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也许会在一天之内彻底改变。这就如同那静静流淌的溪水,也许它刚刚越过平缓的山丘,但一旦碰到一个险峰,命运就会从此不同。原本会流向东海的,也许此时的目的地就彻底转向了,只是那样一个小坎,从此就流到另一个不知名的大海里去了。
那些命运之峰,是每一条河流、每一个人都将要遇到的。而在日常生活中,也会经常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和事。我曾经听过一首烂歌,意思是说在罗曼蒂克的状况下与一个美好的女人邂逅了,我想那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可惜的是,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比如说现在吧,我不但没有遇到美女,相反,我所碰到的,是个年近70,令人一看就烦的老男人。
那老头子也不知为什么那么有劲,他连哄带骗,让我这个老实的青年,最后陷入了一片丛林之中。当然,这个丛林并不是那种有着树木的林子,而是一个名叫“市场”的丛林。也许我陷入的时间比一般日本国民早吧,所以我总是看不惯在这个世界里的坑蒙拐骗.而事实上,在这个市场丛林里,目之所及,人们全都扮演着双重角色,他们既是凶恶的野狼,也是待宰的可怜绵羊。
在我认识那上代老男人之前,对于“自负盈亏”与“市场主义”、“避险基金”与“火箭科学家”①、“信用交易”与“电子货币”之类的词汇一窍不通,即便在报纸电视里见到了,也会把它们当做都市巫婆嘴里念出的神秘咒语.
可是有的人却跟我说,数字是会唱歌的。对于这样的言论,我只能哑口无言。真是难以想像,一大堆数字歌唱、各式各样的图表跳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①金融界的火箭科学家是指高科技金融产品的研发者。
不过到后来进入市场丛林,我才知道货物几日元的价格变动,会让人的心脏七上八下有如面对性感美女的脱衣舞表演一般刺激。这种心情别人无法体会,就像个准备亲手把头天晚上新做的巧克力送给临座男同学的小女生。越到后来,我越对那整列整列的数字有感觉,我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数字就像形状不定的波浪一般,随着市场的潮汐忽涨忽落。
这是一个狂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你无论怎么逃,都无法摆脱市场的影子。市场是不会管参加者的性格和命运角色的,不管你是一介平民,还是一个善良的良民;不管你是傻子,还是精明的小贩,你都会成为市场魔棒指挥下的一颗棋子。当然,它也不会对人世间那些纷纭复杂、司空见惯的人生故事产生任何兴趣或同情心的。
所以,请各位静下心来,稍微听我讲几句话吧,这对大家来说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哈哈,是不是跟那些诈骗分子或银行职员的话如出一辙啊?)。就像当初那个老男人对我做的那样,我也想把这个名叫“市场”的水晶球交给各位。至于各位会如敬神明一般高高举起它,还是把它跟垃圾袋一样伸腿踢飞,这就是各位的自由了,我是不会管的。
当然,我也会照顾诸位的感受,我绝对不会与那帮学者们一样,捡一大堆官方统计数字得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经济分析,然后装作很懂行似的讲得头头是道,而事实上却完全是一些事后诸葛亮式的吹嘘。我讲的内容,是那种一刀切下去,血与脓就会从伤口喷涌而出的事实一一活生生、血淋淋的经济。
那么,让我们开始交易吧,哦,错了,是开始讲述吧。要讲我的故事,那就得回到日本经济最糟糕的1998年,那是个灰暗中有些温暖色彩的春天。
“各位各位,大家都是尾竹桥通商店街的良民,请大家配合一下,把自己的自行车停到专用停车场去,不要放在这里妨碍路人。”
老远的地方,一个破旧的扩音器里传出这种低浊的声响,这时正好是阴天,天上的阴云就如压着头顶一般令人压抑,再加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声音;更是让人受不了.真想不到这是一个临近春天的日子。我忍受着扩音器里这种右翼分子精神病一般的叫嚣,静静地背对着街道,脸正对着柏青哥店紧闭的铁卷门。
“‘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自己没有足够的自行车停车场,却去贿赂官员,无视本地居民的反对,改装旧店,强行开张。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于腐败权力的!”
扩音器大声地喊完一遍口号后,孩童们就开始用一种笨笨的声音,不停地跟着齐声喊道:
“我们是绝对不会屈服于腐败权力的!”
我虽然眼睛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铁卷门,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路上的灰色小巴士。此时那辆小巴士正在那条两侧都只有单行道、窄得几乎通不过的尾竹桥通上缓慢行驶,车顶四个角落都挂着扩音器,车窗外夸张地装了铁丝网,车身上认真地喷着“大日本立志青年会”的黑色字样。我本来就很无聊,所以就扭过头去看了一下那辆车的车牌号码,可我没想到的是,这辆车居然不是足立的车牌,而是橫滨的。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政治就是这样的吧。
而对于那些在人行道上走着的人来说,不管是忙碌的上班族,还是悠哉游哉的老太太,都对扩音器的噪音轰炸视而不见,那样子就跟穿过一个菜市场对市场里的叫卖声司空见惯一般。不过说的也是,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两个星期了。对于一辆一天往返尾竹桥两端几十趟的宣传车来说,想要对它感兴趣都难。
右翼分子之所以这么卖力地在这里穷嚷嚷,是因为他们反对在尾竹桥通前端准备重新开业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我原来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才从我那几个老打柏青哥的朋友那里得到一些传闻,说这家柏青哥店之所以惹上这么多麻烦,完全是因为它遵循警方的指示,中止了与黑道集团有关的赠品供应商关系。
我看有的朋友好像对我说的这些还不太清楚,好吧,我就把事情原委跟大家提一下。我之所以面对着柏青哥店的铁卷门,是因为我正在排队呢,而我排队想进入的,是位于“科斯莫斯”前方另一家叫“新巴黎”的柏青哥店。说老实话,在尾竹桥通这一带,除了那几家生意还可以的便利商店,充满活力的恐怕也只有柏青哥店丫。这是一个属于寂寞旧市区的商店街,我想在东京都荒川区盯屋这里,应该找不到住在高档小区里的那种东京小王子吧。
我所居住的单房公寓条件挺差的,而且刚好面对着街道。每到周末晚上,经常会被那些喝醉酒的酒鬼吵醒,他们大声喧哗、唱歌的声音实在是让人难以入睡。有一次,我在半睡半醒中又被一阵吵闹声弄醒,开始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声音很像是女孩子的口吻,可是越听越不像,那低沉浑浊的粗犷声音,简直要把我家那本就质量不够好的窗户玻璃都震动了。睡不着的我便睁着眼睛听了半天,最后才明白原来是一对男同性恋者在吵架,那7个“女朋友”在这半夜两点钟,一边哭泣一边和他“男朋友”吵架,一吵就吵了45分钟,连警车来了都停不住,还在吵。我说了这些,你们该知道我住的地方有多糟糕了吧。
我站在柏青哥店门前等了很长时间,看了一阵那辆瞎嚷嚷的宣传车之后,就百无聊赖地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早上9点了。此时挂在商店街圆弧状屋顶的扩音器正播放着《蓝色多瑙河》。宣传车现在不再巡游了,现在它专注地停在正忙于装修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前,继续用超强的噪音骚扰着我们,那声音大到连早晨的空气都要为之扭曲了。
右翼分子宣传车的吼叫示威声只要一停,商店街屋顶的波尔.玛丽亚大乐团(PaulMauriatOrchestra)的美好弦乐演奏就会立即补上。在这条街上,是绝对不会让你的耳朵清静一会儿的。
没办法,这条街的早晨好像永远都是这么糟。
我是一个爱玩的青年,几乎每天都会到柏青哥店的铁卷门前报到。而且我们还形成了一个小团队,一般在柏青哥店开张之前的1小时,我们这个小团队十几号人就开始一个挨着一个排起队来。大家的制服都是袖口磨破的工作服(不是衬衫)、连穿两星期不脱的毛衣,以及磨破的便宜凉鞋。在这种环境之下,大家都不需要什么时尚杂志,也不需要什么名牌标志,因为这帮排队的群众虽然不发表什么言论,但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找到“人生过得好累”或“丧家之犬”之类的共同特征。我们静静地排着队,但相互之间绝不目光交接,因为目光一交接,就会从对方眼里看到映照出来的自己,那很讨厌。
那一年的春天,我好不容易从京都一所私立大学的文学系毕业了。这是一所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中不溜学校,学生待在这里的偏差值大约55。我大学就不是顺利毕业的,为了拿到那个毕业证,我足足被延长了一年时间,所以我的大学一共念了5年。5年之后,我终于拿了两个“优”,从校长手里捧过那个得来不易的毕业证。
不过可惜的是,虽然我有了毕业证,但并不表示我就有了铁饭碗。而且作为一所中不溜的学校,基本上有三成男生、五成多的女生最后是找不到工作的,这些没找到工作的人就会变成没有固定职业的“就职浪人”,(不过仔细说起来,从我开始懂事以来的10年间,我们这一代人似乎还真没碰到过什么景气的时候)。
我也很不幸落入了“就职浪人”的行列,出去应聘若干次,也没有找到一个肯给没工作经验的毕业生机会的企业。而且在应聘的时候,我还见识了难以胜数的坏脸色。事实上,我对混入某家公司去当个没有棱角的“小媳妇”,也确实没有作好准备。
所以呢,我只好隔几天就向在新泻当公务员的老爸要一次生活费。要钱的时候,我总是跟自己说,不要着急,再有一年就好了,而事实上,这个“就好”的时间看起来却漫无终点。
老爸给的钱总是不够花,而那不够的部分,我就用大学生活中惟一学会的技能一一柏青哥去赚。于是我每周就跟上班一样,准点来到柏青哥店门口候着,好去里面恶赌一天。周一到周五,我总是第一个进店,最后一个离开.只要中了奖,我就猛吃一顿,赚不到只好就饿着肚子喽。
一般来说,要想从柏青哥上赚钱,那就要勤打多练,次数愈多愈有利,所以说这种数字柏青哥并没有太多的技巧,关键要看你对它够不够执着。如果一直打下去,总是能练出相当的水平来的。而高水平就意味着高回报。就拿我来说吧,自从我打习惯后,就常常能赢一些钱了。而到大学“五年级”的时候,每天基本都可以赚到6000多日元了。而要想赢这6000多日元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我得从早上10点打到晚上9点,这样算下来基本上时薪就是600日元。至于这样的报酬到底合不合算,我也说不清楚,但至少,比没钱花强吧。
我就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混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这么活着。没有理想,也看不到希望。兜里既没有钱也没有工资卡,有的只是少得可怜的几张毛票。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我不觉得欠谁什么,因为这个社会没有谁对我好,哪怕是父亲给我寄一点钱,那也是成天给我脸色看。我觉得自己不过是脱离群体、独来独往的一匹瘦狼,但事到如今,我想不承认都已经不行了,我只是一个抓着自己的自尊不放,在漫无边际的半空中晃荡的可怜虫而已。
看着跟我同年的伙伴和同学都已经找到了好工作,我心里就是一阵莫名的烦躁,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內心的疼痛,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条愈来愈不是滋味的下坡路上走着。但即便这样,我还是硬挺着跟自己说,不是我不行,而是因为我很特别。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一匹特别的狼,而是一只圆滚滚、胖乎乎的笨野鸭罢了。但在那个时候,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就这样,在这个我进入社会的第一个春天里,我依然坚守在柏青哥店的门口,寻思着用我那半吊子的柏青哥高手身份去赚下一个6000日元。
“哎呀,有人吵起来了!”
杂乱的叫声从我排着的队伍后面传来。很快,“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就在我身边响了起来,他们都兴奋地朝着路头的“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跑去。有时候我真是奇怪,人们为什么对别人吵架闹事那么感兴趣呢?原本沉闷的空气转眼间就流动起来,香烟尼古丁与咸咸的体臭味全都扑鼻而来。我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立即就发现跟我一样排着队的人原本那像死鱼一般浑浊的眼珠,因为有这样一个新鲜事发生而闪闪发亮起来。这里果然是下町,这种武打戏从来都是很受欢迎的。
我也是闲得发慌,所以就跟着他们,凑上前去看看热闹。
一走到“科斯莫斯”柏青哥店门口,我们就见到在宽约2米的人行道上,一字排开五六个从那辆吵吵嚷嚷的宣传车上走下来的年轻人,他们都穿着特攻队服装,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他们下车之后,就直接朝“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装修现场扑去,其中一个把头剃得光溜溜的家伙大声怒呵道:
“喂,你们影响市政交通了!”
他一边叫嚷,一边猛地踢飞了装修工人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一时之间,螺丝起子和扳手就如乱草堆一般散落在人行道上,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银色的工具闪烁着灰暗的光芒。那些前来为柏青哥店安装机器的制造商员工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傻愣愣地呆在那里。而“科斯莫斯”柏青哥店的保安虽然身上披着警察制服,但对于这群身穿特攻队服装的小伙子,似乎也是无能为力。不过这也难怪,现场的保安只有3个人,其中一个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学生,另两个则是一脸晦气,似乎是刚从其他单位下岗的肥胖中年男子。别说现在他们的力量与宣传车悬殊很多,就是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挺身而出的,毕竟他们领的薪水,还远没有高到可以让他们以身相搏的地步。
不过可惜的是,现场并没有跟围观的人想像的那样爆发战争,对立双方除了相互瞪视外,谁也没有出手打闹,即使那些占绝对优势的特攻服小子,也没有直接对店方的人动手。
也许这些右翼分子也明白,如果诉诸暴力的话,他们就会被警察逮走。所以他们除了用这种气势压倒对方外,只是一个劲地借用街头宣传车的扩音器,这就是现在的格局。我们对于这种没气氛的对攻是没什么兴趣的。
不过对立双方虽然没有打起来,但特攻服右翼分子到底还是照顾了围观者的感受,他们瞪了对方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振臂一呼:
“我们坚决反对‘科斯莫斯’,反对‘科斯莫斯’整修后重新开店!”
见对方在气势上被自己压倒,特攻服小子们格外来劲,他们整齐地站在那儿,齐声喊道:
“反对重新开店!”
这一帮子人握着拳头往空中大力挥舞,那动作实在是很僵硬。不过,对于这种连吵架都算不上的民主示威抗议,我是不会有太大兴趣的。
觉得没意思的我离开围成一圈的人们,舒服地把腰靠在路边的栏杆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专门记录柏青哥“战绩”的记事本。那几天我的运气实在不佳,柏青哥打得实在是有些糟糕,如果再无转机的话,恐怕月底就交不起房租了。
我把记事本翻到昨天那一页,记录显示我昨天的支出是2.8万日元,获得4960个钢珠,赢回来1.2万日元,统共一算,那可是亏损1.6万日元。想到这我就一肚子气,要知道,昨晚我可是一直撑到晚上11点的呢,可是结果还是输,想到快要关店居然还输掉1.6万元钞票,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在心里暗暗决定:今天一定要重振雄风。
就在我心里悲愤交集的时候,仿佛童话书里的魔法一样,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老人.闷头看记事本的我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于是抬头看向他。他的个子比较矮小,所以他的眼睛视线跟倚靠在栏杆上的我差不多高。我定睛一看,莫名地竟觉得他有些奇异,他那双眼睛明明锐利澄澈,然而表面却覆盖着一层光,似乎是不想让人看到里面似的。说老实话,我在这种游戏场所玩了若干年,阅人可谓无数,然而这老头子这样的眼神却是头一次看到。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竟觉得有点可怕。
那老人也不知道吃错了哪门子药,竟围着我打量了起来,那样子就跟我是一件货物,而他这个顾客要找到放在我身上的价签似的。趁着他看我的空当,我终于把他给看了个清楚。
老人年约70,个子确实不太高,头发梳得光滑齐溜,发线略为后退,额头很宽。也许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头不大,不过好在鼻子、嘴巴、耳朵的形状不错,他的脸就像庭园里的盆景一样,既整齐又好看。虽然我对他第一印象是有点害怕,但客观来说,他看上去可不那么魁伟,甚至可以说是小小的。
老人身上穿着和我老爸一样款式的衣服,也是那种20年前定做的服装:上衣、长裤、背心,三件一组,严丝合缝,服装颜色是那种间杂着较深茶色直条纹与明亮灰色直条纹的混合搭配。他的这身法兰绒厚西装,虽然跟老爸的衣服一样陈旧古板,但不论从裁工来讲,还是从布料来讲,都比我老爸那些便宜货强上百倍。他的西装口袋里还放着怀表,金链子垂露在外,在阳光的照射下晃出一道和缓的圆弧。
老人看我的眼中,有一丝光芒缓缓闪了闪,那样子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而是断然转过身子,拄着一根把手处刻有银色浮雕的T型手杖,缓缓走了开去。老人的背挺得笔直,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朝马路走去,而是径直进入“科斯莫斯”前面聚集的人群中,这老头个子虽小,却很有些力量,他用手杖分开人墙,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面。
虽然我对人圈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出于对这老人的好奇,还是从栏杆上立起身来,用视线追随起那个老人。
我个头相对还是可以的,所以能越过一大堆人头的缝隙看见现场.只见那老人如入无入之境般径自走到那群特攻服小子和店家保安中间。这老家伙,难道想充当威风凛凛的县官吗?真是的,这样瞎闯瞎走,难道就不怕性命不保吗?果然,那群特攻服小子中带头的光头小子走到老人面前,傲凌地粗声叫道:
“老家伙,你想干吗啊?难道不知道现在这里正忙着吗?”
而其他的特攻服小子也围了上来,他们一边一个劲地嚷嚷,一边威胁着老人:
“你是不想长命百岁了,啊,你再这样,你的小孙子可得痛哭了哦!”
老人显然没想到眼前这帮年轻人居然这么嘴上不留德,他的嘴变得垮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到老人这般从容,在场的特攻服小子显然感觉相当不爽。很快,三件式西装就被特攻服的绿色盖住了。情况看来不妙,围在四周的那一圈人,似乎也被现场的异变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又见老人被围,彼此眼神中都有些不安。正当围着老人的特攻服小子准备采取行动时。街头宣传车的扩音器突然响了起来:
“住手!你们几个!”
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很大,大到就跟直接拿着前端圆圆的铁锤敲击耳膜一样。正当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的时候,却见从这辆小型巴士上走下一个人来,走下来的人是个穿着皮外套的中年男子,这人肤色健康、体格不错。只见他轻松地跨过栏杆,大声地朝站在道旁的特攻服小子呵道:
“立正一一”
他一声令下,穿着特攻队服的6个人就如遇圣旨般地在人行道旁站成了一列,昂首挺胸。中年男子大骂一声:“混账!”然后从右侧的头领一一光头小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他们两边脸颊上各甩了一巴掌。左面、右面、左面、右面。几乎每一个巴掌都用上了腰力,那样子简直不像是在打人,而像是在参加职业网球比赛。就这么几下子,特攻服小子就有好几个流出了鼻血。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小伙子即便鼻血流了一地,也没有去擦一擦,而是正视着前方,昂然站着。
一直处于气势下风的店家保安完全被这抽在脸颊上的清脆巴掌声给吓到了,倒是那目空一切的老人还若无其事、见怪不怪似的站在那里。穿皮外套的中年男子一连打了12个巴掌,将手上的血滴甩了甩后就走到老人的面前,诚惶诚恐地一面向老人深深鞠躬,一面歉声说道:
“年轻人没见过世面,多有得罪,他们失礼的地方,请容我再次向您道歉。”
老人抬起一直搁在左边手杖上的右手,朝着中年男子那边挥了挥,语气就像是帮着小辈说情一样,道:
“哪里,我这边也是,没有早点跟辰美兄打招呼,这事我也有失礼之处啊.”
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在沙哑中夹杂了一种金属的质感,感觉有点像把两块生锈的铁片拿来相互摩擦。他的话虽然平缓至极,但不知为什么,他话刚说完,那被称为“辰美”的中年男子竟吓得把头低得更低了。中年男子低垂着头,笔直站着,然后用头深深一点,道:
“过阵子我会再去向您请安的,今天请容我先行告退。”
中年男子说完,就直起背来,然后把下巴朝街头宣传车努了努,特攻服小子心有灵犀般地应势而动,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那辆小型巴士里。中年男子再度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个躬后,也倒退着上了巴士。转眼间,那辆刚才还在街头橫行霸道的宣传车,此刻已跟变魔术一般消失了。
见扩音器走了,敌对双方已经不再存在,原本那些围成一圈等着看热闹的路人便觉得没啥意思了,于是便作鸟兽散。处于浪潮中心的老人这时再次转过头来看向我,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而此刻我也站得笔直,盯着他那双有如黑色弹珠的眼睛。一时间,周遭人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变成了慢动作,一切都不在我的视线之中,仿佛在那一刻,全世界只剩下魔术师一般的老人的眼睛而已。
宣传车的扩音器撤走之后,商店街的扩音器便顶替上来,开始播放莫扎特的《四十号交响曲》。音乐终于使我回到现实之中,这首曲子我太熟悉了,因为现在身在新泻的老爸最爱听这首曲子。我老爸可是个天才,他不仅能满足我们全家的生活用度,而且在发明制作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他会自己制作真空管扩音器,在我家那个只有3张榻榻米大小的小书房里,他在两端各安置了一个“高档”喇叭,有空的时候坐在屋子当中,静静地聆听小音量的古典乐,那种感觉简直是爽毙了。在这种家庭熏陶之下,我把大部分的名曲都装在了脑子里。
播完波尔.玛丽亚太乐团与木匠兄妹后,街道扩音器竟又播起莫扎特。我真不知道那个播音的人到底是哪根葱长错了,这种音乐对于一般人来说,怎么会听得懂呢?正当我听着音乐的时候,却见穿着条纹状制服的店长从“科斯莫斯”里走了出来,他非常有礼貌地朝老人鞠了个躬,然后就引着老人走进了改装中的店里。
……
这就是我跟那老头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正因为这一天的音乐大合唱.所以每当我回想起与老头子碰面时的场景,脑海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那首G小调旋律来。
既然这边平息了,那我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便转过身去,继续来到我原本排队的那家柏青哥店去。对于我来说,今天的任务是很重的,如果没抢到一台顺手的机器,那可就没希望回本了。我记得当时我打的机型是CR怪兽屋(两只蝙蝠戴着大礼帽飞向天空的第二代机型)。幸好,被宣传车事件吸引过去的不止我一个人,所以当我赶到柏青哥的时候,店里居然还有很多空位,我用摆香烟的方式占了3台。选择运道比较好的机型,我一如往常开始自己的工作。柏青哥机的数字一开始转动,我就已经完全将那老人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内,我还是盯着那块粉红色游戏面板度过的。街道上仍然还是春天,但在被空调与有线电视隔离开来的柏青哥店里,是没有季节之分的。历尽千辛万苦,我好不容易才把亏损的部分追回来。在那个时候,说什么长远的未来,那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的,在我眼中,当天的柏青哥输赢状况才是重于任何事情的“大事”。
就在一个连星期几都不知道的上午,就在我刚要把新买的5000日元卡片插到读卡机的沟槽里时,突然一只厚实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左手腕。我非常气愤,以为是哪位不良少年来捣我的乱,可是等我抬头一看,才发现这人的袖口是黃色与灰色的条纹。这套制服我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除了“科斯莫斯”柏青哥店,还有谁呢?
我大怒着挣开那只手,然后愤愤地抬头一看,意想不到的是,抓住我手腕的人居然是我认识的“科斯莫斯”店长。
“哎呀,我找了你好半天了,原来你在这里呀。”
我可听不懂他的意思,心想这段时间以来我没做什么糟糕事啊,再说“科斯莫斯”这两个星期以来一直都在装修,根本就没开店呀,我怎么可能欠他钱或是做什么影响他店里生意的事情呢?但既然被他抓住了,所以我还是下意识地问道:
“找我?我怎么了?”
好沙哑的声音,真没想到我的声音居然也变成这样了。不过想想也是,我成天盯着那个游戏机面板,已经有好几天没和人讲话了,喉咙感觉有些怪怪的。“科斯莫斯”店长没理会我的问题,而是直接跟我说道:
“有一个人在找你,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坏事。你现在能不能和我走一趟呢,就当是给我一个面子嘛。等我们‘科斯莫斯’店一开张,我保证给你最大的优惠。拜托啦。”
真是没想到,站在我眼前的这位“科斯莫斯”店长居然一脸认真,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且他对我这个小地痞似的人,居然奉若恩人。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正当我准备把赢来的钢珠拿去兑现时,他拉着我的手,急匆匆地说道:
“别管这个了,赶快走。”说完,他已快步跑到服务生那儿,特别要求对方帮我看着机器。我们很快走到自动门门口,自动门一开,就感觉一阵柔和的春风迎面而来,好长时间未曾出来见太阳的我,周身沐浴着这种美好的气息,顿觉一身轻松,感觉人整个体重都急剧变化了,走在路上的脚步都有些发飘。
“这边,这边!”
看来这位“科斯莫斯”店长急得不行,还没等我完全适应这明媚的春色,他已经在尾竹桥通人行道的前端大声地对我叫唤了。
不过我们在外面走的距离非常有限,所以我还没享受够春风轻抚肌肤的温暖,就已经走到了20米外的咖啡厅里。这间咖啡厅位于“新巴黎”与“科斯莫斯”之间,从马路上可以直接看到玻璃里面的景象。
意想不到的是,此刻在咖啡厅里坐着等我的人,居然是那个穿着深绿色西装的老人,他挺直了背坐在最前面的圆桌旁,微笑地看着我。我先是朝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跟他对看起来。没过多久,他的嘴唇右侧上扬了3毫米,似乎是在笑。
站在圆桌旁的“科斯莫斯”店长对那老人无比尊重,他看了看老人,然后想到有必要先了解价格。他首先准备跟老人介绍我:
“呃,这位是……你叫什么名字?”
我惊讶地看着店长,老人那生锈般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你叫……白户则道,是吧。嗯,请坐吧。金野先生,这里没你的事了,多谢你的帮忙。你先去忙吧,过后我会再和你电话联络的。”
“科斯莫斯”的店长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弯着腰退出了咖啡店。我细细一看摆在老人面前的咖啡,竟连嘴唇都没碰过一下,而且他的眼睛是冷冷的、浊浊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嗯,先别急,请坐吧。我之前稍微调查了一下,你是今年春天大学毕业的,直到现在也找不到工作。老家住在新泻县新泻市,令尊是县政府的公务员。你是家中长子,但你却一个人住在这条街上。”
我听完他说的这些话,不由得吓了一跳。真想不到,居然还会有人把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底细摸个一清二楚。
“还有什么是你所掌握的?”
听到我声音里的不痛快,老人的嘴角又扬了起来。这个怪老头似乎乐在其中。接着,他又说道:
“当然不止这些,还有好多内容都是我们已经掌握的。比如说你读大学时经常缺课;也没什么政治或宗教背景;成绩只能勉强及格,更不可能称得上是好学生;你有个同班的女朋友,但她比你先毕业,现在正在一家超一流的外资企业上班。”
“够了!”
我猛地从桌旁站了起来。这真是一场让人极度不愉快的见面。说老实话,与其在这儿和他讲话,还不如留在“新巴黎”看怪兽屋的魔女好一些呢。老人见我动火,连忙安抚我道:
“等一等,我跟你说,在这个时候,我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帮忙。擅自调查你是我不对,但你能不能为我工作呢?那些大企业在招人的时候,应该也会去作一些简单的身家调查吧。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请您谅解我。”
我简直是受够了,他以为他是谁啊,难道全天下任何人都要听他的话吗?
这老头可真是人精,话语之中用词虽然客气,但一讲到具体的事,所用的语气就全都变成了讽刺式的命令口吻。我是最受不得别人的约束和管教的,于是便对着老头说道:
“我讨厌黑道,我到目前为止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整件事跟我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老人严肃的表情一变,首次在和我见面时笑了出来。不只嘴唇,甚至连满是皱纹的脸都整个笑开了,这是一种看起来发自内心的笑。但老人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我完全搞不懂。
“白户先生,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你听了别生气,不过,这种想要丢下一句‘与我无关’就拍屁股走人的思想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还有,连柏青哥赢多少输多少都要每天记录、详细而有条理地进行整理,这跟我几乎是一模一样.”
连我在仔细检查那张记录输赢的备忘纸都被他看到了,看来这老头还真是眼神锐利啊。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辆右翼分子的街头宣传车会那么干脆地认输、乖乖溜回去吗?我家里老爸可是公务员呢,他可不希望让我在危险的世界里工作,不然他让我读大学岂不是白费劲了?”
听我说起这些情况,老人似乎已看出我心有些动了,便又回复到原来那种面无表情的脸色,但到底还是难以掩饰他的得意对我说道:
“那还不简单,他们之所以离开,当然是因为钱喽。说实话,我如果没有手上的这些钱,他们怎么可能会那么听话呢?你不要相信我有什么无边的影响力,影响力就是我手上的钱。”
“那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吗?”
“地下钱庄。我的客户里什么门路的都有,当然也有黑道分子喽。但你不要理解偏了,他们可是非常可靠的借款人。他们的信用甚至比所谓白道的人还要可靠。只要他们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遵守,不需要任何麻烦的合同条款。”
“可是,你没看见他们在进行那种暴力味十足的抗议活动吗?”
“唉,这个你就不懂了,他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做生意?自从警方介入后,店里换奖品的部分就没有以前那样有油水可捞了。再说也是为了他们的面子问题,所以他们必须不能乖乖就范,而要弄些影响出来。示威行动?充其量不过是为了提高分手费金额而进行的商业活动罢了。事实上,只要‘科斯莫斯’店门一开,他们就再也没机会提什么条件了.他们本来想在店没开之前捞一把,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如果他们再这样闹下去,就会被警方以胁迫妨害营业罪逮捕。店方由于不愿把事情闹大,才会请我出面调停的。当然,双方的调停费我是会照单全收的啦。”
老头子神色泰然地把右翼分子闹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他说的故事简洁明了,但那一切都是我完全不知道的世道情形。到这个时候,我已不知该说什么了。
虽然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有一点却是明确的,那就是原本对他的抵触心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这个非同寻常的老头的好奇。于是我沉默了片刻之后,便对老头说道:
“既然这样,那你把我找来做什么事呢?”
老人听了我的问话,泰然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眼底却悄悄流露出“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眼神。我当然不会在意他有什么样的脸色,随便他怎么想吧。反正有赚头,我就接,如果没赚头的话,那也就不客气,当场就跟这个自大狂老头说再见。
“帮我跑腿啊,就是代我到各金融机构去办一些事情,同时帮我收集一些资料。任务会随着各个阶段状况的不同而有所调整。因为你对这行业务还不熟,所以在前3个月,你要以受训者的身份在我身边实习一下。”
“那薪水呢?”
“试用期每天1万元,月薪是25万元,这个价在你们打工族来看,还算不太坏吧。”
说完,老头开始用一种眯着缝的眼睛看着我。不过说老实话,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价格。比我每天打11个小时的柏青哥赚到的金额还要多得多呢。而且柏青哥的赚头是未知的,而这里却旱涝保收。
但我又转念一想,既然是他把我请来的,那工钱肯定可以再得寸进尺一下。就从他调查我的细心这一点可以看出来,他为了我这样一个人一定花了不少工夫吧,不付给侦探社一大笔钱,怎么会得到我这个小人物的详细情况呢?那我就跟他来个狮子大张口吧,不行的话我就再去打我的柏青哥。想到这,我便朝那眯眼看我的老人笑了笑,道:
“30万元怎么样,那样比较好算。”
听到我提的要求,老人有些意想不到地苦笑了一下。他用那玻璃般的黑眼珠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口气道:
“能清楚地明示自己的欲望,也算是一个优点吧。好吧,那就照你说的,月薪30万元。以后你会明白,我就是这种人。”
说着,他便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径直递给了我。在这张还留有手工抄写痕迹的硬纸中央,用明体丰印着“小塚泰造”四个字,既没公司名称,也没有职务职称。我好奇地翻到背面,还好,有电话和地址:
荒川区町屋三丁目。
看来他就住在这附近,三丁目就在一进入尾竹桥通没多远的地方。见我在认真地看他的名片,老人笑了笑,道:
“好了,请你明天早上9点到这地址来,我会把具体的工作内容说给你听的。”
说完,他就暂时闭上了嘴,开始由上而下地观察我的穿着。
今天我穿的是那件成天披在身上的灰底白点连帽皮外套,以及皱得不行的藏青色棉质长裤,脚上穿的,则是一双坏了一半的篮球鞋。我被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正当我准备低下头去的时候,他发问了:
“那……你难道一直就穿成这副德性吗?”
听到老人有些担心的提问,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答道:
“恩,今年流行穿成这样啊。”
“真拿你没办法.”
有些哭笑不得的老头从内侧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皮夹。他那个泛红黄色的皮夹看来是用一整尾刚出生没多久的鳄鱼的皮做的。虽然我从来不知道那些奢侈品卖多少钱,但我想就凭这皮夹的架势,估计付我好几次房租是绰绰有余的了。
更令我想都没想到的是,老人那枯枝般的手指居然从皮夹里取出一叠万元大钞,直接递给我说道:
“这是10万元。你马上就拿这笔钱去买衬衫、领带,再去买双皮鞋。全部花掉都没关系,但一定要买最上等的,明天你就带着收据和剩下的钱来找我。哦,你应该有一两套西装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沉默着,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没想到这个老头,居然还接着说道:
“不过,应该不是什么穿得出去的上等货吧……好吧,要做就做到底。”
说着,他又从皮夹里拿出另一张他自己的名片,然后用他写惯了的万年笔,在那张名片的空白处写了一长串字后,再交给我。然后盯着我说道:
“到我写的这地方去,请他们帮你量尺寸。要先联络一下他们,到店里随便挑你喜欢的布料,没关系的,而且在这家店里,不管你选什么,都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店名叫“缝冈本”,位于南青山。名片的背面有老人的签名,以及用蓝色墨水写上去的“麻烦你们了”的字样。
定做的西装?我该不会成为那个捡到天上掉下的百万英镑的傻大个吧?一时间,我仿佛变成了奥黛丽.赫本.既然这样说,那么这狡诈的老头子岂不就是希金斯教授了?
哼,想要我变成“淑女”,想都别想。
第二天是个万里无云的绝奸天气,尾竹桥通商店街一如往常地热闹.但今天到底有些不同,各店铺那并不鲜艳的玻璃及金属表面折射出的阳光,竟让我不由得眯起眼睛一一这在以前可是我从来都不曾注意到的。
我身上穿着上等的新衬衫、打着新领带(说起来吓你们一跳,光这玩意儿就是一件便宜西装的价钱呢),还有我求职面试用的最上等西装。我往左拐入三丁目狭窄巷道。这是我第一次穿手工缝制的鞋子,没走多久,就感受到了鞋匠花心思做出的柔软弹性的触感。
昨天我去找过的那个裁缝师,店就开在南青山的高级大厦里,是家连招牌也不放的神秘家族企业.老板长得有些像晚年的霍洛维兹(WladimirSamoilovichHorowitz),战前曾在伦敦学过制衣方面的高超技术。这位品位高雅的老板称派我来的老人为“小塚大人”。在闲聊的时候他用一种带着崇敬的语气说道:
“他是我们的老主顾,品位很高。”
说话的时候,他还用一种很开心的眼神看着地毯上我那双穿得不能再穿的篮球鞋。那个时候我真恨不能有个地缝能让我把那双鞋藏起来,我当时就觉得,要是我没穿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扮来找人家就好了。
由于町屋算是贫民窟,一从大街转进来,马上就变成盖满小房子的杂乱住宅街,从来就看不到气派的大房子。基本上,这里不像老头子那种人会住的地段。但事实上他的名片上写的地点就在这里。
进入町屋之后,我便小心地在电线杆上确认起名片上的住址来。这里不但房子破,而且路面窄,那条小路几乎仅能容一辆小型车穿过,而且巷道曲曲折折相互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在这片区域里,随便走到哪里,都是格局相同、颜色相同的两层楼房。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一棵树,所以我认为这里完全是一座没有绿意的迷宫。我在毛细血管般细小的单行道上走了很长时间,才在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中看到了老人名片上的那个地址,一栋房子就矗立在那儿。
我定睛一看,只见水泥砖墙上因苔藓密布而变成绿色,木制拉门的表面也已经变成黑褐色,在普通之中,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的“小塚”却显得有些气派。
是这儿没错了。我“嘎啦”一声拉开门,走过一片铺着踏脚石的院子,到达玄关。院子里种着几株纤细的黄杨树,地上落满了不知何年的潮湿枯叶。这栋房子远看会觉得有些大,不过基本上还是和周围的房子没什么太大差异,也是一栋像是用来出租的两层楼住宅。
我在玄关处按下对讲机。很快,对讲机里传出老人的声音:
“门没锁,你自己进来吧。”
我倒顺手推开门。明明是很平顺地开着的,但我推的时候却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走入玄关后,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在毫无特色的摆设中,却意外地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气味,那是一种很多钱融洽地聚集在一起、相互摩擦身体时才会发出的气味。真是很奇怪,虽然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也没有看到发出这种气味的物体,但我却分明感觉到这种气味就是钱的气味。
在这种甜甜的(我的感觉)气味中,小塚老人穿着一件羊毛衫,在那扇擦得隐隐发亮的门框处静静地站着。
“早安。”
“啊,早。”
我与老人打过招呼之后,便换上了他摆在门后的皮制拖鞋,进入这个从外部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里面却令人眼花缭乱的房子。
老人带我通过玄关旁的长廊。木质地板完全感觉不到柔软度,那感觉就跟走在石材上面一般。有些手足无措的我跟在老头子后面,穿过长廊后便进入了一扇门。进门一看,里头居然是个大得令人咋舌的大房间,那房间估计得有一个羽毛球场大,差不多25张榻榻米的面积。墙壁和地板都是用跟熟柿子颜色一样的红积木嵌板铺就。
门的入口附近,摆着战前欧洲电影里出现过的猫足型接待用桌椅。由于空间巨大,所以显得非常宽松舒适。内侧墙壁的两个角落,竟开了两个像垃圾车背面泻料口那么大的四角形的洞。认真一听,才发现大提琴的声音就是从那两个洞里飘出来的,此时播放的居然是帕布罗.卡萨尔斯(PabloCasals)的音乐。看来他还真跟那个裁缝店老板说的,是个很有品位的老头。正当我看得出神的时候,耳边传来小塚老人的话语声:
“坐吧。”
我闻声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坐下之后,却发现房间的另一边更是别有一番洞天。那一侧映入我眼帘的,分明是个办公的所在。只见靠墙摆着长方形的桌子,旁边还有个大型屏幕,屏幕上有着无数细小的数字和一些不明所以的图形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桌子的下面,则摆着台式电脑的主机,那些接在数据机上的电话线则被整理过,绑在了一起。除长方形桌子外,还有一张大概是老人专用的、黑色祭坛一般巨大的木制书桌,它正沉甸甸地放在房间深处。
除了所见的这些大件,房间里最能吸引入眼球的,便是那到处装饰着的画作与工艺品,看来这里还真是一处令我难以捉摸的所在。
见我终于把屋子里的东西看完,回过头来盯着他,老人便有些自得地看着我说道:
“还满意吗?这里可是我每天都要待上个大半天的工作场所呢.比如说那个窗一一”
老人说的同时,把头摆向了屏幕的方向。他可能觉得我听不懂屏幕,便用“窗”来指代那个屏幕(简直是太小看我了)。
“从那个窗里,会即时反映出全球市场的动态来。我绝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看这个窗里的信息,另外再加上一部电话就可以下。”
可能见我对他说的这些有些诧异吧,老人马上放缓语气说:
“这些东西你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弄明白的,以后慢慢来吧。你是今年秋天新设事业的重要人员。这项新开展的事业必须到处奔走,所以光靠我的体力恐怕已经不行了。”
不过从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半点也看不出他体力方面有什么问题,说实话,他倒像个体力充沛的年轻人。我好奇地问道:
“那到底是什么事业呢?老板,我可只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呢,也没有在企业服务过的经验。”
“试用期间还不能告诉你。但你放心,这项事业不需要任何工作经验,没有社会经验的人反而更适合。在接下来的3个月里,我将要在你身上培养出对市场的敏感度来。”
市场敏感度?这听起来怎么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的老人,而他也正用那捉摸不定的眼睛盯视着我。我们俩就这样互相看了一阵,也不知道他想起什么好笑事了,居然突然笑了出来,道:
“哎,看来不跟你说是不行的了,我还是赶快把你的工作内容说明了吧。哦,你喜欢喝咖啡吗?”
我点了点头。小塚老人便站了起来,从餐具柜里把一套红色的咖啡研磨机拿了出来,然后捧着走了回来。他细心地放入两人份的咖啡豆后,便开始用旁边的铸铁把手研磨起来。边磨边对我说道:
“我只喝自己泡的咖啡,所以你就没必要替我泡了。还有,这就是你工作用的设备。”
老头子一边用右手转动把手,一边用左手从中间那张摆着电脑主机的桌子下方抽屉里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纸袋。
我从老人手里接过纸袋,打开确认里头装的东西。一看,居然是当天的《日本经济新闻》,还有活页笔记本和剪贴簿各一本。我有些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要用这些东西做什么。于是便抬起头,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小塚老人.
此刻小塚老人正把装满刚磨好咖啡粉的小箱子从研磨机上拿出来,然后向餐具柜方向走去。他打开餐具柜的玻璃门,从里面取出两个杯子、两个盘子,然后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其实事情很简单,只需要你每天早上到我这儿来,把日报从头到尾读一遍。当然,不一定总是看《日本经济新闻》,综合性的报纸也没关系。既看经济新闻的版面,也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读其他信息,反正把报纸全部都读一遍就对了。如果有觉得感兴趣的报道,就剪下来归档。”
在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把重新煮沸过的电热水瓶里的热水,分3次注入了滤纸。转瞬之间,一种煎制高档咖啡的香味就飘了过来,苦苦的气味中隐藏着温暖的酸味与甜味。忙活着做咖啡的同时,小塚老人背对着我问道:
“你应该有一家银行的账号吧?”
“只有松叶银行的……”
“思,跟我想的一样,因为町屋站前好像只有这么一家大型都市银行.那这样吧,你从今天开始,每天从股价表上,把这家银行前一天的收盘价抄写在笔记本上。这件事你每天都得做,至于表格该设计成啥样,那就请你好好想一想吧。”
话说完,老人的咖啡也泡完了。他把咖啡放在我面前,然后又把牛奶和糖一块儿递了过来。我看到他手腕的内侧皮肤竟白得吓人,而且还浮起一些像是绸缎一样的细致纹理.他注意到了我在看他的手,便将手往后收了收,接着说道:
“好了,你的工作就是这些.根据我的经验,读报纸读得再慢,中午以前也应该可以轻松结束了。而到下午的时候,那就随便你去做什么了。但手机必须要带着,有急事的话好让我联络到你。”
不会吧,我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午读读报纸,做一点简单的表格,下午随便去哪逛逛,就这样也可以每个月有30万元收入!这会不会太轻松了呀?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老人,问道: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别的东西要学了吗?”
“别急,急是没用的。在培养出你的敏感度之前,硬把知识强塞给你,那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我跟你说,市场敏感度是一个急不得的神秘东西。如果你对我说的这些工作内容还不满足的话,那好吧,就每天想一个问题来问我,我会尽可能回答你的。”
天啊,和这老人讲话也变成工作的一部分了。但这个精明的老头怎么看也不像那种需要泡茶聊天找倾诉对象的人物啊。虽然他家没有其他的声音,像是个没有家人的家庭,但要说小塚老人是个出于孤独而变得想和任何人讲话的孤单老人,那打死我也不相信。
既然相信老人把我找来是确有工作要干,那好吧,我就开始进入我的工作状态吧。我歪头想了想,便对小塚老人说道:
“我明白我的工作內容了。那,我现在就来问今天的问题吧。”
老人正托着咖啡杯享受着,他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问他问题,便用有些吃惊的表情看了看我,但旋即变成了称赞活泼学生时的那种笑脸。我看他开始期待我的问题,便问道:
“为什么会是我呢?”
小塚老人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愣在那里有一拍的工夫。此时无伴奏的大提琴奏鸣曲就跟一群飞往空中的小鸟一样,轻巧而活泼地舞动着旋律。
想了想,小塚老人终于隔着咖啡那袅绕的浓雾回答道:
“你提的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啊.我先是看到你的脸,当时就觉得你具备基本的智能。说老实话,市场这种工作是笨蛋无法做的。你的感觉能力似乎也很敏锐。另外还有一点,在柏青哥店前面排队的人群中,你是孤立的。我记得俄罗斯小说里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话:‘真正的穷人,是那种群聚在一起的人。而孑然一身的穷人,不过是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罢了。’而你就是那个没有赚到钱的有钱人,这是你在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当中孤零零地冒了出来时给我的印象。从现在看起来,我的感觉还是正确的。”
什么?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这是在讲我吗?我怎么觉得这跟我没啥关系呢。
一直以来,我是无法容许自己跟那些拼命读书的书呆子那样有诸如“只要拼命努力,有一天一定会功成名就”之类的糊涂想法的,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一旦那样想的话,到头来一定只有失望而已。至于中小学时比较流行的“永远不失去梦想……少年的眼眸……”之类的加油歌曲,我从来都是当做摇滚乐来听的。见我胡思乱想的样子,老人喝了一口咖啡说道:
“好了,问题也问完了,开始工作吧,读你手里的报纸吧。”
我闻言便乖乖地面对着桌子,认真地读了一个半小时的报纸。好久没这么认真地读过报纸了。然后,我又从东京证券交易所一部的股价栏里,去寻找松叶银行的股价。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在那些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数字堆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松叶银行的股价,487元。我认真地把这个数字抄写在笔记本上。第一天的工作,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的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地照着第一天的模子进行着,但事实上,其中却有些微妙的变化,比如说数字就往垂直的方向增加为5列:
487
488
485
481
479
可惜我对此完全没有感觉,最多只是看到那一周最后一天的数字比第一天的数字略微减少了一些而已。
每天认真地读完报纸后,我就会去屏幕上把“特别关注股”的股价抄在笔记本上,然后盯着那一排排列在一起的数字,细细琢磨一番,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但最后总是一无所获。每当我合上笔记本的时候,小塚老人就会转过头来。他看我似乎忙完了,就会连自己的份一起,帮我泡味道独特、香味四溢的咖啡。这既是我们迟来的下午茶时间,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一独家采访提问时间。我们移动到接待用桌椅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稍事休息.等到咖啡喝了一半的时候,我就会向他提出当天的问题。如果回答得比较简短,那5分钟之內就会结束我一天的工作。如果回答得比较长,那我就得花上30分钟时间去聆听。
不过一般来说,小塚老人的回答总是很长的。现在想想也难怪,当时我提出来的问题,大多数都是非常基本的,说难听点连入门级都算不上,所以要想把这种问题解释清楚,还真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实现的,小塚老人回答我的问题,就像小学教师回答学生关于“时间是什么”这类问题一样。
第一天问完“为什么是我?”之后,第二天的问题就是“经济是什么”了。这种问题是我临时想出来的,但看得出来,这简直是个令他也伤脑筋的问题。他想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回答道:
“经济?这可不是一句话能说得清楚的。笼统说起来,应该算是一种人类为了生存下去,为了取得、利用和交换生活及精神物质、资源而进行的所有活动吧。呃,再让我想想,真是伤脑筋。我们也许会发现,人们对于并非生活所需的某些东西,也会拼了命地想要弄到手,而事实上这种行为也是经济范畴中的一种。你问的这个问题真是太难了……我不是在找不回答的借口,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也没有人能真正完全掌握和了解全世界正在发生的所有经济活动。细数起来,即便世界一流的学者或智囊团,恐怕也答不出准确的答案来。所以,我就简单地跟你说说吧……”
我听得有些迷糊,便轻轻地啜了一口咖啡,然后抬起头来,紧盯着小塚老人,静等着他的下文。小塚老人缓了口气,看着我的眼睛两秒钟后,才接着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每个人都会构筑起一个自己专属的模型。而这模型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就像一个把经济机制的精髓抽取出来的水晶球,生活在社会中的每个人都抱着这样一个水晶球,然后用一种占卜的心态来决定自己的行为。比如说财政部长想从它那里知道怎么做经济会变得景气,投资家想知道接下来哪些产业或企业处于成长通道之中,而即便是那些一文不名的贩夫走卒,也希望从它那知道哪里可以赚到生活费。但这颗水晶球也不是到哪儿都受到人们崇拜的,它也会有不流行的时候,比如说红色的马克思水晶球、蓝色的凯恩斯水晶球,它们都属于那种不以经济为主旨的水晶球。而现在的美国政府所采用的‘麻州大街模型’(MassachusettsAvenueModel)则是一种相对比较透明的水晶球,它通过财政、金融与通货三大政策,来实现对经济指数的控制和刺激。哦,你听了吗?别看我现在讲得头头是道,但事实上连我也不能确切清楚地知道经济是什么。任何一种水晶球在本质上都是没有太大区别的,也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其实只要结果好,就是一种好的水晶球。”
他讲的这些太玄了,我已完全跟不上了。小塚老人看了看一脸木然的我,便只好说了声“今天就到这里吧”,于是第二天的课程就这样中断了。
原来在柏青哥店里既忙碌又空虚的日子,现在居然过得既有秩序又充实,转眼之间,一周就过去了5天。星期五当我踏出小塚老人所在的那满是灰尘的砂浆町屋小巷后,我立即拿出手机,畅快地按下了手机速拨键。
我要打电话的对象当然是中川充啦,她是我英国文学研究班的同学,世田谷区人。她是一个既认真、成绩又好的千金大小姐。虽然称不上什么大美人,但配起我来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这样一位大小姐为什么会选中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男孩子当她的男朋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上学的时候,我对世界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整天狭隘地生活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所以当她接受我的请求做了我的女朋友后,我也曾经拿这个问题问过她。她的说法实在是有些玄乎,她说我虽然有些愚笨,但却拥有学校里其他男生所没有的东西。但当我追问那是什么东西时,她却笑而不答。
我有?而别人没有?那怎么可能.我只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却从来也不曾知道自己拥有的事物之中,哪一样东西是能让这位千金小姐慧眼识珠的。
对于充,我当然是由崇敬而生怜爱的,在我们那个学校的应届毕业生中,最早找到工作的就是充。在我忙于柏青哥游戏时,她已经在公司里担任综合性职位了,甚至已经负责处理进出口之类的业务了。她总是非常忙碌,所以我们原本每周末的约会也变得断断续续了.比如说现在,我们就已经有3个礼拜没有见面了。
接到我的电话,她似乎也显得很高兴,她开心地说好久没搭都电了,想去搭搭看,于是我们就约在JR大冢站见面。时间还不到傍晚5点5分,很快我就到了约定的地点,她当然没有这么快到,所以我就在南口圆环的都电上下车处等着.
此刻已是黄昏,没有半分热度却令人感到温暖的夕阳如绸缎般轻笼过来,一时间,把整个街头提着塑胶袋的家庭主妇与那些上完课的孩子们都染成了同一种颜色。而在天空之下,同样被黄昏夕阳染成橘子罐头颜色的路面电车轨道,正如一条线一般往前延长而去。
正当我为自然界的奇伟景象而感慨不已、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一只柔软的小手敲了敲我的肩膀。随之一声调皮的嚷嚷声传入我的耳朵:
“不会吧,你这个瘦猴子,怎么一本正经穿起西装来了。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你不知道,我都在那边看你好长时间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我那位充也穿着一套黄绿色职业套装。夕阳照射之下,她短刘海下的那对眼眸显得既妩媚又可爱,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阵,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无奈,我只好讪讪地说道:
“不是啦,你不觉得我偶尔这么穿穿也是不错的吗?再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次的工作性质要求我非得穿成这样。”
“什么啊,你讲的那个什么,怎么觉得怪怪的,工作?”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从东池袋方向驶来了一辆只有一个车厢的路面电车,它开过平缓的下坡路段,径直朝我们这边驶来。既然我们是来坐都电的,当然就想也没想地坐了上去。这都电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坐到哪儿,都是160元。
此时车上的座位几乎都坐满了,而且还有好几个站着的。我们这时上车的人,当然只好站着。现在都市里从来都是这样,永远都没有清闲的时候,永远都拥挤得不得了,这就是都市的交通现状。我们俩在这个三面都是窗户的车内找落脚的地方,最后还是走到最后面,然后一起抓住了吊环。充从后方的窗户看着旁边路上行驶的车子,开心地跟我说道:
“你看,电车旁就有汽车在跟着,我觉得好怪喔。”
我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充,这位在高级住宅区长大的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非常喜欢社会下层的东西.在盖满两层建筑的地方,荒川线慢慢地穿了过去。我们从车窗里往外看,只见轨道两旁那些铁板屋顶以及挂着被太阳曝晒的窗帘的铝制窗框,都似乎触手可及。充对于那些高楼大厦似乎并无兴趣,对于这里的一切,她却两眼放光,显得非常感兴趣.
