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啊。要是每次都在意评论这种东西,那就什么都画不出来了啦。」
几天前,我经历了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游泳池揭开田草老师的原稿事件的真相。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给地穗姊听后,她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户村地穗是我两个姊姊中的二姊,她是个漫画家,或者该说是明日的漫画家。虽然姑且已经在杂志出道,现在主要的工作却是专攻数位作画的居家助手。这份工作可说是相当忙碌,让她没日没夜、无暇休息。
所以平日的傍晚看到她穿着运动服躺在客厅已是家常便饭,现在是严峻工期中的休息时间。看起来像个窝在老家都快长出青苔的尼特族完全是错觉。
「毕竟你姊姊我的出道作也被人大肆批评啊,比如『图是很好看,但故事太随便』、『这根本不是漫画』、『太在意批评的眼光,装模作样到让人看了就觉得丢脸』、『感觉是用专业绘师的画工画出来的暑假日记』之类的,但我还是活得很坚毅……呵呵呵呵。」
她抱着小鸡形状的巨大抱枕,像只将死的蝉一样躺在地板上。这副模样算不算坚毅,意见应该很分歧吧。
「好了,姊姊,饭好了喔。」
看来户村侦探事务所所长──也就是家父,今天也会很晚回家。姊姊说她从早忙到现在,什么都没吃,所以我提早煮好了晚餐。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在车站前买了熟食和沙拉回来,然后把刚煮好的饭盛到碗里罢了。
「小和,谢谢你……那间超市的可乐饼真的很好吃耶。」
姊姊缓缓将小鸡转换成坐垫形式,对着晚餐合掌,准备开动。从上次剪完头发就放着不管、也不去梳理的浏海中,可以看到那双焦点有些微妙的眼眸。在美发师的建议下,姊姊把头发染成浅棕色,可是她完全没在保养,现在发根已经开始变黑,整颗头变成焦糖布丁的颜色。
……她虽然是我的姊姊,不过外表看起来只像个满满废柴味的茧居族。我本来还觉得她的个性和田草老师有点像,但看样子还是每天会出现在人前的老师比较能干。不然其实地穗姊还是很有本钱的。
「啊啊……真好吃。肚子里装满食物的感觉真棒,小和……」
……工作太忙,导致她整个人都怪怪的。不对,如她所说,她露出一抹很棒的笑容,可是姊姊才二十五岁,我倒是希望她能拥有其他形式的幸福。就算要因为食物幸福,那也要用高级黑毛和牛,而不是一个七十圆的可乐饼。
「谢谢你喔,小和。平常总是把学校的事说给我听……很有参考价值喔。」
不用说,她所谓的参考是指漫画方面。自从我升上高中后,我在姊姊的要求之下,开始会把在学校发生的事说给她听。
有像今天一样说说「侦探」的事件,也有初芝同学在下雨天硬要骑脚踏车,结果冲进河里的事,或是美术社的古根学姊因为植物画得奖的事,以及津木同学鼓起勇气约藤村同学去约会,结果她带着手艺社的众多朋友赴约……总之说了很多。
我其实也不是个大嘴巴,要大肆说出同学和老师的事,我还是会抗拒。尤其是那天在还没放水的游泳池里变成落汤鸡的事,我实在很想忘记。
因为到最后,我连内裤都湿透,落到请田草老师去超商帮我买的下场。一想到老师以羞怯又好像失去了什么的表情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买男性的贴身衣物……」,我就想当场下跪道歉。
但因为不是别人,而是地穗姊哭着求我:「我现在处于低潮期,想不到哏,所以什么都好,说点好玩的事给我听吧……」,我实在无法拒绝。
姊姊现在除了助手的工作,也持续筹备着自己的作品。必须在截稿日前挤出哏的压力,让姊姊的瞳孔不断颤抖。身为一个人,实在很难忽视姊姊这样的请求。
不过我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没有提及山田姊妹。要跟家人诉说我和那对双胞胎之间发生的诸多事情……我实在百般不愿。
「姊姊,你要不要也外出一下,或是培养什么兴趣啊?就是因为你一直栽在工作里,才会灵感枯竭吧?」
我也把筷子伸向装有可乐饼的盘子,并说出平凡至极却能治本的提案。与其听别人说,自己体验会更确实吧。
