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侧的墙壁全都是玻璃,从那儿可以一览无遗地欣赏城镇夜景,零星的灯光摇曳。抬头仰望天花板,可以看到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正散放着耀眼的光芒。明明是晚上,这里却亮得跟白天没两样。
这栋豪宅很难让人认为是给人住的房子。问过多明尼克,他说这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美术馆类建筑。艾霞虽然无法理解为什么要特地盖这种房子,但看着看着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再回想来这边的路上所看到的城镇景色,真的会有一种身陷异世界之中的错觉;不过耶露蜜娜的房子在另外一种意义上也是异世界。先不论品味如何,现场这种豪华绚烂的光景真的彻底压倒艾霞了。
「好厉害……耶露蜜娜,这些全都是玻璃吗?」
「艾霞,在这里你得加上小姐才行。」
艾霞不禁照着平常的习惯这么叫,当场就被一旁的多明尼克教训了一下。虽然他看起来总是很悠闲,但对于礼仪习俗等的事情却相当严格;就算在家里可以容许,到了外面还是会被骂。
这里似乎是来宾室,里头摆着在耶露蜜娜的洋房里头也有的那种上等沙发。耶露蜜娜慢慢地往沙发上坐下,艾霞和多明尼克则是随侍在其身后。
「……矿山可以开采到制作玻璃用的土壤,用那些东西制造的。」
耶露蜜娜的口吻一如往常地平淡,但艾霞却觉得她的声音中带有几分沉重气息。
——耶露蜜娜也担心马克吗?
耶露蜜娜的情感表现……应该说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但马克来了之后,看起来却有了些许变化;平常不用午餐的她变得会用餐,甚至为了找一个表给马克而把整个房间都翻过。艾霞是第一次看到耶露蜜娜这样。
而且是在短短的三天内就有这样戏剧性的变化。她究竟是喜欢马克哪里?虽然艾霞也有这个疑问,但想来才发现其实自己也对马克挺放心的。
——仔细想想,我似乎不怎么了解耶露蜜娜呢?
耶露蜜娜大概是在半年前收留艾霞。虽然她一直都很温柔,但却几乎不会聊起有关自己的事情。
对艾霞来说,耶露蜜娜成了可以称之为家人的存在,所以她才会觉得是不是能回报耶露蜜娜些什么,而成了仆人。虽然多明尼克有教导她身为一个仆人该怎么做,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没办法改变说话力式,应该是因为只要一跟耶露蜜娜讲话,就会不知不觉撒娇起来吧?
——耶露蜜娜会因为什么事情而高兴呢?
不知道。正当在思考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要用一句话形容矿山老板的话,就是很绅士的老人。灰色的头发长长的,在身后扎成一束;个子虽然不高,但挺着直直的背脊,体格线条俐落;双眼几乎整个埋在浓密的眉毛里头,令人印象深刻。
「多谢您的招待,在下是法连舒坦因家的耶露蜜娜。」
耶露蜜娜站起身子打招呼,老人则是感动地将手放在胸前。
「您的美貌远远超过传闻所述。抱歉介绍迟了,我是阿杜奈伊,是这个笑闹小屋的设计者,今晚欢迎您来。」
自称阿杜奈伊的老人客气地低头示意过后,转向艾霞。
「请问这位可爱的淑女贵姓大名?」
艾霞慌忙拎起裙子下摆行礼。
「我名叫艾霞,是耶露蜜娜小姐的女仆。」
艾霞对于自己没有咬到舌头顺畅地说完这句自我介绍而松了一口气,阿杜奈伊则露出温柔的笑容。
「很懂礼貌的小姐呢,在洋房的生活快乐吗?」
「是、是的!耶露蜜娜小姐也很温柔。」
艾霞一边心想,用小姐称呼耶露蜜娜还真有点不适应,一边鞠了一个躬。
「那太好了……真的。」
阿杜奈伊先让耶露蜜娜跟艾霞坐下之后,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几十年呢……我们真的是既傲慢又愚蠢。」
阿杜奈伊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按着眼角。虽然觉得他有点在演戏的感觉,但身为被招待的客人的仆人,艾霞没办法说什么,只能回以一个有点尴尬的笑容。
「大陆原住民们都很高贵且勇敢,而我们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应该永远无法被原谅吧。像两位小姐这样,新世代的开拓民跟原住民能够携手共进,对我来说就像是看到了希望。」
艾霞听到对方说原住民,但她其实没有很正确地理解那究竟是指怎么样的人民。虽然知道那是在说她自己,然而从她懂事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待在开拓民的孤儿院里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出自哪一个氏族。
原住民的语言、风俗习惯,甚至以什么为傲、怎样生活的,艾霞都是在被耶露蜜娜收留之后才学到。耶露蜜娜查出艾霞出身(卫特)族,并且告诉艾霞许多有关原住民的故事。在耶露蜜娜所说过的话之中,泰半都是在讲这些。
开拓民之中有讨厌的人,当然也有好人。有在路上会对艾霞乱丢石头的小鬼,也有像耶露蜜娜这样会伸出援手的人;这点套用到原住民身上当然也是一样的吧。
所以艾霞认为原住民、开拓民什么的,就算想再多也没用。
只是希望自己好歹不要忘记自己是「原住民」,所以在自己的名字之中加上了「※克朗」两字。(译注:在原文中,原住民的发音近似克朗。)
「好了,让你们看看我的收藏吧。」
阿杜奈伊似乎也没打算把时间都花在讲些阴沉话题上,恶作剧似地眨了眨单边眼睛。这老先生的动作真的满夸大的,但知道他是为了让别人开心一下,所以艾霞也回给他一个笑容。
走出来宾室,阿杜奈伊以有点兴奋的脚步在前面带领大家。为了不要被丢下,艾霞还必须小跑步才能追上。看到耶露蜜娜能够很自然地走在他身边,令艾霞感到非常神奇。
「对了,这座城市有许多被称为黑帮份子的存在——」
在艾霞的认知之中,黑帮份子就是一群滥用手枪到处打架的人;对她来说,这些人不可能变成除此之外的存在。
——因为,做尽坏事的那些人,结果还不是单纯的——
「我因为有收到他们流通给我的酒,所以没办法说他们太多坏话。总之,那些人之中也有原住民男子。」
这句话中断艾霞的思考。
「这座城市也有原住民吗?」
「艾霞。」
多明尼克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斥责意味,艾霞这才发现自己插嘴了。阿杜奈伊好像这会儿才想到艾霞似地停下脚步,一脸困扰地皱起了浓密的眉毛。
「这真是抱歉,不该在小姐面前讲这个话题。」
「啊,不,我才抱歉,不该在您讲到一半时打断话题……那个,不过我还没跟自己同族的人见过面。」
阿杜奈伊皱起眉头,这回并不像演戏,而是看起来真的很困扰。
「嗯……不,可是啊,所谓的黑帮份子呢……」
「就是拿着手枪乱跑,甚至还贩卖被明文禁止的酒精饮料的人们……对吧?」
「啊,嗯,基本上是没有错。」
阿杜奈伊似乎是想不到要怎么说明,显得极为困扰。
「艾霞在原住民里面是属于古老民族。很遗憾的,对她来说,所谓的黑帮份子就是那样的存在。」
多明尼克的口气比平常更加客气。阿杜奈伊对他的说明似乎有一点不满,但还是接受了。
「原来如此。原住民之中有人能够从祭祀的精灵身上得到奇迹之力,指的就是这个吧。」
奇迹之力?艾霞觉得阿杜奈伊八成搞错了,自己并没有被赋予那么崇高的力量。
「这个嘛……那人名叫阿尔巴·帝诺。只花了短短五年左右,就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帮派,叫做帝诺帮。哎呀呀,一旦原住民拿起武器,那真的是很厉害,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立帮派的开拓民可是一个也没有。」
「喔喔,真厉害呢!我也得学学他才行。」
「不……我想小姐你要学他会有很严重的问题。」
「不过,我想见见他。」
「不,小姐,这个,我该怎么说呢?我想不要见会比较好一点。」
不知为何,阿杜奈伊一脸沉痛地这么说,让艾霞歪了歪头。若说这是演技,那也太逼真了点。
「啊啊,对了对了,说到原住民,其实他们并不喜欢枪械,我刚好拿到了他们所惯用的上等弓,请各位也来欣赏一下吧。」
虽然觉得他似乎是强行把话题带开,但艾霞确实也对原住民的弓有兴趣。
阿杜奈伊再次快步向前,耶露蜜娜也跟了过去。艾霞又非得提起了裙摆,啪哒啪哒地小跑步追上去才行了。
「咦……?」
为了避免跟丢耶露蜜娜的背影而追了上去的她,看到了奇妙的东西。
「艾霞,怎么了?」
多明尼克觉得相当不解地歪着头。艾霞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看向「那个」。
——那是什么……?
艾霞看着耶露蜜娜的脚下——映在地板上的影子。虽说周围有很多灯光,影子会动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知为何那影子看起来却是像生物般蠢动着。怀疑自己看错的艾霞再次揉了揉眼睛。
耶露蜜娜的双脚暴露在裙子下摆之外。「影子」虽然是从双脚底下延伸出来的,但却不是呈现被裙子包裹着的纤细曲线,而是一副汗毛直竖的样子整个膨胀起来。旁边还冒出两个拥有尖尖顶点的突起物,看起来就像是个狗头。
然后那只狗的嘴巴裂开到耳朵的位置。
——在笑……?