随着都电的行驶,我们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相互报告了彼此的近况。充一边看着后方渐渐远去的成排房屋,一边和我聊着天,但我看得出来,今天她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车子行驶得很快,庚申冢站到了,车子一停,车里的乘客下去之后,车门口却没有随之涌入人潮,反而是传来一阵铿铿锵锵的刺耳声音。转眼之间,一位两膝包着绷带、两手撑着铝制拐杖的少年上了车.这位可怜的少年大幅度地向左右摇摆着身子,在车子的走道上走着。少年一进入车厢,原本平衡的空气一瞬间就被打破了,原本温暖的都电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
车上的那些乘客大多数露出了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更令人接受不了的是,居然还有些老人家露骨地表现出了厌恶的神情,他们纷纷把脸别过去,那样子虽然没明说,但摆明了就是在说“别靠近我”。满当当一节车厢,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起身让座给那个可怜的少年。
本来就神色不佳的充看到这个情景,脸色都变了,我想她应该是在生车厢里这些乘客的气吧,大家都不是阿寅或阿櫻吧。
电车很快就开动了,经过短暂的骚动之后,最后所有的乘客都平静了下来,大家都跟没事人似的看着车窗外面,而那个少年则无奈地抓着扶手艰难地站着。
“新庚申冢、西之原四丁目、拢野川一丁目、飞鸟山、王子站前、荣町……”
少年也有些独特,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却依序大声地复诵着站名,但从他那看着窗外的眼神明显可以看到他已经非常愤怒了。少年在“荒川车库前”那站下车了,少年在车上的每一分钟,车内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充也不讲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当那少年下车的时候,我从充的眼神中看到的只有愤怒和哀伤。等我们两人在町屋站前下车,充终于忍不住地发起火来:
“为什么现在的人都这个样子呢?再怎么着也没必要用那种态度嘛,难道他们都没看到吗?那孩子多可冷啊,他可是行动不便啊。”
我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对她说道:
“唉,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大家让座给他,然后和他一起大声叫喊站名,你觉得那样就好了吗?你总是说下层社会的人情味浓厚、人都很善良,这样看来,是不是那也只是现代都市的一个传说呢?”
我看了看气得腮帮鼓鼓的充,心想还有许多事情你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你不定会被气成什么样呢。我离开新泻的家到这儿来居住少说也有5年了,对于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因为这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只要我一睁开眼睛,这种事就会发生在我的面前,事情看得多了,当然也就无所谓了。
在充的印象里,下町的人总是很和善、讲礼、乐于助人、富于人情味的。而事实上呢,下町的人也和外面的人一样,虽然有些机灵,但却也小气、狡诈、贪心。我也不知是我运气不好老遇到这样的人和事,还是事实本就如此,所以我对今天在都电里看到没人给残疾少年让座,根本就不会跟充那样义愤填膺。
见我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充显然无法接受,所以她就一脸不服地撅起嘴来。
我们本就没什么事,所以下都电之后就开始瞎逛,晃悠到京成线的高架桥那里,看到一家以前去过的内脏串烧店,于是便双双走了进去。在吧台前刚一坐下,服务员就给我们端上来两个带有淡淡裂痕、有些像毛玻璃的杯子。我今天胃口很好,看见服务员拿过来的內脏烤串,便高兴地拿过来一支鸡心串,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七味粉,七味粉把肉都遮得快看不到了,然后一口咬下去,一瞬间,一股热热的肉汁在嘴里跳动着,在我仿佛吃掉了鸡心的生命的同时,感觉到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满足。
看到我那副享受的吃相,充终于开口了。
“喂,小则,别吃得那么难看了,你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些变了,变得比以前冷漠了?自从你跟那个古怪的老爷爷认识以后,我发现你整个人都变了,现在连跟我通电话都没完地数字数字数字的了,一下子股价,一下子经济。更让我奇怪的是,你这么个什么也不会的人,薪水居然会比有些全职的上班族还要高,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所以说呀,你不如把那份工作辞掉吧。”
她突然切入正题。
原来她今天是想跟我讲这个,难怪她今天的表情让人觉得有些不自然。我笑了笑,边吃着温润爽口的鸡心串,边对她说道:
“可是我只打算在那儿干1年呀。明年我就会好好找份工作,到一般的公司里去上班的。在正式上班之前,跟着小塚老人家学学商业世界的知识,有什么不好的呢?我想再怎么说,总比整天在柏青哥店打小钢珠好吧。”
“可是你想想,小塚先生那儿的工作,是自己根本不动手,把钱从右边弄到左边,投机倒把来赚钱的,那又不是什么真本事。如果等到你变得跟小塚先生一样,也许就会对今天那样的事情视若无睹了吧。如果等到你习惯了小塚先生那样的投机生意,也许你就再也不愿意甘于每天搭客满的电车到公司去上班了。”
我边吃鸡心串,边默默地摇了摇头。不过充有一点是讲对了的,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陷入那个老头子给我设置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我从中得到了意料之外的乐趣,我觉得那就是一条由美元、日元、股票和国债等各种各样的财富组合而成的、发出轰隆隆声响的大河,虽然我还没有悟到其中的真谛,但感觉耳边听到了大河的呼啸声。
当然,充说的也没错,也许在我聆听着财经大河发出的巨响的过程中,我其实是变相地把自己认真工作的意愿或金钱观,全都卖给了那个有如摩菲斯特的老人也说不定。
但即便卖给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如果要我再像老爸那样,30年如一日地在同一个地方勤劳认真地工作,而且遵守上级的任何规范,我可是死活也不干的。偏离人群、特立独行确实有其危险性,但在这个经济超级不景气的日本,要我跟个中暑的小狗一样待着那可真是要我的命。
所以听到充的话,我只好静默不语。充似乎很担心我,说完后也静静地看着我的侧脸。我把杯子里剩下大半的啤酒一气喝了个精光。透着酒气,我看了一眼坐在我身旁的充,心中不觉一动,便笑着对她说道:
“那我考虑看看吧,也说不定真的是我得意忘形了。对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宾馆过夜?”
充听了红着脸摇了摇头,道:
“不要了吧,我今天没心情,而且明天我还得早起呢,公司的朋友约我明天一起去打网球呢。”
“是吗?唉,那好吧。”
我想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了。但在我的内心,却感受着另一种与我的语气截然相反的感觉,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态,真是连我也搞不清楚。
跟充见面之后,我又去柏青哥店度过了我无所事事的周末时光。上班时期的周末真是很短暂,转眼之间,就到了上班时间。时间还是跟开始时的模式一样,有条不紊地流逝着,还没什么感觉呢,两个星期就过去了。两个星期之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觉得发生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我笔记本上的数字列正一点一点地延伸下去。
487475471
488478472
485472474
481470458
479469450
这些数字开始看起来了无生趣,但越到后来,我越是发现其中真是玄机不断。比如说上面的这组数字吧,从第3列的倒数第2个数字起,股价突然跌到了.450多元。这个时候,虽然我并没有持有这家银行的股票,但当我看到报纸上东证一部那一栏时,竟会突然觉得心好痛。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要知道我只是每天把松叶银行的股价抄在笔记本上而已,怎么会对它如此在意,跌了就会觉得心底有割肉般的难受呢?当我把这种感觉跟天天坐在我旁边的老头子说时,他脸上非但没有任何安慰的表情,反而浮现出有如恶魔般的笑容。他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然后才缓缓地说道:
“孩子,那没什么。只要你每天都紧盯着同一支股票看,渐渐地你就会和那支股票熟悉起来。慢慢地你会发现,那家企业的名字会在你的脑海里刻上烙印,你对那个企业的迷恋就会跟你迷恋女人一样痴狂。你以后要记住,股票的变动不仅仅是数字的升降,等到你跟那支股票熟悉以后,你将会发现自己和股票是息息相通的,有时只要股价有一点点的变动,你的
肌肤就会产生很真实的感觉,有时候即使你没有看到屏幕上的报价,你也会准确地感觉到它的波动。所以,一定要慎重又慎重地选股票,既要有深厚的专门知识,又要有敏锐的股市感觉。千万不要觉得每支股票都会赚钱,如果那样想的话,十个有九个就得赔钱。作为一个专业的操盘手,首先要做的工作并不是投资,而是去缩小范围,找到真正让自己有感觉的一支股票。好吧,以后还是就着这支股票,好好培养敏感度:记住,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项重要内容。”
小塚老人说完,便从自己的桌子前走到我坐的地方,他在长方形桌子上握住电脑鼠标,打开一套软件后,熟练地从股票选单中点击了松叶银行。转瞬之间,在五台并排放着的2l寸屏幕的右侧,松叶银行的股价走势图跃然屏上。那是一条一面呈锯齿状波动,一面缓缓朝右下方滑坡的曲线。
老人一边操作软件,一边对我说道:
“你看,在这套软件之中,保存了每支股票过去5000天的股价走势。记住,在你保持着对股价细微变动的感觉的同时,也要大略看看电脑中以月、年为单位的波动起伏状况。然后……”
在说的时候,小塚老人已经把软件画面从股价走势图切换为排满密密麻麻数字的一个表格了。他接连开了好几个视窗,然后把3张表拉开,并排在一起。
“本来想过一阵子再说比较好,不过今天还是再教你一课好了.这是记录今年以来松叶银行收盘价的表格。来,我给你30分钟的时间,你来看看松叶银行在这3个月时间里,股价变动有什么特征。如果回答符合要求的话,我会特别给你奖励的。”
小塚老人出完题,便慢悠悠地回到他自己的桌子那,继续看那刚读到一半的报纸。我看着屏幕,亢奋地细心琢磨着。首先我想的是,怎样才能真切感受到价格的变动呢?怎样才能把那种波动融汇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呢?
一时间,似乎无法得到明确的答案。俗话说得好,笨鸟先飞,既然我现在还无法获得灵感,那我就照着前3个星期的土办法来做吧。于是我也学着小塚老人的样,操作鼠标,按下了打印指令,把最近3个月的收盘价格表打印出来。拿到这些数据后,我便从活页笔记本上撕下3页纸,专心地画起线来,我要做一个自己专属的表格。我把打印出来的东西整齐地摆在桌上,然后拿着一把直尺,遮着上半部分,一天一天地往下看,在看的同时,又把比较关键的数字慢慢抄写到活页纸上。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我脑海里什么都不想,可以说既不预测也不揣测,就像每天早上做的那样,非常轻松,没有压力。很快,我只用20分钟就重新做好了3张收盘价格表,到这个时候,我的内心已经从这份新做的表格上看到了一些苗头。不过既然时间还很充足,那不如就再研究研究吧。正当我入神地看那三张并排的表格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慢悠悠的脚步声。
我抬眼一看,只见小塚老人已经盖上了怀表的盖子,满怀希望地对我说道:
“好了,时间到了。快,在沙发上把你的答案告诉我吧。”
我拿着那3张收盘价格表,把它们排在沙发区中央的茶几上。然后非常自信地说道:
“首先,松叶银行最近3个月的收盘价都呈现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在月初时至少有5天是处于高点的,而等到月底时就会下跌。股价的变动幅度约摸100日元,每个月的最高值是一月54了元,二月519元,三月520元。最低值则是一月456元,二月420元,三月403元。每个月的高低值似乎都跌了20元左右的幅度。”
听了我的陈述,小塚老人脸上挂满了笑。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他数学考满分的孙子。小塚老人一边轻拍手掌,一边对我说道:
“很好,非常好。目前为止的3个星期内,我只让你不断集中心思在制作表格,就是为了能在你身上培养出那种感觉。我希望你能从杂乱无章的数字中,凭直觉抽取出波浪的起与伏、潮汐的涨与退。而这就是我经常说到的对于价格变动的敏感度。”
“价格变动的敏感度……”
我一边琢磨着老人的话,一边哑然地直视着他。小塚老人盯着我的眼睛,晃动着有如远方火焰的目光。说老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这么兴奋呢。他接着对我说道:
“你所培养出来的对于价格变动的敏感度,是一种你所固有的东西,谁也无法取代。虽然你盯的是银行股,但不管是其他股票、其他商品市场,还是投资信托或汇市,价格也是一样会变动的,在变动面前,几乎没有两样。那是一种能把所有的经济活动更换为以数字表示、在日渐市场化的现代中不可或缺的感觉。不过,我觉得它的重要性并不仅限于经济领域,这是70年来马齿徒长的老人家的感想吧。一国的兴衰或是私人企业的成长与停滞,还有我们各自的人生,都会有细小的波浪起伏与潮汐涨退.对于自己的命运,如果能好好培养出价格变动的敏感度,也不是一件坏事吧。”
小塚老人看着我,大笑起来。不知为何,我的背脊突然发起凉来。我命运的价格变动,在遇见这个老人后,到底是往哪边变化呢?我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真切地感受价格变动,以自己特有的感觉……”
“没错,你说得很好。如果能培养出对变动的价格马上有所反应的市场敏感度,接下来需要的,就是以那种敏感度为基础的投资技术了。这也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做法,因为它们是数百年来在这世界上琢磨出来的东西。比较有名的,日本有过去的酒田K线法,中国有中源线,欧美的证券公司也有被称为“技术分析师”、专门分析K线的人。最近的避险基金,也会拿计算人造卫星轨道的超级电脑,应用现代数学的机车理论,计算预测值。电脑虽然单纯,在从庞大资料的记录与搜寻上却有相当大的优点。我们也可以输入过去百年间所有的图表,从近似的价格变动中,推导出接下来的投资行动。这必须撰写相当数量的程序,也要购进很昂贵的设备。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我已经是目瞪口呆了,只能含糊地点点头。
“即便是拿到诺贝尔奖的经济学者,配上性能最棒的超级电脑,在市场之中,也和我或你一样,是平等的。他们和我们都一样会有失败的时候,也一样会有成功的机会。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只要能在市场中存活下来,一点一点地成长,就是正确答案了。那可是水晶球啊,只要结果好,就什么都好.”
话一说完,老人就提高音量,大声地笑了起来。此时已接近正午时分,在我们俩的工作房内,却还是开着嵌在天花板上的小灯,小灯的灯影在地板上投射出条纹花样。
“闲聊到此为止吧,从现在开始,我来教你最基本的投资技术。第一个方法就是箱型法。你先来看看这个。”
说着,小塚老人拿出一张电脑打印出来的图表,将之放在桌面上,然后用手指着它说道:
“瞧,这张价格变动图,是根据你刚才收集的3个月份的收盘价格表画出来的。这么漂亮的波形事实上很少见。你很幸运。”
在月初还蛮高的波浪线,到了月底就变低了。3个月都呈现着类似的漂亮曲线。小塚老人把3个顶点连成一线,接着又把3个波底的点连接起来。在两条缓缓向右下方而去的平行线之间,差不多每一组价格的涨跌变动都在范围之内。画完之后,老人对我说道:
“股价处于这种持平的时候,根据箱型理论,就一定要在波底买进、在波顶卖出。如果波形又开始向下,就在顶点卖掉,到了波底再买回来就行了.这样就会存在100元的价差,而你要赚的就是这一部分。”
我目不转睛盯着放在桌面上的波浪起伏。波动上下共计5次。若能在最高点与最低点卖与买的话,就能赚500元。即便扣除手续费与税金,3个月下来,本金也会变成两倍。那这个生意做起来真是太美妙了。
“可是,如果价格超出这个箱型的范围,怎么办?”
“问得好。这种时候,不管是涨还是跌,变动都是持续的,所以跟着它走就对了,这是箱型原理的标准做法。如果波浪超出箱型上缘,看你是要另外再找机会买,还是以当下的价格加码。要是低于箱型下缘,就反向操作。”
“听起来似乎很有趣。”
在这个时候,我也只能这么回答了。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喉咙却瞬间干透了,有痛痛的感觉。
“看来你对这个还是蛮感兴趣的嘛?既然你回答问题、听课的表现都很好,不给你一些奖赏,好像都说不过去。”
说着,小塚老人就在打印纸的角落写了个电话号码,再在旁边写上了一个名字。
“拿着,这是我很熟的一个证券公司业务员,他叫大桥。我和他打过招呼了,从现在开始,你就进行实战演练吧。我已经用你的名义开了100万元的户头。钱虽然无法提1tt来,但完全可以拿它来做信用交易之用。我事先可说好了,咱们实现风险分担制,你赚到的部分,就当成是给你发的奖金,但要是你亏钱了的话,那就要相应地从你的薪水里扣的喔。”
我对此不置可否。而实际上,我早就想动手了,特别是老人提到那些操作方法之后,我都已经心痒难耐了。至于之前充对我说过的话,此刻早被那账头上的100万赶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此刻只想一脚跳到股市的大河里,全身心地感受那金黄色的水到底是冷是暖,流速是快是缓。看来,我这个人对金钱的欲望还是相当迫切的。
当然,想去操作那100万,也不仅是出于钱的考虑,更重要的是,我想通过自己的切身感受与解读,来了解这个被称为“市场”的世界,同时也试试自己到底有几分天赋和能力。20多年来,不管我在什么组织里,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公司,从来都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如果有个世界是属于不断反复变化、无法预测的市场,或许像我这种含糊之人,也能够找到只属于自己的天空。
我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些心事,一边看着眼前坐着的这位瘦小老人。他是个严谨的人,就是在家里也从不把领带松开,薄薄的肩上披着羊毛衫,透过老花眼镜,认真地凝视着松叶银行的走势图。说老实话,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还真觉得他是个做作讨人厌的臭老头子,盲目自信,好管闲事,好像觉得天底下每个人都理所当然会听他的话似的。但随着相处时间
的变长,我对他的印象已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我越来越崇拜他,我觉得他已不再是那种有几个小钱的老糊涂,而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正是他这位神奇的魔术师,带领着我进入了一个与当下世界平行存在的、却又完全不同的黃金国度。
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看着小塚老人的感觉,竟有些科幻的感觉。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说出来你们也许会笑话:
就像在一片海洋之中,灰色的数码波浪从地平线那边汹涌而来,朝着海岸无限迫近。在黎明的蓝色光线中,遥远的海面显得无比深邃,而那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瘦小老人,正被浪头包着脚指头,魔术师一般站在灰色的波浪上。他脚跟踏散的波浪,卷起一阵细小的数字飞沫,包住了魔术师全身。但魔术师却一点也没被弄湿,也不受波浪起伏的影响,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片压迫着我视界的广阔海面的正中央。而像笨蛋一样在海边玩着沙的我,此刻正傻傻看着海洋、波涛以及站在波浪之上的魔术师.
波浪上的魔术师。
那天,我带着前后5000天的松叶银行股价资料,兴奋地回到了自己房间。我马上就展开了深入的研究。距今15年前的日经平均指数是8500点左右,而松叶银行的股价则在300元附近徘徊,几乎没有什么变动。
6年之后,到达了泡沫经济的顶点。日经平均指数是39000点,松叶银行的股价居然也超过了4000元。此后9年,日经平均指数和松叶银行的股价都在慢慢下跌。到现在,日经平均指数是全盛期的1/3,而松叶银行的股价则减少到1/10。根据小塚老人的说法,光是股票市场这部分,在这期间就减少了逾400兆元的金融资产。政府大张旗鼓放风出来说要拿出所谓的4兆元、6兆元的经济调控基金,对于这个庞大的市场来说,根本不可能起到效果。
我把刚刚学到的箱型理论原搬硬套过来,试图通过这一手段从这前后5000天的资料上找出股价运行的规律。我认真地进行着这项工作,首先在印出来的十几张纸上,用红笔细心地连出线来,然后又拿一个本子记录高点与低点的数值。等到这一切准备妥当,我又拿出抽屉里的计算机,盘算着如果一开始就投入100万元的话,那么15年内能增值到什么程度。当然,这一切都是我在纸上谈兵,算不得数的。因为市场行情就跟小塚老人说的一样,任何人都不是圣人,并不是行情涨我们就能赚到钱的。价格波动得愈是比想像中激烈,股票的买卖就愈难做,而如果操作得对,那么即使在行情下跌的情况下(只要能顺利把股票卖出去),也是有可能赚到大钱的。我分析这15年间的价格变动,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股价的变动非常单纯,比如说在泡沫经济发展的前5年,股价先是暂时在箱型范围內持续波动了一阵子,然后出人意料地往上直冲。在这种情况下,基本上只要维持买入的态势,就一定能赚钱。而泡沫经济之后的10年里,情况则恰恰相反,在这个时期,只要保持卖出的理念就一准没错。
我着了魔似的计算着15年的股票收益,直到窗外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我才得出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答案,拿出本子一看,真是令我大吃一惊,因为算出来的获利率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一一获利是原有股本的5600%。即,如果一开始投入的本金是100万元的话,那么15年之后,账面上的资金将会超过5600万元。
当然,这是处于真空状态下操作股票才能做到的。我想除非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任何人都是拿到不到这份高回报的。
算完这笔账后的好几天,我一直如影随形地紧盯着松叶银行的股价.
自从那天给我讲述了箱型原理之后,小塚老人再也没有传授我什么新的股票买卖技术。当然,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工作人员,对于老人家布置给我的任务,我还是会不折不扣地完成的,比如说每天从头到尾读完报纸,每天向小塚老人提一个问题。当然,现在的我跟以前相比,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热情已经高涨到不可言说的地步,甚至可以说恨不得立即就上手实战。
但出于对金融市场的畏隕,我还是觉得有必要继续谦虚学习才是,所以现在对于每一天的提问机会,我都会无比珍惜。
比如现在,我就要开始发问了。我向站在沙发旁边的小塚老人问道:“如果我想深入地领会现有的经济机制,那必须回溯到多久以前才够呢?”
听到我的这个问题,小塚老人脸上明显露出了“好难”的表情,他用那只枯瘦的手按了按太阳穴,沉思了一下,然后才答道:
“要了解现代经济机制,当然没必要对经济学进行一番考古式的研究了。我跟你说,学习有关经济的历史和知识,跟实际的投资活动完全是不相干的两码事。在这个问题上你千万不要搞混了。打个比方说,那些钢琴工厂的工人,或许清楚地知道最左边白色琴键的A音钢琴线的张力是多少,也非常明白哪个国家哪座山坡上能得到上好的、适合钢琴材质的云杉木。但是,他完全可以对钢琴的渊源或历史一窍不通。了解钢琴的渊源和历史,并不一定会使他成为钢琴制造家。只有实际弹奏过、认真研究过,历经无数次失败与成功之后,那些工人才会在制造钢琴的时候得心应手。当然,这也和天分有关。不过……”
说到这儿的时候,小塚老人竟突然笑了起来。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我,顿了顿说道:
“不过,光靠技术,工人的钢琴制造技术也是无法有深度的,这一点你也应该记住。我看得出来,你有一颗向学之心,这很好。但我个人认为,要想了解现在的经济机制和状况,对经济泡沫期的膨胀与破灭进行一番研究还是有必要的。所以,如果你真想对经济规律有所了解,那就从1985年在纽约召开的G5会议开始学习吧。”
“能否简单地跟我讲讲呢?”
虽然我知道这样问会被小塚老人误解为很懒,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因为只要小塚老人能讲个梗概,那我之后看资料时,就会容易理解得多。也许小塚老人天生就是一个好老师吧。我真后悔为什么在大学时代没有碰到这样一位好老师。我有这样一种感觉,以前的那些教授,就像浮在煮面条水面上那种经过冷冻干燥处理的干虾皮,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就眼那皮刚被剥下来的新鲜甜虾一样,我听他讲的知识,既刺激又有乐趣。面对这样的好老师,除了把他当圣人,把自己当他的首席弟子虔敬地洗耳恭听外,我实在想不到任何别的好办法。
“现在美国是世界第一经济强国,所以一般来说,大一些的事情往往跟美国有关。我们将要说的这个事,也是从美国惹出来的。当时,里根政府正为财政与贸易的巨额赤字苦恼不已,无奈之下,他们便于1985年在纽约广场饭店举行了一次国际政策协调会,会上初步达成了美元贬值的协议。到第二年的东京峰会时,日元对美元的汇率已经一口气从1美元兑240日元,升值到1美元兑170日元了。而且,日元还在持续缓缓升值。虽然这是国际政策协调会决定的政策,但日本国内也很怕会因此而导致经济出现破坏性的不景气。不过,当时的日本经济很强势,所以即使l美元兑日元已逼近两位数,它也还是愈挫愈勇,能够挺得住,一时间,‘日本第一’成为当时非常流行的一句口号,全国人民都因为日本拥有全球最强的制造业以及出口竞争力而雀跃不已。”
小塚老人说着,又走到窗前去看了看天空,他的语气是那么淡定,就跟一个战士在回忆过往的战斗一般。从他那如黑色弹珠般的眼睛里,映照不出任何东西。悲伤、后悔、反省,似乎全都有一些,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真是个难以捉摸的老人。
“正是由于当时全国上下的一致松懈与自负,泡沫的成分已经在悄悄地越堆越高。更加不巧的是,为了防止出现区域性的经济恶化,美国率先降低了主要利率。到1987年的时候,为了维持利率上的平衡,日本也应美国政府要求,把利率降到了历史性的低点,也就是2.8%的利率。大家几乎是可以用无息一般的低利率向金融机构贷款,老百姓和机构借钱容易.便大量地把借来的钱用到买股票、土地等方面去,而大量资金的涌入也使得这些资产出现无止境的增值。虚荣的国力强盛更使得日本人沾沾自喜,他们到处叫嚷赶超欧美。就在这个时候,全球史上最大的泡沫来临了。”
说到这的时候,小塚老人像是抱着一颗大球似的举起了双手。接下来的瞬间,他浮起青筋的手掌相互用力拍了一下。
“啪!”
好像两根枯树干相撞一般。小塚老人细眯着眼睛,声音低沉地说道:
“泡泡就这样破灭了。这种爆裂可是内部爆炸,也让日本人的国民性格彻底显现出来。日本人有一种出于嫉妒的洁癖。央行总裁说,不会让任何一颗泡沫跑掉。而那些正为没有享受到泡沫经济好处而懊恼不已的大众们则全都拍手叫好,以为这样就可以赶上发财的末班车丁。大家都在追赶泡沫的脚步,浑然不知危险的临近。所以在泡沫破灭的那一瞬间,全部国民全都傻了眼,但他们的劣根性又使得国民全体一致选择了破罐破摔。更可怕的是,他们都放任金融机构不管。直到现在,有些问题都还无法强硬地从根本上解决,因为这些问题牵涉面太广了。转眼之间,自负的日本人不再自信,‘清贫’成了接下来的流行口号。当然,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感觉不到信用急速收缩的可怕。而事实上,超过1000兆的股票和土地资产全都和泡沫一起消失了。这一次泡沫破裂的影响是深远的,所以即便10年之后,我们的国家依然没有从那次‘激烈地震’的余波中缓过劲来。日本全国预算也才70兆元左右,这场‘地震’对日本的影响,就跟一个年收入700万日元的中产家庭,突然面临着1亿元的负债一样。那种惨状是可想而知的。”
我听得都有些咋舌,我想要是我老爸跟银行借了1亿元,那肯定一辈子都还不了了。既然还不了,那就只好任人拿走房子和土地,然后灰不溜秋地宣告破产了。如果要保住那点房产和土地,那就得把子孙好几代搭上,一点一点地还钱。l亿元,那还不得还上个100年呀。
看来泡沫经济的苦难十字架,还不只是老爸那一代的问题,恐陷还必须由我们这一代人来收拾残局了。一想到这么艰巨的任务要由像我这样一批整天在街头玩游戏打手机的愚蠢家伙来解决,我的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没底。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一直跟一只猎豹一样静静等着,在“市场”的丛林里,我隐身而卧,只等着心目中的猎物出现。我感觉我的学习就是在“猎豹”那快要爆发的筋肉里积蓄能量,以便我的出击准确而致命。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跟松叶银行股票的波动保持同一个频率了,这一周松叶银行的股价到达450元后,第二周就开始急速下跌。
446
435
419
404
399
到股价跌破400元的那个星期四下午,我等得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一定要出击,不能再等了,所以几经犹豫,最后还是拨了小塚老人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电话给证券公司,而且是真刀实枪的买卖交易电话。所以即便我再强装冷静,手心的汗还是出卖了我的内心。我用湿透的右手握着话筒,故作沉稳地与证券公司接通了电话,那边响起一个悦耳的男声:
“你好,这里是标准证券。”
“你好,我叫白户,想找一下大桥先生。”
“啊,我就是大桥。我从老师那里已经听过关于您的情况了,白户先生想必相当优秀吧。听老师说您现在是他的秘书。”
真是个善于逢迎的家伙。不过从电话里听到的声音来看,他应该是个非常有干劲的中年人。看来小塚老人没跟别人提我的成绩单只有两个“优”的事情。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对他说道:
“请您不要那样客气。嗯,我想请你帮我买进。”
“好的,请说。”
“松叶银行2000股,请务必在明天早上开盘时买进。”
这位名叫大桥的业务员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腔调,重述了一遍我下单的内容。看来我的这个电话已经完成任务了,于是在说完“今后请多多指教”之后,我便挂上电话。
真是不可思议的简单,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打完电话的我居然没有半点自己正在投资的快感,也许是因为股价的趋势生死未卜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比往常要早一些到达小塚老人家。可是上班的时候,脑子却无心工作,眼睛只会一个劲儿地直盯前方屏幕。而且当屏幕上出现松叶银行的股价时,我的心就会跳得更加快。
398元,竟比前一天跌了6元。看来大桥完全可以帮我在预定的:300多元买进,这让我开心得不得了,于是拿起报纸就开心地读了起来。读报纸的时候,我的心里似乎是在跳舞,看来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开始感觉到股市的魅力了。
布局已经完成了,现在我的工作只是等着波浪线向上变动而已了。这简直太美了。
整个周末,我都是在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中度过的,甚至到周一的时候都想不起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了。
星期一早晨,天空万里无云,但我对天气一点都不关心,而是连跑带跳地来到小塚先生家,进门就直扑屏幕。股价是386元,竟比上个交易日跌了13元。
胸口好痛。
那种感觉就跟刚刚结疤的伤口又被重新撕开来一样,身体只觉得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如果有谁说我比喻得太夸张,那就请他去试一下吧。如果他试完还说我比喻得夸张,那他一定是那种对价格变动毫不敏感、根本没有投资理念的人。
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我一阵伤神,直到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全身失去了力量。
当然,我伤神并不是为了那失去的金钱,相反我对此看得并不是太重,我只是觉得,自己花了一个多月培养出来的敏感度,等到真正实战的时候,却根本毫无用处,全都不灵了。我偷看了一眼坐在黑檀木桌子前的小塚老人,看他没事人似的做着他的事,我的心才暗暗放了下来。我是不敢把股价下跌的事跟他讲的,虽然他说“不过是练习而已”,但如果投资失利的事被他知道了,恐怕他也会说我几句的,而那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本来是想要证明给他看的。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我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我手忙脚乱地把松叶银行过去3个月的收盘价格表再次拿出来研究了一番,满心希望能从中找出点滴蛛丝马迹,从而用新的发现来指引下一步该怎么走。然而我发现在这个时候,我的心绪再也无法平静了,原本夸夸其谈的论据,现在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我什么都没做,就那样被打击傻了。一时间,我似乎呆立在一座名为“市场”的草原中央,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而事实上,我的这种表现正好适合给别人当可口的猎物。
但我不甘心就这样失败,所以我找了各种能拿得出手的理由,与我自己内心的悲鸣作抵抗。事实证明,我失策了,这种不采取任何对策的方法是极其愚蠢的。如果当初当机立断马上打电话卖掉就好了。说实话,当时那么少的损失,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然而现在,我却要吞下自己酿下的苦酒。这件事弄得我在接下来的3个星期里一点好心情都没有了,我就像是胃里长了个结石一般,既紧张又痛苦,每天都如坐针毡。
星期一开始,松叶银行的股价就直线往下落。谁能想像得到呢,原本是我认为的箱型底部,结果却是强势下跌波段的开始点。真不敢相信我会犯这种错误。
385350
379345
381339
365316
358319
从我每天记录的记录本可以看出每天股价波动的残酷。当股价跌破350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般。每天我的心情都极度恶劣,但依然紧紧抱着这份显然已经极度失败的投资。就算我的嘴烂了,也不想告诉小塚老人。到这种时候,我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了。当初规划好的东西,现在面对新的情况,全都被击溃打乱。
3月,根据《金融系统稳定法》的条款,政府为松叶银行免除了1500亿的税金。这本来是个重大的利好消息,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松叶银行的股价不但不因此上涨,反而一直向下跌个不停。看来股价也不总是体现政策,有时也是会反映出企业的价值的,看来我是该研究研究企业业绩了。面对深不见底的下跌,我第一次对大型都会银行的信用水准和经营状况产生了极大的怀疑。我直到那时还跟个乡巴佬一样,单纯地以为即使拓殖银行或山一证券倒了,像松叶银行这种属于旧财阀系的大银行,也一定是没有问题的。然而股票的形势却似乎在告诉我,原本的判断体系是有问题的。
正当我心急火燎的时候,救我一命的人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就在松叶银行股价要到达220元水准的4月底,松叶银行总裁上冈尚盛在东京证券交易所紧急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发布会的内容是松叶银行即将接受20家企业集团共3500亿元的第三者配股增资。在20家参与公司名单中,日本最出色的制造商之一“丰海汽车”赫然在列。在这场记者招待会上,丰海汽车的老板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说,自己所领导的公司会积极考虑松叶银行提出的增资要求。
这可是一个超级大利好,如果这个消息都不能让股票涨起来的话,我真不敢相信日本的股市还有什么诚信可言。第二周,松叶银行的股价果然出现了逆转,呈现了强势的V字形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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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下午,股价终于到达400元大关了。下午一开盘,我当机立断就把持有的2000股全卖了。算算账,刚好每股赚2元,合计赚了4000元.这买卖可不是什么合算的买卖,要知道为了紧盯这支股票,我的胃可是痛了3个星期的,到头来也只是赚了个微不足道的4000元。如果再照章扣除百分之二点多的手续费,很明显是一场亏本的买卖。就这样,我打从娘肚子里出生至今,人生第一次的股票投资,就这样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哼,现在我可总算搞清楚了,他们说什么投资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看来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个超级特异功能,就是个爱骗人的家伙。
5月,在一个连反射在町屋整排低矮房屋上的阳光都让人觉得轻快的星期一,我一如既往高高兴兴地到老人的家去,一如往常面对着小塚老人与他那猫足型的沙发,读报纸、抄股价。在咖啡香中,房里播放着勃拉姆斯的《第三号交响曲》。这老头,真是个奇怪的人,大白天的居然也播放着悲伤的音乐。老人表情有些怪异地对我笑了笑,道:
“好了,现在该由我来教你一些新东西了。看,教材就在这里。”
话刚说完,他就从桌上取出一份拷贝来。眼睛一瞄,就知道那是我的交易明细表了,买卖的种类、收支明细,甚至直到最后一元的资金,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印着.
“我都注意你很久了,说实话,我非常清楚你的感受。你原本是想尽快布好局,以便尽快大赚一笔,但事实上却事与愿违。不过这是你第一次投资,所以搞成这样也情有可原。还有一点,你忘了当初我跟你说的,投资并不是猜谜般的赌博,而是一种风险系数极高、挑战智力极限的工作。好,现在你自己说说看,通过这一轮投资,有哪些东西是值得反省的?”
诚如老人所言,我所谓的人生第一次投资,真可谓是败得灰头土脸。此刻看到老人拿了我的明细表,不由得心中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小塚老人发问,我只好小声地说道:
“我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急了。其实越是在股价靠近箱型顶部或箱型底部的时候,投资就越要特别谨慎才对。过往的并不代表将来,但我脑子里却自以为找到了谷底,我认为这个谷底就是400元。然而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等到现在醒过神来,这一切又都晚了。至少,我把自己惟一的武器一一也就是市场敏感度,全都给舍弃了。”
我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很明白,要是真的反省的话,绝不是这么简单的,而是还有很多可以讲的。但是老人好像很满意我的回答,很开心地说:
“你说得不错,不仅这些,而且你当时还一下子买了2000股,几乎花了所有的钱,这就是说你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这里,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虽然你很用功,也在运用自己的方法学习并试着操作,但是却没有考虑到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分批投资。把手头上所有的资金细分后再拿去运用,而不是一口气投到一个地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了将风险分散开。”
“回答正确,非常好。将资金分成几份,然后通过分成数次买进与卖出,这样一来,可以让股价的平均值变得对我们有利,不必光靠单一的一点赌注决定胜负,而是可以在时间轴上,以线来决胜负,这便是基本中的基本。分批投资不仅有这样的作用,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好处,对现在的你来说,尤其重要。”
当老人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也已经被提起来,这时房间里的音乐变成了第二乐章,那是会让人想起温暖起伏的绿色丘陵的行板。老人接着说:
“那就是采取这样的投资策略,它可以让你暂时分散自己的欲望。从本质上来讲,每一个进入市场的人,特别是进入股市的人,都有他的欲望,强烈的想赚钱的欲望。但是,如果你是那种不能有效控制而放任欲望整个显露出来的无智之人,那么在市场里,你也只会沦为别人的猎物,最后落得个立刻被别人吃掉而退场的结局。通过资金的分散投入,虽然可以分散自己的欲望,但关键问题是,即使你在做着使自己能够分散欲望的努力,但归根结底你还是得在市场里与自己的欲望搏斗,这才是最难的。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你一开始的决定也是没有错的,因为在当时我也以为那里差不多应该就是箱型的底部了,所以在那时进场买入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有一点你忽略了,那就是你控制在1000股就好了。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一旦你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决定是错的,就应该马上出手,然后再从卖出的时间开始,重新进入市场就对了。当然,还是要像分散投入一样,要1000股、1000股地卖,和我一样。”
当我听到小塚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时,我不由得叫了出来。
“小塚先生,难道这次您也有投资啊!”
看我如此惊奇的反应,老人这次露出了恶魔一般的笑容。只见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我很熟悉的皮夹,然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万元大钞,新得仿佛能用一角在玻璃上写出字来。他把钞票放在有镶工的桌面上,轻轻推了一把,崭新的万元大钞就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向我,最终准确地放在了我的面前。
“这是给你的小费,其实我本来也是想买的,但是看到你的状况,于是就决定卖出。有一句关于市场行情的格言是这么说的:‘焦躁时到手的好机会,不是真正的好机会。’托你的福,也正是因为你的原因,这次我顺利掌握到下降波段。你每天摆出苦瓜脸,虽然好不容易才坚持到收支相抵的点,但这种‘看谁最能忍’的比赛,可不能算是投资,如果这样操作会让你错失一年内难得一见的大波段。你好好想想吧,今天就教到这里。”
小塚老人说完后,转身走了,留下我在原地发愣。我想了一会儿后,拿起桌上的一万元钞票就走了。对于从离开小塚老人的家,到回到我自己的家为止所碰到的任何事,我都没有什么记忆。我就这样坐定在桌前直盯着墙壁,思考了3个小时,手里一直握着那张万元新钞。到了傍晚,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急匆匆地跑到尾竹桥通的文具店去,买了一个压克力的相框。我在正中央透明的圆形部分用红笔写上那天的日期,然后将那张1万元钞票裱入相框里,摆在桌子的正面。
这张被裱入相框里的万元大钞,象征着我第一次投资失败的经历,我把它放在我随时都能看到的地方,为的就是使自己永不忘记。
那一周,我每天都是两眼看着股价波动图,在我的眼里、心里,别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所有的时间,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度过的。
通过这周的观察,我发现在V字形的激烈起伏后,松叶银行的股价在400元上下呈现微幅震荡,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因为它最近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而且增资的时间也还没到,巨大的变动似乎还要等上好一段时间。
趁着现在股价变动不大的时候,正是个投入的好机会。但是现在我的户头只够买2000股,我觉得我有必要再增加一些,所以我请求小塚老人,把我的薪水直接汇到那个户头去,这样我就够做3000股了。那天,我决定尝试一种方法,就是那天我回到房间后想到的一种方法。
主题是:杀死欲望.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有赚不到钱也没有关系的良好心态。我觉得这时候我更有必要深入地了解和熟悉买与卖。当时站在市场的风口浪尖上,对于市场的敏感度让我开始注意到,除了对股价变动的感觉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其他的感觉存在。
对,这是一种在我试着真正地把自己的钱放到市场以后才体会到的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和单纯看着价格波动所产生的感觉完全不同。
在你下了买单后,当股价下跌而产生损失时,有时候你仍然会觉得很安心,有时候你却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虑得无所适从。但不管是哪种情況,你若不实际动手操作,是根本无法了解这种感觉的。
经过深思熟虑,在作了一些准备之后,我打定主意要做买进与卖出的练习。我的计划是:星期一我先买1000股试试看,若星期二感觉好的话,我就再买1000股,接着在星期三继续买最后1000股。然后,在星期五我把它们全部都卖掉。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如果一开始买的1000股让我产生无法安心的感觉,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马上卖掉。再次投入的时候,相反,我会从融券卖出1000股开始试。
整个5月,我都是以这种步调按计划在进行,但按照具体情况,我也会作些细部的调整,好让自己的动作与对股价变动的感觉步调一致。但由于股价的总体变动不大,所以其间有亏也有赚,大概是不赚不赔,所以不太值得一提。
通过实战练习,我也渐渐积累了些经验.这种练习就像在玩跳绳一样,仔细地看着大圈上下摆动的幅度,感受它的频率,然后抓住时机跳进圈圈里,在完美地跳过要打到自己脚跟的绳子3次以后,再顺利地跳出圈圈.如同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或脚是怎么跳的一样,永远都是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的感觉。当股价波浪上下摆动的节奏被我们感觉到并掌握
住以后,要想顺畅地从市场中退出就不再是难事了。
当然,也有做不好的时候。日本职业棒球选手佐佐木主浩,擅长指又球,曾是前横滨队投手,已于2005年8月9曰退役,他也出现过暴投;日本旅美职业棒球选手铃木一郎,现为西雅图水手队球员,也有打普通飞球的时候。
投资和打棒球在某些地方是一样的,是一种从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失误就可能已经暗藏在里头的游戏。失误没有关系,没有人可以做到极度完美,只要在接下来的攻击中将损失补回来就行了。
我越来越没有兴趣把心思花在一次性的投资上,不过,和上个月比起来,我这个月买卖的次数称得上是飞跃[生增长。一个月内,我就前前后后进出了20次,这算是很频繁的交易了。其中,大部分时候我都没有把资金全部放入股市里,在这20次交易里,所有资金都放在股市里只有不到4次。我这样做的结果是两胜、一败、一和。最后算完的结果是,我赚了将近6万元。
其实,这次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押中什么的,只是想实验一下我的想法,完全凭自己的感觉,可是却赚了5%,这真是不可思议。
这让我想起报纸上欧洲一位财政部长说过的一句话。
“你无法和市场谈恋爱。”
但现在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错了,那法国人是错的。
因为,那年春天,我和市场坠入了情网。
充打电话说,她有话要跟我谈,所以希望我们能够见个面.那是5月底的一个周末,我们相约在星期天午后的上野公园。
我们肩并肩地在不忍池的步行道上慢慢地走着,然后找了个空着的长椅坐了下来。两旁的染井吉野樱延伸开去,繁茂浓密,长出像小鱼一样的娇嫩新叶,中间还藏着红黑色的果实。吹过水面的风虽然带有湿气,却不是那种叫人讨厌的湿。
染井吉野樱在日本是颇具代表性的樱树。它之所以被叫做“染井吉野樱”,是因为在江户时代末期,染井村(现东京都丰岛区)的商人都卖一种名叫“吉野樱花”的花,因为它出于染井村,所以后人就叫它“染井吉野樱”。
看着这些生机盎然的吉野樱花,吹着温暖的湿湿的风,旁边坐着我的爱人,再加上最近我的投资练习又进行得很顺利,这一切在我看来简直是太完美了,今天我的心情真是好极了。
“喂,小则,你对自己现在的打扮有什么看法?”
充看着莲叶上面像弹珠一样晶莹的水滴,声音沉重地问道。
突然听到充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不由得把自己打量了一番。淡灰色底、带有藏青色格子图案的夏用轻便羊毛西装,配上白底灰格子的衬衫、散发光泽的炭灰素色领带、黑色的横饰鞋一一横饰鞋就是在鞋头部分加上一条横向装饰而非素面的鞋子。
我有两双这样的西班牙哥多华皮鞋,这是我的第二双,西装是在小塚老人常去的那家裁缝店定做的,当然也相当高级,做工也绝对是一流的。别人看到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哪家的富家公子呢,这不是挺好的吗?充怎么会这么问我,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顺口就说:
“你问我的看法,我觉得还不错吧,挺好的呀。”
“是好过头了吧!这种定做的西装最少也要30万元。在我们公司里,能穿这种西装的,也只有社长那种等级的人.还有鞋子、衬衫,过去的小则,可是连衬衫上用线别说是粗细,就是有线头露在外面也是完全不会在意的呀。”
看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她的问话,充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很激动地跟我几乎是嚷了起来。我听到她的这些话,感觉到一种不相信,不相信我也能像她们社长一样穿上高级的衣服,我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挑战,我据理力争,丝毫没有让她的意思。
“照你这么说来,难道充你希望我老是穿着破烂的运动服,老打着小钢珠,然后保持这种生活状态一直下去更好吗?我穿的不过是制服而已嘛,这是小塚先生给我做的制服,这是上班所要求的,况且在市场上,这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穿着吧,我穿成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又在说市场了!我已经听够了,不想再听小则讲市场这两个字,还有钱的话题了。”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嘛?”
我们的谈话显然已经开始出现火药味了,我对充的话虽然有一点愤怒,但同时却感到一阵阵的紧张。果然不出我所料,充开始跟我摊牌了。
“接下来我要讲的话,虽然会很像无聊的电视连续剧里的台词,但我还是要问一问你,你到底是选我,还是要选你那个所谓的市场?跟那个市场相比,对于你来说,我重要吗?真是可笑,今天我不是为了某个女人在跟你说这些话,却是为了一个什么市场。但不管怎么样,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希望你今天能跟我说个清楚。”
我开始慌了,紧张地看着坐在身旁的充。充似乎也早就开始一直在看着我,她的眼里满是期望,很认真地一眼都不眨地盯着我,等待着她要的答案,眼里流露出这些话她似乎老早就想好了要怎么跟我说。
等了半天,充见我不语,就追问道:
“你说呀,你到底要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充的问题,我也不能回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我已经离不开市场了,这一点我却非常清楚,但我也希望充能够留在我身边。
但是充不这么想,她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困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是悲切的失望。有一刻钟的时间,充仿佛停住了呼吸一样安静。我看了很心疼,我知道我让她伤心了,可是我发过誓永远都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可今天我却深深地伤害了她,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真的要放弃吗?我不知道!
她黑色的短发在一片绿色的衬托下闪耀着光泽,那一瞬间她看来好美。当时就算我留级一年,就算我成绩那么不好,就算我再找不到工作,再无所事事,却还是丝毫不在意地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并且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是充。这一刻,看到伤心的充,我真有一种为了她放弃一切的冲动。但当我的这种冲动还没有足够强大的时候,却听到了充绝望的声音:
“我想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真是没有想到,你居然宁愿放弃我……宁愿放弃我也要继续你的工作。算我看错你了,再见!”
说完这些话,充好像被线吊起来一样,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穿过水面的步行道走去。我目送着她看似悲哀的背影消失在花落后刚刚长出嫩叶的樱树之中,僵硬地坐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的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风穿了过去,刺得我痛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旧恋情是赢不了新恋情的,而我与市场的恋情,才刚开始。
对于买卖操作的评论大会,变成了每个月的惯例。而对我5月份的交易表现,小塚老人表示很满意,他对我说:
“做得非常完美,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新手的幸运吧.你很巧妙地避开了风险,并最终获得了利益。而那些认为股票只是赌博的愚蠢无知的人,可能会嘲笑你只有5%的获利,他们只会那种简单的计算而已,也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却不能洞查深层次的玄机。如果每个月资金都有5%的复利,那么一年下来就能滚出将近80%的获利率了,这是他们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市场和其他的工作没什么两样,无论什么工作,风险都是存在的。但能控制这种风险的人,就能稳当地前进。你这次无心插柳,结果却以成功收场。但接下来的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你也要小心了……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因为你已经成功完成了第一个阶段。”
小塚老人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他干涩的右手。我用力握住那只手,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原来一直认为的恶魔的手心却也会这么温暖啊。
6月里,梅雨季节马上就要来了。这月上旬的某个星期一,突然有访客前来。
这天11点过后,我如往常一样在小塚老人的工作房里认真地读着报纸。突然,玄关的电铃响了,我走到走廊,拿起墙上的对讲机。
“喂,请问有何贵干?”
“早安,我叫辰美,今天和小塚先生约好了。”
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显得很成熟,但音量大得吓了我一跳。不过这声音听起来却很熟悉,我突然想来了,就是那个在尾竹桥通的路上,前后反复甩了那6个特攻服小子巴掌的男人.正当我深思的时候,房间深处传来了老人的声音:
“让他进来。”
我遵照老人的吩咐开了锁,推开沉重的门。在玄关前方,一个肤色健康的魁梧的中年男子,双手交叉胸前站在那儿。我看到他穿着第一个扣子没扣、藏青色的单排纽西装,露出里头的白衬衫。他稍稍向我致意后,便跟在我后头轻轻地进入了工作房,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像是怕惊扰了谁。
“咖啡好吗?”
等我把辰美带领过来的时候,小塚老人已经在接待区那里磨起咖啡来了。他指了指沙发,示意辰美在沙发上坐下。辰美向坐在沙发上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
“一直以来都受到您很大的照顾,我和‘科斯莫斯’的条件已经谈妥了,多谢您了。”
说完这些感谢的话,他才缓缓地坐进单人猫足沙发里,看起来好像是坐在马戏台上的老虎一样。我离开接待区后回到了墙边的桌子旁,不过我仍然听得到他们的讲话。
小塚老人一边倒咖啡,一边问他:
“最近工作上还顺利吗?”
“还不算太糟。这次上头为我们做了各种法令整备的动作,所以我打算开始一些新的买卖。”
“喔,是指法拍吗?”
小塚老人若无其事地说着,然后开始叫我:
“白户,我也给你泡了一份,过来这里吧,我帮你介绍一下。”
我听见小塚先生叫我一起过去,虽然感到意外,但还是立马走了过去,站在接待桌旁边。老人看见我走过来之后,开始跟我们介绍道:
“这位是辰美总业的辰美周二先生,他是我的秘书白户则道。如果他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你多帮忙哦。”
我看着辰美的眼睛,向他行了个礼。听到老人这样说,他的眼睛立刻露出一副像是一只猛兽刚被别人教导过“这个人你不能吃”的神情。我拿着咖啡杯回到自己的桌子旁。辰美的声音从地板上游定过来。
“有些事情说来真的很巧,原本我们打算要不就是当掉法拍屋的‘海蟑螂’,要不就是做赶‘海蟑螂’出屋的工作,但没想到这些买卖走下坡路后,现在反而是法拍本身变成摇钱树了。”
“是啊,世事难料啊。担保不动产的竞标底价降低了,所有权移转的登记手续也变简单了。现在只要一纸交屋的强制执行命令,就能迅速赶走‘海蟑螂’。原本评价那么差的法拍市场,在这一年里,整个变了个样。不过,这也应该是因为金融机构开始认真处理不良债权的原因吧。”
“对于我请您帮忙的事,不知意下如何?”