姊姊露出一脸「你问得好」的表情,然后拿起原本插在充电器上的手机。她流畅地开启手机APP,吞下嘴里的东西之后,把手机拿到我面前。
「姊姊我啊,最近迷上看影片了。上面不是有个你说你有在看的女生吗?就像这个。」
姊姊说的应该是会介绍推理小说或上传游戏实况的一个女孩子,我在空闲时有一搭没一搭地看了在推荐之下出现的影片,对方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高中生。
不过她用口罩遮着嘴,而且眼睛还加上了模糊特效,所以我看不出她的真面目。她也有在麦克风上设定变声参数,所以是不是真的高中生还很难说。
不过……喜欢推理小说又很会玩电玩的人……是吗?我身边就有个跟她很像的同学。我也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
「最近几支影片大多是介绍推理小说,我这个人不怎么看推理小说,所以学到很多喔。从这个希洛克马席马罗说的话中,感觉得到她的爱。我离个题,如果要让别人介绍我画的故事,我会想拜托这样的人……因为读者的爱能够拯救作家。」
姊姊说的「※希洛克马席马罗」是网名,指的是这个频道的主人。但她既不像白熊也不像棉花糖就是了。(译注:希洛克马音同白熊,席马罗音似棉花糖。)
「小和,你喜欢她介绍推理小说还是电玩?」
姊姊笑嘻嘻地问道,我于是抬头仰望,寻找答案。
「我……经你这么一提,我才发现我最近都没看耶。因为她更新次数减少了。」
我四月刚开始看的时候,她大概会三天更新一次,但之后更新速度慢慢下降,这一个月变成一周一次。也因为更新变得不定期,错过了一次之后,就会觉得以后再看就好。
顺带一提,她玩电玩的影片,点阅数比介绍推理小说多了将近十倍的人数。这个希洛克马席马罗明显很在意这件事,总觉得已经有点走火入魔了。
「她明天晚上好像要久违地直播游戏,你就看看吧。好像是一款线上游戏,叫妖精……什么的?」
「──妖精摇篮?」
「对对!就是这个。什么?你也有玩过吗?」
我只在最近登入了几十分钟,是个难以说有玩过的微妙时间长度。话说回来,我跟这款游戏还真有种奇妙的缘分。若是不熟悉的软体,感兴趣的程度就会差很多。
我随便回答姊姊、敷衍了事后,决定要看明天的直播了。
──隔天,我在国文课结束后,受到田草老师拜托,帮她搬作业。学生交的作业和教材是很多,不过特别拜托我帮忙,好像有什么理由。
因为上次那件事,后来有新的进展了。
「其实我昨天联络上午贝学长了。我以前在文艺社有个很要好的同学,那个人知道岩田学姊的联络方式,我就这样联络上学长了。」
一小步一小步走在走廊上的模样和以前没什么变,但我觉得老师的脸上已经没了以前的沉闷。她双手捧着课本,侧眼看我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古灵精怪的感觉。
「因为是用电话,我们没有说得很仔细……不过你说的那些话,可能虽不中亦不远矣。」
老师说,午贝先生当时因为志愿跟家人谈不拢,感到非常烦恼。他自己未来是想当小说家,所以想选择能优先进行作家活动的大学,可是迟迟没办法说出自己的这个主张。因为那件在网路上逼得他放弃得奖的事件,已经成了他的阴影。
这时候,他看了田草老师的小说,以及岩田小姐的短评,让他产生了不必要的惊慌。他觉得这是在指责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同时也怕身为好友的沓原先生会对他做出相同的事。
因此他在混乱之中偷走田草老师的原稿,然后从自己私下写的小说中,挑一篇氛围相近的作品给沓原先生看──结果这是败笔。
就结果而言,使得午贝先生自己的小说被沓原先生惨评成「空有外表,实则轻薄」的作品。相较于有实绩的岩田小姐以及才气焕发的沓原先生,午贝先生原本就对没什么资历也没自信的自己感到自卑。这份自卑感因为志愿和考试的压力产生扭曲,结果才会发生那件原稿消失事件。
「顺带一提,不让自己受到怀疑就偷走原稿的手法,跟雨惠同学推测的一样喔。」
自己最近才写的作品在这样的情况被狠评成「没有个性,意志薄弱」,经过罪恶感的加持,午贝先生已经彻底灰心丧志,可能还有些微的忧郁倾向。他原本打算文化祭结束之后就把田草老师的原稿还给她,却因为时间过久,他愈来愈不敢归还。
