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第一章祭品少女

1

这是个几乎要五个大人手牵手才能环抱的巨大岩石。

而石头的高度跟她的身高差不多。

表面凹凸不平,形状近似于鸭兽蛋,只有面向南边的那一面被平整地削掉一块。

少女就靠在平滑的石壁上坐着,一双纤细的秀腿朝前面伸了出去。

「唉~」

她在苍茫的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

太阳已落,随着时间流逝,气温也逐渐降低。空气中透着些微湿气,似乎是来自森林的风挟带而出的。

她到底在这里坐了多久呢?因为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身体开始感到阵阵的酸痛了。

她根本动弹不得。

因为少女的双手被往上高举,手腕被交叉地绑在头顶上方。绳子是用羽织的线编成,所以无论她再怎么挣扎,绳子也不会咬进她手腕的皮肤,不过倒也没有任何能让她挣脱的空隙。

绳子的另一端拉往岩石的顶端,好像就固定在那里的样子。而少女的背被拉靠在岩壁上,所以她根本无法站立。

此外,还有另一件事让她更困扰。

因为一开始坐下来的时候头发被自己的屁股压到了,所以她现在连头都动不了。

她曾试着抓住绳子想将臀部抬高,但还是徒劳无功。仔细想想,就算再怎么抬起屁股,如果没办法把头发从空隙中抽出,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就只能望着前方,没办法看向左右两边。

不过就算看得到大概也没用吧,她在心里如此想着。

她被一名彪形大汉抓住两只手腕带到这里。在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发现周遭根本什么都没有。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荒地。

说好听点是地势起伏大,说难听点根本就是个荒山野岭,除了石头和土什么都没有。在月光的映照下,四处可见横生的杂草和灌木丛。

除此之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不过,这里的地形比四周稍微高了一点,大概前方二十公尺处的地步,仿佛是地平线般被切隔开来;眼前几乎只看得到夜空,但隐约间似乎可窥见艾尔文山脉的山峰在遥远的那一端,依稀可见明月映照在山顶积雪上所透出的微光。

抬起头向天望去,两轮明月挂在苍蓝的天空,壹之月及贰之月都是圆润的满月。

少女背脊一颤。

好冷。

白天时的炙热就好像假的一样。

先前贝可妮亚还叮咛她要穿上长袖衣服免得被太阳烤焦。「才不要。」她如此回答,天气明明就很热。

她心想如果那时有穿上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现在身上穿的还是白天穿的那套衣服。

还好上衣是皮革制的,至少背部感觉没那么冷,但是白色薄袖在寒露凝重的夜晚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下半身只着短裙在白天时让人感到凉爽,不过现在却让她冻得两脚发冷,穿着凉鞋的脚趾甚至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是她才刚到达城镇上就发生的事情。

当她在旅馆吃饭时,突然间有几十个男人同时凑上来一把抓住了她。

一时之间她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好几双手给扯住,然后就这样一直被推挤着,硬生生地从贝可妮亚身边被带走了。

当少女从旅馆里被强行拉走的时候,屋子内还持续骚动着。揍人和砸东西的声音不断从里头传出来,八成是贝可妮亚在大暴走。

不过贝可妮亚仍然赶不及出来救她。

于是少女就被带到这里。

她被困在这里,还被紧紧绑着。

那已经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刚开始天气还满热的,因为太阳还在正上方,身上的薄上衣穿起来刚刚好。

可是到了现在,夜晚的空气寒凉,冷得她频频打颤。

而且因为日夜温差太大,也开始刮起了风,恐怕半夜开始到明天清晨的这段时间,还会愈变愈冷吧。

一定会冻得让人受不了。

如果至少有一只手能动的话……她心想。

她上衣的口袋里面放了一支笔,这支笔她从不离身,假如能用这支笔的话,至少可以让自己暖和一点。

「哈~啾!」

她打了一个喷嚏。

要是在平常,贝可妮亚早就拿出手帕帮她擦干净了,可是现在手都被绑成这样,根本连动也不能动。

只能自己吸吸鼻子了。

她心想如果这个动作被贝可妮亚看到的话一定会被骂的。

她的眼眶一湿。

「人家好寂寞喔……」

话才刚说出口,视线就变得更模糊了。

「贝可妮亚──」

没人回应,因为根本没人在这里。

「快点来接我啦……」

她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一个生硬又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贝可妮亚?」

还是没人回答。

「是贝可妮亚吗?」

仍旧是只有微弱月光的寂静黑暗。

「不是吗?」

她放低音量探问,这时刚才的声音又出现了。

感觉又更近了一点。

总觉得好像是几块金属板互相碰撞,仿佛身穿盔甲的骑士正在走路踏步的声音。

让人联想到那里似乎有个大钟之类的物品,那是种金属零件摩擦着来回转动的循环机械声。

「……是谁?」

或者应该说──是「什么」?

这是……什么声音?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来自身后的岩石,石头另一边的方向。

渐渐靠近了。

喀锵……唧呖唧呖……慢慢靠过来了!

而且还不止一个。

很难想像声音的来源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数量大概有三到四个,而且感觉好像很巨大的样子。

那些东西正从岩石的另一端慢慢地靠近。

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想转头过去看,可是头发被屁股压着,让她的头根本动弹不得。而且就算能转过头去,石头也挡在身体后面,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愈想愈恐怖。

也就是说……如果她一直保持着现在这种只能看着前方的姿势下去的话,身后的那个「喀锵唧呖」的东西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不要哇──」

少女紧紧地闭着双眼。

拜托拜托,就这样从我身边经过吧!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只要能平安无事过去就好。

喀锵喀锵……

唧呖唧呖……

不要哇~~~!

「嘿,小姑娘~」

哇啊啊~~~

「你在这种地方干嘛?」

啊?

「欸,待在这里会死人喔。」

是一个温柔男人的声音。

好险,还好不是妖怪。

少女略感安心,于是睁开了眼,可是在下一秒马上就后悔了。

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

「呀~~~」

居然是个像妖怪一样的男人。

一头长到不行的头发,上面粘满了风沙和油垢,看起来硬硬粗粗的,头皮也沾满了尘垢脏污,另外还有一双──宛若狼眼般的双眸。

少女看不到他的鼻子和嘴巴,因为被一层厚厚的黑布给盖住了。

几乎能完全包裹住身体般的大黑布,就这么随便地在他脖子周围绕了一圈。看得出来那曾经是一件气派的斗篷,不过现在上面却都是破洞,下摆的部分甚至还脱了线。

斗篷随着男人的动作摇曳着,晚风一拂,衣袂飘扬,宛如黑色火焰一般。再仔细端详,男人的脖子和肩膀周围绣有一条条状似血脉、漩涡般的细致红色刺青。

他的双脚隐藏在半篷之下,只露出靴子。那双靴子也是补了又补,满是缝隙、补丁的痕迹,早就看不出原来的款式。

男人弯下腰,低头凝视着少女的脸庞。

还好……

至少是个人类。

虽然他的眼神宛如野狼般锐利,但却不讨人厌。

「是被处罚吗?你做了什么坏事?」

男人的声音也很低缓沉稳,让人感到安心。

「不是,那个……」

少女想回答,不过话却哽在喉咙间。

不是……

不是这个人。

因为那个声音还在!

是从后面传来的。

喀锵唧呖唧呖……喀锵唧呖唧呖……

少女只能左右转动眼珠子,可是还是没用,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哦,原来如此。」

男人露出苦笑。透过黑布发出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过总觉得好像有点兴奋的样子。

「是这样啊。」

那对狼瞳的眼光并没有投向少女。

他的视线射向了上头。

注视着岩石的后方。

那是传来怪异声音的方向。

男人身子一挺,两只手从半篷中伸了出来。里面的衣服似乎没有袖子,所以整只手腕都露出来了。几条黑色皮带仿佛要束缚住什么似的,将手腕缠得紧紧的。

皮带的下面……好像有一些类似斑纹的痕迹,大概是脏污吧。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吵。」

话才一说完,男人就消失了。

「……啊?」

不对……

应该是飞跃而起!

他身形一动,就飞越过少女上头,朝着岩石后面的方向俯冲过去。

下一瞬间,喀唧──尖锐的声音震撼了整个夜空。

宛如剑锋相接的激烈碰撞声。

而且不止一次。

连着好几回的敲击声,仿佛岩石后方正上演着骑士之间的战斗。但是唯一不同的是,先前那种喀锵唧呖唧呖的怪异声音仍不停地传来,而且还有许多声音是重叠着的。

男人的靴子踏在土地上的声响也夹杂其中,偶尔跟金属碰撞声重叠,岩石的影子瞬间往前拉长,大概是因为金属撞击,产生一些火花映照所致。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少女的面前。

砰──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什么猛然地被摔在地上,刚好就掉在她不久前往前伸出的两腿中间。

「……呀──」

一颗布满铁锈、货真价实的金属头颅滚到她的眼前。

头颅的嘴巴大开,露出一排排好像食人巨兽般的银色獠牙,没有眼白的瞳孔一片黑漆漆,就这么大刺刺地睁着。

少女的眼神不小心与它四目相接。

缇玛·欧普莱姆就这么昏了过去。

2

男人在来回扫视『战果』之后,便收起他的『武器』。

他挑了挑半边眉毛。

「那么,这群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俯视着这些一动也不动的家伙。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看过许多被人称作『异形』、『妖怪』或『怪物』之类的生物,也曾和那些怪物干过架,甚至还认识其中的一些家伙。

如果说到共同点的话,就是在第一眼看见它们时都被吓了一跳,不过再怎么惊讶,也不会像这次一样把对方的整个头扭掉。

但是这些家伙却不一样。

跟他之前所见过的,不管是『异形』也好,『妖怪』、『怪物』也罢,都截然不同。

「喂!喂!」

男人说话的对象正是还被绑在岩石上的少女。

「这些家伙,到底是……」

男人绕过岩石,又回到少女面前,然后……

「咦?」

他突然叫出声音。

原来少女早就昏了过去。

「哎呀呀。」

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少女前面弯下腰。少女纤细的腿整个向前平伸,那颗头颅碰巧就掉在她左右张开的大腿中间,而且又刚刚好对上她的视线。

「啊,太大意了。」

他轻轻地搔着头。

本来他还一直尽量小心不要殃及无辜,这都要怪刚才那家伙从背后偷袭,让他根本来不及回头,剑就先挥了过去,都是它的错。而硬生生被砍下来的头颅就这样飞过岩石,刚好掉落在少女的脚边。

「也难怪会被吓晕了。」

少女因为惊吓过度而晕了过去,脖子无力地垂靠在后面,小嘴还因为过于惊愕呆呆地张着。但神情看来倒还算是安详,若是不知道事情原委,光看她那副毫无紧张感的容颜,还真的会以为她只是因为累过头而舒服地睡着了而已。

她的年龄是十二还是十三……?绝对不可能超过十五岁。

只是个孩子而已。

男人割断了捆绑少女双手的绳索。

少女纤小的身躯软软地往前倒去,他赶紧伸出双手将她抱了起来。

真是轻得不可思议。

少女全身上下没有丝毫赘肉,秾纤合宜,而且不仅天生丽质,平日似乎也是保养有方。

「这就怪了。」

若只从眼前的状况来推论,再看看她现在的遭遇,大概就能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她是祭品。

生人活祭。

不过成为祭品的条件却跟这少女给人的感觉不太符合。

虽然她现在娇汗淋漓,但整体而言还是非常美丽。因为腋下及颈子上都没有任何一点尘垢,看得出来平日应该常常洗澡或沐浴,总之就是身在能频繁净身的良好环境里。

特别是一头秀发又密又长,这表示她绝对不是一般的劳动阶级出身。而且发上还系着两个红色蝴蝶结,柔顺地随风飘扬,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一般的艺人。

这样的一个少女。

却碰上了这种事情,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有一件事非常肯定。

这家伙绝对是个大麻烦。

「那么,接下来~」

他看了看四周。

放眼所见是一片荒芜的台地。四周除了几丛零星的灌木和长得茂盛的杂草之外,什么也没有。可是男人仔细观察了当作祭坛用的巨岩上被钉实的扣环,上面绑着的几条绳索看起来并没有很老旧。

可见这里一定常常举行生人活祭。这么说来,附近应该会有像是部落之类的地方。

男人打横抱着少女,并且用满是鲜血的手把裹住半张脸的布往下拉开。

他的鼻子嗅了嗅。

如他所料。

有股食物的味道正随着风飘散过来,闻得出那食物好像不是生的,应该已用火烤过。

他抱着少女横越台地,来到比想像中平缓许多的下坡地,随之映入眼前的是一片广大的城镇。

「还真让人惊讶。」

他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小村落而已。

可是现在一眼望去,建筑物大约有一百五十栋,甚至更多。每栋都是以木头为骨干,再用切凿方整的石头堆砌成墙壁,烟囱还冒着袅袅炊烟。一条大马路贯穿其中,道路两侧的房子也挂着为数不少的招牌。

而里面的小路虽然还不到足以让两台马车并行而过的宽度,但要容纳几名勾肩搭背的醉汉倒是不成问题。

特别是现在已经入夜了,但不管是在大街上或是各栋建筑物,依然是灯火通明的景象。

「看来是座大城哩!」

他的嘴角一扬,露出了微笑。

在这么大的城镇附近,竟然会发生未成年少女被抓去活祭的事件。

而且居然还是献给那样的『怪物』!

炼金术学因为受到了新历三年至十六年间举行的毕斯丹大搜查,和新历八年发生的马可当战争影响,而有日益显著的进步,同时也确立了异学在日后的发展。另一方面,也由于大搜查运动积极促进了宗教统一,旧神信仰因此遭受到极大的迫害。

而古老文化崩坏以后,又历经了焦土时代,毕斯丹·迪·古拉玛尔斯为当时已经乱成一团的世界带来了统一的现代化。

不过也有人批评他为了彻底统一语言及度量衡,不当肃清上古文明。先不论他的是非对错,至少当时的古拉玛尔斯王,确实完全地将迷信和野蛮的风俗扫荡一空,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当中便包含了『生人活祭』这类的陈旧陋习。

事实上正是如此。

难道这名少女其实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若非如此,那就表示在这座城市中还存在着过去那种有着大祭司妖言惑众的庞大古老宗教。

或者其实还有其他原因。

但即便如此,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男人不停地思索各种可能性。

若不亲自走一趟就无法知道真相。

走下台地,眼前是一条颇具规模的道路。车辆、骥马、行人都在上面通行无阻。道路的一端通向小镇,而另一端似乎延伸至遥远的北方,与山峦相连;或者也可能在中途出现岔路而改向通往南方的海岸。

无论如何,这条路的宽阔和发展程度,就是商旅盛行的最好证明。

于是男人抱着少女,继续往小镇前进。

「啊?」

才来到小镇入口,男子便惊愕一声。

太奇怪了。

从荒地往下看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这边实在很不寻常。

这条马路才一衔接到小镇入口,就马上转变成一条显眼气派的石板大街,非常宽阔,甚至能让两台马车交会、同时驶过都还有空间。

道路两侧的建筑物外侧都垂挂着招牌,不难有酒桶、鞋子、衣服、木制的铁砧,还有鲜鱼、水果模样等各类型的招牌。

这些全都被灯光映照得闪闪发亮。

所有的建筑物,只要是靠着大街的那一面,也都挂着火把或路灯。

但是却一个人影也没有。

仔细一看,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深锁,窗边连一丝光线都没有透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再往小镇里面走进去,他注意到另一个可疑的地方。

四周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但这里绝不是无人空城,证据就是他刚才闻到的味道。而到这里时味道又更浓郁了,那是一股用火烹煮食物的香味。

这感觉就好像是大伙儿刻意销声匿迹,不知潜伏在何处一样。

可是,为什么只有大街上灯火通明?

男人来到这条大街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这里连结了其他条通往城镇内侧的小巷。

忽然间,传来一阵钟声。

叮叮当当……钟声零零落落地响着。

男人才刚抱着少女走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声音就突然从四面传了过来。

原来环绕十字路口的四间房子,都在靠近街角处装设了大约跟小孩子头颅一般大小的钟,就是那些钟不停摇摆而发出的声音。

不对,不是只有四个。

再仔细一看,其他房子的外墙竟然全部都挂着没有声响的钟。而每个钟都系有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到墙上的小洞里,似乎从房子内侧一拉,这些钟就会铃铃作响。

可是,这又是为了什么?

「喂!」

男人吃了一惊,反覆地观望四周。

「喂,这些该不会……是那个……不会吧!」

正是如此。

人群突然从前后左右的小巷子里,一个接一个陆续出现。

出现的全部都是男人。

而且手里还握有武器。

拿着锄头跟铁锹的,想必是在小镇另一端农地耕种的农人,手上拿着长槌、身上披着皮制上衣的应该是个铁匠,群众里头还参杂几个举着剑的人。等到他注意到时,铁球、弓箭、大炮等都已经架好在屋顶上瞄准着他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戒备着什么东西,不过从家家户户大门深锁、不留余光,还刻意隐藏气息,以及净空街道但却点着街灯的情况来看,就知道他们应该是在防备外来入侵者。

「喂,等一下、等一下!」

男人不停旋转着身子,朝着四面八方大喊。

两人彻底地被包围了,对方大约有三十多人,而且人群的后方还有一大批男人正朝这里冲过来。

「我不是来这里打架闹事的,只是……等等……」

而对方回应的却是──

「混蛋!」

他的声音几乎被淹没了。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嘎?」

「那……那个女孩!!」

一名肤色黝黑,看起来像是农夫的中年男子用颤抖的手指向──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

他指的是身穿黑斗篷男子手上抱着的华艳少女。

「放回去,快放回去,快点!」

「嘎?」

「快放回荒野的岩石!如果那些家伙来的时候没看到她的话……」

那些家伙……?

「你说的是那些令人作呕的机械怪吗?」

人群开始鼓躁。

「你……看到了?」

「嗯。」

「骗人!」一名青年手里拿着看起来颇为廉价的剑大声喊道。

「从那些家伙手中把祭品抢走,怎么可能还逃得掉!」

「对对对!」一名似乎是厨师的镇民附和着。他手上还抓着菜刀和刚切片的肉,看起来像是工作做到一半就冲出来的样子,因为没干的鲜血都还沾在他的围裙上。

「他想毁了这里!」

厨师肥润可爱的脸颊染着红潮,不过嘴巴里面却喊着耸动的台词。然而行为激动的可不只是小胖厨师一个人。

「只能干掉他了。」

「我们先杀了这家伙,把女孩放回祭品台上,然后再把这家伙的尸体交出去。」

「对!这样就可以表示我们跟这家伙没有任何关系!」

「完全是个外来者自己随便作的决定,跟镇上无关!」

「对,杀掉他!」

「把他杀了!」

「杀了他!」

「快点杀了他!」

在场所有镇民的眼神全变了。

众人眼睛闪烁着憎恶的目光。

惨了!男人才刚这么想,马上就遭到第一波攻击。

背脊一凉。

不知道是棒子还是剑,总之是长型武器划破了空气发出令人感到压迫的声音。他迅速低下头,一个金属制的烧火棒扫过他的后脑,从头上挥了过去。

「喂,不要做蠢事……」

……住手!他喊出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激动的咆哮声中,包围着黑衣人的众镇民一起发出了嘶吼。

接着便是一团混乱。

这些人不仅没接受过正规的训练,也没有一个负责统率的领导者,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手里拿着武器的外行人,同时胡乱发动攻击。

人墙如雪崩般朝他袭来。

乱棍挥来、廉价长剑破空扫过,棒槌势如雨下,铁锄铁锹、甚至菜刀都一起逼近。

黑衣男子一边闪躲,一边准确地用脚踢开这些攻击。因为手里还抱着失去意识的少女,所以他的双手毫无用武之地。

男人狠狠一踢,利用高举过头的抬腿力道,让长靴顶开了突袭的铁锹,他藉着下腿的强力反射动作又一个旋身,惊险避过朝头部攻击而来的大槌。这时长剑打横扫来,男人一边护住怀中的少女,一边顺势探向敌人的胸部,用头顶猛力一撞,逼得对方频频后退。

男人抱着少女躲过接二连三的攻击,两人皆毫发无伤。

不过其他镇民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黑斗篷男闪过的铁锄前端刚好切到从另一边抡着菜刀杀来的中年男子的手腕;长槌的攻势过猛,不巧重重地敲到一名想要抓住斗篷的青年胸部;有人高高扬起武器可是手肘却撞断了背后同伴的鼻梁;也有人想要从后面协助可是却不慎将刀子刺进前面同伴的背部。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吧。」

男人不由得小声地嘀咕起来。

「啊!」

眼前一名男子的肩膀冒出一个浅黑色窟窿,上面还插着一支箭。

搞什么呀!这也算后援吗!?

这种大混战的状况下竟然有人敢乱放箭!!天哪,好像还有人架好了大炮蓄势待发。

「唉!」

斗篷男子抱着少女膝盖一弯……

「嘿咻!!」

他跳跃而起。

眼前是刚刚肩膀被射穿一个洞,现在正蹲在地上的青年,和另一个想要来救他的农夫的背。

「抱歉啦!」

他踩着农夫的背然后又往上一跳。

果然视野大开。

他膝盖弯曲得几乎都要碰到怀中少女垂下的手腕,而在他脚下的是众人的脑袋瓜子。想要把入侵者杀死的数十名村人把马路塞得水泄不通。

看来只能踩在他们的肩膀上离开了。

喀……嘎……喀啦……的声音不停响着,是脚下的人们肩膀关节脱臼、或是锁骨骨折的声音,透过长靴传来的触感,真是令人很不舒服。要是踏到他们的头的话,这些人一定会当场毙命,所以男人很小心地避开,然后一口气冲了出去。

落地处正是这片重重包围网的外侧。

他回头一看……

「被他逃了!」

刚刚被他踩过的人墙现在全部转过身来了。

「当然要逃啊!」

男人说道,然后迅速撩起斗篷,转身逃跑。

镇民愤慨的怒吼又再一次从背后传来。

听起来就像一群野兽的咆哮。

就在此时,有个人影从前面的石子路中间飞跃了出来。

是位女性。

可是穿着打扮却很奇特。

年起来是外国的衣饰。

紫色的薄外套搭配超长的袖子,正是东方岛国特有的服装~『振袖』。

外套里头穿着同颜色的背心和裙子,所有的衣物都没有用钮扣,而是用绳结绑住。另外穿在她脚上的既不是靴子也不像凉鞋,而是在很厚的木制鞋底用绳结穿过脚趾打结固定。

一头长发也许是因为发色太淡而看不太出来是哪种色彩,但配上小麦色的深色肌肤随风摇曳,就显得光泽熠熠。额头上还绑着一条红色绳结,向后固定着头发。

「让开!」

黑斗篷男一边吼一边朝她的方向跑去。

一大群手里拿着武器的镇民仍然在他背后追赶着。

可是,那个女人却是不动如山。

他看到她的手腕正蕴酿了极大的力量。

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然后侧身向右,右手探向左腰。

「……什么!?」

当他意识到她的动作代表着什么意义的时候,他已经完全陷在她的剑围之内了。

然后,银光一闪。

3

贝可妮亚·扎查一出生即是武士。

她出身于武士世家,这是宿命,也是一种荣誉。

在三岁的时候,她得到生命中第一把木刀。

四岁开始练剑,十二岁那年正式得到一柄真正的剑。

然后十五岁时,她开始在欧普莱姆家族工作,十六岁时便成为大小姐的护卫。

当时的缇玛·欧普莱姆才七岁。一直到现在,她都一直陪伴在缇玛身边,没错,就是『一直』。

她对于能够得到大家的信任总是感到十分自豪。

可是现在却……贝可妮亚内心暗忖着。

这到底是什么情形!?