谈完对时势的分析之后,辰美似乎开始把话题拉回到他这次来的目的上来。
小塚老人没有说话,似乎是点了点头。只听见辰美又继续说道:
“小石川以及横滨的山元町都有不错的大厦在法拍。两者都是非常受欢迎的家庭型房子,竞标价分别是4200万元与2700万元,这大约是市价的六成半。在跟竟标购买法拍屋的那群同行打过招呼后,我应该可以标下来了,所以这部分得请小塚先生惠赐援手。”
“你需要多少呢?”
“5000万元,如果能在这星期之内准备好的话是最好不过了。”
“你跟山城先生商量过了吗?”
“是的,我已经和他老人家讲过了。按照原先的安排,这会儿他人应该已经在事务所那里了。”
听到这句话,小塚老人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黑檀木桌前,他拿起话筒按下了号码,低声讲了两三句话,最后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把电话挂上,又回到接待桌边。
“我已经和山城先生讲好了,我明白了,明天我先汇3000万元给你,剩下的后天再送去给你,你看这样可以吗?”
辰美很感激地往前低下了头,差点就要撞到大桌子上了。接着,他拿起已经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后离去。从玄关的方向,传来了他大声说“失礼了”的声音。
当我目睹了他们的这场交易后,我已经对小塚老人讲的话深信不疑了。地下金融业务是不需要什么合约、盖章或签名的。这里有的只是信用,以及表达出的除非不想再要这条命才敢违背信用的觉悟.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变得比过去干脆了,我已经不是以前市井中的一名普通人了,或许是因为已经中了老人的毒了吧。
辰美离开后,小塚老人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
“时代真是变了啊,以前这种法拍的东西是很危险的,没有人敢出手买下。辰美他们以前不是做非法强占法拍屋的‘海蟑螂’,就是去做一些帮债务人强制延后执行的事情,要不然就是全额资助不动产鉴定师,把不良债权变成他们的囊中物。可是现在,他们却反过来了,把目标放在转卖房屋上来了,看来他们的世界也越来越具备因环境变化作出快速调整的能
力了。”
老人用食指若有所思地敲丁敲已经长出老年斑的太阳穴。
“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来了,报上也曾写过,外资系的投资公司好像到处在收购日本的不良债权呢。”
“你说的是秃鹰基金吗?表面上看来,出钱的一方是外资,但实际上真正动手的还是跟黑道有关的那票人。他们明白成功后的报酬有多可观,受此引诱,就硬是把价格杀到市价的一成左右,然后买下不动产。对于外资方来说,根本不必弄脏自己的手,实在是太容易赚丁。在泡沫经济的时候,日本人利用那些钱,到处不惜高价搜购大家抢着要的一流物品。可是,外国人却相反,他们会用最低价买入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人气的物品,即便那样做有点危险,但这一点恰恰是你该学习的地方。投资的动作过大、过于显眼,是下下之策。如果你没有勇气不受外界影响,选择一条与别人不同的路来走的话,能不能成功,将会是一个问号。象征美国精神的纽约‘洛克菲勒中心’是一座当年如出卖美国精神一样被日本买走后而造成重大骚动的建筑物,现在却又被美国资本以低价买了回去。那是在1989年,三菱土地公司买下该中心5l%的股权,后来又追加至80%,花费共计13.73亿美元。但是在1995年5月该中心宣告破产,紧接着在1996年的3月,由洛克菲勒家族成员组成的投资团队,又把它买了回去,这已根本不算什么新闻了.卖出又买进后庞大的价差利益,终归成为美国的囊中物。”
听了老人的一席话,我好像感到从很早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感觉,只不过在当时转瞬即逝,没有细细追究而已。我也曾经想过这样的问题,为何拥有出类拔萃的优秀制造业、累积起巨额财富的日本人,一旦把这些钱拿来投资,竟会天真到这种地步呢?“因为我们一开始很有钱啊”这种理由是说不通的,但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不能说在这件事情上,日本人表现得很聪明吧。但是,300年前,日本人在稻米交易市场里相当精纯的投资技术,连美国人都给予高度评价,这又怎么说呢?
当我陷入深思的时候,耳旁传来了小塚老人的声音:
“当时在我对你作过的身家调查中所得知的一切信息中,其实我最欣赏你的就是成绩不好这一点。”
小塚老人突然把话题拉到了以前的事情中去,我有点不明白了,但我认为他说的每句话、每件事都有他的意思在里面,并且都像魔术师一样神奇,所以我安下心来静静地听他讲,看来我已经中毒很深了。
“从学习的结果上来看,大学成绩不过是用来衡量一个人对于权威的服从度高低而已,这个标准就是认真读书、听从指示、死背标准答案。你在大学里受着高等教育的时候,可曾有人要求过让你展现自己的创造性?”
我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老人的问题。很可惜,学校里没有任何一门课能像小塚老人的投资教室一样,可以在我心里燃起一把火焰,让我陷入那种痴迷的状态。
“只会顺从主管或教科书或整个时代的人,是做不了投资家的。文部省的做法却不同,总是要求学校培养出能够独立自主、个性丰富的人,但具体说来,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完全没有明确提及,这也算是他们的一种手腕了。”
我没有点头表示同意小塚老人的话,反而却打了个寒战。为什么他总能看穿我的心思呢?我想起以前听他讲过的一句话,“孑然一身又孤独贫困的人,不过是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罢了。”
现在回过头来把整个事情细想一下,我发现,从我对投资和金融的世界产生兴趣,到跃跃欲试想真正地投入市场,再到我对自己第一次投资的反应,好像全都被他准确说中了。难道我只不过是只在老人掌心跳着舞的猴子而已吗?还是说,这是因为这个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魔术师,和我其实是同一种人呢?
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几个朋友与充的脸,这些让我怀念的脸那么清晰地一面在脑海转动着,一面却又像流星一样渐渐远去,留下我一个感到孤独无助。我多想和他们一起飞向远处,但好像又有一种磁铁般巨大的引力吸引着我挪不开脚步。
在这被称为市场的丛林里,到底还有多远,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丛林里一片漆黑,还有许多野兽屏住了呼吸藏身在这黑暗中,等待着它们的猎物光临。
或许,我已经成为其中的一只野兽了也说不定.
星期三早上,在休息期间喝咖啡的时候,小塚老人说道:
“今天要麻烦你帮我跑腿了。”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自己的桌子旁,打开下层的抽屉,然后他又轻巧地走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小塚老人走路要变换方向的时候,都会拐个90度角。
他把一个咖啡色的单宁皮革侧背包放在桌上,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道:
“请你把这个送到辰美先生那里。”
“那,里头装的是……”
我一边问,一边将手放到了背包上,我的手心一下子沁出了汗珠,真叫我震惊,一下子惊得我连话都没有办法讲完。
“没错,就是要给他的其余的2000万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像在市场中那样,谨慎采取行动就行了。要好好注意周遭状况,不过,记得不要紧张,要大胆而自然地行动。”
他说完话后,把写有辰美住所的纸片从桌面上轻轻一弹,纸片听话地滑到我面前。
我从来没有办过这样重要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的钱,所以下意识地问道:
“要怎么去好呢?”
不知道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眼神,还是他有些累了,老人半睁着眼回答道:
“随你的便,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但交通费要自己出哦。”
听老人的意思,是不准备给我报销车费了,这样的话,要是坐计程车从町屋到橫滨去最少也要2万元,这可真让我心痛。
看我还在犹豫,小塚老人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
“只要把东西放下,然后回来就行了,这可是小孩子都办得到的最简单的跑腿的事情了。”
说完这些,小塚老人无视目瞪口呆的我,跑去屏幕那里看盘了。那星期日元急速贬值,行情达到7年来的新低:140日元。这也难怪,从1997年开始,日本的GDP增长速度是一0.7%。到现在为止,今年这次似乎是23年来的第一次。而值得纪念的前次负增长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
我在乌云密布的町屋三丁目巷子里走着,肩上背着塞满了钱像厚重的辞典一样重的侧背包。我身上穿的是我和充分手那天穿的灰色西装,唉,真是的,要是早知道今天要执行这种任务,应该穿那种看起来最便宜的服装才对。现在的我,好像是一个堂而皇之散发出金钱气味的有钱人一样在街上走着。
我一个人提着大笔现金,当然不敢走人太多的路,于是便顺着没什么路人的小巷子开始走,一直走到主要干道的尾竹桥通去。这时候,对我来说,不管是出来买东西的老婆婆,还是穿着迷你裙的高中女生,每个人看起来好像都很可疑,在我看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变成抢劫犯来抢我的钱。
就这样,在严重的自我心理折磨下,我走到了“科斯莫斯”的前面,这时自动门打开了,我听得到了小钢珠弹动的声音,仿佛看到了3个月前我在这里的身影。商店街的扩音器里传来没有精神的音乐,让没落的商店街显得更加悲哀。
自从那天和老人在这里相遇后,这3个月来,我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不知为何,我变成了这副模样,现在竟然还提着大笔现金,要去见某个黑道组织的大哥。这到底是飞黄腾达,还是自甘堕落,我不知道。人的命运也和市场一样,完全看不出未来会怎样,只能跟着感觉定,采取当时觉得最好的做法而已.
我牢牢抱着背包,以防别人抢了去,现在我的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心。为了省下2万元的出租车费,我朝营团地下铁千代田线的町屋车站定去。
在荒川线的栅栏旁,设了一个小小的派出所。被派出所遮住、有点凹进去的地方,是通往车站的地下道口。在派出所的前面,我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审视着四周,我本是在观察有没有小偷,可现在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我跟贼没什么两样,以感觉敏感自居的我在这时候却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在确定没有人跟踪我后,我装出等人的样子坐在栏杆上,但是又绷紧了神经往四周又注意了5分钟,感觉似乎没什么问题了,我才往地下道走去。在粗大柱子的影子里,有两个上班族模样的人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可他们却让我感觉不太舒服。
我买了到东京站的车票,然后穿过检票口,继续从车站内部的楼梯往下,走向开往东京方向的月台,月台上有零星几个人影。
当我在连成一体的蓝色长椅上坐定,就开始观察周围是否有异样。这时我看见刚才那两个人也走到月台来了,后来又有另一个穿西装的男子也下来了。这个时候不知道是我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还是其他的原因,我再怎么看,都觉得他们都是一伙的。白天,町屋这里很少有人穿西装的,所以那个穿西装的人反而显得突兀,这就不由得让我多了一份猜疑。
正当我还在猜想那个人的来历的时候,电车头带着巨响滑入了月台,车身上画着的绿色线条从我面前滑过。这时我突然来了灵感似的依然坐在长椅上,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可以去除疑惑的奸办法,那就是再等下一辆车。就这样,在我的目送下,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上了车,在此期间我一直看着那个男的,而那个男的也透过满是灰尘的地下铁车窗直盯着我看,但是没等他回过神来,电车已经呼啸而去。
6分钟后,第二辆电车就来了。我上了车,剩下的那两个人也定进了隔壁车厢。车内很空,我坐在门旁的座位上,却发现两个人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站着。其实这在乎曰里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有些年轻人就是不喜欢坐着,又或许是因为很近马上就要下车了才不坐着的,但这个时候,我的脑袋不知道是太灵光了还是糊涂了,根本想不到这些,只是觉得他们任何的异样举动都让我觉得可疑。
在到达邻站西暮里站的两分钟里,让我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在我看来,门是以慢动作开启的,广播的声音是以慢动作在流动着,车门又即将以慢动作关闭。
在车门关闭的一瞬间,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用右手加右脚插进就要关上的门缝间。我抗拒着门的空气压力,硬是把门撑开,跑上了西暮里站的月台,相信车里所有的人在注意到我的异常举动后都会惊讶得张大嘴巴,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说这很快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电车很快就开走了,月台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出了车站,我拦了辆计程车,告诉司机要到秋叶原。看来虽然没有车子跟踪,但还是不太能确定,我在石丸电气的转角下了计程车。
天气好像变好了,像刀子一样尖锐的光线,时而穿过云层的缝隙,斜照在秋叶原中央通电器商店的三原色看板上。我从一楼到五楼一边假装看商品,一边坐着手扶电梯上楼,再坐电梯一口气下到一楼,看来似乎还是没有问题。我这时候好像非得要找出哪里有问题才会安心似的,可这又恰恰是我不想碰到的,但我又在努力地寻找着,我快神经崩溃了。
我在车站前的小卖部里买了纸袋,打开了位于小巷里的咖啡店的门.
这是一家约有20个座位的小店,在柜台座位的旁边并排摆着3张桌子。除我之外,其他客人都穿着牛仔裤,长发在后头绑成一束,戴着相同的圆眼镜。
在秋叶原这条街上,有很多这样装扮的人,被称为“御宅族”。御宅族意指总是把时间与金钱花在特定的领域,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味钻研,不管其他事情的人。现在特别指那些沉迷于动漫画、电玩、明星偶像的人群。而秋叶原正是御宅族经常出没之处。
我点了一杯冰咖啡后,带着背包走到厕所。我坐在马桶上,拉开了背包的拉链,确认一下里头的东西是否完好,绑着带子的钞票共有18叠,一点儿不少。小塚老人说过,他借给黑道的钱,每个月会收取10%的利息,并且对于利息的那一部分似乎会事先被抽掉。
我在袋子里翻找着,确认一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翻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别的东西,起码没有兴奋剂、没有手枪、没有哥罗仿。不过想想看,那个老头除非是脑袋坏掉了才会持有这种东西,不过发信器却是有可能的,但是我可没有那种可以看出小型电子仪器的眼力。
不过我还是不放心,索性就把18叠钞票在水箱上方排好,一叠一叠地确认着,然后把它们装到纸袋里头,我拿着背包定出了厕所。我拿起冰咖啡一口气喝掉,往JR秋叶原站的方向走去。
路旁停着一辆黃色的手拉车。我把刚刚还装着一大笔现金的側背包塞进车上快要掉下来的纸箱缝隙里。我想这样应该可以了吧。然后手里拿着从小卖部里买的纸袋子离开了这里,我在秋叶原站搭了京滨东北线。当然任务还是非完成不可的。
我在石川町的前一站关内站下了车,拦下一辆计程车,给司机看过辰美的住址后,车子便朝着目的地开去。
计程车穿过站前的繁华地段,爬上缓缓绵延的坡道,钻过连接高山丘之间的朱红色陆桥,在路的尽头又右转,然后直接向前开去。
辰美那栋大楼,位于根岸森林公园入口处的对面。外观贴着黑色的瓷砖,大约有10层楼那么高。在靠近建筑物的地方,从包围着它的树枝之间,可以看得见水光晃动,那是横滨港。
在大楼前面的自动锁处,站着几个穿特攻服的光头。他们从锁眼里看到我的脸后,慌慌张张地拿出了手机。我说道:
“我并没有想要到别的地方去,就是来送点东西而已,请原话转告给辰美先生。”
锁头开启的声音响了起来,特攻服的光头紧跟在后面,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进入电梯后,他们根本无视我的存在,直接按了最顶层的¨楼按钮。
很快,电梯的门打开了,我走在可以看得见海的走廊外側,特攻服们在前面带路。当我走到门框上方设有监视器的白色不锈钢门前时,我站住了,门似乎没有锁,特攻服们开了门,向我鞠了一躬说了声“请”。
“你真的让我吓了一大跳啊。”
辰美苦笑着说,他带我走过约有15张榻榻米大小的客厅,在正中央看得到柯布西耶设计的钢管皮沙发。这种让人感到心情舒畅的现代单色调设计,实在不像是黑道分子的品味。
在这里,我实在是无法安下心来欣赏这些高雅的东西。我把那个纸袋放到玻璃桌上面,直截了当地对辰美说:
“小塚先生要我送来的东西,我来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辰美把手伸进纸袋里,一叠一叠地把100万元一叠的纸钞拿了出来。在桌上排好,排起来好长一条。
“东西确实收到了,也没有什么差错。但你为什么要甩掉跟踪,又丢掉发信器?我差点就要派人在东京追捕你了。如果对方是行家的话,你捉弄他们的下场可不是一般的惨。”
我看着窗外广阔的海港,看着梅雨季节前短短一瞬间的初夏光线,在水面上跳跃着,产生一种冲出去沐浴在阳光下的冲动。这时候听到辰美的话,我明明应该怕得不得了才对,但我却对辰美讲的话越来越没有兴趣听了。
“我只是打算好好把东西送过来而已,但是,我不喜欢套着项圈被别人带到这里来,就这样罢了。”
听到我的这些强硬的话后,辰美不但没有发怒,他那整个晒黑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种!你呀,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是做事却很老道,还很风趣。我在下面已经准备好车子了,你只要吩咐一下我那年轻的弟兄,想要去任何地方,他们都会送你去的。”
“谢谢你,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做,就不麻烦你们了,我想自己走到石川町去。”
这下辰美彻底无语了,也只好随我了。
当我到达地下铁町屋站,已经是两小时后的事情了。我爬上通往地面的楼梯,仿佛从地狱走往天堂一样,每走一阶,夕阳的光线就更清楚一点,身体就越来越感到温暖。
正当我沉浸在温暖的阳光中细细回味时,一抬头,却看到拄着手杖的瘦小的黑影站在橘色的光线中。他的轮廓被逆光鲜明地勾勒出来,浮现在车站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背景是外带寿司连锁店,以及漫画咖啡店和美容中心的招牌。在我看来,这道黑影更像是一幅与众不同的再熟悉不过的画。这时那道影子说话了:
“辛苦你了,你可真是与众不同啊,每次都做出高于我预期的动作。”
老人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他明明是在称赞我,可我觉得他好像是在享受我生气的样子似的,根本高兴不起来,反而更令我气愤了。我就站在他旁边,在往来的路人眼中,我们看来或许更像打扮入时的爷爷和孙子。
“我今天的表现,算是通过测验了吗?您的目的达到了吗?”
他脸上恶魔般的笑,又开始绽放了,额头上连在一起的皱纹里,有几条扭曲了起来,变得愈来愈深。
“怪不得你会这么做,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是的,我是在半途中才发现的。你说过我会有3个月的受训期嘛,现在已经到6月份了。在甩掉跟踪者后,我才想起这应该是最后的测验了。你这么做的目的不就是想看看我在拿着大笔现金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以此来确认可以信任我到什么程度吗?我想如果不出这些事,就没错吧?因为人在面对压力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他的本性来,我说的没错吧,小塚先生?”
“答对了。”
对于我的这种愤怒,他不仅没有任何反应,反而毫无表情。看着老人平静的脸,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烧,低声叫了出来:
“既然是这样,干吗只叫我送2000万元这种看似不多其实也不少的金额啊。干脆把5000万元全部叫我去送岂不是更能试探出我的本性?”
老人这时又露出了笑容,不过这次似乎是发自心底的愉快笑容。
“虽然这只是个测验,但是,你知道吗,能让我信任到可以托付现金的人,对我来说可是从来都不曾有的啊。”
啊,这个老头现在居然还在说这样的话,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这个人的信用只值2000万元吗?不过我的信用到底值多少钱呢?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当然也不知道了。再次看看这个不管别人感受私自替人家标价的无礼老人,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笑,便跟着他一起笑了。
小塚老人看我的态度有了变化,似乎很满意地也对着我笑了笑。但是,没过几秒钟的时间,突然,他的表情一变,眯着眼正面瞪着我看,很严肃地对我说道:
“那么,现在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今年秋天我们要做的大买卖吧!”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提起拐杖,用银制的握把指了指前方。那是一栋位子我们现在这个位置正前方的3层黑色花岗岩建筑,就在派出所的旁边,它的四周围违规停满了脚踏车。在墙与墙相交的角落里,开着的玻璃自动门上印着以松叶叠成三角形的亮绿色商标及分行名称。在提款机的那个角落里,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
这就是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
“从很久以前,针对我们的这个敌人,你已经作了不少研究。好,现在让我们先回去,之后再聊聊工作的事吧。”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自动门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而顺畅地开开关关。当我从深思中回过神时,小塚老人已经在尾竹桥通上走着了。
第二章 阴天的漫步
1998年的6月,到处充满了灰暗的传言。
那个时候,日本经济正在以缓慢而平稳的速度向下滑去。不管是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阅读稿子的新闻主播,还是语气凝重的各大报纸,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就像在播报一件已经知道结果的事件一样,若无其事地向人们传达出不祥的新闻。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种不景气的气氛,好像日本未来方向的箭头只有一个,那就是往下。而现在大家也都是处于一种维持的状态中,就像现在硬撑着要下又不下的东京梅雨天气一样,这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市场上,大家也都在谈论关于日本长期信用银行的话题。
“听说长银相关企业的现金收支表从6月以后就整个都是空白喔。”
“听说只有长银不愿意放弃债权,支援流通系的某大非银行金融机构重建。”
实际上,在5月底发表的当年3月的年度决算数字中,其中长银包含有价证券在内的亏损增加到将近2200亿元,金额相当巨大。规模与之相当的都银,亏损额紧跟在长银之后,位列第二名。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甚至是这么精确的数字,是因为当时我在打工的地方养成了阅读银行决算数字的习惯。
通过一开始的测验后,小塚老人开始一点一滴告诉我关于“秋天的买卖”的事。虽然我还是不知道详细的交易内容是什么,但我已经知道,对手会是在贯穿町屋站前方的尾竹桥通上、开设都银之中惟一一家分行的大型都会银行。
町屋位于荒川区的下町,这里人烟稀少,除了有谁发生不幸,一些人必须来到这里,在那不幸的人的灵堂上露脸之外,如若平常没什么事情,连东京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这里的房子盖得都很矮而且密密麻麻的,显得很是拥挤,与街上稀疏的人群看起来很是不搭调。
在像叶脉一样不规则扭曲在一起的单行道上,你很少看到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在路上走着的都只有老人家而已,所以这里看起来很是颓废,仿佛可以闻到腐朽的味道。就连尾竹桥通这条主要干道上,也很少可以看到几家开着门做生意的商店。即使可以看到,也是些开设很久的商店,并且也都一家家收了起来,围上有刺的铁丝网,变成了空地或立体停车场,就像那种用来说明“式微商店街”的标准案例一样。
通过我的描述,大家不难看出,这是一个大多数都会银行都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在此设立分行、不受欢迎的贫穷地区。这里的银行屈指可数,即使有些分行是在泡沫经济破灭后才关门的,但新开设的分行数也是寥寥无几。照这种隋形发展下去,在短期內,这里应该不会再有其他都会银行来这里开分行。不过,我想正是因为这样,却也可以减少一些不幸的发生。
6月初,把2000万元(说是2000万元,但事实上已经把一分利的利息扣掉,只剩1800万元)送到横滨黑道组织的我在位于町屋三丁目的小塚老人的住家兼交易室里,从老头子口中听到了第一批情报。
在交易室里,排在墙上的5台21寸的彩色屏幕,从右到左分别播放着最新的经济指标与新闻。小塚老人将目光从彩色屏幕那里转向我,然后慢慢地对我说道:
“今年秋天,我们的敌人是松叶银行。在过去的3个月,你一直在追踪这家银行的股价变动,所以我想它对你来说应该已经不算陌生了,那么你对这家银行到底了解多少呢?把你的想法说说看。”
我一听到小塚老人间我这个问题,心想这种问题问我就对了。我在剪贴簿里贴满了丰富的松叶银行的各种资料,就算是最细微的数字细节,我都可以轻松地背出来。
我就像是在考试之前压对题的小学生一样兴奋不已,但为了保持我那自认为的风度,又隐藏起考试保证能拿满分的兴奋感,以听来无趣的口吻说道:
“在泡沫经济到达顶点的1989年,旧财阀系的松井银行与以关西为主要范围的神南银行合并,成立了松叶银行,存款总额达到35兆元、总资产52兆元,当时是都会银行的第三名,名列前茅。”
小塚老人深深坐进猫足沙发上,把盘子和杯子一起拿起来,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自己泡的咖啡。在墙上开出四角形大洞的嵌壁式喇叭,正播放着李帕第的巴赫一号组曲.在我们聊着散发出铜臭味的银行话题时,却选择这个最为清冽的作品当做背景音乐,真是一种讽刺。不过,我还是注意着小塚老人的反应,他似乎对我的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因为我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头。
“你说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在松叶银行招募新人时所用的宣传文案上看来的吧,一般作为宣传册上的东西,不管是出于任何目的的宣传,手册上的方案是不可靠的。现在给我讲一些真实的东西听听,我知道,一般真实的东西是不太好听的,你不要担心,尽管说吧,我只要真实的数字。”
看来,老头子也很了解松叶银行,并且他那儿似乎也掌握有一些松叶银行见不得人的事。这时,我考试的紧张感觉却减少了一半。
“据我所知,松叶银行现在对外公布的不良债权总额是2.3兆元。而与其他的都会银行相比是比较多的,因为其他都会银行基本上都没有超过2兆元的。现在即使将有价证券的潜在利益纳入,也仍然亏了2900亿元,在这一点上,松叶银行排在第一位,比长银还多。另外,松叶银行的存放比率是109%,由于现在各家银行都在控制放款,所以能超过100%超贷状态的银行,只有寥寥数家而已。还有现在松叶银行的自有资本比率维持在海外营运的最低限度一一8%,不过,我觉得这里面似乎灌了不少水。”
老头子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并且认可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我这个成绩不好但却还算努力回答的学生很是看好。不过,小塚老人的脸上很快又出现了严肃的表情,很认真地对我说道:
“松叶银行在各地所拥有的分行数量以及员工的人数都是其他都会银行的1.5倍以上,现在松叶银行的员工总数大约有2.2万人,所以说,如果以规模而言,松叶肯定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造成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由于过多的人员数而使人员成本上升。在这样一个银行里,或许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人工,所以很容易形成一些不起作用的冗员,而大家都知道,银行职员的薪资是很高的,所以松叶银行赚取的利润全被这些不起作用的高薪资给抵消掉了。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自从两家旧行合并成松叶银行以来,已经过了整整10年,但是,在这期间,总裁的职位似乎一直都是由出身旧行的人担任。你觉得这家银行的管理如何呢?从总体上来说,你认为它怎么样?以投资的目的论之,松叶银行到底合不合适?”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是已经很明确了。在市场上,到处流传着这样的谣言,说继长银之后,就属投资松叶银行最危险了。因为以目前的股市行情来看,现在它的股价水准位于300元中段,这在大型都会银行的股价里,已经是最低的水准了。
“穆迪信评等国际知名的信评、研究及风险分析机构对此也作过评论,我的想法跟他们一样。”
欧美信评公司把松叶银行的信用级别列为从小到大数来第十一级的“Bal”等级。说好听一点是具有投机要素的投资对象,但事实上是指,如果你没打算把钱丢到水沟里的话,就别出手.
我看小塚老人没有说话,就继续说道:
“鬣狗们的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它,不过,松叶银行可是个庞然大物,不是我们能够轻易对付得了的对象啊,这就像是一只蚂蚁无法弄倒一只感冒的大象。”
听完我这一句话,小塚老人的眼睛像黑色玻璃一样反射出光线来,脸上出现一种坚毅的表情,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道:
“如果想置它于死地,好像是无法办得到。不过,只要一只蚂蚁受过良好训练,那么在它庞大的身躯上切下来一大块肉,我们还是可以做到的。从今天开始,你就继续研究松叶银行吧。”
小塚老人的话,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为了继续精读报纸,我回到位于窗边的那张桌子边上。从那个时候起,我不只是看《日本经济新闻》,而且主要的全国性三大报纸也加入到我阅读的阵容里。中午之前的3个小时里,我都是在这样读着报纸的状态中度过的。
几天后,我到千代田线町屋站车站大楼的“SunPop”去买日用品,发现在店旁边贴着瓷砖的广场上,有许多老人家,他们统一在肩上斜挎着布条,似乎在小雨中发着什么传单。看到过路的人,他们都会拦下来讲上几句话,然后发一张纸片。当我走近他们时,看见还有几个人拿着收集连署签名用的纸夹笔记板。
有些放高利贷或宣传电话交友的人为了吸引路人的注意,或是为了这些人不把他们发的传单给扔掉,往往采取了很多方法,比如说在发传单的同时,发给你一个面纸包。而一些人即使对传单不感兴趣,但出于占便宜的心理,为了那一个面纸包而接过了传单。我从来不去拿他们发的面纸包,因为我讨厌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今天也是如此,我无视他们递过来的粉红色传单以及对于连署签名支持的请求,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当我提着白色塑胶袋回到老人的家时,老头子正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地看着。听到我进来了,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然后对我说道:
“看见桌子上放的东西了吗?去读一下厂
桌子正中放着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和刚才我在车站前面看见那些老人发的传单一模一样。心想这老头子怎么喜欢收集这些传单呢,再说这些传单上的东西我可不怎么相信,这老头怎么还相信这个呢?
不过,既然他让我看这些,应该是不会错的了。来不及多想的我从镶工复杂的桌上拿起那张薄薄的传单,这时老头子也离开了自己的桌子,走到沙发前坐下。我大略看了看用藏青色的墨水潦草地写着一些字的传单,传单的内容如下:
松叶银行真的连这种事都做?
在泡沫经济时期,松叶银行竟拿于法不容的“遗产税对策”来骗人,在町屋进行一次又一次地违法超贷。现在,这些违法超贷大多都变成了不良债权。光给你一则通知,就把平民花了一辈子才构筑起来的土地、建筑拿去拍卖,松叶银行现在正在用这种没有天理的手段四下横行。
本会为支援正处于诉讼中的官司,决定召开誓师大会,请各位踊跃参加。
大会地点:三河屋二楼
时间:今晚6时
主办单位:尾竹桥通松叶银行受害人自救会
被银行坑了?超额贷款?这到底是什么状况。我完全搞不懂这张传单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我看完了传单的内容,又流露出不解的神情,小塚老人慢慢走到我对面坐下,嘴边挂着一抹微笑,可我觉得这微笑看起来却是扭曲的。
“今天你要提的问题,我想一定就是这张传单吧?”
是啊,每天除了阅读报纸、确认松叶银行的股价外,对这个狡诈老头提出一个问题,这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把传单放回桌上,看着他,然后开始发问了。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如此愤怒,但在我看来,借钱还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吧,说什么被银行坑了,还要采取自救行动,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塚老人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对我说道:
“你听说过融资型变额保险吗?”
融资型变额保险?好像没听说过,我摇了摇头。这时,老头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座位上起身,泡咖啡去了。
每当我问了复杂的问题,他都会这么做。我想他这么做一定是想让我焦躁,一方面又为自己争取到在脑海中思考答案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小塚老人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咖啡走过来了。在老人这里待的时间长了,我也越来越喜欢他亲手磨制的咖啡。闻着咖啡豆的焦味,我坐在富有弹性的沙发上等着新课程的开始。
老头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
“融资型变额保险可以说是一朵在泡沫经济时期胡乱绽开,却又很快就凋谢的花,这是在1986年开卖,而仅仅维持了5年左右的时间就消失了的一种新形态保险。泡沫经济时期,眼见其他银行不费吹灰之力就赚到大把大把的钱,在利益的驱动下,捺不住性子的银行与寿险公司开始合作。它的机制很简单,就是加入的人先要购买巨额的人寿保险,这笔钱由银行全额借给你,用通过资金运作增加的死亡保险金来还银行钱,而且还可以支付高额的遗产税。当然,银行借钱的前提是要以这些人的不动产作为抵押。在这样的融资计划下,保险公司把保险费拿来投资,而主要是投资在股票上。”
原来如此。这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不过,这样做的前提是股票行情必须是往上的才行。只有在股票股利高于银行利息的状况下,加入的人才会有利可图。但是,在股市里,不可能出现股价一直往上走而不跌的情况,我想这也是它只有5年左右的短暂寿命的原因吧.
“经济的泡沫破灭后,这种金融商品就无法再贩卖了,就是因为银行利息高于股息了。然而,当初如果自己是在了解一切的状况下在合约上盖章,那么无论之后发生什么变化,你再怎么吵也是无济于事的吧?”
老头子刚说完这些,就又盯着我看。不过,我却在这视线里感到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和他平时那总是空无一物、如弹珠一样冰冷的眼睛不同。这次我明显感到了热度。从我认识小塚老人3个月来,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却是朝夕相处,今天他的这种眼神我还真的几乎没有看到过。我的直觉告诉自己,在这件事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老头子盯着我不说话,我就接着问他: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丰田商事有一家专门以独居老人为对象进行‘纸上诈骗’的公司。他们以假金块骗取客户的信任,并使客户买下他们的金块,但是金块却由公司保管而不发给客户本人,只发给客户一张“家庭契约证券”作为证明,并且拒绝客户解约。当时大约有5万老人被骗,这家公司的不法所得达到2000亿元。不过这家公司丧尽天良,所以也没有维持多长时间,董事长于1985年遭刺身亡,同年,该公司也宣告破产。现在的大型都会银行与人寿保险公司联手模仿丰田商法,手段真是如出一辙。人啊,真的要有良心才行啊。”
小塚老人接下来讲的事情,真的是很过分。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那只会出现在中南美洲,没想到,这竟是几年前真实地发生在日本的事情。
由都会银行和寿险公司共同组成的合作小组,在全日本展开了一种被称为“民宅战略”的恶劣推销活动,把目标锁定为拥有不动产等相当数量财产的老人。如果对方是独居老人,那更是再好不过了。这些独居的老人一般对经济机制都一无所知,也不会有任何意见。银行和寿险公司的人前去拜访几次,等混熟了之后,就开始向这些老人推销。一般他们的推销手段也都是大同小异的,无非是以遗产税的问题来打动这些老人。
“您看一下现在的局势,土地价格无限上涨,到时候您怕是光付这个土地遗产税,就可以使您的土地全都付出去了呀,这是很痛苦的。”
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那些老人一般也会赞同地叹口气.但是不等这些老人提出问题,年轻优秀的银行工作人员就会抓住时机,再继续进行猛烈攻击,根本不给对方思考的时间。这和路上拦你下来做间卷实则推销东西的手法是一样的。
“我们有一种可以解决遗产税问题的优质保险,保证您有钱赚,您绝对不会因为选择它而后悔的,并且我们的这种产品有代表日本的xx银行和xx寿险在撑腰!您就更可以放心了,是不是?”
xx的部分,任你随便填入任何一个你喜欢的名字都可以,别客气,反正选一流的名字填进去就对了,因为不管哪家金融机构,在泡沫经济期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对数字没有什么概念的老人家,为了能够保证不动产留给后代,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相信了银行工作人员说的话。当然,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买寿险的保费是由银行借给你的,当然要不折不扣地用你的不动产来担保。
在泡沫经济时期,好像每个人都处于疯狂的状态,只要你有不动产,那么你要用多少资金,就和年收入、年龄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现在回过头来仔细想想,突然把上亿元的巨额资金借给靠退休金过活的老年人,这实在是太没大脑了。但是,这在当时可是理所当然的潮流,没有人认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银行放贷的审查标准只是纸面上的形式,走走过场而已。况且,这不是银行自己跑来求着别人做的融资计划吗?
在泡沫破灭后,留下了巨额的借款,每天要付给银行的利息增加。但另一方面,用寿险资金进行投资的股票却堕入地狱深渊。这个时候,即便是当事人死亡,兑付的保险金别说是支付遗产税了,连不断膨胀的借款都还不起了。当然,银行却有一条路可以走,而且是马上就开始实施的办法。
当事人当初买寿险的时候,不是拿了自己的不动产作为抵押吗?泡沫经济破灭了,但那些作为抵押物的不动产却没有变,银行此刻立即采取行动,把当事人全家还住在里头的房子或土地拿去拍卖,回收债权。
这样的事情看似合情合理,却像是一个陷阱,等着这些老人往里跳。这时,小塚老人又接着说:
“在这个社会上,到处充满了诱惑和陷阱,任何一件看似是好事的背后都可能有一个陷阱,而很多人不能很好地发现这一点,所以才会上当受骗,你也要多注意一下才好。我现在在尾竹桥通松叶银行受害人自救会担任顾问,今天晚上你有空吧?”
小塚老人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已分明感到他很希望我能够去参加他们那个自救会,所以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不过,我这样一路听他说下来,感觉好像在法庭上,银行这边处于不利的形势,于是,我对着回到清醒眼神的老头子说道:
“银行在销售变额保险的时候,有没有告知对方这种金融商品是存在高风险、高报酬的呢?”
老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讽刺的笑容,说道:
“在这个问题上,双方一直是各执一辞。在银行一方,他们当然会说自己早把所有风险都说得很清楚,这只是客户的个人行为,与他们无关。而在受害人一方,也是在极力维护自己的权益,控告银行在进行推销时,什么都没讲,根本就没有将这些风险摆出来,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对于不懂市场行情的自己才会上了银行的当。两方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样一来,就只能用当初双方签订的合约来解决了。在又长又复杂的合约上,我们发现,合约的最后用细小的文字写着:‘依资金运用的情况,保险金和支付给您的金额可能会有出入。’并且签名和盖章都正确无误,如果按照现在的这些证据,法官多半会判银行胜诉。”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情!已经被吃干抹净了,身上穿的还要被全部剥个精光!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里,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啊。听了小塚老人的回答,让我感到胸口疼痛。
“当时,大约有多少人受害呢?”
“在变额保险销售最好的1991年,全国的成交量就达到120万件。这
还没有等小塚老人说完,我发现有点不太对劲,忍不住叫了出来:
“请等一下!日本的股票在1989年达到最高峰,在1991年的时候应该是经过了最高点,在走下坡路才对。这样的局势任谁来看,都知道不该做出向银行借钱,再把钱投入股市这种没大脑的事情吧。而且,在资金的运用方面,这可是寿险业者或银行的专长啊,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多么的愚蠢吧?那他们又为什么在那样的一个时期鼓动这些受害人做这些诬事呢?”
小塚老人又笑了,这时他的皱纹看起来更深了。好像我一副慌张不解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好笑而忍不住想笑似的,我可真是讨厌他这种笑容。不过,他却不理会我的不满,好像我的这种反应在他看来是再正常不过了。
“你说的没错,在1989年底,日经指数曾一度达到将近39000点,而在1991年初的时候,指数已经下跌40%了。但是,在他们双方签订的这种一切委托对方全权处理的合约下,即使资金运作的结果再糟糕,根据合约,他们也不能更换保险公司。”
“这么说来,银行和寿险业者是……”
听到这里,我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错,他们明明知道形势已经倒过来了,现在投资于股市无异于将钱扔进水里打水漂,却还是利用这全国120万名老人家的无知,骗他们说这东西一定会赚,这本身就是一个骗局!合约上虽然说从第二年开始就会配股给这些人,但来年的夏天,也就是在1992年,日经平均指数已经跌到了之前最高点的1/3,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才更合适.
接下来的话,让我感到彻底的震惊!
“之后出现了更多因变额保险而自杀的人。”
在这个下着小雨的傍晚,我和小塚老人一起沿着尾竹桥通往车站的方向走去。我们还没有注意到,天色就已经暗下来了。虽然6月都已经过了一大半,但奇怪的是,外面的空气还是让人感到寒冷和潮湿。
当我们缓缓走过高架轨道的铁桥下方时,我看见那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尘土,看来,平时很少有从这里走过。冷清的街道两旁的房子整齐地排列着,老头子不时拿着卷得扎扎实实的英国制雨伞,指着这些房子对我介绍。
“这里以前是和服的绸缎店……这个立体停车场以前是一家卖进口货的,那儿原来是一个荞麦面店,他们的面做得很好吃,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光顾。”
顺着老人的指点,我一路看下去,发现在尾竹桥通上,放眼望去都是些张开黑色大口的空地,有的在上面到处竖立着管理公司的看板。看这光景,真想不到,在几年之前,这里都还开着商店,并且一派欣欣向荣。
不错,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三河屋,就是那个受害人自救会,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一个从这里再走5分钟的地方。
这是一个定食店,町屋以前是靠近日光街道的繁华区域,像这样的定食店有很多。不过,这家定食店与其他的店有所不同,在一楼的,有一半的地方都放着椅子,另外一半铺着榻榻米,如果全部坐满的话,应该可以容纳近百人,所以这是相当大的一家店。
当我们穿过入口处的玻璃自动门,就一眼看到了位于收银机旁边通往二楼的楼梯。在楼梯口,好像站着一个人在向收银员问着什么,当我走近他时,一眼就认出了他,差点惊叫出声。可是当他发现我的时候,好像并不像我这么惊讶,而是深深地向我一鞠躬,很有风度地说:
“好久不见了。”
这个人正是先前我送钱给他的那个右翼分子兼黑道代表一一辰美周二。他外面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搭配一件白色衬衫,和他上回到老头子家时的装扮完全一样。小塚老人也亲切地行了个礼,同样也是很有.风度地对辰美说道:
“让您在百忙之中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今天您过来看一下大家聚会的状况,绝对不会浪费您的宝贵时间,因为这对于您秋天的买卖不是一件坏事,或许还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原来要对付松叶银行光靠受害人自救会是不行的,还需要黑道的力量啊!我更是觉得这件事情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了。我一面想着,一面向辰美点了点头。
上了二楼,正对着楼梯口就是门槛,前面已经摆着许多鞋子了,看来应该还有一些人没有到。这时,我们还没有进去,就已经听到里头很多人聚在一起的喧闹声。
我们走过短短的走廊,看见有一道纸门.一拉开纸门,就看到里头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宽敞房间,就像旧时的旅馆一样。在最正中的位置,摆放着收纳式的长桌,并且被排成了口字形,有近30个老人坐在那儿。
当我们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其中一位老人认出了小塚先生,但他却没有起身,只是招了招手示意要他坐上座。看他们很熟的样子,我想小塚老人应该是这里的常客了。我紧跟在辰美的背后,一同走进了这个充满着发泄气氛的誓师大会现场。
在这次大会之前,松叶银行受害人自救会似乎已召开过好几次会议了。一位老人环视了一周,可能是认为人来得差不多了,就主动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是自救会的代表。我打量了一眼这个老人,穿着一件不知哪里买的土黄色老人外套,不过却显得斗志昂扬。
自我介绍后,他开始报告最近审判的进展情况。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片,在口中小声地念念有词。因为声音实在很小,所以我只听得到一半内容。不过从他双肩无力下垂的样子来看,我知道官司进行得并不顺利.
接下来是一位年过40、头脑看起来不太灵光的律师作报告。
“听了元木先生的报告,我感到很遗憾,他的官司目前正陷入严峻的战斗之中。一边是有着严谨法律规范的法庭,一边是由一般宽松道德规范着的社会,法院在这两者之间的审判,有时会出现完全相反的结局。在这次的变额保险问题里,就连有些擅长辩护的律师,也成了受害人.所以,我建议各位尽量通过连署活动,或是政治人物、政府相关部门来进行运作,使其从侧面给予支援。”
听了这个律师的报告,大家显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但还是有零零星星的人拍手鼓掌。小塚老人对着我低声说道:
“他的意思是他什么也做不到,银行那边花大钱找来了上百位最优秀的律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如果在法庭上正面交战,胜算是很小的吧。”
掌声刚落,一位坐在入口处附近的老婆婆很快就举起手来。她旁边坐着一位50岁上下、穿着荧光粉红色运动服的胖女人,头发烫成明亮的栗子色,不知道是不是她女儿。
“那个……我今天是头一次来参加这个自救会,请问可以让我讲几句话吗?”
在那位代表连声说了几句请之后,老婆婆开始讲了。
“我的情况是这样的,对方一开始说是为了要报恩,说想要报答我多年来对他的关照,所以才会私下推荐,别人他是不会管的。他还说,但是这东西实在太赚了,财政部不久就要介入,到时候就买不了了,现在大家都在抢购呢,让我快点买,否则很快就没得买了,等等。”
老婆婆的嘴边积着白色唾沫愤愤地说着,四周的人像旧机器一样点着头。和这位老婆婆一样愤愤不平。老婆婆顿了顿,稍作休整,又接着讲:
“我们家虽然在二丁目的慈眼寺附近,但父母留给我的土地却也有上百平方米。银行的那个家伙拿了一张纸给我看,然后告诉我说1平方米可以贷300万元,因此按我拥有的土地数量估出来的总价是3亿元,然后他又说了不知道什么……所以……就……”
老婆婆好像有些东西记得不太清楚了,吞吞吐吐地半天没有说出来,不过,我想,当初她可能根本没有听清楚就草率地作了决定。这时,她女儿站出来帮忙补充道:
“那人说现在土地价格一直在涨价,以后每年各地段价格都会上涨10%,那么20年后,我们的遗产税就会暴增到6800万元,还说……”
经女儿的提醒,老婆婆的记忆似乎又回来了,她看起来更加愤怒了,脸也变得愈来愈红。还没等女儿说完,就抢过话接着说道:
“那人说:‘你们付得起7000万吗?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土地税是一定要交的,到时候如果不交的话,你们的家就会不见喔。但是,如果你加入变额保险的话,一切就能迎刃而解了。’他就是这么向我推荐的,我也总觉得他讲的好像很不错……”
女儿再度插话,她们两个就像接力比赛中合作无间的好伙伴一样。我估计这个女人可能是单身,并且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
“松叶银行的人说:‘我借给你们1亿元,再加上3年的利息以及各种费用,事实上应该算是借给你们1.24亿元。但是,我们来算一笔账,就说明白了这其中的好处了。您向银行借来的钱,需要每年支付6%的利率,但是这笔钱却可以使您在寿险那边拿到百分之十几的配股。去年的利率是14%一20%,照这样算的话,5年后,您需要归还我们的钱会增加到1.4亿元。但是,您的保险金却会增加到2.1亿元,您可以自己算一算这中间有多少差额。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老婆婆,到那时候即使您突然走了,用这样的一笔钱来支付遗产税,恐怕也是绰绰有余了吧。怎么样?我分析的没有错吧?请放心吧,我是不会坑您的,况且您一直以来这么关照我。
不过,这种解决遗产税问题的办法必须用不动产,也就是您要拿土地来担保。这只不过是走一个形式而已啦,绝对安全。”’
听起来确实很诱人啊,难怪才1年的时间,就有逾百万的老人上当受骗。老婆婆的声音像念咒语的声音一样,一下子变得很低沉。
“那人说:‘请相信松叶银行,您的孩子们也会因此而感激您的……请相信松叶银行,老婆婆,您这样1毛钱也不用出,就可以顺利地解决遗产税的问题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真是老糊涂了,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觉得一个年轻人怎么会骗一个老人呢,再说还可以解决以后高额的遗产税问题,所以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如果能够回到那时候,就算我能理解他讲的那些鬼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会把印章盖下去的。”
讲到最后,她已经是声泪俱下、再也讲不下去了。她的女儿抚摸出母亲的背。也拿出手帕擦拭着眼角。她以悲哀又愤怒的口吻说道:
“那个人走后的两个星期,1.24亿元就汇到了我们的户头里,那可真是一笔不小的金额啊。可是,当天乍后这笔钱就全部被转汇到人寿保险的户头里去了。我们持有这笔钱的时间只有区区3小时左右.”
老婆婆用颤抖的手从钱包里拿出一个揉成一团的信封,看起来似乎是银行寄来的存证信函。她无限悲凉地说道:
“银行已经寄来了信函,说12月就要把我们的家拿去拍卖,要我们在现在银行要将它拍卖收回贷款。我们再也不能每天在那儿住、在那儿吃饭、在那儿打扫、在那儿擦窗、在那儿浇花了,那里变成了不知从哪里来的某家银行的东西。并且我们现在还没有地方说理,法院也不支持,这是什么世道啊!”
老婆婆看起来非常伤心,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这也难怪,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甚至还要被赶出自己的家,这怎么能不让人悲痛欲绝呢?她就那么低着头,擦拭着眼泪不再说话,深深地陷入悔恨的深渊。
或许我还单纯,还不能深谙世间黑暗的一面,但现在这些事情已经使我火冒三丈了。看看在这儿的老人家们,他们大多失去了住所,变成了身无分文的人。并且目前的形势对他们很不利,采取法律的途径眼看着也是毫无希望。因为现在不动产的价值已经掉到全盛时期的1/3以下,即使拿去拍卖,连银行那边也应该没办法全额回收债权。
这个没有一个人可以从中得到幸福的机制,为什么会成为世间的一种规则而持续下来呢?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已经坐不住的我,看着身旁的小塚老人。老头子却一脸平静,他也回过头看我。我看到在他的眼里,闪烁着跟以往一样的黑色弹珠般的冷冷目光。
誓师大会结束后,我们定回尾竹桥通上。辰美和我们一起走,他一边摇头一边说: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但那种叫变额保险的东西,可真是狠招啊,银行自己根本不用承担任何风险,爱怎样就怎样。真是有他的!让人甘拜下风,不得不佩服啊!居然有人能够想出这种东西来,真想把他挖到我们组织来。”
听这个搭乘街头宣传车向柏青哥店勒索金钱的黑道代表居然称赞这种可恶的行为,我真想揍他一顿。不过,日本的银行应该会很得意吧。我原本就不是很喜欢这个辰美,现在更是厌恶了。
辰美要到车站旁的停车场去,我们陪着他一起走在人烟渐稀的商店街。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夜晚的空气却潮湿得仿佛能拧出一摊水,好像吸一口气,肺里头就会整个湿掉。
在通往地铁车站的阶梯前,我们又看到了那栋黑色花岗岩的气派建筑。它关着的铁卷门上,浮现出一个三角形商标,上面印着的让人感到清新的绿色松叶叠在一起。在它一旁的展示橱窗里,贴着一张十多岁的偶像歌手的大照片,他的脸上挂满笑容,笑得很灿烂。
我想,这类艺人一年的演出费至少要数千万元,应该不只是贴贴他们的照片而已吧。我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张照片,发现在他的一旁印着广告词,似乎写着“好喜欢这条街”。在广告词的右边一个角落里,小小地印着广告宣传用的文案:“您街上的零售银行,松叶银行”。
老头子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这个松叶银行的宣传语,冷笑一下说道:
“在投资业务上,松叶银行知道自己比不过外资银行,所以转到区域密集型的小额零售业务里找活路!看了刚才的誓师大会,你觉得他们进行得顺利吗?”
我凝视着陷入一片黑暗的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真想揭起人行道上的地砖,朝着它的窗户砸去.老头子看着我愤恨的样子,好像有点开心地说道:
“现在先忍一忍吧,他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的,到了秋天,我们要狠狠地咬他们一口!到那时候,也要麻烦辰美先生你了哦。”
小塚老人又向旁边的辰美要了个人情,黑道大哥从腹部发出声音,应了一声好,点了点头。
初春之时,长银为恢复信用,与瑞士银行合并,成立“长银华宝证券”。当天,长银的股票出现大量卖单。这件事一经透露,所在的机构投资人都急得火烧屁股,全日本的金融机构也都开始大量脱手长银股票。当然,长银股票急速下跌,连反弹的机会都没有。
松叶银行的股价和大多其他的金融机构一样,全面受到长银冲击波的影响,急速下跌。但是却没有一家银行的总裁紧急召开记者会,告诉大家“我们银行没问题”。市场的交易就像在玩联想游戏,所有银行的股价全都被往下拖着走了。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松叶银行的股价好不容易因发布第三者配股增资的消息而从初春的最低点被拉了回来,不过,增资一事似乎只是在记者会后新闻主播报一报的消息罢了,一直没有让人看到松叶银行有什么具体的动作。所以,原本走势就下降的股价到了6月中,下跌速度又进一步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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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股价掉到310元左右的时候,我就开始1000股、1000股地融券卖出,进行我的计划。从小塚老人那里开始打工到现在的这3个月,差不多有一半的薪水都汇入了我在证券公司的户头里,当时我已有能力操作5000股的交易。6月的第三个周末结束时,按照我的计划,一切都已完成,只等着松叶银行的股价再往下跌了。
“市场不过是由摆动中的数字所构成的波浪而已。”这是我读的一本金融学入门书里的一句话。在理论上似乎已经证明,股价其实就是一组反复无常的纯粹数列在随机漫步而已。
要想根据过去的股价变动预测未来的股价走势,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把这种东西太当一回事,并将自身愤怒的情感也一并带进去,这或许是相当愚蠢的行为,或者说,对于专门研究这门学问的人来说,意气用事是很不职业的。但是,自从去过那次的誓师大会以后,我就再也无法那么冷静了,对松叶银行的愤恨情绪在我的心里慢慢滋长。当然,我也不是全无考虑的,如果松叶银行的增资一事实施了,股价出现危险变动的话,我也早已作好买回股票结清的准备了。但是,现在我心里只想做一件事。
我要让松叶银行的股票,跌破50元面值,跌到地狱的深渊去!
