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二章

早早就染成暗红色的余晖中,七八个小孩子聚在小区儿童公园的出入口,有的爬栏杆,有的蹲着,有的灵活地反手抓背,有的正在踏地。人群之中有个矮小的男人双手叉腰大声地发表演说,因为有些距离,听不见内容,只感觉他说话很有气势。

孩子们看起来听得很认真,公园里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两个年轻妈妈坐在旁边秋千架上,腿上各自抱着幼儿,嘴角泛着笑意凝视着演讲的男人。

“就以这种方式下去做,各位,听清楚了吗?”男人对着孩子们发问。

蹲在角落里的一个男孩边起身边质疑说:“听清楚了。可是叔叔你是谁呀?”

男人活力十足地回答:“我吗?我是明智小五郎。”

孩子们面面相觑。

刚看见背影时,奉间就知道这男人是谁,等听见声音就更确定了。奉间加紧脚步,想快速通过公园栏杆旁边的走道。

“什么明智小五郎?”果然,孩子们有疑问。

“名侦探呀。你们不知道吗?真是丢脸。”

“我们知道,可叔叔你不是呀。”

孩子们中有人低声说“对呀”,也有人讽刺地窃笑,但笑得不是很用力。于是也有大人跟着笑了起来,那两个年轻妈妈更是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矮小的男人见形势对他不利,再度大声喊:“这种事情,现在一点也不重要。总之照我刚才的说明,大家分头进行搜索,听见了没?好,出动!”

男人击了一记掌,孩子们不像是很投入的样子,但还是解散各自行动去了。

奉间还差几步就要到达九号楼的拐角时,从背后被人叫住了。

“喂!”

本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本来他就拖着左腿走路,就算加紧脚步也快不到哪里去。男人很快便追了上来。

“干吗,你不应该装作没看见,就想走人吧。”

本间回过头挥着手说:“我不认识你,我们没有关系,彼此是陌生人。”

“你还这么说!”

碇贞夫豪爽地笑着追上来,愉快地和本间并肩走路,一边配合着本间不太灵活的步伐一边关切地说:“看你的样子很辛苦嘛!”

“不用你关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真的很想代替你。”

“闭嘴!”结果本间还是笑了出来,“你到底在干什么?”

碇贞夫挺起胸膛说:“指挥搜索行动,因为我是专家。我在召集少年侦探团训话。”

“搜索什么?”

“狗呀,好像是迷路了。”

本间停下脚步问:“呆呆?”

碇贞夫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没错,都怪你们给它取了没用的名字,才会迷路了。”看来呆呆还没有回来。

“听小智说,它是只对人没有戒心的狗,脑筋不是很好,可能被谁捡了去。”碇贞夫小声地加了一句,“希望不要被汽车轧死了。”

本间知道这个男人很喜欢小动物,连以前住的公寓里的老鼠都一一给取名字,甚至只要听声音就知道哪只老鼠出现了。一开始,当他坐在从来不收拾的床上,盘腿看着天花板说什么“现在的声音是克里斯汀的,她和亚兰正打得火热”时,本间还以为他疯了。

两人来到电梯口,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呆呆的事?”

“小智说的。”碇贞夫的回答自然得就像喊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小智也很黏他,本间也不在意,但小智说过“喊他碇叔叔的话,感觉好像他要生气”,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威严。

“我可是跑了三千里来找你,结果你不在家,却看到小智和他朋友凑在一起找狗,所以我就提供专业的帮助喽。”

“可是,刚才的少年侦探团里面没有小智呀?”

碇贞夫撑大鼻孔,骄傲地说:“毕竟少年侦探团的团长得不一样呀。我让他跟井坂先生和小胜三个人去卫生所了,说不定呆呆被关在那里。”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碇贞夫,他总是穿着同样的西装。其实他有三套同样布料、同样剪裁的西装经常替换着穿,所以旁人以为他只有那身行头。他拉开那件穿旧的褐色西装上衣,像变魔术般取出一个大牛皮纸袋。

“拿去,你要的东西。”

家里的客厅还残留着暖炉的热气。碇贞夫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穿过走廊到牌位前上香。本间则利用这一时间确认信封内的东西。

里面是关根彰子在宇都宫的除籍誊本和工作记录。看来之前担心会被科长责怪,是多余的。

“谢谢,太好了。”

碇贞夫一边敲钲一边合掌祭拜,面对着牌位说:“千鹤子,你老公又在做些奇怪的事了。”

