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缪伦•亚特迈斯。
法里海德最优秀的名门其当家史帕尔德•亚特迈斯的次男。
在被赋予了无处可使的特权的年轻人当中,他也不为例外,是典型的浪荡子。<帝国>之中身为贵族的次男便意味着,虽与继承之重责无缘,却能受惠过着奢侈的生活。充分享受着这份恩惠的他,即使过了二十岁依旧单身一人,过着自由而随心所欲的生活。
在贵妇们,特别是妙龄的千金们之间,达缪伦这名字代表着十分有魅力的诱惑者;然而另一方面,对许多的男性们而言,则是嫉妒与敌意的对象。
彷佛完全无心向学,但他就是抓得到要领,自幼便十分机灵。总是在不该做的事情上发挥机智,让父亲常感叹他虽被授予了过剩的才能,却将判断力忘在娘胎里了。
一旦有事便将矫健的身手表露无遗,毫无踌躇,他屡次和对他怀恨在心的人,或是他们雇用的打手动起拳脚,从未落败过。
也曾发生过他用不知道从哪儿得手的魔导器——藉由称为术式的记叙信息达成各种效果的魔术器械——做了复杂费心的恶作剧,或被误认为小偷的举动。
被骑士团追捕也不只一两次,大多都能顺利逃脱,即使运气不好被抓到,贵族的身分也都会发挥效果。
这位达缪伦现在并非泡在酒吧里,也不是要去找女人,更非在策画对其他贵族的恶作剧,只是在自己所居的宅邸走廊上闲晃漫步。
身着的黑服,由细致纺织而成十分具有光泽的布疋所制。金银两色的精致剌绣点缀于双袖,袖下可见带有透明纹样的纯白蕾丝。这是贵族,而且是极为富裕的贵族才能有的装扮,但却巧妙 地不致过于华美而失去品味。
身上穿戴的装饰品虽不醒目‘件件皆是精巧的工艺品。镶嵌其中的鲜红或翠绿的宝石虽小, 却绽放着锐利的光芒,其制作规划之思虑缜密,强烈地向人表现出来。
然而这人的表情却与思虑缜密差得远了。
虽说在自己的家中的确无需摆出这样的态度,现在,达缪伦的脸上浮现的既非贵族的自傲,也不是平时表现的——要降低对手戒心时这能立即发挥效果——平易近人的笑容,而是某种桀骜不驯,和上位者对下位者所表现的又有所不同的冷笑。其中也隐隐含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走在宽敞宅邸中,长长的走廊所铺的靛青地毯上,半晌,达缪伦在一扇往两侧开启充满威严的厚重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
随后略花点心力摆出和蔼的微笑,他用指节敲了三次门,不等里头回应便拉着把手打开门扉,像从门缝间溜进去似地踏足入内。
「您叫我吗?父亲大——」
话还没说完一个别致的小碟子就往眼前飞来,达缪伦头轻轻一侧,避开了。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每个都只是头一动就闪避开了。小碟子打到背后的门扉碎裂四散,惨叫般的尖脆声音持续响着。
接着飞来的是盖着盖子的墨水瓷瓶,他于是不闪身避过而用右手接了下来。之后确认了没有第五样东西飞过来,达缪伦便悠然地走进房里,在倚着正面大窗的书桌上将墨水瓶轻轻放下。
不逊于门扉的厚重书桌对侧,一名男性从椅子上半起着身,由于愤怒全身颤抖着。将差点剥落的笑容重新摆好,达缪伦向那位男性开口:「您找我有什么事呢?父亲大人?」
话声的对象——达缪伦的父亲,也就是名门亚特迈斯家之当家史帕尔德。亚特迈斯——那副眼神彷佛要用视线将对方烧杀毙命似的,不过他只是粗暴地哼了一声,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重重坐了下来。
侍仆从房间角落走了出来,一语不发熟练地开始清理碟子的碎片。碎片碰撞时铃铛般的细碎声响,在达缘伦身后与大门间轻轻回响着。
达缪伦的目光离开父亲身上,环视了室内一圈。
房里整面雕满了精致纹样的门上,有许多从新到旧的小伤痕。仔细一看,墙壁、书架、柱子,连眼前的书桌上到处都是与奢华的制作不相衬的伤痕。虽然有些藏家具的影子里,终究无法全都掩饰过去。
到底有多少物品摔碎在上面,伴随着多少资产丧失价值呢——。
达镠伦事不关己似地思考着,这时父亲先起了头:「凯尼达尔那家伙一早就派了抗议的使者过来,说是昨晚有人潜入了他女儿的房里。」
用宛如重石滚动一般,勉强压抑着激动情绪的声音,史帕尔德提起了一位有力贵族的名字。 是你做的好事吗,这句话虽没问出口,不过想说的样子从表情上看得一清二楚。达缪伦将目光转回父亲身上。
「请别担心。没人看到的。」
「谁在问你这种事!」
达缪伦耸耸肩。所言属实,他才不会犯这种差错被人看到,而且也有自信对方那位小姐不会将他供出来。
「只要对方提不出证据,就不过是在找碴,没问题的。」
史帕尔德放在书桌上的右手有些抽搐地动了一下,看起来也像是拼命地在克制自己不要去找东西抓来扔出去。
房间的角落,侍仆备好了姿势,彷佛在说随时欢迎似的。
在自己进房前一刻一定也是这副情景。想象着门还没开,父亲就在书桌对面摆好架势决意将小碟子投掷过来,达缪伦不禁在心中苦笑。
「不管你有没有做这档子事,不准再让亚特迈斯家的名声扫地了!!」
宛如要用自己的声音将自己的声音抹消一般,史帕尔德大声吼着,大多是出于知道说了也没用的愤怒。
达缪伦重新观察起父亲。
典型的贵族,这词浮现于达缪伦脑海中。那冥顽不灵的面容、服装、一切皆设置得古色古香,彷佛是从远古的绘画中撷取出来一般,和这古老的宅邸可说十分相称。
达缪伦不禁觉得父亲和自己各自分属于不同的世界。说到这,其实他对大多数的贵族皆有同感。
(就像水和油。乍看之下虽然相似,然而非但不同,更绝对无法混合。)
达缪伦苦涩地品尝着这份至今重复了无数次,也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想法。
然而他只能将这隐藏着只字不提。
「我了解了。我发誓会再自重些的。那么我先告退了——」
达缪伦在心中加了句,在我做得到的范围内,接着打算离开。但是父亲那方看来还没打算放儿子离去。
「那手镯是怎么回事?」
达缪伦心想,眼睛真利啊,一边举起了右手,一个金镯子在手腕上发着光。
「这是人家给的啦。一个在小聚会上遇到的人。」
「那个人家是萨尤吉多那儿的三少爷吧!」
「因为大家都藏着脸,这点我就不清楚了。」
「<雀屏中选扮装会>吗?」史帕尔德说道,好像连说出口都十分嫌恶似的。「如果是为了打发时间的家伙搞的胡闹聚会我之前就听说过了。」
所谓扮装会是年轻的贵族们定期举办,常见的宴会之一。基于参加者皆戴着面具,不细究彼此家世来历的规矩上,其目的只是纯粹展开胡乱的喧闹而已。
昨晚的宴会上,达缪伦被找了个小碴,结果演变成了稍具规模的大争执,金手镯就是那时的,所谓的战利品。
「你八成在对方脸上给了一圈瘀青做为金手镯的交换吧。听说萨尤吉多家的那小子,在大路上喋喋不休地讲你闲话。每个都一样,到底把贵族的名誉当成什么了!」
(将会中发生的事带到外头来不但违反规则,而且因此颜面尽失的是对方啊!)