如果对手真的是在随机漫步,不按牌理出牌的话,我又有什么理由对它客气呢?也就只能用另外一套随机漫步的东西来对付它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把我们的愤怒与欲望、不安与恐惧等一切内心变化,都变成无法公式化的随机漫步与之相对抗。
虽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但愤怒可以为我带来战斗的理由,鼓舞我的斗志。我对松叶银行的研究热情又更加深了一层。7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老头子要到内幸町的帝国饭店去,我也一起陪着。那天阴沉沉的,因为前一天刚下过雨,日比谷公园的草木上还闪着水亮亮的光泽。但头顶广阔的天空一片灰色,让人无法直视.
在来这里之前,老头子特别交代我到这种高级的都会饭店来尽可能穿得时髦一点。遵照指示,我也特意装扮了一番,淡灰色的夏季羊毛西装、配上白衬衫与明艳的黑色丝质领带,脚上穿着黑色的哥多华比的横饰鞋。我在离开家之前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觉得确实很精神才出了家门。
回想3个月以前,我都还穿着沾有可乐污渍的GAP汗衫,所以今天我的这身打扮算是有了长足的进步。不知道现在充在干什么呢?她要是看到我今天这样的打扮不知道又会作何表示?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这个念头,但当我努力想让她的模样浮现在脑海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
“快点跟上来!”
老头子的一句命令,将我从一刹那的沉思中拉了回来,随即紧跟着他往前走去。
穿过大门,我抬头看着超高的挑高天花板,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虽然我是第一次到这种高级的地方来,但也不至于紧张,这不太像我。
老头子在前面快步走着,进入大厅右手边的会客区后,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杯自己根本不喝的咖啡。
“今天我们要和外国来的客人碰面。”
这次,老头子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来这里的目的。但是一听说是要和外国人会谈,我就有点紧张,因为不管是英语或是我修的第二外国语法语,我都是完全不行的。看来刚才的紧张感觉是来自这里,我不得不开始佩服自己的感觉了.
老头子看到我脸上的表情,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语言上你不必担心,对方的日文很流畅。在客人来之前,我们先讨论一下,针对ZE资本公司,你可以告诉我一些什么吗?”
又是一次出其不意的考试,即便过了3个月的试用期,小塚老人还是会不定时地随机提问测试我的知识,我往往必须当场先回答他一点东西,再去想完整的答案.
这次我也是毫无准备,所以拼了命地回想几天前才刚读过的报纸内容,新闻一条一条地在我的脑海里翻过。
“母公司增你智电子的股票市值总额最近突破了:3000亿美元大关。董事长约翰。威尔斯有名的做法是,把不具备竞争力的事业卖掉,再用获得的资金收购新企业,见一家买一家。在企业重整与再造的领域中,大家称他为世界第一的经营者。”
我的记忆引擎自从搜索到这一条信息后就慢慢地开始运转起来,对于饭店会客区过于嘈杂的声音,我也越来越听不到了。
“收购企业的标准是获利率以及该公司是否在所属领域中具有全球第一的市场占有率。飞机、重型电机、医疗设备、家电、电脑周边产品是他们事业的支柱,所以说在制造业领域,它是美国数一数二的大企业。ZE资本公司,我记得应该是ZE电子旗下一个负责金融事业的子公司吧?”
小塚老人很满意地看着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孙子通过考试一样。见此状况,我也松了一口气。
“你说的还不错。在制造业,ZE虽然给人很强的印象,但现在最赚钱的行业已经变成是金融服务部门了。ZE当然不会在这方面落后于别人,其子公司ZE资本公司就是位子美国中心的全球最大的非银行金融机构。你刚才提到它的市值总额是3000亿美元,这不足以说明问题,还需要作一下比较才能更清楚地了解它的实力。韩国、泰国、马来西亚,以及新加坡四个亚洲主要的证券市场全部加起来,也不过2000多亿美元而已。所以说,拥有25万员工的ZE,可以说是一个超越国家的大企业帝国。”
“我们等一下要见的人,和ZE有什么关系呢?”
小塚老人再怎么聪明,也不过是贫穷街道上的一个个人投资家而已。他和全球数一数二的企业帝国,到底会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里不免发出了这样的疑问。没有多作考虑的我率直地问了他这个问题。
老头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先站了起来,还轻轻举起了右手。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向大厅,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人,脸上挤出蜡像一样的刻意笑容。我不明所以,慌慌张张地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一个东方模样的瘦小男子从大厅上方的楼梯上轻巧地走下来,身上穿着山本耀司的黑色西装,右手提着黑皮公事包。猛地一看,头发好像是整个往后梳的,但当他靠近我们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的长发末端是在后脑的地方绑成一束。
男子一走近小塚老人,就先鞠了个躬,然后非常有礼貌地说道:
“很久没见到您了,小塚先生。这位就是您新雇用的优秀秘书,是吗?我记得大名是,白户则道先生。”
他用词如此准确而且十分客气,似乎在出门前用心预习过了。不过从他说话的一些发音上来看,还是和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不太一样。小塚老人的脸上凝固着一副在町屋的自家住宅里从没见过的笑容,向我介绍这名男子。
“这是ZE资本公司的远东代表,肯.福原先生。”
我也鞠了个躬,说声请多指教。对方看起来大概40多岁,脸型轮廓很深,晒得很黑。看来那边的太阳很大啊,他脸上的笑容有一种能解除我们武装似的无忧无虑。这么年轻就当上企业帝国的远东司令官,他的“优秀”和我的“优秀”,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双方客气过后都坐了下来,福原打开身边的公事包,从里面取出一份密封起来的B4纸大小的纸包,说道:
“请你们回去再慢慢研究吧。克里夫兰那边说,如果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内能够帮得上忙的话,请各位不要客气,尽管说话。”
小塚老人很满意地点点头,问道:
“约翰说了些什么吗?”
小塚老人说的这个人应该是指董事长约翰.威尔斯吧。只见福原开朗地笑了笑。
“关于这个计划,约翰一无所知。对于小塚先生,他只是以友人的身份要我替他问声好。”
“很好,我也请你替我向他问好。”
又是一阵看似寒暄的对话过后,两人以日本的经济与政治为中心,天南地北地聊开了。谈话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报纸上写过的东西,不过“时机”这个字却在他们的交谈中出现了好几次。我想指的是“秋天的买卖”那件事吧.
不知道是他们的谈话内容过于深奥,还是我的理解力有限,虽然我全神贯注地专心聆听,还是听不出他们对话的核心意思是什么。只听最后老头子说道:
“最终决定我们胜负的关键时刻是在政府让金融再生法案通过之前。过了这个时间点,我们的计划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就像圣诞节隔天的蛋糕一样。”
福原顿时皱起了眉头,问道:
“您打算把最后期限定在什么时候?”
“虽然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政府的动作如何,但我想在10月或者最晚11月,法案应该就会通过了吧.”
福原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告诉我们他还有其他的聚会,就站了起来向我们道别。最后他伸手分别与老头子和我握了手,说了“很高兴和你们见面”以及“希望很快能再见面”等很客气的话后就走了。当他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感到年轻司令宫的手很软、很温暖。
福原说他要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家外资系银行,我们也和他一道走出帝国饭店本馆,朝着有乐町的陆桥走去.
在我们走着的道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停着一个轮椅。有位穿着大红毛衣、年近60岁的女性一脸困惑地坐在轮椅上,紧抓着轮椅的扶手。仔细一看,原来是没有红绿灯的行人穿越道。在她前面的双线道上,出租车不断忙碌地来来往往。这时,注意到她的肯.福原对着我说了一句:“请等我一下。”然后他把黑皮公事包交给了我,用手势拦住了两旁过往的车子,英勇地跑到了对面。只见他一面弯下腰来和那位女士好像讲了些什么话,并且和颜悦色地笑着,一面推着轮椅过马路。
这可真是教人心情大好的一幕啊。红毛衣女士很感激地向他道了谢,然后缓缓地摇着轮椅,朝帝国饭店的购物商场而去。我把公事包还给福原,他递给了我一个微笑。
“谢谢你。”
“不客气。”
要道谢的话,我恐怕更应该向他道谢呢!这不禁让我想到那次在都电荒川线上的事,就是我和前女友充约会的那天。两膝绑着绷带,两手夹着铝制拐杖的少年上车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当时的乘客看到这样一个少年~E-,不仅没有人站起来让座,反而全都露出嫌弃的表情。和下町的那种冷漠相比,这个外国人让我感觉相当温暖。
等到我们该分手的时候,福原挥了挥手,在宝冢剧场转了个弯就不见了。一直到对方整个人消失,小塚老人的脸上都挂着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当福原刚一离开我们的视线,他又重回到往常那种读不出情感的扑克面孔。在令人无法逼视的微阴天空下,真让人喘不上气来。老头子站在一尘下染的高级都会饭店旁的人行道上问我:
“刚才的事你有什么感受?”
这是不是又是老头子对我的某种测验啊?我实话实说:
“我觉得很棒,那不是日本人能够自然而然做出来的事。”
老人黑色的玻璃眼珠回看着我,仿佛有点担忧地说道:
“你要先记得一件事,那不是你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这也正是盎格鲁一撒克逊民族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如果他们看到眼前有弱者,会理所当然地伸出援手。他们喜欢展现自己善良的一面,所以你会看到他们这一类人经常参加慈善活动或捐款。但是,对于他们看不到的对手,你想像不到残酷事情他们也都做得出来。一份文件一签,对于他们来说,只是签一个名字,毫不费力,但地球另一端的20家工厂将从此被关闭,有许多人会因此而面临失业。他们像洪水一样在发展中国家猛烈投资,但又会在某一天抽回所有资金。所以说,只要是和钱有关的事,他们贪得无厌的习性就会暴露无遗。其实,这种贪欲在他们小时候的教育中就已经被列为重要传授对象。你应该还记得去年的亚洲金融危机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是个让我们这些经历过的人记忆犹新的噩梦般的夏天。1997年7月,泰铢暴跌,对通货膨胀的不安感迅速蔓延全亚洲。泰国、印尼、马来西亚、菲律宾、中国香港、韩国等,这些靠从外资那儿借来的短期热钱盖起新工厂或高楼大厦的亚洲诸国,在经济泡沫破灭之后,就像被卡车碾过去的空罐子一样,整个都扁掉了。
“通货膨胀+短期资金流出让大众信心不足,”经济以螺旋状持续着恶性循环。像一个在短时间内吃了太多东西而变得圆滚滚的人,突然之间被别人抽干了血液拿来还债,因为他以前吃的东西是借钱买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岂有不死的道理?
这些辛勤生产来维持生计的国家的通货,只要在很短的期间内出现幅度在50%上下的振荡行情,这个国家可能就撑不下去了。更何况,现在是把他们所有的资金全部抽掉。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悟出了一个真理,说道:
“欧美人士的双面性格……”
小塚老人把双手交叠在刻有银色浮雕的手杖上,缓缓说道:
“我们每天亲近的市场或股份公司,全都是在他们思考下诞生的产物。对于魄力十足的开拓者的勇气,就承诺给他们巨大的利益;对于其他的众多失败者,就毫不留情夺走他们仅剩的一切,彻底地让他永不翻身。这或许可以说是盎格鲁——撒克逊式合理主义的思想宗旨吧!但是,你要知道,市场是无情的,所以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只知道在市场中默守成规,出了事也尽等别人来救的日本银行,还有很多向他们学习的地方,当然你我也一样。”
语毕,小塚老人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般不再说话,迅速向一整排计程车走去,举起了右手.
7月中旬,梅雨虽然已经停了,市场的天空却还是被厚厚的暴风雨云层覆盖着,随时都有可能来一场让人来不及防备的暴雨。事实上,1998年的夏天,不知为何,大多数的日子天气都不是很好。我在町屋站前躲雨的时候,就看到过车站大楼屋顶上的避雷针被蓝色的闪电打中.声音与光线几乎同时到达,瞬间,到处都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如果我可以听得到自己的脊椎垂直裂成两半的声音,大概也差不多是像那样子吧。
松叶银行的股价仍然持续在低空盘旋。我融券卖出的股份平均值大约是300元。当时的股价才接近275元而已,要谈回补,时候尚早。不过,行情状况如泥泞一样糟糕,而且汇率也达到了7年以来的最低点,一直保持在1美元兑140元的水平。
自从在股市里开户至今,我几乎把自己的钱全都投到了市场,虽然有时会奇妙地觉得很不自在而静不下心来,但我却完全没有不安的感觉。在市场整体行情退潮的状况下,只要能从容不迫地靠着那获利愈来愈丰厚的5000张股票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我就很满足了。
7月里的第三周,我第一次以个人身份认识了松叶银行的工作人员。
一座盖在高架轨道旁的杂居建筑的二楼是一家咖啡店,小塚老人和我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得到京成线町屋站的月台。一楼是不知为何在经济普遍都不景气的状况下还生意兴隆的大型柏青哥店。我自从到老头子那儿打工以后,就再也没打过小钢珠了。777的数字转动时的感觉,实在是比不上屏幕上每秒都在不断变化着的金钱数字带给我的感觉来得刺激,那可是全球市场的经济脉搏,几个小钢珠怎能与此相提并论。
在约定的下午2点,那个男人出现在咖啡店。他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戴着一副眼镜,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打着让人想不起花样的同色系普通领带,手里提着一个厚达20公分的合成皮皮包。
他递上名片,在老头子的正面坐了下来,名片上写着“町屋站前分行理财专员关根秀树”。在我们看名片的时间里,他为自己点了一杯冰咖啡,看起来他是个连对女服务生都很亲切的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都是金融业界的一分子,这名男子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和ZE资本公司的远东代表一样的气味。不同的是,福原的笑容里放射出一种别人无法动摇的自信,而关根的笑容则略显得卑微,是一种寻求周围人认同的笑容,好像时刻都在说:“我可以侍在这里吗?”他表面上带着放松的微笑,但一举一动里却隐藏不掉他的不安。
老头子向他介绍我,说:
“从现在开始到秋天的这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比较忙。所以,上次那件事,如果有什么变化,当我不在的时候,麻烦请通知一下这位白户先生。”
原来老头子和松叶银行的人也有关系,他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至于他说的“上次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我更是完全不知道了。听到老头子的话,关根看了我一下,但立即又把头转向小塚老人。
“我知道了,那个……小塚先生,定存那边没有问题吧?”
“当然。”
当听到小塚老人肯定的答复后,关根露出痉挛般的微笑,笑得极不自然。但不管怎样,他这下算是安了心,刚才跟着紧张的肩膀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真是太谢谢您了,您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不过,总行那里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请你通知我一下,特别是关于第三者配股增资的事情,若有什么情报,请你马上告诉我。”
关根慌张地点点头,一口吸干剩下大约一半的咖啡,由于吸管里头进了气泡,发出的刺耳声音在午后的咖啡店里回响着。他对着我笑了笑,显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立即又开始说道:
“在外人眼中,在银行工作应该是一种不必弄脏自己的手,很轻松就能完成的差事吧。可是,你不知道,事实上我们有着很严苛的业绩标准,如果业绩差的话,就会被列入裁员名单里,很难熬,能够长期在银行里工作下去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对了,你知道我们松叶集团旗下有个食品公司吧?”
关根讲了一个在亚洲相当知名的公司名称,然后他接着说:
“那家公司生产的一种化学调味料,经常会提供给我们银行使用,当然不会是分给大家拿回家炒菜的。”
说到这里,关根下意识地苦笑了一下。
“在银行走廊的角落里,装满调味料的纸箱堆积如山。对于业绩不佳的人,分行行长会对他说:‘你去茶水间拿盖浇饭来吃!’白色的调味料像喷砂的外壁一样粗粗地附着在喉咙或胃壁上,发着沙沙的声音从嘴里溢出来,一直到分行每个人都在看你为止。现在光是想像那种感觉,就已经让我作呕了。”
关根的眼神飘忽着,好像在想着很久以前的往事一般微笑起来。
“在碰到小塚先生之前,我也是每周要吃两次这种盖浇饭的,现在受到小塚先生的照顾,我已经没有再受到这样的待遇了。”
这种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我忍不住问他:
“每天都有这种事吗?难道就没有人跳出来反抗说‘我不吃’的吗?”
关根仍然保持着面对重要顾客时应该有的笑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
“没有,除非你不想干了,那就默默地吃吧,只要分行职长来的时候,每天都会有人吃.”
这就是我第一次与松叶银行职员的会面,我第一次知道了一些内幕。相当惊讶。对于银行的一些事情,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点点,它的另一面,原来超乎我的想像。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塚老人开口对我说:
“他只当我们是买卖松叶银行股票的一般个人投资家而已,你看他大概几岁?”
我看那个人面容苍老,想也没想就回答:
“大概40出头吧。”
“他今年28岁,似乎现在还是单身。”
原来他和我一样都是20世纪的人啊!我的同学里,如果要想进入大型都会银行工作,要么有相当的关系,要么就得是极少数最出色的学生才有可能。在大家的眼里,银行工作薪水很高、工作安定,社会上的评价也很高,每个人都梦想着能到银行上班。
我一直以为,在银行里上班的人是各个年代的明日之星。但是,现在我开始对此有所怀疑了。如果银行工作真的是如外界人所描述的那样,那么一个28岁的年轻人在银行里怎么会变成一个看起来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呢?
“可是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幸福啊,不是说在银行工作的天都是天之骄子吗?与其说他们是银行受害人的加害者,还不如说他们更像是受害人。”
“或许真是这样吧,银行的职员并不是在一个地方一直工作下去的,每隔两三年他们就要被调一次分行。现在的町屋站前分行里,10年前到处兜售变额保险的那批人都已不在这里了。当年那批人里,运气好的可能已经是某分行的行长了吧。再者,最近由于职位不足,大学毕业生里平均每3个人里才有一个能当上分行行长。”
“两三年就调动一次?那造成巨额不良债权的责任,他们就不用承担吗?”
“银行里头,只要你一换分行,先前服务的分行里的业务内容,就整个从头来过,你也不必再操心那些东西。到了新的分行里,会有新的任务等着你。所以从目前来说,他们的确是一切责任都不必承担的。那些职员即便知道变额保险会夺走老人们的财产,但反正两年后自己就会被调派到其他地方去了,现在只有照着总行的指示达成眼前的业绩才能自保。业绩如果太差的话,盖浇饭可是在等着他们呢!所以说,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老头子说完这些,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容。我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向一片空地,那是一处夹在小商家之间、到处散布着沙砾与杂草的地方.在这个到处都是野草的地方,长出一排像铅管一样苍白的向日葵,看似沉重的花垂了下来,面朝着地上。仿佛有人撒过种子一样,整齐地排列着。
7月的市场,好像提早一个月进入8月的淡季一样,停止了变动。大家对金融机构的信用越来越不可靠的谣言,或是一些关于金融机构拒绝融资给企业、抽企业银根的消息,也连日被周刊杂志披露.但是,这些并没有对市场产生太大的影响,或许大家已经对这类新闻习以为常了。
在这样的一种经济空气中,松叶银行的股价就像熄了火的火车头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缓嗅但目标明确地往下走去。
在初春的那3个月里,松叶银行的股价即使下跌,行情也会在两三周内反弹。对我来说,这种有涨有跌的节奏会比较容易掌握,交易的次数也会增加,是很好的投资机会。但如果股价一直涨或一直跌,可以采取的策略反而会受到限制。现在正是处于一直跌的状况,由于我已经没有充裕的资金了,所以也只能看着行情的变化千瞪眼.
然而,松叶银行这次的持续下跌行情,已经从6月起开始持续到现在,已经将近1个月了,但似乎还在探底没有止步的痕迹。在夏曰里却显得冰冷的这1个月中,我只有抱着融券卖出的股票,让心随着数字的波浪缓缓地漂流着。
如果吃化学调味料也是银行职员的一种工作,那么配合每天不断减少的3位数字任心变得越来越冷,同样也是我的工作,这是我真正踏入社会才知道的。工作这种东西,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7月最后的一个星期曰,小塚老人难得请我在假日里加一次班。
下午l点,我准时出现在小塚老人家里,他已经在玄关那里等我了。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今天穿着白色的麻布西装搭配淡蓝色衬衫,领带是黄色与白色的英军条纹花样,打扮得很像夏夜里站在野外舞台上表演的70多岁歌手。
我是第一次见到老头子这种鲜艳的装扮,风格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前他总是穿着藏青色或灰色的西装,但每件都不相同,无论从材质或做工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今天的打扮确实令我很是吃惊,不禁笑出声来。
小塚老人弯下腰去绑好了白色皮鞋的白色鞋带,抬头看着我,装作生气地呵斥道:
“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着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
“我们可以走了吗?”
“恩。”
老头子也不再追究我,锁上门之后,我们就从家里出发朝尾竹桥通走去。不过到现在为止,我都如以前一样,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到尾竹桥通后,又往左转,进入了狮子广场一楼角落的一家花店。莫不是他要买花?我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居然被我猜中了,他一个人直奔花店里的那些鲜花。我坐在护栏上,看着在玻璃冷藏柜前向身穿牛仔裤的年轻女生订花的小塚老人,心里在琢磨他这是给谁买的呢?
5分钟后,小塚老人拿着一束黄玫瑰与满天星走出店门,极好的事情写在脸上。花束从订购到包好,相当花时间,连我都有点沉不住气了。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就问道:
“如果你是要去约会,那我不是变成电灯泡了吗?我还是不要去了。”
老头子用他一如往常的弹珠眼球看着我,使我动弹不得。不知道是因为反射了街道上夏日的阳光,还是因为今天老头子的心情很好,他的眼睛这会儿好像不是黑色的,而变成了明亮的灰色玻璃。
“如果真能把你当成电灯泡的对象就好了,今天要见的是和我们在工作上没有关系的人。要你陪我做这种额外的事,我会多给你一点报酬的,帮我叫辆计程车吧。”
这个老头子,还在给我卖关子,不过,既然他不把我当成电灯泡,那我就只好去了,谁让他是我的老板呢。我在尾竹桥通叫了车,先进车子的小塚老人对司机说:
“请到东尾久的养福园.”
车子在快到尾久桥通之前的地方左转,开进复杂的小巷里.不久,在生锈的铁丝网的另一边,渐渐看得见都电荒川线的轨道。不到10分钟,我们下了计程车,眼前是一栋不太高的白色建筑。入口处的自动门前分成两边,一边是楼梯,一边是平缓的斜坡。门口的青铜招牌上印着气派的书法浮雕,镶嵌在墙面上。
“特别养护老人院一一养福园”
老头子拎着花束,动作敏捷地爬上楼梯,向入口旁的门房说道:
“我和32室的波多野女士约好了见面。”
门房拿出一个表格让他填写,他在入园表上写下自己的名丰,然后回头叫我。
“来吧!我介绍以前的女朋友给你认识.”
哦,以前的女朋友?怪不得今天老头子心情这么好,原来是要去会前任女友啊。在一个中年女工的带领下,我们穿过一整排的门,大部分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当我们到达32室后,女员工敲了敲门框,说道:
“光子小姐,有访客哦。”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院的单人房。它是一个约摸8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右手边放着一张床,铺得很整齐,左手边是一张固定着的桌子。墙上贴着白色的格子状壁纸,这让我想起来某些大楼里的考生房间。
房间的主人在窗边摆了折叠式的圆形桌子和椅子,这时她就坐在那儿看着窗外。从那里可以看到电车轨道的另一边,是一些简朴的待售住宅,头顶是一片像矿物一样湛蓝的夏曰天空。看女主人没有听到,那位员工又叫了她一次。
“光子小姐,有你的访客哦,小塚泰造先生来了啊。”
这次她总算是听到了,站了起来,把头转向我们这边。她身穿黑底花纹的松紧长裤和白色缎质长T恤,在她削瘦的肩上,披着一条黄色的蕾丝披肩。年纪看来大约和小塚老人差不多,也是70左右吧。就像太阳西沉15分钟后的西方天空一样可以看出白天的明亮,从她那不断闪动着的眼眸以及苗条修长的身材,还能让人想像得到她年轻时的美丽。波多野光子一面微笑着,一面向我们走近。
“唉呀,泰造先生,好久不见了呢。”
她突然抓起我的手,很高兴地摸着我的手背。我知道她是弄错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焦急地看着小塚老人。老头子却像看到两个小孩子在约定未来一般,望着相互握着手站在房间中央的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温情。他把用银色锡箔包着的花束递给我,说道:
“帮我送给她。”
看到这样的情形,我已经明白了大概,突然之间,我好像喜欢上了这个一贯严肃的老头子,原来再强的人都有脆弱的一面。
我接过黄玫瑰,两手斜拿着递给波多野光子。她把脸深埋在鲜花里,闻了闻花的香气,然后把花束抱在胸前,眼睛闪闪发亮,一脸幸福的样子。原本无情的时间,此刻似乎也暂时停止了它的作用。时间应该是把它最残酷的力量都集中在距离鲜花后方10公分左右的地方了吧,那里是小塚老人站着的地方,那里是现实中的他们。而此刻对于光子来说,他们只属于过去。
她面向我。兴奋地说道:“泰造先生,真谢谢你。今天你可以多待一会儿,对吧?”小塚老人站在门旁向我点头,我终于也开口了。“没错,请让我好好听你讲讲往事吧。”
接下来,她开始跟我聊了起来,但是我却听不太懂波多野光子讲述的往事.有时候她讲到一半,就似乎受到了什么干扰似的在中途停了下来,这时小塚老人就会帮她回忆,然后她又接着往下讲,时间大概就在波多野光子开心地自说白话中度过了。
我和光子坐在窗边的桌前各自喝完了一杯红茶后,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有点难为情地抿着嘴说道:
“3点开始在娱乐室会举行社交舞活动喔,泰造先生,你能不能和我一起跳舞呢?”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已经不用再让小塚老人给我暗示,就知道怎么回答她了。
娱乐室是一间铺着木板的大厅。桌子被集中到一侧,只在墙边排着椅子。里头已经有十几个老人在等着跳舞了,其中男性大概占了1/3左右。这时,员工走进娱乐室,放了一盘CD进去,用简单的音响播放着。
从CD机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声,并不是多年后那种用来自我表现的音乐,而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摇摆爵士,大概因为它是类比唱片的复制盘吧,那种唱法的声音给人很棒的感觉。
几位竭尽所能穿得漂漂亮亮的女子,穿着比睡衣好不到哪里去的男子,都随着音乐的响起变得欢快起来,他们当场就配成了好几对,跟随着节奏,开始在地板中央跳起舞来。波多野光子牵着我的手,也加入了那一圈跳舞的人群中。
真是只有在那样的美好年代才会有的音乐啊,那是不会让听众觉得突兀或有压力的流畅音乐。波多野光子对音乐的感觉极好,准确地抓着节拍轻轻地踏着舞步。看着在我眼前转来转去的她,真是令人开心。至于我自己,就只能跟着节奏左右摇摆而已。
第三支曲子结束后,我靠近她的耳旁讲悄悄话,一股与刚才的玫瑰花束很像的香气掠过我的鼻头。
“可以的话,要不要和我父亲一起跳跳看呢?”
“当然好呀,我很乐意。”
光子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赶紧向独自坐在窗边光线中的老头子招了招手。可是,这个老头子却挥了挥手,没有从椅子上起身的意思,我只好走到房间的角落去请他。
“难得来这里,你就跳跳看吧,难道你真的不想和她一起跳一曲吗?我告诉她你是我老爸,你很高兴地表示乐意和你跳呢,你就借此随便和她讲讲话吧。”
我抓着小塚老人的手,硬把他拉了起来,推到中央的舞台去。老头子不知道是终于想通了,还是怎么回事,反正,我看见他很郑重地把姿势摆正,靠近波多野光子。
鼓槌敲了四拍,开始了下一首曲子,下午时分斜射的阳光照进来,娱乐室仿佛被染成了金苗声..
坐在回程的计程车上,小塚老人目送着夕阳逼近的尾竹桥通街头,对我说:
“波多野女士的先生,大约在10年前去世了。她独自一个人靠着寿险理赔金生活了5年,虽然清苦,却也平静,但这时松叶银行的融资人员却跑来找她。”
在尾竹桥通上经过,我一路看到许多关着的店家,有棉被店、卖进口货的,还有鞋店。这到底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还是因为星期日的缘故呢?我压低声音问道:
“是变额保险吗……”
小塚老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回答道:
“没错。在两年前,和其他的那些受害者一样,她从自己住惯了的家中被赶出来。由于受到这样巨大的刺激,她的阿兹罕默症便开始急速恶化。原本属于她的那块地现在盖起了便利商店和一小栋单房公寓。因此,像我这种人,也多少有了一些与松叶银行搏斗的理由。”
过去看起来像个在泥上烧硬的人偶一样,从不表现出任何情感的小塚老人,今天第一次向我吐露心情。那不是生气,也不是怨恨,只让人觉得又冷淡又孤独。刚才和那位病入膏肓难以复原的女士一起跳过舞的我,也能沉痛地感受到那种感觉。我的心情很沉重,连说笑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看着困顿街道上那昏黄的夕阳发呆。这时,我听到小塚老人从鼻子里哼笑了一下说道:
“电视剧里不是有一句台词是‘同情我就给我钱’吗?好吧,就算是只有一分钱,我都要想办法从松叶银行那儿弄过来.为了我们‘秋天的买卖’的最后一步棋,我要去一趟克里夫兰,大概要花上10天的时间。8月的市场就像是只开店不做生意一样,我不在的时候,就请你帮忙盯着我手里股票的行情,可以吧?”
我不知道他要去那个地方做什么,但还是对于他的请求点了点头,问道:
“您目前手里的持股状况是?”
老头子的嘴角浮现出恶魔般的笑容,回答道:
“现股买入3万股、融券卖出60万股。”
当时,我差点没晕倒在计程车上。
当时松叶银行的股价在260元左右,老头子的交易量如果以63万股计算的话,随便算一下就超过了1.6亿元。这么大量的股票,他却说要交给还是菜鸟水平的我来操作。股票的行情会因为资金规模的不同,而呈现完全不同的风貌。对买卖限度只有5000股的我而言,63万股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庞大数量,从5000股到63万股,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在脑袋里反复算了好几次,确定根据老头子给我的数据算出来的这个超过1.6亿元的数字应该没有错,但我一时还是没有镇静下来。
老头子看到我的这种变化,表现得若无其事。他毫无表情地看着脸色大变的我,说道:
“你这是对拿我这么少薪水,却要负这么大的责任而不满吗?既然这样,那么在这段时间的获利,我就拿出10%当红利送给你,这样的条件,你觉得如何?”
经过一开始的震惊过后,我的脑子终于可以冷静地转动了。对于老头子给我的承诺,我还来不及考虑,就开始盘算另外一个问题。老头子和我一样,从6月底就开始卖空,价钱卖得应该蛮高才对。为了证实我的判断,我接着问他:
“平均卖价是多少呢?”
小塚老人咧嘴笑了笑,有点得意地说道:
“还不错,粗略估计大约是310元吧。”
真是厉害,姜还是老的辣,他的卖价比我高了10元之多,与现在的股价相比,大概高出50元。如果现在马上脱手,以卖出和买进的净额57万股来算的话,3000万元的获利。不过,现在还没有这么做,我想老头子和我一样,也认为松叶银行的股票还在探底。不管是敢与不敢,这都是老头子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要完成。再说,我也很期待操作这么大量股票的感觉会是什么样。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试试看的。”
虽然老头子表现得很有把握,但可能还是有点担心我,就又补充了一句:
“股价如果没有变动,就不要硬出手。记住,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行情.”
可惜的是,小塚老人当时的愿望到后来并没有实现。在那个时候,世界上不管是谁,都无法事先预测未来的变化。就连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麦伦.斯科尔斯以及罗伯特.默顿两位博士,也都无法顺利逃脱。
风平浪静的7月刚过,暴风雨的8月就等在那儿了,而且发生的还不是像日本金融危机那种茶杯里的风暴,而是在24小时内就绕地球两周的巨大金融海啸。
按照原来的计划,小塚老人8月11日在成田机场坐飞机离开日本。我一个人留在町屋,没去送他。
那天在东京证券市场发生了进入8月以后的第一次小地震。参议院朝小野大的状况使得国会对于过渡银行的法案审议一直没有进展,过渡银行是指为处理破产或停业金融机构的债务与债权,而临时成立的过渡性银行。
长银和住友信托合并案也未见丝毫进展,在市场上,清楚地把长银的问题反应在数字上。8月初,长银的股价还在面值50元左右徘徊,到了11日,终于以37元创下新低纪录,这种股价已经差不多算是破产了。
当然,其他银行股也受到了影响,大量地被抛入市场中。松叶银行的股票随即跌破当时大家预期的最低价250元。但它并没有从这里停住,而是继续急速下跌。
当时我犹豫着是否该回补小塚老人1/3的股票,先让眼前的利益落袋为安。不过,那时才不过是他委托我代为处理的第一天而已,所以我还是没有轻举妄动。
整个市场的行情好像是在等着放暑假的学生一样,没有什么冲劲,只对负面新闻有点反应,然后再一点一点下滑。在各大报纸上,都在刊登国会审议无法定案的消息,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决定先问问情况再说。我找出叮匡站前分行关根秀树的名片,翻到背面,依照上面的手机号码,拨了电话。听到电话被接通的声音后,我说道:
“我是小塚的秘书白户,现在方便讲话吗?”
这时,从电话里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应该刚好在外面跑业务吧。关根用听不出是开朗还是阴沉的声音说道:
“可以,没问题。”
我告诉他长银与松叶银行的股价变动情况,然后问他:
“现在增资的事情如何了呢?”
“啊,那件事嘛……从初春开始,只要股价一跌,我们总公司就对外宣称要进行第三者配股,然后召开大规模的记者会,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对吧?但是,之后证交会来作了调查,他们觉得我们有刻意操作股价的意图。其中的丰海汽车知道这件事后,似乎面有难色,好像已经退出了增资名单。”
对于关根来说,这个消息或许是不太重要的内部情报,但对我来说,它却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如果果真照关根说的那样,日本第一的制造企业已经撤消增资计划,那么即便到时候松叶银行的增资总金额不变,那么对外的影响力可能还是得打对折.所谓的第三者配股增资,不过就是集团企业所提供的给松叶银行的幌子,这时的我轻松得想吹口哨。
“这么说来,这次松叶银行如果再想用增资的消息拉抬股价,应该是件很困难的事了?”
“我想是吧,现在如果放出增资的消息,不知道丰海汽车在媒体面前会作何表示。但是,如果丰海不答应,那么这整件事情就得宣布失败。除非他们在台面下把事情搞定,不然的话,增资这件事最终将被打入冷宫,而且还有证交会在等着呢。”
得到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我很高兴地向他道谢,然后挂上了电话。如果第三者配股增资不可能进行的话,那么现在松叶银行的股票就没有值得一买的理由了.我决定先观望一下,保持随时能跳起来的低姿势,等待着市场的下一次变动。
接下来几天,我在屏幕上将小塚老人买卖股票的交易记录全部调出来进行研究。到63万股的地方为止,小塚老人反复进行了37次细膩的分割投资。实在是不简单,他的这种做法可以直接拿去当股票买卖的教科书了。
他把资金分割成很多次进行交易,最多的一次也才投资5万股而已。这让我想到了雕刻,那边削一点,这边补一点,退远一点再看一看,然后重新调动整体的平衡感。虽然我实际操作股票的时间尚未超过3个月,但用自己的手亲自感受过之后,我相当能了解小塚老人的迷惘或确信、失败或重来,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个神奇的魔术师能够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欲望,让自己对市场的感觉紧随着晃荡不定的数字波浪,这一点,可以说他做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例如6月中旬要融券卖出时,小塚老人并没有一股脑儿全部出手,而是先从2000股开始脱手,但似乎他觉得两天后股价有上升的倾向,就马上回补收手。结果在他第三次融券卖出后,才没有再把它买回来,让它成为最后卖空60万股的一部分。
老头子已经是在市场中能买卖1。65亿元的人,却还是会对60多万元的卖空感到迷惘,并且为此重新修正了3次之多,可见他小心翼翼与提心吊胆的程度,这种精神真让我敬佩。
7月底,当股价跌到将近250元的时候,他就开始等待触底后的反弹而准备买回,并且表现得毫不迟疑。
我每天看着屏幕,从小塚老人的买卖记录中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作战经验。面对小塚这种纯熟的操作技术,我不断地问自己,资金确实有多寡之分,但是,即使在未来几十年中,我都不断地持续进行实战研究,那么我到底能不能掌握小塚老人的股票买卖技术呢?
这种事就像你希望自己唱歌能像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或是希望心算求出60481729的平方根一样,都需要某种超出常人的才能才办得到。当然,对于这种问题,我永远不可以从发出白色亮光的荧幕上找到答案。
1998年8月17日,动摇全球经济的金融大地震终于爆发了。
震中在莫斯科。俄罗斯政府与央行立即宣布,把卢布对美元汇率的浮动区间扩大到6—9,5卢布兑l美元,而当天汇率是6.3卢布兑l美元,所以此举等于是容许卢布大幅贬值超过50%。此外,他们还宣布外债的支付日期延后90天。事实上,国库债券也形同延后偿还.在股市上,从年初以来,莫斯科的RTS股价指数,在8个月內已经暴跌了80%。
在24小时之内,对俄罗斯的经济冲击就从大家趋之若鹜的中欧、东欧、亚洲、中南美洲等新兴市场,迅速扩散到了纽约证券交易所。原本行情不错的美国股票,在当时首度踩下刹车。当然,这场强烈的地震也不会放过行情走弱的日本股市。
在发生这么重要的事情之前,小塚老人一通国际电话也没打回来过,现在他总算也开始担心,打了电话给我。我在老头子那张黑檀木的书桌前接了电话。老头子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很清楚,就好像是从隔壁镇上打来的一样。
“那边市场状况如何?”
他连个像样的招呼也没有跟我打就直截了当地发问。
“正处于急速下跌中,日经道琼斯指数已经跌破1500点,但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两星期以前还保持在16000点,而今达到这种程度可以算是呈直线下落,小塚老人不禁也咕哝了起来,继续问道:
“这样啊……那松叶银行的股价如今是什么个情况呢?”
“也是一样下跌,不过还算是比较能抗跌的,起码现在还没有到达5月时的最低点234元。”
我一边讲电话,一边看着屏幕,把那一瞬间变化的数字读了出来:
“现在是246元,有卖压.”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对于如今这样的情形,你怎么看?”
对于目前这种非常时期,每作一个决定都非常关键,所以我不敢胡乱说话,但我还是将自己的一些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从目前的行情看,无论是东京股市还是松叶银行的股票,都还没有到称得上狂跌的地步。另外,关于增资那件事,我已得知丰海汽车希望退出增资名单的消息。这时,虽然可以先回补一半,落袋为安,但是,我想再多等一下是不是会更好呢?”
听了我的分析,老头子好像很满意,电话那头传来老头子愉悦的声音:
“分析得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现在就把皮包缩小一半,虽然可以确保平安,但只能算是消极策略,我们要向盎格鲁一撒克逊学习才是。为了将利益最大化到最后一瞬间,他们会拼死拼活地努力到最后一刻。昨天晚上我一夜没有休息,向几个朋友请教俄罗斯经济的状况。在财政陷入危机的俄罗斯,你知道他们到底有几家银行吗?”
这问题问得超出了我的已知范围,对于俄罗斯这种愈来愈不属于国际性玩家的对象,我根本没有花时间关注,所以我也很老实地回答:
“不知道。”
老头子似乎也知道我对俄罗斯没有研究,也不为难我,很利落地向我介绍道:
“大大小小加起来,大约有3000家。连小镇上的银行总裁,都开着宾士车到处跑。5月底的时候,俄罗斯央行才把贴现率从50%,提高到150%。”
真是可怕啊。官方制订的贴现率都这样了,那民间银行的利率就更难想像了。这么高的利息,还有谁敢向银行借钱呢?老人继续说道:
“整个过程听起来会让人觉得相当愚蠢。1996年,国际货币基金IMF注入俄罗斯。但是,IMF的援助都是附带严苛条件的。政府因而必须采取紧缩性的财政政策,卢布的印钞机随即停了下来。由于俄罗斯几乎都是国营企业,这么一来工人的薪水就发不出来。愤怒的劳动者只能通过地下渠道流出仓库中的产品,好不容易才维持生计。在这种情況下,就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生产活动明明在持续进行,但生产出来的货物却消失了,正规的销售金额趋近于零.当然,政府也就收不到一分税金,于是,便更加付不出钱来.如此一来,政府能采取的手段就只有一种了。”
这下,我总算差不多了解了俄罗斯的大概状况了。在太平洋的这头,我急不可耐地开口说道:
“发行国债是吗?”
“没错,为了筹集资金,俄罗斯政府开始滥发国债。可是,在这种时候,俄罗斯政府在人民中的信誉降到了最低,谁也不再相信它了。那么与之伴随的是长期国债卖不出去,只能发行为期3个月的短期国债,但利率却超乎我们的想像。这3年来,年利率一直都维持在38%这种荒唐的水平。当然,银行对此可是喜出望外,他们只要从海外集资,然后再购买国债就可以了,随后只需要在一边乘凉观看,利益就会越滚越多。不仅没有风险,也不需要动脑。”
按照如此的行情发展下去,如果我身在这种国家,都一样能开银行了。向日本银行借钱购买俄罗斯国债,一年后就可以赚3成。而在经济并不景气的日本,要想每年稳赚3成的利润,也只有搞地下经济的个人高利贷者才能做到。
“与俄罗斯受到的重创相比,日本的金融危机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俄罗斯似乎还发生过连续好一阵子天天都有数十家银行破产的事情。”
“这意思是……”
彻夜没睡的小塚老人的声音,又回复到原本那种充满朝气的语调,说道:
“这次在俄罗斯发生的冲击还只是第一波地震而已,余震会紧跟着到来并持续不断。要想轻松收拾掉这种事情,并不是说不可能,也就是说,你眼前正出现相当难得的大好机会。”
把目光转回日本,耳畔听得到大型机械坏掉的嘎啦嘎啦声。8月20日,首相把住友信托的总裁找到官邸去,希望对方能破例答应与长银合并。
隔天2l日,长银发表了组织再造方案。以一家日本的金融机构而言,这应该是它能力范围内最大限度的组织再造方案。包括经营团队总辞、撤回海外事业、人员削减与减薪、放弃该集团非银行金融机构的债权等,希望处理掉逾了5亿元的不良债权。此外,长银也宣布要求前经营团队退还退休金,以及申请逾5000亿元的公共资金援助。
但对各家银行的信誉不再相信的市场,对长银的再造方案反应冷淡。长银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明确公布不良债权总额,以及把不良债权暂时转到该集团非银行金融机构身上的做法,都成为国会的争论焦点,议员们反复在同样的问题点上争执不休。市场上对于长银的信心,已经不断往下盘旋。
彻底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当时的财政部长。他在金融安定化特别委员会里坦白透露:
“长银若再不接受公共资金的援助,非破产不可。”
市场里再也没有人支持长银了。据传言,下一个出现危机的会是松叶银行,虽然是传言,但它的股票却再度遭到大量抛售,价格也持续走跌:
235元
距离年初以来的最低点,只差一步了。
8月27日,俄罗斯的第二拨危机如期而至,这次的规模远远超越了第一拨。俄罗斯政府终于耐不住卢布的无限下跌,停止了所有的外汇交易。此时仍背负庞大债务的俄罗斯,陷入一种无力履行债务的状况。过去曾是全球第二的经济大国,变成债务不能履行的国家。全球同时出现的股票下跌海啸,吞没了世界各个股市.
纽约道琼斯指数比前一天下跌了350点;伦敦的FTl00指数掉了将近120点;法兰克福的德国股票指数下跌了逾300点。东京的日经指数也急速下跌到泡沫经济破灭后的第二低点。
光是那一天,在全球市场中消失的财富究竟高达多少?虽然我嫌麻烦没有去计算具体的数字,但若以10兆元为单位,应该是错不了的。世界各地只要跟市场搭上关系的人,全都可以切身感受到热钱以电子般的速度在全球流窜。就在他们刚刚了解并体会到可怕之处的那一天,松叶银行的股价终于创下当年新低:
209元。
那一天,小塚老人也打了国际电话回来。他一面确认着松叶银行的超低股价,一面开心地说道:
“这里的银行股也是全面下跌,投资俄罗斯的花旗银行、大通银行、美国银行股价全都下跌。现在我们只需等待时机的到来了。”
正是如此,不管个中有多少未实现利益,只要还没做最后的股票回补动作,都不能算作获利。我差不多也要开始构思下一步了。这时,小塚老人高涨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大型避险基金业者LTCM(长期资本管理公司)在这次俄罗斯的金融危机中,似乎损失了40亿到50亿美元,这好像不是谣言,而是事实。该公司应如何弥补这笔损失,已经成为市场上大家讨论的话题。而大家讨论的焦点在于,联邦银行到底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救它,但细想起来,破了一个逾5000亿日元的大洞,管他什么天才来收拾,也都只是杯水车薪。”
以“选择权定价”模型闻名金融工学领域的诺贝尔奖得主布莱克.斯科尔斯(BlackScholes),当时在LTCM公司任职。不过,一个人再怎么优秀,也不可能和海啸搏斗。
从目前的市场行情来看,我打从心底庆幸自己先前没有抱持买进的立场。如果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看市场行情,那时大概会误以为在7月里,松叶银行的股价就已经是最低点了。突然,小塚老人的声音紧张了起来,他说道:
“现在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不能再这样醉生梦死下去了。这么大的冲击在全球各地游走,不管哪一国的政府或央行,都不可能再袖手旁观了。他们应该会携手合作,全力以赴重建市场。切记,不要错过股票回补的时机,现在应该是利空出尽的大好时期才对。”
我的想法完全被老头子说中,我惊讶地问道:
“话说回来了,你在克里夫兰两个星期,到底在忙些什么啊?一开始你不是说10天就会忙完事情回来吗?”
“是呀,我当初是这么说的,可是这里有完美的演奏厅和交响乐团,我只是在‘秋天的买卖’到来之前,到这里稍微休息一下。”
“你和ZE的交涉还顺利吗?”
小塚老人以满意的口吻说道:
“双方的利益是相同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蹦出相当有讽刺意味的一句话来。
“所以,这次你是要好好地放松放松,然后坐在一旁乘凉,看着我接受最终考验,是吗?”
这让我想起6月的时候,小塚老人突然交给我2000万元现金,要我跑去把钱送到辰美那里去。这次的条件和那时如出一辙:出其不意地交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单独行动。
不过,这次的考验,也可以看成是培养我实地操作这多如整个船队的股票时的敏感度吧。每天绷紧神经盯着屏幕看,这个盛夏的阳光,我一点没有晒到。在此期间,老头子应该一面偷偷和证券公司取得联络,一面用晚上的时间在美生堂聆听德彪西的音乐吧。
对于我说出这种看似不满的话,小塚老人忍住笑说道:
“不过,不靠别人就能单独操作那么庞大的股票,对你也是很好的,是吗?今年秋天,这股作战的力量对我们而言是绝对必要的。到那个时候,不管是责任、压力,或是正确解读后的喜悦,都是到目前为止你所经的一切所不能比的.这次的下跌行情应该在不久之后就会崩毁,让我看你的技术吧,看你怎么从市场手中夺取大块、大块的肥肉。”
听了老人的话,我在心里暗暗地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把目标锁在9月的第一周。在太阳仍然炽热的9月,我住进了小塚老人的家,为最后的买卖作准。即使已进入新的月份,松叶银行的股价还是在缓缓下跌。
206
201
197
187
187
一周即将结束,在那个和前一天以相同股价收盘的星期五,我在下午1点开盘时,回补了60万股的松叶银行股票。当时我并没有指定价格,因为行情的最高峰是很短促的,我只是一面看着屏幕,一面打了通电话给证券公司而已。
我只说了一句“全数回补”,然后放回话筒,就完成了我的工作。既没有夸张的举动,也没有泪眼相送,或是男主角死亡的剧情。一切不过是在数字组成的世界里,数字以趋近于光的速度移动来移动去而已。
由于我所下的买单量实在太大,行情因而上涨,所以最终无法以180元以上的价格买入。当我在屏幕上确知自己完成买入手续的股价时,感到一种让我发抖的兴奋.虽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是不能把那种喜悦藏在心里。我回补股票的价格是以下三位数字:
190元
平均融券卖出的股价约为310元,所以用最小单位1000股来算,就会有12万元的获利。我和老头子先前的一通电话,就确定了这60万股可以获得超过7000万元的利益,也难陸我全身会起鸡皮疙瘩了。
正当我模仿某人喝着自己泡的咖啡的时候,玄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应该是把门锁上的呀?我觉得可疑,赶紧跑去看,竟发现小塚老人提着美国特产站在水泥地上。我吓了一跳,问道:
“你不是还在克里夫兰吗?”
老头子把装着特产的袋子交给我,开始一边脱鞋,一边说道:
“你的时机抓得很棒,我几天前早回国了,因为不想打扰你在股市里决一胜负,所以就暂住在都内的一家旅馆里头。”
我又被这个狡猾的老头子给耍了。不过,他最终还是称赞了我,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模仿着小塚老人那种扭曲唇角的嘲讽笑容说道:
“你记得要付给我成功的报酬吧?”
老人从厚糙叶树材质的走廊走向交易室,很痛快地说道:
“当然了,几天內我会把700万元汇入你的户头。不过在此之前,先听我详细地跟你说明我们‘秋天的买卖’的计划吧。”
我慌张地跟在老头子后面,回到连白天都有些昏暗的魔术师的房间去。
第三章 秋天的买卖
从1998年9月的第二周起,老头子和我的“五周间战争”开始了。
战争的背景是大势已去的日本经济,一块全黑的帆布。由于执政党与在野党相互牵制,金融再生法案要想通过看来是遥遥无期,东京证交所则连日创下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最低点。螺旋式通货紧缩、信用收缩、连锁危机等新闻标题已成为家常便饭般地频频出现在报纸或杂志上。
不管看报纸或看杂志都一样,与其去看那些企业在“经营绩效恶化”与“机构重组”间交替上演的灰暗戏码,大部分国民似乎更倾向于看麦奎尔(MarkMcGwire)和索沙(SammySosa)争夺全垒打王的新闻。麦奎尔是前美国国家联盟职棒圣路易红雀队巨炮,曾在1998年以单季70个全垒打成为大联盟史上的单季全垒打王,后来于2001年退休;索沙是前芝加哥小熊队巨炮,于2004年转队至巴尔的摩金莺队。两人在1998年争夺全垒打王,最后麦奎尔胜出,索沙的单季全垒打数是66个。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与“金融危机”一起生活,就像它只是某年某月搬来隔壁的危险邻居一样。
在这个日本经济静静濒临崩溃的时期,我们的战争却正要进入高潮。有花工夫的长期布线、有把紧张的线绷到极限的等待,也有历时两天的全面开战与迅雷不及掩耳的买卖(就我的部分来讲,还谈了场像远方火焰般的恋爱)。
在以后无数个无法成眠的夜里,有时候我会想起那5周间的事情。虽然我并不后晦,但却也想过,除了采取这样的方法,是不是还存在其他更多的替代方法?或者,当时是不是可能更早脱身?而经过这样的一夜,早晨总是在没有答案的状况下迅速到来。即便如此,每一次,我的思想斗争的最终结论都没有什么变化。如果当时没冒那样的风险,应该也就不会有
现在手头的这些利益了。虽然代价很高,但选择冒险的,也是我自己。
如果每个人都畏首畏尾、不想冒险,那么可以想像整个系统将会腐败崩溃成什么样子。
在此我要提出一项建议:请在连你自己都快要整个烂掉之前,尽可能地咬下一大块肉来吧。反正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未来不需要多久,日本的个人资产(又圆又肥的1400兆元!)全都会变成外国势力的俎上肉。现在,日本的金融机构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再吃人家的肉了,所以说在这种时候,你只拿走一点点肉,应该没有什么人会说话的。
在秋曰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穿着新西装,踏着轻快随意的步伐,前往位于町屋小巷内的老头子的家。进入这一周后,最后的大决战终于要开始了。
我一如往常走到交易室。小塚老人既没有和我打招呼,也没有看我一眼,只盯着在窗边的那排屏幕。而我对此也习以为常了。我向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的老头子问道:
“怎么了?”
