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奉间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要跟你报告,同时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大概是事先预告过,和也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他外套也不脱地劈头就问:“你说要问我的意见,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出坏消息之前必须先作些心理准备。否则若刚碰面就告之令天地变色的事,说不定他反而不会当真,也无法真诚接受。
“你先坐下,我的说明很长。”
“找到彰子了?”
本间摇摇头:“我先说清楚,不是好消息。你得作好心理准备才行,可以吗?”
和也皱着眉头说:“太夸张了,怎么回事?”
“一点都不好笑。”
“我知道,你赶快说吧。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本间早交代小智要乖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大概在玩电动游戏,房间里不时传出游戏特有的声响,厨房里的冰箱马达也很努力地转动。在这两种声音的陪衬下,本间依序报告之前的调查经过。
“关根彰子”的履历表、户籍誊本和居民卡全都摊在桌子上,和也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消失了。他像是戴着面具,只有眼睛会活动。
“你在开玩笑?”听完本间的说明,这是和也的第一句话。为了说出这句话,他好像一直停止呼吸等待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遗憾的是,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说谎——这是事实。”
“可是……”不出所料,和也说到这里便笑了,双手轻轻摊开,弯曲成钩状的手指对着空气舞动,“太可笑了,你说彰子不是彰子,这怎么可能?”
本间默默地看着和也,这时候说任何话,他都听不进去。
“我正打算跟她结婚,是我选择了她!”
言下之意,请不要随便批评我栗坂和也挑选为妻的女人。我很完美,所以我的选择也很完美。
“可是她并不是名叫关根彰子的女子。”面对着半张开嘴巴、目光茫然、视线游离的和也,本间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她是别人。所以她完全不知道五年前个人破产的事。所以当你拿出那张通知函质问她时,她马上脸色发青。对她而言,那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如果和也的“彰子”事先知道关根彰子有过个人破产的经历,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都不会申请办理信用卡。
“今天我去拜访的川口市公寓里,并没有留下真的关根彰子过去宣告个人破产的证明文件。我想应该是一开始就没有留下。不管她用的是什么方法,如果她放在显眼的地方,当你的未婚妻借用她身份时,就应该看见而且知道她破产的事实。”
也说不定真的关根彰子觉得这份文件会让她回想到痛苦的过去,遂将它毁弃了。如此一来,只要本人嘴里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破产之事了。
“我想你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刺激,但是我既然知道了这些,就没办法放下不管。因而就算你决定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我还是要继续追查下去。”本间说完,看着和也的眼睛。和也还没有认清现实,尽管眼睛睁着,意识却不知道漂流到何处了。
“你决定怎么样?要放手,还是要继续?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忙。对你的未婚妻,你是最清楚的。有关她的信息,你知道得最多,那是我需要的。她是在哪里跟真的关根彰子接触的?为什么要冒用关根彰子的身份?为了调查这些真相,任何细微的线索我都需要。”
经过一段颇长时间的思索,和也终于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沉静的空气中,只听得到小智的电动游戏音效声。
和也缓缓地抬起头,就像躺在路边的流浪汉投给路上行人的眼光一样,模糊的视线这时才对准了本间。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是彰子拜托你这么做的吧?”熄灭的火焰再度燃起,和也的眼睛睁得老大,“我知道了,你虽然找到了彰子,她却拜托你保持沉默,对吧?彰子要跟我分手,所以才会拜托你编出那种故事。是不是彰子有了别的男人?是吗?所以你才会那样乱说?”和也站起来,探出身子靠近本间,一不小心碰到了桌子,将烟灰缸撞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和也的嘴里飞溅出唾沫。
“你说是不是?”
电动游戏的音效声停止了,小智的房门打开,一张小脸立刻探了出来,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本间。
本间提醒自己不要看小智。他慢慢地站起来,按住和也的手臂,说:“你真的这么想?”