「网路小说那件事,学长是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受到责难,但自己的小说却是被一直信赖的沓原学长毫不留情地狠评,他一定大受打击吧……所以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原稿还回来。」
也就是说,这件事是因为发生了一些比我想像
中还要复杂许多的理由,才会演变成这样。
「学长向我道歉了,我也解开这些年的疑惑,心情轻松了不少……这次是真的解决了。」
正如田草老师所说,她那抹柔和的微笑,显现出她已经不再拘泥那份原稿了。她脸上的血色也自动好转……要是一个不留神,我的视线就会被她拉走。
「麻烦你晚一点也说给山田同学她们听吧。」
可以「对答案」,那对双胞胎也会心满意足吧。不过……我低头看了看手上抱着的作业。
「……我觉得,侦探工作真的是一种因果关系。我们的确能够解谜,却是在揭发别人偷盗的内情和心境。」
天和姊就是因为讨厌要挖出别人掩盖起来的恶意,然后公诸于世的「侦探」,才会离家出走。我和这对双胞胎一路走来很幸运地都没遇上这种与阴暗感情有关的问题,但这次真有一种越线的感觉。
我叹了一口气,继续往教职员办公室前进。在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田草老师以「老师的声音」开始说:
「──其实夏目漱石是出了名的讨厌侦探。」
「是这样吗……?」
「是啊。在《我是猫》中,他让猫说过这样一段话:『说到世上什么职业最低贱,我觉得没有比侦探和高利贷更下等的工作了。』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职业歧视吧。不过这是猫说的嘛。」
我都不知道。明治时代的文豪和侦探,感觉是没什么共通点的组合。老师以平稳的声音继续说:
「不过呢,他后来写的《彼岸过迄》中,里面有个想当侦探的青年。但这个青年后来却说:『目的已经在揭穿罪恶之际达成,这是一种建立在打从一开始就要陷害人的先入为主观念中的职业。』,所以他不能成为侦探。」
面对这名出现在没看过的小说中的人物,我总觉得他和我现在的心境很像。
「根据那位青年所说,『我只是个人类研究家,不,我只想抱着惊叹的心情,远观人类异常的机关在暗夜运转的模样。』──简单来说,无关善恶与利害关系,他只是想隔岸观察人类谱出的奇妙心理。
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明治时期的作家周边,所以碰巧记得这些。看到你们,就让我想起这些文句。」
「……感觉好像雨惠。她不是为了帮人,也不是会了正义,只是因为有趣才想解谜。简直就像只性情不定的猫。」
老师听到一半便噗哧笑出来。
「好像是耶。居然跳进学校的游泳池,一边浇水冷却头脑,一边进行推理……真的是活在当下。不过就结果而言,就算我解决了旧社刊里全部的谜题,我一定也忘不了跟她一起解谜的夏天。」
教职员办公室就近在眼前了,田草老师突然停下脚步。没什么厚度的针织衫轻盈晃动。我也跟着停下脚步,然后看向老师。
老师拍了拍我的胸膛,说出结语:
「我觉得你们的『侦探』……就是这样。不拘泥于善恶,而是倾注智慧,面对每个与事件有关的人。你们就像这样,在人类创造出的复杂、怪奇谜团里享受就行了。我想这样一定比谁都还像个人类……是我高中时缺少的东西。」
我想老师一定也自行思考了这次事件的意义,然后思索要送给我们的话语。她以前给我一种虚幻、不可靠的印象,但她依旧是个知识、经验都比我们丰富的大人,果然是个老师。
「老师……那个,谢谢你。」
在我的心头浮现的话语是如此简短、单纯,我果然还是很幼稚。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而且你还夸奖了我的上课方式。」
老师静静地露出微笑,收下我的道谢──
「对了……」
然后那抹笑容慢慢抽动,汗水也在有意无意间流下。
「关于我们在游泳池玩耍的事……雨惠同学实在闹得太激烈了,有几个人都看到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老师从怀里拿出一支手机,以微微颤抖的声音往下说:
「学校的网路留言板也贴出了这种照片。」
我看了看萤幕,发现上面是一张从距离非常远的俯角拍下的游泳池照片。因为是在能俯视整座游泳池的角度,是从校舍三楼拍下来的吗?
