料桶打电话的义男,都纷纷投来同情的目光。议论着:
“真可怜,有毛病了吧?”
“老大爷,您没事儿吧?”
义男又听到机械的嘲笑声。
“你是呆得不耐烦了吧。老头儿。”
电话断了。义男看着手里的话筒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他朝木田转过身去。
“挂了?”木田问。
“您这是干嘛?”木田抱着电话机走近义男,指着义男头上的塑料桶又问道,“是那个家伙叫你这么做的?”
“不是。”
屋里的铃声响了,义男把电话听筒交给木田急忙进客厅去了。是和隔壁直通的对讲机在响。
“有马先生,您在吗?”是隔壁的刑警在呼他。
“是我,都录下来了吗?”
“我们正在周围搜查,您就呆在店里别动。那家伙可能就在附近。”
放下对讲机,义男对木田说:“我也这么想。”
“你在说什么?”木田问。
“我是说,那家伙就在附近。我觉得他是一边看着店里一边打电话的。他用的是手机,是可以办得到的。”
“可不是嘛。”木田点点头,好像突然明白了似地问道,“所以你才顶着那个秤出去的?”
“是啊。我想那家伙看见我这样子一定会笑的。”
“结果怎么样?”
“他说他知道我要干什么,然后就使劲儿咳嗽。听声音他的咳嗽不像是装出来的。”义男接着说,“他咳嗽了好几次,看样子是真感冒了,出来一受风就咳嗽。所以我觉得那家伙就是站在街边上打的电话。”
木田听了义男的话,不由得转头向街上看去,目光中带着恐惧和愤怒。这时,义男悄悄用手擦了擦眼睛。
鞠子已经死了——义男心里想。
现在看来,鞠子活着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虽然刑警们曾说过有可能抓到罪犯时鞠子还活着。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希望了,义男确信鞠子已经死了。
很显然,那家伙今天要想捉弄义男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听到鞠子的声音。如果让他听到“外公救我”这样的声音,对义男该是多么大的刺激。可是,那家伙没有这么做。
鞠子已经死了。肯定是被罪犯扔到什么地方了。义男呆呆地想着。
就在罪犯又一次给有马义男打电话时,被警察署列为第一嫌疑人的田川一义就在附近。那么,在罪犯与有马义男通话的时候,田川一义在干什么呢?
田川一义此时正在离家很近的一家理发店里,负责监视的“田川组”刑警正在那家理发店的门口附近的一辆汽车里监视着他。田川进了理发店之后,不一会儿一名刑警装做问路的人也进了那家店。
店里只有一名中年老板,两张理发椅。刑警和老板说话的时候,老板正忙着为另一位客人理发,田川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翻着杂志。
自从田川被列为监视对象以后,他的行动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刑侦人员的视线。通过理发店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店老板热情地应酬着,而田川的表情一点儿变化也没有,似乎根本不想说话。从这一点也许可以证明他的“怕见人”的病态。
实际上,田川在家里闭门不出的时候居多。偶尔外出也只是到马路对面的小店买本杂志什么的,或者去北边隔一条街的录像带出租店去。田川的衣食住全靠母亲打理,他没有工作,也没有准备找工作的样子。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工作,生活看起来很拮据。刑警在监视之初就见煤气公司的人去催过她缴费。
理发店的老板在麻利地为田川剪着发,坐在车里的两个刑警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的举动。理发店的门前是一条双向车道,近处是一所小学的教学区,下午三点钟刚过,就陆陆续续有几个戴着小黄帽的小学生从理发店的玻璃窗前经过。其中一个背着红书包穿一身白色服装的小姑娘,大概是因为同学说了什么玩笑话,大声笑了起来。只见本来闭着眼睛的田川立刻睁开眼,就像猫见了老鼠一样,视线紧跟着那个小女孩儿,直到那个小女孩儿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他的眼睛还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从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的刑警后来跟别人说,他感觉田川不像是干这种事儿的行家。车里的刑警正琢磨着,田川既然可以自己出来理发,为什么要别人帮他去租出租车呢,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这时,田川理完了发。老板把他的外衣递给他,只见田川边站起身,跟老板说了什么,老板向店里面指了指。田川走进里面去了。
“是去厕所了吧?”刑警心想。田川的身影在刑警的面前消失之前,车里的刑警已经向街上的另一名刑警发出了信号,让他注意店后面的出口。就在这个通话刚完成的瞬间,有马豆腐店旁边公寓里的“有马组”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罪犯正在打电话。
这难道是巧合?还是精心计算好的时间差?
“是电话!他没有使用店里的电话?”
田川组也向总部反馈了情况,等待着总部的命令。总部用对讲机通知他们,罪犯可能是用手机在通话。
“田川带着手机吗?”
“没发现。”
“又是和朋友借的吧?他可真有好朋友啊!”刑警带着轻蔑的口吻说。
田川还没有出来,店老板在扫地。罪犯与有马义男的通话还在继续。
“要不要到店里去确认一下?”
总部命令待命,车里的刑警原地等待着。从对讲机里得知通话仍然在继续。
店老板扫完地进里面去了,从镜子里可以看见店里墙上时钟的秒针在移动。
罪犯一结束通话,对讲机里就传来询问:
“店老板在哪里?”
田川回到理发店的座椅上,呼吸很自然。店老板也回来了,从小手推车上取了洗发液在田川的头上糅着,刑警们才松了一口气。
理完发,田川顺原路回了家。田川组也跟了回去。
后来询问理发店老板时,老板说:
“刚才那位年轻的客人吗?是去了趟厕所吧。”
因为是只来过两三次的客人,给店老板的印象是挺清高的,几乎没听他说过话。
“很难说清楚对他的感觉。电话?他没有用店里的电话。去厕所时是不是打了手机,这我可没注意。”店老板边想边说。
“啊?咳嗽?你问那位客人是不是咳嗽过?我没听见。看上去不像是患了感冒的样子。那个人犯什么事儿?”店老板好奇地问。
刑警叮嘱老板不要对外人讲他们来过的事,说完就撤回总部了。
总部在接到田川组的报告之后,武上悦郎立即去了有马组,条崎也随着墨东警察署出动了。刑警们都穿着便装,条崎是一身衬衫外套夹克和牛仔裤的装束。
按条崎的说法儿:“这样,谁看见他都会以为他是豆腐店老板的雇工呢。”他的肩上还背着一个大书包,里面装着录音设备。录了音的磁带马上要送到刑侦科研处去。
豆腐店里只有木田一个人,有马义男被叫到旁边的公寓去了。武上看到老人一脸愁云,心里很为他担心。
把条崎派到刑侦科研处去了之后,为了绘图的需要,武上又把豆腐店的周围都拍了照。武上问老人有没有本街区的详细地图,义男把墙上挂着的街区商店位置的地图摘了下来。
“您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啊。”武上关心地说。
有马义男慢慢眨了眨眼,用手在自己脸上胡噜了一把,说道。
“鞠子是回不来了。”义男声音很微弱,他没有说出为什么这么想的理由。
武上觉得义男的推测跟自己的估计是一致的。但是,眼下听见这话从老人口中说出来,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老人。
武上在想,有马义男比罪犯想得要远,他的头脑相当冷静,真是一位有胆识的老人。罪犯没有用他的外孙女作为捉弄他的工具,他就确信他的外孙女已经死了。这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呀。
有马义男呆呆地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
“这件事儿该怎么跟真智子说呀……”
古川鞠子的母亲如今还躺在医院里,听说状况仍然不太好。因为自己的部下在办案时有失误,武上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听到老人叹息,问道:
“她的情况怎么样?”
义男摇摇头,“伤倒是好多了……可就是不开口。”
义男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香烟,拿起一支,说了句:“说话时总想抽支烟。”随即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着了。点烟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恢复意识以后,一句话也没说吗?”
“是啊。不但不说话,好像也听不见你对她说什么。整个人好像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
实际上,真智子目前处于一种逃避现实的状态。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这种病症很难说,现在先把伤治好,然后再找精神科的医生看看。”
义男接着又说道:
“她有时夜里会突然大喊大叫,静下来之后又连着几个小时哭个不停,有时一哭就是一整夜。这样对身体很不利,所以有时候还要给她服镇静剂。”
武上对自己的部下工作上的失误向老人道歉,并告诉老人:“鸟居本人也在自我反省。”
义男摆摆手:“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豆腐店门口又来了客人,义男朝那边瞥了一眼,木田正在店前忙乎着。
义男压低了声音问武上:“警察能抓到罪犯吗?”
对于老人这个直率的问题,武上没有立即回答。老人熄灭了香烟,皱了皱眉头,继续慢慢地说道:
“我知道,我不该插嘴警察的事情,你们已经非常尽力了。我是说,这样的罪犯一定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您认为他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吗?”
“不正常?”义男低着头想了想,说道,“如果说他的精神有问题,我不这么看。”
武上默默地点了点头。
“精神不正常的人我也见过。”义男用手指了指木田站着的店门口,认真地说。
“有个年轻人,体格像职业摔跤手似的,一月份来过店里。拿着钱来买豆腐,可是到付钱的时候就是不愿给钱,当时有其他在场的顾客就说他,快交钱吧,他就直朝说他的人翻白眼儿。看他那么强壮怕他惹麻烦,我就跟他说这次就算了。结果,不知谁说了句没有钱就别来买豆腐,他听了就跺着脚大叫大嚷,闹腾了半天。到现在已经有一年没有见到他了,这个地区的店主都知道他。”
“派出所的巡警也知道吧?”
“知道。他们不放心,还来店里看过。我觉得那个人肯定是有什么毛病。”
说到这儿,义男笑了,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一副很慈祥的表情。
“那个大个子,我在别的地方倒是见到过他,老远就冲你喊:‘你好啊,老大爷,你的豆腐真好吃,你的豆腐就是比超市买的好吃,下次我还去买你的豆腐。’”
武上听了也苦笑了一下。
“那个怪人还挺年轻的,也真是挺可怜的。”义男边想边说着,“要说那个人有点儿怪,那我知道。不过鞠子案子里的罪犯不是这种脑子有问题的人。您是不是也这么想啊?”
“的确是啊。”武上慢慢地回答。
“那个家伙做事儿有他自己的一套,用常人的想法儿去对待肯定不行,所以,我很担心。就算你们再费劲儿,可他的举动总是超出你们的想象,那样怎么能抓到他呢?”
义男冷静地向武上说着自己的想法,同时,他的脑子里还在设想着各种假定的结果。
“只要罪犯是人就一定能抓住他。”武上坚定地说。
听了武上的话,义男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说道,“那个家伙不是感冒了吗?还咳嗽得挺厉害的。当然得是个人了。”
是啊,感冒了,还咳嗽。这就证实了武上前些天“罪犯肯定遇上什么事儿了”的推测。虽然调查总部还有人不同意他的意见,武上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新出现的手机的问题。毫无疑问,罪犯还是个未知的人物。
很快又过了一周,这一周里案情毫无进展。田川一义仍然在调查总部的监视之下。武上又画了一幅新地图。刑侦科研处对录音磁带的分析结果还没有出来。有马义男趁店里的空闲时间去医院看望真智子。媒体对于罪犯再次给有马家打电话的新闻热点的兴趣也大大降温了。就在这时,古川鞠子的尸体出现了。
14
东京都东中野区中央,在距地铁山手线和青梅街道的十字路口三个街区左右的北侧,有一个名叫坂崎搬家中心的公司。
说是“中心”,其实包括正式职工和做临时工的学生在内,公司里也只有五个人。今年四十五岁的老板坂崎,还兼任货车司机。这是一个相当小而全的公司。虽然正门的牌子上写的都是搬家的业务,但是,空闲的间隙还接受许多便民服务店的搬运的活儿。例如,家中的粗大家具要更换位置,家具的拆装,房屋防水层的修整等一个人干不了的活,还有大型废弃物品要运走却搬不下楼梯时,诸如此类的活计,只要打一个电话,公司就会上门服务。因此,这家小公司在附近居民中的声誉还蛮高的。公司成立虽然只有六年,因为口碑好,生意的范围也越做越大。从去年开始,东京东部地区的委托活计也多了起来。电视台的信息节目也曾把他们列为有特色的公司做过介绍。
东京都二十三个区内的西部区域,例如中野区的周边,信宿区北部,练马区,丰岛区中,残留着许多20世纪50年代经济快速成长期中建起来的分户出售的独立住宅、低层住宅和联体式公寓等。因为泡沫经济的影响还在继续,到处都有冷不防冒出来的停车场和条件不好的空地和空着房屋的醒目广告招租的租赁住宅混杂在一起,这些旧住宅现在仍然是这些街区的一道风景。紧挨着新宿副都心的超高层建筑群居住的,那些抬头就可以仰望新都厅高楼窗户的旧街区里的许多人家,人口的平均年龄甚至比这些高楼的楼层还要高。在这些被称之为“老街道”的街区里,有不少是老伴儿过世后一个人独自居住的老人,即使是那些忍受着诸多不便生活在这里的年轻人,这些街区也逐渐对他们失去吸引力,这里的常住人口也在大幅度下降。
正因为街区的古旧环境,便民服务店就更必不可少了。若是单身年轻人或是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妻,更换家具之类的活儿自己一般都能应付得了。但是也有对新购买的组装家具束手无策的时候。更何况现在的家庭日益核心化,几代人居住在一起的大家庭越来越少了。在这些以高龄老人居多的古旧街区里,这种便民服务的需求就更不用说了。坂崎就是看中了这块市场,结果在公司成立后的短短几年里,不但营业额年年增加,客户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了。坂崎自己也为他的公司能成为社区不可缺少的一员而感到自豪。
10月11日,星期五,上午有一件搬家的活,老板坂崎早上五点就起床了。公司的房屋是每月十八万日元租金租来的一栋二十五年房龄的木造二层小楼,坂崎一家就住在这栋小楼的二层。因为搬家用的两辆卡车停在离小楼步行大约五分钟的一个二层停车场里,所以,如果不看门口广告牌上手写的“坂崎搬家中心也承接小件物品搬运和挪动”的几行小字的话,一点儿也看不出这里是一家搬家公司。在小楼的门口,老板夫人精心种植的盆栽的花卉都盛开着,门旁边放着孩子们的自行车和三轮车。
这天,坂崎起床后,想看看报纸送来了没有,下楼打开大门的锁,出了楼门。他注意到在孩子们的自行车的车轮之间扔着一个纸袋。不像是百货商店里用的那种色彩鲜艳的纸袋,而是牛皮纸做的大约50厘米左右的方型纸袋。扎口的地方用一张胶条封着。
坂崎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呀?走近看了看,要说是垃圾的话,口袋还挺干净的,胶条也挺新的。是不是谁丢的东西呀?
