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怀特霍斯这个男人吗?」
亚雷克榭在厚重的办公桌对面询问道。相对地桌子另一侧是修凡站在房间中央。室内没有其他人。
「我只知道他是唐葛雷斯特公会联盟之长。」
「是没有错,不过有一点点评价过低之嫌喔。自从公会出现在世上,一直都是一盘散沙,是他将他们统整为一代势力,这就是怀特霍斯——公会之间则称他作唐(首领)·怀特霍斯。」
这时亚雷克榭转为几分严肃的态度继续说道。
「我想让你去探探这个怀特霍斯。」
修凡点点头。担任间谍并非他的专长,这点亚雷克榭也很清楚,那么,应该有别的理由。
「已经有人先去当地潜伏着了,和他们合作吧。」
亚雷克榭站起身来,走近背后的窗边。从这里可以将帝都辽阔的街城一览无遗。
本部设施毁灭之后,骑士团便将据点栘至现无皇帝的居城中。虽说两地距离本就近得可谓毗邻而立,但应为暂时应变的措施,到现在过了一年,新设施的建设却仍旧毫无进展,骑士们则持续着居城生活。
若是以往评议会绝不会默不作声,然而自从大人物卡克塔夫议员突然「病死」以来,可说几乎没有来自他们的干涉。尽管骑士团较事件发生之前应是更加弱化,不过由于卡克塔夫的末路,以及亚雷克榭以下的骑士们所释放出不寻常的气息,议员们为了缓颊选择了怀柔之策。
卡克塔夫之后,可疑的死亡事件并没有继续发生。一如亚雷克榭预料,一个人就足够了——虽然费亚连至今依旧下落不明。
多亏如此,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评议会对骑士团各式各样的申请几乎都毫无异议,一直给予通过。
当然评议会这样的态度不过是暂时撤退,亚雷克榭也很清楚。就算温顺听话也只是表面上罢了。不为人知流下的鲜血——修凡大多牵涉其中——说一滴也没有便是谎话。
亚雷克榭则打算在还能行动之时,尽可能弥补众多的损失。
持续居于城中也含有对评议会的牵制之意。
他自身的行为举止,乍看之下和以往没有任何改变。超越贵族与平民的框架畅谈理想,不停吸引着年轻的骑士们。只不过与以往不同,他没有再编成跨越身分的部队。
在这对仅仅两人来说过于宽敞的房间,亚雷克榭背对着修凡继续说道:
「如你所知,公会本身成为<帝国>活动的一部分已经很久了。事到如今说要排除他们也太过愚蠢。不过要是他们有出自于同一种意志的行动,那就可能成为不容忽视的威胁。到目前为止,联盟虽然没有公开表现出与<帝国>起争执的态势,可之后就难说了。」
修凡一动也不动地等着亚雷克榭继续说道。
「我想知道的是怀特霍斯在想什么。如果不会成为眼前的威胁就好,但若非如此——」
啊,果然这就是把自己叫来的理由啊!修凡以冷若石炭的心想着。
「——我会除掉他。」
修凡不含任何情感,却果决地说道。
亚雷克榭缓缓回过头来。不知怎地那表情看似有些僵硬。骑士团长的双眼凝视着修凡的眼睛。
隔了数秒,亚雷克榭开口:
「……好,详细的文件我之后再找人送过去。下去吧!」
修凡出了房间后,固守于房门左右的骑士们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行礼。
红色的铠甲——是亲卫队。
亲卫队是禁卫兵的别名,负责保护皇帝。然而最重要的皇帝不在,说是担任城中警备,实质上是守卫着骑士团长的他们,便逐渐专以此名称呼了。
经历了大幅度的重新编组——由于他们在某事件中遭受了严重的损害——亲卫队与以往的禁卫兵实质上可谓不同的部队。虽然由贵族门第构成这一点是相同的,但是如今皇帝缺位,他们的忠诚便转向了骑士团长。
亲卫队队长传统上是由骑士团长兼任,不过亚雷克榭无法行动之时,这就是修凡的工作了。
为此,亚雷克榭赋予了修凡一个特别的头衔。
首席队长。
这个史无前例的头衔,保证了在骑士团中能干涉修凡的人只有亚雷克榭。但经过多次灾难,不断失去众多人才,最后终究也没有任何骑士能与之抗衡。
就算想与他较劲,<人魔战争>的英雄修凡这一阵子出现在人前的机会也已大减。
人们之间流传说他身为亚雷克榭的心腹,正在执行一些机密任务,这也并非完全错误——尽管大多数的任务都绝对不能公诸于世。
修凡穿过昏暗的城内,前往自己的办公室。
如同以前骑士团宿舍曾暂时实施过的一样,城中戒备森严,随处可见骑士的身影。相对地,贵族、皇族,或服侍他们的随从几乎不得一见。
他们是在城中无数房间的某处闭门不出,抑或只是出城去了,修凡不得而知,但他也理解现在这骑士林立令人倍感压力的城里恐怕说不上舒适。
「欢迎您归来,修凡队长大人!」
一进办公室,迎接修凡的是听来口齿不十分清晰的年长声音。仿佛认真固执的集合体,这名骑士严肃的脸上浮现不相衬的笑容对修凡行礼。
「团长阁下说了什么呢?又是密令吗?」
「差不多,勒布朗。」
对于修凡的冷淡,勒布朗似乎并不以为意,二表现出夸张的反应。
「是、如此吗?不愧是修凡队长,真是辛苦您了!可这样一来,您又要外出一阵子了吧?哎呀呀!」
好像觉得很辛苦似的,勒布朗摇摇头。修凡不管他在位子上坐下。
勒布朗——虽然年长于修凡,却抱着可谓纯真的热情信奉着修凡的这名男子,是新创设的修凡队成员之一。
修凡队。首席队长的直属部队。
不过骑士团原本就已经没什么余裕,再为常在骑士团长密令下单独行动的人物编列一支强力的部队,这绝非有效率的做法。于是编成的部队称之为部队,规模其实小上许多,而且事先刻意不编入有为的人才,
仅仅为了解决首席队长没有自己的部队这种不自然的状况,而聚集起来的骑士们,这就是修凡队的选拔标准——虽然骑士们都为隶属于英雄麾下的荣誉感到目眩神迷,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他们异口同声地赞扬着修凡,说他正是真正的骑士。
修凡躺靠在椅背上,吐了口气。总而言之,勒布朗也和克欧马雷一样,不过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崇拜着没有实体的偶像。话虽如此,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命令状如果送来了就把我叫醒。」
修凡对勒布朗说道。语毕,他闭上双眼,躲进自己空虚的壳中。
2
卡普瓦·诺尔。
这个港都身为伊利奇亚大陆的出口,修凡在此搭上船,目的地是唐葛雷斯特的所在地,相邻的大陆托尔比其亚。
他在帝部札菲雅斯加入商队,途中也无遭遇魔物,顺利抵达诺尔,受惠于天气良好,定期船也没有延迟出航。
离开帝都时他早已变换模样,以一介平民之姿行动。
到目前为止,旅程顺利至极。
若是会出问题,大概也是在登陆公会势力显着的托尔比其亚大陆之后吧。修凡至今的活动都只限于以帝都为中心的伊利奇亚,别说唐葛雷斯特,连托尔比其亚大陆他都不曾踏足半步。
说起来,他也不曾与公会这组织有过深入的关连,实在不晓得究竟能否顺利混入他们之间。
修凡是有打算在登陆地点,对岸的港口卡普瓦·托里姆适应一下。
搭载了驱动魔导器的船只犹如滑行一般在海上前进,无论风之有无。
身为修凡不该存在的前一回船旅回忆险些复苏过来,修凡硬是把意识扭转回任务上。
公会联盟的枭雄唐·怀特霍斯。
关于他,除了亚雷克榭所告知的部分,修凡依然一无所知。只不过,他不仅创建了联盟,将一代众多的公会收归旗下,而且现在依旧称霸于顶点,可知他的确并非泛泛之辈。
听说公会里以闹事为业——正如那回赤眼的家伙们那样——之人不少,要让他们全都听从指挥,想必绝非易事。
照这样看,说不定是能与亚雷克榭匹敌的人物也不一定。
从正面攻击大概不会有胜算吧!