「可恶!」

就算知道这么做改变不了什么,她还是不断地猛捶这片墙壁。

用坚硬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壁当然是纹风不动,反倒是贝可妮亚的拳头都磨破皮了。

「给我安静点!」

一名身形偏瘦的中年男子在铁牢的另一端怒斥着。他身上穿着一件短袖的工作服,所以怎么看都不像是警察或者狱卒。

中年男子双手握着长长的棍棒敲着铁栏杆。

「哼。」

贝可妮亚不满地哼了一声,她弯下腰坐在满是脏污的床上,然后不屑地瞧向他,而中年男子避开了她的眼神。

这里是座监牢。

眼前这座铁栏杆的对面是石造的走廊,不过她也只能看到这么多了,左右两旁是否也是相同的牢房不得而知。

贝可妮亚和缇玛大约是在中午时分来到这座小镇的旅馆投宿。

她们先把行李放在二楼的房间里,再到一楼的食堂用餐。

才开始吃没多久,一大批壮汉就这么粗鲁地直冲进来。

都是她太大意了。

她完全来不及起身去拿插在椅背上的太刀就遭到了一群暴民的攻击。

不论痛殴了多少人,又甩开了多少人,都还是无济于事,因为暴民一个接着一个蜂拥而上,她一个不小心就被逮个正着。

结果不只是太刀,连其他装备都被拿走了。

然后她就被丢在这里了──一座牢房。

别说墙壁跟床了,就连天花板都被石头盖住。牢房内只有一张布满污垢的床,和地板上一个没有任何遮掩、充满排泄物的四方形洞穴,而采光用的窗户则非常小,不可能让人钻得出去。

根本进退不得。铁栏杆上还挂了一个惹人厌的大锁,而开锁的钥匙则垂挂在铁条对面那个手拿棍棒,不断来回走动的中年男子腰际。

贝可妮亚宛如猛兽般锁定猎物,狠狠地盯着那条似乎也被主人手上污垢染了色的腰带。

她必须尽快逃离这里才行。

虽然说小姐一直被特有的异气保护得很好,一般的灾厄几乎都能够避开。

但是如果这次的事件是在『一般』之外,那又会怎样?

会输给这次的厄运吗?还是会呼唤出更强大的幸运呢?

无论如何,她现在根本就没心思去验证究竟是那一个答案。

「可恶……」

她不由得低声咒骂,此时……

「咦……?」

贝可妮亚注意到了。

远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这么说来,她才想到静下心来感受一下,回忆起周遭似乎一直非常安静。床边的墙壁上明明有一个用栏杆围住的铁窗,可是却听不到任何从镇上传来的声音。

从白天开始,这里就如同深夜般静谧。

而现在,于一片静寂之中,却有声音响起。

「是钟声。」

低声开口的不是贝可妮亚。

而是牢房外头的那个男人。

「来了……来了!」

就如同火灾警报钟般,尖锐的钟声响个不停。

而且还可以听到好几个人……不对,是几十个人慌乱的脚步声。

她并不清楚栏杆那头的男人到底在畏惧什么,八成是那个让镇民拉起警报钟,还为之狂乱奔走的『东西』。

贝可妮亚转过身……

「啊!!」

她喉咙溢出一声惨叫,身体紧紧的靠向铁栏杆。

「啊,那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牢房床铺上方用来取光的那扇窗户。

「怎么了?」

男人尖声问道,贝可妮亚则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那边……那是什么!」

她指着窗户,手还不住地发抖。

「哪个?」

男人靠了过来,两手握着棒子,身体微微后仰。他为了要看清楚贝可妮亚到底指着什么东西,于是慢慢靠过栏杆。

就在此时,他彻底成为贝可妮亚的囊中猎物。

「吓!」

贝可妮亚蓦地回过身,一只手迅速穿过栏杆空隙,下一秒她的手就已经牢牢抓住男人握着棒子的手了。

「别动!」

她的声音低沉尖锐,先前的颤抖早已消失无踪。

「给我安静听着,要是你敢抵抗,我就在你喉咙戳一个洞。气管这个地方如果透了气,就会血流不止,只能痛苦至极地慢慢煎熬着,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最后就是死路一条。你要是敢乱动就会变成那样,知道了吗!」

男人这才惊觉一切都是贝可妮亚设下的陷阱,他胀红着脸拼命点头,睁大的双眼也开始充满血丝。

因为贝可妮亚正掐着他的血管。

「很好,把钥匙给我。」

现在发抖的人换成他了。贝可妮亚用另一只手接过男人从栏杆空隙交出来的老旧铁制钥匙。

「多谢了。」

话语才刚落,男人便重重地倒下,被贝可妮亚给『撂倒』了。

贝可妮亚用刚到手的钥匙打开了门锁,然后冲出去牢房往石造走廊奔去。

原来这里有三间同样散发阵阵恶臭的牢房。走廊左侧是死路,不过右边尽头有一扇门。

她快速奔驰在冰凉的石廊上,接着使劲地打开大门。

那里看起来应该是一间值班室,里面有一张似乎很沉重的桌子和书柜,墙上挂着几副手铐和脚镣,而钥匙也一起吊挂在下方。

原来这里是警卫室。

供狱卒休息用的警卫室。

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监视所而已。

「啊!?」

两名男子受惊似的迅速转过身,他们不知为何似乎都将注意力放在门外的出口处。

这两个人不管是年龄还是穿着,都跟刚刚被撂倒的男人如出一辙,甚至连手握棍棒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你……」

其中一人笨拙地举起棒子向贝可妮亚进攻,正打算开口想说些什么……

却只能仅止于此了。

「喝!」

贝可妮亚咬紧牙关,气势惊人地先声夺人。

咚的一声,贝可妮亚轻巧地往地上一蹬,瞬间逼近对手。她的头微微一偏,轻松地闪过她门面攻来的木棒。

接着她顺势用拳头向男人的下颚狠狠地往上一挥。

「砰!」

男人的头被打得往后一仰,然后贝可妮亚又再朝他的肋骨用力地补上一拳。

「臭女人!!」

另一名男子将棒子高高举起……

不过在此同时,贝可妮亚已从第一名男子手中抢到了棒子。

她右脚一记华丽的回旋踢,俐落地踢掉男人破空而下的棍棒,同一瞬间,贝可妮亚藉着回转时的离心力,用夺来的棒子往那名挥棒落空的男子后颈重重一击。

接着传来两个人倒下的声音。

才过不到三秒,贝可妮亚已经迅速撂倒两名看守她的人。

她猛然把棒子往地上一丢。

因为她注意到了挂在墙壁上的东西。

金属制的圆形剑锷、一圈圈的线绳缠在刀柄上,刀身则藏在木制的刀鞘之中。整体的造型线条流畅,是一把来自外邦的武器。

正是贝可妮亚的爱刀。

「抱歉了。」

她对着刚取下的太刀道着歉。

明明刀就在自己身边,却来不及拔刀的悔恨,以及立誓无论何进绝不离身的刀,却让一群暴民给夺走。不管是哪一个错误,她都应该对这把一直陪在身边、守护着她的太刀赔罪。

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贝可妮亚对自己说。

不论是哪种错误都不行。

而她被强行脱下的装备也一起被丢在太刀旁边的地上。护胸、护腰、护肩,还有大衣,一件不少。

「……咦?」

当震耳欲聋的怒吼声传来的时候,她正好伸手想要取回自己的护具。

仿佛一群野兽般的咆哮声。

「发生什么事了!?」

于是她只随意披上大衣,一把抓起太刀,然后便打开通往外面的门。

才一出门口,就看到那家伙出现在她眼前。

是个男人。

他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的黑色斗篷,狂奔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

他们正朝她这个方向冲来。

一瞬间她注意到了男人怀中之物。

「啊!」

贝可妮亚·扎查立刻赶到路中央,做出准备拔刀的姿势。

「让开!」

男人抱着缇玛大喊着。

但是贝可妮亚却动也不动。

她侧过身体,太刀正佩挂在左腰上。她的拇指抵住剑锷,右手握住刀柄。

那是一把细长且锋芒精厉的异国之刃。刀身收在细致微弯的木制刀鞘中,刀锋则宛若剃刀般锐利,但同时也具备着柔韧的特质。

刀若出鞘,一击必杀。

而她的目标,就是眼前奔跑而来的黑衣男子。

他是谁,贝可妮亚不知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贝可妮亚也不清楚。

当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立刻救出缇玛这件事,如此而已。

虽然不知道斗篷男子有没有看穿了贝可妮亚的目的,不过他似乎多少察觉了她想要拔刀的意图。因为他冲刺的气势虽保持不变,但脚却往地上一蹬,立刻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变为朝着贝可妮亚的右方而来。

女剑士嗤笑了一声。

或许从他的认知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贝可妮亚的太刀佩挂在身体的左边,也就是说,如果她施展拔刀术,应该右肩在前,刀子则会从她的左侧破空而出。因此男子若从贝可妮亚的右侧跑过,拔出的太刀就无法攻击到他,就算她回身想要再追,男子也早就已经跑出她的剑弧之外了。

但是不管对方是何方神圣,只要这个剑术一施展开来,仍然是贝可妮亚占了优势,因为当男人改变前进方向的同时,她也会立刻作出应变措施。

刀鞘还挂在左侧,她却笔直而立。

就这么顺着身体的偏移,直接朝上拔刀。

啪嚓的声音传来,原来是贝可妮亚翻飞的大衣衣摆随风舞动的声音。

太刀出鞘,从她头顶旋过,闪出了一个圆弧,然后朝着男子想要闪躲的右侧趁空探了过去。

由于左手握着刀鞘,所以她只能用右腕作挥斩,不过攻击的剑距已经很足够了。

趁着擦肩而过的那瞬间,她一个箭步往前,一鼓作气劈斩了过去。

目标正是男人的手腕。

她对准抱着缇玛双腿的那只手,朝着上臂中央挥下了刀。

一刀两断。

如果真的能从那人的手时把缇玛救出来,男人的下场会怎样根本就不用去管。

但是……

「咦?」

感觉不对。

不是斩肉断骨的触感。

很硬。

难道说男人在厚重的斗篷之下还穿着一层盔甲吗?

不对,不是这样,贝可妮亚心想。她联想到的是刚才监狱的铁栏杆,如果她挥刀劈下去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好痛!痛──!!」

男人放声大叫。

「痛死了,混蛋!」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可是已经落在贝可妮亚的攻击剑距之外了。

「突然就给我砍过来,这个村子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鲜红血珠从斗篷的衣摆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可是男人的两手还是牢牢地抱着少女。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还抱得住?

她真的砍到他了,绝对不会错。可是为什么男人的手臂没有被砍断?

刚刚的手感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妖怪!」

贝可妮亚将刀鞘插回腰带里,左手握着太刀,作出*上段的姿势。(译注:剑道中将剑高举过头的动作。)

抱着缇玛的男人摆出备战架式,似乎准备与她放手一搏。

镇民在贝可妮亚身后呆立着,形成一大堵人墙,好像被对峙中的两人气势给吓到了。

糟了,贝可妮亚心想。

现在变成她被夹在男人跟镇民中间了。

「我说这位姑娘。」

男人露出一抹坏坏的笑。

「我也快要受不了这样一直逃跑了。既然要打,那就打个痛快吧!」

他强悍地笑了。在那头宛若狮子鬃毛般头发之下的,是一双燃着熊熊烈火的双瞳。

不过更诡异的还有另一个东西,就是皮肤。

他的半边脸颊布满了刺青。

一条条红色的线仿佛迷路般在他的脸上纵横交错,参差不齐地连贯分叉着。

「怎么样,这位姑娘?」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低沉且深远。

「当然没问题!」

贝可妮亚踏着谨慎的步伐慢慢往前。

就在此时……一声惊叫传来……

「咦?」

「啊?咦?啊啊啊!?」

「小姐!!」

男子怀中的缇玛掀开眼帘。她看看抱着自己的男人,然后又面向贝可妮亚,视线再回到男人脸上,接着又转头对着女剑士的脸。

「啊?咦?哎呀……」

虽然双手还被绑着,不过少女仍是灵巧地从男人的怀中溜了下来,轻盈地落在石子路上。

「小姐,来这里!!」

贝可妮亚维持着备战姿势,大声喊道。

可是少女却用还被绑着的双手向贝可妮亚大大地挥了挥。

然后,她竟然还……

「呃,对不起!」

少女朝着男子九十度地鞠了一个躬,低着头道歉。

「刚刚我好像有点吓到……精神又很疲累,呃……真是太失礼了,对不起。还有非常谢谢你救了我。」

「小姐!」

这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接着少女又背向男人,赤着脚哒哒哒地跑向贝可妮亚。

「切断切断!」

她笑着对贝可妮亚伸出被绑住的双手说道。

「啊,嗄……」

面前的贝可妮亚仍然是维持那个『上段』的姿势。

「快点啦~」

于是贝可妮亚急促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瞬间,银光一闪。

束缚少女双手的绳索就这样啪的一声落在石子路上。

「手好痛喔!」

缇玛边说边皱眉,整张脸看起来就好像没睡饱在闹脾气的样子。

「小姐,到底是……」

此时又有声音传来……

「还来!」

她的问话彻底被盖过去了。

回头一看,是谁……不对,根本听不出来是『哪一个』人说的话。原来是那一大片黑压压的镇民一起吼出的声音。

其实也用不着特别找出是谁在说话,因为眼前的这片人墙几乎是同时张口大喊。

「把那家伙还来!还给我们!」

「快还来!」

「否则就宰了你们!」

「还来!」

「赶快给我还来!」

不仅如此,那些镇民每个人都握着武器,一大片人墙慢慢地逼近贝可妮亚。

贝可妮亚转过身,重新面对这群人。

「小姐,退后!」

贝可妮亚从一开始的上段姿势转换成*青眼。(译注:剑道中段的姿势。)

「喂,那边那个男人!」

女剑士贝可妮亚的注意力仍没离开眼前的镇民,她背对着黑斗篷男向他喊话。虽然她不知道这名男子是什么身分,不过大致可以猜得出来他跟缇玛之间发生的事情。

「很抱歉刚刚冒犯了,之后再向你赔罪,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带着小姐先逃走吗?」

看到缇玛对他的态度,至少知道他应该不是坏人。

可是男人的回答却是……

「不要~」

而且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

「我大概知道了。」

男子边说边迅速地来到贝可妮亚的左边。

「既然如此,也让我好好玩玩吧,难得现在手有空了。」

他拳头紧握,然后目光扫了众人一眼,再朝贝可妮亚眨了眨眼。

一双光裸的手臂,只在手腕缠着数条细长的皮带,然后延伸到他紧握的双拳上;皮带下的手腕则布满了与他脸颊相同交错纵横的刺青图腾。

另一只手腕上可以明显看见一道裂伤,应该是刚刚被劈的伤口。艳红的刺青染上渗出的鲜血,格外有种诡异的感觉。

「拜托,请你先带着小姐撤退!」

「才不要。你刚刚不是说要赔罪?」

「所以我才会……」

「如果你死掉的话,那我的如意算盘不就泡汤了吗!?」

果然被看穿了。

就算眼前的敌人都是一些不懂武术的大外行,可是数量这么惊人,谁也不能保证在打斗过后能够全身而退。

「你的程度我已经很明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抡起双拳,看他的架式应该是个拳斗士。

「跟你的剑术比起来,我更相信我自己的力量。」

「谢谢你。」

贝可妮亚再次肃起架式。

「我的名字──贝可妮亚·扎查。」

她朝人群逼近了一点……

「我叫沙斩。」

步伐轻略往前。

本想一鼓作气往前冲去,但在此时……

背后突然传来阵阵破裂声。

镇民也在骚动着。

是缇玛。

竟然有团火焰在她的掌心间飞舞。

缇玛高举左手,一个巨大的火球恍若旋转乱舞的漩涡般,在她往夜空探去的掌心之上荧荧燃烧。

被火光映照得几乎要发亮的手心里,有个由黑色线条交织而成的复杂图腾,结构似乎是以三角形为主,而纤细的右手手指则夹着她的爱用笔。

沙斩与贝可妮亚双双回头,两人看见这一幕都瞠目结舌。

「天哪……」

女剑士微微颔首。

「这是……异刀……」

「喂~你们听着!!」

缇玛将火球高举过头,大声喊道。

「请立刻把武器放下!」

清澈澄净的声音,音量却惊人且字字清晰,回荡在整条石板大道上。

「我们不想跟你们打,可是如果你们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也要开始反攻了~~~!!」

「没意见。」

他看了出声附和的贝可妮亚一眼。

「我也是。」

那名唤作沙斩的黥面男人,脸上浮现出愉悦的笑容。

「我们绝对接受挑战,而且还会尽全力反击!」

镇民一阵喧闹之后又回归平静。

最后,喀啷……咕咚……轻脆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响起。原来是镇民彼此对看一眼后,陆陆续续地把握在手里的武器丢向脚边所发出的物体落地声。

「好~~这样就行了!」

缇玛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穿过还保持在备战姿势的两人中间,走到最前面。原来的火球已经消失了。

「那么,这样吧~」

少女好像学校的老师一般,两手插腰,来回检视这些镇民。

「受伤的人请到前面来吧!」

第二章痛苦的小镇

1

眼前的招牌是酒窑的形状,看样子这里应该是间酒店。

看似厚重的店门紧闭着,而门前的石子阶梯只有三层,正好面对着这条气派的马路。沙斩在最上面的阶梯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手肘撑着膝盖,托着腮看向前方。

他的目光停留在眼前的队伍上,队伍从石子路的正中央一路顺着大街延伸下去。

「我……我可没有扁那么多人喔!」

沙斩低喃着,自言自语说的正是刚刚那场大乱斗。

顶多就是用头击把两三个人撞飞,然后在战况千钧一发之际踹开了一个人,再来是逃避人墙的时候,也才让六个人锁骨骨折、两个人肩膀脱臼……明明只有这样而已。

总共……到底有多少人?就算被他头击和踹飞的人都受伤的话……一、二、三……大概也就十四个人左右吧。

大概。

嗯,应该吧?

可是现在那条队伍,那些大排长龙的是什么?怎么会出现二、三十个人在那边排队呢!?

在队伍最前方的是沙斩所救下来的少女。她对那些放下武器的镇民开口说道:

「受伤的人请到前面来排成一列队伍,重伤的人在最前面!」

也就是说,这就是那个队伍啰。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从那里拉来一大张长桌代替病床,然后受伤的人一个个躺上去接受『治疗』。

那个好像叫作贝可妮亚的女剑士则是站在旁边帮忙少女。

现在正在接受少女『治疗』的就是那名肩膀中箭的男人。

「看吧看吧!那家伙可不是我弄伤的喔!」

也就是除了被沙斩弄伤的人以外,还有一部分的人因为内讧也搞得一身是伤。

女剑士就这么大剌剌地把箭头拔了出来,让那男人痛得哇哇大叫。不过少女对他的悲鸣完全不以为意,敏捷地在他那不住喷出血泉的伤口上来回描绘着图案。

她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枝笔。前端并不是真的笔尖,只是看起来像笔而已,她也没有使用墨水,不过从略宽的笔杆看来,里面似乎装着墨水。

当绘图完成之后……

「好,下一个人!」

男人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整个弹起,走下病床。

他呆愣地望着自己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因为完全不痛了,而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下一个伤患却是沙斩的杰作。他按着肩膀周围不住呻吟,女剑士用力把他的手扒开,然后少女就在肩上那团红肿甚至发黑的伤口处描绘图像。

男人的呻吟突然停止了,少女便喊道:

「好了,下一个!」

真是惊人,沙斩低声沉吟……

不管是刚刚放出的火球,还是现在的治疗,那名少女竟然这么年轻就运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使用异力……

从前这种能力被人称作『魔法』,是一种超自然的特殊能力。

而破解动作原理又将之系统化的技术便称为『异学』。它的概念主要是利用空间中存在的『异气』,藉着特殊的『图案』激化,发出『异力』的技术。

也就是说,少女用描绘着『激化图案』的手掌操纵火球;藉着在伤处描绘『激化图案』来治疗肉体的损伤……

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魔法』。

可是在这种异能的学习中,存在着许多难度极高的关卡。

首先就是要具备特殊资格才能学习这种异力,而且获准使用的异力又分成很多种等级;同时使用者也有义务去参加国家考试取得证照,其中的花费相当可观。

这也是大部分使用异能的异能者平均年龄都很大的原因。

不对,应该是全部……

「好厉害!」

队伍人数慢慢地消减,然后变稀疏,最后一个个散去,有让妻子或是情人牵走的,也有被小孩子搀扶走的,现在正协助病床上那名中年男子的,是他的独生子和媳妇。

而最后一个伤患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血珠一滴滴从他捂住口鼻的手指间汩汩流出。

少女移开他的手,然后伸伸懒腰,往那名『伤患』的额头上,扣一声敲了下去。

「不就是流鼻血嘛!随便拿张纸巾揉成球塞进去就好啦!」

到此终于全部结束。

少女背对逐渐散去的人潮,站在看诊台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说:

「好了,让你久等了。」

她回头看向沙斩。

「过来吧。」

「我吗?」

「嗯,你不是也被砍了一刀?」

唔……嗯……也对。

「不好意思,让你排最后一个,不过看起来你好像对这种事也很习惯了。」

他布满刺青的脸上露出苦笑,纵横交错的红黑色线条也随着脸部肌肉而扭曲。

「啊,谢啦,不过你不行的啦!」

「为什么?」

少女一边问,手还是一直指着病床。

而一旁正双手环胸的女剑士满脸不悦的表情令沙斩觉得颇为有趣,所以他还是站了起来。

「那就拜托你啦,反正我自己弄也挺麻烦的。」

沙斩走向病床,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的视线投射了过来。

那些好像逃难似返回亲人身边的伤患,有意无意地回头瞄向这边。

每个人的眼光都很复杂,里面闪着罪恶感,也夹杂着猜疑的情绪。

而下在检视沙斩伤口的少女,眼神里的复杂程度也不遑多让。

「这个……」

沙斩的手从斗篷中伸了出来,让少女检视他满是刺青图腾的右手手腕,他把黑布往上卷到肩膀后,刀伤便整个呈现在眼前。

沿着手腕流下的血液已凝固成红黑色,与刺青的颜色混在一起,不过伤口还闪着粘稠的红色色泽。

真是惊人的伤口,肌理的断面十分平滑工整,几乎是一条完美的直线。

呵,沙斩的脸浮现笑意。

「看吧,我说过不行的吧!」

「这个是……」

少女舒了舒筋骨,伸了伸手,然后冷不防地用手左右轻拍夹住沙斩的脸,很认真地盯着他瞧,缇玛压低声音说道:

「激化图案?」

「嗯。」

她说的正是他的刺青。

「脸上的也是?」

「嗯,都是。」

「为什么?」

在一问一答间,少女似乎看透了沙斩那抹总是混杂了自嘲的笑容。

「因为被诅咒了。」

「……诅咒……!?」

少女闻言一惊,瞠目结舌了好半晌。

「不管是哪一种诅咒,都不可能在激化图案上再画上另一个图案吧!」

沙斩边说边从斗篷里拿出一个皮制的小包袱。

「嗯。」

「所以啰,拿去吧。」

他拿着小包袱的手递向了女剑士,而不是少女。

「看起来这个你应该比较在行。」

「什么?」

「就拜托你啦,啊,对了,不用消毒了。」

女剑士还是绷着脸瞪着他,不过……

「就帮帮他嘛。」

既然少女都这么说了,女剑士只好勉为其难地打开那个卷成筒状的皮制包裹,只见一排缝衣针整齐地插在皮革上。

哼,女剑士用鼻子哼了一声。这些缝衣针的用途还真是一目了然,因为每根针都已经略微弯曲了。

「原来如此,那不就跟小姐说的一样了。」

「嗄?」

「习惯浑身是伤啦。」

「才没咧,如果伤口不大的话,根本就不用缝啊!」

「明明就已经习惯了。」

「啊,呃,是吗?」

他坐在病床上,两只手腕刚刚好呈现在她的面前。

「可以吗?」

「当然。」

她点点头,拆开一样放在包裹里面的线卷,取了一段线穿过缝衣针,随后开始以娴熟的技巧缝起了沙斩手腕的伤口。

马路上的人群终于全部散去了。

明明是深夜却灯火通明,他就坐在大街中央一张看起来像是餐桌的大桌子上,然后让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女人缝着手腕的伤口,而且那个伤口还是她本人砍的。

想到现在这种奇怪的情境,沙斩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是吗。」

针穿过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

「这么说的话……」

少女突然开了口,大概是看到了他扭曲紧绷的脸吧。

「好像还没正式自我介绍。」

仿佛被看穿般,沙斩又苦笑了一下。

「我是缇玛。缇玛·欧普莱姆。」

「我是……」

他正开口说的时候……

「沙斩对吧,我刚刚听到了。」

忽然,贝可妮亚的唇凑近了他的伤口,她不会是要亲下去吧?还好是误会一场,她只是用她雪白的贝齿喀嚓一声地咬断线头。

「完成了。」

「喔,太厉害了吧。」

缝得非常完美,几乎就像是拿着尺规一寸寸量好的一样,缝线部分十分整齐。

「这样一来,缝好的伤口也会比较容易愈合,小伤口也是。」

「是耶,谢啦!」

「没什么。」

「都有缝到吗?」

「嗯,你看!」

他把黑头篷往上卷到肩膀,缝好的手腕就这么伸到缇玛的面前。缇玛秀眉一蹙,并不是因为伤口太可怕,反而像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看起来好痛喔。」

「嗯,超痛的。不管怎么说,总是被这么俐落地劈了一刀。」

他笑容满面地说。

「抱歉。」

「啊?又不是你砍的,是这个恐怖的姑娘弄的。」

「嗯,也是,不过还是对不起。」

缇玛特地走到好像还不是很明白的沙斩面前,双脚站定,两手交叉在腰前,舒了一舒筋骨,然后凝视着沙斩的脸。

笑容从她脸上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澄澈的表情。

「信不信由你,其实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应该都是我的错吧。是我呼唤你来的。」

「嗄?」

「都是因为我,是我呼唤你,才会把你也给牵扯进来。所以,对不起。」

「不好意思……」

插话的正是那个满脸不爽的贝可妮亚。

「可不可以先回旅馆,让小姐好好休息一下。」

「那就先回去休息吧。」

沙斩这么一说,少女的表情也放松了……

「嗯,好像也有点累了。」

突然地,她牵起他的手。

「走吧!」

「嗄?