坂崎试着拎了拎,还挺沉的,他皱起了眉头。胶条粘得太紧撕不下来,只撕开了一个小口,他从纸袋的小口往里看,只看见一些土块儿,好像还是湿的,夹杂着一些枯草什么的。
怎么回事儿,坂崎挺不高兴地想,是谁把垃圾扔到这儿来了。他心想,在这个街区里把空罐头瓶之类的东西或是不到收集日就把要扔的垃圾扔到别人家的门口,这样不懂事的人还很少有。
坂崎生气地唠叨着,把纸袋往边上挪了挪,正好放在外墙与邻居院落之间的50厘米左右的空隙处了。他想离下次收集不可燃垃圾的日子还得好几天呢,没办法,就先放在这儿吧。
回到屋里,夫人已经在厨房里烧开水了。坂崎把纸袋的事儿告诉了她,她也觉得是个挺讨厌的事儿,说一会儿有空了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能扔还是早点儿扔了的好。
“也许是能栽花的土什么的,等我回来帮你收拾吧。”
“要真是那样倒好了。”
吃过早饭,公司职员都来上班了。今天的搬家工作是住在弥生町的一位单独居住的八十五岁老人预约的。住在八王子的长子夫妇,因为觉得老人一个人生活太危险,要她搬去和他们同住。坂崎的公司除了按要求搬运需要的东西之外,剩下的不少废品也需要由他的公司负责处理。
准备工作做好后,七点刚过他们就出发了。八点钟他们已经在弥生町的客户家中干活了。老人什么都舍不得扔,样样都想搬走,可是她的长子早已把搬运清单给了坂崎并按清单付了运费,老人又不知道,一个劲儿地要求搬这搬那的,让坂崎夹在当中很为难。好在他给这样的老人搬家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对这些事儿已经很有经验,只能一边帮着老人埋怨儿子媳妇,一边干着活。
正在他劝着老太太别生气,劝她放宽心和儿子媳妇一起生活的时候,工作裤里揣着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夫人打来的。“喂,什么事儿?”
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有点儿发颤。
“那个……今天早上说的那个纸袋,我打开了。”
“噢,那个纸袋呀,怎么样?发现金子了吗?”
坂崎一边擦着汗一边和夫人开着玩笑。夫人那边可没有笑。
“别开玩笑了。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儿。那袋子里面好像是骨头什么的。”
“什么?骨头?”
“是啊。埋在土里的骨头。看起来像是头骨还有手的骨头,怎么办呀?打电话报警吧?”
“等等……”
坂崎太惊讶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转念一想,如果糊里糊涂报了警,过后又没什么大事儿,不是反遭别人笑话吗。他连忙对夫人说:
“你先别忙,等我回来看看再说。”
“可是,你今天不是有一整天的活吗?你现在是在八王子站附近吧?等你回来都什么时候了。等到晚上再说,那可不行,气味可难闻了。”
“咳,你就把它放远点儿不就行了吗?不要紧,不就是骨头什么的吗?”
“是头盖骨!”夫人在电话里大声说。
“模型吧,肯定是模型。大概就是因为不能随便乱扔才放在那儿的吧。你怎么回事儿,多大年纪了还自己吓唬自己呀。”
坂崎说完挂了电话,接着干活去了。装好了车,让老太太坐在副驾驶座上,坂崎就驾驶着卡车往老太太的儿子家驶去。刚过高原寺公路桥,手机又响了。
“喂……”
“又是你吧?怎么啦?我正开车呢。”
这回夫人的声音小得快听不清了。
“电视台的人来了。”
“啊?是‘东京特别节目’的人吗?”
上次来采访坂崎公司的就是那个节目组。
“不是,是新闻节目的人。是HBS节目的人。”
这回来的不是地方台而是全国联播的电视台。前方信号灯变成绿色了,坂崎忙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还没有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夫人的哭声从电话里传了过来。
“那个纸袋里真的是骨头。HBS电视台的人说,那就是失踪的女孩儿的头骨。”
坂崎的眼睛里一下子失去了光泽。
就在坂崎一边劝慰着老婆,一边往车上装着老太太的家具的时候,HBS电视台接到了这样的电话。
“喂……喂……我想和大川公园和三鹰的女高中生被杀事件报道组的人说话。”
又是经过变音器发出的声音。自从上次大川公园的事件中罪犯打电话给电视台的事情发生以来,电视台接到了许多说是与大川公园的事件有关的电话,结果十有八九是恶作剧。这回又是如此吧,接电话的记者在想。
要么,来电话的可能是前方的记者,通话前还是先打开录音机的开关吧。也许没什么大事儿,接电话的记者想着,叼着香烟等着对方说话。
第一句,变音器发出的声音说道:
“我可不是开玩笑喔。”
记者回答着:“知道,知道。”心想,都是这么说的。
“我有重要的情报想告诉你,你是报道组的记者吗?你的运气不错嘛。你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叼着金汤勺呢?”
“你想说什么呀?”
“你要是这么爱答不理的,我可要挂啦。那样你可就要后悔一辈子了。想好了吗?你要是接了这个电话,你们台长肯定会表扬你的。”
记者仍然吸着香烟,眼睛眨巴眨巴。这时的报道组里正乱着呢,昨天夜里能登半岛附近的日本海洋面上有一艘外国籍的渔船沉没,船员是否脱险还不知道,报道组正忙着播发这条新闻呢。
“如果真是有价值的情报,我当然洗耳恭听了。”记者尽量用认真的口吻回答着。一边朝从他身后经过的记者招手,示意他们,恶作剧,这又是恶作剧。
“我对各个传媒公司是很公平的,所以这次打电话给你们公司。”变音器发出的声音继续说道,“喂,你好好听着,中野坂上车站附近,有个叫坂崎搬家中心的公司。是个小公司,别找错了。就在那儿,有古川鞠子的尸体。”
记者听到这儿,把身子坐直了。
“古川鞠子?你是这么说的吧?”
“对。叫你听清楚了,不是吗?鞠子的尸体在一个纸袋里。我放在坂崎搬家中心了。那个叫有马的老头挺可怜的,所以我打算把尸体还给他。”
“嘻……嘻……”的笑声,那笑声像是自己挤出来的,“快去看看吧。这可是个特殊题材呀。现在警察肯定还不知道呢。要是坂崎搬家中心报告了警察,那就另当别论了。你还不快去。”
电话挂了。记者愣了一下,急忙查到了坂崎搬家中心的电话号码。真的有这么个公司,电话也有。电话打过去是位中年妇女接的电话。记者自报了姓名,并说明了他们接到一个报告,所以想知道是否有一个可疑的纸袋在门口。接电话的人显然很惊慌,马上说道:
“真可怕……好像是骨头似的东西,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接电话的是坂崎的夫人,这个电话打来的时候她刚跟坂崎通过电话。听记者这么一问,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出来。
“你先别去动它,我们马上去确认一下。先不要报警,说不定是个恶作剧呢。”
这时,先不说记者的这种指示是否妨碍刑事案件的调查,反正正在不知所措的坂崎夫人是牢牢记住了记者的忠告,没有去报警。接着,三十分钟之内,电视台的报道组就到达了坂崎搬家中心。
HBS的记者戴着劳动手套取出了口袋里的东西。混杂在泥土中的毫无疑问是人的骨头,有头盖骨、下颌骨、手足骨、肋骨,完全是人体的白骨。
“不是模型吧?”
脸色苍白的坂崎夫人自言自语地说着,朝电话走过去,被记者制止了。坂崎夫人胆怯的样子和她的上幼儿园的小儿子紧紧抱住她的样子,都被电视镜头拍了下来。
混乱中,从纸袋里取出的白骨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在地上铺着的塑料布上摊了一大片。经过牙科医生与古川鞠子的牙科病历中的齿形进行对比,最后确认那就是古川鞠子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深夜了。
HBS播出紧急插播新闻的时候,塚田真一正在山之上饭店咖啡厅的一角和石井良江面对面地坐着。旁边坐的是前烟滋子,担心地看着两人的面孔。
真一在前烟家住下不久,滋子就给石井家打了电话。滋子和良江在约定的时间见了面。
“石井夫人,真一的事儿你们夫妇都知道了吧?”滋子说。
真是像滋子担心的那样,真一离家出走的那天,通口惠子一直守在石井家的门前,直到良江回家的时候,她抓住良江,硬说是良江把真一藏起来了,逼她交出真一。
“你吓坏了吧?我真替你担心哪。”滋子说。
“她突然跳起来,真把我吓了一跳。”
“她的样子很凶吧?”
良江点点头,眼睛看着真一。
“真一君,那个女孩儿……是叫通口惠子吧,她怎么知道你在屋里的?是猜测的吧?”
真一摇摇头。
“那就可能是通过信用调查所查到的。”良江说,“我想大概是搬运真一的东西时,雇佣搬家的卡车留下的线索。”
真一想起来了,就是从佐和市的家里往石井家搬桌子、椅子和小书架,还有一点衣物的那次,那辆卡车。
“那个时候,我丈夫一直反对,他不让我搬东西。他说那些东西就都留在那儿吧。可我不同意。”良江对滋子说,“我说怎么也得搬点儿吧,现在看来还是他有道理,要是听他的,也许就不那么容易找到我们家了。真对不起,真一君。”
良江的声音有些嘶哑,真一眼睛朝下看着眼前的红色烟灰缸说道:
“是我说要把桌子搬走的。”
良江从手提包里取出手绢儿擦了擦眼睛。
“这也不怨你们”滋子说,“她要来找真一谁也想不到。”
“那个女孩儿怎么那么厚颜无耻。”石井良江愤怒地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呀!”
“找信用调查所的事儿是她对你说的吗?”
“是啊,看她眼睛直盯着我,那时候真一也不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每天都来,或者打电话来。我告诉她真一不在这儿,她就是不信,硬说是我把真一给藏起来了,非要我交出来不可。后来大概是觉得我说的是真话了,至少是相信了真一不在我家里。她说,既然这样,她自己有办法找到。这才说到找信用调查所什么的。”
良江不时扭头朝饭店的出入口方向张望。
“所以,从那以后,我和丈夫出门时总担心会被跟踪,都有点神经质了。我们都尽量不出门。没办法,看她那副样子,我们在家里也是什么都不敢做。前天,我们还特意请了探察窃听器的专家来家里查了一通,就是担心万一电话被窃听就麻烦了。”
“对不起,伯母。”真一对石井夫人说,“真是对不起。”
“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石井夫人沙哑地说。
“你看,真一现在和我们夫妻俩住在同一所公寓里。”为了让良江放心,滋子说。
公寓的业主当然是前烟铁工所。一层的南侧正好有一间带厨房的一居室空着。
滋子夫妻已经商量好了,由真一支付一定的租金和生活费。真一有自己的存款,是父亲留下的遗产,原则上要到成年时才能使用。但是,先动用其中一部分也是可以的。
石井良江为真一的事去见了管理真一财产的吉田律师,今天来也是要告诉滋子和真一她去见律师的结果。
“吉田先生也非常吃惊。”良江说,“他说,这可不能不管,得去找负责案子的检察官谈谈。他还要找通口秀幸的律师谈谈。”
“不管怎么说,采取一些办法是能制止通口惠子的行动的。”
良江叹了口气:“吉田先生也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儿,至于具体怎么办,他现在也不能马上答复。”
滋子说:“应该先有个提议,要求检察机构发个禁止令什么的。禁止那女孩儿在真一的半径二百米之内活动。”
“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
真一摇了摇头说:“没有用。她又没有固定的住址。”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一,你也是这么说的吧?”
滋子看着真一问道,真一抬起头说:“她不是说过吗,你去报告警察吧,去法院告吧,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怎么这么说呀!”良江不禁提高了嗓门儿,“她凭什么这么狂啊?”
“她不是说吗,警察也不能抓我,因为我是未成年人。我又没犯法,能把我怎么样。你到法院也一样,你能告我什么呢?再说,我连固定的住址都没有,你怎么告我呀?你连传票都没地方送。看来她还真学了点法律呢。”
“她母亲在干什么?”滋子皱着眉头说,“看样子她母亲也没有固定住址吧?”