就在艾霞这么想的时候——
「——啊……呃……!」
耶露蜜娜发出小声惨叫。她的身体大大地往后仰,抽筋似地颤抖,接着从膝盖开始缓缓软倒下去。
「耶露蜜娜小姐!」
多明尼克急忙奔上前,抱住往后仰倒的耶露蜜娜背部。
艾霞也慌忙跟上去,只见耶露蜜娜很吃惊似地睁大眼睛。看起来好像看着艾霞和这里的某样东西,但实际上根本没在看。
「……不要。」
「耶露蜜娜?」
虽然是颤抖又细小的声音,但艾霞听到她似乎说了些什么。耶露蜜娜一副羞于见人的样子掩住脸,但眼睛却依然张得老大。
「——住……手……我不想看……别让我看……!」
她害怕地这么低声说完后,翠玉色的眼眸就完全失去了光芒。
「耶露蜜娜!」
艾霞虽然拼命呼唤,但耶露蜜娜却没有任何反应。
☆
主人不在的房子,气氛和白天截然不同。
在空无一人的厨房简单用过轻食,马克有种难以言喻的不舒适感觉。至少当艾霞和多明尼克等人还在屋内穿梭的时候,感觉还有几分人气。一旦人们离开这间房子,再加上夜晚,真的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寂静。
——耶露蜜娜不在,也会让作用于房子上的力量产生变化啊……
就算有效范围再怎么大,只要身为契约者本身的耶露蜜娜离开,力量当然会减弱吧。但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搭调感觉。
房子非常老旧。虽然这是从外观就可以知道的事情,但内部装潢也很陈旧。有些地方的水管进行过改装,而这些东西的新颖程度非常显眼。来到地下,就可以看到墙壁和地板的缝隙之中塞满了灰尘和沙土。
——不管怎么想,都与这座矿山小镇的气氛不合啊。
在这个被红土和石头荒野占去大半面积的伟尔德伯恩大陆上,洛克渥尔更是一个因为暴露在矿山和铁路的废弃物之下,而布满了沙土的城镇。然而,这样的气氛在这栋房子里面却完全感觉不到。
就像一开始感受到的那样,这里像是另一个地域似地。
「——话说回来。」
马克出声提问。虽然知道没有任何人在,但要一个人待在这个阴暗的厨房里面还是会有点怕,所以不禁自言自语了起来。
「想起那时候……」
吃霸王餐失败的时候,马克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做白工抵债。店老板基于恻隐之心给了他一条毛毯,让他睡在厨房的冰冷石板地上面。
「还真是悲惨啊……」
季节是冬天,那毕竟不是一个能好睡的环境。而人偏偏就是在那种时候会接二连三地想起不好的回忆,马克一旦浅浅地睡着,就会因为恶梦而惊醒。
「说起来,现在的状况也类似就是了……」
失去藏身之处,也失去了精灵,甚至无法逃跑。虽然有计划些小手段想试试看能否夺取耶露蜜娜的精灵,但果然没那么顺利。
如果说精灵有可能离开契约者,那就只有当契约者死去的时候。要得到耶露蜜娜的精灵,就必须杀了她,但马克也理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原本是契约者的马克偷袭她,都落到了这步田地,更何况是一无所有的现在。
——(阿尔斯·马格纳)——链金术师们找出的,为了超越契约者而存在的精灵……但是——
把阿尔巴说过的话整理一番,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究竟是不需要支付代价就能够获得能力,还是只要支付微小的代价就可以获得强大的能力,或者是拿其他东西来代替代价支付出去……这些马克都不得而知。不管怎么说,耶露蜜娜的精灵契约本身定义就不一样了。虽然阿尔巴是原住民黑帮老大,但耶露蜜娜不是一个人类就能够搞定的对象。
刺——马克感觉到了些许痛楚。
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呢?马克陷入这样不安的情绪之中。他为了甩掉疑虑而发出声音:
「无聊。」
阿尔巴可是一个帮派的首领。为了帮派的面子,他应该不会说出自己是被马克算计了吧?而且,光靠阿尔巴一个人也不可能拿耶露蜜娜怎么样,自己只要观察事态发展就好,完全没有危险性可言。
应该是这样的,然而——
「为什么呢……」
刺——又一股责难似的痛楚划过。
马克想不出原因何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因为实在没什么食欲,所以连饭都没怎么吃。
「………………?」
心情一直好不起来,深深叹了口气的马克突然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马克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藏匿于袖子中的小刀,并环顾周围。墙上挂着保养得很好的锅子,收纳银制餐具的架子也没有任何变化。马克假装一副没什么的样子,缓慢而慎重地站了起来,将手伸往放在桌上的提灯。
马克维持将手伸往提灯的姿势,眯细了眼睛。
「真是奇怪呢。」
屋外没有任何声音传进来。不论是脚步声、风声,还是老鼠奔过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然后与这些状况相反,在白天从来没有意识到、地下室特有的霉味,在白天应该已经擦拭过的窗户灰尘,以及墙壁上的一污渍等,似乎扩大了……
与外界区隔的界限变明显了……应该说,房子本身的存在感变强了。
——耶露蜜娜的能力——不仅没有减弱,甚至变强了吗?
「有在看着吗……?」
就在他这么问出口的瞬间,提灯的火焰摇晃了一下。不,是马克认为它摇晃了。从桌子延伸出来的影子扭曲了。马克对于不协调感所抱持的疑问变成了确信。
「……(古夫·林)?」
熟悉感——马克回想起那一天成为契约者时的光景。同样的在厨房,因为同样的孤独感而恐惧,同样看到了扭曲的影子。然而——
——不对?
马克将手从提灯处抽回,取出小刀。
扭曲的「影子」延伸到墙壁,改变了轮廓,但那却不是山犬的形状。从桌子正下方延伸出来的两道影子汇聚成一道,前端则描绘出沙漏般的柔和曲线。
——女……人……?
从头部流泄出几道细长丝线般的东西,重叠到了拥有柔和腰部线条的躯干上,看起来是个长发女性。
——这家伙是什么啊……
马克绷紧了身子。女性的头部出现了一道像被切开似的龟裂,以位置来说约是在口部。龟裂渐渐拉大,从裂开的部分已经可以看到后面的墙壁了。
笑——龟裂出一个弦月形状,它笑了。
影子的龟裂部分接着像画圈似地扩展成圆形,接着缩窄成小椭圆形,最后勾出一个小圆形——
马克……
马克发现影子在喊自己的名字,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当他回过神时,已经掷出了小刀。小小的飞刀一边带着纵向旋转,直直地被射出,插入影子的额头。然后——
影子——破裂了。
地板、墙壁、桌子、桌上的提灯,还有马克自己全都被染成一片黑。马克虽然护住脸部保持防备姿态,这当然起不了任何作用。
世界彻底被染黑了。
☆
「——姐姐。」
绷紧身子的马克,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出现在眼前的,既不是染黑的世界,也不是原本的厨房。
高雅有品味的小桌子,以及有靠背的四脚椅。桌上摆了几本书和一套茶具组,桌子旁则有一个少女的身影。
马克倒抽了一口气。
少女有着翠玉色眼眸,丝绢般的金发飘逸,长度及腰。不可能看错。虽然比马克熟悉的模样稚嫩一些,但那是耶露蜜娜。大约是十二、三岁——与艾霞差不多岁数的时候。
然而,在年龄和发型之外,少女与马克所知的耶露蜜娜还有一项决定性的不同,就是少女脸上带着尽管虚弱却相当温暖的微笑。
「姐姐,我们到外面玩耍吧?」
很奇妙的,这个声音是从马克口中发出来——不,正确来说,是从马克站着的位置发出。
环顾周围,这里应该位于室外,是一个有着茂密草皮的庭院。仰头往上一望,一道石造的墙壁耸立当场,过了一会儿之后,马克才察觉这里是耶露蜜娜的房间外面。
但是不管怎么观察周遭,都没有办法发现声音的主人。那应该是少女的声音。跟耶露蜜娜不一样,声音显得很有精神。真要说的话,那声音还比较像艾霞。
正当马克仍在张望的时候,景色突然摇晃起来,让他一脚踩了个空,但却没柯产生冲击。往前一看,幼小的耶露蜜娜比方才更接近了。
「没关系吧?在身体状况不错的时候也要出来走走才好呀!」
马克伸手探索附近,便摸到一股坚硬的手感。物体形状有棱有角,看来应该是桌子。
——也就是说,地点并没有改变。
一边确认状况一边重新观察周遭,便发现风景大大地——应该说是位置拉高了。看来马克的确是与他人的视线重叠了。
——原来如此,应该是某人的记忆投影到我身上来了啊……
马克做出这个结论。如果眼前的少女是耶露蜜娜,那应该是三、四年前左右的记忆吧。记忆的主人既然喊了姐姐,那么难道是耶露蜜娜的妹妹?
貌似是耶露蜜娜的少女露出有点伤脑筋的表情,并轻轻动了动嘴,但马克却没听到她说了什么,看样子只有共享了视觉。
风景再度变化,往房内扩展而去。马克可以知道视线的主人往前移动了。耶露蜜娜苦笑着阖上书,把封面朝向这边。书名是『镜中世界的亚利亚』……但视野却突然被遮住了。
「「咕呜?」」
两道哀嚎同时响起,脸上突然窜过一道沉重的痛楚,好像是被书本揍了一下。
看样子声音的主人应该是想从窗户直接爬进房间,然后被耶露蜜娜击落。从她没有用书背打这点来看,还是稍微有控制了一下,但从她的外表还真看不出来她这么不留情。
——为什么连痛觉都共享了啊……?
马克一边抚着鼻头,眼中冒出泪水。
「很、很痛耶,姐姐。」
年幼的耶露蜜娜露出模范生般的笑容,并竖起了食指。虽然面带微笑,但还是可以看出她在教训人。
——真可怕……
尽管听不到声音,尽管脸上带着笑容,但马克还是这么感觉到了,或许是因为声音的主人在害怕吧。这时,马克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个少女……真的是耶露蜜娜吗?
虽然年龄和发型都有差别,但更有差别的,是眼前的少女有着丰富的表情变化,跟马克所知道的耶露蜜娜相差太多。
脸虽然长得一样,却让人觉得不是同一个人。还是说,只是马克不知道耶露蜜娜有这一面,但实际上她确实是个会像这样说话、爱笑的人呢?
「拿书本打人也很没教养吧,我觉得这才不是一个淑女该有的行为呢!」
听到声音主人的反驳,少女微微颤着肩膀嘻嘻笑着。这模样丝毫没有契约者的影子,是一种就连在一旁看着的马克都感觉到幸福的笑容。要是能听到声音,应该就能听见银啼鸟般的笑声吧?
——耶露蜜娜要是肯笑,应该也是这种表情……
马克不禁看得出神,这时房间深处的门打开。从门后现身的是穿着燕尾服的仆人。马克对那张脸有印象,不禁睁大了眼睛。
在那里的是不可能会认错,带着悠闲气氛的多明尼克。
——完全没变……
这点让马克比较吃惊。明明应该是三、四年前的记忆,但连发型都分毫不差。这男人到底几岁啊?多明尼克尽管散发着悠哉的气息,还是带着困扰的表情走到耶露蜜娜……应该是她的少女身边,深深低下头。
应该是耶露蜜娜的少女伤脑筋地摇了摇头,多明尼克却没有退让。
「这种事情我知道啦……嗯嗯,我不是想造成姐姐的困扰。多明尼克,我知道的。」
视野离开少女的房间,移动到庭院的方向。离开前再次转头,只见少女觉得很过意不去似地沉着一张脸。
然后,张开双手圈在嘴边,小小的嘴唇动了四次——
对不起唷……
既视感——马克把这个跟另外一幅光景重叠了。
呼唤自己名字的黑色影子、长发女性的影子,是不是跟这个少女有些相像?
