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月台可以一眼望尽的街景,几乎都是带有浓烈开拓时代色彩的木造建筑。西边可以看见一座高大的岩山,但却看不太出那座山有什么价值。想拓展物流事业的话,那座山反而会导致地理位置不太方便,感觉就像是开拓工作遇到瓶颈之后残留下来的城镇。
尽管地理环境不方便,这座城镇却有一座巨大豪华的车站,每天都有许多乘客在此往来,多到几乎摩肩接踵的地步。
人口一万两千,以城市的面积比例来看,人口并不多。事实上鲜少人知道,这些人口有三分之一是来自外地的长期派驻人员。而知道这将近四千人会留在这种穷乡僻壤的理由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从这里可以看到的岩山另一边,有着一大片未开拓的秘境。
猎人们为了狩猎大陆的稀有动物而以这里为据点,另外会有一些旅行商人来这里向猎人购买猎物,或者来兜售商品。这样的小循环不知不觉变成大连锁,吸引许多珍奇商品或某些有特殊背景的人到来。
然后——又有某些有特殊背景的人来了。
月台上——车掌和站务员两个人正从货车卸货下来。
在下车乘客很多的这个车站里,起卸货物是很平常的工作。实际上这两人也正以熟练的动作接连卸下货物。但两人脸上的表情却不像处理日常工作那样平淡,而是想要别开视线,不去看某种值得敬畏的事物一般。
直到货物只剩下一个时,站务员才像难以忍受似地开口:
「我说,这到底是什么?」
留在货车上的是一个巨大的金属箱子。粗犷的金属钉子打在箱子的边角上,表面刻有欧尔达教的十字架。箱子是六角形,大小足以装进一个人。
这是——棺材——为了避免在运送途中打开,棺材以皮带捆着。
「这是客人的行李。我们只要将之卸下就好。」
只要卸完货物就可以往下一站前进的车掌烦躁地回答。相对的,列车驶离之后还得搬运这些货物的站务员则非常坐立不安。
停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车掌与站务员死心似地开始移动棺材。金属制造的那个东西重得令人害怕。
两人想办法将之移到货台上,站务员已经快累倒在月台上。对有点年纪的他来说这似乎是个苦差事。中年的车掌向这样的他敬了一个礼,逃跑似地快速钻进了列车里。站务员勉强回了一礼。
喀当铿咚——沉重的声音响起,列车开始起动了。站务员的工作还没结束。必须尽快把包括棺材在内,总共三个货台份量的行李送到提领处才行。
站务员一边揉着腰一边准备站起来,这时听到奇怪的声音。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彷佛从地底传来的呻吟声,让站务员退了半步。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棺材里面传出来的。
「那里……有人在吗……?」
这回的声音毫无疑问是从棺材里面传出来的。站务员似乎已经吓到脚软,再次跌坐在月台上。
「既然你没有动作,就代表没有因为代价而失去听觉。对吧?那边的契约者。」
无法理解声音在跟谁说话,孤身一人的站务员显得狼狈不堪。然后——
「真奇怪。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声音从站务员旁边传来。直到现在为止,这里除了站务员之外,应该没有其他人才是。站务员惊讶地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
「如果是契约者,凭气味就可以知道了。尽管我们第一次碰面,但可以拜托一件事吗?」
棺材「喀哒喀哒」地摇晃着。不见人影的声音讶异地说:
「拜托什么?」
「不是麻烦的事。请帮我打开棺材的锁扣。」
棺材被严密地锁着。不见人影的声音当然要丢出疑问:
「明明出不来却自己跑进去?」
「怎么可能。是移动途中被鸡婆的好心人锁住了。因为这是个高档棺材,如果可以,我不想弄坏它。」
应该是别站的站务员做的,但知道同事遭到批评,站务员的脸色变得铁青。然而棺材和声音却像当作站务员不存在似地继续对话。