“吉田先生就是说要先确定一下她母亲的情况,看看她母亲知不知道惠子干的事儿。”
良江生气地说:“她母亲也真是的,怎么不管管自己的女儿。”
滋子说:“这个女孩儿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认为只要真一在减刑申请书上签了字,就有用。这也许是他父亲出的主意呢。”
良江睁大了眼睛,说:“你是说通口秀幸?”
“是啊。通口惠子不是能见到她的父亲吗?”
“这是什么样的父女呀!”
良江两手握得紧紧的。
“真是畜生都不如,难道他杀了三个人就没事儿了吗?”
滋子看着真一的侧脸,只见他眼睛朝下看着,用手摸着冰冷的玻璃杯。
“不管怎么说也应该判他死刑。”
良江愤怒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能判决,他们干的事儿不是明摆着的吗?到现在还不审判,说是那帮人还要求精神鉴定呢。什么精神鉴定,不就是在找借口吗?难道对这种杀人不眨眼的人法院还要维护他们的权利吗?”
“伯母……”
“他们是些什么人啊!是些杀人犯。如果要维护罪犯的权利,那被害人的权利呢?如果法院什么也做不了的话,我也要把他们给杀了!”
良江愤怒地边说边擦着眼泪。
“我也恨不得杀了他们,伯母。”
真一艰难地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
良江吃惊地抬起头,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忙用手遮住张大的嘴。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真一微微点了点头,坐在他对面的良江并没有看见。
“恨不得杀了他们!”真一像木偶人一样反复地说着,“决不能,我决不能让他们活着,就算父母亲和妹妹不能死而复生,也决不能让他们再活着。我决不能忍受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上。”
“真一君。”滋子摇了摇头,对真一说,“别去想了。”
“我做不到。”真一说,“除非杀了他们,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想杀了他们,这一点伯母应该很清楚。”
良江的脸变得苍白:“真一君……你还是这么想吗?”
“这是我的责任。”真一慢慢地坚定地说。
滋子打断真一的话,说:“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
石井良江紧紧抓住冰冷的玻璃杯。可以看见杯子里的水在颤动。
走到街上,滋子和真一在通往地铁御茶水站的路口与良江分了手,看着她的步履蹒跚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之中,真一说:
“我想走一走。”
“好啊。”滋子附和着。
他们说着,朝秋叶原的方向走去。走了一会儿,真一突然问滋子。
“你怎么不问我呢?”
“什么?”滋子不解地问。
“我说过在我家的事件中我有责任的话,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我是没有问。”滋子说,“我是想在你愿意回答的时候我才问。”
两人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感到有些累了。
“伯母今天真是气坏了。”真一说,“她可不是说那种话的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么说话。”
“她是气急了才这么说的。”
“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你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收留我这么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呢?”
滋子笑了,说道:“是啊。”
“其实,你对于我来说,也是个不知底细的人啊。”真一又说道。
“那我们就彼此彼此啦。真一,你想不想买一台电视或者收音机什么的?”
他们已经走到秋叶原地铁站附近了。在有名的电器街上,平日里也是人头攒动,热闹得很。电器商店一家挨着一家,醒目的广告和琳琅满目的橱窗一个接着一个。
“你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不感觉寂寞吗?”滋子问真一。
两人穿过了人行道,滋子看见石丸电器商店的一层陈列着许多电视,她停下了脚步。
陈列着的电视机里播出的都是同一频道画面,许多人围在电视机前看着。
是新闻转播画面。真一看见了。滋子也看见了。虽然他们没听见播音员说了什么,但是一看画面就知道是什么内容了。
“是那个事件……”真一说,“遗体找到了。”
滋子挤到了人群的前头,真一站在后面能看见她的背影。
画面上出现了年轻女子的照片,打出的字幕写着“古川鞠子”。就是在公园发现的手提包的主人,一个漂亮的女孩儿,还在笑着……
忽然,真一想到,这个事件的罪犯还没有被抓到,就算一旦被抓获,说不定又会有庇护他的人跳出来,说什么罪犯也是社会的牺牲品什么的。如果说这个世界上都是牺牲品,真正要与之斗争的“罪人”又是谁呢?
临时插播的新闻开始的时候,有马义男一个人在店里值班,没有看电视。
木田正要出去送货。突然,杂货店的老板又要追加定货,义男忙着从冷柜里取出他需要的订数,木田在旁边叨叨着:“这个老板真没个准头儿。”
义男笑着送走了木田。自从上周罪犯打过电话以来,义男和木田就从没谈起过这事儿,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继续着他们的日常工作。隔壁蹲守的警察们也从不提这个话题。
上午来买豆腐的客人很少。义男一边整理着账簿,一边翻看着报纸。今天的社会版面没有继续刊登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消息了。义男正在翻看着体育版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店门外叫他“老伯”。
他抬头一看,来的是常客,一位住在附近的年轻主妇。义男知道她是下午去做小时工的活,所以常在上午看见她。平时总是见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今天却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女孩儿也骑一辆有辅助轮的小自行车,紧跟在妈妈的后边。母女俩在店门口停了下来。
“您好。”
义男走到柜台前,主妇看着冷柜说:
“啊,什么时候开始做油炸豆腐啦?”
“前天就开始了。”
“那,给我来四块儿吧。再来一块儿南豆腐。”
义男洗了手,给她捡着豆腐。小女孩儿也下了自行车跑到柜台前面来了。
“叫爷爷。”母亲对女儿说。
“你好。”义男先跟小女孩儿打着招呼。女孩儿忸忸怩怩的没说话。
“是你的孩子吧,第一次带她来呢。”
“是小女儿。都该上幼儿园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经义男这么一问,小女孩儿藏到母亲身后去了。
“瞧,就是认生得很。”
“女孩儿嘛,这样才可爱哪。”
“咳,现在的女孩儿这样可不行了。老大爷,您的观念太老了。”
豆腐还没装完,里屋的电话铃响了。年轻主妇说:
“您先去接电话吧,我不着急。”
“那太不好意思了。”
义男小跑着走进办公室里,电话是坂木达夫打来的。
“是义男先生吗?看了电视了吗?”
自从鞠子失踪的事件轰动以来,坂木时常给义男打电话,还陪义男一起去医院看望真智子。可是,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往日不太一样,硬邦邦地有些颤抖。
“没有看。出什么事儿了?”
“你赶快打开看看,是HBS台。”
“又有什么消息了吧?”
“隔壁的警察没告诉你吗?”
“啊,告诉什么?”
“噢,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呢。有马先生……”坂木稍稍停顿了一下,“怎么说呢,鞠子找到了。”
义男一下子愣住了。什么话也没说,把话筒放下就赶紧把旁边的电视打开了。电视画面上是鞠子的照片。
画面上的照片是警察要去的那张鞠子今年春天拍的照片。鞠子在笑着。
“老伯?”
店里的年轻主妇在喊义男。
“怎么回事儿,老伯?”
因为是住在附近的人,都知道鞠子是义男的外孙女。在广场饭店的事儿被报道之后,她来买豆腐时还安慰义男说:
“老伯,打起精神来,不能服输呀。”
她的话和别人不一样,不是说“真可惜呀”、“真让人担心呀”,所以她的话给义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今天又听见她的声音了。因为从店门口也能看见电视画面,想必她此时已经知道了事态的进展。
义男看着画面,听着画面上记者的声音。慢慢地离开电视回到柜台前。
“老伯……”主妇的声音发颤,脸上带着泪痕,小女儿紧贴着她站着。
“电视里是说您的外孙女找到了,是吗?”
义男点点头。身体有点站立不稳,忙用手去扶冷柜。
“您怎么啦?”
小女孩儿一只手拉着妈妈的手,看看妈妈又看看老爷爷,再转过头看看妈妈,问道:“妈妈,你怎么哭了?”
遗骨正式被认定为古川鞠子的尸骨是当天深夜的事。遗骨被安放在墨东警察署,义男是在坂木的陪同下去看的。
能通过齿形顺利地进行身份鉴定,还多亏了坂木。在鞠子失踪之后不久,他就把能证明鞠子身份的证据都收集起来,还去找过给鞠子看过牙的牙科医生。
义男摇着头,说道:
“鞠子的事结束了,她终于回来了,我们可以给她下葬了。”
坂木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想,义男嘴上说“结束了”,心里恐怕不这么想吧。
其实,连义男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事件是不是真的能结束。
鞠子已经变成了白骨,可是义男似乎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在墨东警察署,古川茂比义男到得早,一位年长的警官接待了他。
他的脸色发青,眼睛红红的,下巴上的胡须也没有刮。义男注意到他的浓密的胡茬已经花白了。
四人一起来的地下遗体安放室,安放室的门是灰色的,上方有一块毛玻璃窗。走廊靠墙有一排长椅,走到长椅旁就闻到一股线香味儿。
警官用手指着门上的示意,这时,古川茂说:
“岳父,我先进去吧。”
义男无言地看了古川茂一眼,点了点头,向后退到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警官和古川茂的背影在灰色的门里消失了。坂木和义男坐在那儿等着。
走廊里很静,义男默默地看着地上的足迹,心里想着来这里的都是什么人呢?在这里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又带回什么?他们是达观,是绝望,是悲叹还是愤怒?
正想着,听到门内传来了古川茂的哭声。
义男用双手遮住脸,鞠子的一切都浮现在眼前。从产房婴儿室的窗户看到的小脸,咿呀学语时的笑脸,穿着幼儿园过大的制服的样子,生气时哭泣的模样,都历历在目。
“鞠……子”门内又传来古川茂的哭声。
义男的心里大声地呼唤着,“鞠子,回来吧。”
“有马先生。”
坂木把手放在义男的肩上,义男能感觉到他的手的温热,耳中听着门里传来的呼唤声,在紧闭着的灰色的大门前,义男的心在流血。
“喂……喂?”吱吱的声音。
木田孝夫接了电话。店里只有他在值班,在公寓里蹲守的“有马组”的刑警在木田接电话时按下了录音键。
“是有马豆腐店吗?”仍然是机械的声音。
“是的。”木田大声地回答。
“不是老大爷吧?噢,对了,老大爷一定是跟警察出去了吧?”
“你就是那个罪犯吧?”木田问道,“你还想干什么?”
“听口气,你还挺横的。”机械的声音愉快地尾音往上挑着,“你是他们家的亲戚吗?”
“我是谁有什么关系吗?”
木田也有两个上中学的孩子,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鞠子的事儿给亲人带来的痛苦也深深地刺痛着他的心。
“好大的口气呀。”机械的声音说,“你对我这样的态度,以后可别后悔。说起来,你得感谢我才对。”
“感谢?为什么要感谢你?”
“我把鞠子送回来了,不是吗?”
“你……”
“费了我好大劲儿呢,那么脏的东西,埋了东西又挖出来。不过,看老大爷挺可怜的,我特意还给他的。”
木田愤怒地睁大了眼睛。
“你真是人间的败类!”
对方笑着。木田不禁骂道:
“我知道你,你就是个神经病!只会打这样的电话,只会欺负女孩子,你敢和男人打架吗?你这个混蛋!”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机械的声音,这回不笑了,“我还没有男人做对手呢。”
木田咽了口吐沫,隔壁的刑警暗示他拖延对话的时间。
“是吗?那你是不是又想作什么恶了?这回要是再有哪个男孩子死了,肯定是你这个混蛋干的。”
电话断了。隔壁的刑警说“还是用手机打的”。木田抓这电话机,把拉出来的线往墙上挂,电话线却不听话地掉下来,滑落到地板上。
15
武上悦郎喝醉了。10月21日,是古川鞠子的遗骨被发现以后的第十天。这天下午,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光斜射在武上家客厅的窗户上。
刚洗完澡的武上其实只喝了一小罐啤酒,说是醉了,实际上是太累了。与古川鞠子有关的文件材料又急又多,这三天里,武上几乎没有睡觉,连饭也没正经吃一顿。对遗骨的鉴定,对齿形的鉴定,遗骨发现现场的实况调查报告和照片,有关各方面提交的文件都汇总到武上这里。在此期间,联合调查总部召开了自总部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公开的记者招待会,会上通报了事实经过和调查情况,并回答了记者的各种提问。
大川公园事件是在9月12日发生的,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天了。这些日子里,武上一直就没有回过家。最后还是神崎警部硬把他推走的,说是“你回家洗个澡再来也好啊”,他这才回了趟家。其实,神崎警部也一样,一直跟着武上一起忙了四十天。
武上住在大田区的大森,乘地铁到六乡土手站下车,再步行五分钟就到了。这里,战后兴建的称为文化住宅的房屋一家挨着一家,街道工厂也混杂在其中,是一个人口密度很高的街区。武上的住宅是十年前在原有的所谓文化住宅的基础上重新翻盖的。房子虽说是武上翻盖的,可那巴掌大的地皮可是从妻子的家族继承下来的,否则仅凭武上这么一个公务员的薪水是无论如何也甭想在东京都内弄到这么一所独门独户的住宅的。
还是在几年前,临近的住宅还相当拥挤,当泡沫经济的风暴袭来之后,不知不觉中,在附近出现了许多空地。武上家旁边是一家板金涂装公司的铁皮造建筑,如今大概是因为破产而变成了空地,成了停车场。这倒使武上家的客厅变得既通风又明亮。
刚洗完澡的武上,坐在窗边,一边吹着热风,一边读着停车场里车辆的牌号。即使是在家里短暂的休息,他的脑子也静不下来。武上一边读,一边用数字的谐音把车牌上的一串数字连成一句话,他早就养成了这样记数的习惯。
不一会儿,他的思绪又跳回到鞠子的案子上了。
这会儿,条崎正在武上家的浴室里泡着澡呢。和武上一起工作,没有经验的他比武上还累。在负责档案的工作中,被武上盯上了也不知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总之,在这个案子期间他也是一次都没回过家。武上想到他反正是单身一人,回家后也没人照顾,就把他给拉到自己家来了。
武上的妻子在附近的药店上班,武上他们刚回家她也回来了,接着就出门买东西去了。女儿在大学里没回来,家中十分安静。
武上继续数着车牌上的数字,他的记忆力非常好,数到第二遍时,停车场里的车牌号就都记住了。自己在想,我记它干吗,还是想点儿有用的事儿吧。
关于那只右手的情况几乎还没有什么进展,指甲油的颜色,手腕内侧的小痣,只有这么一点儿可以称得上特征的地方。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哪个失踪女孩儿能与这点儿特征对得上号。
罪犯到底想干什么呢?