擅自认定要与对方战斗,不知怎么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奇妙,修凡难得地,脸上浮现了苦笑 ——尽管只有微微浅笑,笑就是笑。
回头想想,好久没有像这样以普通的打扮,混入一般人群中行动了。吹拂过甲板的凉爽清风也许带来了某种效果也不一定。
在这许久未曾品尝的心境下,威觉也不坏,修凡就怀抱着这样的心情眺望海浪。
托里姆港即将抵达。
抵达托里姆之后天气一转为坏,阴雨连绵。
由于修凡得以加入了一群要前往唐葛雷斯特,由数个公会组成的团体,于是和待在伊利奇亚时一样,能继续装成平民的样子行动。
有次,一行人附近出现了数只甲壳类生物,大小犹如大型犬,不过它们一看到人群的数量——规模数十人的团体——后,便消失了身影,迅速得出乎人意料之外。
与伊利奇亚相比,托尔比其亚是块湿气较重的土地,植被种类也有所不同,植物生长繁衍茂盛。尤其是进到内陆后,繁茂的植物从左右逼近,几乎要吞没了整个街道。
一行人一走过,无数躲藏在叶子下方的蚊子就争先恐后地扑了过来。
不过,公会的人们都习以为常,他们拿出一个像是香炉的东西,里头放进看似干燥过后的叶片,点着火,这样一来,灰蓝色的烟便冒了出来,蚊子就再也不会靠近了。
修凡没有这种准备,于是陷入窘境被刺了一堆包,直到有名公会男子看不下去,拿着香炉站到他身边。
——无论内心如何,身体里还是有血液流过。
蚊子带来的搔痒感彷佛这么提醒着修凡,让他烦躁不堪。
「继续走,过了唐葛雷斯特再往西去的话,那个地方可更惨喔!」
修凡道谢后,公会的男子笑着说道。
「那里呀,树啊、虫子啊,全都超大。那种程度已经是魔物了,这种香炉有再多也没辙!」
语毕,他又笑了。与伊利奇亚的居民不同,正因为没有那种文雅高尚的气息,喜怒哀乐表现得一清二楚,反而感觉相处融洽。
加入团体的公会各式各样,聚集的人们也形形色色,但修凡注意到他们有个共通的特点。
他们心中全都有某种不可撼动的东西,自信、或可说信念。或许因此,他们对于修凡的身份来历——当然,名字和行动目的都是捏造的——并不会去详细盘查追究。
帝都的人们固然也是各自为了各自的目的活着,但是公会的人们却拥有某种强而有力的力量,这是在帝都几乎感受不到的强韧。
修凡思考这是否为结界里与结界外之人的差异,可没有把握。而且,即使在伊利奇亚,包括骑士团在内,到危险的结界之外旅行的人也不少。
街道越来越狭窄,左右的植物越来越巨大。公会的男子们拿出柴刀,劈斩拨开扎出的枝丫树根,一边前进。
「真是每次经过都这副鬼样子,不管怎么砍都马上就给我长回来了!」
方才那名男子也挥舞着柴刀嘀咕。
修凡也借了把柴刀加入砍伐的行列。虽然与使剑的习性不同,但他立刻就抓到了诀窍。他一边注意着自己不要露出骑士团的习惯动作,一边砍伐。
「你底子还不错嘛!我原本还以为伊利奇亚人会更不可靠呢!」
这样边砍边走了一阵子,道路再次恢复了宽敞,一行人又可以正常行走了。低垂的云朵之下,可以望见结界的光圈。
察觉到修凡的视线,那名男子又笑了。
「不是那个,唐葛雷斯特还在更前面啦!那里是叫赫利欧德的城市,顶多才十年前吧,那里发现了结界魔导器,所以就开始建设。我们不会到那儿去啦,那里什么都还没有,而且在这块大陆上挺少见地,<帝国>对那里的管制严得不得了呢!」
不知是否把修凡的沉默解释成了留恋,男子拍拍修凡的肩像是要安慰他。
「没什么啦,想去的话迟早能去的!现在就先在唐葛雷斯特将就一下吧!等到了唐葛雷斯特,你一定会吓一大跳喔!」
一如公会的男子所言,唐葛雷斯特就在赫利欧德前方再往西边一点儿。巨大的结界魔导器耸立于整座都市上方,其上闪耀着结界光环,只有这个无论在哪座都市都不会改变。
天空依旧是昏暗的阴天,感觉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都不奇怪。恐怕托尔比其亚一年到头多半都是这副样子吧!修凡才这么想,变化就来临了。
简直像是两张画缓缓交替似的,阴云满布的天空逐渐淡去,一转为鲜红的光芒开始染上附近一带的天空。随着一行人越来越接近唐葛雷斯特,这变化就愈加鲜明。
时间的感觉有些轻微的混乱,修凡皱起眉头。
「我就说吧!你一定会吃惊的!」
看到修凡的反应,公会的男子一脸打趣地说道。
「欢迎来到永远的黄昏之城!」
一如字面,这一带已经完全处于夕阳的斜照之下。
据他说,尽管原因不明,总之这一带包括唐葛雷斯特,只有黄昏与夜晚。
「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古时候那些不知道叫啥的家伙们犯下了不得了的大纰漏害的,不过谁也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修凡眯起眼望向夕阳。
既然看得见太阳,看来这并非单纯只是天空颜色变化。那般沉重覆盖天空的云朵也完全消失了踪影。这的确是超乎常人理解的现象。
不过对于在此地土生土长的人来说,那似乎也是项优点。
「这个红色的世界就是我们心中的原始风景。这和其他地方比起来,是可能有些古怪,也不是没有任何不方便,比如说洗衣服不容易干之类的。可只要一看到这片『红色』,就会觉得回到家了呢!」
一行人终于来到横跨唐葛雷斯特入口的大桥。
城市周围被大河所围绕,不通过数座桥中的任一座,就无法进入城中。
(这桥若是能够自由卸下,大概就难以攻陷了吧!)
