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在这儿仰望天空多少次了。
……细数次数并没有意义,千堂伊织心想。毕竟对于自己来说,十年、百年、千年的岁月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是一串数字罢了。
盯着制服胸前别上『恭贺毕业』的花饰,伊织的嘴角微微上扬。
自己在这个世上还剩下多少次的毕业典礼呢?……虽然明白计算没有意义,却忍不住去想。
『……伊织?』
不用回头也察觉到征一郎走进了中庭。
难得自己正沉浸在哀愁之中,伊织泛起苦笑,重重地耸耸肩膀。
『……怎么了,征也会感伤吗?』
『你不也一样吗?』
见到彼此的模样,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衬衫与袖口的钮扣已经惨遭拔光,全部是珍惜毕业典礼的学弟妹们的杰作(※注1:日本学生有在毕业典礼上向仰慕的学长索取扣子的习俗)。
『哇,想不到你很受欢迎嘛。』
伊织开着玩笑,然而征一郎却蹙起剑眉,完全没有开心的表情。
『无聊。』
『别这样说啊,毕业典礼嘛。』
伊织心里暗暗加上,这个死脑筋的家伙。这男人有没有可能会迷上谁呢?想到他到时候的模样,真是既想拜见又害怕。
『伊织,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摆脱女生的魔掌啊。』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什么时候变得容易感伤了呢。』
『少来了。』
伊织发出冷笑。
『对了,为什么你不跟支仓说。』
『说什么?』
『那棵榉木是你种下去的啊。』
听到征一郎这么说,伊织双手交叉在胸前,之所以没有向他说明,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是谁种的一点都不重要。
『唉呀,这件事就甭提了。』
『……哼哼。』
『别笑。』
『是因为向那女孩子告白失败,所以才不想告诉支仓吗。』
『最好是!』
征一郎偶尔会捉弄别人。
而且,这家伙对我有很大的误解,伊织心想,不是告白失败,只是纯粹没有吸到女生的血而已。
伊织开始回想。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当时这儿没有任何建筑物,还是座视野良好的山丘,虽然没有什么美丽风景,伊织却很喜欢从这儿眺望远方。
尤其是对家里的事情感到不耐烦的时候,总是会坐在这里静静地望着天空。直到某一天遇见了她。
「要吸血的话,请便。」
少女名为月,伊织是这么说的。
「反正我已经活不久了。死前如果可以帮助别人,就心满意足了。」
苍白的手臂与脖子,要是被尖牙咬住,白色的肌肤不晓得会映射出多么艳丽的鲜血。
少女罹患不治之症,终日与死亡相邻,但是她并不害怕。所以伊织才会震摄于她的魄力,没办法吸她的血。
「不然你就当我的眷属吧,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死了。」
伊织在这座山丘上与她打过几次照面,彼此逐渐熟悉之后,向对方提出这样的建议。可是,对于这项应该很有吸引力的提案,月只是默默地摇头。
……没错,她已经接受死亡了,那是世上的常规,因此她不违抗命运,也不眷恋人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山丘再也看不见月的身影。
伊织无从得知她的情况,于是单纯地心血来潮,将与她同样名为『槻』的树木种植在这座山丘上(※注2:日文中『月』与『槻』同样念作『つきtsuki)』)。
随着时代变迁,树木从『槻』的古名改称为『穗扳榉木』,受到岛上居民的爱戴,还流传着唯美浪漫的传说。
当时完全没有到这棵树会活过一百年。
『……嗯,虽然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她长得很可爱喔。』
伊织一边露出微笑一边小声说道。
『你应该不像是记忆力差的人吧。』
『呼姆、你很了解我嘛,不愧是小征。』
『不要这样叫我。』
看见征一郎一脸不悦,伊织忍不住哈哈大笑。
伊织授予生命的树已经不在世间。但经由生命有限的人类之手,取而代之的是这栋宿舍诞生了新的景点。
生命总有一天会走向终点。
只有非人者才能永恒于世。
即使如此,他们的愿望依旧会乘着风,穿越时空代代相传。
一百年后、两百年后,不论何时,直到永远。
风夹带着海潮的香味。
孝平眺望经过眼前的电车,突然想起过去在这座岛上度过的短暂时光。
曾经探险的后山、最适合玩捉迷藏的神社、萤火虫漫天飞舞的夜之海。
一幕幕片段的景象中,都有那天真烂漫的笑颜。
「孝平!如果你在以后的学校被同学欺负,一定要跟我说喔,我会去教训那些家伙!」
搬离这座岛的当天,奏确实这样对孝平说过。
新的学校远在必须搭乘飞机才能见面的距离,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过
来,当时虽然想过,不过奏却敢大放厥词。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搭上电车的孝平,望着用力挥舞手臂的奏,最后她的身影逐渐缩小。
「千万不要忘记我们与这座岛喔!」
那天的奏,不断挥着手臂,目送孝平朝新的土地踏上旅程,直到孝平的身影消失在另一端。
然而这一次,轮到孝平日送奏。
今天,毕业后的奏要离开这座岛,在四月即将就读的大学所在的城镇开始生活。虽然称不上远距离恋爱,却也不是像现在这样想见面就能见面的距离。
如今,才明白。
那一天,奏目送自己的心情,目送对方逐渐远去的心情。
……不过,我还真不习惯被留下来?