罪犯在古川鞠子的事儿上和她的家人有马义男周旋了一通,搅得满城风雨的。可是,却没见他再提那只右手的事儿。
只有罪犯才知道那只右手的身份,按说他应该和她的家人联络。会不会也做出像古川鞠子事件那样的举动呢?
“喂,你去看看,浴室怎么没有声音啊?条崎怎么还没出来呀?”厨房里传来妻子的声音。
武上站起身,朝浴室走过去。他用手在玻璃门上敲了敲,没有反应。武上打开门朝里边探头一看,条崎头枕着澡盆睡着了。
武上走过去,用手推推他,说:“喂,睡着啦?”
条崎猛地惊醒了。“哇,对不起。”
“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马上就出来了。”
条崎的头上散发着好闻的香味儿,武上心想准是用了女儿的洗发香波了。武上女儿的毛巾呀香波之类的东西从来都是不许别人碰的,要是她知道谁动了她的东西可不得了。好在条崎这回等不到挨她的骂就得返回总部去了。
武上到门口看了看,晚报已经送来了。武上把报纸拿回客厅,坐在那儿翻着。条崎从浴室里出来了,利落地换好了衣服。
报纸上没有什么让武上感兴趣的新闻。尽是些上午公开发布的消息。对坂崎搬家公司周围的搜索,对与搬家中心有关的人士的调查取证等等。
“有什么新消息吗?”不能喝酒的条崎手里端着一杯麦茶,问道。
“什么也没有。”
古川鞠子的遗骨被发现之后,在调查总部内,有人认为应该在不公开田川一义姓名的情况下公开发表重大嫌疑人的事实。不少人赞同这个意见,因为它可以说明调查总部不是什么都没有干,但最终这个意见被否定了。
武上认为否定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古川鞠子的遗骨被扔在搬家公司门口的时间还不能确定,但毫无疑问,是头天夜里的事儿。但是,在他家门外蹲守的“田川组”证明,在那个时间段里,田川一义一步也没离开过家门。总部如今对于是加强还是放松对田川的监视还举棋不定。
这时候,总部内部对于罪犯是单独还是有同伙意见不一。如果假定田川是单独犯罪,那么他既然有不在场的证明就应该把他从嫌疑人里排除。可是,又怎么解释他租车在大川公园附近转悠的事实呢?在没搞清楚这个问题之前怎么也不能把他排除在外。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武上抓起话筒,是秋津的声音。
“是武上先生吗?”声音很急,武上凭直觉就知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怎么了?”武上问。
“你看报了吗?《日本日报》。”
这是一份专门在车站前的小店零售的报纸。
“没有。报上登什么了?”
“田川的事泄露出去了。”秋津着急地说,“虽然没有点名,也没有照片什么的,但是一看就知道说的是田川。”
“标题是什么?”
“连续女性诱拐杀人事件的重要嫌疑人。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是总部决定的吧。”武上的直觉告诉他,心中有些不快。
“是出自田川的直接监视组的报告,电视台等媒体已经蜂拥而至了。”
武上放下话筒,转过头对条崎说:
“走,回署里去。”
塚田真一刚把配送来的整箱可口可乐搬进仓库。因为工作服太大了,每次站起来坐下去的时候,真一都要把裤腿往上提一提。店长看见他的样子就想笑。
在前烟公寓里住下不久,真一就在离家步行十分钟左右路程的一家小零售店里当起了临时工。虽说有父母留下的存款,生活上没有什么困难。但是,总不能无所事事地呆着。因为不知道通口的动向,也不敢贸然回学校去,所以选择了先找个临时工干干。
这是一家在大公司下面的连锁式的零售店。前身是一家小酒店,现在的店长就是原先酒店老板的儿子,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其实,他是前烟昭二的小学同学,又是现在的酒友。
店长受前烟之托,给真一一些简单的工作做。真一对店里的工作很快就习惯了。店长的妻子性情开朗热情,照顾真一比滋子还周到。因为男工作服里没有适合真一穿的小号,店长的妻子一直说给缝一缝,可总没抽出时间来。
搬运完可口可乐,真一拿了抹布正准备去擦地板,他从玻璃门看出去,正看见前烟滋子一手拿着钱包,急急忙忙往这里走。她似乎是等不及按键式红绿灯变成绿色,就从车流的间隙里穿过了马路。真一心想:“怎么回事儿。”伸长了脖子看着。自动门开了,滋子走了进来。马上就走到收款机旁,从报刊架上取下一份晚报。
“你好。”
滋子的脸上没有笑容。站在收款机旁的店长问:“怎么了,滋子?”
滋子站在那儿,钱包夹在腋下,开始翻看报纸。她看的是《日本日报》。
“报上有什么?”真一问道。滋子边看边默读着,真一从她的肩后看到了报纸上的标题。
“连续女性诱拐杀人事件的重要嫌疑人。”
真一睁大了眼睛。
滋子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说道:“说是找到大川公园事件的嫌疑人了。今天,电视里已经公开了,还是HBS台。”
“电视?已经播了?”
“是啊,在这个报道之前,电视台方面已经和这个人物有过接触了,据说那个人接受了《日本日报》和HBS台系列公司的采访。所以挺轰动的。”
“就是所谓的独家新闻吧?”店长说。
“好像说是个住在大川公园附近的人物。也许是报道方面的商业炒作吧。真一君,跟我一起回去吗?”
滋子又小跑着出了店门。店长看了看表。“好吧。”
店长知道真一在帮滋子做事。
“明天再补一小时吧。你先去吧。”
“对不起。”
真一脱了工作服,朝滋子追去。
脸部被打上阴影,改变了声音的“嫌疑人”田川一义很健谈。
他说,直到与HBS的采访组接触,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一系列事件的嫌疑人。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不知道。
采访田川的记者向田川提问,问他为什么有人看见他在大川公园事件发生前曾开着租来的汽车在公园附近转悠。田川听了之后,开始用激动地口气说道:
“我根本没干过这事儿,肯定是搞错了。”
照他的说法,当时在同一个工厂里有一个二十七岁的同事,人称“更衣室迷”,他才是安装隐形照相机事件的作案人。
“因为他是靠社长的关系才进公司的,所以,为了顾全社长的面子才拿我顶的罪。”
记者问他,为什么在公审的时候不提出来呢?
他说:“当时想,这样的案子要审理的话,说不定要拖上十年、十五年的,那样的话,自己的人生不就毁了吗。还不如早点认罪能减轻处罚。”
记者又问,那种事和杀人案不同,怎么不设法在法庭上拖延呢?田川不满地大声说:
“你又不是当事人,跟你说也说不清。”
在采访快要中断的时候,记者改变了话题,问田川为什么在9月4日、9月11日、9月12日三次请别人帮他租车,在大川公园周围干什么去了。特别是事件前一天的11日干了什么。
田川似乎是被逼急了,就像乌龟感觉到危险就把头缩回去了似的,显然是采取了防卫的姿态。他说自己没有去大川公园,自从自己被诬陷判罪以来,就不信任别人,因为自己不愿意外出,所以求人帮忙租车,为的是去拍摄野鸟。至于什么时候干什么,没法儿记得清楚。
午后的综合节目几乎全是有关这个采访的内容,不断地反复播放着。调查总部关于这件事只作了例行公事性的评论。
前烟滋子一边用录像机录着电视新闻,一边听着这个暂且被称为“T”的嫌疑人发言,画面上不时出现这个“T”的被处理得模糊的镜头。
“T”在接受采访时身体总在不停地摇动。特别是对记者提的问题难以回答时,摇得更厉害。好像是想让这种摇动停下来似的,他把两手分别按在膝盖上。可是当膝盖一开始摇动,不仅是手,就连两肩也跟着一起摇动起来。滋子瞪着眼睛在观察着他的动作。
“T”的手在男人里算是很漂亮的手,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做工精细的戒指。看样子是银制的,是个宽度大约1厘米的大号戒指。他穿了一条相当旧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旧运动鞋。
“T”的穿戴也许是有什么用意的,为了看清他的戒指,滋子把头凑到了电视机前。毕竟是电视画面,凑得再近也只能看个大概,他的戒指表面不是平滑的,上面似乎有个浮雕式的图案。
“你在看什么呢?”
坐在滋子旁边沙发上的真一问道。
“他怎么带那么大的一个戒指呀?挺少见的。”
“戒指?”
滋子再次打开录像机开关,指给真一看。真一点了点头。
“哇,你说的是这个?”
“是啊。你怎么看?”
“这人有点儿怪呀。”
“还很难说。”滋子摇摇头。
“虽然说有人看见他驾车在大川公园附近转悠,但毕竟不是十分肯定的事儿,提供证明的人是否可信,也成问题。”
“在这个采访中,警察什么也没说呀。”真一说。
“这时候,他们大概还不打算表明警方的看法吧。”
“电视里这么一播,接下来不会有麻烦吗?”
“我想是他本人同意采访的吧。”
真一耸了耸肩膀。“这家伙干吗要上镜头呢?”
滋子看了看真一。真一把录像定格在那儿,仔细地盯着“T”的模糊的画面看着。
“从他在采访中的回答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想为他以前的经历作些表白呀。”
滋子笑了:“是啊,以前说不定真是冤枉他的呢。他也许认为这正是他诉苦的好机会呢。”
真一一边看着电视画面,一边说。“有这个可能,不过他也可能是胡说的呢。他也许就是想通过电视把他的罪行说成是冤枉的呢。”
“是啊,我看两种可能性都有。”
“是不是正因为不好判断,才给他一个自我表演的机会呢?”
“如果有被他害过的女人,看见他说不定会认出来的。”
“看看吧,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儿也说不定。”
“不过,这样对他公平吗?”
滋子没再说什么,她看着真一,心想,他嘴上在说电视画面上播出的事,可脑袋里好像在想着另外的事。
“我该回店里干活去了。”说着,真一站起身来。
在返回零售店的途中,真一用公寓旁边的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正在担心是不是没人接电话呀,就听见电话里在说:
“啊,是塚田君吗?今天的电视你看了吗?”
是水野久美。就是真一在大川公园里遇见的,带着那个名叫锦武的大狗散步的,也是和真一一起在垃圾箱里发现那只右手的女孩儿。
垃圾箱事件之后,隔了不久,真一早晨带着诺基又去大川公园的时候,又一次遇见了她。真一没注意就从她身边走过了,久美发现是他就追了上来。从那以后,两人一直有着联系。
听良江说,真一离开石井家之后,久美给他打过多次电话,很为他担心。真一在前烟家住下后也时常想给久美打电话。
“我看了。”真一回答。
“现在,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我觉得挺可怕的。我感觉那个人不是普通的人。”真一说,“锦武和诺基都挺好的吧?”
真一离开石井家后,石井夫妇在照看着诺基,久美也常来看看。久美特别喜欢大动物,还告诉真一,说她将来想当一名兽医。
“好着呢。毛可顺溜了。”久美笑着说,“不过,它时不时在找你呢。鼻子总是这儿闻闻那儿闻闻的。”
“它很是条好狗啊。”
久美手里有两张赠票,是进口大片专场,她问真一想不想一起去看。她说:“不要钱的票,可能人挺多的。”
真一没有马上回答,久美又问:“你在想什么呢?”
“最近,你看见过那个人吗?”
真一和久美通话时总是说“那个人”,实际指的就是通口惠子。因为常去石井家看诺基,就在她去的第二次就遇见了通口惠子。不过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通口惠子的情况,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真一。
“噢……没见过。”
久美不会说谎。真一听出来了。问道:
“什么时候见到的?”
“……昨天。”久美说,“噢,没什么。”
“有什么你就说吧,怎么啦?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吗?”
“不是。像往常一样,我刚把诺基领进浴室……”
久美的语气变了,真一感觉到肯定发生了什么和往常不一样的事情。
“她,对你做什么了?”
久美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她和我说话了。”
到现在为止,通口惠子还没有直接和久美接触过,只是远远地看见过,这次可是真一没想到的。按真一对通口惠子的了解,她早就该去盘问久美有关真一的下落了,可她却没有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真一也猜不透。
“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问石井夫人在不在家。”
“她不在家吗?”