修凡冷静地观察着唐葛雷斯特的街貌。
唐葛雷斯特作为一座都市是颇具规模。<人魔战争>之前姑且不提,现在,比它更大的都市只想得到帝都札菲雅斯。夕阳的色调可能也有影响,这座城整体给人一种稳重而古老的印象。
一过了桥,从托里姆一路结伴走来的旅团就解散了。大家都各自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四散而去。修凡也向方才的男子致谢与道别。
「希望你能找到你朋友啊!掰啦!」
等到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剩自己一人,修凡便开始行动。他的心迅速地恢复了毫无起伏的硬质平静。
比起鬼鬼祟祟的露出破绽,修凡决定装成不知分寸的外地人。他一副满心好奇的样子四处张望,一边寻找着某样东西。
事先的计画是与先行潜入的骑士团成员在街上一隅碰头,修凡在寻找的便是会面地点的记号,雕刻成三只鸡形状的店家招牌。
他一边找,脑海中突然闪过,虽然碰面地点的资讯有详细传达,结果夕阳的事却一无所知,想想还挺可笑。不过只关心实际业务的亚雷克榭,说来也的确很像他的作风。
发现自己嘴角差点挂上了微笑,修凡像是责备自己似地拾了抬眉。任务终于正式展开,现在已经不再需要演技了。
在某条道路的角落,他发现了目标物。三只鸡,没错。
他正打算过去,却感觉某种声音在心中窃窃私语,于是他停下脚步。
修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招牌的方向望去。当他发觉位于上方的物体究竟为何,他微微眯起眼。
挂着招牌的建筑物楼上,用锁链吊着两个类似铁笼的东西,里头各关着一个人。虽然好像还活着,不过被折磨得挺惨,疲软地瘫在里面。
「那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修凡对路过附近的男子询问道。男子瞥了一眼铁笼,毫不吃惊地回答:
「喔,那个是抓到了<帝国>的走狗啦!他们是骑士。虽然不知道他们原本打算做什么,总之就用来杀鸡儆猴。」
「要那样吊到死吗?」
「应该有很多人想这么做吧!不过要是这样可能会和<帝国>搞得很麻烦。照唐的个性嘛,大概,迟早会找个适当的时机放出来,就这样算了吧!」
修凡离开了那个地方。
先行潜入的人看来运气不太好。在不知道有谁在何处看守的情况下,大概不可能救出骑士们了。而且关于自己的情报也有可能已经从他们口中泄漏出去。
尽管如此,修凡并不认为应该立刻离开这座城。爱惜自己的人才会这么想。
他还有任务在身。
他张望了一圈,市中心一栋特别巨大的建筑物映人眼帘。修凡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大首领怀特霍斯。
看来得一个人干了。
3
在这除了夜晚总是黄昏的城市,有效地利用时间对外地人来说是件困难之事。由于很难辨别时间的流逝,不管要做什么都抓不准如何分配。
既然这块地方性质如此,在城里装设些时钟明明也很好,可是就修凡所见,找不到半样类似的物品。看来居民在此地长年生活下,甚至习得了在这块土地特有的时间感。不然的话,就是一切事情都只抓个粗略大概,其他就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修凡花了数日做了许多事前调查,包括联盟本部的位置和怀特霍斯的相关情报。
人们的说法十分相似,无一例外。
无论身为领袖或是战士都是伟大的存在,据说已颇为高龄,通常都待在联盟本部,住所也在其中。此外,只要是唐葛雷斯特的居民,没有一个人不尊敬他。
对于被捧为传说的人物评论,总有些相仿之感。修凡如此心想,结束了打听。反正也不能打探会引起人家注意的事,剩下的只有亲自确认了。
既然不可能直接向怀特霍斯询问,只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近距离偷听他说话。不然的话,就是在这城里待上数个月,拼凑每日人们口中透露出的断简残篇。
修凡决定潜入联盟本部。
先前那个铁笼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关在里头的家伙们下场如何实在难以料想。尽管自己也可能步上他们的后尘,不过那也只是事情发展如此罢了。
(先等天黑吧!)
就在他漫无目的闲晃之时,修凡发现了一间武器店。在众多比屋相连的店家中,这家店不知为何引起了他的注意。虽说在规矩很多的札菲雅斯,武器店这类店家的确是数量有限。
修凡走进门里。
「欢迎光临。」
店老板的声音就算是客套话也算不上亲切。大概是修凡乍看之下不像是认真要买武器的客人——公会的粗人——吧!在那之后老板就沉默了下来,不过对修凡来说这样反而方便。
修凡佩带的赤红长剑由于太过醒目没带出来,但是作为到结界外旅行的常识,他还是有佩剑。所以,的确如老板所料,他并不需要在这家店购买物品。
总之,他姑且从头开始浏览陈列于架上种类繁多的武器。
形状各式各样的剑、斧、战锤,还有让人不禁怀疑究竟是否真的有人会使用,形形色色充满独创性的设计——。
(正适合用来打发时间。)
修凡的目光在店内徘徊。
突然,他的视线像是被盯住了似的,停在架上的某一处,一动也不动。
他不由得咽了口气。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为什么自己会看到它?为什么?
修凡不禁伸出手,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将它拿在手中。
「你对那个有兴趣吗?」
这里明明有这么多好东西,拿起来的怎么偏偏是那个呢——店老板的语气仿佛想这么说。
「那是以前跟其他东西一并传过来的,因为觉得挺有意思就进货进来看看,结果它的操作意外地麻烦,根本卖不出去!也是啦,也没这种疯狂的家伙会故意冒着生命危险去试着用它嘛!不过,把它当做一个话题如何?我算你便宜点!」
数分钟后,修凡离开了那家店。
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张弓。
他用熟练的手势动了动握着弓箭的手指。手中的弓发出声音,变成了一把剑。
再一次,剑变成了弓。又再一次,变成了剑。
从剑变成弓。从弓变成剑。
每当他将武器变化一次,脑海中便闪过令人怀念的面容。曾经与这弓一同梦想过的荣耀,代表这份荣耀的形象。如今已遗忘的另一个生涯里,他在这张弓上寄托太多太多了。
当然在这里的并非他当初实际使用的那张弓,它应该长眠在遥远的炙热黄沙底下某处。然而在离帝都如此遥远的这个公会之城,却与这张弓重逢,这让修凡不得不感觉其中含有某种因缘。
本应早已埋葬的思绪险些漫出。彷佛想将它拔除似的,修凡用空着的手抓住左胸。
他喘着气,呆立于原地好一阵子。
我是修凡,修凡·奥尔崔因,修凡·奥尔崔因。
等他回过神来,四周已迅速地昏暗了起来。夜晚将近。
修凡一个深呼吸后,往联盟本部前进。
不过他的手依旧紧握着那张弓,彷佛焊接住了似的。
即使到了夜晚,唐葛雷斯特路上的人们仍是络绎不绝。
从酒吧传出欢乐的歌声与笑声,甚至还有怒吼,商店也毫无关门迹象。是公会对于纪律十分宽容的风尚使然,抑或是只有黄昏与夜晚的城市自然的演变呢?修凡心想,恐怕两者皆是吧!
他穿过闹区的杂乱拥挤,朝着联盟本部走去。
虽说是晚上,也不过才傍晚,但要是夜深怀特霍斯就寝了,便失去了意义。眼前的目的是探听,而非暗杀。
来到附近后,修凡从怀中取出小小的金属球。魔导器探测机。他到目前为止的「任务」中屡次立功的便利道具。
一将它启动,立刻就有数个反应。不过,看来部是附近的光照魔导器,或是佣兵身上携带的武醒魔导器,并非什么危险物品。
完全没有发现任何警报或陷阱一类的东西,这让修凡颇为疑惑。在那个卡克塔夫的宅邸里,探测器可是警告连连。尽管不能与大贵族相提并论,与<帝国>抗衡的公会,统领总部中枢居然毫无防备,这种事情有可能吗?而且听说公会持有众多私自挖掘出来的魔导器——。
当然看守者是有的。正面的大门前,手持武器很嚣张地站着。
修凡再次用探测器探查看看,结果还是一样。
总不能这样闲耗下去,修凡被迫作出决定。
他迅速地确认了周遭环境,躲进阴影之中,再观察情况,从人们视线的死角往联盟本部接近。
他从看守者背后溜过,将身子贴在建筑物外墙的角落。看了一下探测器,果然还是没有危险的反应。
抬头仰望漆黑的墙壁,在二楼的高度有窗子并排着。要想爬上去踏脚处多得数不清。
修凡事先将弓变形为剑,和数支弓箭一起带在身上。简单松了松筋骨后,他便下定决心开始攀爬墙壁。转眼间他就抵达了二楼。
令人吃惊地,窗户全都开着。这实在让人怀疑可能是圈套,不过就算撤退也不能怎么办,于是他转念一想,还是潜入了建筑物中。
探测器立刻就有了反应,但只是单纯的照明罢了。
建筑物内部出乎意料地人影稀少。尽管如此,在这算是单调的屋内,修凡还是敏捷地移动于阴影之间。探测器的反应依旧只有光照魔导器或是个人的武醒魔导器而已。
不久后,他来到一扇大门,入口站着身着粗野铠甲、气氛威严的男子们。从他们的样子与建筑物的构造看来,里头想必是十分重要的区域。
修凡先从附近的窗户出去到外头,他打算沿着外墙绕到门后的房间。建筑物的一部分穿过堤防,整个突出于后方河面。他在水面上一边寻找落脚处,一边小心前进。
一路上没有半扇窗户,不过就在他绕过有些圆弧的顶端,巨大的玻璃窗并排着,果然,里头 灯火辉煌。
修凡小心翼翼地靠近窗边,往里头窥探。
「你小子是想怎样啊!」
突如其来的粗声怒吼让修凡不禁身子一僵。不过他发现是房里传出的对话,于是重新振作起精神往里探看。
前后纵长的房里,背对着窗放着一张约可坐两人的长椅。长椅的大小只要和站在椅子两旁的公会男子们一比较,就一目了然了。然而,坐在椅子上的人其块头之大,明显地十分奇怪。
往后垂着长长白发的头,比一旁站着的男子肩膀还高,他的肩宽更是一般大人的两倍。如果只看这部分,椅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人座的。
光是想像他站起来的景象,修凡不禁咸到一阵微微的寒意。
「怎样,这、就是我们想改建我们公会的建筑……这个是设计图。」
与方才的声音相较之下,没把握到让人觉得可怜的含糊声音从椅子对侧传来。
「这我知道。所以呢?给我看这个是想怎样啊?」·
和一开始相同的声音,虽然可以感受到岁月的累积,却不知衰老为何物,仿佛是猛兽开口说话一般。果然还是那椅子的主人。
他究竟是什么人物,修凡已经很有把握了。
「没有……那个,因为要加装各式各样的装置避免外人入侵,所以想先跟您报告一声……」
「所以不是在动什么歪脑筋就是了?你白痴啊,你不就是想这么做才这么设计的吗?如果事后还要看我脸色,打从一开始就别干!要做就去做!不过被发现的下场也都好好做好心理准备啊!没那胆子的话就给我乖一点!」
「对、对不起,唐!」;
「够了,今天就这样吧。真是、一天的最后还叫我听这种无聊话。」
房里气氛一阵慌张,在窗外都可以感觉得到。大家像是被赶走似地退出了房间,只留下椅子的主人。椅子的主人果然就是怀特霍斯。
称霸众多公会顶点的男人,如今只隔一层玻璃,就在眼前。
「好啦。」
唐站起身。他一站起来,令人意外地,身高看起来顶多比修凡高出一颗头。不过如墙般肌肉厚实的背影,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他的体重想必有一般成人的三倍吧!