达缪伦将反驳的话仅留在心里头。
父亲接着更将儿子近来惹出的恶作剧一件一件挑出来责备训话。看来今天意外地会耗时许久。
当达缪伦正要从脑海中删去原本描绘的今日行程时——。
「不过,算了。」
达缪伦挑了挑眉,
(算了?)
不知是不是觉得对儿子的这番反应终于报了一箭之仇,原本前倾着身的亚特迈斯家当家往后深深地坐回了椅子上。一看脸上还浮现微微似笑的表情。
看来打从一开始正题便不在此,方才的说教不过是前言,坦白说只是发泄郁愤罢了。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笑容是什么时候呢?达缪伦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啊,长期以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身为父亲,身为一族的当家,究竟该如何矫正你的本性呢?然后我发觉到,只要你待在这法里海德,又身在我们亚特迈斯的庇护下,那就是不可能的了。如此一来事情就简单了。」
达缪伦装着一副等候判决的贼人似的态度,等待着后续。
「我要把你送到帝都去。」
「帝都?」
「然后你会进骑士团。」
「骑士团?」
「我想只要待个几年,就算是你也会学懂什么是纪律,稍微了解身为<帝国>的一名贵族该 是什么样子吧!」
「为了什么呢?」
无视达缪伦最后那一句,父亲继续说道:
「幸好,最近有队骑士团要回帝都,他们会陪着你,就不用担心路上的危险了。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下一次的入团考试应该勉强能赶上。考试本身嘛,你应该也无须担心……你在听吗?」
听是在听,但难以同意。无论是浪荡子还是认真生活的人,都不可能单单为了免除麻烦就欢迎挥汗如雨的军旅生活。
于是达缪伦便采取了当然的行动。
「容我婉拒。」
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他优雅地行礼之后,立刻如同脱兔一般逃了出去。
达缪伦•亚特迈斯,名门亚特迈斯家的少爷,有名的游手好闲,十分有魅力的诱惑者,男人们嫉妒和敌意的对象。
现在又加上了一个逃亡者的头衔。
身为当家的史帕尔德当然不可能特地到处嚷嚷,但是亚特迈斯家的下人全被派出来追捕,口中个个询问着达缪伦的事,流言片刻便传遍整个法里海德了。
那个达缪伦正被全家总动员追缉着。
那些日常老是受达缪伦背叛恶整的家伙们,立刻就起身行动想着这次要让他好看,性好八卦或是渴望剌激的人们则随后跟着。
无论怎么盯着达缪伦,一旦被他逃回家实在没办法再出手。像这次连家里都在追捕他,对盯着他的人而言正是绝佳的机会。
「达缪伦少爷——」
「你在哪?:我杀了你!丨?」
「达缪伦少爷——^在哪儿啊——」
「我要先找出你围殴你一顿!」
「达缪伦少爷——」
听着呼喊自己的声音在远方回响着,当事人达缪伦喃喃说道:
「好了,该怎么办好呢……」
他的所在地并非贵族宅邸林立的区域,而是平民们并肩生活着的地区里一间寻常的酒馆。
从以前开始,当他偶尔想一个人静一静的时候,便会褪去贵族的装扮,换上平民的风仪,潜 入这样的地方。
从不曾以平民为恶作剧的目标——与其说是因为博爱精神,其实应该是有不有趣的问题——
因此,对达缘伦怀恨在心的全都是和他同为贵族的人。幸亏如此,店内的客人们虽然对贵族街的骚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却似乎没人发现当事者就在一旁的桌边。
客人们在一阵热烈的社会批判之后,个个都说,既然如此若是能带来一些清扫或修缮的工作就好了。
达缪伦环视了店内一周。由于事出匆忙他没能准备好相似的服装,不过会引人注目的上等外衣和装饰品都拿下来了,店里又昏暗,暂时应该没问题吧。
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达缪伦思考着该如何熬过现在的处境。
(找哪个「交情好」的小姐让我躲一阵子,也未免太给人添麻烦了啊。)
平常的话,通常会找个地方躲一会儿等风头过去,不然就悄悄溜回家。
但是,他心想,看来这次可行不通了。注重面子的父亲就算弄得全城皆知也要抓到自己,可见有相当的决心。若是要躲,想必得躲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至于骑士团,达缪伦对一直以来维护城里治安——偶尔四处追捕自己——不热心——和贵族以不同的方式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的家伙们,只有以上的印象,遑论他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员更是想都没想过。
虽然听闻有许多贵族子弟入团,不过就算是父亲应该也不会是认真地期待儿子能有所矫正而送他入团。还是说如果顺利的话,想着多多少少应该有点用?
(……矫正哪。)
达缪伦苦涩地想着。假设父亲是认真的期待他能「矫正」,究竟是希望什么要怎么改变呢?
「举止要像个贵族」是父亲的口头禅。像个贵族。
关于这词,父子的解释有着天壤之别。对达缪伦来说这词是矛盾的集合,一方面要求与高贵的身分相衬的礼节与教养,另一方面却以自大地以权力为后盾肆无忌惮行事。达缪伦实在不懂如何能兼顾二者。因此他以自己能做到的方式,实践他个人所谓的像个贵族。
然而父亲无法区别这样的儿子和其他家的浪荡子有何不同,不只是父亲,所有认识达缪伦的人都不知他心中想法。
他感到十分孤独。虽然被许多的亲朋好友、家人所围绕,但却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分享相同的想法。对达缪伦而言,法里海德是他自出生以来一次也未曾离开过的故乡却也是异国,不,正确来说他才是异乡人。
(——别想了。)
达缪伦摇摇头,这是他许久以前就停止思考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他选择了诚然地像个贵族,成为浪荡子。
像是从旧伤别开视线一般,达缪伦将久远的苦恼压抑至角落。
另一方面他回想起与父亲的对话。
前往帝都,加入骑士团——骑士团——帝都——故乡的生活——帝都的生活。
顶着传闻中十分有名的巨剑,札菲雅斯的生活会是如何呢?达缪伦以浪荡子的思考模式想着。
帝都也就是皇帝的居城。无论法里海德的贵族如何夸耀自己的血统与家世仪制,都不及帝 都。更加古老、更加高贵的世家,继承其血缘的深闺千金。相较之下法里海德的小姐们看来不过是乡下姑娘,这样的贵妇必定不胜计数。
嗯,浪荡子寻思,只要前往帝都,不就有机会接近她们吗?没错,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邂 逅……?
(怎么,没想到也不是那么糟的事嘛!)
任凭想象驰骋,达缪伦不禁笑逐颜开,拜长年的习惯所赐,方才的内心纠葛已经烟消云散。
这样一来问题就只剩下要不要加入骑士团了,关于这点实在是千百个不愿意。既然父亲不允许自己留在法里海德,干脆自力前往札菲雅斯,享受一下帝都漫游如何?