“恩,汇率动了,日元升值。”
我无视堆在桌上的全国各大报,绕到老头子背后。就在我看着映在画面一端的东京外汇市场的日元行情时,日元正在往上升。上个周末还维持l美元兑135元,今天才一开市,就已经上演急升两元的戏码了。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老头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俄罗斯金融危机已经波及中南美了,欧洲借钱给俄罗斯、美国借钱给南美洲,所以海外投资家都在抛售欧美两地的货币.以消去法来看,当然就只有转而买进日元,不过,这并不表示日本很强,你看。”
老头子手指着5个并排屏幕的最旁边那个给我看,上面的数字也是在不断地转换,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屏幕上显示东京证交所一部的平均股价,呈现出数个月来从未见过的上涨走势。市场才开盘30分钟,就已经创下大涨400点的纪录。这时,老头子笑了,开心地说道:
“这边的市场也是外资买进。先是买回股价期货指数的期货,然后为了冲销卖股套利,又买入现股。这样的话,只能想成是有人在半空中给我们撑腰吧。上个周末才卖光松叶银行的股票,这星期它的股价却又急速反弹。我们没有闲工夫再杵在这里,这是我们的新机会。在你还悠哉游哉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布局了。”
我确认了松叶银行的股价:
220元
星期五的收盘价是187元,才几十分钟的交易时间,股价已经上涨一成以上。松叶银行已发行的股票总数约有38亿股。算起来星期一吃早饭前,它的市价总值就增加了900亿。
这一点都不夸张,市场也是会呼吸的。它会大口呼气,也会像这次这样大口吸气。它只要稍微吸一口气,股市总值就会膨胀近1000亿元。市场每天都是这样。当然,银行本身的经营却没什么变化,一样困难。
我们又重新开始融券卖出股票.对于打算狙击松叶银行的我们来说,那天呈现的是绝佳的波浪。波浪如此之好,我们怎么舍得收手呢?
那一天对大多数股民来说都并非什么好日子,虽然有36种产业全面上涨,而且部分股价还出现了较强劲的急速反弹,但对于股票市场来说,涉足市场的人永远都是不会笑的,他们赔了会哭丧着脸,而赚了的话,又会时刻担心赚了的钱重新跌回去。
虽然一切行情都照着我们的预期发展,但我和老头子的好心情却没能持续太久。我们并非那种不知享受好心情的人,但事情的发展实在是令人高兴不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4点,正当我们边喝咖啡边沉浸在市场的狂热余韵中的时候,小塚老人桌子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完全的平静。小塚老人虽然身经百战,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神经有些紧张。只见他快速走回他那张几乎光可鉴人的黑檀木书桌旁,拿起了桌子上响着的电话机:
“我是小塚。”
平常几乎从来不显露内心感情的老头子,脸色却忽地变了。虽然我依然在悠哉游哉地喝着老头子泡的咖啡,但我眼角的余光依然看到了老头子表情的瞬息万变。小塚老人在听着话筒里的人说话的时候,偌大的交易室里微微发亮的屏幕上,正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海外市场的行情数据。
小塚老人听对方说了一阵后,脸色凝重地深深叹了一口气,道:
“好的,我明白了,等会儿我们就过去拜访。”
小塚老人往猫足沙发这边走来的时候,神情完全没有放松,他的背竟微微弓了起来,这与他时刻注意的形象实在是有些不符。我迎上去问道:
“请问,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思。白户,你还记得那对曾经在受害人自救会中出现的母女吗?”
说到这里,我得跟大家重提泡沫经济时期的一段公案。当年,银行与寿险公司联手造孽,银行以解决遗产税为由,哄骗那些没有收入的老人家以不动产为担保,诱使他们借人大笔款项,用这种所谓的融资型变额保险欺骗了大批的老人。由于此事受骗者众多,所以等到泡沫破裂之后,留下的只有堆积如山的不良债权,以及只能等着自己居住的房屋被拿去拍卖的老人们。全国各地的这些受骗人纷纷成立了受害人自救会,同样,这里也成立了受害人自救会。
我想到此事涉及如此众多的弱势群体,内心很不平静。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茶几上,急切地回道:
“记得,不就是那对自称是第一次过来、然后非常清楚地对大家陈述她们悲惨受害情节的母女吗?”
小塚老人悲伤地点了点头,然后嘴角微扬,声音中带着沉痛说道:
“对,就是她们。刚才的电话里,自救会的同仁跟我说,那个老妈妈已经在家里上吊自杀了。今天晚上大家约在一起给她守灵,而且受害人自救会的成员全都会过去.”
天啊,这难道是真的?她们的遭遇那么悲惨,上天为什么不可怜一下她们呢?
上一次的聚会已经是3个月前的事了。当时自救会约在尾竹桥通的快餐店二楼集会。就是在这次聚会上,那位年近80的老婆婆以及她50多岁的胖女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当时她女儿穿的好像是一套抢眼的运动服,至于颜色我倒是忘了,应该不是荧光粉红色就是鲜艳的橘色吧。
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直张着嘴,木木地看着小塚老人。
小塚老人的脸色也极不好,他用一种像是同情又像是嘲讽的语调说道:
“她上次不是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自己家中度完余生吗?她不是请求大家说如果她死了,请大家送她一程吗?看来她人生最后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吧。”
我无言以对。这世界上,竟然有人把死在自己家中当做一种奢侈的愿望,甚至以死来换取这样一种权利。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老婆婆手中那个揉成一团的信封。那是松叶银行寄来的最后通牒。当时老婆婆一面哭,一面诉苦。松叶银行的信里提醒她说,她的房子在12月份就要被拿去拍卖了,与之同时,她银行的账户也被冻结了,现在她们可谓是一文不名了.更要命的是,银行只给了她半年的缓冲期,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上班能力的老太太来说,半年之内是不可能筹到一笔巨额款项的。
我内心怀着一种恨意,用眼角看了看屏幕上的数字,此时上面的数字正标着:
215元
松叶银行的股价一反之前的颓势,竟比上午略有上涨,自从我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数字。而此刻,当我看着“215”这3位数字的时候,我的內心竟如见到仇敌一般痛恨着它们。
天色已晚,我们所坐的城铁正发出橙色的亮光。在一阵悦耳的铃声中,穿过盖满小房子的街道,径直向前驶去。城铁荒川线两侧的银杏树正茂盛地生长着,那些散步的人们享受着这难得的清凉晚风,正悠哉游哉地缓缓行走,这就是东京下町的静谧景象。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天下是一片太平的吧。然而在我和小塚老人的眼中,此刻的天空却跟我们的心情一样一一阴云密布。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和小塚老人出现在了那对不幸母女位子慈眼寺后的家。
诚然,日本虽然经历了长达10年的泡沫经济,但整个城市乍一看却还是风平浪静般地繁荣昌盛,至少对于那些习惯了东京生活的人来说,并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然而在平静之下,经历着泡沫经济的日本却暗潮涌动.特别是对于这些陷入金融骗局的老人,又是怎样一个黑色的10年啊?也许有人会对此无动于衷,但只要他们看到一件件老人自杀的惨案,我想他们就不会那样无动于衷了吧?如果这些老人家没有受到那些巧言蛊惑,也许他们也正在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吧。
站在老人家里,我禁不住思考起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来。屋子外面的树木是青翠而舒畅的,然而屋子里的气氛,却跟阴天一般压抑。这是一栋跟乡下的富裕农家没有两样的房子,大门上方非常考究地铺着瓦片。而从门口到玄关,长达5米的范围内都非常细致地砌着枢木县宇都宫市出产的凝灰岩,这种凝灰岩具有天然除臭、吸湿的功能,由于它作用卓著,故而许多神社都用它来建造。所有这一切,都似乎在跟我们诉说它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的人。然而现在已物是人非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栋房子如此考究,老太太才被当地的银行职员盯上的吧。对于那些靠业绩拿奖金的人来说,是决不会放过这种肥美的“猎物”的。回过头来看看,还真是说不清楚人到底是拥有好东西好,还是不拥有好东西好。
此刻,在灯泡照耀下的玄关水泥地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鞋子,而且拉门之外也杂乱地摆放着。虽然一眼望去,基本上连一双像样的名牌鞋都没有,但至少说明这里面人气还是相当旺的一一毕竟,对于受害人自救会的人来说,今天是一个非常悲痛的日子,大家是没有理由不来的。
看着这一地的破旧鞋子,我的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为什么要把这些可怜的劳苦大众卷入这样一场灭顶之灾呢?银行不是最有钱的吗?
不由得,我又想起了那位曾在受害人自救会的聚会上慷慨演讲的老太太。进入玄关之后,我和小塚老人跟已经挤在里头的每一个认识的人打着招呼。由于屋子里的人太多了,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人往外走。
此刻我们聚会的房子,从法律上来讲,已经是属于松叶银行的了。
走进屋子一看,只见那些跟可怜老太太一样绝望的老人家全都席地而坐。榻榻米早就坐不下了,许多老人就直接在木板走廊上坐了下来。这些老人大多数默然无语,只是一个劲地吸着劣质的卷烟。我一进去,就闻到了弥漫着的香烟气味。在这一大堆人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在低声地哭泣着,而绝大多数人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或者坐在地上发呆,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旁的伙伴交谈。
我和小塚老人小心地让过满屋子的老人家,进入一间8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这间屋子比较大,而且看来把房子里的坐垫都挪到这来了,老太太的亲戚们也都聚集在这里。如果不是里头也有几个小孩子或年轻人,这里恐咱会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进入屋子,首先进入眼帘的是白色的菊花,菊花覆满了靠着壁龛架设的祭坛。可怜的死者的胖女儿正站在祭坛旁边,对着来上香的访客一一答礼。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终于轮到我们上香了。我跟在小塚老人身后,握起香深深地向祭坛默哀。
当我扭头时,看到的是安置在简单的白木箱中的老妇人。也许是亲戚为了掩盖她的伤痕,故而在她脖子处特意包了一条绢布。她的脸上稍有些脏,但不知为何感觉却比上次聚会见到时有气质,而且让人感觉她死得很轻松似的。死者平躺在那儿,像娃娃一般没有遗憾与苦痛。也许在她死的时候,已将所有的遗憾与痛苦,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吧。
这不是钱的关系,而是一种信念的传承,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整个屋子里的人,似乎都将这种信念接了过来。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似乎同时接到了一项不可逆转的指令,那就是将死者的失落加上数倍,奉还给导致悲剧发生的人,然后告慰死者的在天之灵。
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心中竟莫名地闪过一句很没有创意的台词:
“你等着看好了,我一定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我好想对老婆婆说点什么,然而脑海里除了这句台词,却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
小塚老人站在我的前面,按照传统的礼数讲完哀悼的话后,那位勉强将肥肉挤进丧服里的胖女儿便向他鞠躬答礼。由于小塚老人现在担任的是受害人自救会的顾问,所以他们两个人好像彼此认识。
胖女儿转动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用一种不安的腔调问道:
“那个,请问您,我们家现在都已经成这个样子了,银行还会把房子拿去拍卖吗?”
小塚老人默然地把视线在祭坛上停了停,然后低声答道:
“非常遗憾,根据以往的惯例,任何特殊事件都不能阻止银行收回你家的房屋。前段时间也出现过债务人死亡的事件,但银行并不会因此而放过债务人的债务,最多只是再宽限几个月罢了,到最后还是会被银行强行拍卖的。”
“啊?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小塚老人把声音放得很低,朝胖女儿问道:
“失礼了,请问一下,寿险公司那边怎么说的啊?”
胖女儿已有50多岁了,只见她疲惫地点了点头道:
“没什么,他们刚刚已经打过电话了。说是一次付清的死亡给付将会变成不到4000万元。”
“哦,这样啊。那么你们向银行借的钱,总共是多少?”
胖女儿那疲惫的表情更阴郁了,她叹着气向小塚老人报出了一个连我们听到都觉得非常沉重的数字:
“接近两亿元。”
这个消息令我惊讶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天啊!人家好不容易才贷款买下的l亿元保额,寿险公司拿去炒股,最后只剩下一半不到。而银行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转眼间借款却变成了两倍。这还有公理可言吗?连人死了都还要前来讨债,半点都不给回旋的余地。
更要命的是这笔死亡赔偿金还得缴遗产税,现在两相抵扣,摆在胖女儿面前的还将有如山一般的1.5亿元贷款。
把这里面的事情弄清楚,我也就明白为什么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家会失魂落魄了。在这样沉重的债务面前,谁能笑得出来呢?
我当然也笑不出来,谁能知道这样的结局明天不轮到我头上呢?
正在这个时候,玄关那里传来那些席地而坐的老人家的颤抖叫声:
“你们这些混蛋,还来这儿干什么呢?”
听到玄关的吵闹声,整个屋子里的人,全都把视线集中到走廊那边去。由于注意力都集中到玄关去了,所以守灵的地方反而安静了下来。我没有去看玄关那边的动静,而是把脑袋转向了老太太躺着的地方。在她的前方,悼念者敬上的香正产生袅袅的青烟,那烟垂直地往上飘,一直飘到天花板上,形成了让人莫名惆怅的形状.
玄关处的动静越来越大,看来走廊那头一定是来了个什么特殊人物了。
我也转过头去,结果发现为全场视线所包围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位30岁上下的女子。那女人个子还挺高,穿着紧身的藏青色套装,那套套装使得她的身材看起来相当苗条。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迈动紧身裙下的脚步,那种风姿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种相当强烈的震撼。他们两人不顾别人的辱骂,径直走到灵堂,移开小塚老人身旁的坐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非常严肃地向死者的女儿鞠躬。
招呼之后,那男的便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分递给站在他身前的胖女儿。我瞄了一眼,只见名片的边缘有一个松叶交叠的绿色三角形标志一一松叶银行的标志。正当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跪坐着的中年男子时,他开口向胖女儿说道:
“我叫野田恒夫,是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副行长。这次的事情真是太不幸了,不过还是请您节哀顺变,也希望您能振作起来。”
胖女儿看着名片,眼神一时间竟发起愣来。当她听见野田恒夫的介绍时,只见她的脸色刷地变了,她的那双发红的眼睛不安地转着,散发出一种悲愤的光芒,那种光芒任何人看了,都会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我想此时如果她手边有菜刀的话,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一刀剁下去的。那跟在中年男子后面的苗条女子看来也不太灵光,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趋上前去递出名片。胖女儿下手一挥,将苗条女子伸过来的手掸开去.轻捏在苗条女子手里的名片也随之落下,正好掉到了我的膝头上。
“保坂遥松叶银行总行公关部客服主任”
我眼睛一扫,已经把名片上的文字读完了。趁着胖女儿怒目瞪着中年男子的机会,我悄悄地把那张名片放在了胖女儿的面前.
那个苗条的穿着套装的女子看起来很冷静。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一种既严肃,又似乎包含一点同情的语气对胖女儿说道:
“不好意思,您的心情我能体会。老人家生前对我们公司的业务也很照顾,能不能至少让我们为她上柱香呢?”
显然,这两个来自松叶银行的人完全是照章办事,也许在他们的标准客服手册上,对于出现这样的事件早就有了成文的规定一一既不道歉,也不说自己有错。
此时中年男子和30岁女人也是摆着一副客户发生不幸,他们前来吊唁的样子。那样子似乎现在平躺在灵床上的老婆婆,既不是过度贷款的受害者,也没有碰到诈欺,而是松叶银行的一个客户,突然遭遇到意外罢了。
对于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受到欢迎的。此时守灵座位以外,到处是此起彼落的喊叫声:
“臭虫,快滚回去吧,你们这帮杀人犯!”
“诈骗犯!你们就这么乐意欺骗老人家吗?”
“你们两个不是什么好东西,快下地狱去吧!”
房间里的走廊上,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全都站起来了,他们脸上除了怒不可遏,再没有任何表晴。他们那样子好像立即就要冲上来揍这两个家伙一顿似的。就在我目光移向那些愤怒的老人的时候,胖女儿采取行动了,她举起灵床前一个足有小脸盆那么大的铜制香炉,把里面满满地蓄着燃着的香灰一股脑儿倒在了松叶银行的两名职员身上。副行长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慌忙用手拍西装裤膝盖处的香灰,但公关部的女子却处乱不惊,她无视燃着的线香落在她裙子上烧出的洞,从口袋里拿出念珠,双手合十,对着老婆婆的遗像念念有词。正当胖女儿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女子抬起头来橫扫了一下现场的老人家,对大家大声说道:
“今天打扰各位了。虽然很遗憾各位无法理解我们,但我相信我们是可以进一步沟通的。现在,就请容我们先行告退吧。”
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朝灵床的方向鞠了个躬。那慌乱的副行长也跟着站了起来,朝着四周乱七八糟地行礼致意。那女子特意向坐在旁边的我点了点头,当我们的目光交会时,我觉得昏暗的光线也摇晃了。我看出她眼神中有着一种迷惑,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在她的内心,也无法对自己的工作內容产生认同吧。我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她在哀求现场能有人理解她的立场。
也不知为什么,一直对松叶银行恨之入骨的我,竟无意识地向这位公关部的女子点了点头.也许她没有想到在一片敌视的氛围里,居然会有人朝她点头示意,所以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我发现其实只要她拿掉世俗的面具,人还长得挺漂亮的一一虽然她眼角的皱纹实在是太明显了。
对于松叶银行的职员,老人家们是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的。于是,副行长和他的随员便如两只过街老鼠般在大家凶狠的视线中灰溜溜地离去了。
虽然为老婆婆守灵的人都不太说话,但在那种忧郁的环境里,时间还是过得很快的。等到l1点的时候,我和小塚老人离开了守灵的座位,跟大家打过招呼之后便走出了老婆婆的房子。
走在去往城铁的路上,小塚老人对跟在身后的我说道:
“你似乎看到那个女子的名片了?”
这老头子,眼光还真锐利。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此时荒川线最后一班车的影子,一边在老人的侧脸上晃动,一边渐行渐远。
“似乎是松叶银行总行公关部的主任。”
小塚老人似乎并不等我回答,那样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沉思了片刻后,他又说道:
“我从她的口气分析,她应该会在明天出殡时再次露脸。白户,想不想接近一下那个女子呢?如果我们能从她那里弄到总行情报,那价值肯定要强过町屋站前分行的理财专员的。”
听完小塚老人的话,我在心里暗暗称是。因为当小塚老人说到“理财专员”的时候,我立即就想起了关根秀树那胆怯的笑容。那是一个生活在不幸中的银行职员,也不知道分行的行长是否还在命令他吃那种加了一大堆化学调味料的盖饭。
我的脑海里把他那张怯怯的脸与棺材盖上小窗里露出来的老婆婆的脸重叠在一起。这两者都是银行的受害者,不同的只是一个死去了,另一个却还活着。
我对小塚老人说道:
“我明白了。只是要我像小白脸那样去讨好一个女人,好像比较困难,但我会尽力去做的。”
小塚老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那这事就麻烦你了。明天我有点忙,而且还有一个人要介绍给你。”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走到如鬼城一般灯光昏暗的尾竹桥通时,我们道别各自回家。
第二天,东京又是万里晴空。今天除了去送别死者,当然不会再有别的事了。中午时分,气温已经超过30度了。我跟着那些老人家挥汗如雨地行走在送殡的队伍中。老婆婆家前面的狭窄小路上堆满了黑白花圈,目之所及全是穿着丧服的老人。到町屋殡仪馆虽然只有500米,但他们还是合力准备了气派的美式灵车,看来他们已经把这起丧事当做一个政治运动了。
起棺后,和尚们穿着金光闪闪的法衣,背对着灵车那金光闪闪的顶部,进行着最后的送行诵经。
正在这时,路的前方却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意外地发现水泥墙边的一个花圈竟被横放在地上,大家全都聚集在那附近,看来那里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老头子看了看我,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朝他点点头,一溜小跑冲向了骚动处。此时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已经大批大批地聚集了过来,他们用皮鞋用力地踩着地上的花圈。而花圈上的墨字果然如我所料一一“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
老人们除了踩那个花圈的,其余的全都向另一个角落聚去。我走过去一看,只见松叶银行公关部的女子与昨天的那位副行长正怯生生地被大家围困在那里。那女子和昨天一样穿着剪裁合体的套装,只是颜色稍有变动,昨天的是藏青色,而今天则变成了黑色。看来这位苗条女子成天都是穿着这种职业套装的,也许今天换上黑色是表示对死者的哀悼吧。
现场的那些老人家可不管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他们紧紧地逼近女子,朝她大声嚷道:
“你这个害人精,还来这儿胡闹什么?”
现场的气氛真是太紧张了,简直是一触即发,那感觉就跟马上要发生暴动一样,现场没有任何人打算出面制止怒火熊熊的老人们。面对他们共同的冤家对头,就是那些平时虚弱得快要倒下的老先生老太太,此刻也双眼发亮,期待着即将来临的血腥场面。
我插进去,挡在松叶银行职员和众老人们之间,然后用一种诚恳的语气对大家说:
“各位,请保持冷静。我想,往生者也不希望出现这种状况吧?”
“你哕嗦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就是他们这些家伙害死她的吗?”
站在最前面的矮小老人嘴角冒着白泡,发着狠地冲我嚷道。真是意想不到,这些平常只会一脸安详地和孙子玩闹的人,此刻却完全变成了另一副脸孔.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与老人家进行争论是很危险的,所以我回头朝公关部女子说道:
“保坂小姐,你待在这很危险。请你先离开这里吧,我会想办法安抚他们的。”
说完,我便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了自己的名片,顺手塞进公关部女子的手中。她稍稍瞄了一眼,然后朝我说道:
“不好意思。”
说完,女子便带着副行长快步走回了来时的小巷子。我在安抚老人们情绪的同时,亦偷偷目送她的背影。说实话,她的年龄虽然有些大了,但她的小腿肚线条却很美.那一条黑色的线,不知道是不是代表有接缝的丝袜开始流行起来了。
两个松叶银行的人消失了,但受害人自救会的老头们显然有一种意犹未尽的失落感。但人都已经走了,便也就无可奈何地重回送殡的队伍。
事情办妥了,我便开始四处走走看看。意料之外的是,我竟发现巷子另一边居然有台摄像机在偷拍,显然刚才的争执都被拍下来了。也许镜头意识到我发现了它,便改变拍我的状态,变换角度,去拍那些被踩得稀巴烂的黑白花圈了。
灵车开走后,我和小塚老人便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到车站前面的咖啡店。经历过一阵火热的体验后,冰镇的冰咖啡把我的胃瞬间扩大到无限。
小塚老人却与我相反,他若无其事地照常点了杯热咖啡,跟往常一样连喝也不喝一口。
缓了口气后,我们开始谈论如何布局松叶银行股票的事。这时,那个被我发现的摄像师穿过入口自动门走了进来。小塚老人朝他招了招手,等扛着摄像机的男子走到我们桌前坐下后,小塚老人对他介绍道: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秘书。”
我坐着和他交换名片。我的名片是小塚老人那天下午才拿给我的,名字旁边以明体字直写着“尾竹桥通银行受害人自救会文书”。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给别人发名片了,第一张我塞给了公关部的女子。
这位身穿老旧牛仔衣裤的男子也把名片递给了我,他的名片上写着:
“Bs东京电视台报道部栗山义弘”
我看他的年纪大约35岁吧,这人个子不高,体格却显得很壮实,给人感觉是个情绪高涨的奇怪男子。他笑着朝我打招呼道:
“哦,你就是小塚先生的秘书啊。我早就听说你了。我现在的职业是为BS撰写新闻,主要是经济方面的。但这并不是我的正职,因为这个工作并不能让我有多少收入。所以现在我经常自己拍照、自己写稿、自己报道。虽然有的时候并不能赚到钱,但这件工作到底还是挺有趣的嘛。”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电视台记者,心里却想着小塚老人也真是的,我们是做证券的,有必要认识电视台的人吗?而且昨天还特别提醒今天介绍人给我,原来就是他呀。
老头子似乎感应到了我心里的想法,他点点头说道:
“白户,栗山先生目前正在追踪变额保险受害者的情况,他准备专门制作一个大专题。大电视台或报纸对这件事都没有太多报道呢,我想都是因为保险商和松叶银行给了他们太多广告费了吧。不过说的也是,哪个媒体能违背广告客户的要求呢7”
栗山笑着点了点头,他举起手里的那杯冰咖啡,也不用吸管,直接就一饮而尽了。他粗鲁地笑道:
“今天真是太可惜了,白户,你挺身而出保护松叶银行的那位小姐虽然是正确的,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却实在是一大损失呢。如果我拍到那些人一把扯烂那女子的套装的话,那我的这段视频可就能卖个大价钱了。”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于是便沉默不语。
不知为什么,小塚老人看起来竟很开心,他对我说道:
“栗山先生会在‘秋天的买卖’中,尽全力帮助我们呢。”
对于“秋天的买卖”的具体内容,我是不太清楚的。原来想打听详细内容的时候,小塚老人总是说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现在这副表情,是不是说他已经准备好了呢?
栗山记者不管我是否如坠云雾,只是一个劲地问我道:
“白户,你用过摄像机吗?家庭用的数码摄像机也行。”
我摇了摇头。
问这个干什么呢?难道他要我当摄影师吗?真是不懂他的意思。
栗山无所谓地点了点头,然后露出一种似乎咱们是自己人一样的笑脸,一脸诡异地说道:
“没关系,下次见面时我借你一台小型摄像机吧。拍女朋友也可以,拿女朋友的娇媚练练手嘛,她也会很开心的。”
我脑海中竟浮现出中川充的脸庞。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我联系了,也就是说,我现在根本就没什么女朋友。但我还是点点头,配合他所说的话。
9月的第二周,行情对买方很有利。出殡的那个星期二,股指行情继续上扬,到大约15000点的时候,小塚老人迅速出击。仅这星期的头几天时间里,就已经卖空了与上周末买回来的松叶银行股票相当的股数。再度膨胀起来的融券卖出总额,达到了60万股。对老头子来说,这是前所未见的大胆动作,看他那架势,估计是打算把最后一元存款也投入市场中去。
星期三,日本银行实施了三年来的首次金融缓和政策,把活期贷款利率调降至0.25%。但这种司空见惯的小动作,对于金融市场而言,简直是毫无意义。现在的情形是,银行有钱却找不到合适或愿意借钱的借款人。
长此以往,银行的资本金只会越来越多.由于没人愿意借钱,于是导致银行在运用资金时,往往只剩下“买日本国债”或“放在手边,变成超额存款准备”两种选择而已。
麦奎尔在圣路易的布许球场(BuschStadic)刷新大联盟纪录,打出第62个全垒打。好像那球是低弹道的平飞球,原本大家都以为是正中球心的外野强劲飞球,而球却在左外野全垒打标杆旁,瞬间被吸了进去。这对于长期没有好新闻的日本来说,称得上是少数几件称得上心旷神怡的好新闻了。
星期四下午,我们又在京成町屋站旁的咖啡店相聚。这次与我们聚会的是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关根秀树一一那个怯生生的可怜职员。
我们所在的咖啡店位于以前我经常光顾的那家超大柏青哥店的2楼。老头子把装了定存钞票的信封交给这位负责重要顾客的职员,用一种和蔼的爷爷式的笑容对他说道:
“托你的福,上星期我们赚了不少钱。对了,我听说关根先生对机械手表很有兴趣,是吗?”
小塚老人说这些话的同时,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黃金与不锈钢镶嵌的劳力士表。看起来好像不怎么特别,但似乎已有相当长远的历史,表面的黯淡与数字的丰体很有怀古的格调,一看就知道是非同寻常的好货。
正在数着万元钞票的关根,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但他并没有碰手表,而是用一种好像要去舔桌面一样的姿态,把头低下去细细观察。最后,他终于流着口水说道:
“小塚先生,这是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劳力士迪通拿(Daytona)吧?保存状态还真是很好。”
老头子看到关根喜欢,便装出一种好好先生的声音,说道:
“怎么样,请不要客气,戴戴看。”
关根脸上露出吃惊的表隋。
“那。这个是……”
“别客气,这是我诚心想送给你的东西。因为关根先生给了我们很棒的情报。那只表我过去一直收着,与其在我那儿受不到重视,还不如将它交给一个懂得它的人,那样它也许会比较幸福。”
“是吗?真的可以吗?”
关根看起来明显有些受宠若惊,他不安的视线不断在老头子和我之间往返。我也不露牙齿地微笑着,支持着关根的物欲。他终于禁不住自己内心的悸动了,然后便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劳力士,一脸喜悅地端详着它。
“真的太感谢您了。那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如果有什么用得着我,请您尽管吩咐,我愿效犬马之劳。”
真是个率直的家伙啊!小塚老人笑了笑,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隐藏在深处的欣喜。他顿了顿,用一种难为情的声音说道:
“是吗?你真的愿意帮忙?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请问,贵公司的手册可以借我看看吗?”
这话一说出来,就吓了我一大跳。三记好球直接决胜负。一直以来应该都是先旁敲侧击一番,再切入真正目的才是,但这次的小塚老人却不一样。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坐在身旁的老头子,但他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关根。
关根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但既然已经收了别人的东西,那就得替别人办事啊,于是他便用一种讶异的神情回道:
“您是指客户应对手册吗?”
“不,不是客户应对手册。我要的是那种危机管理手册,我想松叶银行这样一家成熟的大公司,应该有才对。”
“如果您指的是地震或火灾时的避难指导手册,倒是有。”
这家伙,还真是一个榆木疙瘩,一点都不灵光的男人。我已经想像得到老头子想要的是什么了。小塚老人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你们总行应该编有发生挤兑事件时,各分行的应对方案之类的手册吧?可以的话,我想借看一下。”
从1997年11月到现在,大概已经快要一年,三洋证券、北海道拓殖银行、山一证券,以及德阳都市银行,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二连三地倒下。3周之内,就有4家金融机构破产。在日本各地分行引发昭和恐慌的1929年(昭和四年)之后,全球经济大恐慌的一环一一即极度不景气等经济与社会问题。而且伴随着发生了一系列的连续挤兑事件。反省过那次的危机后,只要是银行,一定都会制作一个相当详细的危机处理手册才对。不然的话,如何才能应对挤兑问题所产生的影响?
关根似乎还是不太清楚状况。小塚老人有些犯难,他搔了搔头,说道:
“关根,你不要紧张。我有个朋友目前担任信用合作社的理事,由于最近的金融不安,他开始担心会出现挤兑人潮,所以也想自己制作一本应对手册。因此,我多管闲事,想说是不是有可能向松叶银行借来这样的手册参考一下。松叶银行有松叶集团当后盾,而且又是第三大的都会银行,危机管理应该做得很实在才对吧?”
关根终于点头了。
“啊,原来是这样。嗯,好像确实有这样的东西,不过,那可是仅限银行内部流通的……”
小塚老人微微一笑,也没有再逼他,而是装作一副很失望的样子说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本来我已经跟我朋友说了会尽力帮他想办法的呢!不过也没关系,请你再考虑一下吧。再说我也并不那么着急要。”
就这么闲坐了一会儿,关根便提着鼓鼓的皮包,跟一个背着大米的蚂蚁一样弓背离开了咖啡店。
在我们坐着的咖啡店窗户下方,城铁正缓缓开走。残暑的天空是一种涂满了灰似的蓝,笼罩着这热闹但贫困的街道。我回过头来,对小塚老人说道:
“哦,我大概弄明白您的意图了。是不是我们将要制造一起挤兑风波,然后一口气把松叶银行的股价打入18层地狱呢?”
老头子看着我笑了笑,脸不红气不喘地点头道:
“你有进步了嘛!是啊,就是要这样做。”
我在心里默想了一下挤兑风波的有效性。首先我想到的是这个事情是否有可操作性,因为现在和过去不同了.一是因为在发生恐慌时,各大银行都准备了大量的预备资金。第二呢,则是一旦松叶银行出现状况,日本其他大型银行的庞大金库也会调动紧急预备金来进行支援的。
想到我们行动的巨大风险性,我不由得对小塚老人提醒道:
“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呢?如果在每一家分行策动挤兑事件,那当然是很好的。但如果只有一家分行发生挤兑,那对市场的影响是不是微乎其微呢?再说,现在能撼动银行根基的,根本就不是存款人丁。当年拓银之所以破产,并不是因为存款人发难,而是因为它在金融机构间的融资信用丧失了。挤兑这种老招数,是不是已经落伍了呢?”
小塚老人目不转晴地盯着我,那黑色瞳孔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带一丝感情的。他听了我的分析,便以一种成竹在胸的样子对我说道: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那方面我另有安排。虽然松叶银行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对手。但是你也不要忘了,它充其量只是一株根部已经彻底腐烂的大树。现在不是它倒不倒的问题,而是到底要摇几下它就会倒的问题。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为什么不大胆地去试试看呢T”
小塚老人说完,便招侍者过来结账。他边往外掏钱,边站起来对我说道:
“我们回去吧,回去之后还得开会。另外我们有其他的客人。看来这个月,你得有不能休息的心理准备了,希望你不要拒绝.”
我举杯一口喝干杯底颜色变淡的冰咖啡,一言不发地跟在小塚老人的身后。
小塚老人所说的客人,是辰美周二。听到门铃响,我过去打开了门。玄关之后,这位橫滨黑道组长毕恭毕敬地站着。看清楚开门的是我,便摆出一副和我很熟的样子,热情地对我说了声:“嗨!”
我没有理他,径直将其带回了交易室。此时交易室的沙发组中央放着一个像砖块一样厚的纸包。辰美用眼角瞄了一下,之后就再没有多看一眼了。
小塚老人说道:
“辰美,非常感谢你远道前来,有事情想要麻烦你帮个忙。”
辰美坐在沙发上,轻轻点了点头,道:
“没问题,只要是您的事,我绝不会推辞的,您尽管说吧。”
小塚老人顿了顿,用那种既不有趣也不好笑的口吻说道:
“这件事也许只有你来做,我想请你帮我找200个人来。”
我闻言大吃一惊,但看得出来辰美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他立即问小塚老人:
“那您要找什么样的人呢?”
“思,我要找的是这样一批人。这批人必须不在乎犯下一些轻微罪行,而且他们的身份不能太明确。再有一点就是,我希望他们的外表能够上得了台面,不是长得多帅多酷,至少他们站在银行窗口,不要让人产生怀疑。”
辰美闻言,立即笑了起来,看来他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已经有成熟答案了。
“这个倒有趣。您要我怎么做?”
辰美与小塚老人的磋商进行了两个小时。老头子的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由擅长中介工作的辰美聚集居无定所的游民,人数愈多愈好。第二步是去租简单的住宿设施(辰美称它为“简易旅馆”),让这些游民洗个澡,穿上二手衣服。第三步是负责从旅馆载送他们到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去的往返交通。
这些低价招集来的男游民就把随意买来的便宜印章和钱交给松叶银行的职员开户。当然,辰美及其手下还负有监视这些游民的责任,不能让他们带着干净衣服和存折跑了。等这些游民开完户回到街头宣传车后,辰美的手下负责收回印章和存折。这样一来,第一阶段的工作就完成了,后面的工作就是让他们静候发难时机的到来。
这200个游民,就是上演挤兑风波的最重要的群众演员。
面对有些惊讶和愕然的我,老头子一改过去的那种讽刺口吻,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对我说道:
“不要惊奇。你会怎么做?我们的计划进行到这种地步,已经很明显带有犯罪性质了。这可能会让待业中的你的履历表沾上污点.白户,请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愿意参加我们‘秋天的买卖’吗?”
这似乎是对我意志和决心的最后考验。真是高招。他巧妙地让辰美在场,给我压力。如果一旦我不想干,想逃,那辰美的存在就是让我不泄密的最好方法一一也许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点了点头,对老头子说道:
“我们的买卖,确实有构成犯罪的嫌疑。但有一点我是很清楚的,那些大银行的变额保险,难道就不算犯罪吗?”
小塚老人锐利的眼神一转,笑了笑道:
“哈哈,我们的白户看来还是很有正义感的。他们那可是合法的,即便有再多的人自杀,他们都会心安理得地收钱。”
我的声音已经变得又低又沙哑。在我自己还没察觉的情况下,体内早已充满了一股热血。
“既然如此,法律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与其等待法律的公正,还不如让我们来阻止一切吧,我是要做到最后的!”
辰美看着我,高兴地说道: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以前我好像也提过,白户,等这件事搞定后,你还是上我那儿去磨炼一下吧?别的什么我是搞不懂的,但有一点我也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如果去当上班族,那可真是太浪费了。”与辰美的磋商结束后,我便先于辰美走出了老头子的家门,此时天已黄昏。正当我踏入町屋的巷弄时,我衣服内袋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按下接听键,耳畔立即传来一个不熟悉的女声:
“请问,是白户先生吗?我是松叶银行公关部的,敝姓保坂。”
哦,原来是参加葬礼的那个苗条女子。听到她的声音,我反射性地想起了老头子讲过的“总行情报”这几个字。我立即接口说道:
“哦,你好!我记得你。你后来还好吗?”
“呵呵,总算全身而退了,亏得你帮忙。为了表示我的谢意,同时也为了向您询问一些关于受害人自救会的状况,想请问您最近是否有空呢?”
不会吧,这么快就上钩了。在这个时候,我必须装得天真一些,便用一种傻乎乎的口吻对她说道:
“这样啊,要不咱们现在一起去吃晚饭吧?周末你可能特别忙,而且大白天谈这样的內容奸像也怪怪的。”
电话里这位公关部女生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
“……好吧。”
看来只要目标明确,女生还是很容易接近的嘛。
松叶银行的总行在大手町。而我和她相约的地方,是在有乐町玛里奥商厦的自动音乐闹钟下方。因为这是谁都知道的地方,所以才选择这里。不过这也是有名的情侶约会的地点。第一次跟她见面就选这个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否合适,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在这里,即便对方不喜欢,但还是会感染到开心气氛的。
提早5分钟,我便站到了那群穿着入时、顾盼生姿的等人女子中间。由于我穿着浅咖啡色的棉质西装,打着同色系但更沉稳且带有光泽的丝质领带,搭配着奶油基色的衬衫,浑身上下基本上都是比较亮的色调,所以在周围的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出。
虽然我没有什么太好的教养,但俗话说得好,马要鞍装,人要衣装。自从小塚老人特别安排我的打扮后,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小开的意思了。
唉,看来我天生就有扮小白脸的才能呢。但一想到扮小白脸勾的是保坂小姐这样的女子,心中又不免有些兴奋。
不大会儿,我头顶上的钟面打开了,里头跑出来一个娃娃,她用小小的榔头在钟面上敲响7声。钟声响起的时候,保坂遥出现在了地下铁银座站的方向。
我笑着用力朝她挥手。周围女子显得不可思议地不住用视线往返于我和超过30岁的银行女职员之间。保坂遥朝我说道: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一次她穿着跟女教师一样的藏青色紧身裙,看来她的衣服除了套装还是套装,真是一个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
她手上还提着YOKUMOKU的点心盒。我们很开心地看着对方,然后一边聊着天气好啊之类的垃圾话题,一边进入数寄屋桥百货大廈的意大利餐厅。
真是搞不懂,东京的男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周围的桌子,全都坐满了银座或丸之内的粉领族。这家店里到处张着白色的帆布洋伞,在遮住电灯让光线变柔和的伞下,保坂遥直挺着背脊看菜单。
我则细细地看她的脸,她的鼻梁很细,眉毛呈现很漂亮的弓形。眼睛虽然不大却很圆,给人一种柔和的印象。也不知她是天性善良,还是职业使然,反正她的这个样子令人觉得她就是个受气包。我看她半天选不好,便对她说道:
“保坂遥小姐,我跟你说,这家店最有名的,是意大利进口的石窑烤的虾子。烤好后的厚度跟报纸一样,又脆又香呢!要是你没有特别忌口的话,就让我来帮你点些菜吧。如何?”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脸颊竟有些红晕。我朝她说道:
“那么,请你先选一下自己想喝的饮料吧。”
保坂遥点了冰茶。我也叫了同样的饮料。看来,她不是那种头次见面就大口喝酒的公关女子。真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人。果然,前30分钟我们一直聊着变额保险之类枯燥话题。
保坂遥说起话来声音很轻柔,也许是因为顾及我是受害人自救会的文书,所以她说话很客气。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话语中总有一种焦躁的成分。
在先声明她说的不是官方的看法后,她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
“关于咱们探讨的那种保险,松叶银行内部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只不过,在目前的经济情况下,银行也是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由于还有自有资本比率的限制,所以我们即使很同情相关人士,却也必须尽早回收借款。”
这我是懂的,只要开展国际业务的大型银行,就必须有8%的自有资本。随着债权的曰益恶化,他们经常会处于吃水线曰渐上升的状态,应该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吧。我变换了一下切入点,对她说道:
“好吧,就算你说的有理,我想,那种保险契约至今已经将近10年了,保坂小姐,你认为它是否已经直接卖给了老人家呢?”
保坂小姐听了我的质问,以一种安心的口吻说道:
“嗯,那倒没有。当时前辈们似乎也只能照着总行的命令行事,虽然这一点到现在也还是没什么改变。泡沫经济时期,大家每个月的业绩标准总是成倍增加的,当时全日本都处于兴奋状态,完全都疯狂了,所以我的前辈们只顾着去完成业绩,至于其他的,也就没有时间去想了。当然,不管是银行、寿险公司还是那些投保的老人家,都是相信行情会继续上涨的,也是坚信自己一方会得到相应的利益的。”
“然而事实情况却恰恰相反,现在投资者出现了巨大的损失。对于这些根本不是自己经手买卖的保险所发生的问题,保坂小姐是否觉得自己仍有必要屈辱地跑到各地去向人低头呢?”
保坂小姐闻言,脸色有些僵硬,她坐直了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因为这是工作……”
可是她话刚讲到一半,脸上便露出了一种自我嘲弄的笑容,道:
“……话是这么说,但像町屋那种受害人自救会实在是太有组织了,如果这类抗议活动再激烈些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裙子常会破洞,花圈也经常被弄得破破烂烂的。”
我也想起这位公主曾被守灵人倒灰的情景,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保坂遥这时似乎也放松了下来。她把身子探到桌子上,用手支着下巴说道:
“白户先生,我觉得这件事有它不可思议的地方。我也曾偷偷到受害人自救会的集会看过,绝大部分老人,都认为100%是银行的错。你不觉得这种想法不正常吗?他们当初在签约的时候,不是也期待能通过这项投资获得资金收益吗?等到事情失败的时候,却没有半个人提到这一点。这些老人家活到这把岁数了,怎么连做事就有风险、要付出代价这一点常识都没学到呢?再说,以我个人的想法,虽然银行或寿险公司确实在这件事上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但那些老人也不能一脸天真地认为自己被骗而大吵大闹吧?”
我点了点头,说实在的,这确实并非一个单纯地可以分清好人坏人的游戏。我思考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道:
“当然,如果说他们必须为自己心生贪念负责,或认为这是别人让他们做了场好梦的代价的话,我想他们也确实为此承担着血淋淋的责任。然而有一点我们是要注意到的,那就是这些老人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去投什么变额保险的。他们之所以投这种保险,其核心想法无非是想用自己去世时获得的理赔金支付遗产税,然后奸留一些财产给自己的孩子。你说,这不是一种牺牲自己成全后代,或者说是利他主义的精神吗?这样一种想法,难道不是很伟大的想法吗?然而这些财大气粗的银行,却针对人类心中最温柔的情感,诱之以利,其实它最核心的想法就是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种做法难道不是很龌龊吗?作为推动日本经济发展与维护社会和谐的大型银行,难道没有它应该反省的地方吗?”
“嗯!说的也是,或许是这样吧。”
原本觉得自己有理的保坂遥的声音变小了。我知道,如果再说下去,可能会逼得她上火。不过,我的话却停不下来了,于是我接着朝她说道:
“再说,他们的存款账户被冻结,连住处都要被拿去拍卖。这样一来,这批人等于是什么也没有了。老人们流离失所,有的家庭因此妻离子散、永坠深渊。我们再来看看银行,它虽然是无法全额回收债权,可能会因此而面临一些损失,但你想想,银行会因此而破产吗?职员的薪水会因此而发不出来吗?没有。既然这样,为什么要逼人太甚呢?”
一直看着桌面的她此刻抬起了头,好像彻底放弃的样子看着我,爽朗地说道:
“哦!看来问题果然还是出在银行这边,这是真的。而且,还有另一个问题是在我自己。我做着这种无法拿到台面上来的工作,还死抓着自己也不喜欢的银行不放,真是有点愚笨啊。呃,那个,白户先生,请问我能不能来点葡萄酒呢?”
就这样,我们开了当晚的第一瓶葡萄酒。
勃良第红葡萄酒。
不昂贵,但有着如同刚摘下的花朵一般的舒爽香气。
很快,我们两人都醉了。看来,酒好不好不是由它贵不贵来决定的,而是看你在和谁一起喝。
醉了的我们继续天南地北地讨论着,保坂遥已经不再站在银行职员的立场了。我们讨论出来的结论是这样的:
变额保险的问题在于,它看起来是人人平等,实际上却是弱肉强食,所以不能交给形式上信奉欧美的“契约至上主义”,实质上却保护强者利益的法庭来审理。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借助行政的力量来处理这件事,但仔细一想,大型都会银行与各地如散沙一般的受害者之间的力量真是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没有强大的第三方势力介入,还真是解决不了。
不能像现在这样,只由银行单方面诉诸债权的回收,而是要找出一种方法,由银行、寿险业者以及投资者共同分担损失才对.如果老人们的惨状能更广为人知的话,那么即便投入一些税金维持银行受害者的最低生活需求,我想应该也是一件有价值的公益之举,我想全国百姓不会有太强烈的反对意见吧。
要知道,在全国加入变额保险的入,恐怕是以百万人为单位计算的。
为了纪念我们两人的意见终于统一了,我们倒光剩下的葡萄酒,非常清脆地碰了碰杯,然后一口喝了下去。保坂遥的脸此时已经非常迷人地微红了。她朝我说道:
“白户,其实我很喜欢喝葡萄酒,我能再点高酒精度的波尔多葡萄酒吗?”
在高丹宁含量的苦涩口感(这是她的描述,我个人则只要是葡萄酒,就可以喝得很开心的)中,我们把杯子往嘴边送的速度慢了下来,现在谈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变额保险了,非常私密的一些内容也成了我们聊天的范围。她朝我笑着说道:
“刚才在电话中,你不是说我周末可能特别忙吗?”
保坂遥还是单身这件事,我已经从气氛中感觉到了。但到底有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则希望能从她的口里套出来。正是因为酒精的帮助,她把话题扯到了这上面。
看来我电话里的潜台词总算没有白讲。但对于她的话头,我还不能直接回答,于是我装着糊涂说道:
“是啊。我想保坂小姐已经是成熟女性了,很有魅力,应该也有很出色的对象才对吧。”
她被葡萄酒染红的脸此时变得更红了。
“我比白户先生大了快10岁了吧,老喽,已经是老太太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从她的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我一脸认真地说道:
“别,请不要这么说。从我们开始喝到现在,已将近两小时了,保坂小姐却一次也没用过‘我们家银行’这种说法。你应该知道,一个能确定区分自己是自己、公司是公司的人,没必要像别人一样,只要超过30岁就认为自己是老太太了.用年龄判断别人,是女生的坏习惯。怎么说呢,保坂小姐感觉上比和我同龄的女生要稳重,更有一种魅力。”
“是吗?谢谢。不过,白户先生的女朋友如果听到刚才那番话,一定会生气吧?”
她的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大学同学。充此刻应该还在商社里认真地工作吧。我连自己最后一次和她讲电话是什么季节,都已经记不得了。我红着脸看着保坂小姐说道:
“别提了,我们已经分手4个月了,我也没有什么对象。”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自己在这4个月内,是因为沉迷于市场,才没有什么时间谈恋爱。我盯着眼前露出困惑表情的保坂遥,心里却讶异自己怎么能展现出这种害羞得很自然的演技。接着我又说道:
“保坂小姐,我想问,如果是和这次事件无关的事,我也可以偶尔打电话给保坂小姐吗?若能再像今天这样一起用餐,我想一定会很开心的。”
虽然这里面有“阴谋”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我真正的心声。人对于自己充分拥有的东西,往往不会觉得它有多重要.我很年轻,对方年不年轻并不是个问题。相反的,我还觉得她眼角的皱纹与有点干燥的肌肤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在诱惑我。保坂显然非常乐意听到我的邀请,她不加思索地说道:
“好啊,也许,那也是不错的事哦。”
喝得有点多的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又多余地留了一遍对方的手机号码。
星期一早上,我比平常早几个小时到达小塚老人的家。我的双肩背包里,装着周末到十几家文具店买来的200个便宜印章。它们像鱼卵一样在背包里堆得密密麻麻。没想到辰美比我还要早,当我看到小塚的房子的时候,房前路上已经停了辰美的街头宣传车一一还是那辆窗外加装了铁丝、粉刷得很不起眼的灰色小巴士。车身侧面还是那几个让人厌烦得不行的毛笔字:“大日本立志青年会”。
进屋后,我首先跟站在玄关处交谈的老头子与辰美打招呼:
“早安。”
今天老头子的心情看来不错,他抬头对我说道:
“今天要麻烦你了。忙完到傍晚的时候到我这来报告。”
还没等我回答,辰美便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道:
“那行,我们走吧。那边还在等我们呢。”
就这样,我平生第一次坐进了右翼兼黑道的街头宣传车。那感觉简直比到东京迪士尼乐园坐“太空山”云香飞车还刺激。车内走道两旁有6列双入座位,在靠近中间车门的地方,依然坐着4个我曾在柏青哥门口打过照面的特攻服小子。我一进去,在座的每个人都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真是太让人不舒服了。
辰美也真是的,他也不帮我们介绍一下,径直跨上驾驶座旁的副座,朝那个比其他几个特攻服成员年长的司机说道:
“出动吧。”
街头宣传车立即点火发车。不过尾竹桥通已经开始塞车,所以只能是缓缓地往前蹭。隔着铁丝网,我看见似乎还在沉睡中的下町的天空有些明亮,但却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默默无言的20分钟后,街头宣传车停在上野的国立博物馆前面。辰美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拿着这个和我一起去。”
辰美交给我两组两瓶绑在一起的日本酒,每瓶各一升。他自己也拿着相同的东西,摇摇摆摆地下了街头宣传车。早晨的上野公园相当安静,只有几个遛狗或慢跑的人经过,安静到连鸟叫声都变得相当嘈杂。放眼望去,只有在饮水处周围排着队的游民而已。他们有的裸着上半身洗澡,有的把水装进白色宝特瓶里。不知为何,也有人满脸是血剃着胡子,而且一边还哼着歌.