那全身酝酿出的气氛,显示出他绝非只是个壮汉。
唐·怀特霍斯。
巨人。这个词从修凡脑中闪过。
修凡将脸离开窗边,打算想想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这时有黑影落在他睑上,他吃惊地抬头一看,眼前某种巨大的物体逼近。
那是人张开的手掌——不过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当他发现时,玻璃碎散的声音同时响起。
紧急间,修凡松开手脚。
从窗口伸出的大手只空虚地握住空气。修凡在坠落时则拼命用指尖指甲在墙上寻找手脚能抓的地方。
幸好,楼下有别扇窗户。他用指甲、指尖依序勾住窗框降低速度,不顾会造成巨大声响,他将窗户打破滚进里头。
(为什么会被发现?)
事已至此,眼看是不可能完成任务了。修凡剩下唯一的路就是迅速逃离唐葛雷斯特。情报实在太少,不足以实行怀特霍斯的暗杀。
他跳进的是一问昏暗的仓库。里头陈列着作工粗糙的架子,塞了一堆酒瓶和不知道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门倒是开着。
(总之从这里出去吧。)
修凡站起身来。
走廊上没有人影。就在他要踏出房门时,响起了震动身心的轰隆声。一次,又一次。墙壁摇晃,天花板落下细碎的尘埃。
简直像是巨大无比的战锤在敲打——声音再次响起时,修凡看到走廊前方的天花板产生了龟裂。又是轰隆声。龟裂一口气扩大。
再一次。
天花板像是失去了硬度似地往下一弯。下一秒,天花板底部脱落坍塌下来。无数碎片掉落的声音响彻四周。
飞扬弥漫的尘埃之中,一个巨大的人影一边拍落身上堆积的碎片,一边缓缓抬起头。他头上的天花板开了一个大洞。
唐·怀特霍斯。他手中没有半样东西。
修凡咬了咬嘴唇。
「别露出这种表情嘛!我是觉得应该还有一只,不过没有等得不耐烦啦!」
唐清楚地定睛看着修凡说道。尽管语气犹如闲聊一般,可声音就是那样所以听起来只像是在怒吼。
唐的声音让人联想到古老的巨木,抑或山顶的巨岩。修凡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俨然一座山——并不是信念或精神上的涵义,只是单纯物理上的意义让人这么想。
「先前的那些家伙都没好好抵抗,你也这样的话我就把你给磨碎扔到河里!」
唐的嘴唇两端往上一翻,露出整排牙齿。
当修凡理解到他在笑的时候,山有了动作。两人的距离一口气缩短,就算不是这样巨大的身体,速度也是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修凡往后一跃,拔剑出鞘。
然而剑才抽出来手上就一阵冲击,剑脱手飞出滚落地面。他花了半秒才了解到是唐空手的一击将它弹飞。
修凡落地同时摆好架势,但是唐却停了下来。他看着自己,眼神像是在说我等你准备好。
修凡取出原本是长剑状态的弓,一边将它变形。见此貌,唐「哦」了一声。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使这张弓呢!听说以前<帝国>有群人会用,不过传闻他们——」
修凡将箭射出。唐随手抓起手边的木片,随意挥舞着。发出了干涩的声音,弓箭全用木片给接下了。
修凡接连不断地射出弓箭。尽管久未使弓却毫无违和之感,仿佛昨日尚在使用。他带来的弓箭仅仅数秒便射击殆尽了。
没有一支箭射偏。话虽如此,也全被接下了。唐手中的木片登时像是只刺猬。
「已经没了吗?」
唐将木片一扔一边说道。他往房里踏进一步。仅仅如此房里就更显狭窄了。
修凡将弓如棍棒般拿在手中。唐单边的嘴角往上一扯,一脸津津有味的样子。
不顾对方的反应,修凡往前一跃。他自己缩短了距离,并且犹如挥舞棒术一般舞动着弓箭。时而圆弧,时而笔直,动作变化自如让观者目眩神迷。弓弦随着动作发出声响,宛如不可思议的旋律。
唐一开始看着修凡打算做什么,发现他并没有攻击过来后,便随性举起右手,用张开的大掌往修凡横劈过去。只是掌掴——但若是中招可是会丧命的。
修凡一个屈身避开,头上掌风呼啸而过。
又一击。刚闪过的右手手背挥了回来。修凡翻身勉强躲过。
这瞬间,唐的正面破绽大开。
修凡施尽所有力气朝着唐将弓刺出。途中将弓变化为剑,剑尖瞄准唐的脸笔直前进。这样的距离、速度、姿势。
(绝对躲不开——)
铿的一声。
修凡的动作停了下来。
伸出的手臂前方,长剑刺人了唐的口中——但剑刀却被獠牙般的牙齿上下咬住——一如字面意思。不过是用嘴咬住,修凡的剑却剌不进去也抽不出来。
唐咧嘴一笑。
修凡全身寒毛直竖。
同时,修凡的身体往空中浮了起来。当他理解到唐只凭牙齿及头的力气就把自己连剑一同举起,他已经从剑上被甩开,撞击在天花板上。
疼痛与冲击让他视野模糊,千钧一发之际,他往天花板一蹬跳离开来。半秒后,从唐口中掷出的长剑刺进了天花板中。
落地后,唐的脸逼近修凡整个视野。仿佛是场噩梦似的。身为修凡未曾感受过的情绪逐渐充满他。
恐惧。
岩石般的拳头袭来。在修凡用手抵挡之前,他已经攻到了修凡两肋。修凡听着肋骨断裂的声音从体内传来。至少两根,不、三根。
由于痛楚他无法维持架势,转瞬间粗圆木似的踢击又攻了过来。即使用两手接下,冲击依旧往身体袭来,双脚轻易地就离了地。
重力消失,世界旋转着。手脚各自胡乱挥舞不受意志控制。
所有的知觉都由于痛苦哀嚎着,这时修凡才终于了解建筑物里没有魔导器警报或陷阱的理由。
究竟是要保护谁不受什么威胁呢?