“她去买东西了。”
久美告诉她说石井良江不在家,她朝二层的窗户看了看,转回头对久美说:
“你多大了?”
久美很意外地看着通口惠子,从通口惠子的眉宇间可以看到一股凶气,但看不出任何慌乱的表情。
“十六岁。”久美回答。
“是吗?好啊。”通口惠子说,“你挺悠闲自在的嘛,还是少管闲事儿吧。”
通口惠子说着就走了。
“我挺生气的。”久美说,“她凭什么说让我少管闲事儿。”
“没说什么就不错了。要是扑上来揍你一顿可就糟了。”
真一笑着说。
“负责案子的检察官或者律师什么的,没找她谈过吗?”
“电话里说过,但是她马上就挂断了。”
“不过,好像还是来的次数少了。”
真一并不认指望通口惠子能听得进别人的忠告或者警告。他现在开始觉得,这是他和通口惠子两个人之间的胜负之争。
至于胜负,通口惠子的胜负是什么?刚才电视里看到的“嫌疑犯”田川像痉挛一样来回摇晃的样子,又浮现在真一的眼前。
什么是最迅速、最有效的发言,毫无疑问是通过媒体的广泛报道。可是,公众究竟如何判断是非呢?善恶的标准是什么呢?通口惠子想让真一去见通口秀幸,这对于通口秀幸而言无疑是向公众表白的最有效的手段。
通口惠子接下来会不会也打媒体的主意呢?她这个人恐怕干得出这种事情。
16
在后来的几天里,嫌疑犯“T”,频频出现在电视和杂志上。古川鞠子的遗骨被发现以来,在案子没有任何明显进展的时候,“T”正好填补了这个空档。
他仍旧保持着对媒体的一贯姿态和距离。在电视上出现的他的形象和声音是经过处理的。谈话的内容还是不断地重复着他对以往罪名的表白,和对所涉嫌事件的否定。
但是,刚进入11月,情况突然起了变化。还是最初与“T”接触的HBS电视台,在11月1日晚七点的节目中播出了HBS紧急报道特别节目。
“T”在那个节目里首次出场了。
综合频道的特别节目按预定的安排在一种奇妙的气氛里开始了。
节目录制现场除了节目主持人和助手之外,还有作为特约评论员的推理小说作家和女评论家。
田川坐在高椅子左侧用偏光玻璃屏风隔开的一角。
被称为“T”先生的田川,不是用真的声音回答提问,电视画面也是经过处理的模糊人像。不过,因为他会时不时地动动手脚,才让人能感觉到有一个真人坐在那儿。
褪了色的牛仔裤紧绷在腿上,他的身体一直在不停地摇动着。两只手分别按在叉开腿的膝盖上,身体向前倾,和上次播出的采访相比很明显带有一股愤怒的情绪。
传媒在21日对田川进行独家采访的时候,联合调查总部并没有就田川的嫌疑问题举行公开的记者招待会。但是调查总部也承认,记者所说的田川的姓名被列在调查对像的名单里,而且受到监视,并承认在古川鞠子的遗骨被抛弃的时间段,田川确实有不在场的证明。在此期间,调查总部没有对田川按“嫌疑人”动用监视手段,实际上对他的“嫌疑人”身份也有所质疑。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这次有关嫌疑人的消息是如何走露的,也就不愿再追究了。
在接受HBS的采访时,田川仍然是一副愤怒的姿态。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他除了表明“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被列为一系列事件的嫌疑人”之外,在这次节目中还说“自己已发觉到被跟踪,挺可怕的”,“有朋友打电话来问,刑警也来调查前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HBS方面也在观察警察方面的反应,如果田川是真正的罪犯,那么HBS就可以抢到独家新闻。反之,HBS也可以在田川“因为有前科而受到不正当的怀疑”,和联合调查总部至今连个罪犯的影子也没找到的行动不利方面做文章。节目中除了叙述事件的概要和听取田川的陈述之外,还将日本在这种连续杀人犯的侦破技术与欧美先进国家进行了比较,在这些话题的讨论中也有田川的发言。
电视台的节目录制现场还准备了十二台以上的电话机,供观众打电话或传真提供信息。就在田川回答主持人的提问时,电话铃一直在响个不停,从全国的电视观众中打来了无数个提供情报的电话。
有马义男在自己家里看电视。
10月21日的下午,“T”在综合节目里出场的时候,义男正在店里忙着,偶然听到一位顾客对他说那个事件的罪犯好像被抓到了。有马义男大吃一惊,赶快把电视打开了。随后他才在电视里和《日本日报》上看到了有关的报道。
有马义男看了电视才知道只是HBS的特别节目,虽然“T”还只是嫌疑人,但毕竟是有重大嫌疑的人。因为有偏光玻璃隔着,看不清他的脸,但义男心想如果能看见他的样子,就一定能判断出这个“T”到底是不是杀害鞠子的杀人犯。尽管没有理由,也没有根据,可义男就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特别节目的话题又回到对田川的询问上,作为评论员的推理小说作家问“T”,目击者看到他租的汽车在大川公园附近时,他在干什么?
“我想我没有去……”田川回答,“不过,那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以前的事儿了,我记不太清了。”
“那么,你当时租车是干什么?”
“是为了去照相。”
“你总该记得住你当时打算去哪里拍照吧?”
田川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主持人插话说:“记忆这东西有时候是很模糊的。”
马上,又有一位评论员说道:“是啊,首先,租车干什么是个人的自由,毫无疑问,追问租车的事儿是侵害个人隐私。虽说是调查犯罪但也不能侵害个人隐私呀!”
“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儿调查犯罪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国在有警察组织之前,近代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许多冤狱,不是吗?”
义男看着电视在想,这个节目到底想说明什么呀?
电视中的争论被商业广告打断了,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位和鞠子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做的是速溶咖啡的广告。接着又是化妆品的广告,当然又是年轻女孩子的画面,画面上是涂着鲜红口红的嘴唇。接着是女性内衣广告,情景是穿着内衣的女性开门收取快递的邮包。这样一个与切断的手被扔进垃圾箱,被勒死后抛弃在公园的滑梯上,白骨被扔在别人家门前的残酷事件有关的节目,画面上不断出现的竟都是活生生的,年轻美貌的女子,这对于有着某种犯罪倾向的人来说难道不是一种“教唆”吗?
对于经历了鞠子的失踪,目睹了她的尸骨的义男来说,他觉得商业广告上的女性不是在宣传商品,而是出于别的目的。这些女性似乎在说我们是一件玩具,是一件美丽的,可以抓可以杀可以埋的玩具。义男这样想着,关上了电视。
听到会议室里的刑警大声地报告,武上马上从大厅跑了进来,条崎也赶来了。两人刚一进门,电视画面正好从特别节目录制现场的电话机前切换到主画面上。
“罪犯来电话了吗?”武上看着电话生气地问道,“哪来的电话?”
“现在,这是和主画面连接的电话。”
“录像了吗?”
“录了。”条崎答应着,打开了电视的开关。
画面上主持人面无表情的拿起话筒放在耳朵上“喂……喂”地叫着,一看就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演戏。
“喂……喂?”
话筒里传来了对方的通过变音器改变了的声音。
“这家伙打的是特别节目录制现场的征集情报的电话号码。”武上旁边的一位刑警说,“商业广告时乱得很。”
画面的下方,现在还有白色的字幕显示着电话号码。但是,电话线太忙了。
“向坂先生吗,晚上好。”
话筒里“吱……吱……”的声音,与主持人打着招呼。
“我一直在看你们的节目,挺有意思的。”
主持人拿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
“请问,您是哪位?”
“你问我吗?我是个没有名字的人。”
看着走着的磁带,武上听着这个人的口气说道:“是这家伙,没错。”
主持人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刚才,你在给特别节目室打电话时,是说你就是这个事件的罪犯,有话想说,是这样吧?”
“吱……吱……”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高兴似的:“是啊,是啊,我是这……这么说的。你们怎么总不相信呢?”
“你说的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真的,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节目录制室里一片哗然。
“这么说,你就是罪犯啦。”
“你这么想就对了。不过,我是个没有名字的人。”又是笑声,“如果和那个人在节目录制室里却把相貌隐藏起来的‘T’相比的话,还是没有名字的好。”
摄像机就架在“T”的上方。朝着偏光玻璃的人影和坐在高座椅上的评论员一样,身体向握着话筒的主持人一边稍稍前倾。
“请告诉我,您打这个电话是想说什么?”
“你跟我说话怎么还说敬语呀?我现在可是女性的敌人,不,是日本国民的敌人。”
“可是,我们还没有弄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罪犯呢。”
“这么说,你们和警察一样,都是一群笨蛋。”
在画面的角落里,导演助理把写着什么的一张大纸朝主持人挥动,一下子把画面给遮住了。
“我打这个电话是想和‘T’说话。”“吱……吱……”的声音在继续,“我就是想和他说说,让他来接电话。”
主持人的眼睛直朝导演那儿看,想得到他的指示。为了掩饰主持人的慌张,评论员大声说道:
“我说,你先别着急,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看着电视打电话呢?你的意思是要让‘T’和你对话是吗?”
偏光镜后面的“T”坐直了身子。
“不用你插嘴。”“吱……吱……”的声音说道,“我就是想把那个‘T’先生从阴影里拉出来。他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不就想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出点儿名嘛,我就想让全国的观众都来看看他的脸。”
“这家伙想干什么呀?”条崎嘟囔了一句。
是交易,武上的脑子里瞬间有一种直觉。和对待有马义男一样,这家伙又在耍他的手腕儿了。
这个发出“吱……吱……”声音的人,好像对自己能一连杀几个人很得意。
“姓‘T’的,你听见了吗?我跟你说话呢。”
偏光镜后面的田川一义,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身体又摇个不停。
“你到底打算干什么?”主持人反问,“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非常简单。”“吱……吱……”的声音回答。
“我就是想让‘T’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说出他的真名。”
皱着眉头听着他说话的评论员——推理小说作家插话道:
“如果‘T’照你的话做了,你会向媒体坦白吗?你会说出你的名字吗?”
听筒里传来变了声的哈哈大笑声,那笑声就像是老电影里的宇宙人发出的声音,好像离现实很远。
“在你写的小说里,也许会有罪犯做出这样的事儿。不过,我可没那么傻。”
“那你说说,如果让‘T’亮相,作为交换,你能向我们提供什么呢?”
主持人紧握着话筒的样子,就像是拿着鱼竿等大鱼上钩的人。不过,现在的主动权完全在这个发出“吱……吱……”声音的人手里,武上心里这样想着。
“逆向探测能查到吗?”
“不行,他一直都是用手机打的电话。”
在条崎答话的时候,画面下方又出现了一条字幕:“现在电话和传真暂停接收,请观众谅解。”
但是,特别节目录制室里的电话铃声仍然在响着。
“我提供的消息很简单。”“吱……吱……”声音继续说道,“虽说简单,但是很重要。”
“你要提供什么消息?”
“扔在大川公园的那只手以外的部分。”
正在这时,画面突然变成了商业广告。
“怎么回事?”
前烟昭二放下了电视遥控器。
“最关键的时刻!插播什么广告呀!”
滋子坐在昭二的旁边,和他一样眼睛紧盯在电视画面上,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随手点燃一支香烟。
“没办法的事儿,电视广告都是预先安排好的,几分几秒都是由计算机输入的,到时候就得播。恐怕是不能随着现场的紧急情况而变化吧。”
广告终于播完了,又回到了刚才的节目画面,主持人的脸色显得很苍白。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真对不起。”
是不是电话断了?听着主持人压抑的声音,武上的头皮直发紧,会议室里的刑警们也直咋舌。
主持人接着做了说明,广告刚一开始,电话那头的人就说:
“你们根本就没认真地听我说话。”于是生气地挂断了电话。
“还会再打过来的。”武上说。
“也许不会吧?”
“说不定又给你送来个尸体什么的。”
刑警们议论纷纷。
电视画面仍然是节目中断前的样子。被偏光玻璃挡住的田川的影子稳稳地坐在那儿。电话断了,只有他最高兴。
真遗憾,看不见田川对于罪犯要求条件的反应。这恰恰是对判断田川,判断罪犯,判断田川与罪犯的关系的重要线索。
武上走出会议室,刚走到走廊上,条崎就在后面喊他。
“武上,电话又来了。”
他们急忙返回会议室,只听“吱……吱……”的声音又说道:“刚才被打断了,我们现在接着谈吧。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的条件是让‘T’在电视上露脸,那样,我就把那只右手的主人的遗体交给你们。”
“你能遵守诺言吗?”
“当然了。”
“‘T’先生,你看,你能答应他提出的要求吗?”主持人转向偏光玻璃的方向问道。
在“T”还没有回答的时候,在场的评论员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该保护“T”的权利,有人认为不应该让“T”一个人对此事负责。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其实,你干的这种欺负弱小女性的事儿是最卑劣的。”
“这么说,你是想让我杀个男的给你看看吗?”
武上想起来了,这家伙在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里,不对,是他店里的职员接的电话,他也曾说过这话。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武上心里感觉到一丝寒意。
不知为什么,武上觉得现在说话的人和广告前的人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到底哪儿不一样,武上也说不清。
“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呢?”武上自言自语地说。
“有什么不对吗?说话的人变了吗?”条崎追问道。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武上说。
在这个事件中,对于罪犯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小组,始终有争议。从事件经过的时间段上看,田川都有不在场的证明,现在他的嫌疑越来越小了。
难道罪犯是两个人吗?