不,达缪伦当场驳回了这个想法。结界外的事多多少少听闻过,要在魔物的袭击下存活,和在巷弄里互殴毕竟难以相提并论,这点他还是懂的。
在父亲跟前,他不觉得有下人会跟着自己走。但是不熟悉路况的自己孤身挑战未免有勇无 谋,冷静想想达缪伦也没必要为此冒这么大危险。
忽地,他查觉到有人的视线,眼角一瞥看到附近桌子有几个人看着自己,一边交头接耳的。 他向他们和蔼一笑,每个都慌忙别开目光。
似乎有些待太久了。达缪伦打算换家店正要起身,又打消了念头,反正结果立刻又会被发现的。
他将思考的细枝末节拍落。
既然帝都之行无可避免,不如就充分地享受吧,骑士团的生活说不定意外地有意思。即使这点估计错误——大概也会有办法的。达缪伦决定如此深信,深深相信。
然而,还是有一点不满。
(难得要离开故乡,要是被人认为我是被赶出去还是逃出去的可让人不快啊……) 稍微寻思了一圈后,他的嘴角一侧微微地上扬。
达缪伦起身,将那个金镯子掷给店员代替帐款,也不管零钱便脚步轻盈地出了店。
「那么我们就出发吧,骑士大人。」
靛青与蔷薇色的巧妙渐层渲染而成的破晓天空之下,达缪伦在马车上向一旁的骑士亲切地呼唤。
马车周围跟着数名骑乘着马的骑士。
错愕地看着达缪伦的人,以父亲史帕尔德为首,还有亚特迈斯家的下人们,加上对达缪伦怀恨在心的的家伙,以及性好八卦的人们。简言之就是在这场骚动中来回奔走的所有人员。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显示睡眠不足与疲劳的黑眼圈。
众人所在地是亚特迈斯家的宅邸前。整整一天一夜,找遍了法里海德的人们在清晨时分终于打算踏上归途,结果便碰见了这副光景。
「不肖子达缪伦•亚特迈斯,自觉应更加用心钻研,愿以骑士为目标前往帝都。临启程之时,能得此众人为我送行,实感光荣,必当竭力勤勉为之。」
预先以父亲名义向骑士团办好清晨出发的手续,达缪伦对疲惫归来的人们殷勤问候。有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下人配合地拍着手,达缪伦宛如得到了热烈喝采一般,以夸张的动作响应。史帕尔德心中同时涌起诸多感情哽咽于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对达缪伦心怀怨恨的人,在骑士团眼前终归不敢造次,虽然他们对贵族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想想亚特迈斯的家世,骑士们会站在谁那边便一清二楚了。
达缪伦对聚集的众人提出最后一句话。
「一旦我离开,法里海德想必会成为一座无趣的城市,然而毋须担心,我必定会归来的。」
马车开动了,太阳无声无息地从地平线升起,达缪伦的声音穿过马蹄声与车轮辗过石板路的声响之间,回荡于法里海德的空中。
「父亲大人,暂时别过了。」
达缪伦的父亲,亚特迈斯的当家,直到最后终究还是无法好好说句话。无论是怒骂、鼓励, 还是告别的话,一句都没有。
2
「天气真好呢!」
达缪伦站在大路正中央,仰望帝都札菲雅斯的天空。
天空的颜色与法里海德一样,决定性的差异是浮于市街上空,结界的光环数量。
在空中包围帝都全境,闪耀的四重光环,巨大得除非在都市外头否则绝对无法全部尽收眼底。
在<帝国>里存在的所有结界之中,就数帝都的结界以最大最强的性能为傲,这便意味着, 在这称作提卡。琉米雷斯的整个世界上也是最优秀的结界,巨大的四重光环可说是其象征。
达缪伦意识到自己夹在这样不得了的东西与整个覆盖了地面的建筑群之间,不禁觉得自己如此微小,感到郁闷不适。双重也就罢了,四重的光环给人的压迫感实在难以习惯。
视线往侧边一移,便可看见从帝都中心朝天耸立的巨大剑身。这守护帝都札菲雅斯,外观隆而重之的结界魔导器,与其所放出的巨大光环具有十分相衬的存在感。在剑锋上还有巨大的术式徽章——一问之下,据说这光之徽章也是帝都的结界所特有——如王冠般浮现着。
达缪伦回想起初次见到这剑的事。
从法里海德前往帝都的旅途中,骑士们依旧颇为慎重地对待达缪伦。无论进入骑士团那一刻起会是部下还是后进,在那之前对方仍然是名门的少爷。
达缪伦凭着他的巧语早已和他们打成一片,关于今后即将来临的骑士生活也打听出不少讯息。
「骑士生活最希望的事啊,第一个说什么都是分发到帝都吧。」
在马背上晃悠悠地,一名骑士说道。
「如果没办法实现的话,至少也要分发到大一点的都市,就这样了。」
「这难不成,乡下地方不会比较轻松吗?」
对于达缪伦的提问,骑士一声怎么可能,夸张地摇摇头。
「你觉得那种地方骑士团的任务会是什么?城镇一小啊,在『外头』的工作就多啰!」
「因为乡下地方就是魔物多啊!」另一个骑士接着说:「会到这种地方的多半不怎么富裕,所以商队规模不大,雇用的护卫也少。于是,我们哭泣累倒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
他对达缪伦比了个手势说你懂吧。
「而且来请求的人多半都只是平民,要奋不顾身的保护他们,老实说还真让人犹豫,有很多因素啦。」一开始的骑士说道。
「原来如此。」
从骑士们的态度和话中,达缪伦大致上察觉到骑士实际上所要求的资质是什么了。
「这点上法里海德可不错,大抵上巡巡街就好了。顶多就是偶尔追追小偷。」
这名骑士朝着搞不好就在法里海德的巷弄间,自已曾追逐过的对象如此说道。达缪伦默默地
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还是赢不了帝都生活啊!」
(看样子全员似乎都是札菲雅斯出身啊。)
从骑士们自傲的语气中达缪伦如此推测,并铭记于心,绝不要做任何触及这份自负的举动。 话说回来,就算是故乡,能让骑士们说成这样,帝都究竟是怎样的面貌呢?达缪伦心想真想 赶快亲眼见识一下。
这期待早早就实现了。就在一行人闲聊着一些无意义的话,穿过树林间之时,突然有名骑士高兴地喊着:
「看到了!我们回来啰!」
其他的骑士们也都一个个欢呼了起来。
(帝都吗?在哪?)
朝着他们所指的方向凝神一看,连绵的树林忽地豁然开朗,视野一片开阔。
达缪伦不禁屏息。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水平的光芒,接着是从其中心朝着天空贯穿的巨大剑锋。一旦理解到这就是浮于空中的巨大结界以及它的结界魔导器,其规模之庞大,这份认知凌驾了达缪伦的头脑。
独一无二的大都城就在那里。
一座碗形的山,表面上毫无间隙地满满覆盖着不胜细数的建筑物。每栋建筑物应都不小,然而却密密麻麻地难以区分,这强而有力地阐明了都市整体之规模。
市街以几层同心圆状筑成的城墙所区隔围绕。从都市整体的大小来看,城墙虽看来极小,若是和周围一栋栋的建筑物相比,便可明显看出它比法里海德任一建筑物都建得更高。在其中心, 相当于山顶之处耸立着一座格外宏大的城,这必定就是传言中皇帝的居城了。
而在城的正中央巍然吃立着一座巨大无比的剑,彷佛朝着高远的天空穿剌而上,为四重闪耀的光环所围绕着镇守于此。
既然说是都城,达缪伦也预料到想必有一定的规模。然而一旦亲眼见其威容,更是远远超出想象,相较之下法里海德根本不过是乡下的聚落。达缪伦一时间甚至难以相信这竟是出自人类之手。
他对眼前的光景看得恍然入神。
「那就是札菲雅斯。统治提卡•琉米雷斯全境的<帝国>伟大的都城,中心座落着皇帝陛下 的居城,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最大的都市!」
骑士的声音似是感动至极,掺杂着些微的颤抖。
「札菲雅斯……」
达缪伦的喃喃低语中也包含着货真价实的感叹声。
骑士们异口同声地对皇帝居城之壮丽、市场商店比屋相连的热况、许多家世渊远的贵族宅 邸,以及燕居其中的贵妇们之美丽等种种情事热烈地赞誉不绝,不过达缪伦并没有听进去。
(没错,在那里一定有足以让故乡的回忆褪色的剌激日子在等着吧。)
就这样,达缪伦•亚特迈斯,被放逐于故乡法里海德的一名浪荡贵族便来到了札菲雅斯。
「怎么啦?发什么呆?」
听到有人对着自己说话的声音,达缪伦从回想中被拉了回来。
一名骑士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旁,他名叫米尔邦。在他身后还有另外两名骑士,这也是见过的人,每个都是和达缪伦隶属同一小队的同事。米尔邦和另外两人皆是贵族阶级,并且都是身为帝都的贵族。
达缪伦来到札菲雅斯已经过了半年。
在这期间虽然匆忙仍是有个徒具形式的入团试验,在接下来的训练期间结束后达缪伦分发到的,便是和他们相同的小队。
虽然运气很好地分发到了帝都,到目前为止,并未因任务而被要求任何特殊技能,也未能有幸获得接近艳丽贵妇的机会。与达缪伦的期待相反,这半年的帝都生活实在难说得上剌激。
对米尔邦等人而言达缪伦虽是后进,但他发挥了天生的才能,迅速地——一般来说在入团时期就会反映家世形成微妙的人际关系——就被列入了对等的伙伴关系。