修凡头上脚下地背后猛烈撞向木架,撞破了木架,更陷进后方的架子。木板断开、碎裂,架上的物品如雨般倾泻落下。
恢复了寂静。修凡横倒在地,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他咳了几声,掺着血。
唐踩着物品的残骸走近,从上方凑近仰卧在地的修凡看着他。
「程度还可以啦!年轻人,叫啥名字啊?」
「……」
「不回答我就杀了你。年轻人,叫啥名字?」
「……杀了我吧。」
只是打算接句没什么意义的老话,不过修凡咸觉这样也不坏。毕竟无论在哪儿结束都是一样的。
然而唐却皱起眉头。
「你想死啊?小子!你是自己喜欢想死的啊?哼?」
修凡没有回答。
「真是!你这蠢货!」
唐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嘲弄之意。
「像你这样的人我最讨厌了!」
仿佛大地本身似的脚底占满了修凡的视野,就这样往脸上压下。
修凡自己也威觉得到头盖骨咯嘎作响。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头没了我的「心脏」还会继续运作吗?
这念头实在太蠢,他想笑出声音,却办不到。
4
睁开眼睛,天花板映人眼帘。五感逐渐恢复。
——我还活着。伴随着微微的失望,修凡了解了现况。
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的毯子虽算不上上等货,但编织得很仔细。
衣服还是那件,不过全身到处贴着贴布或缠着绷带。令人吃惊地,几乎不怎么疼痛了。
然而这情况太过似曾相识,他不禁将手伸到左胸,心脏魔导器一如往常地在那里。
修凡叹了口气。
「还真是个不幸的身体啊,你也是。」
一旁的山开口说话了。修凡拉了拉上衣遮住左胸。
「……为什么救我?」
「那种想自己一个人夹着尾巴逃走的家伙啊,我人没这么好,不会去帮他。」
唐冷淡地说道。语毕,他把脸一下子凑近,瞪着修凡的睑。
「你这家伙该不会觉得,就自己一个人怀抱着心酸回忆一路走来吧?」
修凡依旧沉默不语,回瞪着唐。唐毫不在意地抽回身体。
「嗯?家烧掉了吗?还是亲人被魔物给吃了?可是啊,那又怎样?」
唐低头看着修凡。从修凡的角度来看,彷佛是仰望悬崖峭壁之感。
「在这城里也是,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大家都因为魔物失去了重要的事物,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光是那场<人魔战争>也是。所以你是怎样?杀了我啦,我想死的。」
「……我不觉得你会懂。」
受到本应已遗忘的愤怒驱使,修凡吐出一句。
唐睑上浮现明显的轻蔑之色。
「当然啊!混帐!我又不是你。就算吃同一锅饭,都有人觉得好吃,有人觉得不好吃了。只有你吃过的饭,我哪会知道味道啊?你长这么大了还在期待什么啊?」
「……」
修凡紧紧握住拳头。
突然,房门打开了。
「爷爷!……啊,对不起,有客人?」
十岁左右的少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未经世事的纯粹眼眸闪着光辉。
唐的态度整个柔和了起来,旁人也看得一清二楚。
「哎,没关系啦!怎么啦,哈利?」
「嗯,阿斯瓦尔说你订的货品如期进货了,所以要我告诉你一声。」
「这样,我知道了,谢啦!」
「嗯!」
受到称赞,少年打从心底露出开心的表情,他正打算出去,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盯着修凡看。
「爷爷,这个人是谁啊?」
「嗯?啊——,这家伙是新来的……叫雷文。哈哈,很好笑吧!」
哈利的眼神又更亮了。
「雷文?真的吗?你好,我是哈利!」
「啊?喔喔。」
唐冷不防的一句话让修凡穷于应答,不过哈利似乎没发现。他靠了过来握住修凡的手上下晃了晃,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转向唐。.
「那,爷爷我走啰!」
话一说完,转眼间跶跶的脚步声就远去了。
「喂!门开了不关就跑啦!」
唐一句怒斥,随后他注意到修凡的视线,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孙子啦。……跟他说了有别人在的时候要叫我唐,都讲不听!」
「没想到你这种人居然有孙子。」
「麻烦死了,混帐!」
尽管嘴上骂着,唐依旧是那样柔和的表情。突然,他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他父母在<人魔战争>时死了,我就把他接过来养。」
话声中带有悔恨之意。走的是女儿吗?修凡胡乱猜想着,但比起这个还有件更该问的事。
「……刚那是开什么玩笑啊?」唐的表情恢复了精明·
「你说新人的事啊?治疗你花了不少功夫嘛,你要工作来还啊!没还清之前,要出城你想都别想!」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反正你本来的工作也还没结束吧?这不是刚好吗?」
「……全都被看穿啦。」
已经不再涌现怒意,修凡喃喃说道。的确,确认唐的真意,这个任务仍尚未完成,既然能待在唐的身边那正好。
可是就算如此——。
「搞不好我哪天又会攻击你喔!」
听此言,唐晃着他魁梧的身躯笑了起来。
「就是要这样嘛!公会就是凭实力说话!我很期待喔!」
修凡没有继续说话。看来想在这名老者面前掌握主导权是不可能的。
「掰啦,雷文。工作决定下来的话我会派人跟你说的,在那之前就随你高兴吧!」
修凡感到焦躁不堪,很不像自己地咬紧了牙。
「那个雷文是什么啊!」
「哈利以前养的老鼠名字。」
「……」
修凡的视线带着责难,唐毫无怯色一笑了之。
「谁叫你不赶快报上名来!现在要改也来不及啦!」
不容分说唐就要出了房间,不过,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停下脚步。
「喔喔,对了。」
唐回过头来,用他粗壮的手指指着对方的脸。
「到外头去之前啊,你那张我真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的那种脸,先想办法改一改,不然绝对会被人围殴喔!」
雷文成为唐自己担任首领的工会<射天之矢>,其中成员之一,在唐葛雷斯特住了下来。
结果,名字他就那样接受了。毕竟不可能说自己叫做修凡,反过来说,修凡以外的名字叫什么都是一样的。
唐派给雷文各式各样的事情。原以为也有纯粹跑腿的工作,有时却连公会之间重要的书信也叫他送。
明明已经看穿了自己的真实身分,却将重要的文件轻易地交付给他,唐究竟在想什么让雷文十分纳闷。
要是想逃绝不会善罢干休,唐这句话雷文并不作怀疑。但尽管如此,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治疗费用一事究竟是否为真,老实说,雷文也不知道,不过他决定别去在意。他毕竟有任务在身,要弄清楚唐的想法,终归没有比在一定的期间内近身观察更好的方法了。
而且出示的金额绝非不切实际的数字,工作多少数字就扎扎实实地在减少。关于唐是否会遵守约定,雷文并不怀疑。
唐不在唐葛雷斯特,没有工作的时候,雷文就在城里闲晃。就算不提夕阳的事,这里也和他所知的任何一座城市都不同。
唐葛雷斯特,公会之城。
关于公会,他所知甚少。