正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时,辰美却很熟练地走入喷水池旁的步道。跨过台阶后,我们进入茂密的树林。在树木深色的影子中,到处看得到盖房子用的蓝色塑胶布。这里的帐篷密度之大,可以称得上是有点规模的部落了。墙壁是纸板,屋顶是塑胶布。柱子嘛,就用一旁掉下来的大小树枝捅在地上充当。这是可以带着走的终极简易住宅。
辰美看来经常到这个地方来,完全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过帐篷村的广场,到达一棵树干直径有2米的长尾尖叶槠(我是对植物不熟,但公园里的树,全都垂吊着白色的名牌)处。树上绑着吊绳,这里有一栋比其他帐篷更大的塑胶布房屋,里头的大小应该有12张榻榻米左右吧。辰美开口了。
“大哥,您早啊。”
听到外面的声音,里面一个人拨开垂下来的塑胶布走了出来,那人是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老年人。让人意外的是,他穿着一件看来很干净、天然质料的浴衣。后面跟着一个穿美津浓针织衫、像相扑力士一样的巨汉。我们一起在铺设在广场中央的塑胶布上坐下。我看辰美脱了鞋子,所以也跟着脱鞋跪坐。游民大哥和我们之间,摆着8瓶一升容量的日本酒。老人从浴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膝旁。他对辰美说道:
“行了,昨天在电话里你也跟我说了,辰美先生的雇主需要200个身份不明的人。除了上野这里之外,我也请浅草与锦系町那里帮忙找。我这里的人如果不够,随时可以从那些地方调人来。但有一点你们是要做到的,那就是必须先付一半的钱给我。”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我立即从双肩背包中拿出小塚老人交给我的信封,摆在酒瓶旁。穿美津浓的巨汉拿起信封,在他的手中,鼓鼓的信封顿时变得好像名片般大小。大哥看了一下巨汉交给他的信封后,收在怀里,然后抬头对我们说道:
“什么时候要开始呢?大喷水池后面的广场已经集合好人了。”
辰美轻轻鞠了个躬,非常敬重地说道:
“谢谢您。第一批会从今天下午开始。一天内大概不可能办好200份存折,所以请容我一点一点地慢慢进行。”
说这话的时候,辰美还用一种不好意思的神情搔了搔头,老人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个右翼分子还真有一些讨人喜欢的法子。而我则不发一言地继续跪坐着,心里暗暗佩服辰美的独特威力。
谈判进展顺利,我们便向游民大哥告别,钱也给了,酒也送了,我们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帐篷村。走在来时的路上,辰美直接用手机向留在街头宣传车里的特攻服成员下令准备行动。一片绿意之中,我们已经看到国立博物馆的砖制正门的喷水池,在喷水池后面的广场上,已经有五六十名游民站在那里等我们了。此时此刻,他们跟一群安静地等着被装到货车里的羊没什么两样。
辰美和我在树阴底下的长椅上坐定,而特攻服的小伙子们则从那群人里一次几个一次几个地带人到长椅这里来给我俩看。这样的动作反复进行着。我们挑选群众演员的标准是,看他的应对能力好不好,以及他的年龄或体型是不是够分。挑完那天要用的20人后,游民中一个超瘦的男子跌了出来。他大约30岁上下,穿着和衣而睡的秋衣秋裤,袖口像是用泥巴与灰尘上了两层漆一样,闪闪发亮。
“对不起,求求你们了,能不能用我呢?”
听到这怪异的声音,我从记录他们名字的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看他。他的牙齿好像全掉光了似的,脸颊整个都陷了下来。像有泥水沉淀着的双眼四周,皮肤干燥得不行。辰美瞄了他一下,说道:
“你不行。”
“只要给点钱就行,请您行行善,请务必用我,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那干瘦男人的声音细得跟身上的骨头一样。辰美的下巴一努,长椅两侧立即跑出两名特攻服成员,夹着男子的双臂把他拖走了。骨瘦如柴的游民就像被人丢弃的毛巾一样,倒在那儿的树丛里一动也不动,好像也没有哭出声音。辰美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
“白户,走吧。这种家伙,连揍他都嫌浪费时间。”
载满20名游民的街头宣传车,开上返回町屋的道路。车内顿时臭得不行,臭到只要闻上一会儿,就恨不得想从车里跳出去。我赶紧把座位旁的窗户全都打开。
坐在前面的辰美就没那么客气了,他腾地从特等座位上直起身来,回头对后面这些新上的乘客叫道: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臭成这个样子,待会儿好好给我洗个澡,谁要洗不干净,那就别给我干了。”
车上那20个游民自然连声都不敢吭。辰美觉得没啥意思,便又用有点好笑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白户,你觉得刚才那个跳出来的男的怎么样?”
我把脸尽量迎着从窗户吹进来的风。
“你是说那个被你的手下拖出去的瘦男人?没什么特别的看法。”
“是吗?看来你真是比较冷血。那么我来教你一件事吧,刚才那个男的根本不算是个人,就只是骨头而已。”
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便扭头看向他。辰美嘲讽似的歪了歪嘴。
“你不知道吧,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几乎每个公园里都有他那种人四处闲晃。我想这都是经济不景气闹的吧。那种人已经放弃了做人的权利,连活下来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只是骨头而已。”
也许是因为我脸上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让他高兴吧,辰美从椅背上探了过来。他开到第二颗纽扣的衬衫领口,有个像职棒选手会戴的厚重金链子在晃呀晃的.
“所有跟他那样的家伙,差不多都是背了还不起的债务。虽然对你我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大金额,对他们来说却是天文数字。一方面游民很难有固定工作,一方面他们孤单一人,也没有可以借钱的对象。因此他们跑去向最糟的借钱对象借了钱。只借了几万元。”
我朝他问道:
“从高利贷那儿借了几万元,不就是几万元吗?怎么会变成没有人格的骨头呢?”
辰美的嘴唇往上翘得更高了,用一种近乎奸笑的神情接口说道:
“是啊,就因为几万元,他们就变成了骨头,因为他们用骨头来还钱.每个月两次,他们会去卖血。当然讨债的人会跟他们去。卖血拿到的两三千元马上左手进、右手出,交给讨债的。讨债的就给他一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完毕。他们的现金收入就只有这样.你是大学毕业的,应该知道吧?造血的不就是骨头吗?所以,他们就只剩下骨头了。”
我都没力气回答他“没错”。
有造血功能的是骨头里面的骨髓。
可是骨髓造血,难道是为了去卖的吗?
辰美继续说道:
“可是你可能还不知道,就算他们这样舍了命去卖血,负债也完全不会减少。和骨头的造血能力比起来,利息这东西生长能力更快。就这样,快的用上半年,健壮一点的最多两年,他们都会撑不下去。明知如此,这些只有骨头的人却还是先借了钱再说,而借他钱的人也是明知对方会死,还是照样收利息。一个月大概几千元吧。有人说钱是仅次于生命的重要东西,其实这种观点是错的。对这些人而言,钱比性命更重要呢。”
我大惊,喃喃地说道:
“所以……”
辰美不等我再说什么,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男人,我想他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了吧。所以他只是一副快烂了的骨头而已.我跟你说,你或小塚先生用一根手指咔嗒咔嗒在,腔脑上调动的是钱,这种男人卖自己的骨头赚到的,也一样是钱。可是钱是有两面的。我想你跟着小塚先生,‘市场’这个字眼你们会经常提及吧。但这个字眼在不同人的眼里,却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像你们这种投资家经手的,是跟玻璃一样干净的钱,而对他们这些连‘市场’两个字都不知怎么写的傻瓜来说,市场却意味着流血流汗去挣少得可怜的钱。两种钱都具有完全一样的价值,你最好不要忘记这件事.说起来,你应该不知道,你调动金钱买卖股票的手续费,这些人可能拼上老命都赚不到。”
辰美把目光转向后座那些跟人偶一样木然的游民,嘴角浮现出一丝蔑视。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尽量让鼻子吸着窗外的空气。
不知为什么,辰美的笑竟变得有些凄凉,他朝我黯然笑道:
“唉,时代已经变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也许从今天开始,这世界应该是由像你这样的能人去跟全球的有钱人竞争的时代了。时代已经变了,金钱的地位和作用也发生变化了。”
我们的目的地一一简易旅馆就位子京成线高架铁道下方。这个破旅馆门口有些宽阔,远远看去跟一般的木造旧民宅没啥两样。在破旅馆的前方,停着一辆堆满旧衣服的小巴士。
我们到达之后,街头宣传车里的游民男子,便在特攻服成员的带领下,鱼贯进入门内。接下来的工作辰美的手下就能完成的。
我木然地坐在街头宣传车的位子上,在等待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想到很多。此刻,小塚老人应该正心无旁骛地在交易室里忙着布局吧,松叶银行股票的事可不是儿戏。而我这个助理兼秘书,则代表没有闲工夫的老头子扮演监督辰美欺敌作战的角色。
一个多小时后,差不多早上10点多的时候,第一个游民回到了车上,在隔开走道的座位上坐下。这是个年过45岁的黝黑男子,有着一对看起来诚实正直、又大又黑的眼珠。棉质长裤与推销员穿的那种塑胶材质的黑色外套相当般配,看来这男子以前不是个太穷的人。
我把装着2万元的信封交给他,对他说道:
“把信封里头的l万元拿去松叶银行开个新户头,另外l万元是今天的工作报酬,印章在这里。”
我从双肩背包里随便挑出一个印章,确认过上面的字之后交给了他,然后把捏造的名字记了下来:松永。
等他把钱和印章收好后,又细细叮嘱道:
“等你存完钱后,再回到这里,把存折跟印章交给我。这回存进去的钱等之后解约时就归你了,但这件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男子只是默默点头,一点反应也没有,当然更没有回答一句话。正当我担陇地再三看他的眼睛时,辰美的脸从窗外探了进来,他朝我叫道:
“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家伙谁也不会讲的。如果他做了不该做的事、背叛大哥的话,就再也回不去上野那里了。而没有上野那个落脚之处,他们就再没别的地方可去了。所以你放心,他们的口风比我手下还紧呢。”
男子显然也只字不漏地把辰美的话听到了耳中,但他依然默然不语,只是双眼圆瞪地看着我,动也不动,显然,他是在等我的命令。
等我从辰美的话中回过神来,发现他正看着我,我便告诉他:
“好,你去吧。”
男子应声而起,他弓着背离开街头宣传车,就像路人一样消失在大街上,真是跟幻象一般不真实的存在。
特攻服成员带着男子消失在通往松叶银行的巷子后,很快,第二位游民又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一个穿着入时的50多岁的游民,一时之间我还以为看错人了。体格不错的他穿着直条纹相间的西装,打着英军条纹花样的领带,脚上穿着高到脚踝、设计感十足的鹿皮鞋。我惊讶地看着他,看起来像公司干部的他也微笑着回应。我叹了一口气,从背包里头拿出另一个便宜印章。
一个接着一个,做同样的事,说同样的话。终于,在银行窗口结束营业的下午3点,我手中有了20份银行存折与印章。我用大橡皮筋套住它们,收进双肩背包里头,首战告捷。我下了街头宣传车。
和辰美打过招呼后,互道一声“后天见”,我便急急地往小塚先生的家走去。说实话,这项工作才开展了一天,我就已经厌烦了,这种群众演员的布局工作,实在是无聊透顶。但令我恐惧的是,这种事还得持续两个星期.
在朝小塚老人家走去的路上,我默默地在心里分析刚才抽空看到的报纸內容。根据经济计划厅公布的资料,1998年4月到6月期间的GDP,创下3.3%的年负增长率。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GDP首度连续三季呈递减的趋势。在这种局势下,股票的行情更是一团糟,星期一涨了700点,星期五又跌了700点,整个股指一直在14000点上下5%反复震荡。
这个秋天,日本经济真是陷入了一团莫测的乱流之中。
跟老头子要求的一样,忙完一天的办折事务,我又在交易室跟他汇报了一下。汇报完之后,我又不禁想起那个皮包骨的男人。出于一种痛苦的心理,我向老头子提及了辰美讲的骨头的事。老头子全无感情地听完,低声说道:
“我借人家钱已经有40年了。如果你想听和金钱有关的悲惨故事,要多少有多少。我可以讲两三个给你听,你想听吗?”
我摇了摇头。作为像我这样有前途的20多岁的青年,是没有必要听这些故事的,再说基本上我并不喜欢听悲惨的故事。老头子点了点头,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说也好,那我给你一点忠告吧。人总是会误以为,自己在工作上经手的东西,比什么都重要。我们经手了金钱、股票、债权,但这些和蔬果店卖白萝卜、鱼贩卖青花鱼没什么两样。对于买卖的货物,最好不要带有感情偏向.你应该知道买卖中最重要的一个原理是什么吧?”
老头子问这话的时候,似乎是想让我心情好过些,这种情形以前还真没有出现过。我抬起头来答道:
“卖价高于进货价。”
小塚老人的眼中露出了些许喻快的神情,点头道:
“正是如此.其他事不必想太多。后天也要麻烦你了。”
这话是不用他来说的。我点了点头一一虽然我无比厌恶跟那些臭得不行的人打交道.
交易室的小型屏幕上,不管转到哪个频道,都会插播中田英寿首度在意大利甲级足球联赛登场的新闻。应该没有人会忘记这场比赛的结果吧。中田英寿首度亮相,就冲击性地踢进夺冠希望很大的尤文图斯队两球。正当我心情愉快准备收东西回家的时候,玄关的对讲机响了:
“呃,不好意思,冒然来访,可是,能否让我打扰一下呢?”
本来漫长的一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关根的声音多少令人觉得有些扫兴。真拿他没办法。我走到玄关,帮他开了门。门的另一头,关根眨着眼睛站在那儿。我注意到他两边嘴角又沾了白色化学调味料,说不出话来。这位业绩不佳的理财专员,今天大概又在分行行长的要求下,吃下那撒了一堆调味料的盖饭了吧?
他跟着我走到里面房间,然后也不管我们是否感兴趣,只是一个劲地自顾自说着新的存款自动转存服务.他那样子非常搞笑,既不看小塚老人也不看我,语速却非常快:
“每个月结账时从支票账户把多余的钱转存至存款账户一一这称为正向的转存,是自动转账的服务。当然逆向转存也是可能的。”
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关根莫不是吃错哪门子药了,这个时候拿这种东西出来讲。老头子和我都没有打算要和松叶银行有长期往来,关根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银行股票投资也不过是小塚老人众多的投资品种中的一项而已。
一番简短而快速的说明后,关根擦了擦汗,才转为正常的语气说道:
“唉,现在,这份银行的工作真是把我给伤透了。我的直属上司把错误全都推给我,害得我又吃了两碗加了一堆化学调味料的盖饭。”
关根的视线盯在小塚老人身上,他朝着老人说道:
“自动转存服务的资料,我就先放在这儿了,您有空时就请参考看看。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嘴角还沾着化学调味料的关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提起厚厚的合成皮皮包,跟他说话的语速一样,快速离去。我把他送到玄关后又回到交易室。
门关上后,小塚老人立即拿起关根留在桌上的松叶银行信封。混在转存服务以及金库出租介绍手册中的,竟是一叠用资料夹及回形针夹住的A4复印纸。上面写着“紧急事件应对手册D”。标题的右上方还加盖了“仅限行内使用”的章.
“要当个银行的好职员可真不简单啊!”
老头子的声音中传出一种莫名的寂寞感。他从位子上站起来,往墙边的架子走去,拿起一张黑胶唱片,放在唱盘上,然后轻轻地用指尖把钻石唱针放到LP唱片上。在墙上开出四角形大洞的嵌壁式号角喇叭,传来50年前的管弦乐。那是老头子心情好时会放来听的瓦格纳的序曲集。
我把那四张纸排在桌上,和回到座位的老头子一起迅速清出桌面空间,伸长脖子研究这四张手册内容。
略去繁琐的行内手续后,应对挤兑事件的原则,就缩小到一个方向上,和应对银行出现不良债权或不当融资的事件完全是一样的,真是让人讶异。总之,就是要彻底掩盖事实,不能泄漏出去。不管发生什么危机,一定要若无其事、继续维持平常工作的样子,这点最重要。
具体而言,就是绝对不要拉下铁卷门,不要让客人在银行外面排队。钱如果不够,总行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不能引起当地居民的恐慌,要不动声色地把问题处理掉。为消化那些前来挤兑存款的大批群众,每家分行都必须设有预留空间,并把客人尽量引导到预留空间去。
“你看,我们付出的不过是一只古董劳力士,而换回来的,实在是太有价值的宝贝了。你看看。”
关根这么做虽然是因为想报复上司,却仍然不失作为一个银行职员的恳切与细心:复印纸的旁边,关根画了位于地下的会议室,与通往会议室的路线,会议室约有35平方米。小塚老人兴奋得不得了,他指着图及路线对我问道:
“町屋站前分行一楼柜台的大厅有多宽,你应该也知道吧。你觉得大厅大概可以容纳多少人呢?”
柜台长约10米,大厅里则放着8张向着内侧的三入座沙发。进去之后,右手边隔起一个提款机专区,里头应该是摆着4台机器。我一面回想着店内的摆设,一面说道:
“我想应该大约六七十人吧.”
小塚老人满意地点点头。
“恩,算起来大概这样吧。地下的会议室,大概四五十人就满了。楼梯与楼梯间就算30人好了,加一加只要超过150人出现在站前分行,人就必然会跑到自动门外,就会排到大街上去。”
我想起白天安排的群众演员。按计划那些人应该是200个。我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计划岂不是只能使用一次了?而且这也只有短短几十分钟就会结束了。提款机或人工窗口很快会把客人消化掉的。”
小塚老人的眼珠如黑色弹珠,在昂扬的斗志鼓舞下,他的眼神中似有一种神采飞扬的光彩.他自信地说道:
“不会让它那么好过的。这次的买卖里,不只有那群游民充当群众演员,到时受害人自救会以及尾竹桥通商店街的有志之士,也都会来帮忙的。而且自杀身亡的老婆婆的亲戚也会总动员,全部蜂拥到松叶银行去。我保守估计一下,应该可以动员到至少群众演员的两倍人数.当然,我说的这些还不包括那些听到街头传闻而跑来的一般客人。这样你能懂了吗?”
说真的,自从我来到老头子的交易室,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塚老人这么精神抖擞。魔术师高举双臂,在昏暗的交易室里往空中一抓,用力握住拳头。他的脸颊上似乎注入了浓浓的血色。
新的乐章开始了。
背景音乐里传来的是歌剧《罗恩格林》(Lohengrin)进入第三幕之前的前奏曲。音乐声中,小塚老人说道:
“我们的目标,是要彻底击垮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让街上充满对银行的不安与憎恨。这样的感觉将会传到日本的每个角落。这样就会导致松叶银行的股票面临庞大的卖压。”
听到这样振奋的前景,我的背脊亦因为某种莫名的东西而发着抖。我知道,这种发抖是因为对战斗的意志、期待与预感,也许,还有一点点害怕在里面吧。
交易室里,兴奋的小塚老人诅咒般反复说道:
“击垮松叶……一定要击垮松叶。”
我紧紧握住放在膝盖处的拳头,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小塚老人念着相同的口号。
在回荡着瓦格纳作品的房里,只有展示出全球经济生命象征的数宇,还在屏幕上闪闪发亮,不断变化。
离开小塚老人的家,回到尾竹桥通后,太阳刚下山。下町的低矮屋顶上,像打扁后的铜片一样,阳光的余晖还在空中凉凉地流动着。银行的营业时间应该已经结束了吧.我斜眼看了看由某家非银行金融机构所管理的立体停车场,按下手机的速拨键.
“你好,我是保坂。”
或许她人还在办公室吧。我以若无其事的声音回答她。
“是我,白户。保坂小姐,不知道明天有没有空呢?可以的话,我要向你申请约会喔.”
15号星期二是敬老节,国定假日。不管打铁还是泡女生,都得趁热才行。
“我有空。我要离开座位,请等一下。”
保坂遥说话的口吻依然保持上班时的严肃劲。不久,手机传来另一种语调。我脑海中浮现她严肃的表情像花开了一般的样子。我们的简短交谈中,决定了要约在涩谷的忠犬八公前面.我告诉她那边人可是很多的,而且想要找个地方都会很费劲。但她就是要约那里,说她一直想跟别人约在那里一次。或许她的人生比我要不幸得多吧,我开始变得有点同情这个过度正经的银行女职员了。我告诉她我会拿着一朵花当标记站在那儿,就这样,我们结束了通话。
说老实话,我也已经很久没约女性朋友出来玩了。所以我感到高兴,并不只是因为情报的收集过程相当顺利,其中也有自己的私人感情在里面。
敬老节那天,正好七大工业国的财政部长与央行总裁发表了一篇紧急声明。七大工业国峰会的声明内容是,为避免通货紧缩,必须持续扩大内需、稳定金融,所以七国间要进行一些着眼于经济成长的政策协调。虽然这是了无新意的老题目了,但日本代表还是全力以赴。由于日本不想在声明中被列入“有金融危机”的名单,银行于是大肆宣传,将会在国内实施暌违三年的“量的缓和”,针对短期金融市场的资金供给量设定目标值,并调低金融机构间相互融资的隔夜拆款利率,增加市场上的通货量,相当于一种通货膨胀政策。另外,还有“减税7兆元”政策。其实,比起美国四家避险基金公司破产以及谣传的俄罗斯危机,还有被它的星星之火漫延波及而酿成大火的南美危机,日本的慢性金融危机根本只是小巫见大巫而已。不良债权的金额虽然极其庞大,至少这10年间的不景气并没有影响到海外。
午后时分,我拿着一朵包在玻璃纸里的黃色玫瑰,站在涩谷的忠犬八公像旁,四周满是和人相约参加联谊或大学社团活动的人。看到这景象,你会怀疑日本到底是哪儿不景气。每个人手上都拿着最新型的手机,到处都听得到告知来电的肤浅旋律。
保坂遥穿得一身黑,从田园都市线的楼梯爬了上来。原本我以为是和之前一样款式的素色黑套装,但靠近一看,及膝的裙子却反射出秋天的太阳,散发惊人的光芒,是件鳄鱼压纹的皮裙,我想应该是她精心挑选的吧。脖子上与左手食指都还戴着不小的银饰。松叶银行公关部的她脸颊微红,有些羞涩地站在我的面前。
“约在这种地方见面,我想我可能真的是疯了。我想买东西,走吧。”
她以一种迷惘而不自信的口气讲完后,便转身往站前的十字路口走去。我错失送花给她的良机,便只好连忙追了上去。
保坂遥的目的地是西武百货店的室内装饰卖场以及东急Hands。她在改种用的素烧花盆与不知道拿来做什么的印度棉布,还有黑色手巾与浴巾组的地方犹豫了一阵,好半天才选奸商品。结完账后,我们到东急Hands最顶楼的咖啡店稍事休息。通过倾斜的大天窗,可以看见宇田川町的天际线与金黄色的秋日夕阳。
保坂遥不知又触动了她哪跟神经,叹了口气说道:
“唉,人过三十,就感觉什么都不行了啊。总觉得干什么都很容易累,比如说现在跟你约会,就跟跑到涩谷来处理公关事务一样。好久没来这里了,感觉真不习惯啊。”
“你通常都在哪一带买东西呢?”
“我住二子玉川那里,平常都去附近的玉川高岛屋。白户,接下来我们去做什么呢,看电影吗?”
我摇了摇头,道:
“这可是咱们第一次正式的约会呢,为什么要一直两眼朝前两个小时都不讲话呢,实在太浪费了.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要不要去吃点东西,顺便也可以去喝一杯呢?保坂小姐在银行上班,应该几乎没什么机会尝试在天还没黑时喝酒的奢侈行为吧?”
“是啊。不过喝醉了要回家也是麻烦,要不就去二子玉川一家我去过的店?我请客。”
到她家附近喝酒正是我的目标。我尽可能装出清爽的笑容,像一只自己跑过来的无辜小狗一样笑着应道:
“当然好。”
我们离开咖啡店,在东急Hands前面搭了一辆出租车。相当有重量的素烧花盆当然就由我来拿。黃色玫瑰放在膝盖上的花盆里,车子一摇,玻璃纸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们坐在出租车上一路往玉川通上缓缓驶去,在高岛屋那一角的路口停了下来。保坂遥带我穿过连接高岛屋两栋建筑的空中玻璃走廊下方,转入狭小的巷弄。很快,我们就到了高岛屋后面一家卖串烧的小型日式料理店。如果没有说错,我们应该是这家店的第一批客人,敞开的格子门旁放着一份盐巴,盐巴已经干掉了,外形光滑而完整。店里只有C字形的柜台座位,墙上则贴着从日本各地酿酒人那里取来的吟酿酒贴纸。虽然这里不豪华,店面也并非全新,却整理得很干净,给人的印象很好。
保坂小姐在内侧的凳子上坐定后,便对店里的侍者非常熟稔地问道:
“我每次吃的那个,有吗?”
那个看起来跟高中生一样的光头男侍者用力点点头,很有精神地回应她的提问。
也许是因为回到自己的地盘了吧,保坂遥看起来显得相当放松自信。我问她:
“你常到这种店喝酒吗?”
“是啊。因为这里只有柜台座位,女生自己一个人来也不用担心。而且东西好吃,酒也好喝。”
不多久,店家便送来小杯子与装着冰酒的毛玻璃酒壶。保坂遥在往我杯子里倒酒后,笑着说:
“干杯吧。虽然处理客户问题是很辛苦的工作,但能遇见白户先生这样的客户真是很幸运的事。”
我也笑着用酒杯跟她一碰,回答道:
“没错,我也很高兴碰到你。不过,如果我们在受害人自救会碰面的话,我可不会客气的呦。那时候我们就是敌人了。”
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保坂遥轻松说笑,不过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显得比较有活力,更能吸引入一些。
她也笑着用一种调侃的语气回道:
“是吗?我可不怕你这个敌人哦,跟你说,我们银行可是有很多优秀的律师喔!”
我现在哪有心思去跟她扯什么律师的事,便笑了笑说道:
“保坂小姐,要是跟自救会里的老奶奶们比起来,你可是美多了。有你在,我的工作估计会增色不少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举杯喝光里头的酒。我的舌头上留有淡淡的果汁香,是一种似乎喝再多都没问题的、比较淡的日本酒。
侍者把美食端了上来,她亲热地对我说道:
“你吃吃这个,什么都别蘸,直接吃。”
我依言把裹了薄薄一层面衣的串烧放入口中。它的表面很热,似乎可以烫伤人,但一口咬下去,却涌出凉凉的蔬菜甜味,味道果然很好。她看着我享受的样子,高兴地说道:
“好吃吧,这可是把用芥末稍稍腌过的小茄子再拿来油炸的食物,是这家店的招牌菜,和日本酒很合的。”,、
外表美而热,里头咸而冷。我一面大口地吃着另一串,一面暗想这招牌菜怎么跟我和保坂小姐的生活及性格这么像呢。
走出串烧屋,我们又情不自禁地走进了下一家店。当时我们就已经有些醉了,不过还没醉到随随便便就伸手碰触对方身体的程度。这次我们进的店,是离车站相当远的柜台式酒吧,一家没有学生客人的安静店面。位于地下一楼的店里都是灰泥墙面,天花板与地板的角落装着蓝色的灯,有一种好像在海底喝酒的神秘气氛。为什么酒馆的人总是很懂得这一套呢?
我们走进这家店,有前面那些酒打底子,这时已经比较放得开了,我们推心置腹地交换了一些曾经的恋爱情事。我很了解那种想找个人倾诉的心情,一段恋情结束过后都是这样的。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讲着讲着就会掉眼泪,虽然那故事听起来了无新意,但看得出来她痛的感觉还是真实的。我打从心底同情她,认真地倾听着她的心事。没有比女性的泪更好的下酒菜了。
我们走出这家酒店,时间已经是9点钟了,听起来好像不太晚,但这已经是我和保坂遥连续喝了4个多小时的时候了。她一面晃着手上的黃色玫瑰,一面摇摇晃晃地走在整齐排列着大厦的路上。
她走在前面,而我紧跟着她,她脚上穿着的那种有接缝的丝袜,令我不由得把目光汇聚到她那高挑女性特有的修长小腿肚上。抱着素烧花盆的我,朝着她穿着黑色夹克的背部叫道:
“下面我们去做什么呢?”
保坂遥头也没回,径直答道:
“去我家吧。”
虽然她有点装醉,但这似乎是她慎重考量过我的反应后,才讲出来的话。她根本没必要担这个心。虽然我的打扮是小塚老人安排的时尚样子,但像我这种只比游手好闲者强不了多少的人,其实连份正当工作都没有。她这种和我不同世界的人,我本来是不可能有机会认识的。我把花盆悄悄放在柏油路上,往前追上她,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遥小姐……”
她似乎吓到了,回过头来。我紧紧抱住她,抬起她尖削的下巴,温柔地给她一吻。保坂遥的睫毛与嘴唇,很明显在颤抖。因为我现在靠她很近,所以对她的微妙变化和感受看得非常清楚。
虽然有点担心,但很久没做爱的我,对于这种人类的本能之事,还是驾轻就熟,知道该怎么做的。
保坂遥的住处有一间寝室,外加客厅、餐厅、厨房。寝室仿佛是客厅附带的一样,相当狭窄。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半双人床以及大大小小约20盆观叶植物。灯一关,就像仅有一张床垫飘浮在热带植物园里。
在床上最让我吃惊的是,年逾30的女银行职员竟出乎我想像的纯情。不过,开始做爱后,她给我的印象就为之一变。保坂遥原本明明很害羞的,但我一触碰到她的裸体,其反应就激烈得令人不可思议。和几个月前分手的中川充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充对裸体毫不在意,也许是反应比较冷淡吧,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也令我顿失兴趣。
我随意躺在还在颤抖的她身旁,看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确认着她身为成熟女性的标记。失去弹性但变软变重的乳房、腰部后方附着的脂肪厚度、失去活力但光滑的大腿内侧。对过去只和同龄女子交往的我而言,这种感觉简直可以用妙不可言来形容。
很久之后,终于说得出话来的保坂遥似乎刚从虚幻中回到现实世界,她娇嗔地看着我说道:
“真是讨厌。为什么一直看我的身体?”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还赶紧把带有脂肪的腹部像波浪一样收紧。
“你真美啊。”
“别开玩笑了,我和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孩都不同。”
保坂遥把被单上拉到胸前。
“女人每个人都不同,这实在是很好的事。你的身体,我很喜欢。”
我的这句话似乎让她很受用,立即缠绵地“冲”了过来一一用一种似乎要撞我肚子的动作。就这样,我们在几乎没休息的状况下又开始了第二回合。不过,那一晚可不只是这么几个回合而已,久旱逢甘雨,用在我们身上简直是太贴切了。
第二天,我从保坂遥的住处直接到町屋上班。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早我就展开群众演员的安排工作,和辰美一起到上野公园确定另一批20个游民,开设新的银行户头。松叶银行突然多了一些开新户头的人,他们应该会开始觉得奇怪了吧?不过,光是拿着自己的钱到窗口去开户,看起来根本不像会有什么问题,银行当然无法拒绝他们.
松叶银行或许要等到挤兑那天才会受到冲击,才明白这个计划的真正用意,但那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然而,即使到了那个时候,游民把自己存在银行的钱领回来,也完全不犯法。顶多只能算是以假身份开设账户的轻微犯罪而已。这是小塚老人的计划,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男游民大白天就洗热水澡,穿上我们准备好的整洁的二手衣服,又从银行那里拿到开户送的面纸或毛巾,每个人都开心得不行。那天傍晚在帐篷村开了一场宴会,我和辰美获邀参加。每个拿到一笔小钱的男子都又高兴又快活。
9月中旬,好天气。对游民而言,既不热也不冷、也没什么雨的5月和9月,是一年中最棒的两个月了吧。辰美微笑着,摆出一副好好先生的笑容,在坐满人的塑胶布上跪坐了下来,把日本酒当水一样喝。夕阳下的宴席热闹起来后,这位黑道兼右翼代表站了起来,赤膊跳了一段舞。他不好意思地笑着,搔着头回到座位上,向我说道:
“你也表演一些什么吧。如果他们觉得你这个人有点趣味,以后做事会比较方便。这些人每天都是纯粹靠心情好坏过日子的,你就帮他们加个油吧。”
我也喝醉了,感觉还不错,早上我只昏昏沉沉睡了一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轻,只觉得自己身体轻得不得了。抬头一看,东京没有星星的夜空,正从绿色屋顶的空隙间往下低看着。只有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才有月光圆圆地亮着,像要覆盖住我们一样。在野外喝酒,味道格外特别。我有着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完成的工作,也有了新的女人。体内像突然点着了火一样,热了起来。我站起身,唱了惟一知道的一首演歌,《越过天城》。
我们打算越过的那个险峻山头,现在已逐渐靠近山顶了。
隔天是1了日,相隔三周以来,日经平均指数的收盘价创下泡沫经济后的新低点。行情不再持平,外资卖出的消息也不断出现,而没人买进的结果是,平均股价如坐滑梯一般下跌。到了午后,已经跌破14000点,仍止不住下跌的态势。整个市场充斥着一种氛围:减少手边的股票投资,转往更安全的债券。
至于重要的金融再生法案,自民党执行部虽然完全接受在野党的提案,却让执政党内部传出不满的声音,反弹的在野党在关键时刻喊停,朝野协商又回到了原点。血流不止、眼看要死亡的病人躺着的手术台旁,庸医们之间还死要面子。与市场有关的每个人都受够了,没有人想进场。
长银的股票跌到只有22元。监理栏传出经营不善等负面消息,而公司没有给大众明确交代,或是出现流通股不足等违反上市规定的情形时,其股票会被暂时移至“监理栏”中,但买卖手续与一般股票无异。在证实无下市必要后,就可以从监理栏中移除;但若被判必须下市,就移至“整理栏”,也一点都不奇怪。讲明白一点,它的价值就跟糖果饼干没什么两样。这一天,在不动产、营建、金融、流通等结构性不景气的产业全面下跌的情形下,松叶银行的股票也罕见地跌破了200元:
195元
在它的股价还是2000元左右的时候,我那800多万元的资金就全部融券卖出了,老头子和我一面看着屏幕,一面取笑政治家们上演的滑稽闹剧。
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大约完成了原定开户计划的一半。周末前夜,我从简易旅馆回到小塚老人的家时,有个好久不见的人已经在等着我了,我一看,居然是Bs东京电视台的栗山义弘。他那晒得黝黑的脸,以及一身牛仔的装扮,和上一次没什么不同。他坐在猫足沙发上,好像和老头子谈着什么事。栗山看到了我,举起一只手。
“唉呀,你好呀。瞧我给你带什么东西来了,白户?”
栗山一面说着,一面把椅旁的尼龙相机袋拿到中间那张桌子上。似乎不怎么重,单手就能提起来。
“我看看,什么东西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加入谈话。小塚老人一脸愉快地看着我。栗山拉开拉链,拿出一台薄型的摄像机,大小和一小时就能读完的经济学入门书差不多。
“你先练习一下吧。别看它小,但它以数码方式录制的画面,画质好到可以直接拿到电视台播放。”
这玩意儿我虽然见过很多次,但却从来都没摸过。
“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拍呀?我可不是拍照或摄影专家啊!”
栗山记者看了看我,轻薄地笑了笑,用一种有些下流的语气说道:
“怎么拍不用担心,我相信你能拍一些我没办法拍到的东西。”
小塚老人可不想开这种黄色玩笑,他冷冷地说道:
“白户,希望你能潜入松叶银行内部去拍。”
栗山一边朝我做鬼脸,一边指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腕章。腕章上“报道”两个字,做得很大,魔法咒语一般非常威风地印在袖筒上。
“一般电视台的摄影器材都太大了,而且就算我提出采访申请,町屋站前分行也一定会拒绝接受的.这样的话,能拍的就只有分行的外侧而已了。拍摄排到分行外人行道上的挤兑客人是没有什么问题,但重要的分行内部状况却拍下到。因此,这部分就请白户拿着这台微型摄像机到里头去拍吧。我会把它处理成由极机密的情报来源提供的紧急文件,把它加工成新闻报道的素材。陷入恐慌的客人挤满了一楼与地下室的景象,一定是一幅很美的画面呦!”
栗山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画着,看样子就好像他已经抢到独家新闻似的。我放弃了坚持,便答道:
“好吧,那这台机器怎么用呢?”
“你放心,机器是很听话的,只要你抓好它,它就会自动地为你运转,就跟你拿着一杯装满水的杯子慢慢行走一样。镜头固定在最广角的地方就可以了,如果一下子变成近拍,电视机前的观众眼睛会花掉。”
那时,栗山牛仔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响起手机声。附耳一听,栗山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在讲了一声“了解”后,立即结束了通话。栗山把脸从我这儿转向小塚老人那边,说道:
“小塚先生,不好了,现在情势急转直下呢。大家原本以为会争执不休的金融再生法修正案,已经通过党魁会议取得共识了。公共资金似乎会进场买下长银的普通股,暂时将该机构国有化。”
一听到这个消息,小塚老人的脸顿时整个缩了起来。
“那原本要用于处理不良债权的13兆元公共资金呢?”
“据说就暂时当成没这回事。”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播报号外的跑马灯。金融再生法案取得共识的新闻,已经抢在报纸或电视之前,在画面边缘跑了过去。小塚老人的声音很僵硬:
“这样一来,那就得把我们的计划提前进行了。白户,下个星期一到星期三,你要把剩下的户头开完。不过,市场和政治都一样很难说。一旦它承认自己已经下行了,往往会马上踩刹车急速反弹上升的。我相当期待下周一市场的反应。”
在日经平均指数持续跌破14000点那天,东证一部的股价有四成在300元以下,而100元以下的破产股,就一举达到60支,约摸增加为两个月前的三倍。那些在镁光灯前微笑着握手的各党党魁们,到底有没有听到金融市场发出来的哀号声绞肉声呢?
周末,银行和证券市场都休息.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我就泡在保坂遥的住处,当然,在这种时候,除了做爱,还是做爱。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肌肤之亲上了。她仿佛要填补自己三年的饥渴似的,而我四个月没有性伴侶的经历使我对性爱的要求也比较旺盛,我们一个劲儿地做着爱。栗山记者借给我的摄像机,在这里可是活跃得很。
在午后的阳光照进来的寝室里,我们相互拍摄着对方的身体。一开始会觉得很害羞,但或许是机器冷冷的镜头让她兴奋吧,保坂遥渐渐大胆了起来,让我拍她穿有接缝丝袜的内衣裤装扮,或是她裸背的样子。摄像机的操作要领,确实如栗山所说,要像舔东西那样慢慢地移动,才是正确的拍摄方法。决定拍摄角度后,就集中子该拍摄对象。我觉得,只要看着女性的身体来拍,每个人都一定可以轻松学好怎么拍的。保坂遥放松的肉体,是最好的摄影练习对象。
即便如此,如果你以为是A片,那我会很难为情的。我们并没有把性行为以数码方式记录下来。如果做爱的时候也拍摄,那就太过浪费了。光是拍酒,是醉不了的。与其把多余的精神花在拿摄像机拍摄上,保坂遥和我可还有更多可以做的事呢!
星期一,根据小塚先生的指示,我们加大了载客量,这次我们载了35位游民往返于松叶银行,这差不多是平时的两倍。就在这天,市场用力向政治丢出答案,明确向金融再生法的修正案说“不”。跌幅一度超过400点,继续着上周的行情,平均股价再度创下泡沫经济后的最低值。其中大型都会银行的股票相当惨。松叶银行的股价跌了近一成,上演下跌18元的戏码。
等到确认了屏幕上的收盘价后,一直面无表情的小塚老人此刻的声音听来也有些挖苦人的味道:
“看来不必我们出手,再这样下去,松叶银行或许自己就沉没了。对现在的市场行情,你有什么看法?”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老人泡的咖啡,慢慢地思考着。受到日本股价暴跌的影响,纽约市场30种工业的平均道琼斯指数也创下大跌纪录,一度跌破7800点。
“现在政治还是一样进展不顺,市场的状况也不好。这对我们来说虽然看起来像是不断出现的绝佳机会,但在判断上也会变得困难吧。”
小塚老人听了我的话,有些满意地说道:
“那么理由呢?”
“说老实话,不利于我们顺风行驶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政治家就算听不到国民的声音,也会对东证的股价很敏感。只要市场向他们说不,他们就会寻求别的方法解决吧?再者,最近日经平均指数不断呈现激烈地上下震荡。我总觉得,市场为了要决定接下来的中期趋势走向,自己正在痛苦地挣扎着。不过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
“那你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开始进入最低点了吗?”
“我觉得就是这样。实际上可能还会再跌,但无论如何,我觉得最低点已经近了。”
听了我的话,小塚老人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显然,现在他已陷入思考。LP唱片早就放完了,他却没有离开座位去换新曲的意思。“你应该知道,市场空气的变化很快。前一天为止都还很差的经济状况,也可能在隔天因为利空出尽等原因而突然上涨。万一市场的氛围变好了,挤兑的群众演员就算有一万人,也没办法撼动松叶的股价半分吧。”
老人似乎把什么东西吐出来似的,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人露出这种懦弱的笑。
“唉,或许正如你讲的。万一失败了,就会像我们误以为是顺风,结果却出航到暴风雨的海面上一样,被波浪吞噬化为灰烬。我们绝对不能搞错时机。不过你还真是成长了啊,独当一面应该也没有问题了。你缺少的,只是经验而已。”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受称赞,心里却很讶异。这个魔术师般的老人,为什么要帮我打保票呢。半年的时间很短,我到底有没有像他讲的那样,学会市场感觉与投资技术呢?我腼腆地打着哈哈说道:
“谁说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也是我所欠缺的,就是资金。”
“资金啊,你不用担心。”
说到这儿,小塚老人好像突然想到什么,站了起来,往黑胶唱盘的方向移动。我慌张地向他消瘦的背影说道:
“不用担心?什么意思?”
“放心吧,最后的买卖,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成功的报酬一一获利的一成。”
虽然在这个时候就问他内幕是不合适的,但我怎么可能忍住不问,于是我朝他间道:
“那这次要安排多少股呢?”
“光我个人的部分,大概400万股。”
哇,这么多,算都不用算,我就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只要松叶银行跌100元,获利就是4亿元。如果我可以拿一成的话,那就是4000万元.和我手边的资金加起来,就大约有5000万元了。这对于刚出道的个人投资家而言,已经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小塚老人仿佛知道我的计算,从鼻子里对着我哼笑了一声,道:
“不过,我已经通过别的方法从地下渠道集资了,那个部分大量卖出的股数,大约会是它的三倍多吧。万一失手的话,这样一笔钱可不是一句‘操盘失败’就算了的。”
我出于欲望而像气球一样膨胀的脑子,顿时如浇了一头冰水一般,冷却了下来。
“这样的话……”
“这也就是说,秋天的买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没有这种决心,像我这种习惯于行情变动的人,也不会全力以赴的。所以我要赌上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在此之前,希望你也能加倍努力。”
我望着小塚老人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他看起来相当疲倦,双肩无力地下垂。我们要斩断退路,决战市场。我问了个不问也无所谓的问题。
“小塚先生,我想问一下,这会是最后一次进场吗?”
“是的。不管输赢,就是这样子了。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市场的价格变动其实是很有趣的,如果我可以再活100年,我想,每天光是追着它的数字变化也不错。这点不用我说明,你也应该清楚吧?”
他说的是对的,虽然我介入市场才半年多时间,但我却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想将来我可能会到某家公司上班,但我不会离开资本市场的。我的余生到底还看得到多少的行情变动呢?这不光是可以赚钱而已,而且渐渐成为我的人生乐趣了。
小塚老人迟迟不去换新的唱片,而是朝着餐具柜走去。或许他想一个人静静吧。我轻声向他说了再见,离开了交易室。
我的脚一离开小塚老人家,就朝二子玉川而去。下了田园都市线后,沿玉川通一直走,会有一个开放式露台,有家叫水木广场的餐厅就在那里。第一次约会以来,我差不多每天都会和保坂遥约在那里。
白天我一个劲儿地为了让松叶银行发生挤兑事件而准备群众演员,晚上又有人用松叶银行的薪水请我吃晚饭。仔细一想,还真的蛮奇怪的。不过保坂遥就是不让比她年轻的我负担约会费用。应该是因为她年薪随便就超过1000万元,所以不在乎这些钱吧。但事情可不能这么容易就下结论。
相对的,我每次都会准备小礼物给她。有好笑的、有可爱的,有时候也有比较贵的名牌小东西,其中她最喜欢的是专门卖给观光客的忠犬八公小模型。保坂遥把书架清出一角来,专门放我的这些小礼物。
大概是银行工作很忙,所以她经常迟到。这时我就坐在二楼往下看得见中庭的折叠躺椅上,看着做父母的带着小孩,或是情侶们高高兴兴地打开速食店纸袋的样子发愣。我想到自己有一天应该也会这样,有自己的家庭,心中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以前的同学,现在应该都是某家公司的新人,努力工作着。和小塚老人相遇才半年,我已经离开了安全的一群,深深陷入这个市场世界的深处。在这个世界里,勤劳啦、诚实啦这些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德性,都变得没有太大的意义。希腊传说中有个叫米达斯王的人物,历史上也确有其人。传说他从酒神处获得点石成全的能力,手所碰触之物全部会变成黄金。在市场里,只要你伸手触及的东西,每一样都会变成黃金。一旦你连骨头都浸到市场里头,或许就很难再回到这个世界来了。或许这是因为你感染了支配市场的黃金病毒,习惯冒风险赚钱,而非付出劳力赚钱所致。再者,和上班族的薪资水准相比,在资本市场里流动的钱,规模可是大得多。
我并不会因为谁很有钱就特别尊敬谁。不过,能以自己的意志自由支配大笔资金,确实具有一种其他世界绝对找不到的刺激感。我想起初春时小塚老人告诉过我的话。
“你不过是还没赚到钱的有钱人而已.”
当时他这句话听来就像“不会飞的鸟”或是“会溺水的鱼”一样,是很矛盾的形容。但现在学会如何乘坐市场波浪之后,可就不同了。我能够站在上面的波浪还很小,但总有一天,连传说中的汹涌波涛,我也要自由自在地坐给你们看!因为现在的我,已经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我欠缺的东西只有寥寥数样,在“秋天的买卖”里应该可以全部到手。
9月的第四周没有什么大变动,就这样过去了。群众演员的安排也顺利完成,我和辰美按照原定计划,让200名游民开设了新户头。200本存折与200个便宜印章,加起来还蛮有看头的。我把存折和印章一组一组收好,装在塑胶袋里。差不多刚好装满放在桌旁的宅配便小号纸箱。
25日星期五,市场里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消息之一是悬而未决的长银事件终于决定最后的处理方案,这是好消息。执政党与在野党互相让步,以“特别公共管理”的方式,由国家取得长银的普通股,暂时接管长银,朝破产方向处理。由于周五晚上大势才确定,所以对市场的影响就延到下周去了。
比较大的问题在于,政府预估的1998年度实际经济增长率,从先前所估的增长l.9%,下修为衰退1.6%一1.8%。虽然我们很难了解到底是哪里算错,才会出现将近四个百分点的误差,但市场原本就是数字所构成的波浪,对于意料之外的数字变化一向很敏感。开盘才一小时,平均股价一口气就暴跌了近500点,当天的收盘行情就这样一直维持在底部。战后首度出现连续两年的负成长,也难怪买家们都不出手了。
那天,松叶银行的股价跌破180元,创年初以来最低值:
176元
那个星期一开始,我和小塚老人就进入漫长的等待期。炸药的管线已经全部埋好,接下来只等按下按钮而已。但对于他所准备的另一颗炸弹,我再怎么问,老头子却只是笑笑而不愿告诉我。
想用些许火药就达到最大效果,便必须抓准最好的时机。我们仔细注意经济指标或政治动向。在市场开盘期间,我们就关在交易室里紧盯屏幕。虽然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不过是看着画面发呆而已,事实上却是挺累的工作。我不能做其他会分心的事,只能一边看着QUICK公司提供的近乎及时的新闻快报,一边让心静如止水。出生以来,那时是我第一次开始觉得肩膀僵硬。
星期一那天,长银的相关企业、租赁界的大公司日本租赁,由于背负2兆元的负债,声请企业重组。同样处于危机状态的银行业,也并不只是作壁上观而已,东海银行与朝日银行,都把各持股公司列入考量,研究能进行全面合作的方法。
好消息只有一样。
“本赛季最后一战,圣路易红雀队的一垒手马克.麦奎尔击出第六十九个和第七十个全垒打,创下大联盟新纪录。”
那天,松叶银行的股价没有什么变化:
172元
由于税收不足,东京都陷入18年来首见的实质赤字,在星期二宣告了财政危机。一直待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我开始觉得无聊了起来。小塚老人盯着眼前的屏幕,找我讲话。
“趁这个机会,你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进入这一行的?”
新日本制铁集团要退出半导休业,重整旗下事业,确保经营黑字。我一面用目光追着画面上跑过的资讯,一面说道:
“好啊。老是听一些什么公司的故事,我实在也很想听听人的故事。”
老人淡淡笑了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调。
“我和你一样,出生在同一个城市。从你的简介中看到出生地新泻市这几个字时,我觉得好怀念。我不是都市里的人,而是出生在相当封闭的乡下地方。”
我瞄了一下老人的侧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屏幕光线的关系,总觉得他的脸稍稍泛红。
“你大学在哪里读的?”
即使他回答东大,我也不会讶异。他的外语那么好、对经济知识无所不知,而且非常喜欢古典音乐以及英国裁缝街塞维里罗风格的西装。他甚至有可能还是他那时代很少见的留学生。小塚老人微笑道:
“不,我只有小学毕业。正确来说,应该算是当时的国民学校毕业。”
“这样啊……”
老人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下,视线又转回画面上。
“这没什么好在意的,当时很多人都是这样。虽然我成绩还不坏,但身为一个不怎么富裕的农家的第三个儿子,是不容许再往上读的。我从国民学校毕业是战败的第二年,那是个你无法想像的时代。”
我默默倾听着老人讲的话。住友商事与丸红等大型商社,9月半年报的最终损益都陷入大幅赤字。小塚老人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带着几样收到的饯别礼以及要送给东京远亲的见面礼,我背着装满白米的背包,坐车到上野站。在前所未见的宽广车站里,我的肩膀不小心撞倒一个穿着肮脏军服的男子。本来我以为他会揍我,所以紧张得很。我脑子里一直觉得军人很可怕,所以我向他行最敬礼,闭着眼大叫‘刚才失礼了。’可是,倒在走道上的男子就躺在那儿,没有再起身。过了一会儿,我满脸通红离开了那个地方。我觉得东京真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和我相撞的大男生像空箱子一样倒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因为他饿坏了。当时的食物只能用‘差透了’来形容。”
才不过50年,听起来却有如另一个世界.可是能证明这件事的小塚老人,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承继历史的,是人的生命。
“当时正是春天,我在车站的水龙头洗了手和脸,喝了不少水。我还记得自己很害怕,不太敢走出检票口,大概是我觉得在车站至少还和新泻相连吧.我饿着肚子,窥视着车站周边密集盖起来的简易住家。面疙瘩、乌龙面、蒸芋头。连看来奇怪的肉类寿喜烧,以及拿进驻军队的干粮做成的不知名食物都有。其中有一家店,传出我之前末闻到过的气味。我的脚很自然地被吸引了过去,好像鼻头被钓鱼钩钩住了似的。早在车子里就吃光饭团的我,此时嘴巴里溢满了口水。我慎重地看着围着帐篷的人们.大家都瘦瘦的,穿着看来很穷的破烂衣服。以我身上的钱,应该吃得起这家店吧。我鼓起勇气,踏入这家芦苇围成的小店。”
我把身体往前靠在桌上,听着老人讲故事。
“那到底是什么食物啊?”
“不是我要故弄玄虚,但我如果不把自己那时候吃惊的程度告诉你,你绝对无法体会。一进店里,我向穿着运动衫的男子说:‘请给我大家在吃的那种东西.’他马上递给我一个放着汤匙的盘子。饭的上面淋着我从没看过的金黄色酱汁。14岁的我就这样站在泥巴地板的房间一角,舀了一匙,满满地放入口中,塞满整个嘴巴.好好吃!都好吃到流眼泪了。东京的人,每天都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吗?我好不甘心自己在乡下出生。”
“所以我问你,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小塚老人狡黠地露出了魔术师的笑容.