「没有啦,想说天气真不错。」
「说起来最近好一阵子没下雨了呢。」
和达缪伦不同,米尔邦他们并未被结界引开注意,对他们而言,那巨大的光环似乎也和上面的浮云一样,是平淡无奇理所当然的存在,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达缪伦无法想象自己究竟在要帝都生活多久才会和他们一样。
「所以呢?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米尔邦问道。
达缪伦播了搔头。
偶尔会想一个人独处,这种心情达缪伦不觉得他们能懂,而且自己对帝都还不熟,也找不到能偷偷溜进去的酒馆。
「我现在是待命时间啦。」
虽然这根本算不上是现在出现于此的理由,不过米尔邦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说到底在待命 时间中离开岗位这件事本身谁也不在意。
所谓待命时间,便是骑士们照字面上的意思被要求在岗位上待命的时间,这是没有任务的时候骑士们所接受的命令之一,而贵族出身的骑士们接受此命令的比例压倒性地高。
「我们现在要去<啮月>亭,你要来吗?」
应该正在巡逻的米尔邦问道。
「喔呵,好耶,我去我去。」
完全不去想自己也正值勤中,达缪伦回答。反正就算被发现顶多就是口头上被训诫一下。
四人在帝都的商业道上,朝着偏爱的酒馆前进。
商业道上挤满了各个阶层的人,可说是与皇帝的居城并列札菲雅斯的另一个中心。商品源源不绝地流入<帝都>,在此交易,有些在帝都消费,有些则再次离开帝都送往其他城市。贵族虽然鲜少直接亲自来到商人这边,但是他们手下使者的身影可不稀奇,看穿着打扮即可辨识出来。
大多数来来往往的都是比较富裕的平民,他们一看到身为骑士的达缪伦等人,便像小鱼从大鱼身边逃开似的,远远地就把路让开了。
这态度简直像是看到流氓,达缪伦不禁苦笑,从平民来看,流氓和骑士也没多大差异吧。 「喂,<啮月>亭虽然也不错,不过要不要偶尔换换口味啊?」走在达缪伦身后的骑士提议。
「你的意思是?」隔壁的骑士说道。
「<啮月>亭那种漂亮的地方有点去腻了嘛。偶尔去尝尝不同风格的也不错啊!就是那种, 没有商业味的啦!」
「你是想找一般女孩子喝啊?我看你是荷包空了才说这种话吧?而且谁有目标啊?」
一个人耸耸肩,像是在说有的话早就讲了。
米尔邦看着路旁并排的摊贩说道:
「那个女孩怎么样啊?你看,那个红色帐篷的店家隔两间的。」
「怎么,米尔邦,你喜欢那种的啊? 」
「你想让来历不明的平民给你斟酒啊?真有兴致!」
「不是你的提议吗?」米尔邦说道:「以平民来说也挺标致的不是吗?而且如果是萍水相逢的平民也不会留下什么麻烦啊!对吧,达缪伦?」
一直旁观没加入讨论的达缪伦暧昧地回答:
「嗯?啊啊,大概吧。」
「好,那就拜托你了,达缪伦!」
「我吗?」
「你不是说你很擅长?」
另外两人也立刻向达缪伦投以期待的眼神。
虽未表现出来不过达缪伦在心里皱起眉头,就算是浪荡子,他也不曾向平民搭讪,结果会如何连想都不用想。达缪伦成为骑士虽然时日尚浅,然而当对方是骑士,人们——尤其是平民—— 的反应会如何变化倒是十分深有感受。
不过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米尔邦等人的想法里吧。要是不行,用骑士的身分硬来就 好,很明显地他们有若干这样的想法。
正是他们才是骑士,达缪伦心想,就如同父亲是贵族一般。
尽管如此,他在心里耸耸肩,这也算是应酬。达缪伦于是夸张地表达允诺之意。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愚夫们,好好见识吧!」
达缪伦斜切过大道,他一接近人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道推开似的,匆匆让开了路。
首先是摊贩的老板先注意到,随后看到父亲的样子少女也察觉了,知道骑士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她那脂粉未施的可爱脸庞上浮现了掺杂迷惑与不安的表情。
达缪伦以他得意的亲切笑容向少女出声搭话。
「小姐,可以跟妳说句话吗?」
「唔,这、骑士大人……?」少女似是无法理解对方的话,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应对,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呃、我,那个、什么……」
「别那么害怕没关系的。只要花妳一点时间就好了。」
即使表现得轻松诙谐也只是反效果,少女明显地害怕了起来。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达缪伦还是忍不住叹气。不管他说什么,对少女而言都不是他,而是「骑士」说的话。
(好啦接下来怎么办呢?)
在他身后稍微隔段距离的地方,伙伴们露出满满的期待与好奇心观察着事情演变。
达缪伦感觉到随着对话拖得愈长,就会愈发引起周围的注意。和市场热况不同的喧闹声正一点一点不停地扩大出去。旁观者怎么看都会觉得是骑士在盘问平民吧。少女本人的表情也是一副好像要被带走的紧要关头。
时机差不多了吧,达缪伦心想。对米尔邦他们的人情也算是给了。
(赶快做个了结的契机,然后就收场吧。)
达缪伦决定要引出少女更坚决的抗拒。
「没关系啦!」
「啊……」
他微微使力抓住了少女的手臂,少女脸上露出近似恐惧的情绪。
他不以为意,继续将少女拉近身边,当然若是少女欲挣脱开来,他就打算立刻抽手。这时——。
一个声响从达缪伦耳边呼啸而过。
周围的喧嚣瞬间鸦雀无声。达缪伦的视线前方,正面建筑物的墙壁上一个小小的黑点颤悠悠地晃着。
少女抬起头,脸上突然表情一亮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她看的不是眼前的达缪伦而是他的身后。
像是跟随着少女的视线,达缪伦缓缓地回过头,接着不禁瞪大了眼。
一张拉满的弓正瞄准着他,上头装置了各样复杂的零件,这大弓的形状达缪伦从未见过。一名女子摆好架式,四周远远地围绕着群众一个人庁立着。
弦上的箭没有丝毫犹豫,等待着射出的瞬间。
达缪伦抓着少女的手松了。少女一得到解脱便迅速离去。不过达缪伦可无暇顾及,因为一旦稍微松懈,必杀的一箭就会毫不留情地飞来吧。
「是凯娜莉……」
有人低声说道。
这声音将麻痹住的达缪伦意识拉了回来,他努力地动着僵硬的唇舌。
「你做什……」
话声未落,箭就射过来了。
达缪伦紧急往后一跳,弓箭剌穿了他前一秒所站的地方。达缪伦的脚还没落地又再次往后 ——由于顺势他只能往相同的方向移动——一跳,同时第二支箭正剌在他刚才离开的地面上。
达缪伦拼了命地跳逃开,弓箭却像追着他似地一箭箭飞来。第三支、四支、五支。箭轻易地就贯穿了石板,以达缪伦为起点划出漂亮的直线——朝着墙壁。
下一秒,他的背后重重地撞上了建筑物的墙,由于冲击和痛楚他不禁屏息,头一侧便是那第一支箭——从正后方只看得见黑点——水平地穿剌于墙面。
达缪伦头一抬只见弓箭笔直地朝着自己飞来。
一瞬间他不知该如何动作,错失了那贵重的一秒。
会被射中——
耳畔响起贯穿墙壁的坚硬声响,周围传来晃动。
达缪伦僵硬地往声音的方向一看,箭身擦过右肩剌着。不,不是擦过,弓箭丝毫没有伤到 他,只贯穿了上衣的肩部。
然而他无暇惊讶,女子又已将箭置于弦上。
达缪伦忍不住大叫:
「喂!住手!啊、喂,等等等等等——」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听,女子无情地将箭射出。一动就会被射中。达缪伦本能地这么想,忍不住闭上了双眼。
几乎毫无间隔地发出了和方才相同的短促声响,将他包围。
还没有存活的实感,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同时得知自己如同昆虫的标本一般动弹不得的惨稳。
弓箭以分毫之差从铠甲的缝隙间穿过,只射穿了少许的布料,将他缝钉在墙上。若不计背后的撞伤,他身上半点儿擦伤都没有。无论是速度或是准确度,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身手。
群众们一同拍手高声喝采。与其说是对着达镠伦的丑态,更应该是向女子——凯娜莉——的欢声。
「……!」
达缪伦无言以对。
凯娜莉将弓放了下来。
到现在,达缪伦才终于能好好看看弓箭手本人而不是弓了。
岁数似乎和达缪伦相差不远,略带青色的长发让人联想到清晨的靛蓝,在风中微微摇曳。未被日晒端丽而优雅的脸庞上,凛然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
她身上所著的铠甲十分眼熟,等等。达缪伦现在才发觉,吃了一惊。这岂止是眼熟。
(搞什么,那女的不是骑士吗!?)