那张照片当中──虽然很小,却拍下了乱挥水管奔跑的雨惠,以及无计可施被追着跑的我。因为实在太小,看不出确切身分,不过田草老师是那天的管理者,一定免不了被咎责吧。
「我被马头教务主任骂到臭头……」
「对、对不起!都是我们害的……!」
尽管田草老师心里还纠结着这件事,脸上却始终带着笑容。
「不会,没关系……反正责任在我身上。我已经好好求过主任了,希望别让这件事影响到你们的在校评价…………不过呢,你们在形式上还是必须接受训斥……你们三个人可以在午休时来学生指导室报到吗?」
「……………………好。」
关于田草老师消失的原稿一事,经过漫长的年月,终于全部解决。但我们为此付出的牺牲,却非同小可。
说得具体一点,就是那天的午休时间,几乎都用在听马头主任那冗长又冗长的说教上。但做过的事就摆在那里,我们也无法辩解。
当天晚上──我打开自己房间里的电脑,开启影片网站。
这是为了看希洛克马席马罗玩妖精摇篮的直播,不只是因为我知道这款游戏软体,也是因为我有点在意的事。
我在常去的网站闲逛两圈打发时间,等时间一到,影片便开始了。随着免费素材BGM响起,戴着口罩的女性就这么入镜。
她上半身穿着宽松的衣服,看不太出来她的身体特征。她还是老样子,对眼睛一带做了模糊处理,不过今天带着眼镜。「希洛马罗,哈啰。」、「戴眼镜啦。」等留言一下子就占满了留言区。
『好的,大家好。永冻土不会有春天。我是希洛克马席马罗。』
接着她照常说出标语(?)当作开场白。她把音程调高,是一种让人听了背脊发痒的声音。相反的,她的语调不怎么热络,以起伏不大的声调继续说:
『对不起,我很少更新。最近我介绍了古今东西推荐的推理小说,但也已经在上次的《非法外星人》告一段落,这次要直播电玩。这是Imagine Ecphrasis公司制作的「妖精摇篮」──最热门的时期是前一阵子,是一款线上RPG。』
房间的背景是很朴素的壁纸,我想这应该是她自己的房间,而不是摄影棚。画面的角落有个脸部表情很像鬼画符的香菇玩偶。
『我上次久违地玩了一下,重拾了热情,所以想说做个实况。我打算独行攻略上次游戏更新追加的任务,等级极的「迪尔温之火」──』
她在详细解说游戏内容的同时切换画面,画面上很快就出现我也看过好几次的「妖精摇篮」那偌大的游戏画面。希洛克马席马罗的身影缩小到右下角的框框里。她没有用游戏手把玩,而是用键盘操纵。
随后,她在大厅画面确认装备并补给,来到选择任务的画面,遵照任务要求,前往探索和战斗的场域。
「嗯……?这个是……」
希洛克马席马罗的角色装备是我也看过的东西。「好猛,是拉斯普联名的堕光装备耶!」、「是让游戏公司下跪的传说!」这些留言以惊人的速度飞过画面。
『呜哇,好多留言。我做了什么吗?』
希洛克马席马罗稍微装个傻之后,她的角色──名称是「希洛马罗」,不过这个可以随时更改──逐一突破关卡,继续进行任务。
以我外行的眼光来看,也觉得她的技术非常精湛。以最小限度的动作闪避蜂拥而上的敌兵,攻击伤害会加倍的弱点,然后一一击破。她就是以这般神技,迷住了众多订阅者。
就在她即将夺取宝剑、达成过关条件时,原本沸腾的留言也逐渐冷却。大概是为了仔细观看高难度任务的活动画面吧。
希洛克马席马罗到此也有了余力,她一边回答关于游戏内容的问题,一边进行任务。这个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输入留言。
午休时,田草老师告诉我关于「侦探」的那些话语,在我的胸口复苏,让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我输入的文字就是……没错──
† † †Tridagger。
『──噗哧!咳咳!……啊……咳咳!咳咳!』
希洛克马席马罗在画面的另一端严重喷笑,彷佛有弹力球在她的口罩中不断跳动,让她咳嗽不止。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留言栏也是一片混乱。
令我佩服的是,即使如此,希洛克马席马罗还是没有失误。她只有短短的几秒迷失方向,之后马上就恢复,然后不发一语、默默地肢解Boss,顺利完成任务。
『谢、谢谢大家的观赏……我想起还有急事,今天就不开检讨会,在此下线……不好意思。』
在游戏中情绪稍微高涨的声音,如今也萎缩到无力的地步,实在难以想
像这是一个闯过非常高难度的关卡之后的玩家会有的表现。就这样,她留下观众充满疑惑的留言栏,结束直播。「咦?什么?怎么了?」、「神技会消耗精神吗……」、「感冒了?」、「下次也请你直播游戏。」、「不要勉强自己喔,希洛马罗!」……