碇贞夫和千鹤子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学时就认识。本间会和千鹤子相识,也是在读警官学校时由碇贞夫介绍的。

事后碇贞夫本人也坦白说,一开始就打算撮合他们在一起,才介绍的。对他而言,千鹤子就像宝贝妹妹一样,怎么可以嫁给随随便便的什么人。奉间反问他:“那你自己怎么不干脆娶了她?”碇贞夫很认真地思考后回答,因为太熟了,所以不行——居然说是因为太熟了。

由于他很忙,难得来到家里。但是偶尔来时,都会在牌位前停留很久。本间也都会让他一个人静静待着,直到高兴为止。

本间拉把椅子坐下,将信封里的东西摊在桌子上。

除籍誊本的内容倒是一目了然。真的关根彰子在假彰子将户籍分到方南町之前,从来都没有动过户籍。户籍一直都是以父亲为户主设于“宇都宫市银杏坂町二OO一号”。查对其浮贴纸条,真的彰子搬家之后的地址也都依序登记清楚。最早的记录是东京都江户川区葛西南町四丁目十番五号,确定迁入的日期是昭和五十八年四月一日。

那是她在葛西通商工作时的住址吧,公司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

东京都地图和电话,哪一个离自己比较近呢?是电话,伸手就能拿到。于是本间拿起话筒,同时翻阅记事簿,查看葛西通商的总机号码,打电话过去。

话筒里传来女性的声音。本间表示自己要寄东西过去,想确认地址。然后他念出纸条上的纪录,结果对方说那不是公司地址而是员工宿舍的。

奉间挂上电话,抬起头,看见碇贞夫站在和室和客厅的交界处望着他。

“真想喝海带茶。”碇贞夫说。

“在柜子的最下面。”奉间回答。

碇贞夫走向餐柜,依照指示打开橱柜门拿出了小茶罐,接着将水装满水壶,放在煤气炉上后点火。

“我得自己来吗?”碇贞夫问。

“当然。”

“你要不动,小心很快变成糟老头。”

“我早就感觉自己好像变成糟老头了。”

户籍贴条上记录的第二个住处,是关根彰子申告破产时所居住的锦系町城堡公寓。本间想,大概关根彰子离开葛西通商的宿舍搬进这栋公寓时,花了不少钱。或许她就是从这时开始走偏了路。

年轻人住在员工宿舍时,为门禁、哕唆的管理员和坏心眼前辈的欺负等原因,自然很向往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对于获得那种自由要花费多少钱的“现实”却不太能认真面对,因为窝在宿舍时,他们并不能真实感受外面的世界——不论是开灯还是马桶冲水都要花钱的“使用者付费”的残酷事实。

贴条上最后记录的是她破产后搬家的住处:她于一九九O年三月十七日消失行踪的川口公寓。

母亲过世后,关根彰子去找律师询问保险金的事,却完全没有提到其他不动产的问题。这表示她母亲一个人生活时居住的老家,应该是租来的房子。父亲早年过世、只剩下母女俩的家庭中,这种情形是可以理解的。

就除籍誊本和户籍贴条上的记录来看,她母亲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死亡之前,曾经搬过三次家,都是在宇都宫市内。死亡时登记的户籍住址银杏坂町二OO五号,已经住了十年,离原户籍也很近。

她母亲没有离开宇都宫市,是基于对故乡的依恋,还是担心一个人到都市工作的女儿,为了让她有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巢”呢?

碇贞夫安稳地坐在本间斜对面的椅子上,伸手拿起本间看完的除籍誊本翻阅,一句话也没有说。

劳保局拿来的就业记录也跟本间猜测的一样。关根彰子果然重复投保,拥有两个劳工保险的被保险人号码。

一个是真的关根彰子在葛西通商上班时投保的号码;另一个则是一九九O年四月,假的彰子被今井事务机公司任用后,声称“自己是第一次投保劳保”而取得的号码。

“拿到资料后,我还跟劳保局负责该业务的人通了电话。”碇贞夫开口说,“重复投保的事让对方也吓了一跳,说不是没有人隐瞒过去的就业记录。这种人如果来柜台说‘第一次上班’,为了避免不正当的支薪,有时是会严格确认的。但如果对方是个一般上班族,又是年轻女性,说是第一次上班也是很有可能的,通常就会直接让她投保。

毕竟调查很费工夫,而且就跟你说的一样,一般就业记录只保存七年。这个关根彰子在葛西通商上班的就职记录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她辞职时的记录,之后她还领了一段时间的薪资。”

本间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被今井事务机公司任用时,假的彰子既没有真的关根彰子的就业记录,连她的劳工保险被保险人证都拿不到,才不得已到柜台声称“第一次上班”吗?还是说她根本就没考虑太多,以为随便说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呢?