风景持续流动,愈变愈小的少女身影很抱歉似地挥着手。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为止,马克都一直注视着她。
等到看不见少女的身影,景色突然停止了移动。马克惊讶地往前一看,那里站着一位打扮体面的绅士。脸部因为逆光而看不太清楚,但应该不怎么年轻。虽然算不上老年,不过要以中年称呼也还是有点勉强。
「父亲……」
声音显得有点寂寞地这么低声说道。
——父亲……是耶露蜜娜的父亲吗?
然后,马克突然发现自己在耶露蜜娜的洋房里面,从来没有看过她的父亲,以及这个声音主人的少女。
所以从这个记忆到现在的这段时间之中,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就在马克这么想的时候,啜着马克冲泡的红茶的耶露蜜娜身影闪过脑海。接着——胸口又是一股好像在责备着什么似的刺痛。更加觉得自己犯下无法挽回之错误的罪恶感,还有难以言喻的不适感闪过心中。
马克要甩掉犹豫似地摇了摇头……他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记忆,但马克没有道义要在这种地方陪人家监赏回忆。毕竟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利用触觉探索桌面上。因为刚刚还在用餐,桌上应该有叉子。马克刚刚把最后一把小刀射了出去,所以尽管只是一把叉子,但总比没有好。
就在他探索的途中,手背碰到了某种坚硬的物体。
(——呜哇?)
好烫——应该说好痛,过了半秒他才发现自己碰到了提灯。
喀锵——某种物体破碎的声音响起。
——不好了!
马克感觉到自己血气尽失。看样子这一碰,把提灯给碰倒了。提灯里头有灯油,而且还点着火。
热气在脚边扩散,视野瞬间染红。
马克绷紧了身子——吃惊不已。
眼前已成一片火海,逼迫过来的热气甚至足以让人窒息。但,这应该不是马克碰掉了提灯造成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里有着熊熊燃烧的房子。周围虽然被烈火映照,但却显得有点暗,看来时间应该是夜晚。场所与方才声音主人所在的庭院一样,没有移动。
火焰已经包围了整幢洋房,如果房子里面有人,恐怕已经没得救了。
火灾并不止于房子,连庭院都已经遭到火舌肆虐,现在不是停下脚步的时候,火焰很快就要延烧到自己身上了。明明就听不到声音,马克却能充分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呼吸困难,以及高热刺激皮肤的感觉。
但是给马克带来更多冲击的,却是眼前伫立的一位少女。比方才看到的略有成长,与几年后的——马克所知的耶露蜜娜的年龄没什么差别了。
然而,少女眼中满是泪水,脸上充满厌恶与失望的情绪。
景色往少女接近了一步,但少女却随之后退。少女依然带着厌恶的眼神,似乎在吼叫着什么,马克知道自己正被对方怒骂着。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帮助姐姐……」
不知所措的声音这么说道,但少女却以好似契约者的阴暗眼神看了过来,小声地说——
杀人凶手……
明明听不见声音,但马克却不知为何能理解对方确实这么说了。
少女的身影拉远了一些。并不是少女逃跑了,而是声音的主人往后退,背部还撞到了某种大大的物体。
视野转了一圈,眼前站着一个男子,他用手按着左半边脸,从手的下方汩汩流出黑色的血液。
「怎么……会……」
尽管受了重伤,但男人还是勾起嘴角露出丑恶的笑容。他以单手按着脸,伸出另一只手,剩下一只眼的眼瞳中摇曳着晦暗的阴影。
——这男人……是契约者?
男人的视线从声音的主人转到其后,看往少女的方向。马克一回头,就看到一脸呆滞,脸上毫无表情的少女。看起来就像不知道该吃惊还是该害怕,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的样子。
少女颤抖着嘴唇呢喃了些什么。尽管知道她很吃惊,还是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然后,男人的视线再次转到声音的主人身上,少女才总算惊醒过来似地奔了过来。
可是已经太迟了。男人高声呼喊了什么之后,熊熊燃烧的世界便远离而去,马克可以感觉到声音的主人失去了意识。
☆
醒来的时候,马克整个人趴在桌上。
抬起头一看,提灯依然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现场当然也不是一片火海,而且也看不到影子之女。
「——是……一场梦吗……?」
接着马克记起,自己在梦中好像从桌上碰掉了什么东西,所以找了找脚边,却完全没有发现类似那样的东西。印象中好像有听到摔碎的声音,但提灯和餐具都好好的。
「哈……哈哈,原来是作梦啊,我太累了吧。」
马克干笑了几声,大概因为对耶露蜜娜抱有的罪恶感,让他作了恶梦吧?
仔细想想,所谓的深夜的厨房这个场所,对马克来说实在没有多少太好的回忆。这里既是跟(古夫·林)缔结契约的场所,也是他在孤独与寒冷之中不断颤抖的场所。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也常常作恶梦。
——这场梦格外写实呢……
燃烧的洋房、契约者男子——恐怕是耶露蜜娜的父亲。虽然是在梦中,但马克却有一种连痛楚都能感受到的感觉。
但是洋房现在好好地在这里,加上多明尼克丝毫没有变也太夸张,更何况耶露蜜娜根本不可能像那样露出笑容,声音的主人应该是跟艾霞重叠了吧?
按这样推理,或许就可以解释一切。
「真是的……我是不是变软弱了啊。」
马克苦笑着站起身子——却僵住了,因为看到了墙上的异物。
墙上插着一把小刀,刚好在马克朝影子之女投掷过去的位置上。
原本藏在袖子里的小刀触感则消失了。马克摇摇晃晃地朝墙壁走过去,靠近一看,那毫无疑问地是自己的小刀。马克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打算拔出小刀,但却插得比想像中的深,拔不太出来。
啪嘎——看样子使力的方法不对,就在马克抓着小刀上下扭了几次之后,小刀发出清澈的声音拦腰折断了。
凝视着折断的小刀,马克有种自己的意志也遭到挫败的感觉。
哭泣的耶露蜜娜——熊熊燃烧的房屋——契约者男人——还有光看就会让人觉得很幸福的笑容——虽然只是些片段,却仿佛零星地看到了耶露蜜娜的过去。
有种被狠狠地刺中内心的感觉,说着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恩将仇报。
耶露蜜娜遭遇了这么没道理的事情,是个失去了宝贵的容身之处的人。因为她也是一个契约者……
马克茫然呆立了一会儿,接着甩甩头。
——就算那不是一场梦,又怎么能肯定就是实际的记忆呢?
马克抓起提灯,奔出了厨房。
奔过石造通路,奔上画出小小弧线的楼梯。在奔跑途中,也不停地观察地板和墙壁的状况。
不管扫除工作做得多么仔细,附着在石头上的火灾痕迹也不可能完全清除掉;如果把整块石头换过,肯定会留下不协调的感觉。当然,现在他并没在墙壁和地板上发现被火烧过的痕迹,也不觉得这些都有换新过。
——我想太多了,一定是这样。
穿过玄关大厅,打开大门,太阳已经完全下山,提灯顶多只能照亮三步远的范围。以不是很可靠的灯光照着前方,马克往庭院的某个角落奔去。他的目标是下午休息时躺下的地方。
一会儿之后,马克到达目的地,呼吸在不知不觉中急促起来,让他气喘如牛。明明没有做那么剧烈的运动,大概是因为全速狂奔之故吧?
虽然想要确认的光景就在身后,但马克却迟迟无法回头。明明不冷,提着提灯的手却不停地颤抖。
——快点回头,这一定是我想太多了。
这么说给自己听之后,马克总算回过头去。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马克无力地吐出这句话。
背后可以看到马克刚奔出的洋房,而洋房的一楼,就是在那场幻梦之中,很抱歉似地挥着手的少女所在的地方。
马克把在幻影中看到的光景与现实重叠,陷入少女再次于该处挥着手的幻觉,像是被吸引似地摇摇晃晃地上前。
越过庭院,接近当时看到的窗子。现在毕竟是晚上,窗户紧闭着,连窗帘都拉上了,看不清楚房内的样子,然而马克却能清楚记得。
那个少女在这里读书,声音的主人——马克所看到的记忆的主人,就是想从这扇窗爬进屋内,然后被书本敲了一下。想起这件事的马克摸了摸鼻头,还有几分疼痛感。
窗框约在马克的腰部高度,在幻影中看到的视线高度比现在要低上两个头左右。
——小孩子的视线高度……啊。
马克当场蹲下,确认现在跟当时的视线是一样的。
长发的耶露蜜娜——以及类似她妹妹的少女的记忆——如果那段幻影全部属实,这幢房子应该发生过火灾。从那么强烈的火势来看,就算下了一场大雨,房子应该也全部烧毁了吧?
「可是,为什么这幢房屋还在这里?」
马克这时回想起来,不管在洛克渥尔怎么调查也找不到任何记载,这幢房子究竟是何时存在于此、里头住了什么人的资料……
再怎么样也不像重建过的这幢房子起码有两、三百年的历史。说来要是那样大规模地施工,不可能没有留下任何纪录。
尽管如此,应该完全烧毁的房屋为什么还在这里?然后在梦中登场的人物们又怎么了?
——那个声音的主人——记忆主人的少女已经死了吗……
从那时的状况来思考,应该没机会获救吧?不仅被契约者袭击,加上旁边又是那样一场大火。若说她是因为死了才导致记忆中断,那也可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我会看到这段记忆?
马克低吟着,并发现这里飘着一股甜甜的芳香。
——是香水……不,是花香吗?
举起提灯,四处张望了一下,马上就发现香气的真面目。
「这是……」
虽然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但在马克的背后——窗户的正面确实有花坛。不知是不是艾霞平时有在照顾,花坛里头开满了紫色的小花。
——找到了……跟幻影相异之处。
这座花坛在马克看到的幻影之中没有出现,马克认为本来没有花坛。如果那段幻影是马克下意识投射出来的幻觉,那么这座花坛应该会出现才是,毕竟这座花坛相当有存在感。
他走近花坛,在一旁蹲下。
花儿在一根花茎上密集地开了好几朵,看起来就像一颗球;每一片花瓣约有拇指大小,在双重意味上都可说是圆滚滚的花。
——这花……有点印象。
那是初次遇见耶露蜜娜的时候——也就是马克被摆平时,耶露蜜娜拿出来的花,记得是叫萨提鲁那斯。耶露蜜娜喜欢这种花吗?总之发生火灾的时候,并没有这座花坛。
——火灾……?