正如积木搭成的塔崩塌一般,和也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抱头缩成一团。
小智悄悄滑出房门,走向走廊,半路又停下脚步。他稍稍想了一下,然后右转往大门方向冲去。
过了一会儿,和也的后脑勺开始颤动。本间以为他在哭,又好像不是。不久,和也抬起头,说:“你这些话我听够了!”狠狠丢出这句话后,他用颤抖的手擦了一下嘴巴。“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这种话去骗别人吧!我可没有笨到乖乖坐在这里听你鬼扯!”说着,和也站起来,粗鲁地从衣架上扯下外套,没有穿上身便要夺门而出。本间坐在那里不动声色,他想和也不会就这样回去,应该还有话要说。
果然,和也走到客厅门口便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像要甩掉缠在身上的东西似的耸着肩膀,从上衣内袋掏出了钱包,随意抽出了几张钞票,说:“这是到今天为止的花费,我想应该够丁。”他朝本间扔出钞票。好几张万元大钞就这样飘然而下,懒懒地落到地上。
原来他是想到了钱,本间心想。本间想到了和也会怒骂,和也绝不能容忍本间对他未婚妻的“污蔑”,但没想到会跟钱扯在一起,真不愧是在银行上班的人。
和也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受到了污辱。像我栗坂和也这么优秀的人选择的女子,就凭你这种下三烂的刑警也想批评指教?根本就是无可容忍。这恐怕就是他的想法。
“她没有给你看过一张拍立得的照片?”本间问。
和也叉着腿站在那里,用力呼着气。
“是房子的照片。一栋有着巧克力色外墙、漂亮的西式建筑。她让你看过吗?”
“那种东西——”和也的声音沙哑了,“我怎么可能看过?”他转身离去。
玄关的大门被粗鲁地开了又关上。接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响起,是小智带着井坂冲进家来。
“你没事口巴,爸爸?”
两个人都紧张地睁大了眼睛。本间弯下腰收拾掉在地板上的钞票,说:“我没事。”
“真的吗?有没有受伤?”
井坂也一脸铁青,说:“我吓了一跳。小智跑来说你有危险,结果电梯一下来,那年轻人就冲了出来——那是什么?”井坂的视线落在钞票上。
“说是给我的手续费。”
“扔出来的?真是过分!”
小智很愤慨,井坂却立刻笑着说:“不过给得倒是不少。大概是钱包里有多少就掏出多少吧,三万块呀!”
“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本间也跟着一起笑道,“这样收得太多了,剩下的还得还给人家,不然说不定日后他会告我。”
“真是过分的家伙!”小智还在生气。
本间拍拍儿子的头。
“不用那么生气。他也是受了刺激,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他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倒是你玩游戏好像玩得太过火了吧,这个星期还剩下多少时间了?”
可以玩电动游戏的时间,一个星期只有七小时。如果超过了十分钟,下个星期就要收起来不准玩。这是本间家的第二项规矩。
“还有两个小时。”小智嘟着嘴说,“就这种事记得很清楚。”
“那是当然。”
小智不高兴地回房间收拾游戏机。
剩下两人后,井坂问:“看这样子,你们谈得不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继续调查,总不能放手。”
“要找出失踪的女子?”
“是。”
本间看着窗外,整个小区都笼罩在夜色之中。那个消失了的“关根彰子”也在这同样的夜色下。即便是在这一瞬间,她的呼气也在黑暗中化成了白色,她的声音还在某处响着。
“你要怎么找呢?”井坂同样看着窗外询问。
“我想从回溯真的关根彰子的生活开始着手,看看她过去如何生活、有过什么样的遭遇。也许知道了这些,那个冒用她身份的女人的存在自然也会跟着浮现。”
“一个会破产的女人,生活应该也很乱。你觉得调查得完吗?”
对于井坂的疑虑,本间报以微笑:“说得也是……但是我想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开始,或许能得知想要顶替她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人。总之我只能从那里着手。”
究竟关根彰子拥有什么样的特质,会让想冒用别人身份的女子看上了她呢?
井坂突然哼起了一段诗句:“火车……”
“火车?”
看着一脸疑惑地回头询问的本间,井坂慢慢地继续吟咏:“火车今日过我门,哀怜欲往何处去。”然后,他一张圆睑堆满笑意说:“昨天晚上,我和久惠聊起个人破产的话题时,突然想起了这首诗。这是首古诗,应该是《拾玉集》里的。”
迎面驶来的火车……
说不定是命运之车。关根彰子想要下车,她已经下过一次车了。
但是现在想要顶替她的女子,不知这情形,却想要叫住火车。
她在哪里?本间对着远方的黑夜,心中问着:她在哪里?
还有,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