没多久之后,不见人影的声音似乎答应了棺材的请托。啪吱——啪吱——锁扣上的皮带被解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棺材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尽管觉得应该立刻逃跑,但两脚不听使唤的站务员只能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发抖。
等所有皮带被解开之后,棺材盖发出沉重的声音打开了。
包裹着抬起的白皙双手的,是缝有高级蕾丝的豪华衣物。彷佛陶瓷娃娃身上穿的黑色礼服。半张脸被白色面具覆盖,嘴唇抹着黑色口红。剩下的半张脸就像扑克牌的小丑一样,化着眼泪般的妆容。
里头是一个比棺材小上许多的少女。虽然脸上化着诡异的妆,不过五官本身却还挺漂亮,年纪大概是十来岁吧?少女起身,华丽的黑发就像窗帘般展开。
少女站起身子——立刻往铁轨的方向奔去。
「唔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她吐了。
「……啊——你晕车了?」
「货车……车厢……呕……真不是人……搭的……呕……」
不见人影的声音好像正在为少女拍背。黑色长发乱成一团。一会儿之后,少女似乎也平静下来。虽然因为化妆和戴着面具的关系看不太出脸色,但她还是摇摇晃晃地勉强站起来了。
「得救了。感谢。如果再慢一步,我就会在棺、棺材里面……呜呜,想必会是一片惨状……我还以为没救了……」
看样子她相当痛苦。这会儿居然哭了起来。右半边脸上的妆被泪水滑过,形成一幅地狱景象般的光景。
「呃……我赶时间,你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再见罗,要坚强地活下去喔?」
「且慢。敢问阁下大名?我是洁诺芭。」
少女——洁诺芭的声音,让不见人影的声音踌躇了一下之后才回答:
「……我是逢魔。」
「逢魔。我不想恩将仇报,希望今后不会再碰面。」
「是吗?真遗憾。你的打扮看起来像是难得可以被我记住的。算了,也罢。」
以这句话作结,不见人影的声音——逢魔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过。
洁诺芭回头看向站务员。
眼泪形状的妆容被真正的泪水弄花。少女带着这样一张脸走近,站务员吓得直往后退,但少女却不知为何也吃惊地退后。然后像提防陷阱的野兽似地小心翼翼贴近,一鼓作气盖上棺材盖子
接着她眼神空虚地碎碎念了一会儿,并轻轻松松地背起就算用金属块称呼也不过分的棺材。
「……人类不可怕。人类无害。人类不危险。」
少女彷佛要对自己洗脑似地自言自语,离开了月台。
茫然目送少女离去的站务员,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件事情——
「那两个人是不是搭了霸王车啊……?」
※
「耶露蜜娜。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没事吗?」
回想起来,那天早上确实有一点徽兆。
难得耶露蜜娜说想吃早餐而替她准备,但尽管送上了餐点仍迟迟不见她动手,开动之后也常常停下动作。
如此问的,是法连舒坦因家的执事马克·马多克。
没有任何折痕的燕尾服上,绣有彷佛双翼般的法连舒坦因家徽。坚毅的举止虽然让人觉得称呼他为青年较合适,但很困扰似的笑容与可爱的圆眼镜让他看起来年轻不少。
被叫到名字的少女——耶露蜜娜抬起茫然的眼神。
她有着一双翠绿的眼眸。尽管面容如玻璃工艺品般纤细,但表情却缺乏变化。声音虽好似银啼鸟般优美,然而除非必要绝不多话。她今天难得穿着一件灰色的洋装。长度及肩的金发,比起刚相遇时略长了些许。
耶露蜜娜不可思议似地用手托住脸颊。那动作看起来就像在确认自己的表情变化,但马克所说的应该是脸色。
「不合您口味吗?」
「……不,我只是……有点困。」
育点困——耶露蜜娜很少这么说。马克偶尔提醒她好好休息,她也会说「不喜欢睡觉」。马克因此觉得更不安了。
「您是不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
「……身体状况没问题。」
仔细想想,从几天前她就多多少少表现出今天这种样子。