马克对这点并没有特别的疑问,只是在想如果发生过火灾,会不会土壤底下留有什么烧焦的痕迹。
马克用手挖掘花坛的侧面,拨开土壤,掏出小石子。然后,挖到手腕那么深的时候,那东西突然出现了。
闪过指尖的痛楚和某种坚硬的触感,让马克以为自己是不是碰到小石子还是什么来着。虽然没有判断错误,但却估错了数量。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拨开土壤,可以看到坚硬的石子和较为大颗的砂粒。以提灯一照,这些东西全都像正在燃烧似地一片火红,然后,突然有一股让人想起这里是哪里般的铁锈和尘埃的气味飘散出来。
——是伟尔德伯恩的荒野吗……
虽然难以置信,但马克挖掘到的确实是洛克渥尔外的广大荒原。既然稍微挖开一点地面就露了出来,代表这幢房子与广大腹地是直接被放置在荒野上的。
「不敢相信……」
马克不禁发出声音,当场茫然。这里的庭院广大到足以令人以为有一片森林那么大,但庭院底下就是沙漠荒野什么的,这怎么可能。这座庭院究竟为什么可以在这块大地上,丝毫不风化、腐朽地维持生机呢?
这时,马克发现周遭的异常。他并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字,也不知道哪种花是在什么季节绽放。
即便如此,看到外型像个小壶般可爱的花朵,可以推测出那是近年才流行起来、叫做威那斯、在春季绽放的花朵,也知道以伟尔德伯恩的气候是不产红甜果的。红甜果果实是一种与婴儿的头一般大的火红果实,尽管可爱的外表和甜味相当受欢迎,但它是一种寒带特产。
然而马克抬头看到的树木确实结了一些红甜果,白天在花坛里也确实看到威那斯绽放。先不论现在是夏天,那么单薄的土壤怎么可能让树木结果……
——「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存在着——
马克因为想不出这个状况的原因而呆立当场时,听到吵闹的「喀啦喀啦」声音。马克一站起身子,就看到一辆马车从大门处驶入,驾驶座上挂的提灯摇摇晃晃,他这才认出那是耶露蜜娜的马车。
——已经回来了吗……?
在马克作梦的期间,已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吗?他以为耶露蜜娜等人出发到现在,应该才过了一小时左右。
抓起提灯的马克,朝着马车奔了过去。
「马多克,快开门!」
刚停下马车的多明尼克立刻高声怒吼,表情严峻到与平时悠哉的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发生什么事了?」
多明尼克也没回答马克的问题,从驾驶座跳下来之后,立刻打开车厢门。
「啊……马克先生。」
门的另一边可以看到艾霞铁青着一张脸。看她坐在椅子上,没打算起来的样子,马克才觉得奇怪时,就看到搁在她腿上的东西。
马克怀疑自己有没有眼花。
脸色比铁青着脸的艾霞还要苍白的耶露蜜娜,就这么躺在艾霞的大腿上。看来艾霞是为了不使她滚下去,才让她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吧。耶露蜜娜看起来没有意识,手臂交叠在身上,双脚则无力地垂着。
——该不会……被阿尔巴怎么了吧?
就算被身为契约者的自己偷袭,也是轻轻松松地击退的耶露蜜娜。没想到这样的她竟然会昏倒。
就在马克哑口无言的时候,多明尼克已经迅速地跳进马车,将耶露蜜娜抱了出来。
「马多克,可以请你快点开门吗?」
马克在多明尼克的斥喝下终于回过神,连忙打开大门。
「艾霞,去把耶露蜜娜小姐的床整理好。马多克,你去烧水。」
该说不愧是总管吗?多明尼克一边下达正确的指示,一边快步穿过大厅。
马克遵从指示回到房子内,但艾霞似乎因为穿了不习惯的礼服而不利奔跑,虽然她抱着裙摆拼命地跑,但速度却跟马克用走的没两样。马克跟她并肩而行,利用穿过玄关的这段时间打听状况: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当阿杜奈伊先生请我们到房里去的时候,耶露蜜娜就突然倒下……」
阿杜奈伊应该是矿山老板的名字,据说他在郊区有一栋很特别的房子。
「被谁……不,小姐有什么宿疾吗?」
耶露蜜娜看起来没有外伤,如果直接问是不是被谁袭击,会有点奇怪。马克想起在幻影中看到的她显得有些病弱于是这么问,但艾霞却摇了摇头:
「过去从没有过这种事情。她一直都很好,今天中午也还一起……该怎么办……」
对艾霞来说,耶露蜜娜是她的心灵支柱般的存在,她已经快哭了。
「突然外出造成身体不适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这种时候,我们当仆人的不是更应该振作吗?」
马克说出鼓励的话,艾霞抹了抹眼角,露出虚弱的笑容。
「是,马克先生说得对。啊啊……我该走了,烧开水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
目送提起裙子下摆、以跌跌撞撞的危险步伐啪嚏啪嚏地登上楼梯的艾霞离去之后,马克往位于地下的厨房奔了过去。
因为马克才刚做过午餐,所以火炉还没有熄灭,茶壶里也留了一些当时烧开的水。马克把热水倒进锅子,加了水之后放到火炉上。
——看样子不是被阿尔巴袭击了……
马克放出的情报之中,只有提到周末会搭火车,今天耶露蜜娜要出门是临时的决定,很难想像阿尔巴连这个都掌握了。
——那么就是如幻觉所示,其实耶露蜜娜有宿疾在身?
可是艾霞似乎对此并不知情。虽然马克不知道艾霞在这里工作多久了,但要是耶露蜜娜有宿疾,她应该会知道才对。
——所以说,是其他的原因?
想到这里时,马克才发现水已经沸腾了。
☆
多明尼克回来之前似乎已经联系了医生,当马克端着热水过去时,一个头发剃得短短的医生到来。医生的体态很福态,看不出多大岁数,但基本上并不年轻。
马克为了帮多明尼克和医生的忙而来回奔波,不过毛巾一类的必需品艾霞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他免去了翻箱倒柜的必要。看样子艾霞也没有外表看来那么粗心。
艾霞趁着这段空档打算更衣,但要脱掉那身不习惯的礼服似乎相当困难,房间不时传来呻吟。
一段时间之后,医生问诊结束,多明尼克也为了送医生而出去了。马克看着两人离开,这时换好女仆服装的艾霞才总算回来了。
「耶露蜜娜……会好起来吗?」
「除了发烧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医生说是因为太疲劳的关系,开了一点退烧药。」
这么说明过后,艾霞露出安心了一些的表情。
「太好了……」
「艾霞真的很重视小姐呢。」
「因、因为,她一直很健康,但却突然倒下了啊!就、就算是我也会被吓到的!」
耶露蜜娜的身体状况从表情看不太出来,加上马克也觉得艾霞常常大惊小怪,但他没有说出这个感想。这时艾霞一副很尴尬似地看着他。
「那、那个,马克先生。」
「什么事?」
「可以……听我……讲一件……有点奇怪的事情吗?」
艾霞的表情跟平常不太一样,眼中带着黑暗的阴影,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契约者。
马克尽管吃惊,还是假装出笑容反问:
「发生什么事了吗?」
「……耶露蜜娜小姐倒下的时候,我看到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吗?」
艾霞沉着一张脸点点头,然后小声地说:
「是——犬形的『影子』——」
马克睁大眼睛。
「我、我知道我说的事情很莫名其妙,但是,我看到耶露蜜娜的影子呈现奇怪的形状,呃,看起来就像狗或狼一样。」
——(古夫·林)……?
除此之外马克想不到其他可能。它不是被消灭了吗?
「我看到那个影子好像在笑,随后吃掉了耶露蜜娜的影子……然后耶露蜜娜就倒下了。」
马克傻眼。不会错,这肯定是(古夫·林)。影子精灵到现在才攻击了耶露蜜娜。
——怎么回事?过去呼唤了它好几次,明明都没有反应的……
然后,马克想起自己定下契约时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归还回来一事。
——难道……!(古夫·林)脱离我且暴走了吗?
攻击耶露蜜娜的时候,(古夫·林)承受了最直接的反击,因为受伤而暴走并不是不可能。
马克因这个结论而战栗,艾霞依然沉着一张脸。
「对不起,很奇怪吧?」
马克将不知何时滑落的眼镜推回去。
「我听说原住民拥有开拓民所没有的力量,如果艾霞说看到了,那么我就相信那是真的。」
这是谎话,因为马克不想说那是自己干的好事,所以才说了这些冠冕堂皇到极点的话来蒙混过去。尽管如此,艾霞还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马克先生,谢谢你。」
马克对自己的伪善感到思心,自己没有资格接受艾霞这样的笑容。
马克陷入自我厌恶,这时艾霞抬眼看着他。
「马克先生,那个……我可以去看看耶露蜜娜的状况吗?」
「多明尼克出去了,所以我想艾霞你不去不行。」
这么回答之后,艾霞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一点。以马克的立场来说,只是陈述了事实,并没有特别要鼓励她的意思。
多明尼克除了送走医生以外,还要去向矿山老板赔罪,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而且耶露蜜娜毕竟是个妙龄少女。如果只是看护还好,但要是得负责除此之外的起居照料,让马克一个大男人来做肯定会有问题。
马克目送啪哒啪哒奔上楼梯的背影,这时艾霞突然停下脚步。
「马克先生,你在做什么?快来啊!」
「我也……要去?」
「这还用说。」
艾霞又啪嚏啪嚏地奔了回来,牵起马克的手。
「马克先生,你也是一副担心到快死的表情唷!」
艾霞朝气十足地这么一说,马克才发现自己的脸部僵硬无比。
担心?担心谁?耶露蜜娜吗?
——我只是因为自己把事情搞成这样而灰心而已,根本不是担心……
没有发现这就是担心的马克,就这样被艾霞拉着走了。
耶露蜜娜依然铁青着一张脸躺在床上,甚至连衣服都还没换。艾霞看到盖在她身上的毛毯掀开了一点,让肩膀露了出来,于是轻轻地将之盖好。
「耶露蜜娜……」
担心地这么小声说道的艾霞,突然发现什么似地抬起头。
「没有准备冷水耶。」
耶露蜜娜的额头上虽然放了一条湿毛巾,但却没有可以重新拧过毛巾的水。
「啊啊……对了,因为看诊的时候弄脏,所以我把它们收拾干净了,我去拿新的过来。」
马克这么说罢打算走出去的时候,艾霞阻止了他。
「马克先生,刚刚你一直跑进跑出的对吧?我去拿,请马克先生陪在耶露蜜娜身边。」
——要陪在身边的话,你不是比我更适合?
正当马克想这么说时,艾霞已经啪嚏啪嚏地奔了出去。
——哎呀呀……这女孩完全没在听人说话呢。
无可奈何之下,马克只好在床铺旁边的椅子坐下。耶露蜜娜面无血色,呼吸急促,看来不太舒服。
——这真的是打退我的契约者吗……?