2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

以客房来说,这里真的很大。墙边摆了两张床,还有大型的衣橱衣柜,旁边有一个壁炉,冬天时或许会点起火取暖吧。房门口旁边有一个放置大衣的衣架,而且墙壁上还钉着一排帽钩可以挂帽子。

更让人惊讶的是房间内侧竟然还有两扇门。

其中一扇门没关,可以看到门内的浴缸,原来这里并非直接在客房内摆放浴缸,而是另外放在特别隔出的浴室里面。

好久没看过这样的客房了,沙斩心想。

记得有次在梅利戈救了一对有钱夫妇时,跟他们分住过一晚,那时的房间跟现在是有点像。不过怎么想,这种豪华的上等房间好像跟这个城镇有点搭不上。

「我……我有一个妹妹。」

少女天外飞来一笔说着。

「嗄?」

房间正中央放着一张圆桌,旁边有两张两脚椅,沙斩配合着她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而缇玛坐在他对面,继续开口说话:

「妹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

「哦。」

贝可妮亚则站在窗边,双手环胸眺望外头。

「妹妹跟我长得不太像,可是她很可爱。」

你也很可爱呀,不过沙斩没有说出口,他有点拙于这方面的口才。

「是喔。」

这句话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妹妹的头脑也非常聪明,不像我,连太刀都不会使。可是,妹妹她总是、总是会依赖着我,她……」

少女两手撑在桌上托着腮,面朝沙斩。可是她的视线却越过坐在眼前的沙斩,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回忆着那些过去的事。

「啊,可是在异学的课程上面,我比较厉害喔。大家都说我是天才呢!」

看起来确实满像的。

「可是也只有这个而已。不管是炼金学也好、天文学也好、胚胎学也好,妹妹都比较强,真的很强。」

「喔。」

「啊,还有语言学也是。」

沙斩好像渐渐明白了。

在这个年纪就接受这么多元的教育,看来只有一个原因,而有了这个原因也才能解释她的身分。

「可是,她却不停地生病和受伤。」

「你妹妹?」

「嗯,是的。我明明很少生病或受伤,可是妹妹却常常这样。」

「是喔。」

沙斩突然懂了。

她现在说这番话不是在回忆,也不是在夸耀什么。

而是内心深处的告白。

「大概两年多前,有一个异学师到家里来……不是我们的异学老师,是别处来的人,好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先去看了因为发烧而卧病在床的妹妹,接着就问了我一堆问题,又叫我唱歌走路给他看,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跟父亲谈了好久……然后隔天我就被唤到父亲房间去。」

少女微笑了。

那是一抹哀伤的笑。

「之后就一直这样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沙斩注意到少女说话时,眼神总会若有似无地飘移,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贝可妮亚的方向。

看起来像是在确认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样子。

「我也不懂。」

「也对。」

少女苦笑了一下。好像是在说「因为我也没讲到什么重点」的表情。

「意思就是幸运跟幸福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

「懂了吗?」

「不懂。」

「也是啦。」

不过少女又说了:

「反正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而已啦。」

「完全不了。」

「我想也是,请你以后再想想,然后自己找到答案。因为我已经答应过别人,所以不能多说什么,可是如果是你自己想过后找到答案的话就不算毁约,而且,这样的话我也会比较高兴。」

「这样啊。」

此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贝可妮亚的身影瞬间从窗边行云流水般地滑到门口。

「什么事?」

对方回答道:

「餐点已经准备好了。」

是一个怯懦的男会声音。

出了房间,可以看到一排客房的门并列在长廊中。从外面看这里是三层楼的建筑物,所以应该还有为数不少的房间在其他地方。走廊正对迎风面,往下看是一楼餐厅,空间似乎能容纳一百多人。

有一名瘦小的男人过来迎接他们三人,他大约年过五十左右,可能是这里的伙计。

于是他们跟在男人身后下了楼梯。

「哦?」

沙斩的眼睛一眯。

一桌酒菜已经备好在餐厅内侧的墙边。

沿着墙壁横放了一张大约能坐二十人的巨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堆积如山的佳肴。

一只大盘子放在长桌正中央,正不停地冒着烟,里面盛的是满满的嫩羊肉,盘子几乎有双手合抱那么大;另一道是汤汁丰足的糖醋鱼,食材用的竟然不是淡水鱼而是海鱼;而旁边则摆了还连着头的闷烧山鸡。这么一来陆海空的食材都齐全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蔬菜水果作点缀,而其中最让人感动的就是在这些佳肴中间竟然还放了几个瓶子。

是酒!

「实在太丰盛了!」

而那名瘦小的男子只是脖子微微一偏,说道:

「镇长稍后会过来,请坐。」

他边说边用手指向众人眼前那张显眼的桌子。

「那都是要给我们的吗?」

「是的,镇长是这么交代的。」

嘿,那就……沙斩立刻走向前。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我要开动啦!」

话才说完就传出「咕噜」的声音。少女「啊」的轻叫了一声。

「肚子叫了喔!」

正仰着头露出虎牙的缇玛,身高大约才到沙斩的胸口,从他腹部发出的声音当然被她听得一清二楚。

贝可妮亚斜睨了他一眼,她的唇无声地作出『不要发出声音』、『没礼貌』的唇形。

「唉唷,我是真的很饿啦!」

仔细想想,他光是横越沙漠就花了三天三夜,而且除了水以外其他什么东西都没吃。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仅救下缇玛,还跟一群镇民乱七八糟地打了一场,最后甚至连手腕都被贝可妮亚砍了一刀。

任谁饿的时候肚子都会叫的嘛!

「难道你不饿呀?」

「我……」

说时迟那时快……

咕噜~

缇玛的肚子也叫了出来,这一声来得真是太妙了。

「我……也饿了。」

她困窘地笑了笑。

「对嘛,那走吧!」

「嗯。」

于是瘦小的男人退了下去,两人正举步往前走,这时只见贝可妮亚迅速地冲了过去。

她将入鞘的太刀挂在左腰,一个人朝里面走去。她在那张显眼的桌子前来回检视,然后把脸凑向桌上的料理,一道一道仔细闻着。

最后才转身朝缇玛他们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她是为了安全起见,连在餐桌进食前的检查都不能轻忽。

情况确实是有点不寻常。

在场除了他们之外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热腾腾香气四溢的料理放在桌上,连厨师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是的,这里根本空无一人。

可是壁灯全亮,桌上的烛台也都点着火。

难道是陷阱?

不过好像也没闻到下毒的气味,沙斩是不知道贝可妮亚的嗅觉到底有多灵敏,至少看她为了确保缇玛的安全这么地不遗余力,再加上她都已经有自信地点头了,那就姑且相信她吧。

就是这样。

那就只好开动啰!

连座位顺序都是女剑士安排的,他们并没有选择外侧的位子,而是选择靠墙而坐。缇玛的位置在中间,右边是沙斩,左边则是贝可妮亚。

他立刻了解这全都是为了要彻底地保护缇玛所作的安排。之所以靠墙而坐,是要避免任何来自背后的攻击,正面有桌子挡着,如果敌人从两旁攻击的话也没关系,因为有沙斩和贝可妮亚防守着。

看样子……沙斩唇角扬了扬。

好像也把我计划进去了嘛。

他朝贝可妮亚使了一个原来如此的眼色,不过她却将头偏向另一边去了。

缇玛很快地把手伸向水果盘,剥好皮的荔枝以及切片的凤梨整齐地排列在盘子上,每个水果甚至还细心地插着叉子。缇玛首先朝着切得细细的梨子进攻。

她的右手握着叉子,左手则用盘子在下面接着。

虽然水果并没有很大块,她还是插稳了送到嘴边才张口咬下去。

她一边沙沙沙地啃着,一边用手掌般大的盘子小心地接着。然后等口中的果肉全部吞下去以后才张口吃剩下的另外半个。等到都吃完了之后,才把叉子放在手边的盘子上,叉子前端甚至还仔细地朝着中心摆好。

他简直都快看傻了。

「怎么了?」

缇玛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而对面正在切割羊肉的贝可妮亚则朝她微微颔首。

他大致了解了。

这两个人的行为模式。

女剑士将分好的羊肉放在盘子里,先递给了缇玛,然后是沙斩,最后才放到自己的位置前面。沙斩用手捏了一块放到嘴巴里。

鲜嫩的肉汁在嘴里横溢。

「受不了,真没规矩!」

贝可妮亚拿起手帕帮缇玛擦了擦嘴巴。

「这样的话是会被淑女嫌弃的喔!」

「是吗?」

「对呀,骑士应该都很有礼貌的。」

「可是我双不是骑士。」

「骗人。」

话一出口,就被贝可妮亚一声「小姐!」纠正了。

「啊,呃……真的吗?」她赶紧改口。

「嗯。」

少女的视线停在沙斩的斗篷上。

「但这个不是骑士的斗篷吗?典礼上穿的?」

「哦,你还蛮有眼光的嘛,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个啊,你看!」

斗篷左肩上有一个金色的钮扣,大约像五元金币那么大,还有上面的浮雕图案是一只大展双翅的老鹰,嘴巴喷着火,爪子还抓了三根箭矢。

「这个应该是狄法歌的徽章吧?」

太厉害了。

「嗯,不过这个……」

他的话才讲到一半。

贝可妮亚就小声冷静地说道:

「他们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扶着腰上的太刀站了起来。

沙斩却只能发出:

「喔,喂!」

因为他已经被缇玛紧紧抱住,所以完全站不起来。

进来的是一群男人。

大概有二十人左右,陆陆续续地鱼贯进入,不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垂头丧气的样子。

「看起来不像是要来打架的咧!」

其实如果真的有动武打算的话,那刚才贝可妮亚『试』毒的时候应该就会发现什么。而且再看看现在这桌可以说是热情到卑躬屈膝的招待,也就证明了这些人的态度大概已经一百八十度大逆转了吧。

不过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改变了?

领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看不太出年纪的男人,虽然从五官看来大约三十岁上下,可是他的鱼尾纹及法令纹非常地深,而且头发几乎都花白了。

他们来到餐桌的前面。

「不好意思,请问可以坐这吗?」

贝可妮亚似乎要说些什么,不过,沙斩马上抢先回答了:

「嗯,可以。」

男人坐在他们对面正中央的位子上,而其他的同伴则全部站在他身后排成一列。仔细一看,里面还混了几个让缇玛『治疗』过的人。

突然,全部的人都一起低下了头。

「请原谅我们!」

男人率先道歉,而其他众人也同声附和着。

于是,男人开始将一切娓娓道来──

小镇的名字叫做卡纳尔。

以前是一个以酪农为生的小村庄。

这里牧草丰盛天候宜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有源源不绝的地下水。有人说这是因为有一块巨大的岩块垂直埋在小镇与荒地的交界,正好阻绝了地下水的流动,反而因此润泽了小镇附近的土壤。

大约十多年前,小镇才变成像今天这样地商旅兴盛。

他们从前只能靠双脚通行各地,当库兰堤悬崖的桥架好以后,便可以使用马车作为代步工具。

当然这里所指的马车,不单单只是用巴美拉兽以及巴拉克兽等专司载运的马科动物,而是泛指用马匹、牛只等牵引的交通工具。而如果要让驾驶着两匹或三匹马的马车通过的话,建桥工程至少也要花六年才能完成。

无论如何,这座桥为卡纳尔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并且也连结了爱索纳、卡尔卡巴还有斯斯鲁梅斯港口,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

「可是……」

男人沉痛地继续说着。

他是这里的镇长。

名库兰。

看上去不仅皱纹满面,连头发都花白了,而且他交握在桌上的双手感觉非常地粗糙,看来应该是长期从事大量劳动的工作所导致。

「四年前开始就什么都变了……」

库兰的每一字每一句几乎是从嘴巴慢慢挤出来的。在他身后站了二十几个男人,这些镇民们攻击了两名旅行中的无辜少女,拘禁了其中一人,然后让另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变成祭品,甚至还想要杀害出面营救的路人,而现在在场的这些人正是所谓的居民代表。

不过他们的手上已经没有武器了。

甚至每个人的表情都像等着被训话的小孩一样,乖乖地低着头。

「不要装模作样了,要说就快说。」

沙斩好像已经接受镇长的悲情告白了,他的眼角一瞄,又看到贝可妮亚斜眼瞪着他。

「谅他们也不会再乱来了!」

沙斩小心地避免跟贝可妮亚四眼相对继续说道。

「嗯。」库兰点点头。

「事情是从一个男人来到镇上后开始的。」

他是一名科学家,库兰说道。

「科学家应该是在『迷信』中才会出现的人物吧!」

接话的人是贝可妮亚。

「应该是上古时代的传说吧!」

不过库兰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灯光从上方射下,映在他刻满深纹的眼睛四周,形成了阴影,一瞬间看起来竟有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男人名叫塔斯库利姆。」

塔斯库利姆于当时也留宿在同一个旅馆内,并且在荒野那边动土筑屋,而他大批的工人每晚都会来小镇举行酒宴。

其他邻近村镇的毒贩和女人们听到风声后也来到这里,想当然尔当时小镇的治安变得很差,不过也因为他们带来了不少利益,所以小镇也顺势捞了不少。

塔斯库利姆所盖的房子规模非常之大,几乎可称之为城堡了。而工人们这样来回往返他的豪宅与小镇之间的日子大概也经过了两年。

之后当塔斯库利姆从旅馆搬走以后,毒贩和卖春的女人也离开了。

「然而这却是地狱的开始。」

奇怪的『东西』开始光临小镇。

「是机械怪吗?」

「机械怪?」

镇长直勾勾地看向正皱起眉心的沙斩。

「嗯,就是用铁作的人偶。」

没有任何人操纵,就这样来回在小镇的大马路上走着。

「只是走动而已吗?」

这次出声的是缇玛。

「不,它说话了。」

听起来像是塔斯库利姆的声音。

铁制人偶用科学家的声音说话了。

『送三名健康的女人到我的屋子来!』

「什么呀?」

「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所以就没理它。」

于是机械怪人就一个人走了回去,就跟它来的时候一样。然后当天晚上,它竟然又来了。

而且这次来的不止一个。

「十几个机械人偶一起攻击村庄,逐一冲进马路两旁的房子,一间接着一间。这次我们马上就知道它们的目的了。」

「应该是在找女人吧。」

贝可妮亚说完,镇长点了点头。

「怎么奋力抵抗都没有用,就算用铁炮攻击,也完全没有效果。」

如同一开始的命令,机械怪人抓走了三名女人,还杀了激烈反抗的家人,然后被带走的女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来如此,所以那个命令还一直持续到现在?」

「是的。虽然曾经有暂停过半年,但也曾经在一个月内提出两次要求,而每次的要求都不太一样,曾经只要过一个人,也有一次就要五个人的情况。所有的共通点就是,都只要年轻的女人。」

「今天晚上也是一样吗?」

「是的。」

「你们没有反抗吗?」

缇玛问道。

「刚刚不是说过了吗!」

镇长突然失控了,一个年长的大人竟然对着才十几岁的少女吼着。

「就算用铁炮也没有用,我们要怎么反抗这种对手!」

库兰垂丧着头,放在桌上的双拳不停地颤抖着。

「我们没办法的……不管是必须打倒那个男人也好,还是要救回女人也好,我们……我们根本……根本就……」

镇长呜咽了起来。

沙斩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转头看向少女。

果不其然,少女已经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而且想必也不是因为刚刚被吼了那一顿的关系。

「我了解了。」

缇玛澄澈的声音中略带哽咽。

「我们也一起帮忙吧!」

啊~果然。

「最好不要。」

沙斩抓起酒瓶移到嘴边,狠狠地大灌了一口后又说道:

「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你们也快点离开这里吧!」

「啊?」

「什么?」

缇玛和贝可妮亚一起回头。

沙斩拽着酒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贝可妮亚也一同站起想伸手拉住他,不过沙斩动作更快,他一脚踩在桌上,就这样从香气四溢的酒菜上飞跃而过。

他在排成一排的镇民前面站定,将众人从排头到排尾都扫视了一眼,便转身看向她们。

「听我说的准没错,不用管这种人啦,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

接着──

「借我一间房间!」

他丢了一枚银币在桌上。

3

力量不能随便说收便收,说放便放。

平日就必须平均地分配到身体各处,需要的时候再特别集中在需要的那个部位。

小时候师父都是这么教导她的。

所以贝可妮亚自幼开始都一直照着师父的话做。

不过也有做不到的时候,就像现在这个时刻。

当她正想敲门时……

「门没锁。」

声音从房内传来。竟然被那个男人发现了,看样子是她一个不留神使力过度,才会不小心让气息泄漏了出来。

「不好意思。」

贝可妮亚微微地将门开了一条缝,敏捷地滑进房间。

这里位于三楼的最里面。

真是个阳春的房间。隔间只有一个空间,发黄的陶制浴缸和洗脸台就这样完全没隔开地摆设在一进门的左边墙壁旁。这么看来跟二楼的房间似乎差很多,三楼满满的都是房间,走廊非常拥挤,而且门与门之间的距离也太狭窄了。

床则是放在门的对面。

上面躺卧着一个男人。

是沙斩。

他的背靠在内侧的墙上,离席时抓的酒瓶还握在手上。

沙斩真的应证自己所说的话,一点骑士该有的样子也没有。他汗流浃背,单手提着酒瓶,整个人瘫卧在床上。

「真晚。」他说。

贝可妮亚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并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半裸着身体。

虽然他现在十分慵懒地躺卧着,全身上下勉强算是有遮掩到的只有腰上缠着的那条毛巾周围,但最惹人注目的问题还是其他裸露出来的部分。

原来刺青不单只有在脸部和手腕上。

竟然是涵盖了全身。

全部都是规则的直线条纹,宛如血管似的,又红又细的线纹仿佛雕刻般遍布在胸部、腹部还有腿部。看样子毛巾覆盖之下的部分应该也是一样的。

「要喝吗?」

他举起手边的酒说道。

不需要,她说。贝可妮亚移开了视线。

「那要开始了吗?」

她一惊。

就在她转移视线的那一瞬间,男人竟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

他用没拿酒瓶的另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用充满酒臭味的脸朝她逼近。

「什、什么啦!」

她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可是完全没用,圈住她的腰的手像钢铁般不动如山。

「啊,难道你不是要来回礼的?」

「回礼?」

「道歉和谢恩啊!你不是说过的?」

看到他眉目带笑,贝可妮亚这才想起来。

「别担心,今天我也累了,不会要求太多次的!」

他边说边将脸凑向她的颈子。

「对了……看在你帮我缝好手腕伤痕的份上,就当作抵销道歉的份,至于谢恩的话,那就优待你只要一次就够了。」

「登徒子!」

她自然地挥出手。

本来想赏他一巴掌却扑了个空。

「呿,原来不是呀。」

「……啊?」

沙斩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准备再爬回床上。

「看你偷偷摸摸来这里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想要来做那档事的咧!」

他碎碎抱怨着,然后又躺回原来的姿势,抄起酒瓶猛灌。

刚刚到底是什么状况,贝可妮亚完全一头雾水,好像瞬间多了好几个沙斩,一下来这里,一下又出现在那边,动作竟如此地敏捷。

当她终于意会到他的本领有多厉害时,她又再次倒抽了一口寒气。她的目光彻底地被布满刺青的肌肉给吸引住了,为什么她之前都没有注意到呢!

怎么会……

这种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贝可妮亚的眼睛完全无法从正在赌气灌着酒的沙斩身上移开。

好像全身上下都是肌肉!

他的身体仿佛就像上面贴着薄薄皮肤的一大捆肌肉,但是又并非那种四肢发达、浑身肌肉的怪力猛男。而是均匀合度,经过充分锻炼后才能练就的好体格。

贝可妮亚不自觉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露出的双手、双脚,还有在上衣和裙子中间的腹部。

从她第一次拿到木刀的那天开始,她从没有一天停止锻炼自己,但是即使每天这样操练,她的肌肉还是隐藏在柔软的皮肉下面。

一股羞愧和羡慕交杂的情绪慢慢在她的心中开始沸腾。跟沙斩的体魄比起来,她的身体根本都是没有用的脂肪。

怎么会这样,贝可妮亚咬着嘴唇。

到底……到底是怎么修练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要怎么做才能跟他一样?