骑士团中也有女性,不过大多是事务官,或是依赖魔导器的魔法师,像她这样直接使用武器战斗的女性骑士,达缪伦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知是否为了方便使用弓箭,凯娜莉身着轻装铠甲,肩甲也只有单边,胸前一个小小羽毛图样的徽章发着光。
群众们的喝采久久不歇,也有人直称其名赞赏着。看来在这一带她的存在十分有名。即使同样身为骑士,人们对她和对达缪伦的态度可说是天差地别。
不知为何女子脸上露出了困扰的神情,对达缪伦来说这和现在此刻的状况感觉实在不相衬。 得说些什么才行,达缪伦寻思能说的话,得说些机灵的话来扭转气氛才行。
(这是误会,我不是真的要对那女孩做什么,是妳贸然误解了!我不知道有女性骑士呢!这使弓的身手真是了得!喂,同样是骑士妳做什么——)
什么都想不到。
凯娜莉默默地伫立了 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去背对达缪伦离开了。那背影如同她的弓势,毅然而笔直。
插图
人们为凯娜莉让出了路,她一通过路上又挤满了人,每个人都为凯娜莉欢呼,没有半个人看达缪伦一眼。
看着远去的背影,达缪伦连忙呼喊出声:
「啊、等等!喂、嘿!喂!」
好不容易喊出的声音却隐没于喧闹声中,传不到她耳里。凯娜莉没有停下脚步,就这样离开了。
达缪伦咬牙切齿地,被钉在墙上大声叫唤着。
叫喊了一阵子之后,他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平日的余裕。
「……搞什么呀我。」
为凯娜莉鼓励欢呼的群众散去,市场逐渐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有几个人往达缪伦这边瞄了 一眼,又连忙别过目光。
达缪伦呻吟一声。
(好啦尽管看吧!这就是被钉在墙上出丑难看的骑士大人,身为法里海德的骄子竟然这样——)
念及此达缪伦把心一横,身体使了出力,就算将衣服撕裂,也比这样继续当幅壁画来得好。 这时,方才不知躲到哪儿去的米尔邦等人尴尬地回来了。
骑士们开始将封住达缪伦的弓箭拔起,不知是否由于抛下伙伴感到愧疚,大家都不发一语, 达缪伦也无心生气。说到底岂止是伙伴们逃走,他连他们的存在都完全忘了。
达缪伦叹了口气,向伙伴们问道:
「那女的是谁啊?」
「是凯娜莉啦。」弓箭意外地深剌入墙,米尔邦一边与其奋战,一边有些难为情地回答。
「这我刚刚听到了。所以是哪里的哪位凯娜莉小姐啊?」
「就只是凯娜莉,她自己这样自报姓名的。」
「啊?」
「虽然好像是挺好的家世,不过听说不知怎地和家里断绝关系了,所以就只是凯娜莉。」
「那位只是凯娜莉小姐到底是有什么怨恨这样对我啊?」
「她就是那种人啦。算我们运气不好。」
「什么话啊?我不懂你意思啦!」
达缪伦往凯娜莉离去的方向探出身,咬牙切齿地威吓着,不过被剩下的弓箭拉了回来。
「算了吧!骑士之间的争执可是明禁的,会很麻烦哪!」
「把人做成标本就可以啊!?」
米尔邦皱了皱眉,像是在说你这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
「听说啊,人家可是骑士团长的爱将。和她扯上关系可没好事!」
虽然貌似不满地碎念了几声,达缪伦也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静。
实际上,米尔邦说的没错,是运气不好。他的确做了会让人苛责的事,偶尔也就是会有不肯通融的骑士,对浪荡子而言没什么好斤斤计较的,尽快忘了才是上策。
尽管如此,他却还有些挂心,有种奇怪的违和感。
那表情,凯娜莉离去前露出的奇妙神情,达缪伦总觉得那样的表情在哪儿见过。明明知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达缪伦感觉到这样的焦躁感。
这样的感觉和脑海中无法挥去的违和感相互作用,让他有些不耐烦。
在他周围米尔邦等人依旧奋力地拔着箭,达缪伦不顾这些,目光直直地往群众的方向看去。 彷佛只要这么做,凯娜莉便会再次现身一般。
(搞不好那女的会回来听我解释也不一定。听了我的话,说不定会为她的贸然误解道歉,将我放开。)
达缪伦摇了摇头,这样不干不脆的自己让人生气。
当然,凯娜莉再也没有回来。
藉由伙伴亲手帮忙,达缪伦终于从墙上得到自由,已经是将近一小时后了。热热闹闹想去喝一杯,却被挫其锐气的骑士们就这样回到岗位,达缪伦则被上司形式上说教了一顿。
这时达缪伦心中还留有那份违和感。
然而到了晚上,他和米尔邦等人重新前往酒馆嬉闹,不久便忘了这事。
3
被钉在商业道上一个月后。
达缪伦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在宿舍醒来,前往城里的岗位,执行自己所分配到市街区域的巡逻或警备任务,勤务终了后就和米尔邦等人到街上去,把钱花在酒和女人身上然后就寝。
关于那件事伙伴们不曾提及,自己也逐渐不再想起,也许因此不再那么反感了,也或许是乘着酒兴,某天夜里,在酒馆里不知是谁提起了凯娜莉。
「其实我在那之后到处问了一圈呢。」伙伴里一个老爱追根究柢的八卦男,一脸洞悉一切的模样先开了口:「三年前,那女的入团的时候和家里断绝关系的事啊,那个,听说是因为她擅自把家里的传家宝给带了出来。」
「传家宝?」达缪伦反问。
「就是那把弓啊!据说是不得了的名弓呢!原本就反对女儿入团的双亲因此大发雷霆,在那之后听说就一直断绝了往来。」
「不是传言说她家也是不错的名门吗?感觉要取消她入团应该也办得到吧?」
听到别的伙伴这么说,米尔邦挥了挥手。
「这一定会被断然拒绝的嘛!竭诚欢迎自己甘愿特地来入团的家伙,这可是我们亚雷克榭骑士团长阁下的方针哪!」
虽然说法有误,不过关于此方针,达缪伦在入团典礼的训示上也曾听到亚雷克榭亲口说过。 「不以身分而以实力作为评价,以此为目标吧!」台上的团长热烈地演说着。
然而骑士团的实际情况却与团长的方针相去甚远。无论是训练、分发抑或任务,总之在所有的场合上贵族和平民的待遇都有着明显的差异。平民不得不甘于现状是因为对他们而言,成为骑士是出人头地仅有的线索了。
贵族和骑士团也不过是一丘之貉,一边往自己的杯里斟酒,达缪伦在心中带点自嘲地笑了。「所以那女的关键的家门究竟在哪儿啊?」
听到别的伙伴问道,八卦男也只是耸耸肩。
「虽然听过几家名字有可能,但就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你怎么知道把弓带出来的事啊?」
「听说是本人说过类似的话。」
「这样根本就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嘛!」米尔邦等人鼓噪起来,八卦男于是噘起嘴说道:「总之只有这点我能断言,因为让那女的入团,骑士团和评议会之间应该又埋了一个火种进去。哎,反正我们的团长大人八成也不在意就是了。」
评议会——是皇帝的咨询机构,也是 <帝国> 中实质上的行政官府——一听到这词,米尔邦等人忽然停止了玩笑话,一个个探出身来。