(阿尔斯·马格纳)——链金术师为了成为神而找出的精灵,让拥有一定实力的契约者马克甚至无法出手攻击的契约者。
那到底是什么?不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女孩吗?
(空白契约书)——简直跟诅咒没两样的契约书。尽管认为若是耶露蜜娜一死,契约应该也会失效,但让马克在那上头签字的,真的是这个女孩吗?
只要用手在少女纤细的脖子上用力一扭,是不是很轻易就能折断?即便不是如此,只要现在不管她,她会不会自己死去呢?
刺——马克又感觉到一股被责备似的痛楚。
——不,凭她的能力,就算现在病成这样,也会自动迎击吧?
没错,这女孩是一个恶魔般的契约者。是一个可以把精灵毁灭,持有就算是契约者也无法反抗的契约书,恶鬼一般…………恶鬼一般……
「……不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嘛。」
马克丧气地垂下头。
失去精灵,身为契约者的面子扫地,被迫在绝对服从的契约书上签字,甚至连藏身之处都被烧掉,身无分文……
——没想到在短时间内可以发生这么多事呢……
回想起来,不禁叹息。
总而言之,马克因为遇到了一连串倒霉的事情,所以把发泄怒气的目标指到耶露蜜娜身上,但仔细想想她亲自执行的只有签约那件事情。而且从马克是以刺客身分到来这点来看,更应该说她帮了马克一把。
——我并不是想看到你变成这个模样……
一想到这些都是自己造成的,让马克难以自处。
「耶蜜……莉……欧…………」
听到耶露蜜娜呼地吐出的声音,马克抬起头。他没听过这名字,是女生的名字吗?跟耶露蜜娜的名字有点相近。
看样子她正作着恶梦,惨白的脸似乎因为痛苦而扭曲,失去血色的嘴唇有如冻僵了似地颤抖。
马克想不出在这种时候该怎么办。耶露蜜娜一边呻吟,一边掀开了毛毯,露出手臂。出门时戴着的长手套已经脱下,白皙的手臂暴露在外。
马克想帮她盖好毛毯,抬起她的手。
「……………………」
一握住她的手,便马上被紧紧回握了,几乎一折就断的纤细手指仿佛害怕似地颤抖。
如果她是可恨的敌人,马克立刻就会甩开她的手,但他并没有想到要这么做。
那只手看来如此无助,马克只是轻轻地回握住。
(古夫·林)可以「破坏」影子,虽然耶露蜜娜的精灵当然有进行防御,但可能无法完全防住吧?如果是这样,那一般的医生是找不出原因在哪里的。
契约者虽然拥有特殊能力,但不是万能,不是力量愈强大愈好。马克很明白这一点,然后报了一箭之仇。
却一点也不开心。
仔细看着耶露蜜娜的睡脸时,发现她的枕头旁边放了一个小小的相框,应该是不想让相框沾到灰尘才会放在这里吧?那是面朝下、可以放在桌上的金属制相框。
马克用另一只手拿起它,那是一个比马克的手掌稍大一点的相框,放在里面的看来不是照片,而是绘画。
看到里面的东西,马克瞬间理解了一切。
出现在画中的,是一幅看来像亲子的男女三人的肖像画,画工精细到让人会误以为这是照片。
其中一个是马克在幻影中看到过的契约者男子,年纪大约五十多岁,下巴蓄有修剪整齐的胡须,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他身边有一个长得跟耶露蜜娜一样的少女,金色的头发长度及腰,脸上露出沉稳的微笑,年纪大概十二、三岁,可以知道这是一对年龄差距较大的父女。然后另外一边,有另一个少女……
「原来……是双胞胎啊。」
另一个有着翠玉眼眸的少女,脸上带着活泼的笑容,长得跟耶露蜜娜一模一样。然后,她的头发剪齐到连肩头都碰不到的长度。
(古夫·林)应该是吃掉了耶露蜜娜的影子,然后她的记忆片段流进了马克的脑海之中。
马克凝视着短发少女。
——也就是说,我看到的是耶露蜜娜的记忆啊……
杀人凶手——被如此指责的少女。在幻影中只闻声音、看不到形体的那个少女,应该就是耶露蜜娜了。
☆
隔天早上,虽然耶露蜜娜还是没醒,但总算退烧了。
直到凌晨为止,马克都一直照顾着耶露蜜娜。虽然艾霞也说睡不着而陪在一旁,但毕竟她穿着不习惯的服装、出席不习惯的场合,果然还是会疲劳,在途中就睡着了。多明尼克在清晨时分才总算回来,马克告诉他耶露蜜娜已经退烧之后,他就像放心下来似地,随后就寝了。
毕竟耶露蜜娜也退烧了,要是就这么放着脸盆不管,说不定会被睡迷糊的艾霞打翻,所以马克把脸盆和湿毛巾都收拾起来。
等他再回到耶露蜜娜的寝室时,宜人的朝阳从阳台洒入。
——日光宜人……啊。
从成为契约者之后,日光对马克来说就是有害无益,他完全无法想像自己竟然会觉得这玩意儿如此清爽。
毕竟房内有病人,总不能一直开着窗户,于是马克拉开窗帘。满地绿草的庭院在窗户另一头拓展开来,再过去可以看到充满尘埃和铁锈的街道。
尽管觉得这里是跟原本的城市以某条境界线分开的另一个世界,但这里终究在城镇的隔壁。马克看着剪贴似的凌乱光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与其说他是因为看护而疲倦,倒不如说是一想到耶露蜜娜倒下的责任在自己身上就难以入眠;尽管如此还是会觉得困,处在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下。
要是光线太强还是会有点刺眼呢,马克拉上了薄窗帘,回到床边。艾霞虽然睡得很舒服,但盖在肩头的毛毯滑下来了。马克打算帮她捡起毛毯,却停下了手。
耶露蜜娜的翠玉眼眸正看着他。
「吵醒您了吗?」
尽管马克没自信可以正常地露出笑容,但耶露蜜娜对于这个问题却摇了摇头。
「……没多久前就醒了。」
「您要更衣吗?」
「……不,无妨,我不想叫醒艾霞。」
耶露蜜娜这么说罢,看着艾霞的眼神跟幻影中出现的长发少女一模一样。看到这里,马克明白耶露蜜娜这么宠艾霞的理由了。
——应该是与自己重叠了吧……
艾霞跟马克在幻影之中看到的记忆主人——短发的耶露蜜娜十分相像,他能理解她无法将之视为他人的理由。耶露蜜娜将视线从艾霞那儿挪回到马克身上。
「……我倒下了啊。」
不知耶露蜜娜是否没发现自己遭到精灵攻击才这么问,表情没有变化,声音也没有抑扬顿挫,但总觉得她有点困惑。马克稍微说明了一下他所知道的部分。
「——阿杜奈伊先生似乎有重要的留言。」
「……是吗?」
听完报告之后,耶露蜜娜只是茫然地看着上方。毕竟她才刚退烧,或许是累了吧;马克虽然觉得让她休息一下比较好,但应该怎么处置艾霞呢?
正当马克在伤脑筋的时候,耶露蜜娜又看了看马克。
「……是你照顾我?」
「直到黎明前,艾霞也都醒着。」
耶露蜜娜不知为何沉下了脸,与其说她担心,看起来更像如之前那样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您睡着的时候呻吟了一阵子,艾霞也很担心您。」
「……我说了什么吗?」
「您说呓语吗?我没有听到什么。」
这当然是骗人的,耶露蜜娜一边呻吟,一边好几次说出「耶蜜莉欧」这个名字,那应该是长发耶露蜜娜——她的双胞胎姐姐的名字吧。马克可以知道她作了跟那场幻觉一样的梦。
耶露蜜娜疲惫地闭上眼睛。
「……作了恶梦。」
「梦只是梦。」
耶露蜜娜虽然没有张眼,但身子抽动了一下。
「早点忘记会比较好。」
「……如果那是无法忘记的梦呢?」
被这么一说,马克词穷了,因为想要早点忘记的其实是他自己……
「……抱歉,我不该迁怒于你。」
被耶露蜜娜这么一说,马克相当惊讶。他自己做出的事情可不是道个歉就可以了事,但耶露蜜娜尽管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却还是向他道歉……
就在马克不知所措的时候,耶露蜜娜睁开眼睛平静地说:
「……执事,可以请你冲一杯红茶吗?我想喝上次你冲过的,加了郁金球的那种。」
这么说的耶露蜜娜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马克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耶露蜜娜……?」
马克打算冲红茶而起身时,听到一道睡迷糊了的声音,转头一看,艾霞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抬起头。
「耶露蜜娜?你醒了?太好了,你没事了吗?有没有哪里会痛?」
艾霞一起床就是一连串问题。耶露蜜娜一副很困扰、但却有点开心,然而又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似地,,露出微妙的微笑。
「……不痛。」
「真是的,我很担心你耶!」
「艾霞,小姐还没……」
马克本想阻止艾霞扑上去,却立刻住口了,因为他看到被扑倒的耶露蜜娜眼角闪烁着泪光。
不管拥有多强大的力量,不管是不是像个人偶一样面无表情,耶露蜜娜依然是个跟马克差不多大的少女。她会不安、会高兴,当然也会哭泣。
这明明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马克却忽略了这一点。看着耶露蜜娜和艾霞如姐妹般亲昵地打闹,马克静静地退下,往厨房去。
来到厨房的马克先在火炉上点火,然后把加满水的水壶放上去。
像人偶一样没有感情,比马克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给他人戴上绝对服从的项圈的恶魔般契约者——这种人并不存在。
在自己眼前的,只是一个熟悉的事物与容身之处被夺,跟「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一起旁徨着的迷途羔羊;是一个也会以跟年龄相符的感情哭泣、笑闹,也会害怕的普通少女。
——我该怎么办才好……
马克已经把情报告诉阿尔巴了,阿尔巴应该会按照计划袭击耶露蜜娜,失去精灵的马克则无力阻止。上一次是因为他们在『溪谷乐园』这个安全地带,所以没有引起什么事件。
阿尔巴不是因为对手是契约者就会退缩的人,就算现在马克假装自己是契约者而想阻止他,也只会当场被枪杀。
——不……耶露蜜娜应该不会前一天才倒下,隔天就照样出席宴会吧?
宴会即将在明天举行,但耶露蜜娜的投资事业全权交给多明尼克处理,那么她应该不会在身体不适的时候还要外出。马克只要看好时机,告诉耶露蜜娜说有人想要她的命就好了。
——可是,这样就好了吗?
这样不就只是把问题顺延而已?自己以刺客身分前来是不争的事实,这一点又要怎么处理呢?