「所以呢?」

他的声音把她的神智唤了回来。

「既然不是来回礼的,那你来干嘛?」

「就……就是……」

她发现自己竟然下意识地在腰前把玩着手指,赶紧双拳一收。

「我想请你跟我们一起去。」

「喂~~~」

他苦笑地叹息着。

「所以你们不打算听我的忠告,是吗?」

「当然!济弱除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嗯哼。」

他用鼻子哼了哼,接着双喝一口酒。

「唔,所以你家小姐也希望我一起去啰?」

「没有,小姐什么话都没说。」

沙斩离开后,少女只向其他人打了声招呼表示也要离席,回房间后就开始作出发的准备,接着贝可妮亚便藉口有事离开了房间。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们需要借用你的力量。」

沙斩又饮了一口酒,说:

「还是不要。」

「无论如何都不要吗?」

「不管怎样都不要。」

「……我了解了。」

「嗯,就是这样。」

「我还想说一件事。」

「嗄?」

「我说过不只是我,连小姐也会一起去。」

「哦?」

「我阻止过她,可是没用。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就能请你帮忙照顾小姐。」

「是吗。」

「我不知道单凭我一人之力能不能保护得了小姐。」

「这么说也是啦。」

其实她从进来房间前就一直挣扎着要不要开口。

不过看样子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

因为如此,所以……

「你真的不愿意帮忙吗?」

「我好像也没欠你们人情呀!」

「是吗。」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她明白了。

就算拥有完美体魄的人,也不代表他拥有高尚的节操。

「抱歉,打扰了。」

正当贝可妮亚准备踏出房门时……

「啊,对了对了!」

他出声唤住她。

「什么时候要走?」

「半夜,月亮高悬的时候。」

「是喔,那路上小心吧!」

当女剑士要关上房门时,男人又开口了:

「等结束以后记得把身体洗干净来找我嘿!」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头涌上了一股无奈的悲哀。

第三章邪恶遗产

1

虽然缇玛并没有特别期待会受到多么热情的送别,不过她现在还是感到很失落。

「连一个人也没有。」

路灯和火把将大街映照得灯火通明,少女站在空无一人的路上低喃着。她已经将原来的薄上衣换成皮衣,也穿上了膝上袜,本来的凉鞋也换成长靴。

宽大的上衣衣襟,再搭上垂到裙缘的衣袖,衣摆仿佛花瓣一般展开,让人完全想像不到这名装扮美丽的少女,竟是要去面对这么危险的任务。

可是贝可妮亚心想:

这才像小姐的作风。

无论多么难过,无论多么痛苦,小姐永远都会保持着小姐应有的姿态,这也是我之所以就算牺牲性命也要保护好小姐的原因。

「果然还是因为我们是外人的关系。」

缇玛沉吟。

「应该不是这样。」整装完毕的贝可妮亚回应着缇玛。

贝可妮亚的左胸口绑着护胸,左右两边的腰部也都戴着护腰,腰带上方则用绳结缠得好好的。

此外上衣外面还披着一件长大衣,袖口采用宽大的『振袖』样式,这是她故乡特有的打扮。以淡紫为底色,上面用白色染料勾勒出海浪的花纹,显现出岛国故乡的气息。

而且大衣之外还戴着护肩,太刀则挂在腰前。

但这些装备都不是为了她自己穿的。

全部都是为了能够保护缇玛。

「你看那里!」

贝可妮亚指给她看。

在她们身边一栋两层楼高的房子里,虽然窗户是关着的,可是里面的窗帘却小小地掀开了一角。

似乎有人影晃过,看起来好像是母亲和小孩。

「真的耶。」

「这边也有。」

她指向对面的房子,果然有人正窥视着这里。

「大家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出来的吧!」

「是喔。」

她笑了。

「那我们更要加油啰!」

「小姐……」

「怎么了?」

「你真的不能在旅馆里等着吗?」

「我一个人吗?」

「三楼有沙斩在,所以……」

「不行啦,不能再让他受牵连了。」

「可是……」

缇玛蹙着眉头,砰砰砰地用力踩着地面,并且朝着女剑士逼近。

「贝可妮亚,难不成你觉得我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是,而是我认为这实在太危险了。」

「你听我说。」

「是。」

「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你说过的话难道是骗人的,都是随便塘塞我的吗?」

「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还是你觉得因为是小孩子说的话,所以只要随便听听,随便同意就好了吗?是这样吗?」

「不是。」

「你不是答应过,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好好地思考,然后认真看待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说这种话?」

「不是,所以我说……」

女剑士开始绞尽脑汁寻找适当的辞汇。

然后她决定还是把心里想的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小姐。」

「怎么了?」

「我真的打从心底非常喜欢小姐。」

「我也很喜欢贝可妮亚呀!」

「而且我也真的想要彻底了解小姐的想法。」

「谢谢你。」

「所以我不会反对小姐的决定,可是这次的情况真的很危险。」

「所以?」

「所以我很担心,如果小姐受到任何一点伤,我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绝对会后悔好久好久,也许还会当场切腹谢罪也说不定。」

「是吗?」

「是的。」贝可妮亚小声地说。

「我懂了。」

她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我除了待在旅馆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发生,请小姐务必乖乖地听从在下的指示。」

「嗯,可以。」

「无论是小姐多么不愿意去做的事,都必须同意,可以吗?」

「好,我答应你。」

缇玛一脸乖巧地高举右手,然后伸出食指和小指。

贝可妮亚也同样伸出两指轻轻地碰一碰少女的指头。

「天空、海洋、大地,

昼夜、阴阳、光影,

几度递嬗,吾人皆历,

若离毋忘之誓不毁,

则永世同济。

吾等定不违其约。」

少女说道。

「吾等不违其约。」

女剑士回应着少女。

缇玛笑了笑,露出虎牙说:

「那我们出发吧!」

她如此宣布。

她们准备要离开小镇时,贝可妮亚回过了头,看到旅馆三楼的窗户是开着的。

2

酒瓶早就被搁在一边。

沙斩从床上起身,摆摆头、动动手腕再扭扭腰。

他裸着身下了床,拿起随意抛在床上的轻薄皮制裤套上,扣起长靴的扣子,最后披上斗篷。

钮扣上的徽章是狄法歌王族的东西。

那是他的战利品。

本来的持有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是被他给杀死的。

沙斩走出房间,压低脚步声来到二楼。他从走廊楼梯的扶手间窥探着楼下的餐厅。刚刚那桌异常丰盛的酒菜就在那里。

二十几个男人还坐在桌缘。

是镇长库兰和刚刚站在他身后的众人,每个人都是面红耳赤。

真是不对味。

不管是那一个人他都看不顺眼。

接着他便掉头往回走去。

3

这边真的是『尸』横遍野。

一眼望去大概有五具还是六具……说不定是七具,也有可能是八具尸体。

贝可妮亚之所以说不出个准数来,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每一具都被弄得支离破碎。

这里是可以俯瞰整座城镇的荒野。

听缇玛说这里是个圆形的台地,中间有块巨岩,上面挂着一个大铁钩,周围都是杂草和灌木,剩下的除了碎石以外什么也没有。

而这片大地上,现在却尸块横飞。

贝可妮亚不知道这些尸体原来的样子,不过其实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这些尸骸早就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这些究竟是……」

贝可妮亚·扎查几近呻吟地低问,而缇玛·欧普莱姆答道:

「应该是……机械怪……吧?」

镇长库兰是这么说没错。

不过,如果镇长口中的机械怪跟现在眼前看到的真的是同一种东西的话……

「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库兰说过,这些机械怪连用铁炮攻击都无效。既然如此,那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被破坏得如此彻底呢?如果连枪都无用武之地,它们怎么会被砍得四分五裂,如此体无完肤支离破碎?

真的只能靠想像去揣测它们原来的模样,看起来好像是用金属棒、金属管和金属板勉强拼装成人的形状吧!莫非这真的就是所谓的机械怪……机械人偶?

贝可妮亚拾起滚落在脚边的金属头颅。

没有眼皮的眼睛深处,镶着两颗宛如黑水晶般的圆珠,上面还流出黑色、像眼泪般的液体,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好似野狼般的银色獠牙。

女剑士藉着月光仔细端详头颅的切口处,然后不自觉地逸出一声低吟。

「这是……」

连断面看起来都像是人头,只不过里头用金属取代。切开的断面上,可以看到有金属的管子、棒子以及超细的钢丝塞在里面。

不过问题就是在这个切口。

原则上刀子是有可能切断金属物品的。即使不是利用炼金技术冶炼出的刀剑,就算是普通的刀剑只要有一定的品质……例如像是贝可妮亚的太刀,要切断金属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个切口又是另一回事。

非常地整齐平滑,看起来就仿佛是专业的铁匠努力磨平加工过的作品。『砍断』应该是指用刀刃对准目标物砍入,切割再用力下压,有点类似将铁桩崁入石头内的动作。

然后被断切的金属则会如同岩石一样,很容易因为无法承受砍入的力道而中途崩解或碎裂。

但是这个切口并不是这样。

切口部分既不像崩裂也不像断开也不像碎裂,反而非常地平整。

「啊,这个,就是这个啦!」

缇玛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窥视着然后说:

「就是这颗头掉到我的脚边。」

「当时那家伙手上有拿什么武器吗?」

那家伙当然就是指沙斩。

「唔……有点不记得了,我看他好像没有拿东西,又好像有,应该吧……」

断断续续不连贯的答案,是缇玛边想事情边说话的习惯。

「反正我什么都没看到。」

空手绝对不可能做得到。也就是说,他有一把能够藏在斗篷里面的刀刃,看起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莫非是短剑吗?

怎么可能!

难道沙斩的肌肉真的强健到使用这种只能小幅度挥举的短剑就能够断金劈铁吗?

她心中的疑问又再次浮现。

到底要经过多少次的修练才能……

「我明白了。」

贝可妮亚站了起来。

不论他有多厉害,现在能保护缇玛的也只有她而已。

「我们走吧……」

女剑士催起骥马的缰绳。

骥马是由巨型马种──巴拉克兽所配种改良而生的动物,从原生品种演化成目前的体型。

骥马的四肢又细又长,所以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脖子也因而变得纤长。马首部分就像巴拉克马的头一般再稍微往前后拉长一点,同时也保留了马科动物的特征──鬃毛。

骥马的体型和骏马最为类似。现在几乎灭绝的骏马大量生活在先古时代,而且似乎也有骏马被当作骑乘马的纪录保留下来。

骑乘用的骥马跟劳役用马和食用马相比性子较野,它甚至还会选择骑士。如果能够轻松地驾驭骥马,那就表示骑马技术相当高明,是一种马术卓越的象征。

而现在有两头骥马在荒地上并行。

骑士正是贝可妮亚与缇玛。

离开小镇时所乘坐的马车已经解开停在路边了。

如同镇长库兰所说,离开小镇后爬上台地的斜坡,再横越荒野便能进入树林。虽然林道的宽度足以容纳马车通过,但由于路上杂草从生,所以很明显看得出来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被使用了。

女剑士点起了火灯后,周围的景色也清楚地映入眼帘。林道两旁有几株伐过的树木,每株的断面上都冒出了新芽,跟她想的一样,这些树木被砍至今应该也经过一段不短的日子。

不过这块地也不是完全被弃之不顾。

因为杂草看起来有被踩踏过的痕迹。

贝可妮亚判断,这些应该不像是人类的脚印。

步伐异常地宽大,大约是人类一步距离的两到三倍那么宽。

莫非是机械怪?

她用理智硬是压下寒毛竖立的身体反应。

步伐比人类宽上两三倍?可是体型却与普通的成年男人差不多?

刚刚拿在手上的金属头颅颇沉,若由此推测全机身总重量,实在很难想像到底会有多重。

身材体型普通,但是却有那以上的沉重感,再加上步履又比人类宽上两三倍……不对,应该是用跑的。

手上抱着被捆绑住的少女在这个黑暗的林子奔跑……

「唔……」

前方突然视野大开。

贝可妮亚拉拉缰绳,让骥马停下来。

「看到了!」

阴暗树林的对面,一座森严的建筑物静静伫立在那里。

「好像很恐怖。」

贝可妮亚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缇玛的话。

她也有同感。

它就这样盘据在荒野之丘上,一出树林立即可见。

那是一座巨大的房屋。

是一位名为『塔斯库利姆』的科学家所拥有。

奇异的是,月亮并没有隐藏在云里,但整栋大屋却笼罩在一片巨大阴影中,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因为建筑物全都漆成黑色的缘故。

各种粗大的管路弯弯曲曲地沿着墙壁发展,宛如刀刃般尖锐的烟囱交错纵横,甚至有几根尖塔仿佛刺枪前端般威吓着夜空。

整栋房子一片漆黑。

而且连一个窗户都没有。

出入口似乎只有在建筑物最底层的一扇看起来似乎是玄关、往两侧打开的金属巨门,看起来仿佛城门般壮观。

果然还是不应该带小姐来的。

竟然确实地应证父亲所言,这座大屋的主人灵魂一定非常污秽。

『见微知著』,这是扎查世家的教训之一。并不是说只单看身上穿的衣服,而是藉由对方周围的一切事物去辩认这个人的品质内涵。

并非从外在的价格高低作为衡量标准。

而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昂贵或者便宜的东西,这才是重点。

如果只是因为东西贵才穿戴在身上,那么即使再有钱,心灵其实跟乞丐没什么两样。若穿着破旧但却是细心缝补的衣服,就算不富裕,他的心仍然是高洁的。

这就是父亲的教诲。

人品其实就表现在一个人外在的氛围中。

即使再怎么在外表上吹毛求疵,还是会让人一眼就看穿。

见微知著,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这栋大屋的屋主他的心地又是如何呢?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那就是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慢慢接近那扇巨大的铁门后,更觉得它几乎就跟城门没什么两样。

巨大到甚至要抬头仰望才行。

就算是巴美拉兽到了陆地上,一定也能从这扇巨门中钻出来。用铁板拼组而成的巨门上,对角部分装钉着补强用的细长铁板,而用来连接固定铁板的则是有成年人的头那么大的钉子。

她们将骥马栓在巨门旁边的枯灌木上。

「咦,从这里进得去吗?」

贝可妮亚闻言一看,缇玛自己站在巨门前,手指向其中一角。

「小姐,请不要离开我。」

「知道了,抱歉。」

她跟着靠近,果真就如同少女说的一样。

「喏,就是这扇门。」

巨门上的合叶旁,有个超大的门扉,上面一块看起来像是装贴上去的铁板正朝里面开着。

「真是不小心。」

「不对,不是这样。」

屋主绝对不是忘了锁门。

而是因为根本不需要。

女剑士将背在背上的太刀拿下来,插进腰带中。

接着把火灯交给缇玛,自己先潜入门内。本来以为会看到中庭的,但是竟然没有。

然后缇玛也跟着走进来。

「啊!」

她尖叫。

回音比想像中的还大声,她一惊,连忙压低声音,问贝可妮亚眼前的物体是什么。

「应该是一个水槽。」

贝可妮亚也放低了音量。

「可是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她能确定眼前是一块巨大的透明墙壁,里面装满了混浊的水。可是左右到底有多宽,高度到底又有多高,就完全不晓得了。因为缇玛手中火灯的光没办法一次照到尽头。

「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

缇玛的脸贴近玻璃,窥探着里面。但只能看到混浊的水中,偶尔从底下冒出几个小泡泡,其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管怎样,贝可妮亚望了望眼前的黑暗。

「我们开始找那些女人吧!」

「应该在下面吧!」

缇玛笃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这边不是有一个这么大的水槽吗,下面一定有房间之类的东西吧!」

「也有可能在尖塔上啊。」

「可是尖塔外面不是装着很多管线,那些可能是机器吧。」

原来如此,于是乎两人决定先朝缇玛所说的地下路线展开调查。

「我明白了,那就去吧。」

走在前面的不用说,当然是贝可妮亚。

『科学』是从前先古时代的重要技术,就如同今日的『异学』一样在当时盛行。『科学』不利用天然的异力,而是藉着机械去仿造出自然之力。

而因为完全不使用异力的缘故,所以现今一般人认为『科学』的存在只是传说。换句话说,它被看作是异学之前的『魔法』。

但是也有人主张在海洋的对岸有着以科学为文明基础的国家,甚至也有从那里带回一些科学机器作为证据的人。虽然事实上没多久绝大部分的证据都被证实是骗人的,不过也有人说其实那些原理不明的机器到最后都被某些特权人士给湮灭了,也就是说目前所有的真相都被隐藏在台面之下。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有证据指出在上古时代,科学其实就和目前的炼金学及胚胎学一样盛行,并且让文明获得高度的发展。

无论如何,一切都只是『传说』罢了。

贝可妮亚心想。

至少目前是如此。

「有了。」

令人意外的,这个水槽竟然是圆筒的形状,而且大小差不多跟家畜农舍一般。

由于看不到尽头,两人只好沿着透明的墙缘慢慢走着。然后贝可妮亚在房子铁门对面的水槽内侧发现了『那个』──

通往地下的入口。

「真的有耶!」

火灯的光源照亮了嵌在石头地面的铁板。握住把手一拉,竟然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打开铺着石头的地板,出现在眼前的是通往地底的黑暗洞穴。

「小姐。」

贝可妮亚转身看向缇玛。

「你准备好了吗?」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离开我的身边。」

「嗯,我知道。」

「那么……」

女剑士迈开步伐,踏向通往地下的潮湿石头阶梯。

4

陡峭的石阶向下转了好几次九十度的弯,不停地左边蜿蜒回旋,也就是说这个石梯呈现直角的螺旋状。

而且非常地深。

不妙的是,两人的足音不停地回荡到远处。

阶梯左侧并没有墙壁。

这里不仅深幽,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地下防空洞。

贝可妮亚大概弄懂了这里的基本结构。这是一个巨大、前后深长、四方形的地下室,石阶仿佛贴靠着墙壁蜿蜒而下。莫非这栋房子挖空了整个丘陵,彻底地潜入地底下?

空洞的左边一片漆黑,远方的黑暗处好像有东西偶尔一闪一闪发着光,似乎是对面潮湿的墙壁反射过来的火灯光芒。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不。

看到了。

好像快到底了,下面幽远的黑暗中,有几根管子整齐地排列在那里。因为不知道确切的距离,所以只能用推测的,这些管子大小应该正好能容纳一个人进入。

这种东西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不对,恐怕有五十根以上排列在那里。

「什么?那是……」

贝可妮亚无法回答缇玛的问题。

因为她也是第一次看到那种东西。

既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而是又粗又大的管子,而且内侧看起来好像被什么黑色的东西塞住的样子。

不对……错了。

不是被塞住。

管子里装得满满的物体偶尔会摇晃,被火灯的光芒一照还会微微扭曲着。会有这种现象产生的东西,她知道是什么了!

「是水!」

贝可妮亚的声音,低沉地回荡在四周。

管子内充满着不知道是水还是其他某种液体。

「是水槽吗?」

终于明白了。这些是刚刚进门看到的水槽的缩小版。大概能够勉强容纳一个人站进去,形状也跟上面看到的水槽不太一样,又细又高。不过基本上同样都是『水槽』。

接着再往下走一点,她又更确定了。细长的水槽整齐地排列着,里面的液体比在上面看到的还要清澈一点。虽然有火灯的光线,不过因为实在太黑暗了,依然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而最后当她们走到底的时候才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

映入眼前的是两排跟上面一样的圆管状水槽,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东西反射着亮光,都是火灯的光所无法穿透的黑暗。

她们站在石子地板上,呆愣地看着眼前异样的画面,然后少女突然开了口:

「那些女人呢?」

贝可妮亚整个人像是弹跳起来般转过了身。

「对了……嗯,应该是这样,小姐。」

大屋地面上的部分全部被巨大的水槽占据了,然后尖塔内部全是机械,而地底下又是个大空洞,那么那些女人究竟会在哪里?

两个水槽就近在眼前,甚至不需要用灯去探照就知道里面排列的都是水槽。

缇玛举着灯,慢慢走向眼前的水槽。她用掌心擦了擦玻璃,将灯往前面凑了过去。

凹凸不平的玻璃上只映照出自己变形的脸。

怎么可能,她心忖。

结果小镇上的人也没提到他们到底交出了几个女人,该不会跟她们现在所看到的两排水槽的数量一样多吧!

似乎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几乎可以确定一半了。

然后她们下一秒便发现心中的猜测竟然是真的。

忽然间,四周大放光明。

并不是火灯或火把的光线,而是非常强烈、让人联想到炎夏太阳般刺目的直射光芒。

是从上面照下来的!

而这道光将这里照得一清二楚。

不能原谅!!

缇玛将尖叫声硬是哽在嘴边。

糟了,贝可妮亚心想。

果然还是不该带她来的。

不应该让她看见这个……

这情景实在太过惨烈了。

这里并非宽广的地下室,而是一个地下洞窟,是一个巨型的立方体空间。刚才她们两人进来的入口就在头上,那个很高的天花板上的四方形洞穴。

从天花板垂下来好几根扭曲又汇流在一起的导管,一直延伸到地下洞窟的地上。然后这些管路又在地板上分成四路,连接到放在墙边、银色的、不知道作什么用途的机械上。

那是由齿轮、帮浦、透明导管,还有好几根钢筒组合而成,是从未看过的复杂机械。

就连不太念书的贝可妮亚也知道,那绝对不是异学机器。

因为太过巨大,而且非常丑陋。

那是科学机械!

可是真正让人作恶的不是这个。

是水槽。

它是透明的。

呈圆柱状。

排成两排。

「太过分了!」

少女的朱唇不住颤抖,贝可妮亚抱住她,咬紧牙关。

「这个,到底是……」

要寻找的女人们就在那边。

「到底是为什么!」

身上被剥至全裸的女人们,以站姿被放进水槽中。

不对,应该是被硬塞进去的。

每个女人的皮肤都异常地惨白,全部浸泡在透明的液体当中,即使从外面看起来,也知道她们绝对不可能还活着。

水槽底部有好多条管子连接着女人们的腿部、手腕和胸部。仔细一看,管子的前端都装有一根粗大的针,而这些针头全部直接穿刺进女人们的身体里面。

她想起库兰镇长说过的话。

这个男人名叫塔斯库利姆,是一名科学家。

竟然是科学家!

这如果是科学……这种东西如果可以称之为科学的话……

「去吃屎吧!」

贝可妮亚咬着牙,从牙缝挤出声音低咒着。

却有个声音说道:

「女人不应该说这种粗话。」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音调非常深沉。

男人就站在刚刚她们两个走过的阶梯最下面的转角处。

确定缇玛躲到了自己身后,贝可妮亚的右手探向左腰,抵住太刀的剑锷。

「你就是塔斯库利姆?」

「我是。」男子答道。他的样子比想像中还要虚弱。

「我是塔斯库利姆·史达斯。继承了科学,目前正在进行研究。」

他是一名老人。

他身上穿着一件看起来像是学者服,又好像斗篷的奇怪衣服。衣服的颜色是深紫色,厚重的料子表面则铺着用细致的金线绣成的刺绣。

「唔,不过……」

男人拄着金属制的拐杖,一层一层地撑在双脚前面,慢慢地走了下来。

「……还真想不到有人会从那里来到这边,而且还是两个人一起。」

有个大戒指在他宛若枯树般的指头上闪耀着光芒。

「因为机械人没回来,我本来还打算明天晚上到小镇去一趟。」

「难不成又是要去强掳女人?」

「没错。」

塔斯库利姆在地上站定。

他的身高竟然比贝可妮亚还要高,看来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巨汉。

他皮肤上的皱纹就像老藤树皮般深刻明显,脸上也呈现毫无精气的土黄色。只有两片薄唇间的牙齿闪着奇异的光辉。

不过最让她在意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正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白、小得异常的瞳孔紧盯着这边。

男人笑了。

「不过你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还真多亏了你们,让我省了不少事。」

「混蛋!」

贝可妮亚弯下了腰。

她想要直接劈砍下去。

只要一口气冲向前缩短剑距,立刻就能摘了那家伙的脑袋。

可是……

「太过分了……」

虽然缇玛的声音有些微颤,但语气却仍然非常尖锐。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老人又笑了。他眯起眼,露出看起来就像对着孙子微笑的祖父般慈祥的眼神。

「是梦啊。」

「梦……?」

「是啊。」

他冲着缇玛露出一抹温柔得令人发寒的笑容。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遇见他的话,贝可妮亚说不定根本不会觉得他有哪里奇怪。

「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好久好久以来一直怀抱的梦想,多亏了她们我才能实现。」

「就为了这种原因……」

少女往前一步。

不过缇玛还是没有超过贝可妮亚,并不是因为她害怕眼前的敌人,而是她想要遵守跟贝可妮亚的约定。

贝可妮亚对她说过,如果当她的手放在太刀上的时候,就千万不可以站到她的身前。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约定的话,少女绝对会冲向那个男人吧!

「……就为了这种原因,就为了自己,竟然做出这种事。」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人!」

突然间,塔斯库利姆伸出了手。

少女慌忙地躲到贝可妮亚背后,不过他的手并不是想要抓住她。

「你看。」

那是一只垂老的手。

「这就是人类的末路。出生、成长、衰老、死亡,也有人是因为生病或受伤而死亡。你们不觉得这样很不合理吗?如果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那何必还要出生呢?难道你们真的不觉得这样很不合理吗?」

「我呀……」说着说着,老人闭起了眼睛。

「一直在追寻不会衰老、不会生病、不会死亡的方法。」

「就算是……」

缇玛开了口:

「就算是这样,可是,怎么可以滥杀无辜!」

面目可憎的科学家双眼圆睁。

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充斥血红的眼白。

「哪有,我才没有杀了她们。」

什么?

「咦?」

塔斯库利姆用拐杖的尖端按压身旁机器上面的一排按钮。

隆隆……低沉的机器声响起。

不过很快地又听不见了。

接续而来的是呻吟、悲喊、尖叫……各种声音响彻整个地下洞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救我!救救我──!!」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住手──住手停下来、住手停下来!不要!停下来!」

竟然是这个样子!

啊啊……这个畜牲竟然干下这种事!

她们竟然还活着!

大家都还活着!

不过很明显的,她们都没有呼吸。女人们的嘴巴和鼻子根本没有冒泡,恐怕水槽里面满满的液体并不是水。

装的应该是某种药液。

女人们在里面尖叫着,凄厉的叫声震动了液体,液体震动了水槽,然后这种诡异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四方形地下洞窟。

「她们其实都很感谢我。」

疯狂科学家露出怜爱的笑容,注视着水槽。

「这样一来她们才能拥有永恒的生命。她们既不会衰老,也不会生病,就这样永远活着。」

「快放了她们!」

缇玛的悲喊声显得有点破碎。

「快放了她们!让她们回家!」

可是老人却笑了。

「不可能。」

「为什么!」

「一旦她们离开了水槽就必死无疑,身体会崩解,最后腐化。」

「呀……」缇玛的尖叫哽在嘴边。

贝可妮亚将牙根咬得嘎然作响。

地狱。

这简直就是地狱。

「唔呜呜~~!!」

缇玛发出低吼。

少女双拳颤抖,贝齿紧咬着下唇,目光直直地瞪向塔斯库利姆。

终于她的贝齿松开了红唇……

「砍!」

她对贝可妮亚下达命令。

「砍下去,砍碎他!这种家伙给我砍了他,贝可妮亚!」

「遵命。」

她双脚一踏,拔刀出鞘。

不让对手感到多余的痛苦,一刀斩立决,这是她多年习剑里最主要的精髓。

但是现在,她有目标不是对方的项上人头。

而是身体!