不,耶露蜜娜几乎没有表情变化可书。有可能从更早之前就身体不适了,只是马克没有发现而已。
结果耶露蜜娜也没怎么进食就放下了叉子。
「……抱歉。」
留下大半餐点的耶露蜜娜抱歉似地说。
「我认为您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马克这么一说,耶露蜜娜就乖乖地往床上……才怪,往书房前进。
「小姐……耶露蜜娜,请您先别看书,好好休息吧。」
听马克这么说,耶露蜜娜缓缓地将翠绿的眼眸看向他。
这样的她不知为何看起来非常不安,令马克有些动摇。
「耶露蜜娜?你真的没事吗?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是不是请医生来一趟……」
像打断马克的话一般,耶露蜜娜摇了摇头。
「……没问题。我挑好书之后就会乖乖休息。」
耶露蜜娜去了书房。
马克手脚俐落地收拾餐具。寝室前面有一条向左右延伸出去的大走廊。往右边转过去没多远就是通往玄关大厅的楼梯,收纳餐具的厨房则在地下。
来到玄关大厅,马克忽然停下脚步。
……还是何点介意……
马克改变前进方向,抱着惨剧穿过玄关大厅。灿烂的阳光洒落户外,看起来是个适合晾晒衣物的天气。
迂回绕过洋房周围的庭院,往东边前进,可以听到水声。来到墙壁的尽头,便看见前方有两名少女。
「啊,马克先生,怎么了吗?」
以活力十足的声音这么说的,是正在装满水的水桶里洗衣的少女。
少女身穿雪白围裙与头饰。看来洋溢活泼气息的褐色肌肤配上大大的琥珀色双眼。顶着一头乱翘的头发。这个大陆原住民一族的少女——艾霞,今天也是一如往常的女仆打扮。
正当马克打算回应时,另一个少女大跨步地走了过来。
这个少女也跟艾霞一样一身女仆打扮。雪白的头发长度到腰际左右,连皮肤和睫毛都是统一的纯白色。少女因为肤质敏感,为了防止日晒,身上随处都包着布巾遮挡阳光。
纯白少女——要来到马克跟前……毫不留情地踹了他的脚腔。
「呆瓜。来这里干么?你以为我们在洗些什么衣服?」
痛得眼泪直流的马克理解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轻率。要和艾霞正在清洗这幢洋房里所有人的换洗衣物。里头当然有家主耶露蜜娜的衣服,自然也有要和艾霞等女性的贴身衣物。
马克连忙转过身去。
「然后?你跑来这里有何贵干?」
「嗯,有件事情让我有点在意……」
马克这么回答,要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又被来路不明的契约者盯上了吗?」
「真要说的话,我觉得那样还比较轻松耶……」
要那副感到讶异似的氛围从身后传了过来。
「耶露蜜娜怪怪的。该怎么说,看起来有点身体不适,但我顶多只能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所以我希望你能跟着她。」
「你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
「呃,那个,你不觉得她最近看起来好像常发呆吗?」
「不觉得。」
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马克说不出话了。
「呜……所以说,就是看起来呆呆的啊。我原本以为她是单纯的疲劳,但刚刚她说『困』呢!」
「——咦?」
不知为何艾霞对这句话起了反应。
「怎么了吗?」
「啊,没有,只、只是觉得她该不会又熬夜了吧?」
感觉艾霞似乎有点动摇的样子,但马克又不能回头,无法确认。
「哼。会不会就像艾霞说的那样,只是她熬夜了呢?」
「有可能是这样……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是马克也没办法解释的诡异感觉。好像某种严重病症的前兆一样,让他感到不安。
「真要说的话,我感觉她有点害怕的样子。」
这么说明之后,要就陷入沉思。
「原来如此。你都这么说了,那或许就是如此吧。」
「嗯,所以我才来拜托你。」
「……你啊,该不会觉得跟耶露蜜娜有关的事情只要来拜托我就好了吧?」
「并、并不是这样的,我当然会道谢。」
马克这么一说,要的身子就抖了一下。看来是有点兴趣了。