——没有问题。
阿尔巴也不会想留下与马克有所接触的痕迹,很难想像他会告马克的状。
当马克回过神,才发现水已经沸腾,从茶壶内溢出来了;他连忙拿开茶壶,开始准备红茶。因为陷入沉思之中,所以完全忘了要准备。
他将茶壶放在托盘上,并且考虑到艾霞而放上两个杯子,接着想起耶露蜜娜说想要加点郁金球,于是开始翻找橱柜。
细心地用水清洗郁金球途中,马克发现一件奇妙的事情。
——为什么我会忘记先把茶叶准备好呢?
当耶露蜜娜第一次命令马克泡红茶的时候,马克在强制力的作用下而执行了命令,那毫无疑问是那份(空白合约)的力量。但马克现在却因为在思考事情而停下了手。
——难道……她的力量减弱了?
这并不是不可能。(古夫·林)在承受直接攻击之后离开了马克,而既然耶露蜜娜被(古夫·林)攻击,就代表她的精灵也受到直接攻击。换句话说,就算耶露蜜娜没有失去精灵,力量也可能减弱了?
——现在是不是就有机会处理那份合约?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还没仔细思考就已经烟消云散。
——虽然合约的效果很难搞,但那毕竟是合约。
尽管丧失能力,但加诸契约者身上的限制似乎还是存在,马克签署了服从耶露蜜娜的「契约」。尽管理性上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但还是不打算行动。
——契约者也真是麻烦呢……
尽管这么想,但马克并不会觉得不愉快。
☆
很意外地,退烧了的耶露蜜娜已经可以起床了,但在艾霞和多明尼克的恳求之下,还是乖乖地躺在床上休息……
之后,多明尼克原本应该现身下达今天的指示的,但他却迟迟没有出现,可能是疲劳累积过多,跑去某个地方睡觉了吧?马克开始思考该不该去找他。
「真慢……不像多明尼克先生的作风啊。」
「是啊,虽然多明尼克先生是那个样子,但他对时间之类的规矩很严格的。」
「我想他应该在房间里,我去叫他。」
虽然觉得如果他还在睡应该让他好好再睡一下,但光靠两个新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着手做事。
马克来到地下,敲了敲多明尼克的房门呼唤他:
「多明尼克先生,抱歉打扰你休息。麻烦你给我们下达今日的指示好吗?」
马克等了一下,却没等到回应。他在无可奈何之下又叫了一次,但依然没有回应。后来马克才发现里头完全没有声音,也感觉不到有人在的气息。
马克轻轻转动门把,门便应声打开。虽然一时因为自己擅自打开别人房间的门而慌了手脚,但里面果然没人。这里比马克的寝室稍微大一点,小架子上排列着一些小东西,但基本格局相同,没有地方可以躲藏。
不过他不在房间的话,到底会在哪里啊?马克歪着头思考,发现有一道影子在设置于天花板附近的窗户上晃动。是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可以看出那是男性的脚。
——多明尼克先生……?
那双脚没有停下来,就这么走过去。马克立即回想房子的格局,那边应该位在房子的后面。虽然种植了许多排列整齐的树木,也有庭院,但应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总之,多明尼克应该在房屋后面。马克走上楼梯,再次来到玄关大厅。要出房子就必须经过这里,也可以顺便告诉一下艾霞多明尼克的下落。
「哎呀,艾霞……?」
穿过玄关大厅一看,艾霞已经不见踪影,她也跑去找多明尼克了吗?马克想起现在正流行的推理小说内容——在古老的洋房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哎,先别说这个,反正既然这样也没办法,马克决定先去找已经知道在哪里的多明尼克。
沿着墙壁绕了房子一圈,总算来到多明尼克寝室附近,但马克没在那里看到多明尼克和艾霞的身影。这些人该不会一直绕着圈子互相找对方吧?但总之还是先绕个一圈看看。
正当马克往前进的时候——
「艾霞?」
突然看到仆人少女的身影。尽管因为她好像是穿过墙壁出来而使马克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看才发现那里的墙壁凹了一小块;那应该是储藏室吧,在平坦的墙壁一角被挖开了一个小房间般的空间。
马克出声叫了一下艾霞,艾霞似乎也对马克的到来感到吃惊,整个人跳了起来。
(马、马克先生?现、现现现在、不、不行啊!)
艾霞压低声音,整个人完全慌了。然后,马克才发现这里是大厅的正后方。
——房子中心点……?这里有什么吗?
或者说,这是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许他应该假装没看到,回到房子里面。
但马克已经发现了,这个房子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无视慌张的艾霞,马克朝另一边继续前进。
(马克先生,不可以呀……)
虽然艾霞抓着马克想阻止他,但他没有停下。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想一探究竟的马克当然无法停止。
然后,听到了某人碎碎念的声音:
「呵呵呵,所以我说过不行了嘛。那时候慌张成那样,真的是不可能啦。」
好似说着某些很邪恶的事情,确实是多明尼克的声音。马克惊讶地贴着墙壁,战战兢兢地往另一边看去。
「可是啊,我也没有恶意唷,我只是觉得说得太夸张了一点。那孩子也该知道有些东西可以摸,有些不行啊?何况是酒瓶……」
拓展在眼前的景象跟马克想像的有点不同。约有一个小房间大的地方,是一座小小的花坛,里头开满各式各样的花朵。然后有个男人蹲在那里,燕尾服下摆跟着地面的杂草一起摇摆。
「因为啊,你知道艾霞当上女仆之后打破多少盘子了吗?已经进入三位数了喔,不过又不可能全部换成银制品……」
诉说着悲痛内容的多明尼克,手上拿着一个铜制浇水壶。他面前没有人影,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这次来的马多克很灵巧,看起来应该不会打破盘子,要是能请他负责厨房工作就好了……抱歉,总是跟你抱怨这些事情。」
马克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他重新戴好眼镜,并且再确认了一次,但怎么样也不认为自己看错。
多明尼克正对着花坛……正确来说是绽放在花坛里的花朵说话。觉得他是不是不正常了的马克,戒慎恐惧地准备开口时——
「多明——尼咕喔?」
突然间,一股来自地面、足以让他双脚腾空的冲击,命中了他的心窝。
在马克眼前晃过的是崭新的头饰、乱卷乱翘的黑发,以及带着如猎人般锐利光芒的琥珀色眼眸。
——为、为什么……艾霞……?
之前应该跟在他后面的艾霞钻进马克身前,将加速度与扭腰的力量加诸手肘之后打了过来。马克在契约者时期也度过了许多要命的危机,但却几乎无法防范这一下漂亮的肘击。
多明尼克虽然因为听到惨叫而回过头,但马克已经被拖到墙壁的暗处了。
(马、马克先生,不可以啊,那是多明尼克先生的秘密!不可以看啊…………咦?马克先生?)
马克别说回应,甚至连呼吸都差点停止了。
「啊、啊哇哇哇,马克先生?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多明尼克先生,不好了!马克先生突然动不了了。」
察觉骚动的多明尼克探头看了过来,看来他并未发现自己的自言自语被听见,散发着一如往常的悠哉气息,撑住了马克。
「是啊,马多克也熬夜在照顾耶露蜜娜小姐……」
什么也没发现的多明尼克说出体恤的话。
——要是我说出被艾霞撂倒,我应该会被消灭吧?
因为恐惧而颤抖着的马克被送到位于地下的寝室。
「嗯——我今天有对外的工作,可以暂时拜托你照看他吗?」
「没问题!」
艾霞活力十足地这么回答,多明尼克便放心般地放松了表情……不过他本来就很放松了,然后离开。
——咕……我、我的伙伴,我唯一的救星……
关上门之后,艾霞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马克先生,你这样不行唷?多明尼克先生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呀。」
艾霞手叉腰,以告诫恶作剧孩子般的口气这么说。马克觉得自己好像越狱失败而被狱卒教训的犯人,因为太可怕,所以只能点头如捣蒜。
「多明尼克先生只要累了,就会在那里对着花说话。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这……这个……我了解了,但为什么我得受这种罪……?」
这么一说,艾霞吃惊地睁圆眼睛。
「咦咦?你、你是说那是我做的?」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
感觉到生命危机的马克这么说,艾霞慌忙地挥挥手。
「对、对不起,我、我以为没有打得很用力!」
——有控制力道……还具有这般威力吗……
感到些许恐怖的马克抖了一下,艾霞则是抱歉地垂下头。
「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常被身边的人欺负,所以会忘记要控制力道……我以为凭马克先生的本事,应该可以闪过才是。」
该不会这个少女有在黑社会打滚过吧?
马克这时候才感觉到艾霞的确是原住民后代。原住民是利用弓和斧头这类原始武器,勇猛果敢地和持有强大火力的开拓民抗战。天生的体能当然不是开拓民可以比拟。
先不管这个,马克问出了自己顾虑的点:
「艾霞服侍小姐很久了吗?」
这是从看到那段幻影之后一直抱持的疑问,耶露蜜娜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艾霞将食指抵在嘴唇上思考。
「嗯……当上女仆之后还没多久,大概一个月左右吧。」
「当上女仆?」
确实,她看起来还不太习惯当仆人。马克一反问,艾霞就露出困扰的苦笑。
「我在半年前左右,因为无家可归,所以被耶露蜜娜收留。」
无家可归……马克想起自己的流浪时代。
「在那之前是待在孤儿院,但因为发生很多事情,变成待不下去了。」
「这……很抱歉,问了多余的话。」
「唉,已经过去了啦!」
艾霞开朗地笑了笑。马克也有一段跟双亲一起生活的日子,现在回想也有些事情让他觉得幸福,他认为艾霞能够这样活力十足地开怀而笑,实在很了不起。
「我可以问一下吗?」
「尽管说。」
因为艾霞总是面带笑容地问话,所以马克也是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简直像毫无防备地准备接招似地。
「马克先生的『代价』是什么呢?」
马克觉得自己脸上的微笑瞬间冻结了。
——为什么她会知道「代价」这个词呢?
马克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接着又想到代价应该不单指契约的代价;只因为自己是契约者,所以听到代价就会联想到契约的代价,但艾霞一定是指别的事情吧?