从她过去的行动来推断,她应该不是后者那种随遇而安的女子,所以应该是前者!由于手上没有真的关根彰子的劳工保险被保险人证,没办法只好在柜台前说谎了。辞掉葛西通商的工作之后,被债务和讨债公司所逼,于是申告个人破产,搬家逃到川口公寓,在酒廊里工作糊口——真关根彰子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中,很有可能遗失了这张薄薄的被保险人证,使得假的彰子尽管翻遍了川口公寓的房间也无法找到。

水壶响了。碇贞夫赶紧起身,身手利落地冲泡海带茶,并用手指抓着两个茶杯回到客厅。

“能派上用场吗?”他一边吹着热气一边问。

“嗯,谢谢。”

本间收拾好资料,偷偷斜眼瞄了一下碇贞夫,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还有吗?”

“如果能告诉我这名女子是否持有护照与驾照,就更好了。”

碇贞夫嗯了一声,看着电话说:“我现在可以去确认,但是护照可能比较麻烦。万一遇上讨厌的家伙就麻烦了,我还是晚点再打电话给你。晚上告诉你应该够意思吧?”

“太好了。”

碇贞夫完全不问奉间究竟在调查什么。本间很清楚他的想法,目前的阶段,这是属于本间的家务事,他不过是帮个忙而已,所以不应该过问。万一将来事情搞大了,本间自然会说。

“欠你好大的人情,下次一定还。”

碇贞夫却说:“我要你现在就还。”

本间看了他一眼,碇贞夫下唇突出,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伤脑筋,你得帮我想想!”

让碇贞夫头疼的是目前正在调查的凶杀案。

“现场是在中野,距离车站约二十分钟公交车车程的独户人家,时间是半夜两点过后。强盗侵入民宅。只有夫妻俩的住家,先生被杀死了,太太被捆绑,强盗逃跑的时候被附近的居民看见了。”

“原来如此。”

“是户有钱人家,先生五十三岁,太太三十岁,是继室。”

“小孩呢?”

“和现在这个太太没有生。财产很多,一共经营了两家咖啡厅、一家录像带出租店和两家便利店。”

“真够阔的。”

“死者还投保了一亿元的人寿保险。两人结婚一年半,这桩婚姻在男方的亲戚口中不受好评,大家认为是女方贪图男方的财产。这是一般的常识性看法。”

本间苦笑了一下说:“然后呢?”

“我个人认为是假强盗,是女方为了害死丈夫而设的骗局。女方外面另有男人,这种传闻到处都是。男人为了女方自然铤而走险。”

“这说法应该还算合理。”

“是吧?”碇贞夫拍了一下桌子说,“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没有嫌疑人。”

“什么?”

“没有,就算是用X光调查她的私生活,也找不到有外遇的线索,根本查不到男人的半个影子!她清白得令人跌破眼镜。”

“女方长得怎么样?”

“是那种耐看的、值得长期交往型的,她先生就是看上她这一点。”

万一被本人知道,恐怕会气得大叫,但是本间脑海中浮现出在川口公寓遇见的绀野信子。她也是个美女,而且又很精明能干。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碇贞夫感叹道,“怎么想都觉得她应该会有男人,可调查后又找不到。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她是那种似乎人尽可夫的漂亮女人,而且又比先生年轻了二十岁……”

碇贞夫的声音就像是背景音乐,本间陷入了沉思,脑海中浮现出一只手拿着档案夹、头脑清晰地回答询问的信子。而那个时候,她的老公和女儿则是边洗碗盘边嬉闹……“明美,去叫你妈过来。”

“我说——”本间只说了一半,碇贞夫不禁问:“什么?”

“你刚刚说的那些店,经营权都是谁在主导?是先生还是太太?”