“对我说的话,‘T’到底怎么想的?”“吱……吱……”的声音又说道,“我想听听他怎么说,我提出的条件他到底照不照办呀?”
偏光玻璃后面田川的腿又在晃个不停了。武上在观察着,他除了晃动之外没有任何反应。不过,通过他衣服上别着的话筒,可以清楚的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
“这可是你当英雄的好机会呀。”“吱……吱……”的声音说,“你如果想让别人知道你是受冤枉才蹲监狱的,想让别人知道你是警察工作失误的牺牲品,今天可是个惟一的机会。”
武上不情愿地同意他的说法。
“我可是给你一个露脸的好机会,你好好想想吧。”
田川的侧影还在摇动,看样子他好像想要站起来。武上凑近电视看着说:“这样也好。”
“发什么傻呀,他真的要出来吗?”条崎说,“真不知道他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田川从椅子上站起身,主持人急忙制止他。
“‘T’先生,你真的想好了吗?”
田川又坐了下去。“吱……吱……”的声音还在引诱他:“你的行动可是与那个可怜的右手主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啊。她能不能回家,就看你的了。”
可以听得出来,“吱……吱……”的声音说话的语速放慢了,但语调很明显变得很兴奋。武上又有了刚才的感觉,说话的不是广告前的那个人。不像是最初给有马义男和电视台打电话,以及后来给坂崎搬家公司打电话的那个人了。
现在说话的这个人,从语气上比前面的那个更成熟。
“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接受我的条件。”“吱……吱……”的声音似乎很耐心地开导着,“如果你不按我的话去做的话,你会后悔的。”
这时候,田川依旧坐在偏光镜的后面,只见他把头转向麦克风,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我在镜头前露脸,你就把那个女人的遗体送回来,是吗?”
节目录制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电话铃声还在响着。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田川身上。
“啊,当然了。”“吱……吱……”的声音回答道。
“你可要说话算话。”
这时,特别节目录制室里的电话铃突然全安静了。
在沉闷的气氛里田川一义慢慢地站了起来,从偏光镜的后面走了出来,整个人都出现在镜头前,全国的电视观众都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这家伙……”
正端着咖啡杯的前烟昭二吃惊地叫道。
“就是这么个家伙呀?”
现出原形的“T”自报姓名,说自己叫田川一义。为保护他个人隐私的声音处理也停止了。自报姓名的时候就是他的原声,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爽朗。
瘦弱的身材,身穿衬衫和牛仔裤,头发好像没有梳理过,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二十五岁还要年轻四五岁的样子。
“不像是个负责任的人”昭二继续说,“这个人,好像最近在哪儿见过,你觉得吗?”
滋子坐在昭二旁边的沙发上,香烟在她的指间慢慢地燃着,她的眼睛也在仔细地打量着电视画面上的田川。她同意昭二的说法,但她没有回答。
厨房的餐桌旁,刚做完临时工回来的塚田真一正要吃饭,他拿着筷子的手停住了,看着电视画面自言自语地说:
“他真的站出来啦。”
“看了这个电视之后警察该怎么办呢?”
滋子一脸恐怖的表情,没有说话。昭二对真一说:“可不是吗,他这么站出来和罪犯通着电话,不就证明他不是罪犯了吗?”
“从一开始就有这个可能性。”
滋子嫌昭二的声音太吵了,拿着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了一点儿。
“吱……吱……”的声音没有再说话。田川一义轻声轻气地做着自我介绍,每句话的尾音都像被吞掉了似的。主持人这时对着电话问道:
“喂……喂?你还在听吗?”
“吱……吱……”的声音答道:“我在听着呢。”
“你已经看见了,田川先生已经按你的要求做了。”
“是啊。他还是个相当年轻的人呢。”
滋子眯缝着眼睛吸了一口香烟,她在揣摸着这个打电话的人说的话,应该也是个相当年轻的人吧。
“田川先生,谢谢你了。”“吱……吱……”的声音说,“不过,你不能只介绍自己的姓名呀。”
“你是什么意思?”主持人问。田川紧张得站了起来。
“田川先生,你不是有前科吗?你得说说,你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干了什么,详细地告诉大家。你不是说那都是冤枉你的吗?现在正好可以说说清楚了。”
“可是……”
“你本人如果不好说,就让主持人替你说吧。”“吱……吱……”的声音笑着说,“跟广大观众做一个简单的说明,这样不好吗?”
“你刚才不是说,只要田川出现在镜头前就可以了吗?”
“我就是想听他说,他到底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干了什么。”“吱……吱……”的声音接着又说,“广大观众也想听哪。”
会议室里的刑警们忍不住骂着这个“吱……吱……”说话的混蛋。武上皱着眉头,手托着腮看着画面。
对方在刚打电话时,声音听起来很愤怒,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但是现在,当田川窘迫的样子出现在画面上之后,却感觉不到“吱……吱……”声音的愤怒情绪了。他只是恶声恶气地要求田川讲他的“前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田川的脸渐渐变得铁青。虽然他应该在这里说“我是被冤枉的,罪犯另有其人”,但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有人进来,挤到电视机前,用手在武上的肩膀上拍了拍。
“武上。”
武上回头一看,是秋津信吾。只见他眉宇间露出紧张的神色。
“你出来一下。有人打电话来。”
武上急忙走出会议室,跟着秋津返回总部的训话室。
“什么电话?”
“有关田川的情报。在大川公园的西侧,有一栋叫作‘维拉大川公园’的公寓,电话就是那里的一位住户打来的。”
两人一进训话室,就看见几个人围着房间角落里的那部电话机。站在那儿的神崎警部,一看见武上走过来,就冲他点了点头。
“是一位名叫桐野容子的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打来的。”秋津一边往头上戴着监听用的耳机,一边说,“她说她的孩子在骑自行车的时候曾被一个年轻的男人诱拐过,这个人就是田川,她说她可以肯定。”
有马义男在办公桌前犹豫不定。
电话机旁边的夹子里放着刑警给的名片。联合调查总部刑警的名片在一堆豆腐合作社委员们的名片、大豆批发商的名片、保健所的职员和信用金库的负责人的名片中,就像石头堆里的金属片,发出耀眼的光。其中的一张就是武上悦郎的名片,那上面,他的办公桌上的直播电话号码是用圆珠笔写上去的。武上曾嘱咐过义男,有什么事情一定给他打电话。
隔壁公寓里还有“有马组”的刑警在值班,过去跟他们说也行,可是在义男眼里,那几个刑警都太年轻了,这么重要的事儿,跟他们说恐怕没什么用。义男在想,还是找武上吧,他总觉得见到武上就像是对自己的儿子似的,有一种稳妥的感觉。
义男想告诉武上,他感觉刚才电视里说话的人换了。现在和田川一义及主持人对话的“吱……吱……”的说话声的人,不是那个和义男几次通过话的,那个让义男的心流血的声音,一定还另有一个人。声音究竟有什么不同,义男也说不清,但是他凭感觉判断“不是同一个人”。
义男觉得,就是在电视画面因为广告被打断的时候,那个人生气地挂断了电话,再次打进节目录制室时就换人了。现在说话的“吱……吱……”的声音是另一个人。
但是,他们能相信我说的吗?我可没有什么凭据,只不过是凭直觉,罪犯一定有两个人,至少是两个人。这也许对调查总部是个有用的情报。
这个电话该不该打呢?
通过监听器听到了女人震耳的声音,接电话的井上频繁地调整着音量的旋钮,桐野容子带哭腔地反复诉说着同样的内容。
“好了,大婶儿,您别着急。我把您说的叙述一遍,您看我记得对不对,好吗?”井上说,“您的女儿,长女,叫舞子,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今年六月初和同学一起到大川公园去玩儿,在回家的时候,有个年轻男人叫住她,这是第一次。对吗?”
“对,对。”桐野容子急忙回答,“舞子是去练习骑自行车的,这孩子到现在还不会骑呢,她骑的是旁边有辅助轮的那种小车。那次是她的小伙伴教她骑,可是两人吵了嘴,小伙伴就先走了。我说过让她五点前必须回来的,可是她一个人五点多了还在公园里。”
“大婶儿,就是说她回家的时候有人叫住她,是吗?”
“舞子说那人按住她的车,使劲儿靠近她。”
“因为您跟舞子说过,叫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所以她就急忙跑回家了,是吗?”
“那个男人一直跟着她是吗?”井上接着问。
“是六月几号,您还记得吗?”
“反正是六月初,第二次我记得是两三天以后的事儿。舞子说想去练习骑自行车,我因为担心就陪她一起去了。我的小女儿宽子才两岁,离不开人,也就一起带着去了。也就是傍晚,大约五点半的时候,我们正准备回家,朝大门的方向走的时候,宽子说要撒尿,我就带她去厕所了。厕所离公园门口很近,我让舞子站在那儿等我们。可是,我们从厕所里出来时,舞子就不在了,只看见她的自行车扔在那儿。”
桐野容子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公园里人很少,没有任何反应。
桐野容子接着说:“我吓坏了,边叫边找,结果舞子从公园门口的方向哭着飞跑过来。她的脸吓得煞白。她说那个人抱住她不放,就是上次按住她骑自行车的人。我看见舞子的右眼皮被划破出血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哇哇地大哭,说是在挣脱那人手的时候,碰到他的手指,那男人戴着一个大戒指,她的伤就是被那个大戒指划的。舞子说,它记得那个戒指是银色的。”
桐野容子很害怕,虽说想去派出所报案,可还是得先带孩子回家。回家后把事情一说,结果被丈夫骂了一顿,婆婆也说,又没看见人,也没有任何证据,怎么报案。
“没办法,只好自己小心吧。从那以后舞子就不敢出去玩儿了,我也害怕,每天上学放学都去接送,就这样还总是提心吊胆的,晚上睡觉都睡不塌实。丈夫和婆婆都数落我,说我想得太多。”
从那以后桐野容子母女一直没去过公园,也就没再碰上那个人。但是,七月份里她接到过两次电话,拿起听筒却没有声音。而且,最近她又发现在她家附近总有个年轻男人朝她家的窗户看,她们母子真有点受不了了。
“我家是住在公寓的一层,在阳台上洗衣服晾衣服都觉得害怕。”
“一直到现在还是这种情况吗?”井上问。
“是啊。直到放暑假的时候,舞子才终于和小朋友一起出去玩儿了。不过,绝对不敢让她一个人出去。”
“这么说,大婶儿,刚才电视里看到的人,那个叫田川一义的人,就是想把舞子抱走的人,是吗?”
“是舞子先发现的。”
“是看见他的脸了吗?”
“不是,先是看见那个人的戒指了。那个人不是戴着一个银色的戒指吗?舞子一看见就哭着说是那个人。”
武上边用手按着耳机,边朝井上点点头。
“后来,他不是在电视上出现了吗?舞子一看就认出是那个人,吓得一步也不敢离开我身边。”
“现在,舞子在你身边吗?”
“没有。我一个人在我家附近的公用电话上打的这个电话,想在家打,又怕婆婆不让。”
“你说的这些,能肯定吗?大婶儿。”
神崎警部一个劲儿示意井上利落点儿。井上于是说道:
“谢谢你提供的重要情报。有什么情况请和我们保持联系。别担心,我们会去你家拜访的。到时候还要请您确认一下我们的记录和田川的照片以及车的照片什么的。”
“可是,我的丈夫和婆婆会骂我的。”
“我们会向他们说明,消除你们之间的误解。被可疑的人骚扰并不是您和女儿的责任,今后你们可以放心地生活了,您打完这个电话就马上回家吧。今天接听您的电话的是警视厅的井上勋。我们马上会派几个人去您家,我也是其中之一,请您在家里等着我们。”
“你们是会开警车来吗?那样的话……”
“我们不会开警车去的,您放心,我们不会惊动您的左邻右舍的。”
井上放下听筒的同时,武上也摘下了耳机。
“把田川的照片和今天的节目录像带准备一下。”武上一站起身,一边对神崎警部说,“把六月份他租的车的照片也带上。”
“这家伙租车到底干什么了,早该搞清楚了。”秋津懊恼地说,“可是,现在还没个头绪,维拉大川公园公寓那里已经去过好几回了,也没问出个结果来。”
总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液晶电视,电视的天线已经拉到最长,武上刚才一直在看着特别节目,井上接电话时把声音关小了,现在不知谁又把声音开大了。
“吱……吱……”的声音已经挂断了电话。节目录制室里正在开始一场讨论。田川也在场,他的面色潮红,就坐在主持人旁边的座位上。特别节目录制室的电话仍旧响个不停,节目助理不停地把观众发来的传真送到主持人的面前。
“这个变态狂。”
秋津看着电视中的田川忿忿地骂道。
武上的目光从电视转向神崎警部,当他的视线与神崎的视线对视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头脑的疑点和推测神崎也同样注意到了。
这可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马上就要理出头绪来了。
“吱……吱……”的声音的那个人,是不是知道田川在大川公园附近干了什么?
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要让田川上电视。这样,就不只是桐野舞子,也许还有其他的被害者会认出他,就会有人报案,这也许就是他的目的吧。
武上在调查总部紧张忙乱的气氛中思考着自己的推测。
“还不能下结论。”神崎警部说。
“武上,快给我一张最新的地图!”