我……我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了。
我本来想马上打电话跟她道歉,但她现在想必很混乱吧,为难她并不是我的本意。应该说,虽然我觉得绝对没错,还是有可能认错人啊。所以我决定不打电话也不传讯息了。
明天直接当面道歉吧──我从积满了罪恶感的肺中吐出一口叹息。
◇
然后到了隔天。
「户村同学……!你跟我来一下。」
「呜哇!」
我顶着天上的乌云来到学校,一到就被雪同学抓着手走出教室。那是一道几乎可媲美擒抱的冲击力道,背在肩上的书包都快掉下去了。
我们移动时正好遇上琴之桥同学,她虽然揶揄我们「哦,干嘛?一大早就争风吃醋?」,却在察觉到雪同学的眼神之后顿了一下,然后主动让路。
我离开教室时,瞥了雨惠一眼,她还是老样子,趴在桌上睡死了。
雪同学把我带到三楼,然后继续往上,来到屋顶的屋突处。说是这么说,其实通往屋顶的门已经被锁起来了。铁炼绑在门把和固定在墙上的锁头上,然后用密码锁上锁。
门把是L形的,不过把手设计成延伸到另一侧的形式,被铁炼紧紧地固定着,若不完全解开,恐怕是打不开的。
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有事上屋顶,请找马头」。
这里摆着备用的课桌椅,显得狭窄拥挤,所以平常不会有人过来。这里是以前雪同学跟雨惠吵架后会跑来的地方,也是我开始用「雪同学」称呼山田雪音的地方。
在这个一大早就昏暗又没有电灯的地方,唯有雪同学的双眸释出彷佛钻牛角尖的亮光。
「…………那个……唔……」
拉着我出来是那般强势,现在却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看着书包已经背歪的我,嘴巴就像眨眼一样不断开阖。
所以我先开口问了。
「你想问……昨天影片的事?」
雪同学屏息,只是不停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
我想的果然没错吗……但这下难办了。她已经是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了。我于是一鼓作气这么说:
「我是不太懂啦,不过你不用在意。我不会跟别人说。我保证。」
我不瞭解那件事对她来说会是多大的秘密,但至少雨惠应该不知情。毕竟如果她知道,就想必会喜形于色地到处宣传吧。就算没宣传,也会对我明示暗示。
「还有……抱歉。你一直隐藏得这么好,我却揭穿你……」
这不就是天和姊厌恶至极的侦探样貌吗?但雪同学听完,摇了摇头。随后,她的嘴终于找回了言语。
「不会…………我本来就有想到你可能会看。因为我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因为津木同学的委托,我们前往图书室前,她的确有说过影片的事。现在想想,雪同学当时的反应确实不自然。
「可是……」
雪同学不满地眯起眼睛继续说:
「† † †太犯规了,你突然这样会害我笑场。」
我自己是还好,不过似乎准确戳中雪同学的笑点了。
「……不过我好惊讶。没想到你有在做那种影片。你的口吻太轻快了,而且在这个时间点说要玩妖精摇篮(那款游戏)之前,我根本没怀疑过。现在我姊姊也是你的粉丝,还会整天播放你的影片喔。」
「咦?你是说那个翻车鱼姊姊……?」
雪同学就像腹部受到重击一样发出「呜」的呻吟。这里太暗了,我实在看不清楚,不过她应该脸红了吧。
「而且还整天……你姊姊是做什么的啊?」
「怪了,我没说过吗?她是漫画家喔。」
我还以为之前已经说过了。因此更觉得雪同学听到我这么说之后的反应非比寻常地大。
「漫画家!她……她很厉害耶,这跟我拍片的次元根本不一样!」
「啊……不过虽说是漫画家,其实只是登过几次杂志,她还没有自己的书。」
关键在于,身为一个实际熟知姊姊的人来说,并不觉得她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但雪同学还是愣在原地,被佩服冲昏了头。
「就算这样,还是很厉害啊。她有自己想做的事,还实现了梦想,然后把这些变成工作……我想她一定是个跟春日井同学很像的人吧。」
完全不像。她才没有那么认真,也没有对自己的梦想感到骄傲。她只是把自己弄得很卑微,却又有着不屈服于现况、执着于自己喜欢的事情,并继续干这一行的生命力。
不过这样的姊姊,倒是让我觉得非常可靠。
雪同学感叹过一轮后,看着自己的脚低声呢喃:
「那个影片……希洛克马席马罗的频道是……可以让我单独存在的自己。」
「可以单独存在……?」
可是说到影片,不是会有被很多观众包围的感觉吗?