「团长也许无所谓啦。可是真希望他也为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设身处地想想啊!」
米尔邦苦着脸说道,达缪伦以外的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骑士团和评议会间维持着奇妙而危险的关系,入团半年的达缪伦也十分清楚。毕竟双方同样是贵族阶级——不过后者毫无平民加入的余地——并且在中枢占有一席之地。父母或亲人身为评议会议员的骑士也不在少数,两者的关系一旦紧张,受制于双方的骑士们会发出担忧之声也是理所当然。
一名喝醉的伙伴大声说道:「以前骑士团不过就是评议会底下听命行事的啊!明明这样就万事足矣了,自从变成现在的亚雷克榭团长,就什么都变了。团长虽然说要『改革』,可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要改革啊?」
「不是因为对公会有所警戒吗?你看,不是有个统领所有公会的组织叫什么联盟的。」
为了维持对话的体面,达缪伦适度地插嘴说道。
「什么嘛!什么公会!」醉汉带着鼻音说道:
「这里有充足的兵装魔导器,就算联盟做了什么失去理智的举动,也不可能把大伙儿全烧尽吧!」
话一说完,他忘了这儿是贵族专享的店家,慌忙地四处张望确认附近是否有公会的人在。
「亚雷克榭团长十分有才干这点无庸置疑,多亏他,现在甚至有些家伙会肆无忌惮地说什么,家和团长二择一的话要选团长呢!」
八卦男举杯说道,米尔邦跟着应声:
「祈祷我毋须被迫做出这样的选择啊!」
「对了,也有传言说那个女的是团长的爱将嘛!这跟团长的『改革』有什么关联吗?」醉醺醺的伙伴接着说。
「天知道。关于那什么改革,我只知道平民的录取率好像增加了,会为此高兴的也只有那些平民啊——啊啊,还听说有要成立贵族和平民的混合部队这种令人喷饭的话呢!」八卦男回道。
「总之,那女的不只是自愿当上了骑士 ,用她得意的弓箭作为装备使用也被认可了。哎,有那样的身手也没什么好挑……哎呀。」
注意到达缪伦的视线,米尔邦连忙闭嘴。
「那女的……凯娜莉为什么想成为骑士啊?」
对于达缪伦突如其来的提问,米尔邦一脸诧异,其他的骑士们也都面面相觑。
「为什么……这什么意思啊?」
「没有啦,因为我跟你……」
并无所求只是顺其自然就入团了不是吗?达缘伦把这说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自己并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贵族间经常围绕着评议会有限的议席竞争,骑士团便是争不到位子的贵族传统上的接收处,大多数的骑士都欠缺理想及理念也没什么好意外的,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为了省麻烦而被送进团的自己在这一点上也没多大差别,达缪伦十分有自知之明。
对于达缪伦这番心思毫无觉察,米尔邦回道:
「详情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就是想出人头地嘛!还有别的吗?」
其他骑士也点点头。
「原来如此。」
达缪伦虽然也跟着点了头,但并没有接受这说法。为了出人头地这说法乍看之下似乎十分有理,然而,若是加上「勉强说来」的前提,这对所有的骑士都通用。
假使传言为真,她应被担保生活十分优渥无虞。既然身为帝都的千金,应该是亚特迈斯家无法比拟的上等家世吧。相信更是不乏良缘。达缪伦实在想不透有什么理由她要毫无惋惜地舍弃一切加入骑士团——而且还是这样的骑士团。
有什么难以想象不得不的苦衷,让她非得入团不可吗?
不,达缪伦在心里推翻了这想法。虽然无法断言绝无可能,但这和凯娜莉在商业道上对自己表现出的举止,总觉得怎么都不合。
好不容易遗忘的那份感觉,那时所感受到的违和感再次涌上达缪伦心头。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到底是针对什么事情?这跟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啊?)
对于这份摸不着头绪的感觉,达缪伦感到很焦躁。
伙伴们对于达缪伦的沉默并不以为意,依旧畅所欲言。
「对了,你有听说吗?亚雷克榭团长批准了魔道器研究巨额的预算耶!关于魔道器的研究有很多啰嗦的规定,我觉得啊这对评议会……」
一边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对话,达缪伦欲以酒浇去心中所生的毛刺般的违和感,覆杯续饮。
从头顶到脚底整个世界摇摇晃晃的。
结果在那之后,即使达缪伦几乎不曾加入对话不停豪饮,他心中的剌依然没有消失。又因为喝醉了,他对此甚至有些不快。
达缪伦步履摇晃地朝着宿舍前进,直到花了平时双倍以上的时间都还未抵达,他才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
理性因酒变得迟钝,宛如随波浮沉的漂木般不可信赖,不过他还是勉强停下了脚步。
好不容易将眼神聚焦看了看周围。
附近颇为昏暗,光照魔导器也并未设置充足,幸好多亏了高挂头顶比满月更加闪耀,结界的四重光环,还能清楚辨识得了路。
塌垮的悬山式屋顶密密麻麻地勉强塞在有限的土地上。面向路可称之为窗的窗户,皆用百叶窗或窗帘将结界的光芒隔绝在外,窗户周围则以裂缝装饰而成。
地面石板的修缮也不十分完备,翘起或倾斜的石板随处可见,一不留神可能就会绊倒。
虽然规模完全不如,不过达缪伦想起曾在故乡见过类似的光景。
「……啊——好像走错路了。」
没人回话,达缪伦这才发现自己和米尔邦他们走散了只剩独自一人。
「迷途误入庶民区的骑士还是个醉鬼一名在此??」
不知为何达缪伦以戏谑的口吻嘀咕道。看来他闯入了平民地区,而且说起来还是贫穷的人们所居住,都市最外围的区域。
「我就觉得下坡路好像很多,难怪这么好走。」
他朝着宿舍的反方向漫漫走了许久,达缪伦为此事对自己做了辩解。
随后,他回头仰望在他背后高耸入云的结界魔导器。
「哎呀,反正以那个为目标的话,也不会回不去吧!」
剑型的巨大魔导器虽然自身表面也覆有微弱的光带,不过四周围绕的光环,更让这庞然大物清晰地浮现于夜空。
结界的边界并非眼所可见,因此只能从光环约略推想那看不见的球面。或是实际上让魔物试着前进,在魔物被逐渐增强的压力所阻,再不能前进之时,那便是边界了。
达缪伦回想起以前在骑士团所上的课程。所谓结界就是以藉由术式所织成的墙壁,不停扫瞄入侵之物什么的。然后只有在扫描后判断有危险的东西,结界才会发挥排他的效果。
「要特别留意的是」,身为讲师的魔导士,也就是魔导器的专家如此说道:「从其规模来 看,十分不相衬地,结界只是一层薄膜。虽然因为是球形很容易遭到误解,可它只是有一道力场的墙壁,对单一方向起作用,球体内部不过是一般的空间而已。」