碇贞夫一脸“坐在面馆,却看到服务生端出法国菜”一样茫然的表情。

“是哪一边呢?”本间重复问道。

“应该是先生吧。”

“应该?你是猜的。”

“是,因为钱都是先生一手掌控的。事实上他们已经被税务机关的人盯上了,听说有逃漏税的嫌疑。”

“钱是先生管的。”本间慢慢地重复这句话,“但这也不能代表‘主导经营权’。比如店里的装潢、录像带店里放些什么样的软件设施,需要有很多想法。这些都是谁在做?”

碇贞夫立刻回答:“噢,这些是她先生做的。太太对于这种事是不过问的。因为年纪大的先生总是宠她,不要她‘花脑筋在这些工作上’。”

“两个人有为这种事吵过架的迹象吗?”

碇贞夫摇头说:“就我调查的结果是没有。而且太太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女人。她就像是钓到金龟婿,正高兴一辈子可以轻松过日子的女人。”

“是吗……”

“是。”碇贞夫笑着说,“只不过店员们对她倒是颇有好感。对了,咖啡厅雇用的店长说过,老板娘对店里面播放的音乐提过有趣的建议。因为她就是新时代的女性,为了能抓住年轻客户,让生意兴隆,所以从客人的角度出发,向店长提了建议。不是吗?”

本间深深一点头,然后说:“还有两个问题。”

“什么?”

“太太结婚前的职业是什么?”

“普通职员。”

“事务工作?”

“思,就是做那种谁都能够胜任的杂事,不是专业人才。不过本人好像也会簿记,倒也不是很笨。”

本间又想起了绀野信子。

“第二个问题,刚才你说大家谣传太太有外遇,有什么根据?”

“都是附近邻居和店里面的员工说的,说是看见太太常常打扮得特别漂亮,偷偷出门。”

“但是并没有特定的男性对象。”

“正是,所以我才伤脑筋。”

“这种时候太太都是如何打扮出门的?”

“你是说服装?”

“嗯,是套装还是和服?还是飘飘然的洋装?喷香水吗?化妆很浓吗?还有,带什么样的皮包出门也是问题,是只能放化妆品和手帕、纯装饰用的小皮包,还是放得下汜事簿、账簿之类的功能性手提包?鞋也有关系,是花枝招展型还是实用型的?”

听到一半拿出汜事簿记录的碇贞夫睁大了眼睛问:“怎么回事?”

本间将双手放在脑后,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说明:“你说闻不到男人的踪迹,所以我是基于这个前提来推论。如果女方背着他人外出时,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化妆和香水也很节制,拿着实用的皮包,穿着简单的鞋子。那么她所见面的对象就很有限了。”

碇贞夫端正坐姿问:“是谁?”

本间眯起了眼睛回答:“可能性最高的是……”

“最高的是?”

“银行。”本间说,“而且是她先生主要交易对象以外的银行,新的银行,和她有生意往来的银行。所以才要偷偷地见面,因为被先生知道就糟了。”

碇贞夫摊开肥胖的小手说:“怎么可能?太太去找银行的人见面要干什么?”

“为了事业的融资呀。”

“为什么?”

“应该是她想自己开一家店吧?她想自己来经营,开家咖啡厅或录像带出租店。”

看着摊开双手的碇贞夫,奉间不禁笑了,继续说:“你和我做这行这么久,难免会有先人为主的想法吧?认为女人若犯罪,背后一定会有男人。总认为女人没有男人是犯不了罪的,只有为了男人才会铤而走险。女人的犯罪都跟感情有关系,丝毫没有例外,这是我们根深蒂固的想法。因为就连杀婴事件,从广义来说,也是因为和男人的感情出了问题。”

“……是呀,现实的人生就是这样。”

“没错,但是现代的社会不一样了。不对,不是现在,事实上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不同了,不是吗?女人也开始有了与男人无关的犯罪动机——例如想开创新事业,所以得除去妨碍她的人。”

碇贞夫想反驳,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放弃。本间继续说下去:“说不定一开始这个太太并不是看上男方的财产才跟他结婚的,说不定是看上了男方的事业,以为结婚之后,通过先生,自己也能跟那些事业攀上关系,不是吗?”

即便是粉领族,过了二十五岁,还是整天做些跑腿的杂事,应该也会觉得自己很悲惨。从前跳脱此种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结婚”。

现在不同了,留学、独自生活、开创事业……有许多不同的路可选择。只是每一项都需要花钱,而且金额庞大。达到目标的方法之一就是找个上了年纪的企业家“结婚”。

碇贞夫缓缓地眨眨眼睛,说:“结果真的结婚了,情况却不是那样?”