「这、这样一来也没办法。我是可以考虑接受。」
「多谢了。跟之前一样,报酬就是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件要求,可以吗?」
之前马克也拜托要帮忙过。当时他以「我愿意答应你任何一件要求」与要约定。对缺钱的马克来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唔。也可………………」
说到一半,要却不知为何犹豫了。马克歪着头,要就像拒绝美味的食物一样一脸苦涩地说:
「不,不行。」
「这……报酬不够吗?」
「不是。是我就算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耶露蜜娜有哪里不对劲。以我的角度来看,耶露蜜娜没有任何奇怪之处。既然介意,那你自己留意不就得了?」
「我、我不可能整天都盯着她吧?」
「盯就盯啊,又不会怎样。」
「……你是怎么了?我只是想请你帮我留意一下啊。」
「我就说不要了。」
马克面对突然翻脸不留情的要,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就不麻烦你了。艾霞,如果是你,应该知道耶露蜜娜的变化吧?」
话题一转,但艾霞却不知为何狼狈起来。
「啊呜,呃,那个……我、我也认为要小姐说的有道理!」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我也看不出来!既然只有马克先生发现,那我认为只有马克先生可以胜任这个任务!」
遭到值得信赖的两人拒绝。虽然不敢相信,但再说下去似乎也于事无补。
马克失落地离开,艾霞则安慰要似地说:
「那个,我觉得要小姐是好人喔。」
「……少来。来整理洗好的衣服了。」
马克为了收拾手上的餐具而来到厨房。
「饭没吃完。」
发出不满声音的是厨师瑟莉亚。
她身穿毫无绉褶的笔挺衬衫与合身的黑畏裤。尽管一身男装似的打扮,但身材却凹凸有致。一头火红短发与蓝色的眼眸充满激情,与寡言的表现恰恰相反。
「她不满意菜色?」
「不,菜色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刚好今天身体不适而已。」
「……我不懂。」
瑟莉亚皱起眉头侧着脖子。她来这里工作的时日尚浅,才刚好满一个月而已。就连这样的瑟莉亚都觉得不太对劲。因为耶露蜜娜是那种与其吃不完,她会直接说不要吃的人。
「果然,你也觉得不太对劲吗?」
「我不确定。」
可能还没到不对劲的程度,但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吧。每次跟瑟莉亚交谈都得绞尽脑汁。马克深切希望她可以多加几个词汇。
马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自己跟要等人说过的事情讲出来商量。房子里面的女性就属瑟莉亚最为年长。
听完之后,瑟莉亚思索似地低下头,然后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
「……(精灵容器)之中含有太多未知的要素。会不会是那个带来的影响呢?」
瑟莉亚并不是不能好好说话。她会像这样正常说话的时候,多半是很正经地讨论事情时。看来她愿意讨论这事,让马克松了一口气。
「阿尔巴的情况是怎样?」
阿尔巴·帝诺——是雄霸城镇的三大黑帮之一,帝诺帮的老大。而且他跟耶露蜜娜一样,拥有异于契约者的特殊能力——(精灵容器)。马克称呼他们为超越者。瑟莉亚以前受雇于阿尔巴,是他的亲信。
提及阿尔巴的名字,瑟莉亚不知为何睁大了眼睛,然后忧郁地叹了一口气。
「阿尔巴君和耶露蜜娜小姐拥有的(容器)定义本身就不一样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以「君」称呼阿尔巴这个方式本身相当新鲜,但瑟莉亚知道一些自己所不清楚的情报,让马克有种败北的感觉。
「耶露蜜娜小姐似乎有什么隐情。跟阿尔巴君不一样,或许背负着某种风险。」