『怎么了?孝平,你怎么了?』
始终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奏突然对着孝平探头探脑。
脚边放着一只大行李箱,双手抱着许多祝贺毕业的大大花束与礼物。夹在其中的色纸上,写满了来自学弟妹们的祝福。
这个人实在很受到大家的爱戴呢。
虽然奏今天就要离开学院,不过她这位舍长的名人事迹,想必会继续为学弟妹津津乐道。
『……只是觉得有点没信心啦。』
孝平耸耸肩膀回答。
『因为前任舍长太优秀了,所以树立了很高的标准……我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接下奏姊的工作。』
『啊哈哈,你在担心这种事呀?没问题啦!』
背部一如往常地被奏用力拍打,虽然她坚定表示『没问题』,不过根本是信口开河。
奏毕业的当天,孝平被冠上了『舍长』的头衔。
决定继承她的工作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自己。
虽然和学生会的工作互相排挤,困难度超乎想像,不过,如今孝平也习惯了这种忙得不可开交的生活,真叫人悲哀。虽然没有奏与伊织那样的超高人气与领袖魅力,只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而已。因此,也只能抱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乐观看法。
『安啦,我相信孝平!』
奏点点头,叮咛孝平。
『孝平很喜欢这间学院吧?很爱这间学院吧?』
『……』
奏口无遮拦地说出这番话,孝平感到很害羞。
不过,她说的确实没错。
我喜欢那间学院、喜欢那间宿舍、希望可以让大家留下美好的回忆。
如同孝平与奏的经历,希望大家也能留下许许多多属于自己的回忆。
『可是……没有奏姊在我身边,会很寂寞的。』
『废话,要是你不会寂寞才该打呢。』奏嘟起小嘴。『以后孝平就要每天晚上暗自流着眼泪,枕头湿了一片,喊着奏姊~COMEBACK呀!』
哈哈哈,孝平放声大笑。要是被她说中了那还得了,心里其实还蛮担心的。
广播终于响起,电车缓缓驶进月台。
『电车这么快就到了。』
『……是啊。』
一阵风吹来,奏压住帽子。
以后连她这种无心的举动都很难轻易看见了。
如今终于明白。想不到始终过着有如候鸟般生活的自己,竟然会尝到送走他人的滋味。
电车的门开启,奏与行李箱一同进入车厢。
『春假的时候我会去看你喔。』
听见孝平的话,奏笑眯眯地点头。
『嗯、等你喔。到时候我再泡尖枝瑚菌菇养生茶给你喝。』
『谢谢,那倒免了。』
『你说什么?』
『啊、没有……我很期待。』
『嗯,很好,期待你的到来喔。』
……对,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要是想见她,随时都可以动身出发,也可以打电话,写电子邮件,有好几种拉近与奏距离的方法。
『呐、奏姊。』
『嗯?』
『如果你在大学被同学欺负,一定要马上跟我说喔,我会去教训那些家伙!』
这是以前奏对孝平说过的台词,当时两人仍是小孩子,但是现在的话,不论天涯海角,孝平都能赶过去。
『孝平……』
奏的眼眶泛红,这时电车响起刺耳的铃声,一阵潮风吹来,孝平用力揉揉眼睛。
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牵起。
奏落下一滴眼泪,不过马上恢复笑容,亮出白净的牙齿。
『我爱你,孝平』
『……我也是。』
『嘿嘿嘿。』
发车的铃声停止,接着车门关上。电车缓缓驶离月台。
自己在月台上奔跑的身影,与过往日送自己离开的奏的身影重叠。大力挥动手臂,呼喊名字,迎着在月台底端的海风,心中怀抱着心如刀割的痛楚。
但是孝平仍然对着前往新天地的奏不断挥手。
他知道这不是最后一次见面,就算相隔两地,心灵依旧相通,这个宝贵的心痛也不能算是痛苦。
『……奏姊,等我喔。』
孝平对隔着车窗挥手的奏大喊。
『我毕业之后……一定会去接你!』
奏肯定没有听见,不过没关系,现在虽然没有办法,但是一年之后自己就会从那间学校毕业。
——我、我也爱你,奏。
永远永远、爱你。:
孝平暗暗发誓,将永远与奏长相厮守,超越那棵榉木活着的岁月,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