达缪伦对于详细的原理完全无法理解——他所关心的是专为个人战斗所用,武醒魔导器的 使用方法,可惜现在还尚未交付到他手上——不过那时魔导士的表情十分有趣,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对方追加了一句,最重要的控制结界的方法仍然尚未查明。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还承认不足之处时,不知为何总会浮现那样的表情。
达缪伦将模糊的视线从结界魔导器的顶点渐渐往光环移动,想找出底部在哪儿,却被建筑物和醉意所阻,无从得知。
无论如何,达缪伦用他昏沉沉的脑袋想着,既然这里还有房子像这样并列着,应该还在结界内侧吧。大概。
「那就回去吧!」
像是为了祛除醉意,达缪伦发出声音说道。
转过身走了几步,才没前进多少他又停下脚步,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朝四周的空气侧耳静听。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响,能让他一口气酒醒的声音。
俄顷,深夜的街道上只听得见达缪伦的呼吸声。
忽地,奇妙的声音震动了空气响起,那一声之后,又连续响了数次。
每一声都有短促的坚硬声响,成对紧接在后。
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只要注意留神倾听,便不致错过。
这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诡异地回响着一瞬间还无法判别是从何处传来。达缪伦静静等待着。
声音再次响起,和方才相同,立刻又停下了。不过已经足以判断声音的来源。很近。
声响又再次传来,看来方向并没有错,达缪伦默默地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迈开步伐。
数条狭小巷弄里的其中一条,连结界的光芒都照不进的漆黑深处,似是有个空间微微透着 光。达缪伦朝着那边走着。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响着,随着他的前进,听得越来越清楚。
即使酒意未消他也立刻听了出来,是那个声音。
凭着一股自己也摸不清的冲动,达缪伦往黑暗的巷弄前进。
随后不久便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被低矮的屋舍所围绕的空地,正确说来应该是废墟的残骸。遭逢火灾一类灾事的屋舍,里头能带走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就这样被弃置在此。原是墙壁的残垣和少数留存的柱子散立四处,有些让人联想到墓地。
四周被其他建筑物及墙垣包围,要进来此地只能通过达缪伦方才走来的小路。从外头的大道上连其存在都难以窥知,是从周围切割开来,城里的死角。
看着预料之中的所见,达缪伦呆立于空地一角。
凯娜莉就在那里。
和一个月前相同的身影,凯娜莉独自一人拉着弓,瞄准立在废墟角落另一侧的柱子,一箭箭地射着。每一箭弓弦上都发出震动空气的声响,下一秒接着弓箭剌中的声音。
一箭射出后同时从背后的箭筒抽出下一支箭,旋即架于弦上射出,不停重复着。那迅疾的速度以及毫无一丝零乱的动作,让人觉得她彷佛是台敏捷的机器。
等到箭筒的箭都射完了,凯娜莉便放下弓,往作为箭靶的柱子走近,不知用什么专门的道具,迅速地就将箭全都拔下,收进卸下的箭筒里,随后重新背起箭筒走回原本的位置,再次重复弓箭的射击。
这就是在大街上听到的声音其真相。
她这种时候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呢?达缪伦用他依旧迟钝的脑袋想着。
凯娜莉则是默默地继续射着箭,不知是否注意到突来的阆入者,或是有人在也无妨打算无 视。这距离只要出声对方便能听见。
然而达缪伦只是静默不语。
凯娜莉专心致志的射击姿态,有种遗世独立的氛围,那身影彷佛是某种象征。达缪伦无从得知那究竟为何,像是要深究真相一般,他看着凯娜莉的身影失神入迷,若是放之不理,也许能就这样看上数小时。
不知从何处远远传来狗吠声。
听到这声音达缪伦回过神来。
「凯娜莉。」
等他发现自己已经喊出了声。
凯娜莉将箭射出,完全没有打算往达缪伦这边一看。
「凯娜莉!」
他大声一喊,声音足以回响于深夜的道路之间。
凯娜莉射出最后一箭,俄顷,就这样停在箭射出后的姿势。然后她放下弓,缓缓转往达缪伦的方向。
达缪伦重新从正面看着凯娜莉的脸,和上次所见相同的端丽面容,说是高贵的美丽也无妨。
高贵和冷淡虽然时常成双出现,然而这却是张与冷淡无缘,让人感到喜爱与亲切的脸庞。
不知她射了多久的箭,达缪伦这才发觉她渗着汗珠,呼吸也有些紊乱。
她毫无动摇的目光笔直地凝视着达缪伦。阳光下看来深蓝的发,此刻像是夜晚的一部分。
从凯娜莉的表情无从辨别她是否记得一个月前的事,甚至也看不出对突来的闯入者有丝毫惊讶。
一直被盯着看,达缪伦忍不住别过视线。
然后他才终于醒悟,凯娜莉只是在等着自己的反应,这个当然,是他先出声搭话的。
达缪伦虽心想得说些什么话,但和一个月前一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和那时相同的困惑, 现在还加上了醉意的追击。
(我到底在妳身上找寻着什么呢?)
对于这突然浮现的疑问,达缪伦连忙将它打消。哪有人这样提问的。然而这的确是他真心话。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
达缪伦的思绪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想不出该说的话,却还是想说些什么,达缪伦嘴张得老大,从旁人来看必定是张蠢脸吧。然而——
「别那么大声,会吵醒附近居民的。」
先出声的是凯娜莉。达缪伦这才注意到自己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那是与她的年轻不相衬的稳重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可以清楚窥知其意志存在。
那并非责备的语气,甚至有些过于普通,反而让人对现在的状况感到有些不自然,听起来连警戒的意思都没有。
「有事吗?」
达缪伦想要回答于是闭上张开的嘴,随后又张开,却想不到要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妳在——做什么啊?」
好不容易,他终于挤出这点话。
「练习啊。一天不练就会变得迟钝。」
「原来如此。哎唷,不是啦!为什么这时间在这种地方练啊?要练习不是有骑士团的设施 吗?为什么身为骑士的妳要在大半夜的跑到这种、呃,平民的——」
一旦开了口这回又开始不受控制了,这真是一点也不像自己,达缪伦不禁心急。
(搞什么啊!简直就像自以为了不起的小鬼嘛!)