看马克目瞪口呆的样子,艾霞投以尴尬的视线。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
「啊,不,只是觉得代价分很多种,所以搞不太清楚你在问哪一种?」
「啊啊,说的也是呢!我问的是契约代价啊。」
这回马克的脸真的僵住了。
「……你……发现了吗?」
艾霞是原住民,应该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契约者的相关知识。艾霞一副觉得理所当然似地否着头。
「因为马克先生也在『那份合约』上签名了吧?」
「也……是指?」
艾霞笑了。
「马克先生,我也是契约者喔。」
艾霞这么一说,琥珀色的眼眸丧失色彩,最后变成浑浊的灰色。
「精灵(巴拉·路),我的能力是可以把世界变成灰色。」
艾霞交叠双手遮住视线,接着两只手渐渐挪开,最后可以从指缝中稍稍看到她的眼睛。
啪——类似尘埃的东西啪啦啪啦地落到马克的棉被上。
那是灰烬。抬头一看,墙上有一块灰色的圆形污渍。艾霞打开手放开视野,灰烬的面积也跟着扩大。因为没有感觉到热度,马克迟了一秒才理解艾霞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变成了灰烬。
——可以将眼中所有的东西变成灰烬吗……
马克颤抖。
艾霞的能力几乎克住了马克。不管他怎么用「影子」封锁对方的行动,只要马克被她看到,就无法防范她的能力。如果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就下手,马克根本见不到耶露蜜娜,会直接被艾霞收拾掉吧?
「——我的代价是『颜色』。」
这么说着的艾霞眼睛恢复成原本的琥珀色。
「我只能看到灰色的世界。你能想像灰色的肉看起来有多思心吗?灰色的水跟泥水没两样,也不会觉得灰色的花漂亮吧?我支付的代价就是这样。」
艾霞一副想吐的样子低下头,但是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找回了一如往常的笑容。
「但是,耶露蜜娜利用那份合约治好了我。」
「你说……治好了?」
「你没有发现吗?那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合约呀。」
(因此,契约者将获得模拟的代价。)
马克总算想起来有这一句。
「你是……开玩笑吧……?」
「咦……没有归还吗?」
艾霞惊讶地睁圆眼睛。
——代价被归还——
这的确是事实,马克变得不会受到日光侵蚀,所以也变得不需要那件热死人的大衣,就可以大白天地出行。
——难道这不是因为失去精灵了吗?
不管怎么呼叫,(古夫·林)就是不回应,马克还是无法使用能力。
但(古夫·林)确实没有被消灭,因为袭击耶露蜜娜的就是(古夫·林)。既然契约精灵依然存在,那马克的代价被归还回来就很诡异;那么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艾霞说的是事实。
马克无法相信。
「这种事情真的做得到吗?竟然能够取回支付给精灵的代价……」
尽管在合约上签名了,但艾霞的能力并未消失;在取回代价的情况下,又可以保有能力,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
艾霞思考似地将食指抵在嘴唇上。
「嗯——这个嘛……虽说代价还回来了,但其实并没有,这是耶露蜜娜创造出来的假象。」
「假象?」
「嗯,以我来说,虽然我变得能分辨颜色,但偶尔还是会出现配色混乱的情况,比方把白花看成黑花之类。而且混乱的情况还不固定,有时候是蓝红对调,有时又是别的……」
也就是说,可以当成拥有高精细度的义眼或义肢了。确实,马克虽然不会因为日光而被烧伤,但天气明明很温暖,他还是觉得冷飕飕的。虽然他也曾觉得奇怪,但只要知道这是假象的缺陷,那就可以理解了。
然后,马克想起来了……
——(阿尔斯·马格纳)——链金术师们找到的,为了超越契约者而存在的精灵——
这就是其力量的一部分吗?然而——
「你认为这样可以吗?」
「咦?你是指什么?」
「那份合约不只会归还代价。你我既然都在合约上签名,就代表我们无法反抗耶露蜜娜喔?」
不仅会因为耶露蜜娜一时兴起而丧命,甚至得完全无视自我意志,执行所有命令不可。虽说归还了代价,但这一点艾霞可以接受吗?
艾霞吃惊地睁圆眼睛。
「马克先生……你有被耶露蜜娜命令过吗?」
简直一副「这不可能」的语气。
马克虽然想反驳而开口……却说不出任何例子。
他本来想说「她要我泡红茶」,不过批判这一点也太丢脸了,所以他想举别的例子,但是根本想不到。
——没有……被命令过?
回想起来,耶露蜜娜几乎没有做过什么要求。
刚才也是,她只说「想喝红茶」,却没有命令马克,所以马克在没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停下了冲红茶的动作。就算耶露蜜娜要外出,她也只说了「拜托」,并没有下达命令。
正当马克惊讶的时候,艾霞满足地微笑了。
「没有吧?耶露蜜娜无法命令别人。」
「无法……命令别人?」
马克像鹦鹉一样复诵一遍,艾霞眼中闪过契约者特有的阴影,垂下了眼帘。
「……那就是耶露蜜娜的代价。」
「无法下命令?」
艾霞摇摇头。
「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艾霞知道耶露蜜娜的代价是什么啊……
但似乎不能说。与其说她是担心主人耶露蜜娜的安危,倒不如说她认为要是说出口,就等于背叛了耶露蜜娜。
「耶露蜜娜取回我的代价,还告诉我原住民是怎样的民族,但耶露蜜娜的代价却回不来。」
「回不来?」
艾霞没有回答马克的疑问,琥珀色的眼睛闪过一道大大的阴影,然而这也突然消逝,她又恢复成了一如往常的元气笑容。
「所以我才要常保笑容。直到耶露蜜娜会笑为止,我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笑给她看。」
原来艾霞并不是因为什么都没想才会一直很有活力地笑着,她尽力做出自己能做到的一切,甚至让马克无法看出她是一个契约者……
刺痛——看到她的笑容,马克又感觉到一股被责备似的痛楚。
(古夫·林)攻击了耶露蜜娜,但它却没有回到马克身边;也就是说,它还会伺机下手。(古夫·林)还会攻击耶露蜜娜,然后每发生一次这种事,艾霞就会像这样伤心。
——我还是契约者吗?
马克失去的到底是契约本身,还是只是能力而已?
代价确实返回,但那是由(空白合约)的力量所模拟的,既然如此,跟精灵之间的契约应该还没终止。既然契约仍然有效,那或许就有办法阻止(古夫·林)。
马克沉默不语,艾霞也很抱歉似地沉着一张脸。
「抱歉,其实你不想聊代价之类的话题吧。」
「不……不是这样。」
马克欲言又止,艾霞则是明白状况般地微笑。
「契约者真不方便呢,在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无法得到,但是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才被强迫塞了某种力量,然后被取走某些代价。」
「这是什么意思?」
「……要失去某种宝贵的事物,在内心有阴影的人才有办法成为契约者啊。我是这样,马克先生也是吧?」
这么说的艾霞眼中闪着契约者特有的阴影。
马克陷入混乱,她是不是说反了?不是因为付出代价才会有阴影吗?
「以前因为很多地方都有祭祀精灵,所以似乎不会这样。但是祭祀的人渐渐消失,失去容身之处的精灵们会找出内心有空隙的人,然后住进他们的阴影之中。」
马克再次愕然,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那么难道是因为开拓民残杀原住民,才让契约者诞生的吗?
马克承受着巨大打击,艾霞则猛力站起来。
「那我要回去工作了!马克先生也要快点打起精神喔。」
——啊!我就是被你打到没精神的啊!
因为不敢说出口,所以马克只能在心中咒骂,脸上还是带着笑容——想假装出笑容,但是他失败了。
咚沙沙沙沙沙沙——某种灰色的东西一口气落到床上。
在艾霞的(巴拉·路)一击之下化成灰烬的那块墙壁崩塌了;另一个很麻烦的点是,墙壁就这样开了一个新的窗孔……
☆
下午用完午餐之后,多明尼克虽然比平常晚,但一如往常地外出;艾霞负责洗衣及照顾耶露蜜娜;马克则继续昨天未完成的打扫工作。
——今后该怎么办呢……?
马克先用木板封住房间那个大洞,然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大量灰尘从床上扫下来,并将之跟墙壁残渣一起扔掉,还算勉强可以起居。
可是,要是那个洞被多明尼克或耶露蜜娜看到,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不对,重点在我还该不该继续当耶露蜜娜的仆人。
到底是在跟谁订正啊?马克独自摇了摇头。
他很明白向耶露蜜娜报仇根本就是迁怒,现在也没这个打算了。但既然(空白合约)存在,就表示他无法离开耶露蜜娜。
——那份合约虽然是模拟的,但代价还是归还回来了。
虽然非得服从耶露蜜娜,但她基本上似乎不会命令别人,在这几天的相处之中,马克也明白这点。
——更何况还有(古夫·林)和阿尔巴。
这两者都是马克招来的,是马克透露有关耶露蜜娜的情报给阿尔巴,而说到暴走的(古夫·林),也只有身为它的契约者的马克能阻止它,但马克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
——还有一点不太明白。
让马克看到那些幻影的少女——那个真的是(古夫·林)吗?如果是真的,那它为什么要维持那样的外型?马克看到的虽然是耶露蜜娜的记忆,但那道影子却是长发,简直就像………
马克像是要甩掉犹豫似地甩甩头。
——不能离开耶露蜜娜身边。
马克已经无法判别这到底是(空白合约)的强制力呢?还是他身为契约者所受到的制约呢?或者只是他自己对耶露蜜娜抱持的罪恶感而已。
只不过他觉得这些都是理由,也都不是理由。
把房间内的灰尘扫干净,清理过提灯、火炉、鞋柜等地方之后,接着开始抛光日用品。这些东西的数量非常庞大,而且多明尼克每次出门回来,似乎就会增加一些。
——真是的,要是把这些全卖了,就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啊。
想到这里,马克想起了自己的薪水。
——2史皮鲁13格司……
要在这里工作,就得领这些薪水。
马克并不是花钱如流水的人。所谓的保镖在受到雇用的时候,必须连睡觉都警戒着周围的环境,根本没空花钱。
然后契约者不需要枪,枪这种武器,花在保养与子弹的费用上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以小型飞刀当武器的马克,在武器这方面的花费也不高,说穿了也就只有补充小刀的费用。
——可是,2史皮鲁13格司……
他每接一份保镖的工作都可以收到一百史皮鲁纸钞的费用,他当然不认为仆人的薪水不及这个的百分之一,但为什么自己会答应那么廉价的金额呢……
虽然在想事情,但马克并没有停下手,仍然勤奋地擦拭着东洋瓷器。这并不是因为被合约强制,而是他已经擦了二、三十个,身体自然而然记住擦拭的方式了。
不知不觉中,马克已经打扫完房间了。在几天之内他已经达到下意识完成工作的程度,看来仆人这种职业对马克来说真的是天职。
——可是,2史皮鲁13格司……
尽管叹着气,但马克还是准备打扫下一个房间。
打开房门——马克僵住了。
那个房间放了一张小桌,上头摆了几本书,而桌边的小椅子上,坐着一个一头金发的少女。
既视感——那头发看起来就像及腰那么长。
「——执事,是你啊。」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让马克回过神,眼前的面无表情的无机少女,头发长度甚至不及肩,是马克熟悉的耶露蜜娜。
「小姐……等等,为什么你起床了!」
服装不是昨天的礼服,也不是睡衣,看样子这个小姐除了礼服以外,还有其他一般家居服。她现在身上穿的,就是素净的蓝色衬衫与裙子。
艾霞之前应该有帮她换上睡衣,所以她应该是自己更衣的。仔细想想,就算她是个上流阶级的少女,但也不见得不会自己更衣。
见马克这么慌张,耶露蜜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喜欢一直躺在床上。」
「这不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既然您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好好休息。」
「……我没事了。」
「您只是退烧了,请回床上休息。」
耶露蜜娜眨了眨眼,茫然地看过来,马克觉得她的眼睛睁得比平常大,应该不是错觉。
「……真意外。」
「什么事?」
「……原来你挺罗唆的。」
「唔——」
看马克说不出话,耶露蜜娜有点寂寞似地眯细了眼睛。
那看起来跟长发的耶露蜜娜真的没两样,就算脸上充满着愁容……
「……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下。」
被这么一说,马克总算察觉这里是哪里了。
在那段幻影之中看到的房间——长发的耶露蜜娜就是在这里读书,因为现在马克在房子里面,所以没有立刻发现。
耶露蜜娜跟那场幻觉一样,将手肘撑在桌上,一直看着窗外,简直就像在等待什么人到来似的……
马克无法叫这样的耶露蜜娜回房,只能在她身边陪伴她。
马克一边等,一边观察耶露蜜娜的侧脸,那并不是一如往常人偶般的冰冷样子,略显泛白的嘴唇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紧抿着,眯细的翠绿眼眸浮现着浓烈的忧愁。
马克总算察觉……
——直到耶露蜜娜能笑为止——
虽然这么说的是艾霞,但马克也想看耶露蜜娜露出笑容。就像在那段幻觉中看到的那种,光是看着就会让人觉得幸福的笑容。
马克不想看到幻觉,而是希望能亲眼看见。
「……你有很重要的朋友吗?」
「呃,是?」
马克听到这唐突的问题,发出憨傻的声音。
「……不,没事。」
耶露蜜娜一副没事的样子,表情完全没有变化,但这个问题应该可以一窥她的内心世界吧。在知道耶露蜜娜的经历之后,马克觉得自己非得回答这个问题不可………………然而——
——咦?朋友?所谓的朋友,要讲过多少话才会成为朋友呢?