贝可妮亚有生以来第一次决定要背剑道精髓。她要在不伤到肠子的情况下,只切开他腹部的皮肤和肌肉,再掏空里面所有的内脏。

千万别认为这种刀法会让敌人干干脆脆地死去,这种手法只会让人在强烈的痛苦与恐惧之下,缓缓地迈向死亡。

她从刀鞘中挥出了一把大和民族特有的锋利刀剑。

刀身是用多层的钢铁熔合铸造而成,而刀的整体造型设计让使用者需要的不只是腕力,还必须配合特殊的剑术技巧,另外它也拥有和其他刀剑截然不同的刀锋,是一柄非常特别的刀。

绝对能够切肤、割肉、断骨。

可是……

「唔!」

铿锵一声,一种砍到硬物的手感,让她刀身随之一偏。

不对,是被挡了下来。

贝可妮亚似乎被弹了开来,她脚步往地上一蹬,向后跳跃了一步,这时她眼前出现的,是一抹银灰色的人影。

这不是人类。

是机器。

「机械怪?」

难道是机械做的人类?

如果这真的是仿造人类造型而作出来的,那么这个发明者的心理也绝对是不正常的。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机械怪不停地发出唧呖唧呖……的金属摩擦声,两只手腕垂荡在身前,长得十分怪异,就算身体是挺直的,不过拳头似乎还是会碰到地板。而且看起来应该是脊椎骨的金属支架,在躯干中段的部位往前弯曲,所以头部看起来就好像被迫固定在胸部上一样。

金属板下掩盖着人形脸,口中的獠牙闪着银光。手和脚部分的金属骨架间,交杂着导管和管线,似乎是勉勉强强拼凑出的形体。

它一边令人不舒服地摇晃着,一边朝她们逼近。

被金属覆盖住的胸部横着一道一字型的伤痕,正是方才挡下贝可妮亚的刀所留下来的痕迹。

是的,受到女剑士全力划出的一击,它钢铁制成的身躯却只受到些微的刮伤罢了。

可是──

「小姐。」

贝可妮亚·扎查却没有退缩。

「请退到我后方。」

话语方落,她自己便往前一步。

「哦。」塔斯库利姆眼睛一眯,笑了。不过却是个嘲笑。

「我可是先提醒你,机械怪的外壳材质不只是坚硬,还具备高度的延展性,你的剑光是要划伤表面就已经很勉强了。」

贝可妮亚则是双眼眯得好像一条缝隙般……

「我知道。」

她膝盖一屈,整个身体大幅度往下压,太刀的刀柄在身前打横一放,流畅弯曲的刀刃前端正准确地指向目标。

银灰色的机械人偶。

机械怪行有了动作,因而发出嘎嘎的怪响。

不过却是贝可妮亚的速度比较快,后发制人。

她单足点地,一瞬间便缩短了彼此的间距,然后用宛若铁炮发射般的速度将刀锋往前一刺。

目标是金属手腕与肩膀的连接处。若以人体来说,腋下内侧正是藏有连接肋骨与肩甲骨的肌肉部位。因此她的银刀便朝着机械怪胸部和手腕装中间的空隙准确地一刺。

瞬间她踏出前脚朝地面一蹬,随及煞住去势,迅速转过身。

贝可妮亚猛然从装甲的空隙间抽回穿刺过去的刀身,然后在头上划了道银色剑旋,接着又朝着机械怪另一只手连续处猛攻而去。

她一起一落间的动作,也连续伴随着两道像硬弓之弦断裂的声音。

下一秒钟,原本正伸向她们的两条手臂,竟然都喀锵两声掉落下来。

「哦……」

塔斯库利姆对着再次逼近的贝可妮亚感叹了一声。

「竟然砍断了驱动用的输油管,真了不起!」

贝可妮亚其实不太懂眼前这名自称是科学家的男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大概抓到一个重点──

机械怪的构造,大致上跟人类差不多。

眼前的机械怪发出一阵齿轮空转的声音,喀啷喀啷……两条被银色金属包覆的手臂无力地掉落,机械怪面无表情地不停看着左右肩膀。

贝可妮亚所切断的,正是可以从机械怪装甲间的细缝间看到的内部构造。

里面好像则好几条金属线路和金属棒连结而成的细长管路。太刀的斩势瞬间依序切断了机械怪的左右臂。

「接下来是头部!」

贝可妮亚站在缇玛身前,又架起同样的姿势,发出宣言。

「不想再被攻击的话就迅速退下!」

机械怪仍旧笔直地往前逼近。

于是……

「原来如此。」

塔斯库利姆并没有下达退下的命令。

「不过才一个对手就已经让你使尽全力,你们的前途还真是一片黯淡。」

「什么?」

贝可妮亚咬着牙说道,而此时缇玛大叫:

「贝可妮亚!!」

她的声音听来有些破碎。

「啊!」

喀锵喀锵的连续金属碰撞声响起。

从四面八方传来。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是银灰色的人形。

而且还不止一只。

从水槽的阴影、墙壁的缝隙、天花板垂下的管路中,相同的机械人偶竟然陆陆续续地出现在她们面前。

贝可妮亚边以余光应对,边慢慢后退,连带着也推着缇玛往后移动。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被逼到墙边。

缇玛的背抵到冰冷的石墙,再也无路可退,前方又是正在备战中的贝可妮亚。

不过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数一数包围两人的机械怪竟然有十几只。

正如塔斯库利姆所言,就算刚刚的攻击有效,但是也没办法一次对付这么多只。

事到如今……

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那就是由她开一条血路,让缇玛先行逃走。

「那么,先从你开始好了。」

塔斯库利姆在钢铁大军的外围笑了笑。

「真是不错的身体,似乎能够有点用处。」

他来回打量的目光像是想把女剑士全身舔过一遍的样子。

「小姐。」

贝可妮亚环视四周的敌人后,小声地对缇玛说:

「等一下看到我的暗示,请马上逃走!」

「不行!」

「如果只有小姐一个人,应该逃得掉!」

「不行!只要可以制造出30秒的空隙,我应该就有办法……」

「不可能。」

眼前的敌人数量过于庞大,加上普通的攻击完全没有效果,光是要引开敌人的注意力,让缇玛突破重围,就已经是非常勉强了。

这绝非她的退却之词。

正因为她是身经百战的女剑士,她才能依据战况明确地作出判断,因为这是一个『事实』!

就算小姐再怎么受到『异气』的保护,可是在这种恶劣的战况下,也不可能做到全身而退。

不过贝可妮亚坚信一点,那就是只要一有机会,小姐绝对逃得掉。

如果只有缇玛的话。

再怎么说,她可是……

塔斯库利姆微微握紧他枯干的手。

「请务必要逃出去!」

「不要,不行!」

缇玛的声音带着哭意。

然后──

就在此时……

「嗨唷~!」

笑声响起。

「好像来得刚刚好耶!」

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

两人往有点耳熟的声音来源看去。

「哇~太厉害啦,太厉害啦!!这种状况真是太强了!哇!!」

过于兴奋的声音回荡在这四方空间里,很明显是从遥远的上方,地下洞窟『天花板』上的『地下室入口处』前面传来的。

一名男子正从石头阶梯俯视着这里。

「是谁!?」

塔斯库利姆快速抬头往上看,其他的机器人好像也一起追随着他的视线般,一边发出金属摩擦声一边转过身去。

缇玛的小脸漾出开心的微笑。

「沙斩!」

「唷!」

为什么!

这家伙为什么会在这里!

「贝可妮亚~你好像有说过拜托过我的话吧!」

贝可妮亚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不,在场所有的人看起来也都吓了一跳的样子。

于是贝可妮亚说:

「拜托你!」

而沙斩回答道:

「嘿咻!包在我身上!」

沙斩跳了起来。

黑色斗篷宛如火焰般翻飞,他腾空一跃。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高,这个地下洞窟的高度并不多等于七层楼高。

而他竟然就这么一跃而下。

那一刹那,沙斩的身影似乎就停格在空中一般。

然后用令人无法置信的速度一口气跳了下来。

……不,是掉了下来。

落下的地方,正好是两排水槽的中间。

砰的一声发出重物落地的声响,震动了地板、墙壁,甚至水槽里满满的水。

沙斩的双腿整个弯曲到一个极致,头甚至已埋在膝盖之中。

然后动也不动。

这是当然的!贝可妮亚心忖。

这种情况还能维持人形就是一种奇迹了。

藏在靴子里面的脚恐怕已经四分五裂、血肉模糊了吧。而且大概不只腿骨,可能连腰骨都难逃粉碎的命运,脊椎也有可能断裂然后当场毙命。

机械人偶一边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一边朝着蹲在那里动也不动的男人靠近。

沙斩的靴子底下,渗出了红黑色的液体,渐渐地扩散到地面上。

是血。

看吧,果然已经支离破碎了。

她才这么一想,结果……

「嘿咻!可以了,混蛋!」

他突然吼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

「怎么可能……」

贝可妮亚沙哑地呻吟着。

「不可能吧!」

他应该已经全身筋骨断裂,粉身碎骨了呀!就算再怎么能忍痛,也不可能站得起来。

可是,男人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甚至……

「那么,让大家久等了!」

他还狂放地笑着。

「你是谁?」

发话的是塔斯库利姆。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回原来的位置,就是沿着墙壁兴建的石阶最下面的平台。

沙斩没理他。

他反而是开口说道:

「小姐们,请再稍微忍耐一下就好。」

贝可妮亚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话并不是对她们说的。

不知何时,原本从水槽传出的震耳欲聋的悲鸣都停止了。

「那么,先从简单的来。」

说出这段话之后,男子向前跨了一步。

然后……

「要去了!好好看着!」

话语方落,沙斩开始狂吼。

「唔唔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而叫,可是下一秒钟……

喀啷!

金属碰撞声音响起,两把长刃从斗篷中飞了出来。

而握持双刃的手则藏在斗篷底下看不见,只看见两道银光从黑斗篷内探了出来。

是颇为厚重的铁刃。

铁刃的表面有着跟斗篷相同的刺绣,旋似烟状的红色纹路。

可是银光上面的色彩,不单单只有如此。

有血!

不知为什么那把剑的表面,涂满了鲜红的血。

「嘿咻~装备完成!」

沙斩姿势一摆,开始动作前将两把沾血的铁刃交互碰了碰,发出铿锵的一声。

「要开始啦!!」

这声呼喊震醒的不只有贝可妮亚。

「解决他!」

塔斯库利姆也下了命令。

机械怪动了起来。

首先跳起来的一架机械怪伸出了双臂抓住沙斩的肩膀,然后扯住了斗篷。锐利的金属爪子刺穿了厚重的黑衣,恐怕插进了肉里。

可是沙斩却随便地耸耸肩。

「喔喔!」

钢铁之爪应该已经撕裂了斗篷下的肉,但他却仍然面不改色。

然后他的下一个动作让贝可妮亚不由得尖叫出声。

「喔!」

从沙斩的斗篷中探出的银刃,从机械怪的肩膀一口气劈裂到腹部。

刚才在荒野中看到的那些奇怪的切口,原来答案就在这里。沙斩手上的剑劈裂了敌人覆盖着金属的身躯,就像拿热刀切融奶油一般轻松自在。

贝可妮亚用太刀奋力一击也只能造成那么一点小刮伤的那个金属块!

「唔。」

沙斩提起脚,朝已经不能动的机械怪身上踩了下去。

他敏捷地跃过已经在地上躺平的机械怪,随后又马上有两架机械怪朝他攻了过去。金属制的脸好像断裂了似的上下开阖,铁锯般的獠牙整个从口中爆出。

沙斩轻巧地退后,用铁刃挡住了它们的攻势。

一阵火花四散后,断裂的竟是机械怪的獠牙。

「吓!」

沙斩右手的剑直接贯穿机械怪的脸。

机械怪接二连三从沙斩背后扑上,但他却任由机械怪掐住他的肩,头也不回地举起左手,随性地举剑横劈下去。

机械怪的头部吃了一刀,瞬间断成两半,甚至连后面的另一具也当场被拦腰砍成两截。

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三具。

机械人有没有心,会不会感到恐惧,这些贝可妮亚不知道。不过现在,在三名『同伴』倒下的瞬间,机械怪的攻击也停止了。

它们缓慢地往后退,拉开双方的距离。

「什么啊,已经要结束了吗,这可不行!」

沙斩露齿一笑。

「你们还得陪我打到满意为止哩!」

他展开反击。

沙斩飞扑进钢铁军团之中,开始疯狂暴走。

缠在身上的斗篷宛若黑色火焰的螺旋般,从中探出的银色双刃则漫天挥舞,闪烁着光芒。

火花与沙斩的鲜血在空中飘散着。

金属折裂、弯曲、断掉的声音不断地响起。

机械怪挥舞着发动铁爪攻击的手腕、金属獠牙闪着光正要咬下去,钢脚朝地板蹬一下正准备扑上前,但它们一个个都被沙斩砍飞了。被拦腰劈断的机械怪摔在地上不停痉挛,有的肚子中央还被开了一道,导致内部的构造全部都散落一地,还有头被砍飞的机械怪则直挺挺地崩坏倒塌。

可是──

伤脑筋的是……

「混蛋家伙!」

敌人的大军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将黑斗篷男紧紧地包围起来,仔细一看机器阴影处和墙壁管路的空隙中,又出现了好多架机械怪。

「太狡猾了!浑球!」

沙斩从斗篷中探出双刃,缓缓地退后。

「不要慢吞吞地最后才一直出现!」

「沙斩!」

缇玛大喊。

「这边!」

不知何时,缇玛手上握了一支笔。并且在地板上描绘了一个圆圈,里面交错着好多条复杂的线,原来是激化图案。

她利用了三十秒的空隙!

少女一边拉着贝可妮亚的手腕,一边大喊。

「快过来!」

「喔!」

沙斩应了一声,便跳了过去。

然后藉着跃下的力道,顺便举起左右两剑朝着眼前机械怪的肩膀砍下去。

「唷吼~」

然后随着跳跃和斩击的反作用力,沙斩顺势头下脚上倒翻跃起,在空中翻滚了一圈。

刚好落在严密的钢铁包围网外面。

「快点。」

沙斩回应着少女的叫喊,朝地板一蹬。下一瞬间,黑衣斗篷男的头已经滑入两人的脚边。

正好在缇玛描绘的图案正上方。

「来这里!」

沙斩顺着缇玛的引导冲了过去,贝可妮亚也稍微退后。

朝着墙边的方向过去。

来到地板上激化图案的后方。

机械怪大军一边发出吵杂的金属碰撞音,一边转身。

「要去啰!」

话语一落,少女随即跪在地板上开始振笔疾书。

她加深了地上那个复杂图案的最后一条线。

瞬间,闪光飙出。

异力被呼唤了出来。

虽然还没人能够明确解释存在于大气中『异气』的原理,人们唯一知道的就只是『异气』会随着『图案』而产生反应,然后再配合『激化』去引导出异气的力量,仅此而已。

有的『图案』会引起热能,有的『图案』会造成发光,还有的『图案』会产生水波流动。接着再汇合所有的图案,或是再次重整,就能够自由地呼唤出大自然的力量……这种技能被称之为『异学』,而引导它的力量则被称为『异力』。

而缇玛最后加上的那一笔才真正完成了激化图案。

藉着激化图案呼唤异气,引发异力。

少女所召唤的是闪电。

它属于放电现象。

在图案的正上方距离地面约一公尺的空间中,引发出一个电球,数千道电光瞬间由电球向外激射。

电光朝着机械怪大军的方向射去。

是空气急速加热而膨胀爆发,引发出的巨大爆炸声。

然后下一秒钟,一切都结束了。

被水平方向落雷击中的机械怪大军,每个都变得僵硬、痉挛,并喷出火花和黑烟,然后彻底崩解。

剩下的只有飘散在空气中,从未闻过的怪异且刺激的恶臭。

「好极了!」

贝可妮亚一边说着一边还刀入鞘。

「还好啦。」

少女笑了。

沙斩当场就坐了下来。

「太赞了!」

他咧嘴一笑,而少女则羞怯地回笑着。

「很久没看到这么惊人的异力了!难度应该有四吧?」

「是六啦!因为我不是用诱导,而是设定成自动追踪目标物喔。」

「你这妮子,到底几岁了?」

「你违规啰,竟然问女生的年纪……」

话才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一变:

「沙斩!你这边还好吧!」

因为她看到沙斩左肩膀上的斗篷已经裂开一道大缝,甚至看得到里面。

被红色刺青覆盖的肩膀居然有一道很大的裂伤,正如贝可妮亚猜测的,大概是被第一个机械怪攻击时所伤到的。

可是……

「咦……?」

缇玛发出了疑惑的声音,正在她背后窥探的贝可妮亚也有相同的困惑。

肩膀的伤深可见骨,而问题就在于上臂骨与关节连接的部分。

「沙斩,你……」

贝可妮亚呻吟道:

「这个是什么?」

沾染到本身血液而发着光的骨头,竟然不是白色的!

是银色的。

就像充分打磨后的金属银光。

「啊,这个啊。」

他就这么坐着,刺青的男人用仿佛只是谈论着跌倒造成的瘀青般不当一回事的声音说道:

「不是说过吗?我被诅咒了。」

「诅咒?」

缇玛也跟着在沙斩身边蹲了下来。少女看着他的脸,而沙斩则很干脆地回答:

「嗯,诅咒。」

他笑着说。

「还是银色的。」

「是啊,就是从炼金术制造……」

「不会吧,是那个辉精虫?」

「你知道的还真多。」

「不久之前才读过炼金学的书。」

「嗯,不是真正的生物,而是拟生物。」

换句话说,就是有生命的重金属。

微小到人类肉眼也看不见的人工虫群。

大家都说它呼吸大气中的异气,或者摄取矿物为食,不过几乎没有留下太详细的纪录,而且已经被现在的炼金学规定禁止使用。

因为实在太危险了。

「辉精虫跑到我的身体里面,不断地增生繁殖,把我的骨头吃干啃尽,所以我的骨头最后就变成金属啦!」

「我的……」贝可妮亚插嘴道:

「太刀砍到的就是那个吗?」

「嗯,普通的刀刃根本砍不动。」

「可是……」

说话的是缇玛。

「如果是辉精虫的话,应该不会只有骨头被啃光吧!?」

这个贝可妮亚也知道。

辉精虫除了会把接触到的所有有机生物全部啃食殆尽外,还会全部替换成同是辉精虫的自体·比方说辉精虫只要一进入人体,短短的几分钟内,那个人就会变成一尊金属的雕像。

所以如果辉精虫真的流到体内,绝不可能只有骨头被金属化,所有的皮肤骨血、五脏六腑应该也全数会变成金属,所以说沙斩应该会在数分内就当场死亡。

「你的刺青是……」

缇玛开口。

「该不会就是因为刺青吧?」

沙斩点头。

「因为刺青抑制了辉精虫的活动,所以让它们啃食完我的骨头之后就被固定在身体里。」

竟然还有这种事。

不过少女却伸出了手,碰了碰肩上的伤口。

「如果某一部分的图案破损了,那异力也会消失吧。」

「我的刺青不是单一种图案,而是由许多个图案复杂交错,相互配合。就算欠缺其中一部分,也会由其他部分进行该部位的修补。」

所以他的手臂被砍了一刀并没有断,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骨头也没有碎裂。

「我想问一件事。」

贝可妮亚才一开口,沙斩便站了起来。

「什么?」

沙斩笑了笑,脸上的刺青也跟着扭曲,贝可妮亚盯着他,不知为什么竟然感到脸上一阵热辣。

「你是哪里被诅咒了?」

男人并没有回答。

他的笑容忽然消失在嘴角,朝着贝可妮亚背后走去。

铿啷的一声金属音响起,贝可妮亚注意到了。

刚刚沙斩在作奇异的自白时,她有看到那两把剑吗?

难道是消失了?

他紧握的双拳隐藏在斗篷里看不见,不过那两把剑应该跟手臂的长度差不多,难道在方才说话的时候,他刻意隐藏起来了?

男子背向她们往前走去,这时,他的双手又出现两柄长剑。

因为把手部分让斗篷给遮住,所以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武器,两柄剑只有刀身部分露在黑色斗篷的衣角之外。

到底藏在哪里?

到底藏在哪里?

「难道……」

不过沙斩仍然一语不发,独自踩着机械怪的残骸,默默地跨越过去。

他在两排水槽前停了下来。

「沙斩……?」

他并没有理会缇玛的呼唤。

只是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水槽里头……浑身苍白的女人。

然后,他对着玻璃深处的对象低语:

「你们都已经尽力了。」

贝可妮亚看到了。

在水槽里漂摇的女人的脸。

静静沉在不知名的液体里,全身被刺穿,身上还让无数管路束缚住的女人,正透过玻璃望着沙斩。

他漾出一抹带着悲伤但又让人感到安心的微笑。

「我现在就让你们得到解脱。」

语毕,他举起右手的剑。

难道说……

不会吧!?

「沙斩!」

太迟了。

男人的剑贯穿水槽,朝着女人的胸口刺了进去。

「人在做什么!!」

贝可妮亚冲了过去,手上握着才收刀没多久的太刀。正当她想要更靠近时……

「唔!」

千钧一发之际她收住了身子。

因为沙斩左手的剑竟直直地对准正要从背后冲过来的贝可妮亚。他头也不回,但剑就这么准确地指着她的咽喉。

「你……」

而另一柄剑则持续戳刺着水槽。

是怎么样的剑法才能让剑在贯穿玻璃之后还无丝毫裂痕。他银色的剑尖就这么自然地滑入浸泡在液体中女人们的胸口。

「沙斩,你被鲜血迷昏头了吗?」

「嗯,或许吧,不过……」

当沙斩将剑抽出来的瞬间,玻璃表面出现了细长菱形的缺口,接着以缺口为中心开始上下龟裂。

然后透明的粘性液体开始从龟裂的地方喷散出来。

「我这个人啊……」

沙斩自嘲地笑了笑,低喃道:

「最不会拒绝女士的请求了。」

「沙斩……你!」

贝可妮亚似乎又想说些什么,不过被打断了,但对方不是沙斩。

「贝可妮亚。」

缇玛静静地说。

「你看。」

少女所指的正是水槽里面那些女人的脸。

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一般。

一点也不痛苦,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降临,就这么安详地睡去了。

旁边水槽里的女人也直直地望着沙斩。

怎么回事。

她们的眼神中竟毫无责怪和恐惧。

那是一种平稳又直率的视线。

甚至嘴角上扬着……啊,怎么可能……她们竟然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

沙斩又开口:

「我很明白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当他轻轻地举起剑时,玻璃里面的女人嘴角无声地动了动。

……谢谢……

贝可妮亚转过身时,他又刺穿了两个水槽。

她终于……懂了。

沙斩身上所背负的,确确实实是一种诅咒。

女剑士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下意识做的动作。

她握着刀柄的手指僵硬异常,竟然要用尽力气才能稍稍松开。

5

沙斩弯身坐在石阶上,默默凝视着眼前两排水槽。

女人们全部都已化成灰烬。

液体从水槽流了出来,当她们接触到空气的瞬间,竟宛如散沙般慢慢地灰飞烟灭。

他解放了她们。

他杀了她们。

他让她们迎接了死亡。

对于这个讽刺的事情,沙斩没有后悔,更没有羡慕,只是默然地接受。

「我呀……」

听到他说话,坐在一旁的少女抬起了头。

「是个杀人犯。」

她坐在石阶上,双手抱膝,下颚顶着膝盖,把头转了过来。

「杀人?」

「嗯。」

贝可妮亚坐在他的另一侧,正弯着腰帮他缝合肩上的伤口。

「诅咒就是这么来的。」

「刺青吗?」

「嗯,那个和骨头都是。」

「这个也是吗?」

出声的是贝可妮亚。

贝可妮亚指的是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被她砍的那一刀,而且负责缝伤口的还是刀伤的始作俑者──她本人。

可是现在刀伤却不见了。

几个小时前才缝好的伤口现在却连一点痕迹也没有,彻底地消失了,只剩下缝补皮肉的线头还存在,想必大概几个小时后也会被新长的肉挤出,自然地掉落吧。

「永生不死吗?」

女剑士几近叹息似的低喃,而沙斩颔首。

「是的,我杀了一千个人,所以被诅咒了。」

「死不了?」

「死不了。」

只要受伤,从骨头内流出的辉精虫便会塞住伤口,让它再生。

无论被砍、被刺、被火烧,沙斩都不会死。每次一受伤都会感到剧痛难当,可是再怎么痛苦却还是杀不了他。

「不能解除吗?」

「可以解,有种方法可以慢慢地解。」

「怎么解?」

这样一来就单纯多了。

但是单纯与简单是不一样的。

「杀了多少人就救回多少人,这样就能够死了。」

贝可妮亚手中的动作瞬间一滞。

「救回多少人?」

缇玛的声音渐渐地失去温度。

「嗯,救回多少人。」

「千人?」

「嗯,千人。」

「要花好几十年吧。」

「应该是好几百年。」

「对。」

少女转回视线,几乎无声地喃道:

「刚刚你也救了我和贝可妮亚哦。」

浑帐!他在心中狠狠咒骂着自己。

是的,是这样没错。

他是救了两个人。

他救了正陷入苦战的两个人,而且出现的时机算得刚刚好。

而且这绝对不是碰巧。

他早就知道贝可妮亚的太刀对那群机械怪起不了作用,他当然也知道那些家伙的动作太快,缇玛的激化图案根本来不及画出来。

是的。

浑帐!