正准备出门的秋津大声说着,一边从磁带盒中取出录像带。
“田川一义住宅的搜查令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了。”
神崎警部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
“叫他本人也一起去,他不是要露脸吗?现在看他还往哪儿逃。”
从看完HBS的特别节目,有马义男就一直坐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思考着。名片就放在那儿,随时都可以打电话。但是,他还是没有下决心。
节目一结束,木田就从自己家里打来电话,问有马义男看了电视没有。
“我一直在看,像个很有趣的小品。”
“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
木田好像有点儿喝醉了,舌头有些不听使唤。
“你这样可不对劲儿啊,你是个受害人呀,你是鞠子的外公,不是吗?你看了电视怎么可以不生气呢?”
义男听着木田在电话里反复地念叨着,突然问道:
“喂,我问你,你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有什么不对劲儿?”
“噢,就是插播广告的时候,电话不是断了吗?就是在那之后,那个罪犯的声音,我觉得不太一样。”
木田没有反应过来,反问道:
“你在说什么呢?”
“我是说,也和你通过话的那个家伙,在今天的节目的后半部分,就是那个引诱田川露面的那个声音,我觉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你没发觉吗?”
“这个嘛,我没发觉。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听错的。”
“我就是不能肯定,才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警察。”
“如果是换人了,会怎么样呢?是在耍什么花招吗?”木田自言自语地叨咕着。
“不是这么回事。”义男说。
义男心想,木田并不爱喝酒怎么也喝醉了呢?
自从鞠子失踪以后,义男就没沾过酒。最初是想等鞠子平安回来后再喝的,但是,当鞠子的遗骨找到之后,义男又给自己订了新的目标。
不喝酒的理由之一是为了健康。要多活一天是一天。
找到鞠子的遗骨时,“有马组”的刑警们答应义男,说一定能把凶手捉拿归案,替他报仇。
但是,破案是需要时间的呀。一年?两年?杀人案子的时效是十五年。也许真的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破案。
有马义男一定要等到这一天。因此,在破案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有马义男不能死。所以,他不但戒了酒,连烟也戒了,还在坚持吃降压药。睡不着觉的时候也静静地躺着休息,不想吃饭的时候也强迫自己多吃一点儿。他要活着,活着看到杀人犯被捉拿归案。
“喂?你怎么不说话?”木田含糊不清地问,“我知道你肯定是太难过了才这么想的,我明白,你太伤心了。”
木田的老婆在旁边抢过话筒说道:
“喂?有马先生,我是聪子。真对不起,我家老头子有点儿喝醉了,你别听他瞎咧咧。”
“没关系。让他也多保重。”
挂断了电话,义男抱着头呆呆地坐在那儿。
电话铃又响了。义男以为又是木田打来的。
“臭老头儿。”
义男没有想到,又是“吱……吱……”的声音。
“你还活着哪。你这个老头儿,比孙女还活得长,你好意思吗?”
义男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他听出来了,现在打电话的才是最初给他打电话的那个罪犯。他的情绪激动时,声音里会有一种小孩儿耍赖时的腔调。
义男明白了,他感觉到的那点儿区别就是大人和小孩儿说话的区别。
“你想干什么?”
“别废话!”“吱……吱……”的声音生气地说,“你还敢质问我?”
义男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又开始激动了。于是,他说道:“你打电话就是想冲别人发火吗?”
“我想给谁打电话是我的自由。”
“是吗?你和你的同伙有纠纷了吧?”
对方突然沉默了。义男接着说:“你不是一个人吧?我知道,你们不是两人就是三个人,反正你一个人干不了这些事儿。对吧?”
似乎是被说中了,对方没有回答。
“刚才你在电视上随便挂断了电话的时候,是不是挨你同伙的骂了吧?所以你才找我这个老人出气对不对?”
义男在等着对方回答,手心都攥出汗了。
“你这个老混蛋。”对方骂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义男的手里还握着电话话筒,他知道他的判断没有错,他相信罪犯一定难逃法网。
特别联合调查总部听了有马义男的看法,当即就把HBS的特别节目的录像带的声音资料调出来进行声音分析。
到这个时候,对报道机构和被害人家属的电话录音的声纹分析都已经进行完了。结果,最初声称把古川鞠子的手提包扔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的那个电话,把有马义男给支到广场饭店去的那个电话以及日高千秋母亲接的那个电话,经分析全都是同一个人打来的。
可是这回,打给节目组的电话是不是那个被分析过的声音,特别是广告之前和之后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对这两点还没来得及分析,调查总部要想拿到广告之后的电话的直接录音资料只有找电视台,而电视台却拒绝提供罪犯打给电视台的电话的直接录音带。
分析是非常慎重地进行的,如果真的像有马一义男说的,广告前后打电话的是两个不同的人,特别是,如果能从声纹上分析认定,就能证实这一系列犯罪案件的罪犯不只一人的推测。
接待有马义男的刑警向他解释说,这种分析再快也需要三四天。在这期间,如果有媒体采访千万不要提及此事。只有等分析结果出来后,才能确定搜查方向,更准确地接近追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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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11月5日,星期五。
在上周开始的秋季长假就要结束的前一天,从群马县赤井市东北部的山中穿过的俗称“绿色公路”的12号县道上,来观赏红叶的游客络绎不绝。
“绿色公路”大约是在七年前的四月份开通的。
赤井市是一个多山的地带,地铁JR线赤井站的开通是非常困难的,和市里的其他部分相比,开发明显落后的东北部,把道路改造作为开发计划中的重要一环。现在的“绿色公路”是在明治中期赤井市林业鼎盛时使用的林间道路的基础上建起来的。是著名的坡陡、弯道多的道路。
当时,在修筑这条道路的同时,赤井山南斜坡的修建开发计划也在同时进行。这个计划包括修建二百多栋分户出售的住宅,还包括在那里建设市内有名的私立综合医院的分部,因此,还有与之配套并带有医疗看护的面向高龄人士的集体住宅方案。但是,开发计划半途而废了。原因不是别的,就是资金困难。泡沫经济崩溃的余波毫无疑问也使这个北关东小城市的经济活动受到了重大的打击。
赤井山中的森林本来是市里的天然保护林,在市议会上竭力通过开发方案的市议会议员,与预定建设的私立综合医院院长其实是女婿和岳父的关系。这个开发计划从发表之初就受到强烈的批评。尽管如此,因为他从东京吸引的开发商背后有大银行的支持,仍然可以获得大笔的资金。
但是到了1993年的秋天,这只“赤井山开发计划”之船终于沉没了。只完成了土建工程的公寓被淹没在杂草丛中,钢筋骨架的综合医院以及附属的高龄人士公寓都在山南的斜坡上裸露在风雨之中,生着锈。只剩下这条“绿色公路”静静地躺在很少有人行走的大山中。
在市民当中,有不少人都喜欢这一带的自然环境。每当春暖花开和深秋满山红叶的时候,在贯穿赤井山的“绿色公路”上就会见到不少爱好出游的旅行团体。特别是翻过赤井山,在山那边的小山市还有一个小山游乐园。去那里的游客也都要从这个“绿色公路”上通过。也就是说,尽管公寓和医院没有建成,这里的道路却意外地成为一条旅游通道,交通流量还是蛮大的。
山道上没有大型的零售店,但是,小型的食品店、咖啡店和餐馆儿已经一应俱全。在山顶还建有一个展望台,公路可以直通山顶。
因开发计划的失败,山麓中残留着钢筋铁骨的土建工程痕迹。不仅在小山市里,就连东京都内都有许多有关这些“烂尾楼”的传闻,人们把这些“烂尾楼”叫做“鬼屋”。许多年轻人出于好奇,不断有人跑到这里来玩儿,因而不时有打架受伤或不小心从残楼上摔下来受伤的事件发生。为此市里采取了措施,在这一带周围拉上了钢缆,可终究制止不住好奇心盛的年轻人。
在“绿色公路”的山脚和靠近山顶展望台的附近,有两个加油站。山脚的加油站称作“绿色公路国道站”,有五台加油机分两排排列。这个加油站有个小伙子,每当车辆加完油驶出加油站时他总是站在加油站的出口处向每一位游客脱帽致意。这个小伙子名叫长濑克也,是在赤井市出生的,今年十九岁。
两天前,正好晚上不是克也值班,他和女朋友聪美,还有聪美的好友杏子和男朋友这两对情侣心血来潮的一起去了“鬼屋”。起因是克也不久前刚买了一辆新车,他问女朋友想去什么地方兜风,聪美就提议去“鬼屋”。克也对于上班时能眺望到的那片荒凉的地方也一直存有好奇心,但他从来没有去过,经聪美这么一说,他也想去看看。
聪美说杏子对神灵的感应特别强,以前她曾经去过“鬼屋”,这次一定要让她一起去试试能感觉到什么。克也对神灵感应没什么兴趣,对她们说的什么这个灵那个灵的也没太在意,就这样开着他的新车上了路。
他们的车在山道上行驶着,“鬼屋”的残垣断壁突然出现在他们前方的时候,是杏子首先看见并叫了起来。杏子说她看见在赤井山的斜坡上有无数白色的东西上上下下飘忽不定,克也就把车停了下来,杏子下了车。夜晚的“绿色公路”的交通量很小,除了这几个以“鬼屋”为目标的年轻人以外,其他偶尔驶过的车辆时速都在一百公里以上,飞快的开过去,根本不去注意路边的一切。克也看着杏子和聪美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心底涌起一丝不快。杏子的男朋友只是在一边悠闲地吸着香烟,一点儿也没有劝慰杏子的意思。尽管害怕,聪美和杏子却还执意继续前行,克也终于不耐烦和聪美吵了起来,结果这一趟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看见。和聪美分手后,这两天克也的心里一直都挺烦的。
今天的加油站比平时要忙得多。大概是因为长假还没结束,或是因为漫山的红叶吸引了许多游客。往常按规定从下午一点开始有四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可是今天来加油的车就没有断过,一点儿休息的空儿也没有。直到将近四点的时候,站长说了声休息一会儿,克也才走进休息室去吃饭。
在休息室里,和克也一起做临时工的女孩儿米子正一边吃着三明治一边看着屋角的一个手提小电视。正好是综合节目时间,全是关于东京连续诱拐杀人事件的讨论。克也一边把开水冲进买来的方便面碗里,一边和女孩儿开着玩笑。
“你要是不小心,没准儿哪天也被人给拐走杀了呢。”
女孩儿认真地看着电视,说:“真的,真可怕。”
“只要你别坐不认识的男人的车就没关系。”
“可是,要是被硬拖进去怎么办?”女孩子一副真正害怕的样子,“到时候没有劲儿,也打不过呀。”
“你不会用手机报警吗?”
正说着,只听外边传来急刹车的声音,那声音特别尖锐,就像是要把空气给撕裂似的。
“啊!”女孩儿吃惊地叫了一声。
站在她身后的克也也听到了冲撞的声音,“哐……哐……”的声音拖着长长的尾音。
克也从屋里一跑出来就看见右边不远的地方,沿着山路的一个急转弯处,有一股轻烟从山谷升起来。
这时候的道路已经不像中午那段时间那么拥挤了,路上的车流很顺畅。几乎没有往山上走的车,向山下开的车数量也少多了。发现出事故的车辆都减慢了速度,有的人还摇下车窗玻璃朝出事故的方向张望着。站长叫着:“你们谁快去打电话报警。”
紧跟在克也后面跑出来的米子,看着向空中升起的轻烟,心惊地用双手捂住脸。
“太可怕了……”
克也转过身问其他人:“是不是烧了?”
“难说,只看见冒烟了。”
他们看到的不是滚滚的浓烟,只是颜色很淡的轻烟。
“我去看看。”克也说。
米子说着“我也去”,跟在克也后面一起向山坡上爬去,好不容易才到达了事故现场。
“绿色公路”本身就是一条弯道多的道路,其中有的地段的弯道特别集中。从赤井山山顶蜿蜒伸向山下的道路就是这样的地点,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先是一个向右的大弯道,接着又是一个向左的急弯。克也因为熟悉了这条路,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条道路有什么可怕,但是他知道以往这条路上出过事故。就在一个月前,也是在下行道路上,两辆车在弯道处发生刮蹭事故,有人受伤。那次的事故车辆就被牵引到克也所在的加油站,他们还帮忙照看过伤员。
克也心想,这次的事故中,估计车里的人受伤的程度轻不了。在山道上看不到事故车,只能看见从下行线向上行线方向横切过去的一条长长的刹车痕迹。刹车印一直延伸到公路旁的护栏处,护栏被撞得扭曲破裂了。此时,有两位中年男女站在道路边向下看着。
“怎么样了?”克也站在路的另一侧问道。
那位中年男人回过头,指着山下说,是从山上开下来的车,转弯时冲到对面的车道上,翻到山底下去了。
“是您家的车吗?”