一开始似乎是为了抗拒魔导器的管制,这类当局造成的阶级差异,于是人们逃脱出<帝国>,组成了以自给自足为目标的集团。随着漫长的时间累积,公会特化出各式各样的专业技能,反而渐渐又融入了<帝国>社会中。如今在<帝国>内许多活动上,公会都已经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存在。
的确,这城里的居民们,独立自主的风气格外强烈。隶属于<帝国>的意识稀薄的他们——从<帝国>的角度来看,即使身为不安分子依旧是国民无误——正因此,基本上是不会依靠他人的。
雷文之前感觉到的,公会的人们与帝都的人们之间的差异,他现在似乎懂了。这里的居民有种凭一己之力活着的气概。
吸引他目光的不只是人们的气质,此地魔导器之丰富更是超乎想像。居民用魔导器弥补了这里只有黄昏与夜晚的缺点。
吹干洗涤物的送风机、照亮田地的太阳灯等等,这座城绝无仅有的设备在街上到处都在使用。
公会巧妙避过<帝国>的管制,独自拥有不少魔导器,这雷文早有所闻,不过没想到竟丰富到能在日常生活中派上用场。岂止如此,若是比起平民的生活水准,可说是与帝都匹敌,甚至可能超越帝都。
话虽如此,看来也没有因为魔导器,导致治安更加恶化的情况。尽管这里确实有粗暴的一面,但雷文并不觉得是肇因于魔导器众多之故。事到如今,雷文实际感受到<帝国>的魔导器管制只不过是方便一部分的人罢了。
此外,<人魔战争>的痕迹在这座城里也随处可见。虽然结界魔导器并未受到破坏,却陷入原因不明的机能故障,让魔物入侵了进来。
到处都还遗留着建筑物遭受破坏的惨状。
雷文在路上也常看到尚未从悲伤中走出来的人们叹息难过着。可即使如此也少有人成天只是悲叹。为了重新振作,他们藉由公会这个形式彼此互助分担。
人们坚强、爽朗得令人吃惊。雷文知道他们虽然粗鲁易怒,但只要真心交往便能得到信任。
他们看着某种雷文看不见的事物,而那似乎赋予了他们力量。
雷文认为线索应该就在公会中。
唐·怀特霍斯则是位于他们顶点的男人。
(要想了解唐,也许应该先去了解公会。)
一旦是为了任务,他便十分愚直,除了任务以外他没有任何行动原则。
他一边在<射天之矢>工作,一边学习他们的作风,像他们那样行动,努力要融入他们之中。
唐葛雷斯特的人们原本就不执着于细枝末节,他们没怎么烦恼就接纳了这样的雷文。
转眼间雷文就忘了帝都,忘了修凡。
他努力成为雷文,也变成了雷文。
「怎么,你还是要回去啊?」
唐依旧坐在那张椅子上,但他的视线高度却和站在一旁的雷文相差无几。在唐葛雷斯特住了两个月,雷文的治疗费用终于付清。
「……某人大概快要生气啦!」
唐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雷文。一如往常地看起来只像是在瞪人。
「哼,你那张脸比刚来这里的时候好一点了啊!」
雷文耸耸肩。
「不过,还是空荡荡的表皮而已,不是吗?」
「这城待起来太舒服了,我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了呢!」
「所以到底是谁呢?」
仿佛看透人心的提问,雷文没有回答。
「算啦!你的人生不管怎样都是由你自己决定。」
「老爷子,你都没有迷惘的时候吗?」
「怎么可能没有,蠢货!可不管是什么烦恼、什么麻烦,总有一天都不得不做个了结的嘛!」
「原来如此。」
雷文形式上点了点头。
但不得不做,和做不做得到,毕竟是两回事。
「哪天你想的话就回来吧!雷文的位子我会给你留着的。」
唐巨大的手打在雷文背上。强烈的一击,肺脏都快从嘴巴飞出去了。不过其中包含着并非敌意的某种感情。
5
修凡走进房里,昏暗的房间中央浮着熟悉的光芒造像。
长了脚的城、或是装备着城墙的虫子——其名为赫拉克雷斯,与修凡记忆中的景物相较之下,此物给人的印象更有些粗野而粗糙。
尽管获得了巨额预算,却毫无开始建设迹象的骑士团新本部,其真面目就是赫拉克雷斯。它的建造地点连修凡也未被告知,但早已开始动工了。虽然这夸张的东西何时完工也不得而知,不过确实是本部没有错。
光芒的造像如同本尊的缩小模型,那令人觉得过度的武装尤其引人注目。但那是要对付什么的武装,修凡并不知道。
「这两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亚雷克榭的声音从光芒造像的另一侧传来,语气中有种责备之意,修凡感到些微的违和感。若是以往,话声中蕴藏的应是体贴之情。同时他也对会注意到此事的自己有些意外。
光芒消失了。
亚雷克榭离开座位,走到墙边进行了某样操作。将房间从外界隔绝开来的窗帘同时敞开,外头的明亮照了进来。
曝于光线之下,房间里头杂乱不堪。以前的研究室设备更加高雅多了。自从那起爆炸事件之后,还有太多太多事物都尚在重建之中。
「从唐葛雷斯特被逐出归来的人,他们的报告我已经听过了。怀特霍斯似乎是个颇为危险的男人啊!」
看来被关在铁笼里的家伙们最后被允许返回帝都,而且有幸得以抵达。
「在下认为,归还俘虏是否可以判定为不希望与<帝国>起冲突的证明?」
「那你花了两个月才得以释放的理由呢?我们在这段期间甚至无法靠近唐葛雷斯特一步!」
修凡简单扼要地说明了发生的事情经过·
「你是说,怀特霍斯知道你是我们这里的人,却还把你放在身边?而且工作期间一结束立刻就放了你?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对唐……怀特霍斯来说,可能表示这些事并不足取吧!无论是我,或是我们的意图。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在他身边观察,虽然他看来盛气凌人,但是却看不出有所谓的野心。他的目的只有为了那座城里的居民,以及公会的方便与利益而已。」
「……你简直像是在为怀特霍斯辩护呢!」
如同修凡察觉了亚雷克榭的变化一般,亚雷克榭似乎也同样察觉了修凡的变化。
「然后呢,怀特霍斯还说能再接纳你是吗?以那个雷文的身分。」
「是。」
亚雷克榭陷入沉思,口中喃喃自语,在房里来回踱步。他抬起头对修凡的脸凝视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他的脚步不知怎地看来有些焦躁。
修凡注意到自己不如以前那样对事情的演变漠不关心了。虽然他不知道这意谓着什么,但他感到一股朦胧的不安。
亚雷克榭停下脚步,再次抬起头凝视着修凡。
修凡等待着骑士团长的裁决。
「虽然还不清楚怀特霍斯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对我们来说这个情况可能还有利用价值也不一定。在我重新下令禁止前,你就因应需要到那家伙身边去吧!判断就交给你了。只是与骑士团绝对不准断了联络!计画我随后再告诉你。以上。」
修凡行礼后正打算退出房间,亚雷克榭叫住了他。
「修凡。」
修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有什么吩咐?」
「你还是骑士团的人吧?」
「我是<帝国>骑士团首席队长修凡·奥尔崔因。」
修凡说道,表情毫无动静。语毕,他再行了一次礼。
「在下告退。」
修凡离开了房间。
然而亚雷克榭依旧看着修凡走出的那扇门,凝视了好一阵子。
「唐,<海凶之爪>新上任的首领想跟你打声招呼。」
「喔,让他进来。」
传令者往门口的方向跑去。
「又来一个公会名字这么夸张的。」
雷文站在唐身边的数名公会男子之中,戏谑地说道。唐探出身来像是有所责难。
「<海凶之爪>是搞暗杀的公会。只要钱够多什么目标部接。你也小心啊!」
雷文装作一副害怕的样子缩起身子,站在他旁边亲信悄悄向他说道:
「我听说啊,干这行的,首领代代从来没有能安享天年的。还听说,特别是这一代首领,好像是杀了前首领才坐上这位子。那个手段哪,真是残忍得——」
看守者带了三名男子进来。