风险——什么意思?是说阿尔巴和耶露蜜娜的力量形式不同吗?正当马克烦恼时,瑟莉亚鼓励似地说了: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耶露蜜娜小姐拥有两个(容器)。所以我觉得因而有某种负担也不奇怪。」
马克虽然烦恼了一下,但还是决定拜托看看。
「瑟莉亚小姐。只要你有空的时候就好,可以请你陪着耶露蜜娜吗?」
「这是无所谓。但马克君你自己来会比较有效果。」
「我吗?」
马克慌了手脚,瑟莉亚一脸正经地点点头。
「耶露蜜娜小姐很依赖你,当然依赖的方向跟艾霞妹妹不太一样就是了。你很适合陪在她身边。」
「是,是这样吗……」
马克歪着头,瑟莉亚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当然。搞怪。格杀勿论。」
「你、你以为我会做什么啊!」
马克再次出现狼狈反应让瑟莉亚陷入沉思,接着理解似地点了点头。
「赔罪。过度期待。胆小鬼。」
总觉得这说法很过分。
马克无言以对,瑟莉亚露出些许令人放心的笑容。
「我想艾霞妹妹和要妹妹应该也是同样意见。」
被她这么一说,马克想起方才被要拒绝时的情况。虽然自己是被拒绝了,但要她该不会是想说跟瑟莉亚一样的话吧?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呢……
也可能是要的说法有点笨拙吧?
「懂了就快去。」
「那、那个,我该如何是好?」
马克就是因为不知道陪伴在身边该做些什么,所以才来找要跟瑟莉亚商量。
「迟钝。自己想。」
瑟莉亚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是要马克自己想。
然后就像话题结束似地开始收拾起剩饭。
结果,被赶出厨房的马克转往书房前进。
虽然耶露蜜娜有可能已经回到寝室,但也不排除她遗在书房挑选想要阅读的书本。
马克轻轻敲门,走进书房,看到倚着书架发呆的耶露蜜娜。桌上空无一物,也不见她在选书。明明在书房却没有读书的耶露蜜娜举止太过奇特,让马克不禁动摇了一下。
「耶露蜜娜?您没事吗?」
马克出声呼唤,耶露蜜娜惊讶地抬起头。翠绿眼哞盈满契约者特有的阴影。不知为何她的双眼看起来充满不安而湿润着。
马克急忙来到她身边,耶露蜜娜维持原本的表情眨了眨眼。
「……有何贵事?」
「这是我想问您的话。这阵子我一直觉得您怪怪的。如果并非身体有所不适,那是否有什么烦恼呢?」
这么一说,耶露蜜娜觉得很不可思议般摸了摸自己的脸。最近偶尔会看到她这么做,这是习惯吗?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说依稀有这样的感觉而已……」
「……所谓契约者的直觉吗?」
「姑且不论亚隆,契约者并不是这么方便的存在喔。」
这么回答之后,耶露蜜娜先是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嘴角梢稍放松了一下。虽然那是不注意就无法察觉的细微变化……
然后她战战兢兢地开口:
「……身体没问题。不过是有一点烦恼。」
「如果不嫌弃,我愿意听您说说……」
「……不是什么大问题。」
「看起来不像……」
马克这么说罢,耶露蜜娜以诚恳的眼神看了过来。那并不是一如往常的茫然眼神,而是想要传达什么似的诚挚双眼。
尽管困惑,但马克还是直直地回视这对眼睛。
「……我很感谢你。」
虽然面无表情,但声音里却充满着感情。马克知道自己脸红了。
「我、我没做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事……」
「……你来到这里已经多久了呢?明明应该没有很久,但这段时间却令我觉得相当充实。」
这点对马克来说也是一样的。是耶露蜜娜给了无家可归的马克一个容身之处。
「……跟你在一起,我非常快乐。」
听到简直像道别似的话语,马克有点不安了起来。
「……所以,我——」
耶露蜜娜直直地仰望马克.以不容误会的口气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在思考是不是要替你加薪。」
马克以为自己听错了似地不断眨眼。
然后又像怀疑这是否是梦境一般,战战兢兢地问:
「那个,耶露蜜娜……?您刚刚说薪水…………是吗?」
耶露蜜娜稍稍点头。