“那是咖喱饭啦!现在看来,那根本是极其粗糙的商品。连块肉都没有,只有少许洋葱,以及混着大量面粉的昂贵咖喱粉。饭当然是那种干巴巴的麦米饭。可是,即便如此,它还是我一生中最棒的一盘咖喱饭,这点是不会变的。我虽然到过世界各地旅行,却没能遇上比那盘咖喱饭还棒的食物。”
听到这儿,我突然好想找家卖荞麦面的店,点一客咖喱饭来吃.
“结果,第一次到东京来的印象就是这两件事。人间少有的好吃的咖喱饭,以及用指尖轻轻一推背后,就一个一个倒下的饥饿男子。虽然这种事在当时是理所当然,但东京还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虽然我还想多听一点儿故事,但小塚老人说今天就先讲到这儿,不再说下去。
就这样,每天都会一点一滴地谈论着过去的故事,如果说我刚到小塚老人家时保持了“每曰一问”的传统,那么现在这种传统变了,变成了“每日一听”,我似乎已经变成了负责听故事的人了。小塚老人说的那些故事,对于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也许会觉得司空见惯,但对于成天守着屏幕而有点无聊的我而言,却不过是一种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9月的最后一个交易曰,东京市场毫无悬念地创下了泡沫破灭后的最低点。而当天400点的跌幅主要来自于银行股的贡献。投资银行股的人都非常担心一旦适用自民党主张的“提早健全化计划”的话,背景各异的19家大型银行中,将会有大半面临债务过多的状况。在银行股的带动下,股价跌破100元的股票,也破纪录地增加到了7了支,一时间,股市一片悲观,似乎信用收缩与通货紧缩的大波浪,马上就要来临了。
下跌行情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坏消息,但对于处于卖出立场的我们来说,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小塚老人在交易室里满意地确认过各项经济指标均糟得一塌糊涂后,便又心安理得地走回用于休息的沙发区,继续讲他似乎永远都讲不完的故事。
“我当时寄住在小岩的亲戚家,坐当时‘铁道省’经营的铁路,那样会省钱一些。每天我都到位于龟户的电器厂上班。当然,厂子也不是凭我的本事进的,而是因为那个亲戚认识电器厂的厂长,帮我打过招呼才进去的。那个时候,薪水少得可冷,而且工作时间也很长,每天都做着单调无聊的工作。现在想想都是有些不可思议的,但当时我却干得很来劲,一点怨言也没有。不过想想也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能找到个工作,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而一旦工厂不上班的话,我就会坐上省线,想在哪下就在哪下,然后就在不熟悉的街道闲晃乱走。肚子饿了,就到车站前的小店站着吃咖喱饭,傍晚走累了就回家去。就是这样,我的假曰就过得很快乐了,现在回想起来,有钱之后过的假曰,还真没有一个比得上那些日子的呢。”
“我想,你在那工厂没有做很久吧?”
我真是无法想像一个待在收音机或电灯泡生产线上的小伙子,怎么就能够变成眼前这样一个在金融证券市场里呼风唤雨的神奇魔术师了。因此我分析,他一定没在厂子里多待。
“没错,时间并不太长,大概也就两年吧。我跟你说,问题并不在工作本身,后来我之所以离开那个厂子,问题出在我和亲戚的相处上。那个亲戚家的主人常警告我说,要想在东京混,就要低着头做人,即便走在路上,也不要与别人目光交接.要是碰到什么事的话,赶快低头道歉就是,因为东京到处都是可怕的人,说不准会碰上什么样的人。
“我虽然给了亲戚家足够的房租和饭钱,但在他家吃饭,除了味噌汤与米糠腌的酱菜外,从来没见餐桌上摆过蔬菜。他非常吝啬,连我在睡前想看书,他都不高兴。一方面他觉得电费很贵,另一方面则认为一个在工厂打工的人,是不需要读什么翻译小说的。这是典型的封建时代老百姓的想法,当时至少有一半的日本人都是这样想的。而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甘于这种俯首帖耳的生活,我想通过阅读来认知世界,也想挺直腰杆做人。于是我告诉他要自己一个人住,但我那个亲戚为了那点房租不让我走。等到知道我是认真的之后,他竟跑去厂长家,讲了我一大堆的坏话,而且都是些没凭没据的话,说什么我是共产主义分子。不过现在想想,他之所以那样说,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正好在读一些俄罗斯小说吧。”
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小塚老人的脸上似乎已经戴上了能剧的面具,所有的情感都从脸上消退了。我发现,只要是在聊他不感兴趣或心里感伤的事的时候,他总是会极力掩盖心里的厌恶感,而掩盖的底线,就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和町屋站前分行的理财专员关根交谈时,他也曾经是这副表情。
小塚老人喝了一口咖啡,继续叙述道: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亲戚家和工厂都对我有了看法,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换工作,同时也顺道离开亲戚家,换了住处。这次我搬的地方是一个位于浅草的便宜商务旅馆。我之所以住商务旅馆,其实是出于两方面考虑的,一方面是因为我在工厂里工作了两年,手头上存了一点钱;另一方面则是想自己一个人做一些事,大展一番身手看看。我想,如果能找到可以上夜校半工半读的工作,或许也不错。然而却很难找,百无聊赖之际,我意外地在散步途中看到了电线杆上的招聘广告。当时我失业已经三天了,心中正感到有些不安呢。”
我默然笑道:
“我想这次招聘你的,应该是一家证券公司吧?”
我们两人坐在交易室墙边的屏幕两侧,一边交谈,一边留神着屏幕上的信息变化。此刻画面下方的跑马灯放出的新闻是第一劝业银行与摩根银行的合作消息。‘
小塚老人看了一眼,声音又回到了刚才的那种怀念的氛围中:
“看来你越来越有感觉了,那个招聘广告上写的是:诚征少年社员。就这样,第二天我就有生以来第一次前往兜町,那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地方。这次招聘的是一家现在已经消失了的小证券公司总部。我到那儿一看,公司所在地是一栋木造的三层楼房子,一楼是水泥地,挤着很多卖甜食的店,而店里则摆着一排的竹制长椅。有一堆男子在里面默不作声地喝着茶,而他们的眼睛却无一例外地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大黑板。当我走进去跟他们说我要应聘的时候,只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员王正不断地在黑板上用粉笔更改着上面的数字。”
我可以想见当年那个年龄比我还小很多的小塚少年一定紧张得不得了。不过,他那如黑色弹珠般的冷漠眼睛,一定是毫无变化吧。小塚老人一边轻轻来回滚动着鼠标上的滚轮,一边特别强调道:
“你知道吗?可是用黑板和粉笔啊,听起来是不是跟明治时代的事情一样呢。”
我点头道:
“真的吗?那还真跟明治时代一样呢。不过,其实电脑也没什么的,用的工具不同了,但做的事不是一样的吗?只是以电子运动的速度变快了一些而已。股价如何决定以及市场的体系,一点也没变.我们或许有必要重新考量一下高科技这种东西。”
无论是从数字的随机变化中抽取出波浪的高低起伏,或是察觉到渐渐靠近的危险,人类的能力都是电脑望尘莫及的。或者,把“复仇”一并视为这种特殊能力也行。即便电脑一秒之内能计算一亿次的浮动小数点,但机器却无法像小塚老人和我一样锁定松叶银行,它没有决定目标的能力。
“也不知我的哪一点被他们看中了,他们当场就录用了我,那一批和我同时进入公司的是H君。从那以后3年时间里,我的工作就是抄写股价,跟我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少年社员一样,不断地修正黑板上的股价。”
我把椅子转过去,更加专注地看着小塚老人的手。他那枯瘦的指尖此刻抓着水笔的笔盖,现在我才发现,他抓笔的样子跟抓粉笔的样子一样。
“白户,你现在用了3个月的时间基本训练出了自己感受隐藏在数字背后的波浪的能力,而我当年则是通过无数支的股票,足足花了3年时间才做到这一步。当时的证券市场可没有现在这样发达,那时才刚刚有点活跃的气氛,那感觉就跟沙漠里突然跳出一座湖一样。“二战”时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财富,在战败后的几年里,突然一股脑儿全跑到金融市场里了,这跟泡沫经济时期突然冒出来数不胜数的财富是一样的状况。也许无论是在复苏期,还是在繁荣期,钱和钱永远都是好朋友吧,它们也会扎堆出现。”
话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睛里冒着炽烈的火。他用皮拖鞋的脚尖在地上打着拍子,然后又接着说道:
“当时我介入证券的时候还属于经济复苏期,由于受时代因素影响,当时社会上大部分人都不把证券公司当回事。而我们这些进入证券公司的人也不像现在的股票分析师那样严肃,板着脸孔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数据,我们的工作简直是自由极了。公司里的好几位前辈都很豪爽,他们经常把自己的薪水全都花在请后进吃东西上,而生活费则全靠股票升值来赚。很快,就有人靠红豆的期货市场盖了豪宅;也有人送房子给妻子和两个小老婆,而自己则自由自在地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我通过一段时间的摸索后,也对证券有了一些了解,最后也心痒难耐地跟着前辈们学起投资来,当然,这种投资是必须瞒着公司的.跟那些前辈一样,我当时是通过附近另一家证券公司,把自己的钱投到股票市场上去的。也许我说这种话你会觉得我是在自夸,但事实上是,那段时间我的投资可谓是一飞冲天。”
小塚老人一气说了这么一大堆,累得把手靠在头后面,轻轻喘了口气,而后叹气道:
“唉,都怪我太年轻了,整天陶醉于把自己的成功告诉别人的快感。可是当时我实在是忍不住不把自己的快乐告诉别人。也许是受我胜利的影响,慢慢地,好几个操盘技术比较差的同事,便把他们的钱委托在我这边投资。白户,你一定要记住,人是有差别的,即便同样每天在相同的证券公司里工作,各人的操盘技巧还是有好坏之分的。比如说那个跟我一同进公司的,一起抄写股价打牌玩乐的H君,也是委托我炒股的一位。H君是那种非常热爱股市的人,但他的个性太容易冲动了,所以投资的业绩一直很差。年轻的我顺利骑上如脱缰野马般的战后股市后,便开始得意洋洋起来。H君之流便把他们的资金交给我,如此一来,我的资金便很多了,资金一多,投资的战术也就丰富起来。我从来不收他们的手续费,只是一个劲地力图让他们托我投资的钱愈滚愈多。”
小塚老人虽然是在说着辉煌的往事,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很寂寞。接下来的故事他虽然还没开始说,但大概的我也猜得到了。人生就像波浪一样,不可能只往上而不往下。虽然看似如日中天,但下降的危机其实就在某个地方等着呢。问题只是什么时候出现罢了。
然而一般情况下,那些处于胜利中的人是不会意识到的。小塚先生一边闭眼回想着当年的情景,一边用一种黯然的语气对我说道:
“有一天,H君又拿了170万元来找我,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啊。你要知道,当时大学毕业生的底薪才不过几千元呢。他拿来的这170万元,已足够在东京市内买上一层楼的房子了。他跟我说那笔钱是他认识的一个有钱人的,那个有钱人是听了他谈我的事迹,觉得很有趣才爽快地把这些钱拿出来的。我当时大量地接受别人的委托,故而也不怀疑,一如往常地把钱存到经常往来的证券公司,然后顺手买了几支股票。”
我只是默默听着,没有讲话,在这种状況下,是没必要特别回应对方.
“可是,之后的某一天早上,我去上班时,发现社长和他正在我的办公桌那儿等着。H君正坐在一个角落的钢椅上发着抖。虽然气氛很诡异,但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多可能因为我的投资绩效不好,社长要训我几句而已。H君和我,都是从抄写股价的小员工变成当红马甲的。而真正教会我们人情世故以及成人玩乐的,就是这位跟父母一样慈祥的社长。然而社长这次却并没有训我,只是以一种惋惜的口吻对我和H君说:‘这次我帮不了你们了,抱歉。”’
一切似乎发生在眼前,我不觉有些诧异地问道:
“问题就出在那笔巨款上吧,那笔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委托过来的,是H君帮一个退休老人管理的资金。其实擅自挪用客人的钱来买股票,在当时并不稀奇,多半只要道个歉、帮人家赚到钱,就能够蒙混过去。可是,不巧的是,那位老人家有一个当律师的独生儿子,他死活咬住这个事情不放,把H君告上了法庭,并且不愿庭外和解,也不肯撤回起诉.我如实地把实情跟社长讲了,但社长的眼神却满是犹疑和不信任。我们走出社长室后,为了商讨对策,跑到常一起去的鳗鱼店。虽然离下班还早,但我们剩下的工作就只有整理私人物品而已。在等鳗鱼的时候,H君哭着向我道歉。他说,他自己投资股票亏了钱,所以想靠我帮他投资的利润来补洞,可是自己又没有多少本金丁,这才脑子一热想到别人的钱上了。到这里为止都还是我能理解的情节。可是,接下来他却讲出了让我难以置信的事来。他说他告诉社长,他是受了我的唆使,才会挪用客人的资金的。我当时听了就一肚子火,立即就拿起眼前的汤碗。正打算一股脑儿甩到他脑门上。然而正当我抬手的时候,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张女性的脸庞。那张脸庞是刚和H君订婚的千金小姐的,那是一位既美丽脾气又好的女性,同事中没有人不羡慕的.我们三个人常一起出去玩。”
小塚老人讲到那个女人的时候,竟不自主地看向屏幕上方的天花板,脸上明显地荡漾出一种温情的笑容来。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却让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我赶紧问道:
“停停停,你该不会笨到要去帮他顶罪吧?”
老人稍稍对我笑了笑,说道: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年轻的时候,我也是勇气十足的。再者,就算出了什么事,只要还有投资技术在,我就有自信能活下去。在警察局的口供室里,我配合H君的供词录了口供。虽然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有些憋屈,但说实话,我的确是打算借此祝他们新婚愉快的。”
“那法院怎么判决的呢?”
“判的是有期徒刑10个月,没有缓刑,立即执行。在狱中,我照着那个我极为讨厌的亲戚所说的,低声下气,等待暴风雨过去。我一个劲儿地继续用功。一旦有了前科,应该就没办法再回到台面上从事证券工作了,最后只能靠自己的技术而已。我拼了命用功,那10个月改变了我。之所以有今日的我,回想起来,也许全得拜坐牢所赐吧。经过那场牢狱之灾,无论我个性中天真的部分,或是身上多余的脂肪,全都清得一干二净了。但也正是因为那场牢狱之灾,使我变得愈来愈不相信别人,所以一直到这把年纪,我还依然孑然一身,没生孩子。”
我从内心里感伤地叹了口气道:
“原来是这样啊……监狱里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不想讲的话就算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如果你想要听全的话,我完全可以讲给你听。那是一个通过严格的纪律和要求改造人的地方,那种有些变态的纪律与权威,目的是要让那些未达平均思想、行为水准的人恢复正常。监牢惟一的目的,就是以矫正的方式,让你变得无害。即便你只长歪一点点,在监狱你都会觉得痛苦。不过,10个月也不过就是10个月而已。出狱后,我再度回到市场。一方面我手边已经有了一笔本金,只要不乱花,生活起来已绰绰有余;另一方面,日本也开始进入战后第一拨的经济增长。从那时起几十年间,我不断扩大投资成果。而通过10个月的牢狱生活,我得以和黑道有所接触,也私下做一些融资放款的事。我的人生虽然丰足,但却很孤独,不过比那些又孤独又贫穷的人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虽然过程相当曲折,但总的听起来,却还不失为一个悠然自得的个人投资家的成功故事.然而,等我听完他的故事的时候,心里却觉得怪怪的。我在心里默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把我挂心的一个大疑问提了出来:
“小塚老人,我想问一个问题,你明明已经有一笔可以安稳退休的资金了,为什么到头来却还要进行一场输赢这么大的赌局呢?你刚才好像提到,你还从地下渠道集了资,是吧?小塚先生本身又不是变额保险的受害者,如果说你是出于对这个城市的同情,好像又牵强了点?”
“你小子,还真是敏感啊!在这一点上,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那时也是一样,对于任何事情,只要有疑问,就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白户,你要记住,这种性格,可是一把双刃剑。”
小塚老人说完,便离开屏幕,去泡咖啡。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他端着咖啡壶回到沙发,给我倒了一杯之后,便又跟我悠闲地继续起刚才的话题:
“自从我出狱之后,我和H君就只保持每年互寄贺年卡的交情了。虽然我并不特别恨他,但对方似乎也没那个脸来找我了。即使是住在同一个城市,但我也只有偶然从远处看过他而已。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10年,H君竟突然来拜访我。我心想该不会是来找我借钱的吧?但无论如何,别人既然来了,那就先让他进来吧。他当时就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笑容很开朗,但却有一种天生的忧郁。”
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在猫足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但我背上那股讨厌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后来,他泪流满面,低声下气说想为十多年前的事情向我道歉。然后他说有事想求我帮忙,和他太太有关。”
我开始觉得,拼图已经渐渐要放上最后一片了。H。我在脑海里拼命搜寻小塚老人周遭有谁的姓是H开头。有了,有一个人!波多野光子(HatanoTeruko),那位得了阿兹罕默症、只能靠过去的回忆活着的美丽老太太。
“在那次会面时,H君一面自嘲,一面跟我讲这10年来他的几次创业经历。他这个人投资不断失败,从来就没有一次成功过。说到最后,他竟有些神经质般地笑了,说这次似乎真的没办法了。他不断从不好惹的人那里借了钱,到现在足足借了一亿多元。他说他已经身心疲惫,再没有东山再起的雄心了。而且当时已经到了债主逼债的时限了。最后他对我说,希望我帮他照顾老婆。他也许是记得年轻时我很喜欢他太太吧,而他也知道我一直没有自己的家庭。”
说到这里,小塚老人的眼睛好像湿了,一闪一闪地泛着光芒。我实在无法直视那道温柔的光芒,因此把眼睛转开。轻轻地问道:
“那个女的,应该就是波多野光子女士吧?”
小塚老人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去拿咖啡杯。他喝了一口,感受了一下咖啡香之后,又不好意思地继续说下去。原来波浪上的魔术师也和我是同一类型的人啊!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
“虽然我到处玩乐,但能让我心头震动的,能让我心生温柔的,却只有在和她相处的时候而已。爱情这种东西,真是比市场还让人难懂。我们甚至没有结合。波多野告诉我,H君投保了巨额寿险。死亡理赔金用来还清债务后,还可以剩下一些财产留给他太太。为了赎他年轻时曾对我犯下的过错,他说他也在遗嘱里给我留了一份钱。他说他们没有小孩,夫妻俩没有什么可以拜托的对象。所以他说在他死后,他太太若有什么事情的话,希望可以让她来找我商量。”
听到这里,我大惊,用一种比较大的声音问道:
“啊?!难道你没有叫他坚持下去,好好活下去吗?”
老人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说实话,当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讲出一句鼓励他的话来,但我想如果是你,也许会把将近2亿元的钱像丢到水沟里一样借给他吧。但你不要忘记,我们都是靠市场过活的,资金就跟出租车司机的车子一样,是赖以生存的。失去资金,和丢了谋生工具没有两样。第二天,你就没办法买进重要的货品。年轻时,他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至少,钱可以借给谁不能借给谁,我是有原则的。像他那种已有必死决心还能开怀大笑的人,实在是太危险了,没人敢把钱借给他。因为这种人总认为只要自己死了,就一了百了,那是最轻松的一条路。”
虽然我也知道他讲的有理,但这种道理一时间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也许在这个市场丛林里,我还是比较心急的那种人吧。但我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个傻问题:
“可是,小塚先生,如果波多野先生开口向你借钱的话,你不是也会借给他吗?”
小塚老人闻言,一时竟怅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说道:
“这种事,恐怕谁也不知道。反正最后,他完全没提借钱的事就回去了.”
说完,小塚老人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中。我也屏住呼吸等着他再讲下去。因为我知道,他心中还有东西没有讲完。
再度开口的老人,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而且显得模糊不清,那语调却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意味:
“大概10天后,早报刊登了一则交通事故的新闻。前一天深夜,在首都高六号线一个转弯处,一辆速度过快的汽车猛烈撞上边墙。司机的名字是波多野纪昭,也就是我所说的H君一一我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朋友。”
老人缓缓地吐了口气。他气吐到一半却发起抖来,好像痉挛一样。
“看来为了把自己的自杀行为伪装成事故,他实在是费了不少心思。在猛烈冲撞前,他还踩了一下紧急刹车。他不是闭着眼睛一口气加速,而是一边减速一边冲撞水泥墙。这么做,应该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吧。虽然他的投资手腕奇差无比,但最后做出来的事,却令我很是敬佩。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我不愿意让光子小姐变成一个老公自杀的可怜人的原因吧。”
后面的故事虽然他没有讲,但我基本也都知道了。我默然抬头,用眼神催促他快点讲完。
“我鼓励着事故发生后心情陷入低潮的她,并积极介绍优秀的律师给她,借款人也因为她遭遇了不幸而让她暂时不用还钱了。从此以后,我便成了她商量的对象。无论是生活上还是事务上的,她都会找我来问讯,如此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最终把她从悲伤的生活中渐渐带出来。慢慢地,她就能一点一滴地享受生活了。微弱的阳光终于照进了她的生活,在我看来,看到她幸福,就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然而,就在她的状況逐渐好转之际,松叶银行的人却跑来找她了。”
我知道,接下来的事,肯定与融资型变额保险有关。我点头对小塚老人说道:
“不幸的人,会一直不幸下去。”
小塚老人看着我的眼睛,点了点头。
“那是一种极其恶劣的契约。如果你想中途解约,得付高额的违约金,但你却又不能变更合同条款。就这样,松叶银行不但夺走波多野的房子,甚至连H君用性命给光子小姐留下的保险金,也全都被一扫而光。被赶出住惯了的家之后,她的阿兹罕默症就急速恶化了。自从H君死后,她第二次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于是下定决心,一定得从那家银行手中,把属于这些可怜老人的钱抢回来。”
一种有如远方火焰般的光芒,在魔术师的眼里摇晃着。他的嘴角却带着一丝讥讽地上扬着,他向我笑道:
“就这样,我开始寻找机会、制订行动计划。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计划进行得还是很顺利的。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应该是因为有一个优秀的伙伴在帮我。所以。白户,我很感谢你。来,你看那个数字。”
小塚老人指了指屏幕上那个比别的股价大上一号字的松叶银行的股价:
170元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如果你能感受到那三位数字在又哭又笑、在避开自己害怕的事、在兴奋地跳起来的话,我要教给你的课程就完全结束了。接着,你只要一个人在市场中存活下来,一点一点成长就行了。但我不建议你过跟我一样的人生。”
我的视线也紧紧地盯着屏幕上闪耀的数字。我现在虽然还不能感觉到这三个数字的哭笑,但却分明感到这三个数似乎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住自己的重量了,它正摇晃个不停,仿佛马上就要塌掉一般.我似乎看到了一座就要倒下的斜塔,在眼神之中,它变成了小塚老人、波多野夫妻,以及这城市里每个松叶银行的受害者。
我开始用自己燃起了火焰的心思考着。我要打倒那个数字,要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是我们精心策划的复仇。
数字啊,到时你就尽情哭喊吧。
时间过得飞快,9月之后,转眼就进入了10月。早晨与傍晚的风开始让人觉得有点凉意了,不过白天还是和夏天一样,一股股热浪残留在东京上空。虽然众议院顺利通过了《金融再生法案》,但股指却还是在低位运行,好不容易才勉强保住13000点.
那个周末,我又泡在此刻已沉迷在她身上的保坂遥家。我们尽情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直到中午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出门散步,顺便到玉川高岛屋的咖啡店吃午餐。吃完之后,又到百货公司闲逛,也许是因为爱情的原因,我们变得非常大方,只要是喜欢的东西,就会豪爽地刷卡买下。之后,我们抱着新买的东西先回她家一趟,然后趁着傍晚的天色,又出来泡到酒馆里小酌几杯。等到9点之后,我们又迫不及待地跑回家中,花上足够的时间来探索彼此的身体。这样的假曰,真是既懒散荒唐又时尚流行,总之是让人销魂的。关于和比自己大的女性交往这件事,我开始有了新的观点。我发现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使我像在她这里一样,放松到这种地步。
至于小塚老人交办的所谓“重要情报的收集工作”,则全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不想硬从保坂遥口中问出松叶银行的什么内部情报,我觉得为那事破坏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是不值得的.所以,如果我真的得到了这类情报,那一定是我不小心问的,抑或是这性感风骚的女人一时兴起说出来的。
但我还是很担心,无论用哪一种方法刺探了情报,她都会受到深深的伤害。
星期曰晚上,我们一如往常,不知道达到了几次高潮之后,衣服也没穿,光着身体就睡了。那次我真的陷入了沉睡之中。
张眼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也不知为什么,当我睡得正熟的时候,却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看。
我第一个反应是朝床垫旁边看。只见白色床单的另一端,穿着睡衣的保坂遥起身坐在床头,在黑暗中一直盯着我。吊兰的叶尖从窗帘杆往下悬着,在她散乱的头发后方描绘出锐利的轮廓。当时我就觉得自己的体温急速下降了。
保坂遥讲话了:
“对不起,我最近和町屋站前分行的关根君聊过。听说你不只是受害人自救会的秘书,而且还是一个传出不少负面流言的街头投资家的个人秘书。”
我刚睡醒的头脑几乎无法活动,这是审问的最佳时刻。我一时陷入焦虑之中,保坂遥的眼神毫无怯意,视线一直停在我身上,继续追击:
“那个人也担任受害人自救会的顾问,而且还在松叶银行的股票上投资大笔资金。这件事,你也知道吧?”
如果我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或许比较好,但我还是很干脆地承认了。和女[生交往的时候,坦诚是最基本的美德。
听到我的坦白,保坂遥的声音变得凄凉起来:
“你突然接近我,一切都这么顺利,我本来觉得有点奇怪。可是,我告诉自己,这是我暌违多年的幸运春天,并一直以此来欺骗自己。可是关根君却告诉我,你和小塚先生都对我们公司的第三者配股增资很有兴趣。”
我好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整个背部都冒出了冷汗。暗暗的寝室里,她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只讲一次,请你听好,第三者配股进行得很顺利。虽然丰海汽车退出增资名单,但以松叶集团的企业为中心,增资额上调到了4000亿的规模。我们预定在年底前发行普通股与优先股的形式实施增资。这个月中旬,公司应该会正式发布此事。”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抱着自己的身体发着抖,抖到连肉眼都看得出来的地步。
“遥小姐……”
“什么也别说。这情报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并不觉得变额保险有其正当性,也没有宣誓要效忠银行。不过,我必须弄清楚的一件事是,你到底是不是单单只为了情报才接近我的。我现在都已经快崩溃了。我无法接受一个喜欢我的人却暗藏阴谋地待在我身边。你一露出笑容,我就极度痛苦。你说,现在我把这件事讲给你听了,你还会和我继续交往吗?”
讲到最后,保坂遥眼里已经满是泪珠,最后终于串成泪滴一滴滴地掉在她胸前的睡衣上。我把床单递给她,抱紧忍住呜咽声哭泣的她。这是“秋天的买卖”开始以来我心情最差的一次。即便如此,我脑子里还是有极其清醒的部分,正计算着松叶银行增加到4000亿的第三者配股增资带给市场的冲击。
我稍稍陪着保坂遥哭了一下,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对即将到来的前景欣喜不已。
在一周开始的星期一,强烈地震袭击了东京股市。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新闻,而是长期以来对于金融体系怀抱的不安感,在市场中增强为警戒感,使日经平均指数的收盘价跌破13000点,创下12年8个月以来的最低点。上周末针对即将破产的金融机构紧急投入公共资金的声明,原本就是市场里的预期结果,所以称不上是大好的消息。东证一部所有股票基本平均跌破500点,创下15年来的最低点。东证一部指数(TOPIX)也跌到低于当时视为支撑线的1000点大关。那天早上,我把周末从保坂遥那里取得的第三者配股增资的情报告诉了小塚老人。
确认过股市行情比上一个交易日跌了275点,以12948点收盘后,老人的动作变得狂躁起来.他打完几通电话后,用一种非常有活力的声音向我说道:
“开始准备最后的买卖吧!今晚你能睡在这儿吗?”
我向他点点头,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比最后的买卖更重要的呢?
他在黑檀木书桌上用笔记本电脑操作了两三下鼠标,然后按下Enter键。敲完回车,他用一种毫无表情的神色,非常简单短促地发出了他的宣战公告:
“这样就可以了。明后两天我们要向松叶银行发动总攻。”
小塚老人从位子上站起来,穿上上衣对我说道:
“现在时间还很早,不过为了帮你打气,我请你吃鳗鱼如何?”
在“秋天的买卖”正式启动的那个傍晚,我和小塚老人一起来到尾竹桥通的一家小鳗鱼店,我们挤在人群当中,一面轻啜啤酒,一面等着鳗鱼烤好。
向总资产53兆元、日本第三大的大型都会银行发动总攻的前夜,是一个散发着淡淡芳香、有一些迷醉的奇妙夜晚。
当天晚上,我们熬夜监视国际金融市场的变动。在看盘的时候,小塚老人向我说明了他安置的另一颗炸弹,当时是晚上9点,纽约时间刚好早上7点。交易室的屏幕上,经济新闻专业网站“财务预测”(FinancialForecast)发布了当天的第一则新闻。看到头条新闻,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内容翻译过来,大概内容是这样的:
“松叶银行美国分行(MalsubaBankAmerica,MBA)因为俄罗斯债券的衍生性商品投资而蒙受巨额损失。MBA今天下午将修正已发布的财务报表。MBA正式承认,由于该公司投入以俄罗斯债券为主体的衍生性商品交易,因而损失30亿美元。为此,总裁兼执行长栗林均将引咎辞职。记者注意到,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高度重视此事,即日起将展开深入调查。”
在这篇报道中,情报来源指明写着是松叶银行美国分行的监察人亚兰.杰佛瑞的代理人。我把目光从屏幕转向小塚老人,问他:
“真的有监察人亚兰.杰佛瑞这个人吗?”
他以毫无幽默感的语调对我回答道:
“嗯,当然有啊。他目前正在进行长期疗养,媒体很难马上找到他。”
我在脑中粗略估算了一下。当时的汇率是一美元兑135日元,30亿美元的话大约相当于4050亿元。可能只是碰巧,但美国子公司的损失,差不多就和松叶银行总公司的第三者配股增资额相当。
“你不会为了安排这件事,专程跑到美国去了吧?”
不知为何,小塚老人看起来很焦虑,像是明明已经推倒了第一张骨牌,却发现其他骨牌没有任何反应一样。不过,“财务预测”是经济金融的专业新闻网站,在网络上的名气也是数一数二的,全球各地只要是关注财经的,都会订阅它的新闻群组。松叶银行的子公司出现巨额损失的新闻,必然会在这一瞬间出现在数百万台的显示器上。明天一早,在日本各地金融机构服务、负责短期资本市场放款业务的那些人,毫无疑问也会收到这项情报。我真是佩服小塚老人这先发制人的一拳。老头子的声音又恢复冷静。
“MBA应该会拼命否认这个消息。不过,事情要完全解决,应该也要花个两三天。不知道今天在纽约市场,MBA的股票会被抛售到什么程度。第一场比赛要分出胜负,关键就在这里.”
我的视线投向五台一字排开的显示器中央。四角形的画面里,MBA上个交易曰的收盘价好像一头睡狮般躺在那里:
43.25美元
日本时间晚上11点,纽约股市开盘了。松叶银行美国分行的股票,一直是委卖多、委买少,基本无法成交。到早盘最后成交时,终于有了当天第一笔确定的股价:
28美元
股价直接下跌超过10美元,到达20多美元的水准。MBA的不幸之处,应该在于纽约股市的行情不好吧。好几家避险基金因为俄罗斯危机而破产,接踵而至的南美危机又让美国各大银行蒙受巨额损失.这些负面消息才刚出炉没多久,市场很容易对坏消息产生过度反应。而且,自泡沫经济破灭以来,日本银行在美国的印象就已经大大恶化了。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MBA不光是融资给前往当地发展的日系企业,也是松叶银行的先锋部队,背负着前往金融技术先进的美国学习最新交易信息的任务.交易实在是业绩的一大支柱。MBA的总裁栗林均那种日本银行家特有的慎重态度,成为该公司股价暴跌的最后推手。
英美破产的投资银行也有先例。一个交易员造成的损失,很可能就成为致命伤。作出这一判断的栗林执行长,中止了所有业务,把俄罗斯、美国、日本、墨西哥的国债以及卢布、日元、比索的外汇部分,不分现货、期货、选择权还是衍生性商品,全都进行拉网式清查。这些事做完后,立即废了他们半天宝贵的时间。
午后,MBA宣称“财务预测”的报道无凭无据,准备提出诉讼。小塚老人设计的新闻也就被删掉了。不过,此时股价的下跌已经超过了投资人能忍耐的限度。有人卖,就有人跟着也卖,形成一种恐慌性的抛售。就算你告诉市场,巨额损失是假情报,但市场已经不相信了。人们对于先发的信息往往先人为主,而对后面的澄清信息持怀疑态度。如此一来,就形成了强大的卖压,不管你是美国投资人还是日本投资人,做法上是不会有太大差别的。每个人一定都会抢在变得一无所有之前,赶紧把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最直接的止损办法,就是先卖掉,抽身再说。每个人为求自保的举动,演变成恐怖的大波浪,把市场整个吞掉。
身处网络时代,只要你没搞错时机、搞错对象,就能只身带给市场巨大的冲击。我兴奋地守在屏幕前,小塚老人则站在我后面确认股价。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对我说道:
“不好意思,我要先休息了,因为我已经到了没办法不睡眠的年纪了。明天早上辰美会先过来,你就和他带领一半的群众演员到松叶银行去。我已经联络好尾竹桥通商店街的有识之士以及受害人自救会了。我们明天正午向松叶银行展开第一拨攻击。”
小塚老人讲完,便朝交易室门口走去了。我向手伸向门把的老人背影说道:
“MBA的股价呈垂直下跌。干得好啊,第一仗我们已经成功了。”
小塚老人弓着背,以疲倦的眼神看着我道:
“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如此。不过我一直以来从没在股市里犯过罪。因为不靠非法手段,我还是可以赚得很好。但现在也是无奈之举,你应该知道的,在股市散布谣言,是重大的犯罪行为。”
我默默点了点头。大多先进国家的证券交易法,都把散布谣言与操纵股价视为内线交易同等的重罪.小塚老人的身体一半在门外,他的脸已隐没在黑暗的走廊里看不清楚.这时他的声音传来:
“至于把你给卷到这些事情之中来,到底是对还是错,我其实也不是没反省过的。不过事情已经成这样子了,那也就不再多讲了,因为再讲也没有用。晚安。”
我根本没有去关心小塚老人说的话,因为我一直在盯着屏幕看,在这段时间里,MBA的股价一个劲地往下跌着,这对我的刺激远胜于小塚老人的话。我在那种兴奋的感觉中丝毫没有时间去考虑他话里的含义。管它呢,反正已经一脚踏入这个领域,感觉不也还可以吗?
诚然,在这个夜晚,我已经跨过了一条特殊的红线,这可是不一般的红线,而是即便这个弱肉强食的市场也不敢违背的游戏规则,然而现在,我这个初生牛犊般的家伙却轻而易举地跨过了它。这种危险也许小塚老人更清楚吧,而我却有些茫然不知。而事实上,万一事情败露,我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此时的我,十足是一条追逐猎物的饿狼,对于前方猎人设下的陷阱和圈套,是丝毫防范都没有的。再说,即便前方有陷阱,那也得把这到手的猎物吃到嘴里再说。
有谁经得起大块的肉悬在眼前的诱惑呢?
天刚蒙蒙亮,辰美就已经赶到小塚老人的房子里来了。而我当然也已经在房子里等着了。我和他急促地打过招呼后,便一手提起装着存折与印章的纸箱,三步两步地跨进了跟他来的那辆街头宣传车里。当然,在离开小塚老人的房间的那一刻,我还是不忘瞄一眼屏幕上的行情表,此刻MBA的股价,已经在20美元左右摇摇欲坠了。
这一个早上,我们在上野公园与町屋的简易旅馆之间往返了五趟。当然,忙碌的战果也是很丰盛的:我们顺利地把100名男性无业游民运到简易旅馆去,然后让他们在旅馆里冲澡梳头,又把他们领进专门放二手衣服的房间,让他们换上相对体面点的衣服。由于我曾跟大家说这一身二手衣穿完之后就属于他们了,所以大家都想挑一件比别人好一点的衣服(这个决策是不利于工作顺利进行的),这就使得原本就只有不到3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变得格外拥挤。
等这些人都穿得像那么回事以后,辰美的手下就依序带他们回到街头宣传车上,一个个到我这里领取存折与印章。这件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仔细地对照着花名册,把装着存折与印章的塑胶袋一个个分发给他们。等把这100来号人的资料发好,时间已经是早上9点多了。
我忙完,便对无所事事地坐在副驾驶座上读报的辰美说道:
“辰美先生,时间还早,接下来一定要好好安排,不要出问题,我现在去小塚先生那儿。”
“好的。”
辰美大声回答我之后,就又闷头去读他的体育八卦报纸了。有的时候,辰美的表现真的很令人爽悦,这也许正是他能在涉黑涉右的领域站住脚的原因。我抬眼一看,报纸上一则很醒目的新闻正写着“法国籍新教练菲利浦.特鲁西埃,首度参与日本足球队训练”。
我此刻对此类新闻已无半点心思,一跟辰美说完,便小跑回小塚老人那儿。虽然我昨天晚上整宿没睡,但此刻却身轻如燕,浑身充满了斗志。此时正好是尾竹桥通早高峰时段,到处都出现了司空见惯的堵塞现象,而由于时间比较早,所以整个商业街都似乎深陷沉睡之中,大部分商家的铁门依然紧闭,所以除了道上那些急不可耐的车辆,两边倒是显得无比安静。
我行走在这有着凉爽空气的晨光中,秋天的云彩配上早晨这蔚蓝色的天空,显得无比美丽。对于这个城市来说,一切都没有变化,昨天、今天和明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是一个样子的。
当然,对于我来说,今天却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真的会如预期的那样上演挤兑恐慌吗?
纽约和东京,那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呀。虽然我此刻脚步轻盈,但说老实话,我对老人的计划还是有些不安的,等我内心的不安慢慢地上升起来的时候,我的眼中已经看到那座熟悉的房子了.看到这个波上的魔术师没花什么钱在外部修饰上的房子,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我也顾不上跟以前那样客气了,打着招呼的同时,人已经从玄关进入了屋内,径直向交易室冲去。
只见在昏暗的房间里,小塚老人竟不跟以前那样安静地读书看报,而是很难得地开着电视,安详地坐在那里收看着奇妙无比的晨间八卦节目。看到我进来,小塚老人也并不感到惊奇,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我急急地问道:
“MBA现在几块钱了?”
“15.75美元。”
小塚老人报着行情的时候,似乎说的是一件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而且那表情似乎有些不怎么开心。
然而我的心却差点跳了出来,要知道,这可是我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数字变化啊,松叶银行的美国法人,正为我们表演一出日跌六成的精彩好戏呢。小塚好像完全被电视节目吸引了注意力,他随性地说道:
“别去管什么MBA,你来看看,就连这种以家庭主妇为收视群体的八卦节目,有时也会插播一些重大的紧急新闻呢。”
我的心此刻都有些“扑通扑通”地不规律跳动了,情急之下,竟就在老头子旁边跪了下来,眼睛亦盯向那台14寸的小电视。只见电视中的那个主持人略微说了几句之后,画面就切到新闻摄影棚的女主播那里.女主播显然早有准备,她保持着那副职业性的微笑播报道:
“由松叶银行百分之百出资的松叶银行美国分行表示,由于在投资俄罗斯衍生性产品的决策上出现失利,致使该公司蒙受丁4000亿元的损失。消息一经传出,其股票在纽约股市的股价就应声而落。昨日开盘以来,一天內跌幅就已达到60%,这在证券市场上都是比较罕见的纪录。松叶银行目前矢口否认自己与俄罗斯衍生性商品投资失利有关,但据财政却与证券交易监察委员会透出一致的消息,这两个部门已派员专门前往松叶银行调查事实的真相了。业内人士估计,这一事件将会不可避免地对国会目前正在审议的早期健全化法案形成特殊的影响。”
女主播刚把这篇新闻播报完毕,画面就再度切回了早晨的八卦节目。显然,女主播说的这些话并不在主持人的预定内容之列,所以那位以辛辣语言备受主妇欢迎的主持人,一时间竟不知对突然插进来的海外股市新闻表示些什么才好,冷场三秒钟后,主持人终于换上一副高亢的嗓音尖叫道:
“政府已经投入巨额税金了,我们的银行也应该更加努力才是,不然全国人民是无法接受的。银行职员拿着那么高的薪水,怎么能如此轻率地滥用人们的信任呢?”
节目内容到此基本就结束了,电视屏幕上换上了推销色拉油的广告,小塚老人如释重负般地轻吁了一口气,捏起手中的遥控器,将声音调成静音。
我压抑着兴奋的心情,对小塚老人说道:
“哦!我终于知道小塚先生为什么不攻击松叶银行总部,却去进攻他的子公司MBA了。虽然世界越来越小,但美国和日本毕竟还是存在时差的。像这种微妙复杂的问题,要想到纽约核实真伪,恐怕至少也要花上好几天。等到人们把事情查清的时候,其股价恐怕早就跌得不成样子了。等到股票暴跌得惨不忍睹的时候,恐怕比出现巨额亏损的消息还要刺激眼球呢。看来小塚先生进展得很顺利,不是吗?”
小塚老人微笑着不回答,径直把椅子转了过去,眼睛又开始盯着开盘不多久的东京股市屏幕。我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一次确认松叶银行的股价。
161元,卖。
抛售气氛空前浓郁,短时间内就跌了9元。看来网络炸弹的威力还真强大呀,现在它的威力已经初见成效了。
小塚老人的假情报选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刚刚9月初的时候。日本的野村证券才刚发布因为投资俄罗斯债券而损失3.5亿美元的消息。而现在又公布MBA因投资俄罗斯出现巨亏,这在日本这个联想力非常丰富的股市里,无疑是会为人们所接受的。更何况目前正处于大盘跌破13000点的最差时期。
看完松叶银行的股价,我对小塚老人不禁心怀一种敬佩之情。我回头看着老头子,只见他此刻正在婴儿床大小的黑檀木书桌那边,舒服地伸展着他的脊背。这是总攻开始的第一天。我所崇拜的小塚老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细棉衬衫,配着一根黑色的领带。小塚老人打的领带结虽然看起来膨松松的,但奇怪的是无论那一天多么繁忙,他的领带都不会松掉。
我的内心一阵喜悦,便用一种有些兴奋的语调对小塚老人说道:
“接下来该怎么做,敬请吩咐。”
小塚老人竟好像有些难为情似的说道:
“我已经请受害人自救会的同仁一早就到街上去散布传言了,我让他们说:松叶银行美国子公司的巨额亏损,其实是日本松叶银行总公司的亏损转嫁而来的,而且总公司的亏损金额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以上,少说也超过…兆元。财政部的人已经进驻丁,看来松叶银行马上就要倒闭了。”
听了小塚老人的话,我不禁哑然失笑,说老实话,这种程度的亏损,对一家日本排名靠前的大银行来说,根本就不可能动其根基,而以金融市场稳定为职责的财政部更不可能直接介入。不过,对于那些在街头晃荡的小额储户来说,对这种高深的经济机制的相关知识是不可能了解的。再说他们还在电视上看到了女主播的那一番说辞,现在肯定十有八九都会对受害人自救会的说法深信不疑的了。
小塚老人的策划,看来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他算准了情报传达到别人耳朵里将要多少时间,这几乎是以分秒为单位计算的,并且还把纽约和东京的时差都给算好了。对此我是不能不特别佩服的。
此刻,小塚老人手里捏着的,早巳不是那个电视遥控器了,而是一枚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报炸弹,他只要出一根食指,就能立即引爆,规模是跟核反应堆一样不断扩大的。
这种连续性的冲击,使我不由得想起BS东京电视台的记者那晒黑的笑睑,背脊凉了起来。在这枚情报炸弹的作用之下,日本的银行濒临死亡的气氛将成为人们的共识,如此一来,天下岂不要大乱?
一旦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发生挤兑恐慌,全日本的媒体会怎样报道这起事件呢?作为行动的前线总指挥,我是有必要知道的。于是我急忙走到电脑桌前,在搜索引擎的帮助下,找到了1997年初冬,拓银与山一破产时的媒体报道。
12点15分左右,我们来到位于松叶银行旁的一家咖啡店。我点了杯——冰咖啡,而老头子则象征性地点了一杯蓝山咖啡。他从来都这样,点了也不喝,似乎花那份钱只是为了享受杯中飘出的那份咖啡香。我们在二楼靠窗的一组座位上坐下,这里视线很好,低头就能看见松叶银行。
说老实话,如果说松叶银行是即将演出的舞台的话,这里可是比贵宾席还要尊贵的宝座。我一边喝着可口的咖啡,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象:
银行前的空地上,一大堆金属虫子一样乱糟糟的自行车毫无秩序地挤在人行道上,而在自行车旁边,正有几堆人散聚在那里。从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一些家庭主妇或是经营小摊小贩的小老板,他们正一边说着些什么,一边不安地盯着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只要自动门一有动静,他们就会往那儿看。
这些人明显不是我们安排的“群众演员”,而从他们的表现看,也应该不是曾在自杀老太太告别式上见过的那些受害人自救会成员。我对这些有些突兀地站在那的人群有些兴趣,便盯着他们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当然,他们是不会知道我在注视他们的。
此刻在我们的咖啡桌上,我提过来的笔记本电脑已是开着的了。我把数据卡与手机相连,这样就能在外面随时上网了。趁着这会儿悠闲的时光,我又开始浏览起电脑中的证券内容,此刻看的网络页面,当然是东证一部的松叶银行股价定势图了。下午一开盘,经过多空双方一阵拉锯争夺,大盘好不容易拉回到13000点。不过这一点利好对松叶银行是没有任何帮助的。永远都是卖单多于买单,所以成交量一直都很小。
正当我在认真地关注松叶银行的页面的时候,咖啡店的自动门开了,记者栗山走了进来。不过这次他没穿牛仔服,而是非常讲究地穿着西装。他一看到我们,立即就举起右手,用那种非常清爽的笑容向我们打了个招呼。这位电视台记者走到我们身边,然后在我身旁坐下。
待他向侍者点好了一杯冰咖啡,我便对他说道:
“栗山先生,我刚才看了一下网上的信息,1997年全国也曾出现过挤兑事件呢,不过当时报纸和电视都很克制,也许是上面发了话了,所以基本上没什么新闻传出来。这次的事跟那次应该也是一个性质的,那你究竟打算如何让它顺利播出去呢?”
冰咖啡送来后,栗山瑞起来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露齿一笑,对我说道:
“是啊,你说的没错,那次发生挤兑事件的时候,我也拍了很多一级棒的画面呢。说老实话,当时在现场的记者,没一个人不希望能播出来的。但上头作出禁播的决定后,我们也毫无办法,只好含泪把那些录像资料收进仓库去了。我想这次松叶银行的新闻如果跟上次一样走正规渠道的话,估计也很难上正规的电视新闻节目的.所以,我专门为此作了一个特别安排,你看,我今天可是穿得非常整齐,现在我是一档东京地方台轻松娱乐性节目‘本市快递’里的外景记者,而且是‘碰巧’才到町屋来的。”
说完,栗山还恶作剧地做了个鬼脸,然后歪头看了看同为恶作剧伙伴的我和小塚老人。然后他又接着说道:
“我的安排是这样的,正在我们现场连线播映的时候,碰巧摄像机里出现了严重的挤兑事件。我选的这个节目,上头是不太检查的。而新闻这种东西呀,只要公开过一次,就会有它自己的生命存在,到那个时候,一切就不用我们再去努力了。其实我想每个看过早上那则松叶银行美国分行出事新闻的人,此刻都在等待,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关于松叶银行有没有后续报道。就在此时,我们的独家新闻出现了。观众最喜欢看的,就是一些造成恐慌的新闻,这也是为什么全球各大电视台反复播映空难、火车意外、大楼火灾、有人死掉之类画面的原因。只要我们的新闻一播出来,我们的上级电视台也一定会跑来借母带的。松叶银行是现在最热的新闻,如果有一个电视台不小心把不能报道的东西给播出来了,那么每家媒体都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既然他们报了,那我报应该也没关系吧’,就这样,不出今天傍晚,各大电视台播的估计就全是有关松叶银行的新闻了。你们等着瞧吧,今天虽然只有BS东京电视台一台摄像机,明天你们要是再来松叶银行的话,估计会是一大堆摄像机一字排开了.”