最前面的是身着全蓝服饰抬头挺胸的美男子,后方跟着的两人却姿势奇怪地屈着身子。
雷文挑了挑眉。那身影实在太过眼熟。令人联想到虫子的驼背姿势、下摆特别长的上衣、赤眼,与唐的说明确实有共通之处。
(暗杀公会啊——原来如此。)
因为蒙着面的关系,每个人都看起来一样,和那个时候是否为同样的人就不得而知了。然而最前面的男子明显有所不同,他像个贵族似地,全身穿着华丽的苍蓝色。
三人来到唐的面前后便跪了下来。
「Hi~向伟大的唐请安~。」
微妙的空气流过。
「喂!在唐面前态度怎么可以这么胡来!」
一名守卫开口谴责,但蓝色服装的男子丝毫不为所动。不知是在装傻,抑或此人举止原本就是如此风格。
但是这与他衣着打扮之间的落差交互作用着,雷文感觉其中潜藏着某种疯狂因子。
唐同样纹风不动,态度一如往常地应答。
「你就是叶加吗?原来如此,的确跟传闻一样是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喔~能得到您的赞美真~是光荣。」
「既然你也是公会的人,那些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好好工作好好赚钱!就这样。」
叶加深深低下头,后方的两人也跟着照做。
雷文心中咸到一股难以名状的骚动。叶加的声音、叶加的脸,不知怎地让人有些挂心。
他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一看,与叶加四目相对。对方也笔直地凝视着自己。那是爬虫类的眼睛、蛇的眼睛,雷文心想。里头完全看不出人类该有的情感,却能束缚住所见之人的行动。
突然间,一张脸、一个名字——不同于叶加的——在他脑海中浮现。
五十人其中之一。
然而记忆中的印象与眼前所见实在是并不一致。而且他——。
「怎么,你们认识?」
注意到两人的样子,唐插嘴说道。
「NO、NO~多心了~。」
叶加动作夸张地笑了笑。微笑如蛇,再笑若鲨,那张脸像是暴露出了某种身为人应该要掩饰的要素。
那之后叶加再也没有看向雷文一眼,便从唐面前退下了。
然而,即使下一位要见的人被带了进来,开始对话,雷文依旧无法从方才的困惑中脱离开来。
那双眼是怎么回事?他不觉得那是看着旧识的眼神。那眼神中浮现的,并非他所知的情感种类所能符合之物。
还是场误会呢?但是谁对谁误会了呢?雷文也弄不清楚。
他犹豫着是否该踏入那不愿再触碰的记忆领域中。
若真为旧识,或许还有再接触的机会。也或许不要勉强相见比较好。若那不过是互揭伤疤、唤醒痛苦而已的话呢?这世上有些事物见过一次就够了——。
雷文抗拒去主动面对。
然而仅此一次,叶加终究没有再与雷文接触。
已经可以看见帝都札菲雅斯了。
巨大的剑形结界魔导器一点儿也没变,剑尖依旧挑衅般地直指天空。
就他所知,结界魔导器全是武器的形状,即使是被包围在巨树中,从外面无法看见的哈露尔结界魔导器也不为例外。此外,几乎所有的结界魔导器都朝着天空竖立。
古代人采用此种形式是出自何种考虑呢?难道天空中有什么必须挑战的事物吗?
受到亚雷克榭传唤,一路赶回札菲雅斯,雷文一边思考着这些事。
雷文?他忽地疑惑了起来。
现在的自己是哪一方呢?是修凡?抑或是雷文?
因应所处的状况选择担任的角色,过着这样的生活,他需要能让他决定角色的场景。
此刻,他是独自一人。
这难以言喻的忐忑之感,让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不久后,他注意到贯穿草原的街道前方,在那远处似乎有某个人影,坐在路旁一动也不动。这在结界之外实在算不上常见的光景。他梢微警戒着一边前进。
对方好像也注意到了这边,缓缓站起身面向他。
是张熟悉的脸。不过应该不是会在这种地方碰面的对象才是。
「哎呀!这是修凡队长!您要上哪儿去呀?还是……我该称呼你雷文比较好呢?」
当他们接近到足以听见彼此的声音,对方先开口了。
费亚连,在那场爆炸事件之后,消失了身影的评议会议员。虽然落魄了许多,但他依旧身着那套熟悉的评议会服装。
那我就是修凡。他敏捷地反应过来,走到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脚步。
「我正要返回帝都,费亚连监察官。方便的话不妨一道同行?」
费亚连脸上满是轻蔑之色,瞪视着修凡。
「别随便跟我说话!你这叛徒!我知道你在唐葛雷斯特进进出出的。而且我也不再是监察官了。在评议会没有靠山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一介平民的你怎么会懂!」
尽管对方说法放肆,修凡只是沉默不语。
「对卡克塔夫公卿下手的人可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为什么不是亚雷克榭而是自己呢?对修凡来说还有一事不懂。不过就算明白了,他也不认为会有所助益。
「您言下之意是想在此决斗以报仇雪恨?」
一瞬间,恐惧之色疑似在费亚连脸上划过,但立刻被妄自尊大的态度取而代之。
「哼!我早就准备好了适合你这种人的对手!」
费亚连左手一举,黑色的人影一同从草丛中现身。
是那群赤眼的家伙,共十人,他们将站在路上的修凡团团围住·
一瞬间,叶加的脸浮现眼前,但修凡决定将它忘了。这些人不过是受金钱雇用而已。
「为了你一个人要招集这么多人数,这花费可不小啊!不过结果可以想见是挺值得的!」
费亚连一边说道,一边匆匆退出包围之外。
「真是的,就不懂更好一点的花钱方式吗?」
一个不小心反呛了一句之后,修凡闭口不语。这是和雷文才相衬的台词,现在他是修凡。
然而他取出的仍是雷文的武器。修凡爱用的赤红长剑还放在帝都。
在剑的状态下收着的武器,发出声音变成了弓。
以此为开端,赤眼的家伙们一同开始行动。
修凡在草丛间疾奔并将箭架上弓,脚步未停一个回头连续射出三箭。目标的其中一人正中攻击栽了个跟斗倒下,另外两人往旁边一跳避开了。先是一人。
这其间修凡逼近正面的赤眼家伙,将弓变化为剑往对方腹部击去。这时,两名赤眼手持短剑从左右刺了过来。修凡把弯下身去的敌人当作踏板往上一跳,左右剑刀只得贯穿残影。在空中将剑再次恢复成弓,修凡身子回转半圈朝下射出弓箭。抬头仰望的两名赤眼眉心受箭一击命丧黄泉。
落地的瞬间被盯上了。守株待兔似地,草丛间又有别的赤眼挥斩过来。修凡右大腿上一阵灼热的疼痛窜过。
他闷哼一声,一边希望武器上没喂毒,修凡用弓挥挡开了下一剑攻击。他劲道十足地挥舞着弓牵制对方,抓准一瞬间的破绽,将武器变化为剑从对方下颚往上刺穿。这样就五人了。
他往前一踏,却因为右脚的剧痛身体一僵,滑落的鲜血甚至渗入鞋中。
转眼间赤眼们就缩小了包围。上回三人的联合攻击便已十分棘手,若是五人一同行动自己能否捱过?而且这回脚又已负伤,背后也没有墙壁可作防御·
此刻正是紧要关头吧!一滴汗水从修凡眉角滴落。
一如往常五人毫无信号就同时行动。眼看凭剑无法防御到底,修凡将武器维持在弓的状态接下对方的攻击。弓身较宽,顺利的话应可同时挡下两方的袭击。
然而对手有五人。转眼间修凡左肩鲜血淌下。在他感到痛楚露出破绽的瞬间,这次背后又吃了一击,浅却长的一刀。他能完全接下的攻击越来越少,而且只要我方不主动出击,敌方的袭击是绝不会减少的。
即使满身疮痍修凡依旧奋战不休,但也快要撑不下去了。一剑从正面往要害攻来,修凡用弓挡下,顺势化解冲击,并将弓变形为剑往对方胸口刺去。对方喷出鲜血往后一仰倒下,却也乘势将剑从修凡手中夺去。
虽欲向前追去,左脚却遭受剑刃刺击,他不由得呻吟一声,终于跪了下来。手从四面伸过来将修凡击倒在地。修凡感觉到后颈上剑刃的触感,但分不清有几剑。看来就到此为止了。他放松了力气。
「慢着。」