「对……因为我在家、在学校,都跟雨走在一起。
国中时虽然不同班,可是双胞胎就是很引人注目,大家总会找理由比较我们两个。其实这个并没有具体发生什么讨厌的事。只是……大家把我跟雨摆在一起,会让我觉得喘不过气……」
雪同学是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屹立不摇的优等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雨惠这个问题儿童抱有一种自卑感。认真过头的自己与自由过头的姊姊,她在过度谦虚之下,把她们之间的落差往坏的方面解读了。
「可是在没人认识雨的网路上,我隐藏了长相和名字说话,这才觉得自己总算获得自由。」
在可匿名又能舍弃自己各种属性的网路上,说得极端一点,甚至可以忽略人种、国籍,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以白纸的状态与人交流。雪同学的自我意识和责任感都比别人强,对她来说,想必需要这种开放的时间。
正因为她的个性如此,看到地穗姊是漫画家这种社会少数派,而且还是没有保障的职业,才会觉得很耀眼吧。
「所以你才会说单独存在是吗?」
「对……所以请你务必对雨保密。要是我变得在意她的眼光,就没办法再当希洛克马席马罗了……」
其实她也不必用这么拼命的眼神看我,我本来就无意揭穿她。我不禁露出苦笑。
「我不会跟别人说啦……啊,不过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不要看会比较好?」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雨惠和学校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基地,我毕竟也包括在这些人当中,应该很多余吧?我本来是这么想,但雪同学再度左右摇头。
「啊…………不用,如果你不会告诉别人……你要看也没关系。」
「可以吗?可是──」
雪同学忸忸怩怩的,感觉好像按捺不住什么。
「没关系。有点紧张感也好…………啊,可是……你要看是可以──」
在这个昏暗的空间中,我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不过她那模仿雪结晶的发夹,却在瞬间闪出一道白光。
「请你不可以笑我喔。」
早晨的喧嚣经由墙壁反射,从阶梯下方依稀传来。被稀释的吵杂声成了背景声,雪同学那道轻声的呢喃,现在依旧在我心中回响。
「──哎呀,你们两个。」
我们一起回到教室时,正好遇见田草老师。
「早上的班会要开始了喔。」
「啊……好。我们要进教室了。」
对了,班导说自己今天要休半天,所以由田草老师这个副班导主持班会,她正慎重地抱着黑色的点名簿。她察觉我们的视线,握紧微微颤抖的手。
「这、这是我第一次主持班会,不过没问题的,我会好好做给你们看!」
她的眼神已经明显发直,看起来一点也不正常,但还是坚定地这么说。她跟以前相比,果然变得积极不少。
「我的学生时代过得很胆小怕事,但接下来我决定以老师的身分,抬头挺胸活下去。」
嘴上这么说,还是跟以前一样驼背,不过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改变的事。因为游泳池那件事,我想老师一定被骂得很惨,但事情刚过就能有这种干劲,看来她的内心是真的成长了。
「从现在起,我温馨、和平的高中生活就要开始了!」
二十五岁上下才开始高中生活是怎样?虽然我心里这么想,还是知道不能说出口。毕竟那个像蜉蝣一样虚幻、恬静的老师,现在已经有干劲了,身为学生,而且是深知她心中懊恼的人,理应替她加油。
当我这么想的瞬间,有个褐色头发的男子在走廊上奔跑,惊慌失措地朝我们跑来。
我原本以为对方有事要找老师,没想到他无视田草老师,直接揪着我的制服衣领。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我瞪大了
眼睛。而这名男子急迫地开口:
「帮帮我,侦探……我朋友说不定会去自杀!」
才刚有了干劲的田草老师眼前一晕,我和雪同学急忙搀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