“嗯,先生愿意给她钱,宠爱她,却不让她碰经营权,说什么不希望用到她可爱的头脑!那跟粉领族时期当办公室花瓶有什么两样?丝毫没有改变嘛。”

“可是在我眼里,那新时代的小女人似乎很满足于这种情况。”

碇贞夫还在挣扎抵抗,说人家是什么新时代的小女人,也真够戗。

“或许有的女人是那样,但也有人不是。事实上,这跟性别没有一定的关系。”

“是吗?”

“对于拥有某种独立性和气概的女人而言,男人对她说:‘好了,你不用让自己可爱的脑袋瓜为这些你不懂的事情而烦恼。这种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去修指甲口巴。’说不定她们听了反而会气得受不了。”

“可是这个太太没有跟先生吵架。”

“是吵不起来吧,因为先生根本不跟她一般见识,总是一副‘可爱的宝贝干吗要生气,的态度。所以她会生气,觉得自尊受伤了,于是想东想西想改变,偏偏始终无法找到突破点,最后便耍出了狠招——”

说到这里,本间用词小心地继续说明:“而且她也想通过顺利除掉先生这件事,证明自己有不亚干先生的能力和决断力,不是吗?所以说不定她和共犯两个人杀掉先生前,还将累积的满腔愤怒与不满全部倾倒出来,让她先生吃了一惊。”

碇贞夫一副“在面馆用餐,却被要求付相当于法国大餐的费用”

的表情。“可是她应该有共犯吧?”他问话的表情就像撤退的军队死守最后一座碉堡一样,“应该是她的情夫吧?有男人,一定有。她要情夫出手帮忙,果然幕后的是男人。”

“可你不是说查不到男人的线索吗?”

“也许是我们的搜查不够全面。”

本间开门见山地说:“我可不那么认为。既然找不到男人的线索,共犯就是女的。也许是她粉领族时代要好的同事,她们打算一起开创事业,所以除掉了妨碍她们的先生……说不定是对方提议的。而且女人跟女人见面,既不会被人怀疑也不会太显眼,两个女人联手攻击,也能杀死一个大男人。这方面你不妨去调查看看?”

碇贞夫沉默了很久,终于以惊讶的语气开口了:“那个太太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性朋友。葬礼的时候,对方十分照顾她。”

“那说不定就是。”

碇贞夫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才说:“我也应该被枪击一次看看。”

奉间本来想开玩笑说“感觉很不错哦”,但还是闭上了嘴巴。

女人的犯罪不见得都跟感情问题有关,时代已经改变了!

本间有这种想法,或许就是因为“关根彰子”的关系。

她偷了别人的户籍,假冒别人的身份,在行迹即将暴露时,放弃眼前的婚姻逃逸无踪。她究竟有什么目的或是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的行动并非为了爱情、男人或情欲。

就顺序来说,她假冒成为关根彰子并不是为了跟和也结婚。因为跟和也的恋爱是之后才发生的,在她使用假的名字和建立起假的生活之后。

而且,只要稍微露出破绽,她可以无视被抛弃的和也的心情,不在乎今井事务机公司同事的惊讶与困扰,一个人消失而去!

本间认为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她。他几乎可以断言,她在逃跑。

虽然还不知道追赶她的是什么,但因为是紧迫的追赶,所以她拼命地逃跑,用尽心思,提心吊胆。

而这些她都是一个人办到了。于是本间又想,她是孤独的,她只有自己一个人,既不用顾虑任何人的心情,也不用听从任何人的指示。

撕开图案明亮的壁纸,背后隐藏着钢筋水泥的墙壁,一面任何人都难以突破、无法摧毁的墙壁,那是她钢铁般坚强的生存意志,只是一切都是为自己。她就是这种女人。而这种女人或许十年前还不存在于我们的社会里。

“我们的想法是不是已经太陈旧了。”碇贞夫喃喃低语。

碇贞夫前脚回去,井坂和小智后脚便踏进家门。

“呆呆还是没有找到。”小智显得很失望,“会不会死在哪里了?碇叔叔说,如果死了的话,清洁队或卫生所会负责处理,所以马上就会知道的。”

“那里的人怎么说?”

“没有,说是没有处理过任何跟呆呆长得很像的狗。”井坂回答,因为很在意小智,所以用词很小心。

“呆呆对人没有戒心,说不定开车经过的人跟它玩,觉得它可爱就带走了。”

小智靠在墙上闷不吭声。本间和井坂对视了一眼。

“爸爸。”小智低声呼唤。

“什么事?”