「刚、刚刚刚刚刚说加、加薪,就、就是说,要增加支付给我的酬劳吗……!」
「……我还在考虑就是了。」
马克当下有股冲动想要紧紧抱住耶露蜜娜,但还是勉强克制下来。
看到他的反应,耶露蜜娜稍稍放松了表情,看起来像是微微露出了笑容,之后她走向书架旁边的梯子,拿取收在高处的书籍。
「……我想选几本书。你可以帮我送到房间里吗?」
「好的。」
一登上梯子,耶露蜜娜立刻取出一本书,马克则伸手接过书本。就这样接下好几本书之后,因为很难再多拿了,马克就为了将书放在桌上而暂时离开梯子旁边。
这真的只是简单的小动作。
但几秒钟之后,他却为了自己的举动而深深后悔。
那是一张随处可见黄金装饰·质感厚实的四脚桌子。就在马克将手中的书放到桌上时——
碰——某种沉重的东西落地的声音响起。
一回头,发现梯子上面没有耶露蜜娜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瘫在地上的身影与灰色洋装。无力地紧闭双眼的耶露蜜娜动也不动。
「——耶露蜜娜!」
然后,时间来到深夜。
※
「你说……丧失记忆?」
听到医生的说明,马克发出愕然的声音。
圆嘟嘟的体型加上水晶球般光亮的秃头。这人就是法连舒坦因家的特约家庭医师尼可拉斯。
家里的仆人已经全数起床。就连在门房小屋起居的园丁——亚隆也过来了。拥有必须抬头仰望的巨大身躯的他,身高是艾霞和要等人的足足两倍之多。艾霞和要陪在耶露蜜娜身边,不在这里。
「身体有没有任何异常?」
代替垂头丧气的马克提问的是总管多明尼克。平常惯有的悠哉气息现在也已不见踪影,脸上挂着严肃的表情。
因为一口气问太多会让耶露蜜娜陷入混乱,所以将她交给艾霞等人照顾,除此之外的人都在门外待命。所有人身上都穿着睡衣,只有马克一身燕尾服打扮。考虑到很可能要再去请医生过来,所以他决定穿着燕尾服就寝。
听到多明尼克的问题,医师摇了摇头。
「头上虽然撞了一个包,但没有内出血的迹象。至于脑部的情况,必须到大城市做精密检查才能够得知,不过现阶段看来应该没有大碍。」
「说得详细点。」
这是瑟莉亚说的。她意外地很会照顾人(除了马克之外)。医生听了摇摇头。
「照这个情况来看,最近……大概两、三年左右的记忆完全成了空白吧。」
也就是现在这些仆人的事情,她完全不记得。马克尽管失落,但还是没有遗漏医师的发言。
「也就是说,她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某种程度上记得。但不知为何却不记得自己的事情,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
「非常抱歉,我也不明白。我只是一个外科医生。这点我实在是门外汉。」
「有没有机会恢复?」
被身影巨大的亚隆这么一逼问,医生害怕得后退半步。马克推开那硕大的神曲,医师才双手抱胸低声沉吟。
「事故之后记忆发生混乱是偶尔会出现的病例。这只是暂时性的,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就有可能恢复。不过……」
「不过?」
「……也可能不会恢复。」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医生也像在思索着什么似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以坚定的口气这么说:
「如果到拉其那司说不定可以接受正规的治疗。毕竟这个时代就属那个国家的医学最发达。」
——拉其那司神圣国——
听到这名字,全体都露出无言般的表情。
——(阿尔斯·马格纳)——还有(空白契约)——能够取回契约者支付给精灵的「代价」,并拥有粉碎精灵的破坏能力,以及与之相反的复原能力——
耶露蜜娜拥有完全跳脱契约者法则的力量。拉其那司神圣国的地下组织(传教士)们称呼她为(精杯公主)并追踪着她。因为那些人的行动太过张扬,所以被赶出了福罗雅堤那大陆,但并不代表组织也因而解体。只是撤回到首领教啦的身边——也就是拉其那司神圣国而已。
所以主动前往拉其那司神圣国根本就是找死的行为。如果耶露蜜娜现在失去记忆,那就更不能这么做了。
不知医生如何解读马克等人的沉默,只见他说道:
「当然,一般来说不会随随便便就跑去那么远的国家。我会帮你们问问有没有熟悉这个领域的医生。先冷静地观察状况变化吧。总之,现在别太过刺激她。」
送走医生之后,多明尼克要亚隆和瑟莉亚去休息。他们一大早就得起来工作,现在也帮不上耶露蜜娜的忙。
马克身为执事,当多明尼克不在家的时候,他必须负起处理家务的责任。所以他想找多明尼克谈谈明天该怎么办。
正当马克准备问话时,艾霞来到耶露蜜娜的寝室。
「啊,多明尼克先生、马克先生,医生怎么说?」
「总之现阶段没办法做出什么处置。」
这么回答的马克也不禁垂下肩膀。
当时——耶露蜜娜在书房摔倒的时候,马克应该最清楚她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现在回想起来,她之所以会提到薪水的事情,也是因为马克表现出太担心的样子,所以才想扯开话题的吧。
明明应该好好支持她的,却反而被鼓励了。
然后耶露蜜娜一病倒,就把马克等人给忘了。
多明尼克代替消沉的马克回答:
「脑部和骨头应该都没有异常。如果一口气对耶露蜜娜小姐说太多,只会造成她的混乱,所以医生要我们慢慢观察她的状况……话说,要呢?」
「要小姐她……那个,不知为何,耶露蜜娜希望她陪在身边。」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多明尼克好像理解了什么似地点点头。
「你想到什么了吗?」
「因为要是个美女啊。」
「……多明尼克先生,即便是我也会生气的喔?」
艾霞愤慨地嘟起嘴,但马克却发出感佩的叹息。
因为多明尼克的态度一如往常,所以艾霞也恢复成平常的样子。总是面带笑容陪在耶露蜜娜身边的人就是艾霞。尽管耶露蜜娜不记得她了,但只要艾霞能露出笑容,就是莫大的支持了。
——多明尼克先生应该是最难受的吧……
以前,耶露蜜娜外出并倒下的时候,多明尼克比谁都慌乱。这样的多明尼克面对耶露蜜娜丧失记忆的状态,不可能不受影响。
——我也不能自顾自地一个人失意啊。
马克重新振作精神,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耶露蜜娜现在怎么样了?」
「呃……看起来好像还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从可以正常交谈这点来看,状况应该还不错吧?」
「那,总之找耶露蜜娜小姐一起商量吧?」
马克等人打开门,就看到有天顶的大床上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一头白发、穿着东方款式睡衣的要。身边则有一个想躲起来般抓着要的衣服下摆的金发少女。
少女的面孔毫无疑问是马克熟悉的容貌,但从她以往一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表现来看,现在脸上那不安的表情实在难以想像。
少女依序看了看马克等人的脸,惊觉似地说:
「多明尼克……?」
被少女呼唤名字,多明尼克放下心似地回以一个柔和的笑容。
「哎呀,太好了。看样子您还记得我。」
被这么一说,少女害羞般地脸红了。
「不知为何,我记得的全是些被你训斥的事情。」
「咦……?」
少女的话让多明尼克发出憨傻的声音。马克转眼看过去,就看到他的肩膀颤抖着,面带笑容的脸看起来也有点僵硬。
然后,多明尼克就像要问出不该问的问题似的,战战兢兢地开口:
「……小姐,您记得、令姊的、事情吗?」
少女脸色稍稍一沉。
「记得。只是想不起名字……那个,多明尼克?姊姊呢?她在哪儿?」
多明尼克的身体像头昏似地晃了一下。马克连忙支撑住他。
「您是开玩笑……的吧?」
那毫无疑问是非常微弱的声音,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多明尼克摇摇头,静静地跪在少女跟前。
「您的姊姊现在不在这里。」
「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一年前左右,出了点意外。」
少女的脸色渐渐转白。
「该不会……」
「不。并不是过世了,只是现在无法见面。」
马克锐利地眯细眼睛。
——耶露蜜娜的姊姊……耶蜜莉欧还活着吗?