这些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弄好了。」

贝可妮亚边说边用牙齿咬断线头。

「可以的话之后最好消毒一下,因为这边很脏,特别是脚伤的部分,如果还是一定要穿靴子的话,一定要给我消毒!」

「知道了。」

「最少早晚两次,睡前也还要再消毒一次。」

「嗯嗯。」

沙斩一边回应贝可妮亚不厌其烦的叮咛,一边重新套上靴子。

就连脚上严重溃烂的伤口也让贝可妮亚缝好了,她十分细心地缝了很多针,最后还用自己缠在腰上的绳结紧紧固定住。托她的福,看样子至少不用担心伤口会裂开。

「伤口结痂要拆线的时候,只要切断线头抽出来就可以了,我特别缝的……」

贝可妮亚的叮咛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沙斩注意到了。

两人看起来应该都懂了。

沙斩为什么不一开始便跟着来。

为什么要等到千钧一发的时候才赶到。

浑蛋。

我真是个浑蛋。

他等着贝可妮亚说到一个段落,沙斩立刻出声答应,然后便站了起来。

「缇玛,你回小镇上。」

「咦?」

「回去之后快点打包行李,早点离开。」

「可是……」

「如果他们问到这些女人的状况,你就说我隔天早上之前会把她们带回来。最糟的情形就是他们埋伏好正等着你们,不过,贝可妮亚,你应该有办法吧!」

「大概……吧,不过,你……」

「我啊……」

沙斩盯着阶梯平台的墙面。

「我会负责收拾那个老头!」

然后缇玛和贝可妮亚两人则时叫了出来。

「什么,你们忘啦?」

两人面面相觑,看起来真的完全抛在脑后了。

「他早趁着我跟机械怪干架的时候逃走啦!」

逃向石阶平台墙壁里面,那边有一扇暗门。

「你战斗的时候竟然还能看到那边去?」

「不,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瞄到。」

沙斩面向墙壁,背对着两个人。

「别担心,我一定会干掉那家伙,解决以后再回到镇上,也会跟他们好好解释女人们的事情。所以……」

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你们也赶快离开这里吧!」

沙斩知道贝可妮亚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许她还没有想到要怎么瞒住镇民,不过她却打算在此跟沙斩分道扬镖了。

所以她才会叨叨絮絮地交代伤口后续的处理方法。

可是──

「不要!」

缇玛却不这么想。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为什么你总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背后传来的声音竟然略带哭意。

他不自觉地回过身。

「沙斩明明就已经有说叫我们不要跟镇上的人扯上关系,我们自己不听话还是来了。然后沙斩碰巧来了,我们也碰巧在这里,就只是这样而已呀!」

「这跟那个没关系吧。」

「有关系,你还不明白我之前说过的我妹妹的事情吗!」

什么?

「都是我的错!」

「小姐!」

贝可妮亚想出声阻止,但还是来不及。

「所以父亲大人才会把我赶出家门。」

「你说什么?」

「小姐……」

贝可妮亚的手搭在缇玛的后肩上,少女也举起小手叠在上面,接着率直地看向沙斩。

「我啊,我是异学的天才喔,一出生就是了。明明我从没想过要这样的,我只要说说话、动一动、只要活着,就能随便地呼唤异气。」

什么。

「有这种事……」

「有的。」

泪珠沿着少女白皙的脸簌簌而落。

「我就跟你坦白说好了。异气可以藉着激化图案而被引导出来,这是异学的基础,这种程度的原理大家都知道吧。」

「嗯嗯。」

「不过其实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异气会对所有的『形』产生反应。」

「形状……」

「激化图案其实就是线条的『形』。例如色彩就是光的形,声音就是空气波动的形,这些都会引发异气的活动,包含了人的声音、身形姿势、音乐、文字、语言、绘画……还有像是人体的形、动植物的形、风景、风与水的声音,其实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所有的形,都能引发异气,进而产生异力。」

真令人无法置信。

「从来没看过那种事。」

「看不到的。因为突然出现的异力非常地微小,瞬间就会散失,所以人类是看不见的。」

「那激化图案难道是……」

「是的。因为异力无所不在,而激化图案是一种能将它去芜存菁、纯化增幅,最后让它转变成可以使用的『力』的装置。」

「这种事……」

沙斩顿时丧失了言语能力。少女用指尖轻拭眼角的泪珠,微笑地看着他。

「你一定不知道吧!」

「嗯。」

「我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是获得难度五以上资格的异学师才知道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

除了刚刚缇玛违法说明,还有她被赶出家门的真正理由……

「所以你……」

「是的。」缇玛微笑着。

明明只是一个十几岁花样年华的少女,却有这种令人想不到的哀伤。

「我啊,甚至只要活着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发出异气,而且力道都比别人强,范围也比别人大。」

「怎么说……」

「幸运。」

「幸运?」

「是的,幸运。我会引发出连锁性的偶然事件,为自己招来幸运,可是连带的会让周遭的人陷入不幸。因为身边的幸运都被我呼唤过来,使得厄运便降临到别人的身上了。」

他终于懂了。

在旅馆时她曾说过的话。

其实沙斩也是因为她的『幸运』而被牵扯进来的。

「懂了吗?」

「懂了。」

「小姐她……」

贝可妮亚开了口。

「正在寻找。」

到底在寻找什么,其实不用问也知道。

「寻找着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可以胜过她自身的天赋,能够呼唤幸运的土地。一定会有一个当地的自然环境和居民都会引出异气召唤幸运的地方。一个不会输给小姐的幸运、同样也被异气关照的土地,一定会有的!」

可是,这样一来,有个地方她是永远回不去了。

回到从小生长的家。

她无法回到家族身边。

「缇玛。」

「什么事?」

「恐怕那家伙才不是逃跑这么简单而已,我是不知道他要作什么,可是他绝对不会放弃这里这么庞大的据点的。」

「嗯。」

「所以他一定会反击。」

「也对。」

「很恐怖喔!」

「嗯,不过刚刚就已经很恐怖了。」

她还是面带笑容。

「再这么坐下去我就不管你了。」

「好嘛。」

「贝可妮亚。」

「嗯。」

「攻击的部分让我来,你和小姑娘只要好好掩护我就可以了。」

「了解。」

「那走吧。」

沙斩说道。

「嗯。」

「哦!」

两人同时应和。

他朝着石子墙壁上其中一块颜色不同的石头敲了两下,暗门便打开了。

6

暗门内也点着灯。

内室大概跟在卡纳尔镇上,缇玛她们所住的房间一样宽。房间中央有一台大机器,墙壁的另一边也被科学仪器给占据,因此实际上剩下的空间不到一半。

位于中央的那一台机器看起来似乎是一张床。

但又并非一般的床。床板是金属制的,而床头部份立了一个与人的身长差不多高度的金属塔。中间关节的部分则由许多根细细的棒子、无数的管子和线路,以及齿轮、圆筒组装拼接而成,全部都闪着银色和金色的亮泽。

一条粗大的管路从高塔底部伸了出来,沿着地板最后连接到墙边的机器上。

「缇玛。」

才一进门,沙斩便唤住走在他身后的少女。

「什么事?」

「你怕尸体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喉咙挤出干涩的声音问道:

「有……流血吗?」

「嗯,有。」

「会看得到肚子里面吗?」

「不,不会那样。」

「那……我可以忍耐。」

于是沙斩让开一条路。

床的上方躺着塔斯库利姆的身体,而他的脚正对着这里。

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尸体。因为他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再也逃不了所以自裁了吗?」

沙斩摇摇头反驳贝可妮亚的推测。

「不对,不是,你看看!」

沙斩招招手。

缇玛仍然站在那动也不动,所以只有贝可妮亚低喃道:

「他的头到哪去了!」

颈部以上整个被切掉,可是伤口非常平整,一点也不凌乱。

「我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吗?」

「嗯。」

「这玩意应该是能自动进行手术的机器。」

许多枝金属棒从塔中伸出来,棒子的前端不外乎锐利的刀刃,或者是探抓物品形状的东西,也有如针般尖锐的器具、平滑的刀……等,总之就是手术用的一些工具。

而且上面都沾满了血迹。

「他自己就躺在这里,然后让机器自动运转……」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

自从看过那些机械怪之后,现在再看到这台躺上去就会自动执行手术的机器,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了。

「他竟然不会觉得害怕。」

沙斩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

眼前装在墙上的仪器表面上,不论是数排的按钮,还是用指尖轻拨即可操纵的细小操作棒,每样东西都排列得井然有序。

在仪器旁边有一个四方形的箱子,上面有着用黑色玻璃镶嵌而成的孔洞,无法看清里面;箱子前面则放了一个长方形的板子,板子上整齐排列着三十个左右的四方形按钮,每个按钮上面都一一刻着从未见过的文字。

缇玛似乎想尽量不要看见尸体,她观察着那台机器,然后低声地说道:

「这个应该是英文字母吧!」

英文字母属于于焦土世纪之前一个繁荣的上古文明。

「那,这个是上古文明的机器吗?」

缇玛回过头,苦笑道:

「因为是『科学』呀!」

「喂!」

是贝可妮亚的声音。

「看看这个。」

她的手指着地面。看到地板上的一大滩血迹,缇玛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

「血还在滴。」

正如女剑士所言。

血迹在床的下方,刚好是头部切口的正下方。一道血痕从那滩血向一旁呈点状分布。

仿佛是什么东西正一边滴着血一边移动的样子。

不管那到底是『什么』,其实不用想大概也能猜到。

「怎么回事?」

「跟上去就知道了。」

血痕朝着前方墙壁上大开的洞里延伸。

里头的高度大概连缇玛都必须弯下腰才能通过,不过还能通行就是了。

他们弯身继续前行,不久便看到一座往上的石造螺旋阶梯。

「这是什么?」

「大概是逃生用的路吧。」

「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爬上了楼梯。

首先是沙斩,再来是缇玛,而贝可妮亚则在后面警戒着,然后再慢慢跟上。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颗小型光球,应该是利用电力来照明的吧。

顺着楼梯一直走到快喘不过气后,前方的路被赌住了,有一块木板挡在头上。

沙斩推了推,竟然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

「喔,原来是这样。」

他们才从地板开了四方洞口哪边走出来,结果来到了大屋的一楼,刚好就在那个大型水槽的旁边。

「果然是逃生门。」

沙斩说。

「贝可妮亚!」

而回应着沙斩的是缇玛略为破碎的尖叫声。

「那个!」

她指着正立在众人眼前的那个水槽上方。

「啊!」

贝可妮亚闪到缇玛身前,手放在太刀上面。

「那……是什么?」

沙斩不自觉地呻吟出声,他抬头往上一看,一个奇怪的银色怪物正发着光。

那是机器,或者应该说是一个巨大的虫体。本体的部分用许多金属制的零件组装而成,六根以上有着关节的细长触手从中伸了出来,每只触手大概都有一个人双手环抱那么粗。

那家伙正抱着离头顶很远的水槽,而它的六只触手则紧紧抓住水槽最上端。

不过最奇怪的是嵌合在本体上透明的部分。

圆筒形状……难道又是水槽?

『里面』是……

「呃,这是骗人的吧。」

沙斩他们与水槽里的物体四目相对。

透明液体里面,有一双眼睛正直直地俯瞪着底下的三个人。

里头竟然是交杂愤怒与憎恶眼神的──疯狂老人的头颅。

「塔斯库利姆……」

那颗头颅嘴巴大开,吼出不像人声的咆哮。

他在诅咒着。

正觉得金属大『虫』好像要伸出爪子喀嚓喀嚓地抓向厚重的玻璃时,下一秒钟,它竟然朝着玻璃的另一端而去……消失在巨大水槽中。

接着传来咚的一声滴答的粘稠水声。

「不好了……」

沙斩出现强烈的直觉。百年来颠沛流离的永恒岁月里,他总置身在难以想像的艰险当中,这些经历培养了他的直觉。

「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水槽内粘厚的液体深处,传来一阵声响。

喀嚓喀嚓,似乎是小金属零件快速摩擦的声音。

「快走!」

沙斩大喊。

随后传来一阵振动。

水槽咚咚地摇晃着。

只要稍微晚了一步,溢出来的液体便会当头落下,而且是大量的液体。

转过头去的沙斩看到了。

手掌。

水槽里面有一双宛如浮尸般的苍白手掌正敲击着厚厚的玻璃。

手掌的中指就跟沙斩身高差不多,非常地巨大。

「别开玩笑了!」

他反射性捞住缇玛的腰,将她一把抱起,开始狂奔。

贝可妮亚也紧跟在后。

黑暗之中出现一道亮光,原来是从沙斩抱着的缇玛掌心中发出的一团火焰。

他们绕了圆筒型的大水槽跑了半圈后才看到入口。

外头的天空是蓝色的,原来已经是早上了。

「快点!」

回应沙斩呼唤的既非缇玛也不是贝可妮亚。

「喀嘎嘎叭叭叭嘎嘎叭嘎叭叭嘎叭叭嘎叭叭嘎叭叭嘎嘎嘎波波波!」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怒吼。

在粘液里面。

巨大野兽正咆哮着。

连续振动的不只是水槽,连地板都开始摇了起来。

「糟糕了。」

巨大铁门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出口开着。沙斩脚步一停,先把缇玛推出去。

「快跑。」

然后他把手伸向贝可妮亚。地板宛如地震般天摇地动站也站不稳,他好不容易才抓到女剑士的手。

「吓!」

他用蛮力一甩,把她也弄出门外。

就在此时……

水槽突然破了。

宛如房屋顶那么大的透明玻璃破碎四散,接着大量的透明液体也以排山倒海之势流落地面。

而沙斩看到了,里面的那个东西。

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光线无法传透的闇黑当中蠢蠢欲动着。

「那是什么鬼东西……」

巨大的咆哮回应着他的沉吟。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庞然大物。

必须仰头才能看清正面的巨大物体。

沙斩的背脊感到一阵恶寒,但并不是因为它的巨大。

而是他的样貌。

那不是怪物。

也不是异形变种。

是人的身体!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

而且竟然是一具完美神圣的肉体。

它的身高,就算保守估计也绝对超过二十公尺!!

「这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

如同五雷轰顶般的巨大声音炸了过来。

沙斩直觉地提起脚尖朝地板一蹬往后面跳开。

他的直觉没有错。

因为地板居然裂开了。

那『东西』将巨大的水槽摔个粉碎后,准备站起,然而再厚实的地板也不堪承载它的重量,于是宛若爆炸似的整个崩塌了。

「喀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巨大的它发出撼动天地的啸声,接着就被卷了下去。

它往下方坠落。

掉进那个宽广的地下洞窟。

可是……

「难不成……」

沙斩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它。

令人不敢置信的庞然大物中,竟然有那张脸。

那家伙的脸。

名叫塔斯库利姆的那个老人的脸。

在它被脚下的黑洞吸入之前,那双眼与沙斩正眼相对,它正狠狠地瞪着他。

带着强烈的愤恨。

一声巨响从地底传来。

庞大的身体掉落在地下洞窟里,发出撞击地面的声音。

瞬间的震动,震撼了整栋大屋。虽然只有一下,但在强如地震的巨幅摇晃下,丧失地板的房子竟然没有崩坏实在是个奇迹。

接着是一阵静默。

沙斩窥视着眼前这个贯穿地板、有着巨大裂口的地下洞窟。

好暗……不,这根本宛如通往地狱般的黑暗洞穴。

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感觉不到任何活物的气息。

沙斩站在洞口一会儿之后,终于转身离去。

第四章铁刃

1

贝可妮亚骑着马走在前面,保护似的让缇玛坐在自己胸前的位置,自己则手握缰绳。

跟在后面的沙斩愣愣地盯着她们的背影,随着骥马晃动前行。

两匹骥马前后而行。

一点也不赶时间。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缇玛细声地低喃着。

「这个嘛……」

后面的沙斩坐在马背上,回答道:

「不管是什么,应该都是那家伙口中说的不老不病不死的东西吧!」

但却是牺牲了这么多女人后才造出来的非人怪物。

到了最后,甚至还与疯狂科学家一起堕进他亲手打造的地狱中,自取灭亡。

「卑鄙……」

贝可妮亚道。

沙斩闻言闭上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这么觉得。

真是卑鄙。

那个老头竟然为了贪图长生不死而草率地牺牲别人的生命。

可是……

那么他自己又算什么呢?

为了要了断自己永恒的生命……为了要让自己从诅咒解放,自己不也利用了别人,那这又算了什么?

当别人陷入危机,自己明明能阻止却不这么做,能帮忙也绝对不行动,就只是等待时机,总是要等到别人生死一线、最后关键时刻才愿意出手救人。

这样的行为又跟那家伙差得了多少?

「是啊。」

缇玛回答道,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倦。

「不过,总觉得很悲哀……」

她们横越着晨光穿透的树林。

随着骥马前后摇晃的贝可妮亚,以及被她护卫在身前跟着晃动肩膀的少女,沙斩就这么愣愣地盯着她们,心中暗自琢磨着。

缇玛曾说她可以呼唤幸运。

也因为这个缘故导致周遭的人的幸运都被她夺走,所以如果不是超级幸运的人,就会被不幸缠身。

就像她妹妹一样。

所以之前,缇玛才会以一个危在旦夕的祭品身分被他搭救,但也使他被镇民追杀,甚至还让贝可妮亚给砍了一刀。

至于贝可妮亚也是这样。既然她能够跟缇玛在一起,那应该也拥有相当水准的运气,不过她还是难逃被关进监牢,被机械怪群攻击的众多厄运。

再仔细想想,那些镇民也因为跟缇玛扯上关系,所以好几个人都受伤了,如果缇玛没造访而沙斩也没有出现的话,他们也不会被抢走准备献给机械怪的祭品。暂且不管这些人的行为有多卑劣,只要他们持续进贡祭品的话,至少可以维持小镇的安稳。

该不会……他心中暗忖着。

说不定那个叫做塔斯库利姆的老家伙也是因为跟缇玛扯上关系,所以才惨死的吧。

但是同时他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如果缇玛真的会剥夺周围的运气又造成其他人的不幸,只让自己一人获得幸运,那她又怎么会沦落到成为祭品的下场?

为什么沙斩除了缇玛之外,连贝可妮亚也一并救下了呢?

为什么他们三人能活着离开那座大房子呢?

真是矛盾。

不过无论如何,为了避免缇玛的异力再次让周围的人不幸,她都应该尽快离开那个小镇。

恐怕缇玛与贝可妮亚也是这么想。不对,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所以她们才会一个小镇接着一个小镇,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四处旅行着。

持续寻找不知道在何处的『幸运之地』。

当他们穿过树林时,太阳正好完全升起,晨光洒满整个台地。

来到斜坡后,卡纳镇便映入眼帘。

「真奇怪。」

贝可妮亚开口说道。她拉紧缰绳,让骥马停下来。

在一旁的沙斩也注意到了。

确实很奇怪,小镇入口前站了好几名男子。

以现在这个距离看起来,那些人就像豆子般大,可是还是分辩得出来他们的动作,他们正指着这边互相交谈着。

而且气氛并不好。

其中一个人跑回小镇里。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似乎也不像是要准备欢迎他们三个。

「有种不好的预感。」

缇玛说。

「嗯嗯。」

「真的。」

沙斩与贝可妮亚也赞同。

当他们更靠近小镇时,已经不是用『奇怪』和『不好的预感』就可以形容的了。沙斩脑中浮现的是昨晚抱着缇玛第一次来这座小镇时的画面。

就和昨天如出一辙。

小镇入口的几十名男人就这么站着,把路都挡了起来,比较不同的是他们手上都没有拿武器。

「吁!」

他们在众人面前勒紧缰绳,让两匹骥马停了下来;而且就算他们想继续前进,这些男人看起来好像也不会让路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

贝可妮亚难掩愤怒地问道。

没人回答也就算了,甚至望向他们三人的眼神个个都不怀好意。让人根本很难想像眼前这些人几个小时前才声泪俱下地恳求他们帮忙找回同伴。

沙斩跳下马,站在她们的正前方。

「要是有状况就先……」

身后的贝可妮亚双手紧握缰绳,准备一旦有什么万一就立刻逃离。

黑衣斗篷男又往前踏了一步。

「你们是要打架还是要好好谈,最好快点给我说清楚!」

众人往后退了一步。

「我们有话想问你们。」

库兰镇长一边说一边往前站了出来。

「为什么只有你们回来?那些被带走的女人呢?」

「都死了。」

于是人群开始骚动。

黑衣斗篷男后面又补了一句:

「都被我杀了。」

众人立刻杀气腾腾,之所以没马上扑上来不知道是因为镇长出手制止,还是因为手上没拿武器的关系。

而且骚动慢慢扩大,里头还夹杂着悲吼声。

「这是真的吗?」

然而回答的却是坐在骥马上的贝可妮亚:

「因为根本没别的办法。」

「那些女人被囚禁在一个让人生不如死的地狱里,所以沙斩只能让她们得到解脱。」

「骗人!」

有人尖叫着。

「对,你们一定是逃跑了!」

虽然贝可妮亚努力驳斥他们的话,不过仍是徒劳无功。

「你们这些外来者!」

「所以我才说不可以相信外面的人!」

「对!」

「吵死了!」

不过沙斩的声音更骇人。

「你们就这么怕那个老家伙报复吗?」

他并没有大声怒吼,只是用他那只满是刺青的手搔了搔脖子,随口说道:

「没错吧!你们根本没有真正为那些女人想过。」

才这么一说,就让众人安静了下来。

「你们根本不是担心那些女人!只是看我们没把女人带回来,所以就觉得我们一定是被那个老家伙打得七零八落最后才逃回来,你们担心的是这个吧!」

没人回答。

但却是一针见血。

「对吧!反正你们的老婆或女儿根本不在里面!」

「什么!」发出惊叹的不是那些镇民。

而是贝可妮亚。

「这是真的吗?」

「嗯。」沙斩侧肩回头答道。

镇发们似乎已经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到刚刚为止一直瞪着他们三个的无数视线,现在居然一起瞥向别处。

「昨晚的酒宴真是好吃,这座小镇的厨师到底有几个人?回答啊!」

还是没有人回答。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座小镇的男人都碰巧那么会作菜吗!?」

是的。

事实愈来愈明显了。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做出那种豪华的料理,没有几十个人合力是不可能办得到的,对吧!」

数目多到让人觉得可疑。

「明明被抢走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这里的女人还这么多!」

沙斩缓缓向前。

众人又往后退了一步,只有库兰还站在前面。

「我一开始就觉得很奇怪。你们明明知道女人待在这里会被抢走,为什么还不逃走?是因为这里的环境真的很好吗?让你们宁可交出女人也不愿意离开?不然的话原因就只有一个,就是你们已经想到不用交出女人就可以了事的方法。是吧!哼!」

库兰仍然直直地瞪着沙斩,不过他的嘴唇微颤。

虽然他们会选择这么做真的是万不得已。

可是对莫名其妙遭受攻击的外来者而言,只会有一种感觉──

屈辱!