被问起朋友,马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立刻提出的对象。
黑帮份子们是生意的伙伴,应该不算朋友;吃霸王餐失败的那家店把马克当成问题份子,也不会将他视为朋友;在马戏团时虽然跟小混混处得不错,但自己的年纪跟他们差距太大,几乎可以当父子了,说是朋友感觉也怪怪的:至于诈欺师是共犯,不算朋友,应该说马克也不想当他是朋友,马克也希望自己好歹能有选择朋友的权力;更之前的流浪儿伙伴们中虽然有算得上是朋友的对象,但年长的马克在这群人之中算是领袖人物,总觉得自己跟他们有点距离在。
——所以……没有吗?
马克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就算是耶露蜜娜,也不禁睁大眼睛看着他。
「小姐……可以请教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朋友……我好像没有,这该怎么办?」
耶露蜜娜张着嘴,眨了好几下眼睛,然后才呻吟似地以沉重的口气说:
「……这个嘛,我也没有朋友,所以不知道。」
一段尴尬的沉默。
话题为什么会转到这里啊?气氛僵到难以言喻的程度。最后因为耐不住沉默而先开口的是马克:
「呃……要是有朋友的话,您想问什么?」
「……其实就算不是朋友也没关系。」
耶露蜜娜似乎也觉得那段沉默相当尴尬,回应的声音有些沙哑。
「……伤害了某个重要的人,却又无法道歉了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不用想也知道,她是在说幻影中出现的姐姐,然后这点大概就是造成耶露蜜娜偶尔面露自我厌恶表情的元凶吧?
但马克却觉得这问题也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因为攻击耶露蜜娜的(古夫·林)是马克派出的精灵。关于这一点他还真没办法道歉。
马克稍稍沉吟了一会儿,才发现耶露蜜娜的问题答案就在眼前——
「对方有生气吗?」
耶露蜜娜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头。
「不过已经没办法道歉了?」
这点也是肯定的。
「很遗憾,我不是欧尔达教徒,无法像神父那样原谅您。」
这么宣告之后,耶露蜜娜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所以,我认为另外找一个重要的对象就好。」
耶露蜜娜吃惊地眨眼,接着责备似地眯细眼睛。
「……说得倒容易。」
「那是当然,因为就在眼前啊!」
耶露蜜娜觉得奇怪似地把眼睛眯得更细。尽管她难得露出像表情的表情,但很遗憾其中却不带好感。马克无所畏惧,以微笑迎战。
「我认为艾霞一直是为了您而笑。」
「啊…………」
耶露蜜娜的反应无防备到连说出这番话的马克都相当吃惊,翠玉眼眸大大地闪烁,淡粉色的嘴唇颤抖着。
然后,马克又倒吸了一口气,因为耶露蜜娜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
「……你真不留情。」
觉得这么说着的耶露蜜娜眼中的阴影消退不少应该不是错觉,马克不禁看得出神,慌忙地想蒙混过去而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那么,请小姐回房间休息。」
稍梢放松了一点的表情,马上又硬化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你也真顽固。」
「这是我身为执事的义务。」
耶露蜜娜呻吟似地叹了口气,从外头传来很有活力的声音:
「啊——!为什么耶露蜜娜起床了?」
转头一看,拿着小剪刀和水桶的艾霞站在那里,应该正在整理花坛吧。
「……我不喜欢一直睡在床上。」
「这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吧!你直到今天早上都还发着高烧,我很担心耶!」
这番教训的话跟马克如出一辙,但耶露蜜娜似乎无法反驳艾霞,只能不甘愿地阖上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
「要好好回房睡觉喔。」
「……我知道。」
「绝对唷?」
「……我说我知道了。」
虽然那声音依然缺乏抑扬顿挫,但表情看起来有几分轻松。对耶露蜜娜来说,艾霞毫无疑问地是『重要的人』。
马克看着这幅光景,耶露蜜娜突然停下脚步。
「……执事,红茶。」
「明白了。」
看样子是确实表现会回房间的意思了吧?听到这番话,艾霞也安心地放松下来。马克跟着耶露蜜娜准备走出房间,艾霞却以很意外似的声音这么说:
「喔——嗯……马克先生会那样说啊。」
「嗯?」
「没什么。」
艾霞快步离去,但表情看起来很高兴。
因为耶露蜜娜拜托马克冲红茶,所以马克往地下厨房前进,就在他踏上石造阶梯时,突然感觉到一股不协调感。
「咦……?」
阳光从并排在天花板附近的窗户洒入,虽然这里算是地下室,但还是有光线进来,就算晚上打着提灯也看不清楚的地方都能一览无遗。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马克总有种相当不自然的感觉。
跟那天晚上看见影子女同样不协调的感觉。
从楼梯和窗户处延伸的影子只是普通的影子,不是女性或犬类外型;观察墙壁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看到异样的影子,也没有任何破损。
「唔……这是?」
看了看周围,马克的脚又擅自动了起来。
——这么说来,刚刚耶露蜜娜只有说『红茶』却没有说「拜托你冲」呢……
看样子这样也算是命令,所以与马克个人的自由意志无关,他会自己往厨房过去。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先准备红茶了。
这里的火炉是金属制,盖上盖子之后就会因为空间被密闭而熄灭,但火炉还有热度,只要用打火石点个火就会重新燃起。马克熟练地弄好水壶,把用过的郁金球清洗干净,并切下几片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没有收拾好折断的小刀。
——刀柄已经扔掉了,但是刀刃还插在墙壁上啊。
要是放着不管,可能会害艾霞受伤;马克先准备好茶壶和茶杯,接着在墙上寻找。
——咦?没看到。
马克从马戏团时代就一直使用小刀,只要丢过一次,他的身体就会记住自己是从哪里投掷、以怎样的轨道射出,最后插在哪个位置上,绝对不可能发生搞不清楚丢到哪里去的状况。
——是谁收拾了吗?
正当马克如此讶异时——锵——脚边发出闷闷的金属声,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马克挪开脚,看到带着锐利光辉的金属破片,正是小刀的刀刃部分。
——自己掉下来了吗……?
当时马克为了抽出小刀扭了好几次,虽然小刀断了,但或许也因此松脱了。
但马克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将手放到原本插着小刀的墙壁上——这才发现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没有……痕迹?」
马克射出的小刀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拔出来的,也就是说它确实插得颇深,既然要拔出来,肯定会对墙壁造成损伤;可是面前的墙壁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马克捡起落在地上的破片,长度约有到手指的第二关节处,可以知道刀子当初至少有插得这么深,所以绝对没有那么容易拔出来。
然后,马克想起方才感觉到的不自然感。
抱着准备好的茶具奔上楼梯,来到楼梯口时,马克发现了刚刚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洞……补起来了?」
墙壁另一边应该是马克的寝室,也就是说,这是今天早上被艾霞的能力开出大洞的墙壁,却一点受损的痕迹也没有。马克战战兢兢地伸出手碰了碰墙壁,那是一面平凡无奇的墙。
平均地重叠起来的石材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补强,也没有特别新的感觉,就真的是一面平凡无奇的墙壁。用手指滑过石块相接的沟槽之后,指尖上头是黑压压一片,那是因为房子老旧而沾在墙壁上的灰尘或霉屑。
这时脚「喀」地一下踢到某个东西而低头一看,是早上用来补洞的木材。
这可不是小刀造成的损坏,而是整面墙壁开出了一个大洞,而这样的损伤居然没有留下丝毫补强痕迹,就这样修复得完好如初。不,这已经不是修复这个层次的问题了。
马克回想昨晚的幻影,说起来这幢房子应该已经烧毁了才是。
——这就是答案吗……
一切就像时间倒转似地恢复原状,然而——
——耶露蜜娜的代价却没有回来——
就算让这幢广大且美丽的房屋恢复原状,但双胞胎姐姐和这里的居民却没有回来。
海市蜃楼之屋——在城镇上似乎这么谣传着。而这里也正如其名,是耶露蜜娜眼中的海市蜃楼,但海市蜃楼终究是虚幻,尽管看起来像是存在于眼前,却永远也抵达不了。耶露蜜娜失去的事物并不在这里。
马克静静站起身子,往楼梯走去。
耶露蜜娜并不是需要他人保护的弱小存在,但不代表她不需要帮助,而要帮助她并不需要用到契约者的力量,因为艾霞只是以笑容这么单纯的方式在支持着耶露蜜娜。
至于马克可以做到的,就是冲一杯美味的红茶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