声音从一段距离外传来,颈上的剑刃退了开来。不过将他压住的力道十分强,看来是挣脱不开的。
「你一个人居然就打倒了他们其中六个。首席队长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费亚连面露残虐的笑容,朝这里走近。不知是有多小心翼翼,他在数步之遥的位置停下,不再靠近。
「把他拉起来。」
赤眼的家伙们默默无语地从左右将修凡拉起身来,让他跪在地面抬起上半身。伤口隐隐作痛,他发出呻吟。
「其实还有样东西比他们花了我更大一笔钱呢!」
费亚连一边说道一边举起右手臂。他挽起袖子,露出黝黑乌亮的手肘,看那轮廓明显并非是戴着护腕。
修凡猜想到那物体为何。
「魔导器吗……?」
费亚连满意似地点点头。
「没错。为了代替你的主人害我失去的手臂。光是这点就让我恨之入骨。」
费亚连用他蛇蝎般的眼神瞪着修凡,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作为诸般事情的回礼,我就把你的心脏给挖出来送到亚雷克榭跟前去吧!」
听此言修凡心中正想提出反驳,不过并未说出口。
随着费亚连的指令一下,一名赤眼者绕到正面来,手执从袖中伸出的短剑,毫无半点犹豫地瞄准修凡左胸一刺。
刺耳的尖锐声音伴随着冲击响起。
听见出乎意料的声响,费亚连十分困惑。
「!?什么?你居然穿着铠甲吗?」
赤眼们受到指示将修凡的上衣撕开。
闪烁着红光的心脏魔导器露了出来,费亚连吃惊地瞪大了眼·
「那是什么……该不会也是魔导器?肺?不,是心脏!怎么会、这,不、原来是这样啊?这可真是让人吃惊哪!我的手臂已经价值不斐了,到底……」
在他眼中修凡本身彷佛已经不存在似的,费亚连打量着魔导器喃喃自语。
「……别送去给亚雷克榭了。这般难得的物品,一定能帮助我重新在评议会中建立门路。不过无论如何,都先得挖出来才行呢!」
在费亚连的指示下,赤眼再次将短剑靠近,这回并非要刺进心脏,为了从胸口将它挖出,必须慎重地确认位置。
在剑尖即将碰触的瞬间,修凡心中卷起激烈的怒意,这还不够,怒气向外爆发了出来。
「不准碰……」
修凡自己做梦都没想过会感到如此强烈的愤怒,然而——。
「不准碰!!」
尽管只有痛苦与绝望,这颗心脏是他奋战的证据,是他赌上一切奋战的证据!绝非这些污秽之人的脏手所能触碰之物。
愤怒超乎界限翻滚着,一如字面意义爆发了。
左胸发出了强烈的光芒。从红色的光辉一口气转为白亮的光爆裂消失了。
它再次发出光芒,这回没有消失而是逐渐膨胀。修凡全身进发出光芒,形成漩涡逐渐扩散。压倒性的力量辐射,破坏性的力量漩涡。
从左右压制住修凡的赤眼家伙们全都被卷入漩涡吹飞开来,全身在空中往人体不可能伸展的方向扭转起来,他们就这样旋转着落在一段距离之外,一动也不动了。
力量的骚乱短短几秒就结束了。光芒消失时,修凡也恢复了自由之身。
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费亚连哑然无语仓皇失措。
不过修凡本身也只一息尚存。从自己的身体状况来看,修凡了解到方才是心脏魔导器失控造成的现象。
一般的魔导器是以称作爱尔的力量为动力,相对的,他的心脏魔导器则是藉由自身生命来运作。他与心脏魔导器是彼此互补的关系。
与他的情感同调的心脏魔导器似乎释放出了剩余的力量,但也消耗掉了大量维持生命所需的分量。
一阵严重的晕眩,修凡险些倒了下去,他勉强用手支撑着上半身。
若是以现在的修凡为对手,或许连费亚连都有十足的胜算。但这不知何谓自冒风险的男子转身背对此景逃了出去。
紧急间,修凡用他颤抖的手在怀中摸索。有没有、有没有什么武器。他的手摸到一把短刀。他毫不犹豫地将短刀抽出,绞尽最后一丝力气掷出去。
短刀精准地从后方整个贯穿费亚连咽喉。
费亚连嘴一张一合,想转过身来,然而已前倾的身体就这样从头往前倒了下去。
费亚连再也没有动静。
一片寂静之中,只闻细若游丝的呼吸声。
(好冷……?)
雨滴打在脸颊上,修凡醒了过来。结果他似乎就那样昏了过去。
四周已逐渐转暗。没受到魔物袭击只可说是万幸。
他一起身,全身伤口到处隐隐作痛,不过并非动弹不得:心脏魔导器——昏迷之前比起伤口这可严重多了——看来也总算恢复了正常,闪烁的红光回到了平常的强度与间隔。修凡将伤口做了紧急处理。
尽管他饿得不得了,也极度疲惫不堪,费亚连和赤眼家伙们的尸体还维持着与毙命之时相同的姿势,横倒在周围地面。
就这样放着被人发现可就糟了。尤其是费亚连,难说不会成为与评议会之间新的火种。
看来还有一件工作得完成。
雨开始落下,修凡叹了口气。
结果,修凡返抵帝都已是翌日。
总不能混身是伤的走在大街上引人注目,修凡只得偷偷摸摸地避人眼目,拖着被雨淋湿冰冷的身子,千里迢迢地回到城里。
好不容易回到城中,他立刻前往团长办公室报到。
亚雷克榭不在。据珂洛姆这名克里提亚族的女子——修凡不在的期间就任的特别咨询官——所言,他因急事要明天才回来。
辅佐官之后是咨询官吗?修凡在心中嘀咕,虽然他也自觉这非难方向有点错误。疲惫感难以压抑,他决定返回自己的房间——不是办公室,而是寝居室。
(明天再找治愈术师吧。)
途中,在面向柱廊的广场他看见一名骑士正努力锻炼。
是勒布朗。
这名除了认真没有其他可取之处的年长骑士,像是被附身似地竭尽全力挥舞着剑。但从旁人看来,他的动作僵硬笨拙,就算是恭维话也没有丝毫剑术可言。
然而那专心致志的身影却有某种要素触动了修凡心弦。
「勒布朗。」
修凡不由得叫住他。
勒布朗注意到对方是谁,立刻立正站好。
「是?这、这是修凡队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先别提这个,您怎么受伤了呢?」
「只是擦伤。比起这个,你在做什么?」
勒布朗不好意思地腼腆说道:
「是,那个、在下好歹也算是骑士的一员,希望自己多少能有点用处,于是在研习剑术。」
「照你这副样子,练个一百年也练不起来的。」
「一百年……是吗……」
听到这毫不留情的话,就算是勒布朗也不禁哑然无语,垂下头来。
「把剑给我。」
「是……?」
修凡从困惑的勒布朗手中接过剑,将剑招缓慢地重演一次。
「看好,手腕是这样转。你这边反了。这样顺着下来,然后在这里……这样!」
只有最后修凡以原本的速度将剑挥斩出去。光是如此剑风就化为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将一段距离外的树丛叶片击散。
勒布朗眨了眨眼。
「喔喔!没想到能让<人魔战争>的英杰亲自教导,勒布朗实感光荣啊!」
尽管修凡明显有伤在身,却仍为他指导剑术,勒布朗感动不已大声说道。修凡有些傻眼地将剑归还。
「好了,快试试看。」
「喔、是、是。……喝!哈!」
虽然没有产生冲击波,不过比起方才明显地动作流畅多了。
「原来如此,是这个地方吧,唔嗯。」
似乎抓到了什么诀窍,勒布朗双颊通红地喃喃自语。
「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也许迟早有一天能够领会。耐心努力吧!」
「是!谢谢您,修凡队长!」
勒布朗致谢的声音大得让人耳膜都快破了,修凡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做为回应。疲劳感又回来了。
(为什么特地跑去指导剑术呢?)
真不像自己的作风。这样的想法闪过脑海,但修凡还是放弃了思考。他的身心都消耗过甚,无法再动脑了。
他一心只想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幸好,愿望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