“卫生所里有好多狗。”

本间想,糟了。因为他知道身为父亲、身为大人,他将面临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

“那些狗都要被杀掉吗?为什么会有人把狗丢掉呢?那些人为什么要养狗嘛?”

我就知道,我也不想回答。井坂摆出这样的脸色,摸着脸颊低下头去。

“为什么呢?”本间回答,“爸爸也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做那种过分的事。我虽然不明白,但我们家不会那么做,而且如果看到有人那么做,我们也会想办法阻止。很遗憾,爸爸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大概就是这样。”

井坂微微弯下腰,看着小智,说:“久惠阿姨不是说过了吗?这世界上有很多浑蛋家伙。养了狗却不负责任的那些人就是浑蛋家伙。”

然后他将小智拉到一旁说:“先去洗个手。洗澡水马上就烧好了,去洗个澡吧。累了吧?”

小智慢慢地转身走出厨房。剩下的两个大人同时发出了叹息。

“卫生所那种地方,连我都觉得不好受。”井坂压低声音说。

“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只不过真的是有很多狗,看了真叫人难过。”

井坂正准备往流理台的方向走过去,突然停下脚步说:“对了,差点忘了。”他将手伸进上衣内的口袋,掏出印有照相馆名称的信封。

“刚才我们要出门的时候来了电话,说是放大的照片洗好了。我本来还想该怎么办,结果照相馆就在去卫生所的路上,我又担心你要专程跑一趟太辛苦,所以就帮你拿了回来。”

其实本间早忘了,原来是那张拍立得照片,因为不太可能成为什么线索,心里便放弃了,结果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太好了,我都忘了。”

见他拿出照片来看,井坂又道:“店员说,因为原来的照片焦距不对,放得太大反而看不清楚。这是最大限度了。”

大概是B5复印纸三分之二的大小,那间巧克力色外墙的房子被放大了,但并没有因为放大而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一如店员所说,反而有种模糊不清的感觉。照片上只有那个房子和两个女人,以及那盏模糊的照明灯。

这时本间突然发现——

一开始他以为是眼睛的错觉,于是赶紧从旁边的抽屉里翻出小智还是谁送的放大镜,对着照片重新仔细察看。

果然没错。

怎么会有这种事?

“怎么了?”

在井坂的质疑下,本间抬起脸递上照片。

“井坂兄,你看棒球吗?”

“这个嘛……”

“去球场吗?”

“去呀,东京都市圈里较大的球场我几乎都去过。”

本间闻言有些兴奋。“那井坂兄就你所知,有没有照明灯的方向相反,也就是对着球场外的奇怪棒球场呢?”

井坂眨了眨眼睛说:“呃……什么意思”他拿出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面,将照片拿在手上。

本间指着照明灯的部分问:“这是棒球场的照明灯吧?”

“没错。”

“所以说这个房子就盖在球场旁边,没错吧?”

“是。”

“好,你再看仔细点。”

本间用手指敲着照明灯的一个个电灯泡。其实照明灯只是在画面的左上角稍微被拍到一点而已。

“放大之后我才发现,这个照明灯的每一个灯泡都对着这个房子的方向,对吧?也就是说,是对着外面。因为棒球场里面是不可能盖房子的。”

的确如此。照明灯的灯泡面对着镜头,照着巧克力色房子的方向。

井坂将鼻子凑在照片前面仔细观看。

“是……你说得没错。”

“你对这个球场有没有什么印象?”

井坂拿着照片,侧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问道:“你对棒球……”

“没什么兴趣。”

井坂点了点头说:“我想也是。因为如果你看过棒球场的照明灯,立刻就会知道要改变灯泡的方向很困难。”

“噢……是吗?很困难?”

“一般照明灯都是对着球场中间,不然就没什么意义。要将灯光照向外面的话……”

“除非是什么可以掉头的设计。”说完,本间自己也觉得好笑。

井坂也跟着笑了。“如果能使用那么厉害的照明灯,马上就会被报道了。像神宫外苑那一带就很阴暗,比赛结束后,将照明灯转向球场外照亮观众回家的路面,不也很好吗?”

本间将照片放在一旁,搔着头思考。

但是这张照片拍到了奇妙的现象,却是不争的事实。

“对外投射的照明灯……”井坂还在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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