「这应该有很多外面来的商人吧!这些人当中一定也会有人带着女人同行吧。」

或者就像缇玛跟贝可妮亚一样单独旅行的女人。

「你们这些浑蛋先把她们抓来养在监牢,然后等那个大屋里的老头点菜时,再把抓来的女人拿来当替身。」

沙斩的声音带着讽笑。

「到底牺牲了几个人呀?」

不过他的眼神其实一点笑意也没有。

「你们这些浑蛋,为了帮自己的女人找替身,到底牺牲了多少人?」

库兰无法回答。

「被关在那栋大屋里面的女人当中,究竟有几个才是镇上的人?有几个?说啊!五个?三个?还是一个?」

接着沙斩对着众人大声地怒吼着。

从体内深处吼出,宛如野兽般的怒啸。

「几个人啊!给我说说看!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浑蛋!」

……禽兽不如的浑蛋……

他的怒吼声,响彻了整个石造小镇,回音缭绕。

沙斩又开口说道:

「这两个人。」

他的声音异常冷咧。

「完全相信你们这些浑蛋编织的谎言,拼了命的出战。两个女人,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出发了,你们别说帮她们送行,甚至连酒也没敬她们!你们这种浑蛋,还有脸在这里随便大小声?」

「沙斩……」

缇玛开口了。

她用安静又温柔的声音说道:

「够了。」

然后她面对众人说道:

「请让开,我们要走了。」

众人缓缓地向左右让开一条路。

只剩下一个人动也不动地伫立在那,是库兰镇长。沙斩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跳上马鞍。

接着有人尖声大喊:

「那是什么!!」

就在这个当下……

「可恶!」

沙斩回过头,忍不住发出呻吟。

竟然还没结束。

2

祭台那边的台地对面,正是他们刚才穿越的树林。

朝阳从后面照过来,树木看起来像是点点的黑影,。

无数的鸟儿同时飞起。

隐隐约约中似乎还有数不尽的喊叫声,听起来像是悲鸣。

贝可妮亚直觉感到──

有什么东西正要朝这儿过来。

「是那家伙。」

沙斩低声猜测着,而贝可妮亚也这么认为。

「那家伙竟然还活着……」

除了那个难道还有别的吗?

突然间,黑色的丛林中有个东西站了起来。

它的形体又白又大。

物体的大部分范围隐藏在树林里无法看见,不过,那个动作迟缓的庞然大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应该只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那家伙还活着。

另一个则是……

「要来了。」

树木喀啦喀啦断裂的声音传了过来,镇民又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有很怪异的情况要发生了。

骚动声中听得出来他们的不安和恐惧。

「贝可妮亚。」

少女盯着眼前慢慢膨胀的巨大影子开口说道:

「我们快离开这里。」

「小姐……?」

「我如果再待在这座小镇的话,下场一定会很惨。」

贝可妮亚在心里啧了一声。不满对象是有一秒钟竟然也同意她的自己。

不过另一方面,这也是个情非得已的事实。

但是──

「不对。」

沙斩回应道。

「她说的惨不是指你们,而是说这个小镇。」

「咦?」

「小姑娘,你的想法错了。贝可妮亚,你也是。」

「什么意思?」

「我也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件事情。小姑娘,你施展异力其实并不会呼唤灾祸。」

「想想看!」他又道:

「你们至今为止有遇过这么糟糕的事吗?没有吧!你们看也知道,像现在这么大的灾厄也是第一次出现,懂不懂!」

莫非正如同他所言。不过若真是这样,又怎么会如此呢?

「我来解释一下。」

沙斩对贝可妮亚回以戏谑的笑容。

「不幸与灾祸根本是两回事。放着不管的话,灾厄这种东西随时都可能出现。如果碰巧幸运一点,就能从灾祸当中脱困而出,甚至还能抑止它的发生。」

「还是不懂。」

「那~如果你真的会剥夺别人的幸运的话,又怎么会落到变成祭品,还被机械怪攻击的下场?」

「那是因为灾厄比我的幸运还要来得强大……」

话才说到这里,啊!缇玛的眼睛瞬间睁大。

「这样就对了。运气这种东西,就真的只是运气,如此而已。」

贝可妮亚这才终于懂了。

「是敌人与防卫的关系吗?」

针对灾厄这个敌人,运气这个防卫网的坚固与薄弱,便是症结所在。所以并不是说防卫网过于薄弱便会唤来敌人……沙斩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想说的是,这是这个小镇本来就会有的命运,是吗?」

「当然啰。你们也看见那个死老头吧?镇民的幸运,充其量也只是利用其他人先拖延时间罢了,而那个幸运却被你这小姑娘给吸走了,所以蠢蠢欲动的灾厄便一口气地爆发,就是这样而已。」

「也就是说──」沙斩哼笑了一声。

「根本就是他们自作自受。」

「沙斩……」

沙斩坦然地回应着缇玛直率的眼神。

「你不是说过,不要什么事情都当作是自己的错吗。」

「谢谢你。」

缇玛终于可以释怀了。

「那,这么一来……」

沙斩大声地说,视线朝向祭台对面的树林望去。

「要怎么办,你们有两个选择。」

他仍然边说边笑,不过这次的笑容里已不见嘲讽和侮蔑。

「第一,丢下这些人不管自己逃走。」

「不要。」

「我想也是,那就第二个吧。」

贝可妮亚终于弄懂了他笑容背后的意思。

「留在这里,一点好处也没有地拼死拼活,然后一边费力帮忙,一边心里想着干嘛要帮那些根本不值得而且禽兽不如的家伙。」

「我选第二个。」

「我也是。」

「你们真是……」

沙斩无奈道:

「笨蛋。」

贝可妮亚也有同感。

「真的呢。」

然后她们环视了眼前的众人。

镇民们互相交谈着,有的人用手指着树林那头的巨影,有的人在路上跑着呼喊其他人,有的人从家中窗户探出头努力想看清楚巨影到底是什么,有的人反而把铁窗紧紧关上。

贝可妮亚看着眼前这片安静但却慢慢变得更混乱的状况,她想起沙斩所说的话。

若正如他所言,这片安静的混乱,终于就要爆发了。

而沙斩给的两个建议,现在她和缇玛已经选择了其中一个。

巨影仍在树林当中。

而那家伙就快要过来了。

沙斩盯着她们两个。

贝可妮亚点点头。

缇玛也点了头。

沙斩的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将骥马掉头,面向身前不停骚动的众人。

「给我听着!」

从丹田吼出的声音响彻整条石子路,渐渐地传遍了小镇,他的一句话便镇住了镇民们的不安私语。

「敌人要来了。」

他吼着。

他的手指向背后那位于遥远树林里面现在仍然迟缓摇晃的巨大物体。

无数道视线盯着他看。

就只是盯着他而已。

不只是等待在镇口的镇民,还有站在里头小路上的、从家里窗户探视的、从门户大开的玄关望过来的……无数的眼光……甚至是全镇居民的视线,都紧盯着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贝可妮亚看穿了这些眼睛里所透露出的期待讯息,她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等。

『就全部交给我吧!』等着这一句话。

可是沙斩却没有这么说。

「不想死的话就给我逃得愈远愈好!」

话才刚说完,又传来好几道树木断裂的声音。

看来那家伙已经横越了树林。

伴随而来的是无数悲鸣和绝望的叫喊声。

3

缇玛·欧普莱姆此生中只看过两次大海。

第一次是在她四岁那年,家族旅行去的阿萨密海边。

第二次则是大约半年以前,在斯斯鲁梅斯港口留宿的那一晚。

四岁的时候是因为年纪太小,而斯斯梅鲁斯那一次则是因为它只是港口,所以看不到沙滩,因此就算她知道有所谓潮汐这种东西,却从未真正见过潮汐的更迭起落。

她的老师曾经说过,海岸线可以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因为退潮而整个往后退。

缇玛心想,如果她真的看见了,感受大概会跟现在差不多吧。

就像现在镇上的人们一样。

原本为了堵他们三个而守在镇口前的数十个人,现在竟然一溜烟地全部撤退不见踪影了。

有人躲在镇上某处,有人逃回自己的家。

就连库兰镇长也不见人影。

「在那家伙来此之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缇玛一边让人扶下马,一边开口问道。

「我是指刚刚好到小镇入口的时间。」

「差不多快一个小时吧。」

贝可妮亚回答。

「可能会更早也说不定。从台地斜坡下来的时候,很难猜测速度会快上多少。」

「话说回来,那家伙到底是靠什么移动的?」

沙斩盯着活祭的台地,开口说道。

那个庞然大物还在丘陵上。

一个苍白、巨大的肉块。

的确很难想像它是怎么移动的,而且因为烟雾弥漫的关系,所以几乎看不到它的样子。只能依稀从浓密的土色烟雾中,看见一个有点高度的小山状黑影。

至于它行动缓慢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体型过于庞大的缘故。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它确确实实地朝着小镇的方向逐渐逼近。

「不到一个小时吗……」

「没差吧。」

沙斩跨上马。

「反正在它来到小镇之前就先把它给解决不就成了。」

「它这么大,要怎么打。」

「你忘啦,我是不会死的。」

「就算不会死也不代表会赢吧?」

她也没多想就把话脱口而出。不过沙斩却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双唇紧抿。

「抱歉,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你只是说出了重点。」

「这样不行啦!我们要努力想想别的办法。」

「咦?」

贝可妮亚接着道:

「要怎么做?」

「贝可妮亚你觉得呢?」

「本来是想要集结这里的人力,摆出阵式应敌的……」

她边说眼睛边瞄向大街。镇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忙着准备逃亡的行囊。

「不过好像也帮不上忙。」

「这样不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两个人都没回答。

不然──

「就交给我好了。」

「什么?」

「嗄?」

「我有一个想法。」

缇玛两眼盯着脚下的石子路,一边喃喃念道。

虽然路面有点凹凸,但比想像中的平坦。

「如果是因为我把大家的运气都吸走才会变成这样的话,我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无关乎责任还是什么补偿心理。

她纯粹就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也让我一起帮忙。」

贝可妮亚答道,沙斩点了点头。

「嗯,帮她吧。」

三个人一起跑向旅馆的方向。

小镇的大街上已经陷入一团混乱。

大家都想逃出去。

有的人从二楼窗户丢下财物行李让别人搬上货车,还有人正要把用绳子绑好的行李从玄关中拖出来。

也有抱着小孩狂奔的母亲,更有一堆人还在怒吼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而他们三人在人群中奔跑着。贝可妮亚手抚着太刀的刀柄,稍微跑在另外两人的前面,因为将小姐交给沙斩保护,她便可以专注于确认前方的安全。

「沙斩。」

缇玛对着配合她们脚程在跑的沙斩说:

「谢谢!」

「嗄?」

「刚刚,你说那不是我的错。」

「我不是特别要安慰你才说的。」

「嗯,不过还是谢谢你。」

「喔。」

之所以要回旅馆,是要取回缇玛的『工具箱』,那里面塞满一整组『异学』的学习道具,是她的专用旅行包,还有三支笔跟替换用的墨水,以及一大叠用来练习绘图的纸。

异学的教科书从初阶到高阶六级按难度总共分成了八本,全部放在里面,另外还有笔记本也是。

「就这些吗?」

「嗯。」

「那好吧。」

当她把工具箱交给沙斩并跑出房间时,缇玛突然懂了。

为什么自己会有想要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的念头,她注意到了。

是沙斩。

是他引导自己这么想的。

果然如此。

谢谢。

一楼的餐厅没有任何人,沙斩口中所说的酒宴还随意放在那里,没有人去收拾。当他们经过时,沙斩随手抓了一块带骨肉排,嘎滋嘎滋地啃了起来。

而正当贝可妮亚想要打开出口的门时──

「唔?」

她停下了脚步。

旅馆前面被一大群人给包围住了。

虽然没有刚刚堵在镇口的人那么多,不过也有十几个人,全部都是男人,而且这次每个人手上都握有武器。

跟之前那个晚上一样。

「你们这些混蛋……」

贝可妮亚手按着太刀正想冲出去,但却被沙斩阻止了。

「什么事?」

他将手上拿着的肉横凑到嘴边啃了一块,然后便将骨头架在肩膀上。

「我可没时间跟你们瞎混,再不闪当心我一个一个揍扁你们!」

「你们……」

库兰镇长竟然也在人群当中。

「要逃吗?」

「是又怎样?」

「那就没什么好谈了。」

「嗄?」

「不过你们如果要作战的话,请让我们协助。」

缇玛马上看向贝可妮亚,两人面面相觑。女剑士甚至还张嘴发着愣。

「我啊……」一个身上穿着满是油污的围裙的小胖男边说边站了出来。

「太难的事情我是不懂啦,可是我每天都宰杀一些动物来作料理,也知道自己造了不少的孽。」

他似乎感到不太好意思,还用他那根很像香肠的手指,忸忸怩怩不停地拨弄着身上的围裙。

「每天晚上工作一结束,我都会到教会祈祷,说我今天又杀生了,但是也因此我的小孩才能顺利地健健康康生活到现在。请引导我所杀之物到您的身边吧!我每天总要这样祷告完才能安心入睡。」

「我也是……」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也曾经出现在缇玛『临时诊疗所』的队伍当中。

「虽然我也很想骗自己说我们完全是不得已的,但再怎么说这都还是作孽。如果说现在是这个债要找上门的话,那我迟早都要偿还……不然,我死了也没办法到上帝那里去的。」

头发斑白的库兰镇长也点点头。

「这并不是所有镇民的意思,也有很多人选择逃走,可是如果真的是因为我们所犯下的罪孽,才变成这样的话……」

他直直地望着沙斩,然后是贝可妮亚,接着又看了看缇玛。

那双眼睛透着悲壮的光芒,但却是清澈的。

「可以呀。」

缇玛从沙斩的手臂下钻了出来,站到手持武器的众人面前。

「一起帮忙干掉那家伙吧!」

好!底下一片愉悦的附和声。

「不过不需要武器。请你们支拿一些可以画图的工具过来,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能在石头上画线就行。要黑色的,明白吗?」

「明白!」「好!」「知道了!」众人此起彼落的回答。

「另外我需要绳子,还有类似钉子那类尖硬的东西。请带着这些东西在小镇入口集合,要快点!」

人潮随即散去。

最后留在原地的是库兰,他朝他们三个深深鞠了一个躬,之后也转身离去。

当他们奔向小镇入口后,缇玛从沙斩手上接过皮包打开它。

「糟糕,我们估错时间了。」

沙斩紧盯着台地的方向,不过她并没有跟着看,反正就算看了也是更添紧张而已,不过她倒是问了一个问题:

「还有多久时间?」

「大概不到三十分钟。」

「我明白了。」

快没时间了。

她将书本排在地板上一一翻开。

初给难度,四章之二,双重异力导引。

难度三,二章之六,大幅增强异力的图案。

难度五,八章之三十二,减弱施展异力时需转换媒介的作用。

难度六,一章之九,避免召唤出预期之外的异力。

「行得通。」

并没有任何书面资料能支持缇玛的想法。

但也没有证据可以推翻她的理论。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缇玛抽出一张绘图练习用的纸,并且用旅行包当桌子,开始画起激化图案。

这并不是老师教过的图案。

也不是自己学习时记忆中的图案。

这跟目前为止看到过的图案都不一样,并不是什么特有的东西,而是少女自己创造的激化图案。

将她目前为止所见所学所闻全部结合在一起。

就如同沙斩身上的刺青一样,是由无数个互补图案形成的集合体。

复杂交错的线条一下就填满了整张纸,于是她又取了一张,两张纸并排,继续绘着图,不过还是不够,她又拿了另外一张。

她一边在脑袋中推演着需要引出的异力,进而描绘上需要的图案。

仿佛是异气的迷宫一般。

或许用其他更单纯更简易的图案替换也是可以的,但是以缇玛的知识而言,如果要引发出一定程度的异力就必须使用一定难度的图案,因此图案会愈来愈庞大,愈来愈复杂。

不过没关系。

一定可以的!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

当那群男人带着『可以绘图的工具』来集合时,缇玛已经完成六张激化图案的构图,排好在那边。

至少理论上已经完成了。

「全部的人都到齐了吗?」沙斩问道。

「是的。」回话的人是库兰镇长。

缇玛站起身,环视着众人。

众人手上拿的东西还真是五花八门。有的人提着装有水溶性染料的水桶,也有人连小孩子画图的用具都带来了,有人甚至拿着东方文化中的笔墨纸砚,上面还沾满了灰尘,更别提拿着油漆桶的人,难不成是想要维修招牌吗?另外也有肩上扛着一大卷绳子和手上抱着木工箱来的人。

男人们注意到缇玛展开在旅行包上已画好的六张纸。

「小姑娘,这是……?」

一名满脸胡须的高个儿男人开口问道。

「嗯,是激化图案。」

「真惊人,你是异学师吗?」

「不是,不过那是我的目标。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请大家帮忙画激化图案,而且请尽量画得愈大愈好,所以……」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镇门口,然后倒吸了一口气。

她看到了。

看到那家伙的样子。

正如同沙斩所言,恐怕剩下不到三十分钟了。

那家伙已经走下台地的斜坡,正朝着通往小镇的道路上而来。

一个巨大的肉块!

有如厚实高大的白色小山。而且因为距离更靠近的缘故,已经通透过风沙层看见里面怪异的样子。

所以她立刻就转移了视线。

「所以,所……以……」

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的背后突然被拍了一下,原来是沙斩。

见到他脸上的苦笑,缇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好一阵子都忘了呼吸。

她用力地吸了几口气,又大大地呼了出来。

「所以请大家一起来帮忙。」

「好!」男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虽然才十个人,但回答却余音不绝。

4

一名男子照着缇玛的指示站在路中间,他手持绳子的两端,把它拉得与路宽一样长;另外一名胡须男则绕着圈圈,并且用粗的钉子将绳结固定,然后在石子路上头凿下圆形的痕迹。

接着缇玛又在圆周上用钉子钉出一些洞,然后再从洞中拉出线,再钉出新的洞。

她在打着草稿。

当草稿大致完成后,缇玛又将画好的六张纸拿出来重新排过一次,仔细地检查,然后──

「好了!」

她拿出那支粗粗的笔。

沾了沾水桶里的颜料,终于展开激化图案的绘图工作。

沙斩和贝可妮亚则背向她,一起站在小镇入口处。

他们依缇玛的指示站在那里盯着渐渐靠近的『敌人』,因为缇玛认为他们两人的判断会比镇民更为敏锐。

是他的错,沙斩心想。

在大屋的时候竟然没在那怪物身上补它一刀。

因为那个巨怪把地板踏坍了,跌落到地下洞窟之中,那时的撞击力如此惊人,还以为它应该必死无疑才对。

再加上他觉得缇玛也在场,那怪物不可能比她还要好运。

就算它还活着,也不可能从那个洞窟再爬上来。

但是,这家伙竟然还是出来了。

而且不知道它是为了要报仇,还是有其他的目的,它就这样朝着卡纳尔镇直扑而来。

因为进入了较宽的道路,也因为地面比台地那边还坚硬的关系,那家伙移动时没有再扬起尘土,所以它那怪异的模样渐渐地可以看得愈来愈清楚。

它一面发出宛如地震般的巨响,一面缓慢摇晃着朝他们靠近。而这个扭曲、崩坏得相当彻底的丑陋模样,竟然就是塔斯库利姆口中所说的『梦』的实现。

那家伙所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背弃衰老、拒绝病厄、逃避死亡,他要的就是这种东西。

向上爬升的太阳从那歪曲的庞然大物身后照了过来。

缓缓变长的黑影延伸到小镇入口,落在缇玛以及男人们的正上方。

「不要着急,缇玛!!现在还可以。」

沙斩说道。

「我明白了,谢谢!」

缇玛回答。

从缇玛跪在地上,一边专注扫视地面的线条一边加速不断地绘图就可以看得出来,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根本剩没多少时间了。

而身旁的男人们则忙着抹去地板上自笔尖滴下的黑色脏墨,这些动作都是为了确保激化图案的完整性,而其他的人则顺着缇玛的草稿,帮忙描绘着较为简单的部分。

突然间……

「沙斩!」

贝可妮亚开口道。

「虽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很讨厌你。」

她的眼睛仍持续盯着渐渐逼近的『敌人』。

「嗄?你现在才说。」

「我不能认同像你这样,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去批判弱者的行为。」

「是刚刚的事吗?」

「对,如果发现弱者的错误,也不应该多加追究,应该要默默地宽恕,这才是强者应该有的样子。」

「哪有,我又不强。」

「我也讨厌你这点,太过谦虚只会惹人讨厌。」

「嗄……」

「你这家伙──」

贝可妮亚又低喃道:

「你真的很强,请有点自觉。」

「嗯,唔,我再努力看看。」

「还有你这副总是把别人认真说的话当成开玩笑的样子我也不喜欢。」

他似乎彻底地被讨厌了。

沙斩耸耸肩。

然后,当那个怪物已经临近到他们必须抬头看的时候,他才又把视线移回那尊巨影上。

「等这件事情解决以后……」

贝可妮亚说着。

「我会跟你道谢。」

「嗄?」

「会跟你道谢。」

「嗄,这家伙它……」

他想说的话又被她打断了。

「不用多说了,反正我就是想跟你道谢。」

女剑士的侧脸隐藏在一头柔顺的长发之下,沙斩似乎看到了,她那略黑的肌肤上,透着若有似无的红潮。

「啊,不能踩那边!」

缇玛的声音传了过来。

「从那边绕,对。啊,那个给我一下,不好意思,请把那边擦掉。」

眼前的少女处在画满整个道路的宽广激化图案的正中央,以几乎整个身体都快要平贴在地上的姿势,不停地挥动着手上的笔。她在周围画出的图案,是一个圆形的迷宫。偶尔抬起头来,对着手拿绳子、刷子、颜料、水桶的男人们一一下达指令。

不论是少女还是男人们,每个人都满头大汗。

已经没时间了。

「快到极限了。」

沙斩说道。

「嗯。」

对着沙斩点头的贝可妮亚,脸上的红潮已不复见。

沙斩缓缓地转过身,开口道:

「缇玛,怎么样了?」

「只要再一下下。」

缇玛回答,但仍没有抬起头,她又接着对男人们下达新的指示:

「大家离开这个图案!」

男人们依着她的指示出去了。朝沙斩使了个眼色,贝可妮亚及男人们一起走到外面……并朝着大路里面移动。

男人们站在第一个路口,转身看着他们。

站在中间的是贝可妮亚。

路的对面是还来不及逃走的镇民,他们看到几乎来到镇口的『敌人』模样,发出了惊叫声。

沙斩还是不动如山地站在小镇入口。

缇玛正在镇外与镇内之间……仍然趴在地上挥汗如雨地进行绘图的工作,沙斩看向她。

沙斩的脚跟从后面往前踢了一步,扬起些微的尘土。

他躬身前倾。

眼睛盯着贝可妮亚。

另一方面,女剑士则望着沙斩身后,远远的上头。

缇玛仍旧没有抬头。

她紧盯眼前的地面,香汗淋漓地舞动华丽衣袖,不断地描绘着愈来愈大的激化图案。

「缇玛!」

「嗯,再一下下就好!!」

快点!!