「你到目前为止有来过这儿吗?」凯娜莉冷不防地问了 一句。
「咦?不……没有。」
「别在意,一般都是这样的。贵族出身的骑士分配到的巡逻路线,本来就不会包括这种地方啊。」
(那是平民的……)
虽然达缪伦只有在心里想,不过似乎也写在脸上了。
凯娜莉微微笑了。那是不带讽剌,稳重的笑容,然而却似乎隐隐含有些阴影。
「那是平民骑士的工作,对吧?可是,他们的人数说不上很多啊。」
「这个,也就是说、那个,妳……自发地来这里巡逻吗?巡这个庶民区?」
达缪伦这回毫不打算隐藏自己吃惊的表情,如此说道。
「只有没被任何骑士的巡逻分配到的地方啦。要全部巡完,帝都的庶民区实在太辽阔了。你能想象吗?毕竟环绕了帝都一整圈嘛。那可是贵族街无法比拟的广阔喔!」
凯娜莉如此陈述着,完全感觉不到带有分毫讥讽或是自负,纯粹只是就事论事,语气像是在谈稀松平常的日常话题一般。但这却让达缪伦更藏不住困惑。
「所以,妳在这里练习是因为……」
凯娜莉朝着射满了箭的柱子走去。
「一旦开始巡逻总是容易弄到很晚,白天又有任务,要是赶不上使用骑士团设施的时间,我就会到这里进行练习。」
一边说她一边将箭拔起。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火灾啊?」
凯娜莉点点头,卸下背后的箭筒,将拔完的弓箭放回去。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后来传出闹鬼的消息,就没人想再住了,所以拿来作为练习场地刚刚好。有骑士在这边这样做的话,居民也比较安心吧。」
「我实在不懂耶,妳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是说巡逻的事啦,也不可能是受到这里的居民雇用吧」
「嗯,当然,这是我擅自的行动。」
意料之中的回答,居住在庶民区的人们本来就不可能还有余裕雇用身为骑士的她。而且既然要雇用,比起骑士——就算有骑士答应——雇用公会更是便宜又简单多了。
「那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口中一边询问,达缪伦一边寻思,那是她个人的行动,而且也没有别人插嘴的道理,自己究竟为何如此执拗地不停追问呢?凯娜莉则沉默不语,似是在思考该如何说明对方才能理解。 然后是她简短的回答:
「因为我想成为骑士。」
达缪伦无法理解。
「我和妳不都已经是骑士了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达缪伦突然很害怕继续这个问答。虽然觉得似乎快要领会了某件事,却又在抗拒得知另一件事,同时,也抗拒着从她口中听到。尽管如此,想要询问的心情也同样强烈。
达缪伦心中,长年养成的防卫本能抬头,防卫本能营造出浪荡子的形象。
感觉到自己亲手将驾驭自己的缰绳放开,达缪伦继续向凯娜莉追问。
「……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
「有啊。」
凯娜莉的语气毫无变化,没有一丝夸耀。
达缪伦被彻底打垮。
明明不知到底输给了什么,却尝到强烈的挫败感。
卑鄙的想法化为了蛮不讲理的痛楚炙烤着达缪伦的内心,凯娜莉毫无动摇的态度让他十分不快。
愤怒引起了往事。没错,她为什么不提及那时的事呢?
(为什么不让我辩解?)
达缪伦再次感受到那时强烈的违和感。
彷佛看着别人的事情一般,达缪伦无技可施地任凭自己开口,虽然很想将原因归咎于醉意,但他很清楚并非如此。
「对了,那时真是受妳照顾啦!」
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得如此大声,话中带剌的语气,达缪伦自已都感到厌恶。
凯娜莉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后放下正要背回去的箭筒,看着他说:
「别那么大声。」
凯娜莉的声音里终于听得出一丝与这个场合相衬的情绪,达缪伦为此感到很高兴,然而也觉得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他虽然想闭上嘴,却做不到。
「真是不得了的身手啊!?多亏了妳,我成了商业道上小有名气的人物。妳以为是我喜欢才做那种事的吗?」
「别那么大声。」
凯娜莉用比方才更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从妳眼中看来,我是什么样子啊?烂醉的废物?败坏贵族名声?还是——」
看到凯娜莉脸上浮现的表情,达缪伦不禁噤声。
那是在商业道上,达缪伦被缝钉在墙上时,凯娜莉露出的表情。
达缪伦终于恍然大悟,他想起了以前曾经见过这样的表情。
很久很久以前,尚且一无所知的时候……
达缪伦咬牙,感到毛发竖立。
那是孩子太过幼小无法理解事物道理时,母亲斥责孩子时的表情。
空地中响起了尖厉的声音。
达缪伦踢飞了凯娜莉的箭筒,弓箭洒了一地,箭筒在地上滚着。
方才的表情从凯娜莉脸上消失了,不过达缪伦并不以为意,他拔出剑来,笔直地一步步朝凯娜莉逼近。他心中的一部份拼了命地吶喊着要自制,但是心里其他部分和身体听都不听。
「不管妳身手多好,这下子也无计可施了吧?就算是妳,也没办法抢先我的剑,去捡掉在那边的弓箭吧?」
「……是啊。」
凯娜莉毫无备战之姿如此说道,这更使得达缪伦躁急不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一跃而起——这正如无法理解事物道理的孩子一般——大声叫喊:
「妳不是自愿当上了骑士吗?那为什么不是剑是弓呢?就算顺利讨好了骑士团长,结果还不是落得这副下场!反正弓只能在远距离——」
突然,金属与金属互相接合碰撞,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在夜空下响起。正耳闻此声的瞬间,达缪伦感到眉间一阵风划过。
「我也有同感。」
锐利的剑尖抵在眼前,几乎快要碰触到达缪伦前额。出手的是凯娜莉,她手中的武器是不曾见过的奇特形状,然而毫无疑问地是一把剑。
达缪伦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同时他醒悟到那是凯娜莉的弓。不知是什么样的构造,看来她的武器可以自由地变形成弓或剑,方才听到的一定就是变形时发出的声音。
一束浏海飘然掠过达缪伦鼻尖落了下来。
「……厉害。」
全身冷汗如瀑布般直冒,达缪伦回了句傻话,醉意、激动的情绪都已完全褪去,同时恢复了理性。
感觉自己将自己撕成了碎片,然而却无计可施。达缪伦和一个月前一样动弹不得。明明尚未触即,却彷佛感受到了剑尖的冰冷。
目光依旧停在达缪伦身上,凯娜莉说道:
「我所做的事和你应该没有任何关系,拜托,不要妨碍我。——大家,没事的。」
最后一句并不是对着达缪伦所说。
这时达缪伦才发觉,围绕着空地的家家户户窗户早已开启,居民们探出身来,身后灯光荧煌点起。仔细一看人们手中都紧握着什么,虽然由于背光看不清楚,但是达缪伦切身感受到他们的敌意是冲着自己而来。
听到凯娜莉说与自己无关,不知为何达缪伦胸口一阵剌痛。
凯娜莉的目光不曾移开他身上继续说道:
「没事的,只是骑士之间说些话罢了,而且也已经结束了。是吧?」
这回只有最后一句是对着达缪伦所说。
「啊、对啊。」
与他的回答同时,剑尖远离开了。伴随着一声金属音,剑再次于凯娜莉手中恢复成弓的样子。
像是断了线一般,达缪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在四周的窗口探看的人们并没有解除警戒的样子,岂止如此,人数似乎还随着时间不停增加。
「你走吧。」
坐倒在地的达镠伦头上传来凯娜莉的低语。视线已不再看着他了。
「咦?」
「你要是留在这儿,一定会引起更麻烦的骚动。我留下来安抚大家,你先走吧。」
「不、可是……」
明明早已颜面尽失,达缪伦还是试着执意逞强。然而凯娜莉轻易地回绝了他的想法:
「走吧!」
抱着极度凄惨的心情,达缪伦慢慢吞吞地站起身,视线也不敢与凯娜莉对上,朝着当初进来的小路走了过去。这时有声音从他背后传来,甚至可以感受到一份体贴之意。
「虽然可能是我擅自这么认为……」
达缪伦停下了脚步。
「你会看起来如此难过,我想,大概是因为你所做的事和你的想法背道而驰吧。」
依然背对着凯娜莉,达缪伦皱起眉头。看来自己似乎要比自己所想的更容易被看穿。
「我……」
达缪伦虽欲回答,却找不到该接下去的话。
他没有回头,就这样再次往前迈出步伐。
穿过巷弄的暗处,尽管已是深夜,居民们还是远远地一直盯着达缪伦。
不看那些人一眼,达缪伦继续前进。群众们默默地让出路来。
回去宿舍的路上,达缪伦脑中不停地回响着凯娜莉最后那句话。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地反刍着话中涵义,却为情绪所扰,无法好好思考。
从懂事以来至今这么多年,达缪伦所养成无懈可击的日常举止,如今完全悄然无声。
回到宿舍之时,达缪伦脑海中满满地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就这样了结作罢。
然而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