“开什么玩笑。”中年男人提高了嗓门儿说,“我家的车在那儿呢。”
在被撞坏的护栏向前大约五米左右的地方,停着一辆深蓝色的轿车。
“那辆车就在我们的车后面,一点儿也没想到。”
道路上的过往车辆,车速明显放慢了。克也他们从车的间隙中穿过了道路。
“我们是附近加油站的,已经报了警,一会儿巡逻车就会来的。”
“我们可是毫不相干的人。”中年男子身旁的女人尖声尖气地说,“我们的车正在弯道上,听见后面那么厉害的刹车声从我们旁边冲过去,没把我们卷下去就算是万幸了。”
“要是掉下去可就糟了。”
克也顺着刹车印往山下看,旁边的米子也拉着他的袖子向山下张望。
“看样子不太严重嘛。”
克也小心地向山下探出身子,能看见在十米左右的山崖下露出一辆白色轿车的尾部。似乎是下落后车头与山崖的突出部分相撞,轿车就那么头朝下倒立在那儿。
这时的车体已经不冒烟了。看起来不像是因为碰撞着火而冒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着了。
事故车的旁边看不见有人的样子。人是不是还困在车里呀?虽然可以看见车的后窗朝上,可是看不清车里的情况。可以看见车牌儿上有练马字样,是东京的车。
“什么东西着了吧?”
“你看见什么了?”中年男人皱着眉头问。
“好像是事故前就着了,从窗户冒出烟来的。”
“是吗?”
“真的,我看见的。”
他身旁的女人冲他点了点头。
“车速那么快,你怎么能看见呢?”
“可能就是因为车里起火,驾驶员慌了才出的事故吧。”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别瞎猜了。”
大概是因为撞击,车的后箱盖儿张开了大约十厘米左右,从上方往下看,车就像是张着嘴似的。
一直拽着克也衣袖的米子小声说:“人都死了吧?”
克也笑了,说:“你想什么呢?”
正说着,远处的警车声越来越近了。克也赶快跑到路边上,冲着开过来的警车招着手。
“车里好像是两个年轻人。”中年男人说。
“是两个人吗?”
“我觉得是。”
“是年轻人?”
“没看清楚,因为是他们冲过去的一瞬间看见的。”
“肯定是年轻人,我看见他们穿的衬衫挺漂亮的。”
警察终于来了。既不是相关人士,也不是目击者的克也和米子就返回加油站去了。这时,起重机车也赶到了事故现场。两位目击者向警察说明完了他们看到的情况之后,也疲惫地来到加油站。
“咳,这事儿和我们毫不相干。”女人说。
克也一边擦着车窗,一边笑着说:“碰巧看见了嘛。”
“这可不是什么可笑的事儿啊。”
说着话,又听到警车的警笛声。克也抬起头。
“怎么回事儿?”
的确是警笛声。是警车从加油站的前面呼啸着开过去了。
“又出什么事儿了吧?”
警笛的声音很快就停止了。那辆警车好像就是去刚才的事故现场的。
“怎么来了不只一辆呢?”
“是救护车吧?”
“起重机车都来了嘛,那么陡的山崖,要把那辆车弄上来可挺困难的。下去挂钩的人也挺危险的。”
说话间又一辆车鸣着笛从加油站前开过去了。这次不是警车,是一辆黑色普通轿车,但车身上有警察的标记。
“准是出什么事儿了,又是警车。”
这个交通事故是不是和什么刑事案有关呀?要不怎么来那么多警车呀。
又来了一辆警车。
克也丢下手里的活儿又朝事故现场跑去,身后传来站长的声音。
“你这小子,别跟着瞎起哄。”
长濑克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不安的感觉,直觉告诉他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克也回到刚才的事故现场,警车在山路上一字排开,现场已经被围起来,不让靠近了。来往车辆都由下行线通过。
“喂!你来干嘛?”
守卫的警察喝住克也:“正在处理事故,不许靠得太近了,离远点儿。”
这时,克也看见事故车被吊起来了。车里好像没有人,轿车是被头朝下吊上来的。车的前部已经被挤得不成样子了,挡风玻璃都碎了,车门也歪了,车箱盖的开口比刚才更张大了些。被起重机车吊在半空中的轿车上下摇晃着。
“你离得太近了,往后点儿。”
克也被警察推着往后退了半步。
这时,只听喀啦一声,克也吃惊地发现事故车突然向他站的方向倾斜过来。有一个吊钩脱钩了,警察喊了一声:“危险!”
转眼之间,克也急忙往后退。又是“喀嚓”一声,事故车在空中翻了个身。刚才怎么也打不开的驾驶座位的车门,这时却“嘎吱嘎吱”地自己张开了。
“危险!当心车门掉下来!”克也叫道。
车门并没有掉下来,掉下来的是另一样东西。克也看见那东西是从驾驶座上掉下来的,黑乎乎的一大块。
那东西落在公路上,正好掉在克也面前。
克也看清了,是一个人。
车门开了,东西掉出去后,失去平衡的事故车辆倾斜得更厉害了。起重机手拼命握住操纵杆,才慢慢降低了事故车的高度,使它逐渐接近了地面,车体仍然呈倾斜状态。
因为摇晃,车的后箱盖儿又动了一下,稍微打开了一点儿,另一件“货物”从里面掉了出来。
这个情景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总在长濑克也的梦里出现。
这次掉下来的又是一个人。穿着西服,就像还有意识似的,从后箱盖儿里滑落下来,或者说,就像是从后箱盖儿中逃出来似的。
穿着西服的“人”侧卧在地面上,脸朝着长濑克也这边。这一切都是转瞬间的事儿,周围的警察也都惊呆了。长濑克也从警察的身后看见了那个人的脸。他看见那个人的眼睛是睁着的,似乎也在看着他。
18
关于群马县赤井市“绿色公路”的交通死亡事故的第一份报告,在事故发生后两个小时就送到了墨东警察署连续诱拐杀人案的联合调查总部。
事故车是东京的牌号,乘车人为两名年轻男性,轿车的后备箱中装的是一名身份不明的男性尸体。群马县的赤井警察署高度重视这一重大案件,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了联合调查总部。调查总部对事故车内尸体的来历立即展开了详细的调查。
事故中死亡的两个年轻人的身份很快就弄清楚了,因为他们两人都随身带着驾驶执照。
副驾驶座位上的人,在轿车冲下山崖时被抛出了车外,在山坡上找到了他的尸体,此人名叫高井和明,二十九岁。高井和明的住址在东京都练马区内,他和父母及妹妹一起生活。他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名叫“长寿庵”的日本荞麦面馆,高井和明是高井家的长子。
事故发生时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就是在轿车被起重机车吊上来时从车门中掉出来的人,名叫栗桥浩美,二十九岁。他的住址也在东京都练马区内,也是和父母住在一起。但是,按他父母的话说,栗桥浩美并不住在父母家中,他也没有兄弟姐妹。实际上,他一个人住在新宿区,自己独立生活。
有人证实在事故发生前,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的车里就“冒烟”了。经过调查,栗桥浩美的部分尸体和他座位上的座套的确有烧焦的痕迹。这些痕迹都集中在栗桥浩美的前面和脚上,可能是因为他在驾车时抽烟,不小心引燃了衬衫或外套。两人都没有系安全带,据推测,可能是为了熄灭衣服上的火解开了安全带。除此之外,事故也有可能是由于栗桥浩美的驾驶错误造成的,确切原因还在调查之中。
事故的报告一出来,双方的家属都陷入惊慌与悲痛之中。通常,警方也会给予极大的同情。但是,在这次的事故中,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尸体”和这次事故纠缠在一起。趁着还没有引起各路媒体的注意,警方迅速而慎重地向两人的亲属展开了调查。
关键是,对于轿车后备箱中尸体身份的调查无从着手。从尸体的上衣和裤子口袋里没有找到任何证件和写有姓名的东西。从尸体的状况推断,尸体是被遗弃在什么地方的,放入轿车的后备箱是要把他转运到什么地方去。
尸体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是,6日早晨的验尸报告证明,死因系窒息所致。极有可能是被人捂住口鼻不能呼吸而死亡的,在口鼻处还留有胶带的痕迹。
很明显,这个后备箱里的尸体是他杀。墨东警察署的联合调查总部和赤井警察署都开始为此忙碌起来。
“化妆出行吗?”
听见武上的声音,正读着报告书的秋津信吾抬起头,歪着头看着他。
“现在没有什么意义了,这消息电视里早就播出了。”
6日的中午刚过,秋津就和从群马县来东京的刑警同行一起去高井和明和栗桥浩美的家搜查了。
虽然警察署没有公开承认把高井案和连续诱拐杀人案联系起来,但是民间已经有许多推测,媒体对于警察署的举手投足都十分关注。
在现阶段,秋津还完全是作为同行的陪同者。但是,因为媒体中有人认识他,所以只要他一露面,媒体的报道就紧追不舍。
秋津用手使劲儿揉着眼睛,长期睡眠不足,眼皮都有点抬不起来了。
“武上君,你怎么看?”
武上没有立即回答,眼睛看着报告书。他手里拿的报告书是刑侦科研处送来的,是关于11月1日HBS特别节目中与“罪犯”对话的音响分析结果。
这个报告是今天上午才送到武上手里的。如果没有赤井市的事故报告插进来,下午的紧急侦察会议上就要讨论这个报告,并且接下来就要召开由刑侦科长负责的记者招待会了。
有马义男的直觉是正确的。
刑侦科研处得出的结论是,特别节目的广告之前和之后,打电话的是不同的人,两个人的声波明显不同。
也就是说,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是复数。
到目前为止,所有与“罪犯”的通话,刑侦科研处都已经进行了音响分析,都与HBS特别节目广告前的人物的声纹完全吻合。在节目之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仍然是这个人。至于广告之后出现的第二个人,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情急之下才出现的。看来他们多少也懂得一些声纹分析的知识,有意在回避警方的追踪。
根据分析,所有接听到的罪犯打来的电话,都是从室内打出的,包括在没有发动的汽车里等安静的环境下打出的。
在提出扔在大川公园的那只手不是古川鞠子的那个电话,是在轿车里打出的,附近有过街盲道的提示信号声。
把有马义男骗到广场饭店去的那个电话,背景中有特征的杂音被认定为某种机械的工作声。经过对比分析,认为是冰箱或空调的机器声。这个杂音在11月1日HBS特别节目的电话里没有被发现。
11月1日的与HBS的通话,广告前后是在同一室内打出的。节目之后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也是在同一个场所打出的。打电话时,打电话的人始终处于静止状态,所在场所为木结构的房屋,包括墙壁和桌椅都不含钢筋和水泥。
在与HBS对话的电话中,和之后那个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中也有明显的声音很轻的机器声。经分析对比,被鉴定为电暖气的声音。
电暖气。木制房屋。
也就是说有两种房屋符合这个条件——小木屋或是别墅。
从赤井市到山北面的冰川湖是北关东的别墅区。完全符合这两个条件。
武上把报告书合订在一起,贴上了标签。
秋津抬起头,看着武上说:
“那两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两个’吧。”
“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
武上和秋津会心地笑了。
“这就叫‘天罚’吧。不过,后备箱里的那个男性尸体还没弄清楚呢。”
“是啊……”
“在罪犯与HBS特别节目对话的时候,似乎提到过,不是吗?”
“是啊。罪犯曾经说过,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对男性下手的话,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罪行吧。”
“他们自己想不到会在抛尸的途中遭遇车祸吧。”
武上说:“这个事故看起来不像是人为引起的交通事故。”
“是啊。”
“事故分析结果还没出来吧,据说事故车的性能也没有问题。”
“可是,是车内先起的火呀。”
“看来是栗桥浩美抽烟引起车内起火,加上那段路又是有名的事故多发地段才出的事故。”
秋津笑着说,这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
“该走了吧?”
秋津看了看表,站了起来。武上等他走后就开始整理报告书。
武上一边整理着文件一边在想,如果赤井市的那两个就是我们要抓的罪犯,他们都死了,一起死了,在搬运尸体的半路上,因为一个人抽烟引起车里起了火,一时慌了神儿,驾驶失误翻到山下去了,两个人肩并肩地被结果了性命。
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武上凭着多年的经验和现有的材料,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两个人高井和栗桥就是“罪犯”。这是武上从警多年来从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这是天意。
下午过得很慢,武上在等着秋津带回搜查的结果。时针一秒一秒地走着,武上专心地在做着他的案头工作,条崎敲会议室的门时,武上竟然没有注意到。
门开了,条崎走了进来,几步走到会议桌前,兴奋地眨巴着眼睛。
“怎么样了?”武上问。
不安和兴奋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武上的心跳得特别厉害。他等不及似地又问了一句:
“到底怎么样了?”
条崎没说话,他绕过会议桌,走到武上的身旁,对着武上大声说:
“是空气清新器。”
武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条崎继续说:“是秋津在栗桥浩美自己居住的公寓里发现空气清新器的。这可能就是罪犯打电话时的背景声。”
武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回身冲条崎说:“还够咱们忙一阵子的呢。”
各路消息不断传到总部,神崎警部在武上他们忙碌中朝他走了过来。
“骨架已经找到了,只缺右手,是在栗桥浩美的房间里发现的。”
1996年11月6日,下午六点二十分。
所有电视台都中断了正常的节目,开始播送临时插播的特别新闻。连续诱拐杀人事件已经侦破,罪犯是两个人。
这个时候,有马义男正在自己的豆腐店里忙着,眼前的顾客正是一位和鞠子一样年轻的女孩子。
前烟滋子在家里。桌子上的书稿正写着塚田真一和大川公园垃圾箱前发生的一幕。
塚田真一正在送水野久美去地铁车站。水野久美是特意到他做临时工的店里来找他玩儿的。两人一路走一路有说有笑。
新闻在人们耳边流传。
“罪犯”是两个人,都死了,是死着被逮捕的。在这个无神的国度里,在这一瞬间,人们仿佛都听到了神的铁锤敲下的审判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