听完栗山记者的这一番话,我凝望着那栋黑色花岗岩的建筑,心里不由一阵激动。
此刻,在这栋黑色花岗岩围成的大箱子里,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的职员们,估计还在一无所知地进行着曰复一日的正常业务吧。他们也许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一家错误的分行,而这一切不幸其实跟他们是没有关系的,毕竟泡沫经济时拼命地向那些老头老太推销融资型变额保险的职员,估计早就调到别的分行去了。
我扭头看向尾竹桥通的前端。在通往町屋殡仪馆那条路的转角处,终于看见那些我们招募来充当临时演员的无业游民们正三三两两地走向松叶银行。凝神一看,发现每条斑马线、每个红绿灯处,都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出现了大批表情异常的人,这使得原本比较冷清的地方变得有些热闹起来。而转眼之间,松叶银行前面的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各种年龄的男女老幼了。小塚老人沉着地说道:
“正午快到了。栗山先生、白户,下面就要麻烦你们二位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椅子旁边放着的小手提包拎到桌子上,从里头拿出家用数码摄像机,再次检查电池的电量与带子的长度。说老实话,我都已经不知检查过多少次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再次复核了一遍。摄像机用的是直径2厘米左右的CCD镜头。看着我的动作,栗山露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朝我说道:
“白户,看来你已经很熟练了嘛。好吧,我先出去,然后你在这儿等个10多分钟,不要被别人看出来。银行内部的画面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把这个城市的人对松叶银行多么没信心的神情和态度拍到位,记住,你的目标就是要拍出鲜活的人性情感。拜托了。”
栗山朝我比了个老气的“V”手势,然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迅速地绕过桌子,消失在咖啡店的自动门口。看到栗山记者的“V”手势,我差点也.想向他回个相同的手势。
松叶银行正前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Bs东京电视台的转播车闪烁着危险警告灯,非常随意地找了个空地停在那里。摄像师们避开几辆乱停的自行车,将摄像机的三脚架安置在一个视野开阔、平坦安全的地方。看来栗山说的没错,这次的行动纯属偶然,根本不是为大型拍摄准备的阵营,工作人员控制在最少数,只有摄影师、灯光师与录音师各一人,那三位工作人员将器材安置好以后,就开始等着外景记者出镜了。
栗山从咖啡店下去后,很快就出现在三岔路的斑马线上。平时安静的斑马线上,此刻竟一反常态地站着密密麻麻的家庭主妇与老人们。站在最前面的一排一看信号灯变绿,立即向马路对面的松叶银行门口冲去,那架势好像等不及了似的。栗山亦混在人群中向立在松叶银行门口的摄像机快步走去。
认真看着外面的我耳边传来小塚老人冷静的声音:
“一切已经开始了。计划的安排费时费力,而真正执行起来却只是转眼间的一下子。”
我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松叶银行的门口。印着绿色标志的自动门从出现第一个挤兑者开始,就一直处于开启的状态一一因为一直往里涌的客人使门根本没机会合拢。
分行门前到处是一堆堆跟肉丸子一样聚成一团的挤兑客户,因为一直没轮到自己,所以都掩饰不住自己焦虑的表情。这些人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踮着脚尖试图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看银行内的状况。
很快,银行门里面跑出一个男子,正是守灵那晚到老太太家的副行长野田恒夫。他吃惊地看了看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大批群众,惊慌失措地往隔壁的干代田线町屋站前派出所跑去。
时间差不多了,我按下录像键,把数码摄像机轻轻放到手提包里,然后向小塚老人点头示意,步出咖啡店。
我走到铺着彩色粉蜡笔风格地砖的人行道上。等到正式开始拍摄后,我竟发现视野比平常走路时更加开阔,连平常不会关注的细节,现在都会清楚地意识到。
此刻街道的样子和30分钟前已经完全不同了。那些从此处路过的大人小孩,全都好奇地停下来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那些围着松叶银行的客户,则满心想着要把折子里的钱全部领光。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很快,周围蔬菜店和玩具店老板全都慌张地拉下了铁门,看那阵势大概是准备关上店面好回家拿存折赶往松叶银行吧。
我装成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若无其事地穿过从町屋站前分行沿着尾竹桥通一直排下去的人们。在BS东京电视台的转播车后方,停着一辆闪着警灯的巡逻车,而银行前面正站着几个年轻的警察,他们正表情僵硬地站在那里,看来那位副行长的搬救兵行为起了作用。不过这明显是无效的,因为储户们是享有随时取现的自由的,在储户没有过激行为的情况下,警察是没有权力对储户怎么着的。
当然走到松叶银行门口附近时,却见栗山正在跟他的同事进行着灯光测试。但我们即使目光相会,也装作毫不认识。我转了转腋下的手提包位置,挤兑者排长龙的情景立即在我的镜头笼罩之下。此刻这些挤兑者正排成两列长龙的行列。虽然这些挤兑者的性别、年龄与存款金额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全都没什么生气一一既没有暴戾之气,也没有温良之气。
我用手提包里的摄像机偷拍着这些来取钱的人们的脸,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沿着人行道往队伍的最后面走去。左手边是一辆辆停得乱七八糟的自行车,而右手边则是一个个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储户。人行道旁每一根电线杆上都安着一个扩音器,里面正传来令人怀念的流行老歌。当时播放的好像是霍尔与奥兹二人组(DarylHall&JohnOates)早期的畅销歌《有钱女郎》。这可真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我一路拍到队伍的最后,这队伍可真够长的,我在五金行那个转角处拐了弯,好不容易才在蜿蜒100多米处找到了队伍的尾巴。我在队伍的最后一名排好,悄无声息地加入了挤兑者的队伍。
我身上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夏季西装,西装的内袋里,当然装着必不可少的存折与印章。不过我口袋里的存折和印章,可不是那种为临时演员准备的假货,而是我自己的常用存款账户。我以前基本上都没有什么积蓄,自从跟着小塚老人之后,总算有了一些闲钱,但这段时间基本上都拿来买松叶银行股票了,所以存折上剩下的余额并不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打算领到一分钱都不剩。
排在这条移动速度跟蜗牛一般的队伍后面,我莫名地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些排队人的表情,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我反复寻思,也无法得出个所以然来。
等到队伍前进20米,经过那家我常去的牛肉面店后,我总算把自己内心的那个谜团给解开了。眼前这些为了取清存款账户而集合在此的人,脸上的表情和老婆婆自杀后、在守灵夜现场的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一样。大部分的人既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好似没有了任何的感情,已经麻木了。但从他们那空洞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一种为自己信任的东西所背叛时的神情。
足足用了我30多分钟时间,总算行进到了分行的门前了。我们进攻的这个分行其实是个清水衙门似的闲散分行,平常即便提款机都很少需要排队的,而现在却面临着突如其来的挑战。
我偷偷确认了一下电池与带子的余量,没想到这台可以拍90分钟的机器,液晶画面竟显示电池标记只有原来的一半,难道我这么背?在关键时刻就没电不能拍了?
银行显然启动了应急预案,运钞车很快开来,它野蛮地截断了排队储户,缓缓消失在银行背面。无数道愤恨的目光紧追着那辆没有窗户的厢型车。银行自动门旁,站着警察以及一位不认识的职员,那位中年职员一边频频地弯腰鞠躬,一边用几乎哑掉的声音喊道:
“让各位等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大家的钱一定可以领到,请各位再忍耐一下。让各位担心了,但大家放心,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请各位务必放心。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
这位可怜的职员声音苍白无力地叫着。我们都听到了他的叫喊,但我明显感觉到整个队伍对职员那些话语的不信任,我身后就有一个自言自语式的声音说道:
“哼,真的没问题吗?应该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吧?”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个60出头的老头子,他身上却穿着动感十足的松紧长裤,他的穿着真是有点古怪,但说老实话,他的话却引起了周围几个人的共鸣。一直以来,市民都认为,国家的各大银行从来都不把真实的情报信息告诉客户。现在互信关系破裂了,即便你告诉客户的是正确情报,也是子事无补。
我总算排到了银行门口,往上爬了三阶楼梯,在值勤警察的注视下,终于获准进入分行内部。
整个分行里头又跟那个老婆婆的守灵夜一样,整个屋子都因为吸烟而烟雾弥漫。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号码牌,无所事事地待着,八张三入座的沙发全都坐满了,压克力做的杂志架上,一本杂志都不剩。受害人自救会的老人们,则非常团结地聚坐在地板或通道的角落里。柜台的另一侧,那些一如往常僵着脸的职员正手忙脚乱地处理着客户的要求一一当然,大多数的要求都是:“快,把我的钱全都取出来。”
看着屋子里乱糟糟的情景,感觉好像新闻影片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野战医院一样。那时的堑壕战永无止境地持续着,野战医院再怎么努力急救,受伤的人还是如潮水般不断涌来。我的摄像机像一个贪吃的小孩舔冰淇淋一样缓缓移动着,现场的气氛丝毫不落地拍入了我的摄像机。
我抽了一张号码牌,然后径直走到横向通道上。由于屋子里站满了人,所以即便墙边也是那些前来领光存款的客户,他们或靠或坐,嘴里除了抱怨和怀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回想着关根给我画的地图,便顺着通道往前走,一面避开坐在阶梯上的人,一面走下楼梯。我当然要去拍一拍被塞到地下室去的储户们的状况。
“你们这几个王八蛋,说,到底想干什么?”
正当我往下走的时候,一阵骂人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有戏,我赶紧抱着装着摄像机的手提包,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只见这下面同样到处都是人。穿过漆成蓝色的地下通道,我把脸探进开着的消防门。只见里头是个贴着塑胶地砖的会议室。桌面整理得很干净,墙边排着一些钢椅。房间中央有几个老人正在轮番围攻一个还很年轻的职员。而这些老人都是我在变额保险受害人自救会里见过的。
只见那些老人中看起来最有威仪的老人连珠炮似的向戴金属框眼镜的年轻职员厉声问道:
“我们排了一个小时的队,到你这儿又跟我说钱还领不回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那年轻职员显然被这种气势吓得有些六神无主,他嗫嚅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
“实在非常抱歉,由于末次先生的账户已经被本行冻结了,所以您目前无法自由提领存款。”
“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你讲讲,我孙子的存款为什么也不能取出来呢?!”
“您是知道的,印章比对不合的话,银行是不能向您提供任何服务的。”
这帮老人显然对这种回答不满意。只见一个性子比较急的老人把手放到职员肩上,声音很大地叫道:
“小子,我跟你说,慈眼寺后面的中道女士上吊了!你们都是从名牌大学毕业的,整天打着这种时髦的领带,可是你们做出的事,却猪狗不如。你说,你们骗我们的钱,跟骗走货品却不给钱的诈欺行为有什么两样呢?你们就是凶手、就是小偷!”
愤怒的热量也是会传染的,前来领光钱的储户,都从通道的另一头蜂拥到会议室来。地下室的空气因热气而摇晃,刚才为止都还很闲静的空间,现在变得极其拥挤,大家摩肩接踵,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
这位年轻的职员显然应对不了这种场面,他连’临拿出手机,叫人来帮忙。没过多久,别的职员带着警官到了会议室。中年警官听了老人的说法后,竭力想要安抚他们。但老人们的愤怒不但没消,反而硬逼警官“把这些家伙都抓起来”。
年轻的银行职员拿下眼镜,擦了擦眼泪。连在一旁观察的我也看得出来,他的眼泪与其说是因惧怕老人的围攻而流,不如说是因为自己服务的银行太窝囊了而感到难过。
一直等到下午3点结束营业前不久,我总算把户头里的钱全都领出来了。我把拍完了的摄像机,连同手提包一并交给在外面等着的栗山记者。现场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现在虽然还没有走火入魔,但对股价确实有着一种非比寻常的敏感和执著。而刚才我在分行一楼排队时,我就用手机确认了松叶银行的收盘价:
144元
前一天的收盘价是170元,才一天的时间股价就跌了15%以上。我踏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小塚老人那里。东京股市收盘后,我和老头子还是待在交易室里看电视。
果不其然,下午1点过后,播放町屋站前分行挤兑风波的,只有BS东京电视台一家而已。观众的回响出乎电视台意料,致使该台在3点的新闻时段,又播放了栗山记者的紧急报道。挤兑客户多达600人。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就如那位电视台记者所言了。
下午5点开始的新闻节目里,Bs东京的母电视台IBS电视台再接再厉,把这则新闻当成“独家”,在全国各地播映。我所拍的既不鲜明又晃来晃去的银行内部画面,在高画质的新闻画面中,显得异常鲜活。哭泣的银行职员、向警察质问的老人们,以及一脸受伤的表情,默默排成一列等着领钱的储户,这都是很出色的素材,画面的鲜活是不言自明了。
后来的发展就如滚雪球一般不断扩大。晚上10点以后的新闻节目中。东京各大电视台,全都以自己的方式播报了町屋的挤兑骚动事件。
那天晚上,我仍然睡在小塚老人那里。一方面,我很在意半夜开盘的纽约股市MBA的股价变动,另一方面,精神亢奋的我就算回自己家也是睡不着的。与其回去对着白墙板,还不如就着屏幕与电脑主机的热度,在略为温暖的地板上包在睡袋里。
顺便提一下,第二天松叶银行美国分行的股价,又回到比情报炸弹爆炸前的股价低两成的36美元处。其实MBA的新闻原本就只是三段式火箭的第一段而已,已经完成,可以功成身退了。它的火苗已经蔓延到日本松叶银行总部来了。在别的地方燃烧着的MBA的余烬,不管恢复多少股价,都已经和我们的买卖没有关系了。
对安排这回挤兑事件的我们而言,作战到底能否成功,全赌在第一天上.不过,对大多数住在町屋的储产以及全国的电视观众来说,第二天起他们才正式登场。
既然观众们需要新鲜的东西,那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失望。和头一天一样,我和辰美又赶早将剩下的100多个临时演员召集起来。虽然我内心觉得这并不一定是必要之举,但既然已经准备了“炸药”,那就彻底地在战场上派上用场吧.
电视报道的威力真是惊人,天还没有完全亮,公交车以及地铁刚开始发车的时候,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就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了,当然,这些人都是闻风而至的市民储户啦。昨天我看见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自行车,现在已经收拾得千干净净了,因为前去报道的媒体太多了,他们为了抢占有利地形,都小心地在原来放自行车的地方用粉笔圈出一块地方来,在不侵犯别人地盘的前提下,精心地利用着自己的“领地”,果然如栗山先生所料,现场已经一字排开十几台摄像机了。
据一家仔细得有些过头的电视台的晨间新闻记者盘点,站前分行汇聚的挤兑储户人数在开门之前就已经超过了2000人。各家电视台的平面媒体绝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的,他们以下町为中心,耐心而细致地报道着蜂拥而来的储户和现场情景,那些满脸焦虑地到松叶银行各分行提取存款的客户成了那一天最抢眼的新闻人物。从电视里可以看出,不仅町屋站前分行,现在千代田线沿线、西曰暮里、北千住、绫濑和松户等地的松叶银行,全都和町屋一样,陷入了挤兑客户的海洋之中。每家松叶银行分行门前,都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
到现在为此,小塚老人已经把他所有的牌都打出去了。接下来该关注的焦点,当然是松叶银行的股价会因这次挤兑事件跌到什么程度。虽然这一两天我们投入更多精力的是一些粗鲁的社会手段,但当看到电视里出现这样的场景时,我们又重新恢复了自己投资家的本色。
该是出手的时候了。但在这个时候,我心里是没有底的,虽然小塚老人看上去悠哉悠哉,但我感觉他还是比较紧张的。
我们的买卖真的能够取得完美成功吗?现在完全是个未知数。
因为融券卖出的股票在还没回补前,获利是无从确定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痛苦的,前方不知是陷阱还是天堂.反正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和小塚老人星期三一整天都在胃疼。
总攻发起的第二天,东京股市果然掀起一股风暴。然而面对这股风暴,我们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出现的并不是我们所期待的下跌行情,反而是前所未有的不断暴涨的行情。当然,出现上升行情与政府的调控无关,而是因为大量外资的介入。外来资本显然清楚地意识到国会正在审议的金融机关早期健全化法案对日本经济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把原本在股价期货指数的短仓部位卖掉。为了套利,当然就会增加现股的买入。我注意到,只要是日经平均指数体系中的股票,他们基本每只都买了至少30万股。
热捧指数股,目标明确,于是开盘时13000点的股指,转眼间就出现了不可逆转的上攻行情,收盘时大涨800余点,平均涨幅超过6%,这是今年以来排名第二的牛市纪录.
受股市冲高的影响,外汇市场的日元也在急涨,星期一的时候一美元还是兑135元,而到现在,竟一度上涨到一美元兑.122元。据分析人士介绍,之所以出现这种隋况,是因为美国的避险基金为了赚回在俄罗斯及南美等新兴市场上投资所造成的损失,而对持有的美元部位进行整理导致的。日本的投资机构当然也会追随美国的行动:为了防止手里持有的外债贬值,他们必然会大量卖出手中持有的美元现货。
这种上涨的行情对我们来说,真是来得不是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市场整体急速上涨的浪潮,会影响我们对松叶银行的攻击.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情景是,整个东京股市都陷入一种疯狂买入股票的狂潮之中,股民们对在这个时候买入股票充满了安全感,而且最令我们担心的是,大多数银行股的股价在这一天均出现了大幅上涨。
当然。经验丰富的松叶银行也不会乖乖地站在那儿挨打的。果不其然,上午9点,松叶银行总裁上冈尚盛出现在财政部的记者会场上,召开挤兑风波后的紧急记者会。与上冈总裁同时出现的,一个是金融监督厅的厅长,一个是日银总裁,看来他们为这场电视观众抚慰行动作了精心的准备。那意思分明就是说,松叶银行既有政府的支援,又有银行的援助,请广大市民绝对安心。
上冈总裁说完,长相很帅的厅长就开始在一旁帮腔,他大声保证松叶银行的业务内容与其他大型都会银行相比毫不逊色;而日银总裁也明确表示,只要松叶银行提出要求,他的银行就会随时向松叶银行提供紧急融资。在这次记者招待会上,松叶银行还声明子公司MBA深陷俄罗斯投资巨亏事件,其实是个假新闻,目前松叶银行已经委托了美国联邦调查局就此进行彻底调查。
新闻发布会上最搞笑的是,上冈总裁最后作总结性发言时所说的话,居然跟我前一天在町屋站前分行那位中年职员叫嚷时的话完全一样:
“松叶银行绝对没有问题的,请各位放心。”
我看着冠冕堂皇的松叶银行总裁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过到收盘的时候,对我和小塚老人来说,感觉还是比较轻松的,因为虽然整个日本股市和汇市都是一片上涨,但松叶银行的股价却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滑,我想如果不是股市行情帮了他们,恐怕他们现在只有坐在那里哭泣了。
收盘价如下所示:
119元
而在这一天,其他所有的都会银行股全都大涨,而松叶银行一天之间下跌了25元,所以总的来说,这已经算得上是暴跌了。
当然,这个战绩是不能令我们欢欣鼓舞的,因为我们已经用掉了所有的底牌,虽然每张牌都造成了预期的冲击(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好),但市场的反应总体来说还是比较迟钝的。电视台现在终于找到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了,它们每隔一小时就把挤兑事件的画面和总裁的记者会一并拿出来播一遍。看来越是搞不清楚原因的社会问题,越是报纸社会版的绝佳素材。
整整一天,小塚老人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屏幕,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缓缓地向我这边问道:
“股价难道只能跌到这个程度吗……白户,你认为呢?”
我此刻正在屏幕上拼命地搜寻着各种经济指标。在这个时候,我这样做不知是否有益,但为了让自己骚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我必须得从一大堆数字中寻找一些平衡.
现在看来,挤兑风波的影响正在慢慢减弱,如此一来,我们就得把宝押在明天股市会不会继续上涨上了.如果股指继续跟今天一样急涨不停的话,松叶银行的负面消息也许就会被全线飘红的势头给淹没。所以,我再也不能跟以前那样无视股指的涨跌了。我一边用鼠标点着一个个页面,一面回答小塚老人道:
“我哪能知道呢?我看现在问题的焦点就是外来资本的动向,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知吧?”
小塚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睛从屏幕转向交易室的空中,深深地伸了个懒腰。
“是啊,未来的事,谁也预测不到,那就不去预测吧。今晚再陪我去鳗鱼店撮一顿吧?既然无法预知,那就静观其变吧。”
我点着头站起身来,随着小塚老人来到了尾竹桥通的鳗鱼店。我就着干烤鳗鱼串喝日本清酒,不知为什么,竟感觉不出任何好吃的味道来,而且还有阵阵的困意袭来。老头子似乎也不是来吃东西的,他轻轻啜了一口清酒,便跟我讲起过去的事情来,听着他的那些往事,我总算又有了些精神。
我并没有醉。身体里对于股价变动的感觉,依然传来让人。舒适的信号。与其仰赖各种经济指标或经济学家对未来的预测,还不如信奉自己的“感觉”呢。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身体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便对滔滔不绝地聊着天的老头子说道:
“我也讲不出理由来,但我却总是觉得,明天一定会没问题的。而且我似乎闻到了市场传来的好气味了。”
我一边说着市场的好气味,一边装作陶醉般地用鼻子闻烤鳗鱼的香味。
小塚老人听了笑逐颜开,说道:
“是吗?那太好了。”
说完,他又扭头跟店里的老板加点了一壶上等好酒。
也许是想奖励我半年来每天从不间断地看数字的波浪吧,星期四,果不其然,股市的发展如我所料。一早,受前一天大涨的影响,急于脱手的人增加了很多,这带动股市开始往下急跌。午盘之后,外资与证券公司的投资部门也陆续作出一些大量卖出的样子,于是,股指立即将头天上涨的部分全都跌了回来。
到收盘的时候,股指整整下跌了799点,这是今年以来最大的跌幅。
日元汇率在欧洲上下震荡,一度达到200元,创下改采浮动汇率制以来的最大振幅。汇率出现这么激烈的变化,着实让我背脊发凉。我心里暗暗想道:看来那些从事外汇交易的公司之中,必然会有几家在这行情中被彻底吞没了,葬身汇市,也算是“死得其所”了。由于日元急涨,与出口有关的主力股,股价也应声下跌。
东京证券交易所,投资人大规模抛出银行股,头一天才贴上去的金,现在又硬生生给剥落下来。在这种一片黑暗的行情之中,本来就满身负面消息的松叶银行,更是不可能安然无恙啦。还不到午盘的时候,它的股价就已经在’100元大关上下震荡了。到收盘的时候,其价值彻底变成了两位数:
98元
这种价格让我很想冲上去回补,但小塚老人却展现出不动如山的态度。收盘后,他对我说:
“那么着急干什么?决战是在明天。股市会在谷底反复急涨急跌,探寻新的趋势。下个星期可能就平稳下来了,但明天还有一次机会。今天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我默然点了点头,在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塚老人面前,我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傍晚时分,我离开小塚老人那里,这是三天以来第一次回家,我冲了个澡,准备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可是头一挨枕头,我又想起了保坂遥,于是便按下了保坂遥的速拨键。结果电话中传来语音信箱的声音。我没有留言,直接挂断,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梦乡之中。
10月9日将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正午的气温创下了新高一一一26度,跟夏天差不多了。一大早,我就穿上了我那件心爱的夏季西装(和保坂遥第一次约会时穿的那件浅咖啡色的),兴冲冲地往小塚老人那走去。
“劳作”了这么久,终于到秋天收割的季节了。我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暗暗盘算,我即将获得的报酬,将会是我这个年纪的上班族几年的薪水呢?
我想结果马上就要揭晓了,等到这…战结束,就是我跟小塚老人清扫“战场”,瓜分战利品的时候了。
交易室里,小塚老人披着他那件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衫,已然一脸紧张地投入工作中去了。我神采飞扬地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径直走到自己的桌子那去,非常认真地在活页笔记本上抄写昨天收盘时松叶银行的股价。这已经成了我上班的习惯了,这个习惯是从初春时就已经养成了的。读完报纸的经济新闻后,如果没把股价变动写在笔记上,就会觉得一天好像没开始似的。
完成抄写工作,我便跑到屏幕前面,开始浏览新一天的行情。东京证券交易所一开盘,就跌到12900点,再度跌破13000点大关。我和小塚老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屏幕。
不过,令人心惊的是,在早上10点左右,股市竟又开始反弹,回到13000点,涨回将近300点。
松叶银行的股价始终在100元上下徘徊,看来对于到底该往上还是该往下,连股票自己都比较迷惘吧。
小塚老人倒是气定神闲,他跟往常一样泡了一壶新咖啡,对我说道:
“胜负尚需时间,先到这儿来休息一下吧。”
虽然我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不看股市行情,那可真是做不到。为了自己不错过市场的变化,我把笔记本电脑一并搬到沙发那儿,一边跟着小塚老人品尝咖啡,一边时刻不停地盯着股价变化。
小塚老人眯着眼,享受着咖啡香。可能是我每天都看到他,所以没注意他满是皱纹的脸,似乎竟瘦了一圈。我想这也许是他神经每天都被磨损所致吧。
魔术师也不知眨了几次眼睛,终于定下神来凝视着我,说道:
“白户,这次的买卖结束后,我们两人的组合也就解散了。也许我们就要分开了,现在,就让我再送你一番话吧。要听吗?”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我当然乖乖地点了点头。小塚老人见我点头,便幽幽地说道:
“也许你还没有发现,日本人有一种倾向,他们觉得钱是很见不得人、很脏的东西。而且他们认为‘钱滚钱’是一种不花力气的卑鄙职业。然而事实上,我想我们也差不多已经是在进行着他们所说的卑鄙职业了。”
我真没有想到老头子在这种时候居然会跟我说起如此大的一个话题。我瞄了一下液晶屏幕,确认过松叶银行的股价没有变动后,便转过头来集中精神听老人的话。
“现在这个时代,已经让我们无法摆出一副穷人样、摆出一副无知的庶民样子了。每年我们有1000万人出国,金融资产也超过了1400兆元,我们没有办法再找借口不去面对这世界。有时候我会想,政府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你知道日本的GDP有多少吗?”
这个问题我当然知道。于是便回答道:
“500兆元。”
这是国中二年级水准的问题。小塚老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
“没错,流量是500兆元,即使能通过各种经济政策达成3%的年增长率,扩大的总需求也不过是15兆元。相对来说,日本的总资产虽然统计数字各有不同,但整个加一加,至少也有8000兆元以上,这个数丰是GDP的16倍。如果我们能用1%的年增长速度好好运用这笔资产的话,就可以产生80兆元的新财富来。”
我低头一想,老头子所言奸像很有道理。这也就是说,只要有这笔钱,已经足够一年的国家预算所需。小塚老人的声音听来很惋惜。
“唉,看来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是无法再出一个像坂本龙马或高杉晋作那样的人了。也许连本田宗一郎或松下幸之助那样的英雄也无法期待了。时代已经变了。承担一国兴衰的浪头,已经退掉好几个了.接下来,我们既无法期待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故事,也无法指望能有壮盛期的那种成长。别说是明治时代的豪杰了,就连昭和时代勤勉工作的伟人,也都无法做为新时代的楷模。”
说完这些,魔术师用咖啡润了润喉,接着说道:
“但我认为,有钱并不是可耻的事。日本的8000兆元资产是在战后花了半个世纪、通过艰辛的努力积攒下来的。它应该会从我那个年代,承继到你的年代去。所以,你们这一代有责任把这笔资产培育得更加丰硕,并把一个更加良性、更加强大的经济状态传继到下一代。白户,你知道吗?欧美各国现在都已经把他们最优秀的人才投入到增产方面来了。那是一个金融、经济相当成熟的国家一一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过度成熟的国家一一所不可或缺的.如果我们直到今天还将思想固化在种田、螺丝工的水平,羞于持有巨额资金的话,我想终于有朝一日,我们日本会成为全球金融机构锁定的攻击目标。我觉得,年轻这一代只要有百分之几的人,可以不只是经办投资,而且自己冒着风险,深入市场的怒涛中,那就好了。即便能存活下来的人只有这些人中的几分之一,他们也会成为一群能增加自己财富与国家财富的重要战斗力量。”
小塚老人一连说了这么多话,稍稍有些喘。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用一种关爱的眼神凝视着我,在他那黑色弹珠般的眼睛里,竟有一道柔情划过。许久,他才接着说道:
“白户,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都教给你了。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应该会把全球金融市场作为你战斗的阵地了吧?在这个战场上,武器并不是刀枪、大炮或船舰,而是货币、股票或债券。我相信你未来的故事会非常非常精彩。说实话,现在我对你充满了期待。如果你能乘市场之莫测波浪,做一个守护国家财富、创造国家财富的经济勇士的话,那就太好了。”
我也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近几天太累了,我眼前的小塚老人竟瞬间膨胀得好圆好大,而且在我面前摇摇晃晃。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然而最后发现自己的努力是白费的,事实上眼泪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当我抬头的时候,我竟发现老头子的眼睛里也泛着点点泪光。
“我没有孩子,而现在我已经把人生中比什么都重要的金融工作,如数教给了你。说真的,我很满意自己能有一个你这样优秀的学生。当你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或许会有痛苦的事发生,但你永远都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意志都不能消沉。孩子,千万不要忘记今天这个日子。只要你不放弃,总会有一天,市场会为你而开的。”
我听着小塚老人的话,心里竟有种莫名的忧伤,为什么一场随意的休息,竟会搞得跟交代遗言一样呢。我的内心隐隐担心起来,这场买卖结束之后,小塚老人到底要做什么呢?
“好了,我们该回到我们的战场上去了,现在该是给松叶银行致命一击的时候丁。”
听到他的这句话,我连忙走向那带有刺眼光芒的屏幕“国度”。定睛一看,松叶银行早盘的收盘价比前一天跌了将近10元:
89元
午盘一开盘,股指比前一天收盘时还低。早盘时的上涨行情消失了,股价很快开始下滑,这种情形跟高中代数里学过的正弦波形一样,看来古人说的“物极必反”一点都没错。2点35分,东证一部到达当天最低点,12787点.在股市一片低迷的情况下,这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人们对于股指的下跌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事实上,任何时候最可怕的都是精神麻木)。这个超低的点位,其实再一次创下了泡沫经济破灭后的最低点。
松叶银行的股价理所当然地充当着下跌行情的“先锋”,它的下滑脚步在这几天迈得最快,而在9号更是加快了步伐。
2点40分,股市快要收盘的时候,小塚老人下了买单。
等着电话拨通的时候,老人凝视着我,那样子就跟元帅叮嘱前线将军一般。对方接通电话后,他轻描淡写地和对方讲了一两句话,然后就轻轻地把电话挂断。
魔术师的脸上既看不到兴奋,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但我却分明感觉到,秋天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了,“秋天的买卖”在那一刻已经宣告结束。或许在金融市场里,从来就是一场没有高潮低谷的游戏吧。一切的玄机,只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小塚老人以自己的资金卖空400万股,又用特殊渠道搞来的钱卖空1200万股.当时松叶银行…天的成交量一般都在800万股左右,所以在收盘前下了1600万股这么大量的买单,应该会造成相当程度的冲击才是。
我屏住呼吸凝视着屏幕。松叶银行的股价动也不动地在画面上闪烁着:
77元
我的內心一阵狂跳,心里在默默地问道:这个数字会因为我们回补而上涨到多少呢?我期待着。
下一瞬间,股价闪了一下,宣告交易正在成交。我看着再度停下来的数字,差点没叫出来:
77元
天啊,居然一元都没涨上来,画面上显示的数字分毫未变,难道1600万股,真的就跟一杯水倒进沙漠里去一样吗,那感觉就跟不知哪里的证券公司直接以相同价位卖掉相同股数一样。小塚老人融券卖出的平均价位是在210元左右,他回补的股价是77元,价差达133元。
我一阵欣喜,连忙从桌上拿起计算机一通狂摁。400万股,每股133元,仅此一项,获利大约5.3亿元。当然,我相信小塚老人从特殊渠道调来的资金获得如此巨大的收益,一定也会收取至少百分之几十的手续费啦。在如此丰厚的回报面前,有谁不乐意多付一些手续费呢?
我高兴地看着若无其事地在收盘价记录表上记录交易明细的老人,大声地对他说:
“干得好。恭喜您啊!”
魔术师单手挥了挥,朝我笑道。
“哈哈,白户,你也辛苦了。走,我们一起去喝一杯,好好庆祝一下吧!”
我开心地答道:
“乐意奉陪。”
从老头子的屋里出来,我们行走在尾竹桥通上,此时的街景,在我眼中只是一片美丽。
当我们经过那家曾被挤兑储户挤暴的松叶银行分行时,只见人已离去,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警官继续象征性地保护着这个可怜的町屋站前分行。我回头一看,却见小塚老人眼里的憎恨神色丝毫也未因大挫松叶银行有丝毫的变化。看来这老人家对松叶银行确实恨之入骨。
我们很快就到了一家以高级的“更科粉”打出来的荞麦面店,钻过布帘,找了一处干净的座位坐下,点了店里的招牌饭菜。这种荞麦经过喉间时感觉非常爽口,然后在胃里头凉凉地卷成一团。町屋自古以来就是个繁荣的所在,到处都有好吃又便宜的食物,在这比夏日更舒适的10月,一边体会着买卖成功的喜悦,一边轻啜着味道好得不得了的冰酒。这真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啊.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俩便在荞麦面店前道别,我回我的住处,而小塚老人则去往他的交易室。接下来是周末,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休息一下了。
星期六星期日,整整两天,我基本上都是在床上度过的。虽然之前一直没有体验到,但等到现在,我才注意到,以前我也是极度紧张、压力超大的。看来投资还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我一如往常地到小塚老人那儿去上班。虽然上周我们经历了一场大战,但对于我来说,该怎么工作还怎么工作,一切都没什么变化。上午我和平常一样,读着报纸。由于前一天股市休息,所以我也就不用抄写股价了。报上有两则重大新闻,其一是确定会有60兆元公共资金的早期健全化法案,预计将顺利通过。其二是松叶银行与ZE资本公司宣布业务合作的新闻。新闻中说,ZE计划要利用松叶旗下全日本最大的分行网络,开展其投资信托的销售行动。据说预计要以公开收购的方式,取得松叶银行10%的股票。
看到新闻中的介绍,我似乎看到了一些线索,于是探询似的朝小塚老人说道:
“原来如此,我似乎终于弄明白了。ZE着眼于将来与松叶银行合作,早就有大量购入松叶银行股票的意思了。而此时小塚先生您出现在他们面前,并且给ZE提了一个建议,这个建议将使他们收购松叶银行的本金一举缩小数倍。在强大的诱惑之下,对方当然会全面配合了,你们一拍即合。只要股价下跌,ZE就能省下好几百亿元,而小塚先生您也可以达到个人复仇的目的。大家的利益就这样捆到了一块,真是厉害的买卖啊!是不是这样的呢?”
小塚老人静静地听着我的阐述,平静地说道:
“或许确如你所言,或许根本就不是。但无论事实如何,你都没必要知道。明天开始,我就要去找个温泉休息三四天了,你可以留在这里帮我看家吗?”
虽然我对小塚老人联合ZE公司算计松叶银行的行为说不上赞成,但对于老头子的这个请求,我还是天真地答应了下来。
看着小塚老人消失在玄关处,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屏幕前。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我和小塚老人的最后一次会面。
三天过去了,小塚老人依然没有回来,而且也没法联络到他。那星期,我在松叶银行投资的获利已经到账了。看到我在证券公司的账户上实实在在的数字,我心里还是有着一种收获的喜悦的.
当然,老人说要给我的“秋天的买卖”的报酬还没有进来,这是…件令我期待的事情。
就当我又跟往常一样在屏幕前看证券新闻的时候。突然有访客来家里找我。访客到来的时间是周五早上6点半:
“白户则道先生,您在吗?”
来客是名男子,从对讲机里的声音可以听出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我懒得确认,以为是哪个勤劳的送牛奶的小孩,于是我径直把门打开。一打开我就后悔了,因为门口站着的是三个男子,他们靠得紧紧地并排站在那里.好像惟恐落在后面似的。
中间那个穿着便宜风衣的瘦小男子,朝我打开一张白纸,非常严肃地对我说道:
“你是白户吧?这是你违反证券交易法的逮捕令。现在几点?”
瘦小男子右手边的男子非常默契地看了看手表道:
“上午6点35分。”“6点35分,逮捕.”
看来人都是容易紧张的动物,比如说我吧,在这种慌乱的时候,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去做什么有利于自己的事情了,对于某些细节更不会去细究。
接到瘦小男子的逮捕令,我第一句向警察讲的话竟是:
“我可以换件衣服吗?”
此刻我其实是刚刚起床,身上穿的还是睡衣。
警察在这方面倒是还挺人性,他可能看我只是个弱小男孩,所以便放心地点了点头,叫我尽快整理一下日常生活用品。
我把换洗用的内衣裤与袜子、牙刷与剃须刀、手机与钱包.还有卡片之类的东西,都塞进小背包里.
他们在我腰上绑了绳子,用白色面包车把我移送到荒川警察署。
就这样,之后的两星期,我就跟警察署的拘留室结了缘。
至于在牢房里头待的细节,我实在是不想再提起。
在荒川警察署待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又被移送到小菅的东京拘留所,在那里我一直待到判决出来,时间整整6个半月。
因为我内心对小塚老人多少有些介蒂,所以我把他与ZE资本的事.全都如实招了,而辰美与保坂遥的部分我却什么也没讲。我当时心里是这么想的,辰美这个人嘛,也许我出狱后可能还得要他照顾,至于保坂遥,则是为了感谢她不求回报地把第三方配股的情报告诉了我。如果将她扯进来,恐陷她也难逃泄露内部机密情报的罪名。
我在拘留所的单人房里,每天靠读书打发时间。在用来矫正我们心智的图书里,和经济学相关的根本没几本,我用了没多久就全读光了。没书可读,结果连婚丧喜庆的礼仪教本,也拿来读了不少。
对于在牢房里待惯了的人来说,单人房里拘留的时光倒也没什么难受的,倒是有人来探视我的时候,多少令我有些手足无措。
这一天,老爸又来看我了。在厚厚的压克力板隔起来的小房间里,父亲和我面对面坐着。我的右手边有个摊开笔记本的狱卒,他穿着威武的制服,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一字不漏地记录我们的对话。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只能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那天早上离开新泻来看我的父亲,为了给我勇气,努力不让脸上的笑容垮掉,但我知道,其实他的内心是非常痛苦的。
很快,拘留所的人提醒我会面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强忍着痛苦,朝父亲喊道:
“爸爸,你一定要相信我。等我出去之后,会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你的。”
父亲一边和我道别,一边强忍着泪水狠狠点头。回到房间后,我一个人哭了起来。我想,在回新泻的电车上,父亲也一定正泪流满面吧。
父亲看我后的大约]个月,保坂遥来了。她穿着第一次约会时穿的那件黑色鳄鱼压纹皮裙。她的妆似乎比平常化得多得多。看见我,她的表情有些奇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好一会儿,她才稳下神来,朝我说道:
“小则,你还好吗?我把银行的工作辞掉了。刚好有猎头公司的人来找我,而且又刚好在发生那种事以后不久,所以我想既然银行没法再待下去,眼下这倒是个机会。”
“是吗,那太好了。我也觉得遥小姐有些不太适合银行的工作。那,你的新工作是什么呢?”
“财务规划师,专门给客户在如何运用资产方面提供建议。这次可不会再有什么受害人了,我一定要好好帮助老人理财。”
我笑着点点头,对她的表现感到非常欣慰。我想我是在笑着的,只是不知道她在压克力板那边看的话,会是个什么样子?看着保坂遥那丰腴的身姿,我微笑着问道:
“那你加盟的那家新公司叫什么名字呢?”
谈到自己新的公司,保坂遥神采飞扬地说道:
“一家非银行金融机构,而且是外资的……”
听罢,我忍不住低声叫道:
“ZE资本公司?”
“对,就是ZE公司。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或许是以待遇优厚的工作,收容多少知道一点内幕的保坂遥吧。全球最大的非银行金融机构,做起事来真是不留半点漏洞啊。法庭上,并无法证明ZE资本公司和散布股市谣言以及挤兑风波有关联,并没有所谓的“远东代表肯.福原”这样的人存在,他们也不认识叫小塚泰造的老人。日本的金融及证券监管机构,似乎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到美国去。就这样,小塚老人得以带着所有的钱消失到了某个地方。而与他一块儿消失的,应该还有波多野光子吧,因为她在那段时间正好离开了老人院。看来这老头子策划得滴水不漏啊。
如此一来,我就成了那个不知情的可怜虫了。检察部门最后能抓住把柄的,恐怕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时之间,我对小塚老人的憎恨,变得跟证券市场的波浪一样。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到达最高点,很久之后又沉到让我漠不关心的谷底去。但无论如何,参与“秋天的买卖”的报酬,我可是不打算放弃的。在监狱里待着的时候,除了看看书之外,盘算得最多的,就是出去之后如何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老头子,把他欠我的要回来。
我曾设想过无数种我们相遇的场景,但想得最多的则是我找到了老人,然后狠狠地痛殴了他一顿。当然,有的时候又会回想起他曾经的英明与和善,于是便又想重逢后再次喝喝他泡的咖啡,跟以前一样微笑着和他闲聊。
1999年春天,判决看来是快要下来了,国家还特地给我安排了一个义务律师。这个律师是个有着娃娃脸的年轻男子,也许是收入水平还不够高,所以穿的衣服显得有些不搭调,至少领带就有些不协调。
在面对我这个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作为我的辩护律师,他的态度轻松得有些奇怪。他开朗地笑了笑,以一种惋惜的口吻朝我说道:
“哎呀,这个事件对社会的影响看来还真不小呢。我原以为白户你是初犯,法院最后应该会从轻处罚的,哪知道根本行不通。真是叫我震惊!”
我凝视着律师。我对这男的原本就不抱太大期待,根据证券交易法,散布谣言是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处以500万元以下罚金。
“好了,先别跟我说这些,你先跟我说说,我在证券公司的那些存款后来怎么处置了?”
“恭喜你。那些钱还是归你所有的,虽然我也觉得这些钱来得有些突然,但它们毕竟是在你的账户上,所以归你所有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这个结果,我心里多少有些安心。我知道,从法律意义上来讲,如果财产是通过犯罪行为取得的,那么将遭受没收的处罚。而事实上,在“秋天的买卖”之前,我就曾获得部分资金和炒股收益,从法律上讲那是不能与最后那笔违法交易相提并论的。娃娃脸律师看来是猜到了我的心思,便有些得意地说道:
“这个问题你就不用担心啦,法院只会没收最后那笔回补股票的获利。对了,我已经照你的交代,把你町屋那间公寓的房租续交了一年。”
最后那笔交易的获利大约是500万元。这么大一笔钱,得捐给国库了。我一想到这笔钱不知道有多少会被拿去作为救济银行的公共资金,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甘心。
春天,判决终于下来了。判的是有期徒刑1年零6个月,没有缓刑。我和其他几个男的一起坐着押解车,从拘留所被送到东京府中监狱去。自从坐了辰美的街头宣传车之后,我就没有再坐过这种在窗户上装铁丝网的巴士了。虽然现在身陷囹圄,但过往的那些片段,却令我有点怀念。
众所周知,每个囚犯在牢房里都是有编号的,我不是特殊公民,所以我也有编号。我在拘留所是61号,而到监狱的时候,我的号牌则变成了238号。坐牢最痛苦的事是没有了自己的时间。小菅的拘留所里是单人房,但在府中监狱则变成了5人房。我被分配到木工班,在这里,我学着把木板相接后钉成垂直型,也学会了用缣仓雕的手法刻出牡丹花来。现在全国上下使用的木工制品,基本上都是从中国进口的,因此这一年多来在这里学的技术基本上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从同房的男子那儿,学会了票据诈欺、信用卡诈欺、介绍存款以存入一笔款项为交换条件,要求银行提供无担保融资给特定第三人,借以收受谢礼或额外利息的做法,以及恶性倒闭的详细手法。书架上放的官方刊物,有什么我就看什么。所方准许我们订阅学习用的杂志,我一口气订到上限7本,全都是专业的经济周刊与月刊。房里的电视,没人想看新闻节目,不过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们终于允许我用一点时间来看看新闻节目最后报道的股市行情。
然后我在自己的笔记上绑了线,做起股价走势图来。这次我抄写的不是松叶银行,而是东证一部的日经平均股价指数。即使蹲在牢里,我还是不能离开市场。
因为投资是我的工作。
在股价指数走势图做到第十二张的时候,时间已经指向2000年4月中旬,终于获准提着装有私人物品的双肩背包,走出了监狱大门。
自由的感觉真好,我让柔柔的风吹在背上,走向最近的JR国分寺站。终于自由了,手可以随便挥、脚可以随便翘,路边随处可见的便利商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零食。我走着走着,吃了两片巧克力和哈根达斯的兰姆葡萄冰淇淋,甜到我舌头都麻了,超级好吃。我在国分寺站买了坐到西曰暮里的车票。在等电车的时候,我去上了厕所。不必任何人许可就能小便,真的好像奇迹一样。
那天晚上,我终于如愿以偿在自己房里的大床上睡觉了。不过近2年的牢狱生活,让我养成了可怕的习惯,虽然我现在已是自由之身,但依然保持着跟监狱里完全相同的作息习惯,晚上9点就自然而然地想睡。之后的两个星期,我完全坠入一种自我堕落的生活状态之中。当然,这样做的最大一个好处就是完成了生物钟的重建。
我终于可以开始充满新鲜刺激的全新生活了。
我恢复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秋叶原去买了3台电脑与显示器。用路由器连上网,将电脑页面设定为随时收看行情的状态。如此一来,我等于是把小塚老人的交易室搬到我的单身公寓来了,惟一不同的只是规模比他那个小了数倍。
接下来我就到证券公司去,重新开了个户头,同时在柜台上拿了一份自己一直关注的投资信托的介绍材料.我把所拥有资金的1/3存入证券户头后,终于振臂一呼:白户重出江湖了。
在此,有必要对我所选择的投资信托作一个说明。
我所选的是一种与日经平均指数连动的指数型投资信托,以活用期货交易、达成市场整体价格变动的两倍绩效为目标。平均股价上涨3%,的话,就有6%的回收。它也有牛市和熊市之分。牛市代表多头市场,表示对后势看涨而乐观;熊市则代表空头市场,表示对后势看跌而悲观。两种类型,无论是涨是跌,都会有利益产生。对于身陷囹圄而无法追踪单个股票的我来说,无疑是一款再适合不过的投资品种。
跟原来在小塚老人那儿上班时一样,我依然每天早上从头到尾读一遍报纸,然后确认前一天的股价变动,下午則坐地铁到日比谷图书馆去,为自己将来成为一个专业投资家作准备.在图书馆我重点学习经济学、英语以及原本相当不擅长的数学。
出狱后有一段时间,只要我一在尾竹桥通上走着,就会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事实上我想这种感觉估计每一个在牢里蹲过的人都会有。
我对别人的视线越来越敏感。但我冥冥之中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确实有人在跟踪我。我假装没发现,只等着合适时机的到来。
等跟踪我的人离开,再开始找寻小塚老人就行了。
7月的一个早晨,我住处的对讲机再度响起.对于早上响起的门铃,我变得十分神经质(或许是受警方把我逮捕的影响吧)。我不知道来者是谁,于是小心地盖上读到一半的报纸,发着抖向玄关走去。我从门上的猫眼先看了一下来者何人,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男子,而且穿着衣裤相连的制服。看来不是警察,我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把门打开。男子进来后对我说道:
“您是白户先生吧。这有您的快递,麻烦您盖章或签名。”
说着,他交给我一个薄型手提箱大小的国际包裹.我签了名,把单子还给他。男子完成任务,一溜烟似的消失了。
回到桌边后,我把快递摆在了桌子上,只见寄件人一栏上写着“肯.福原”,发件地址是墨西哥某地。我的心脏莫名地跳了一下,看来姜还是老的辣,我都还没开始找呢,这个小塚老家伙就已经出手了。
那他会在包裹里带些什么给我呢?好事?坏事?
我有些紧张地撕掉胶带,打开包裹。里头有封包在塑胶袋里的信、一张卡片,以及一把钥匙。卡片是松叶银行的,小小的钥匙上挂着的塑胶稗子,划着一个号码“2—3—14”。信的正面写着我的名字,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塚老人的工整字迹。我的手开始发起抖来。打开便笺一看,是小塚老人写给我的一封信:
白户则道先生: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很怨我吧?虽然道歉已经太迟,也显得有些做作,但在信的开始,还是让我先向你说声对不起吧。真的很抱歉。你是初犯,但竟然没有判缓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虽然是一种相反的说法,不过逃离罪名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偿还自己的罪。这是我以前在狱中学到的。因此根据我的判断,与其让你过一种逃亡者的生活,还不如让你在公正审判下接受有缓刑的责罚,这样你就真正自由了。这就是我当初的想法。
说起来真是有些遗憾,身为主谋的我,既不可能免除具体刑责,而且也不能丢下病情不见起色的波多野光子女士。我以前虽然也见过70岁以上的服刑者,但那光景实在很惨.在我人生所剩不多的几年里,实在没办法放下光子女士,一个人在牢里度过。
我已经从那边得到了你的消息,我听他们说你过得蛮不错的。你也许不相信我的话,但事实上,一直至此,我都还是很关心你的。
随信附上的是“秋天的买卖”的报酬。这些钱是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所应得的。整个行动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功的。其实给你的报酬,早就准备好了。只是,这笔钱不能在判决前交给你,否则一定会被没收的。所以我在等待时机。
下面我来教你怎样进入松叶银行的托管保险箱系统。你需要专用卡片、专用钥匙,以及4位数的密码。卡片和钥匙都随信寄给你了。虽然我确信这封信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但万事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密码就是我对你说“千万别忘记今天这个日子”那天的日期。
孩子,我应该是不会再见到你了。虽然我扭曲了你的人生,但我想我也教给了你不少有用的东西。
这份报酬不仅是你过去工作所应得的,也是让你拿去挺进新市场用的,同时,它也是我送给你的饯别礼。希望你能以自己的方式勇敢地在市场中成长。
你是我惟一的学生,同时也是我最棒的学生。
小塚泰造
哼,明明只有我一个学生,居然还能说我是“最棒的”!真是的,说的什么话。说老实话,对小塚老人,我还是有些恨意。
我反反复复地前后又把这封信读了3遍,甚至把小塚老人发来的信函封皮都看了好几遍。
等看得差不多之后,我脱掉了身上的T恤与牛仔裤,然后选了一件黑色的夏季羊毛西装,搭配黑色领带与绽放丝绸光泽的白色棉质衬衫,像佩戴盔甲似的把它们穿戴起来.最后,我找了一副黑框太阳眼镜,我想既然是去松叶银行的托管系统,那就得穿得体面一点吧。
我把保险箱的卡片与钥匙放入口袋,然后下楼走到尾竹桥通上。
我非得确认一下自己收到的报酬不可,时间就在今天。
时间过去一年半之后,我再度来到了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现在没有了一字排开的摄像机,只有像一年多前那样杂乱停放的自行车。黑色花岗岩的建筑也一样没有变。大概因为还是平常的早上,当时因挤兑储户而人满为患的一楼,现在十分冷清。我走到提款机专区,随便找了个微笑非常标准的中年职员,要求他带我去保险箱处。
职员非常礼貌地带着我走向前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我们经过了我曾经看过的带蓝色走廊与消防门的会议室。最后走到通道尽头,墙上有一扇门,包在格子状的不锈钢条里,还有一个液晶画面的操作面板。卷着袖子的职员说道:
“请您在这里插入卡片、输入密码,门就会开了。进去以后,你就可以取您自己的东西了。右手边不远处有个房间,需要的话请尽量利用。”
我诚挚地向他道了谢,然后把头转向墙上的屏幕。把卡片插入沟槽后,我在触控面板上输入完成“秋天的买卖”那天的日期:
1009
一声精密的喀啦声,锁打开了,我走进了放有出租保险箱的房间。
房间里整个被不锈钢箱柜包围起来,只见墙的两边,从脚底到大约2米高的地方,紧密地铺满了每片约25厘米乘7厘米大小的不锈钢片.每一片的中央,都工整地用白色颜料写着3个数字。我在一大片数字中搜寻着和钥匙上的号码相同的钢片。在从里面数到第2区、第3列上方数到第14行的地方,终于找到了我想要找的那个保险箱一一一2—3一14。确认过号码后,我把钥匙插了进去,严丝合缝,不锈钢门应声而开。我把小屉子拉了出来,是一个比外面的不锈钢看上去还要深的不锈钢箱子。不过令我意外的是,那箱子居然非常沉。
我拿着保险箱,往小房间移动。在3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摆着简单的桌椅。桌上有个笔座,还有印着松叶银行商标的便条。我在椅子上坐下,用钥匙打开保险箱。
里头放着的,是一个A4大小的信封,信封相当厚。我先初步掂量了一下信封里装着的东西,然后从中取出一束以粉蜡笔调多色印刷的彩纸。这束彩纸印刷之精细,简直是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我打开一看,居然是由一家都会银行发行的无记名债券,每张的面额是100万元。我慢慢地把这叠债券细细数了数,前后过两回,真真切切,一共是55张。
握着真实的债券,就在松叶银行町屋站前分行这间地下小屋里,我一个人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抹着眼中涌出的泪水。
我得到了,报酬是5000万元。而多出来的500万,估计是用来弥补我因为官司而被没收的股票收益吧。
我一边欢欣鼓舞地注视着手里的债券,一边暗暗想道:好你个老头,真是个精打细算的家伙。
我把债券放入信封,再把出租保险箱放回墙内。无记名债券下个月就到期了,看来我得抓紧时间去兑现。
去年夏天,小塚老人就已经准备好给我的报酬了,从这件事看,确实很像他的作风。既然安排得如此妥当,我想这些债券肯定也是税务署追查不到的吧。不过万事还是小心点好,于是我决定再等等看,等风声没那么紧的时候,再拿它们去兑现。
我已经在牢里学会怎么开入头账户了。对一名个人投资新手来说,5000万元已经是一笔相当充裕的本金了。我在一楼和刚才的行员擦身而过时,他说了一句“感谢您的光临”,脸上带着职业笑容。我也轻轻笑了笑,向他致意。
走出地下室,我便行走在洒满着7月阳光的路上了。此刻外面依然熙熙攘攘。而我却在有些拥挤的人行道上站定,从口袋里取出太阳镜戴上,缓缓回头看了看松叶银行。许久,我一直凝视着松叶银行大门口那关关开开的玻璃自动门,以及门中央那看起来凉爽宜人的绿色标志。
我的一切买卖,全都是从这个城市的这家银行开始的。然而我的终点在哪里,我却茫无所知。或许小塚老人说得对,明天,市场照样开着。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乘着浪头向前行进到更远的地方去罢了。
看着五彩缤纷的夏曰黄昏,我心里默默地想道:今年一定会变得很热吧?我人生第二十五个夏天,会不会也跟这天气一样,迎来火暴热辣的气象呢?
有时我会突发奇想地幻想:要是在这个时候,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浪该有多好啊!那浪波涛汹涌,似乎谁都驾驭不了。如果我能站在那个浪头上。该是怎样的一番人生胜境呢?
也许,我是该一个人出海去看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