要也在少女身边讶异地眯细了眼睛。她瞥了艾霞一眼,只见艾霞很尴尬似地揪着裙子下摆——艾霞知道些什么吗……?
在这幢房子里,比马克资深的仆人除了多明尼克之外只有艾霞了。她是女仆。就算知道马克等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
——也罢,现在不用介意这个。
马克像是要甩掉这个念头似地甩甩头。多明尼克的答案让少女消沉地垂下肩膀,好不容易才抬起头的她看了看马克。
「呃……请问你是……?」
虽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被当着面这么说,还是有点难受。再加上那个如人偶般面无表情的耶露蜜娜脸上浮现着困扰至极的表情,这点更是伤人。
尽管如此,马克还是有礼地弯腰鞠躬,报上名号:
「我是马克·马多克。耶露蜜娜,我是您的执事。」
少女——耶露蜜娜惊讶地眨了眨眼。
「请问怎么了吗?」
没想到耶露蜜娜会表现出惊讶的态度,马克于是这么提问,耶露蜜娜才慌忙摇头。
「啊,不……只是因为你也直呼我的名字,所以有点惊讶。」
马克歪了歪头——然后才想到一般仆人都会对主人加上尊称一事。但耶露蜜娜连自己要求马克直呼名字的事情都不记得。所以才会觉得奇怪吧。
「失礼了。之前您告诉我这么称呼比较好……如果您不满意,我可以采用别种称呼方式。」
耶露蜜娜摇摇头。
「不,就维持这样吧。我想我一定是希望这样才会这么说的。在我想起来之前,维持这样比较好。」
耶露蜜娜坚强地微笑。
——希望她有朝一日能面露笑容——没想到这个愿望却以这种形式实现,让马克陷入一股无奈的情绪之中。然后,耶露蜜娜重新调整好姿势。
「所以,平常的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呢?」
「「「咦……?」」」
马克、艾霞还有要的疑问重叠在一起。只有多明尼克以悠闲至极的表情注视着远方。
——耶露蜜娜平常做的事情……吗?
想得起来的,就只有一边看书一边享用红茶的景象。
马克烦恼着,艾霞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要则是一副「就只有这个了」般的态度,斩钉截铁地说道:
「基本上是看书。」
「嗯。总之是一直在看书。」
「的确呢。就是埋头苦读。」
看到三个仆人都给出一模一样的答案,耶露蜜娜的微笑有点儿僵硬。
「是、是这样啊……那个,除此之外呢……?」
马克等三人一齐歪了歪头。
「我常……为您冲红茶。」
「耶露蜜娜很喜欢红茶嘛。」
「是啊。每次看到你都在喝红茶。」
发现三个人的答案又如出一辙,耶露蜜娜颤抖着肩膀。
「那、那不就好像我常常一边享用红茶一边读书吗?」
「可是……」
艾霞像孩子般说了声「那有什么办法」,让耶露蜜娜失落地垂下肩膀。
「我为什么这么爱看书啊?」
她的口气听起来好像自己根本不可能爱看书似的。要闻言惊讶地开口:
「不就是因为喜欢吗?」
「没、没有喜欢到可以看上一整天啊。」
「……您是不是身为一家之主必须进修?」
「一家之主……?我吗?父亲……不在吗?」
可能是不太记得父亲的事情吧,她发问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应该还在吧」的感觉。
这个问题是由本来不发一语的多明尼克端正好姿势后回答:
「前家主里卡尔德先生在一年前与夫人双双辞世了。法连舒坦因家现任当家是耶露蜜娜小姐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