从身后吹来的尘埃愈来愈浓厚。

巨大肉块摩擦地面发出声响,地鸣声也几乎近在咫尺。

贝可妮亚与沙斩一同躬身前倾,她紧紧握住太刀刀柄。

「再一下下就好!!」

她嘴边应着,手上的动作仍然没停。

大笔一挥,画下一道由左至右的美丽弧线。

「完成了!」

少女抬起头。

「快逃!」贝可妮亚大喊。

接着……

「嘿咻!」

沙斩朝地板一蹬。

他单手把少女捞到怀中,一口气跳过图案的一半,接着再蹬一次越过剩下的一半。

而先前退到图案之外的男人们已经左右分开一条空隙,在沙斩快要跌进去的时候,他将少女往外推出去,少女将要摔到石板路之际,刚好被贝可妮亚接个正着。

然后,沙斩看到了。

一只巨腕破空砍下。

就在缇玛刚刚趴着的地方。

宛如高级纸张般洁白的肌肤包覆的巨大手腕有着精健的肌理,简直就如同神之手。

而且会让人联想到布拉克爱格莎大神殿的殿柱那样地巨大。上臂的肌肉之粗,或许五个大人一同环抱还不见得抱得住。

不过也正因为它的巨大,反而救了沙斩和缇玛。

因为它的动作太迟缓了。

它的手腕是由远比人类身高还巨大的肌肉所组成。正是因为太过庞大,所以反而无法完全驾驭自己的重量。它勉强挥出的巨腕,缓慢地在空中画了一道,没打到他们两人。

而且不仅如此。

从外而内挥出的手腕竟然没停下来,就这么断了。

并不只是手肘弯曲。

而是从肩膀到手肘间,喀嚓地一声骨折了。

宛如巨木断裂的声响……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张硕大惨白的脸孔发出了悲鸣。

是一张美丽年轻,仿佛神祗般的脸孔。

端正的嘴唇扭曲、端正的眉毛纠结、端正的眼睛紧皱,张大的嘴巴则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那是……什么?」

少女仍被贝可妮亚抱在怀里,她睁开了眼,半似呻吟道。

「因为他太庞大了!」

沙斩回答。

「所以没办法承担自己的重量。」

宛如神祗般苍白的身影,正丑恶地扭动着。

颈子下面严重扭曲、弯折,连凹洞也接二连三地出现。

胸腔部位异常地狭窄,连脊椎骨也呈现九十度的弯折。

从上腹部冒出坑坑洞洞的肉突来看,十之八九内侧的肋骨已经断了。

另外可以确定的是,它的肚子里面似乎也塞了一些内脏以外的东西。

手腕除了手肘以外也有好几处骨折,脚的部分只有膝盖以上,所以它每次前进时似乎是靠腹部内侧来移动,或是使用嵌在身体的大腿部分。

「这……正是那个科学家所说的梦想。」沙斩说道。

不老、不病、不死的方法……

「……再生。」

沙斩点头同意少女的话。

这就是所谓的再生能力。

「我们在地下室看见的手术室便是他牺牲女人们来制作不死之身的地方,他打算保留自己的脑,不停地替换身体,永远活下去。」

不老、不病、不死的身躯……

那应该是足以媲美神明的,完美的身躯。

不过他还是错估了一件事情。

人类的身体细胞会日复一日地不断更新替换。老细胞死去,新细胞再生。

「假如,没有一个细胞死亡……又无止境地供应养分的话,会怎么样……」

「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贝可妮亚回答。

「是的,就是无限地变大。到时连飘在液体上都很困难,与重量无关,体积会变得愈来愈庞大。」

像巴拉克兽是目前陆地最大的动物,而它进化前的祖先更为巨大,就是栖息在海里面的巴美拉兽。

它离开水域,移居到陆地,起身爬行,最后开始行走。

不过当然不可能那么顺利。

但是重点其实是另外一点。

「巴拉克兽的脚之所以又粗又短,就是为了要承受自身的体重方便行走。因此从人类的体型看来,不可能变得那么巨大。」

所以它的脚断了。

所以它的手断了。

所以它的脊椎与肋骨都骨折了。

所以才会切断了肌肉,划破了皮肤。但是所谓的再生能力,偶尔会连伤口也一并再生,再生出与原本形状完全不同的断折骨头,再生出与原本形状完全不同的绷断肌肉、再生出与原本形状不同的破裂肌肤。

结果就变成了……

「那个样子。」

丑陋的巨人。

扭曲的神祗。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它痛苦憎恨地嘶吼着,而在它完美无缺的脸孔中央,竟然还有一张脸!

就在眉头之间。

一张脸孔埋藏在眉与眉的中间,宛如肿瘤般高高突起着。

「是那家伙……」

贝可妮亚呻吟道。

怎么可能。

双瞳中闪烁着愤恨的光芒,那是塔斯库利姆·史达斯的脸。

当庞大身躯踏破大屋的地板,坠落至地下空洞时,沙斩就看到了那张脸。

原来他首先操作机械床将头部切除,再利用像虫一样的机器运送,最后与不死身的躯体结合成为一体。

一切都是为了复仇。

为了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缇玛。」

「嗯。」

少女边应着边推开贝可妮亚的手。

她从皮革上衣内侧口袋中,掏出一支爱用的笔。

「准备收拾它吧!」

「嗯。」

那张巨脸目不转睛地睥睨着一个人走过来的少女。

因为双腿太短无法站立,所以它的巨腕就这么撑在石子地上。

枯木般断裂的声音不停从缓慢移动的庞大身体传了过来。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虽然那双饱含愤恨的双眼仍持续瞪着她,但少女却不打算看着它。

她跪在地上。

接着巨手朝着少女伸了过去。

就在此时,那具已经扭曲变形的苍白身躯,正好进入了缇玛与男人们联手绘出的激化图案当中。

于是少女手一抬,挥出激化图案的最后一笔。

大气中的异气,藉着图案被激引而出。

异力就此爆发。

5

异学是自然现象的模仿。

这是贝可妮亚的认知。

即使在空无一物之地看见了火炎,其实那只是空气在燃烧着。

即使在空无一物之地打起了雷,其实只是空气中聚集着电气。

即使在空无一物之地唤出了水,其实只是空气中水气的凝结。

因此即使藉由异力刮起风、让物体飘浮、治疗伤口,这些动作其实都拥有一定的自然法则,异力绝对不可能违背大自然。

这是贝可妮亚的认知。

至少在这一秒钟之前是如此。

但是,现在的这个,又是什么?

一道强烈的闪光爆出,缇玛整个人被吹翻飞起。贝可妮亚反射性地冲去接住她,否则一旦跌撞到石子地,也许会骨折也说不定。

「谢谢。」缇玛说。

「不会。」

女剑士回答,然后她的眼睛便彻底地被眼前的景象给吸引住。

这是什么?

到底发生什么事!?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咕啊!!!!咭嘎!!叽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狂吼声从那具歪曲的庞大身躯传来。

因为痛苦而全身扭曲,不停地嘶吼,弯曲的四肢严重抽搐着。

但它并没有倒下,也没有逃出去。

不对,是因为它没办法。

原来是描绘在石子路上的巨大激化图案将这个扭曲的巨人捆绑住了。几乎全是圆形的图案喷出圆形线条般的螺旋光辉,而白色巨身就这么被束缚在里面。

贝可妮亚抱起少女往后退。

「是逆转之力。」

缇玛的声音略微颤抖,甚至还透着些微感伤。

「我是想,既然『形』能激起异力,那如果逆转了由『形』激起的异力,是不是就能进而去干涉『形』。」

「那是……」

咚,好像有什么东西碰了碰她的背。

是沙斩。

「那家伙到底怎么了?小姑娘。」

「原理很简单。油灯点了火之后,因为灯油被燃烧,于是光、热、烟便出现。灯油渐渐地被光、热、烟给分解。这么一来,好像只要再次聚集光、热、烟,就能再次变回灯油,可是,这是行不通的。」

「因为这是自然的法则。」少女说道。

「只要一旦变得四分五裂,那就不可能再恢复原状。已经发生的现象,是不可能再回到发生前的样子,这就是大自然的运作方式,可是如果硬是要强迫它回到发生前的模样的话……」

就会变成现在眼前看到的样子。

异形的躯体在从下往上喷出的光旋中,崩解了。

皮肤剥离、肉块零落,全部往天空喷飞,宛如细砂般一颗颗被分解。

一滴血也没有。

全部往上喷飞,往上狂卷、崩解,最后消失。

「由这家伙的形所激起的异力被我的激化图案给逆转了,因此让它遭到重击,藉由它的形体、声音、动作,所有由形激发出的异力,全部都一起反噬它的形!」

详细的意思其实贝可妮亚并不是很了解。

但是从逆转自然之力的观点来思考的话,她应该就明白了。

所以,它崩灭了。

所以,它消失了。

既然逆转了自然之力,也就是说,根本无法在自然之中生存。

「咕啊啊啊啊啊!嘎!咕!咕啊啊!」

它震耳欲聋的痛吼声震撼着大地,几乎让小镇也随之动摇。

贝可妮亚愣愣地望着上方发呆,手上甚至还抱着缇玛。

无论是沙斩、镇民、甚至刚刚才逃跑的众人大家都傻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异形的崩毁。

少女的眼睛里闪着泪水。

「小姐……」

缇玛微笑地点了点头。

「恐怖吧。」

贝可妮亚不自觉地抱紧了少女的身体。

沙斩忽然伸出了手,摸了摸缇玛的头。

「所谓力量这种东西啊,无论是哪种力量,都很恐怖。」

「嗯。」少女点点头。

这时,极为炫目的闪光突然地消失了。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并不是缇玛结束了激化仪式。

藉由图案而发动的异力,除非图案毁损,或是多添了几笔破坏线条,否则没有其它方法能让它中断。而现在,缇玛却仍被贝可妮亚抱住。

「结束了吧……」

沙斩低吟。

恐怕是正不停抽搐的巨人四肢某一部分弄坏了地面的激化图案。

但贝可妮亚觉得应该已经够了。

现在站在图案上的『物体』,已经不能说是『扭曲的巨人』了。

只剩下被掏空的内架和粘在上面的肉块。

而唯一还能看得出来它是『生物』的证据则是勉强残存的头部而已。其他部分甚至都已化成一具庞大的白骨。

缓缓地,『那家伙』倒下了。

朝着他们的方向。

那种声音意外地干涩,但是非常地大声,它就这么倒在地上。

现场安静了两秒,接着全场欢声雷动。

「哇哇哇哇!」

「太好了!」

「太棒了!」

「活该!」

「干掉它了!」

「我们干掉它了!!」

缇玛转过头,抬眼看向贝可妮亚,然后再看看站在后面的沙斩,泪珠依然挂在她的脸庞,但她的唇角却勾起微笑。

「小姐,您真厉害!」

「太好了,小姑娘。」

「嗯,完成了。」

众人又叫又跳、互相拥抱。

贝可妮亚将缇玛托给沙斩,自己则朝瘫倒在地的巨怪靠近。

她左手握鞘,顶住刀口,衣袖一挥右手拔刀而出。

被削得只剩下半边肉的巨大头盖骨前面部位,还有一个肉块残留在从左边巨眼到额头中间的地方,在那里有着另一张脸。

那是塔斯库利姆·史达斯。

身为科学家的那个人。

沙斩称之为死老头的对象。

因为这个躯体具有再生的能力,所以一定要趁现在刺下去,而由于缇玛已经对镇民宣誓会尽力帮忙的缘故,这个任务当然就由她这个随从来执行。

塔斯库利姆的『脸』就像那些从水口浮起的人一样,埋在这个巨大苍白的肉块之中,双眼紧闭。

贝可妮亚慢慢地绕了过去,站在老人头顶的那一端,手上的太刀摆出了『上段』的架式。

她打算一刀就将它给切下来。

镇民在一旁手舞足蹈,而站在前面的沙斩则紧盯着这里,但缇玛却移开了视线。

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目标。

老人的眼竟然跟她四目相对。

「什么!?」

「混蛋!」

塔斯库利姆突然大吼,然后巨大的头盖骨瞬间爆裂开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沉重的脚步就落在她前方两公尺。

「吓!」

贝可妮亚甚至还未看清敌人的模样,便反射性地冲向前,挥出太刀。

因为这是她本能的反应。

与其先确认不如先挥刀。这是出身在刀剑世家的贝可妮亚,与生俱来的直觉。

但是……

铿!异样的手感传来,她这才看清楚敌人的模样。

是塔斯库利姆·史达斯。

但他已不是人类。

转过来的头虽然是个脸带愤恶的老人脸孔,但是他用来挡住贝可妮亚的手掌却披覆着玄黑的甲壳。而且异常厚实的胸口上也布满浓密的兽毛,还有他跪在地上的双脚竟然鳞片横生,简直就像猛兽的后腿一样。

「什么?这是……」

呻吟才落,贝可妮亚的身子竟被狠狠地弹开了。因为塔斯库利姆恶黑的手抓住她的刀身,用力一甩。

女剑士五指紧握着爱刀,就这么被抛向了天空。

「砰!」

随后跌撞到石子地上。

「嘎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家伙站起来转过身,朝着天空大声咆哮,那模样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疯狂的老人了。

是兽人。

他来到频频尖叫,到处窜逃的众人面前,怒吼道:

「看到没!就是这个!这个就是科学!」

「只知沉迷在异学的愚蠢东西!居然嘲笑我发明的科学是没用的垃圾!你们这些无知的愚蠢之辈!给我看清楚!看到没有!这就是科学!」

突然间,有人一把抓住贝可妮亚的手腕。

原来是沙斩。

「贝可妮亚!」

缇玛冲了过来。

三个人同时瞪着眼前咆哮不止的兽人。

「用异学解读得出基因吗!用异学推论得出内含子吗!不行!!只有科学才可以!只有科学才能调整身体、重塑生命,抓住永恒。全部都是科学!我的身体就是科学胜利的证明!」

贝可妮亚注意到了:

缇玛脸上的表情充满恐惧与惶恐,想必她自己也是如此。

但是沙斩却完全不同。

他的侧脸竟无丝毫的恐惧或惊吓。

他双唇紧抿,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差,不过倒是看不出来是不是在愤怒。

她的推测没有错。

「老头!」

「你牺牲少女们的生命创造了一个毫无价值的怪物,然后又牺牲那个怪物的躯壳去创造你自己的身体,没错吧?」

沙斩边说边往前走。

「这么费尽心力,结果全部都只想到你自己,死老头!」

疯狂科学家慢慢地回头。

沙斩步伐站定,他的左手从斗篷内伸出,转了转,掌心对着她们。从他在空中挥动的手势来看,应该是要她们退下。

「贝可妮亚……」

接着女剑士对着满脸不安的少女点了点头,小小声地说道:

「就交给他吧!」

她懂了。

她多少也明白这已经不是她的太刀能够对付的敌人。

贝可妮亚还刀入鞘,并揽起缇玛的肩,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她们回到了挤在大路第一个路口上正呆若木鸡、傻愣观望的众人前面。

对峙中的刺青男子与兽人,只相隔了几公尺远。

「又是你,浑小子!」

塔斯库利姆皱起眉,表情看起来有点困惑。

「你跟我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不,谈不上恨。」

沙斩苦笑回答。

「我只是讨厌像你这样的人!」

「是吗,我也讨厌你。」

「看来我们想法一样。」

「嗯,一样。」

他们的对话让贝可妮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并不一样。

无论是哪一个。

兽人笑了,咕咙咕咙的声音从喉咙深处传出。

「那么,你想怎样?浑小子。」

「这个嘛……」

沙斩脱下斗篷。光裸的上半身被激化图案覆盖,浑身的肌肉缩了缩,肌理绷然。

「这么一来,我们今天不打个你死我活,我看是分不出个高下。」

「听起来不错,不过……」

兽人张开双臂,在双手前端的并不是五指,而是又黑又粗的爪子。

「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点你大可不必担心。」

沙斩躬身应道。

他垂放在腰侧的两手双拳紧握。

贝可妮亚看到他似乎痛苦难耐、紧咬牙关的模样。

下一秒钟──

天哪,到底怎么回事!

「噢啦!」

铿啷!

一声金属音传来,剑竟然从沙斩的双拳冒了出来。

银色艳光一闪,刻着仿佛螺旋状的血纹,然后又再度染上鲜血。

原来并不是从哪里取出来的。

从拳头正面……手指关节处裂成了一直线,闪着银光的刀刃便从中而出。那正是她在大屋地下室曾见过的双剑。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浑精虫……」

贝可妮亚低声沉吟,这时缇玛依她的手。

就是这样。

每次战斗前都必须先染上自己的血,这就是他被降下的诅咒!

「怎么样!」

刺青男子狂妄地笑了。

「我可是也有这么帅的武器噢。」

「那我们两个都不用手下留情了。」

兽人笑了笑。

「废话少说,烦死了!」

刺青男子也笑了。

两人同时一跃进而起。

6

在沙斩身上形成骨头的辉精虫,是一群微小到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炼金生物。

宛如刺青布满全身的激化图案则固定了骨骼的形状,不过沙斩却可以依自己的意思另作改变。

那就是武装变身。

从他双拳突出的剑,其实就是他的手骨,武装变身时产生变形,融合形成刀刃,最后刺穿血肉皮肤,然后就这么伸了出来。

「唔喔喔喔啊!!」

两人的间距瞬间缩短。

塔斯库利姆用他粗装且覆满硬壳的双腕从左右两侧夹击,他的手掌前端是五根约与脚拇趾一样粗的长爪。

沙斩的两手都被他给封住了。

直达肩膀的冲击令双手的骨头发出了悲鸣。

从沙斩的体形来看,手上的触感似乎异常沉实。若是普通人的话,双臂应该早就被掐个粉碎,而且头颅也会一起从两侧被夹烂。

眼前的老人脸上挂着笑。

「原来如此,是骨头呀!」

「就是这样!」

话还没说完,沙斩便用力挥开对方的手,同时挥下双剑。本想一口气劈断对方的手腕,但剑却挥了个空。塔斯库利姆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爆发力俐落地纵身一跃,双手撑地,翻了个筋斗。

兽人安然着地,稍微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不过……」塔斯库利姆笑了。

「肉体好像就不怎么样了。」

沙斩上臂早就整个充血,逐渐变成了红黑色。毕竟骨头是被敌人用几乎跟女人腰肢一样粗的手臂狠狠压住,因此数十根血管同时爆裂而大量出血。

由辉精虫群组成的骨头牢牢地支撑着沙斩的身体,可以算是体内的武装,但也同时是从他体内给予痛苦的钢铁刑具。

「嗯……可是哪……」

沙斩将双拳之剑交叉在面前。

不要紧,还能动。就算血管爆裂,肉体也不会因此毁坏。

「烂肉也可以很坚固的!」

他纵身一跃。

瞬间冲向对方,目标是敌人腹部正中央。

「哒啦啊啊啊啊啊!」

刀刃破空刺去──

「呼!」

但兽腕却由上方挥下,将他的攻击格挡开了。

不过一切都在沙斩的预料之内。

「嘿咻!」

他趁着手剑落下之势将手挥至身后,然后使劲一跃,朝前打了个转,接着单膝点地再身体一弹,瞬间来到兽人的脚下。

「唔!」

兽人随即想要退后。

「太迟了!」

来不及了。

剑锋由下往上一闪。挥斩的左剑从兽人的腹部往胸口划了一道,接着人下颚中心往头部右侧狠狠劈过。

兽人的动作停止了。

接着,一道沉沉和重物落地之音响起,原来是被砍飞的半颗头颅掉在石子地上的声音。

但是──

「好痛。」

出声的并不是沙斩,而是瞬间被砍飞半颗脑袋的兽脸。

呼~覆满甲壳的黑手破空袭来。

扎实的劲道刺穿了沙斩的腹部。

「唔!」

刺青男子被抛向了天际。

然后跌落在石子地上,螺旋般喷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后。

「浑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他强忍剧痛,整个跪在地上。

响着金属音的铁刃自他双拳敛去。因为与维持武装变身相比,辉精虫更重视宿主生命的维持。

四道深刻的爪痕烙在他的左腹部,血肉几乎被削了下来。

鲜血一滴一滴地从严重出血的伤口流出,血滩愈来愈大,看样子恐怕连体内的几个脏器都有所损伤。

不过即使如此,他仍然不会死。

「原来如此。浑小子,你也是不死之身呀!」

「王八蛋……」

只剩下半颗头的兽脸又开口说道:

「你……该不会是认为我不会备份我重要的头部吧!」

「备份……什么?」

「就是预备品。既然好不容易能自由改造肉体,我当然要好好利用!」

他一边说一边耸耸右肩。

已经粉碎的头部竟慢慢消去,肉块缓缓地从中隆起。

「别开玩笑了,喂!」

沙斩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肉块逐渐往上凸起,底部慢慢变细。黑色的东西从上方冒出,仔细一看,其中的半面竟然是新生的毛发。

「真的假的!」

刚开始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而现在虽然已经大概知道状况,可是仍旧令人难以置信。

隆出的肉块上出现三道水平的裂缝。然后蓦地张开了,果然跟他相的一样。

两只眼睛和一张嘴巴。

「正好我也觉得以前的脸……」

说话的仍是之前缺了半边脸的老人。

「……跟身体不是很合……」

而现在说话的竟是那张新的『脸孔』。

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塔斯库利姆·史达斯……!

那半张老脸像树叶枯萎般从男人肩上滑落。

「那么……」

男人转动肩膀,咯咯地笑了。

「你的身体特征我已经可以大略掌握了,这样你就没有胜算了。」

年轻男人笑咧了嘴,露出牙齿。

「那么……再继续吧!」

「乐意之至。」

沙斩虽然嘴里这么应着,却站不起身来。

他的喉头一热,吐出一团红黑色的血块。

这家伙……

糟糕了!

武装变身造成的伤口几乎瞬间就好了,那是因为体内辉精虫会同时治疗伤处的缘故。但如果是外力所造成的伤则没办法,外部的损伤需要一定的时间和体力才能慢慢复原。

「沙斩!」

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到他耳际。

「沙斩,振作点!」

他单膝撑着想要站起,而这时映入眼前的是一个金发少女。

「沙斩!沙斩!」

「有!」他本想回答。

但还未出声,一股红黑色的血泉就喷了出来。

不知道是谁抓住了他的手,还架住他的肩膀,想要撑着他站起来。

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淡褐色的薄布,布面上还有用白色染料染成的一道道海浪模样的花纹。

是贝可妮亚。

「站得起来吗?」

「嗯。」

他膝盖一屈,用手撑着微弯的双腿,但一用力喉头立刻又感到一暖,他身子就这么靠在女剑士的肩上吐了出来。混杂着胃液的酸臭与腥甜的血味,味道十分呛鼻。

沙斩拼命想站起,却发现一双纤细的手正扶着他的腰。

是缇玛。

「快逃!」女剑士说道。

她的视线仍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这里交给我处理!」

交给她?

怎么可能!

沙斩将手放在正扶着他腰的缇玛肩上。

轻轻地推开。

「沙斩?」

少女不安地看着他,但是沙斩却笑了。

「谢啦!」

这次没吐血了。

「不碍事。只是不小心才会让他摆了一道。」

他脚步有一点点虚浮,可恶,只有一点点而已。

「沙斩!」

「有,你们快把镇上的人都带走吧。」

贝可妮亚心一惊连忙转过头看他,沙斩边说边从她肩下挣脱。

「沙斩,你……」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塔斯库利姆并没有再攻过来,只是悠哉地看着他们,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现在才正要变得有趣,就让我痛快地干到最后吧!」

话一出口,沙斩便露出苦笑。

竟然说什么最后?

两个都是不死之身,不死之身跟不死之身相斗,会有什么最后?

哪有什么最后?

……不对。

有。

只有一个。

至少我有。

如果不能彻底地阻止他,那就是『最后』。

那家伙是来报仇的,如果真的是那样,就表示我『输』了。当那家伙的肮脏魔爪刺穿缇玛、贝可妮亚和镇民的瞬间……这就是属于我的『最后』。

「我竟然也变得这么可爱了。」

皮肤上的黥纹歪了歪,他的脸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怎么回事。

到目前为止我为了脱离这个不死之身,努力地想要救满一千个人。为了这个目的,我一面寻找别人的困境,偶尔也引诱别人陷入麻烦,然后如果遇到自己应付不来的麻烦就撒手不管。

这是当然的。

我可不是真的要帮助或拯救别人。

我全都是为了自己。

可是……

可是我现在到底在干嘛?

就为了拯救这群不到一百人个,竟然想要浴血奋战?

还真是不太妙。

「竟然被这么麻烦的事给缠上了。」

沙斩吐了一口深黑色的口水,朝敌人的方向走过去。

「大家退后!」

贝可妮亚大喊着。

「快逃!快!」

这次换成缇玛。

而回应她们的却是一阵骚动。

「话讲完了吗?」

塔斯库利姆嘲讽道。

「喔,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沙斩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那么,我们继续吧!」

他边说边弯下腰,双手握拳。

沙斩驱使全身的辉精虫,一起进行武装变身。

「沙斩!!」

缇玛的叫声回荡在整条大街上。

「揍扁他!揍扁这家伙!把他揍个稀巴烂!」

少女边哭边喊。

不,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对!干掉他!」

「杀死他!」

「打倒他!」

「别输了!」

「扑上去!」

沙斩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的状况。

镇民全部面向沙斩的背,鼓起双拳为他大声加油。

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不就跟英雄没两样了。

到目前为止,他也曾浴血奋战过好几次。

但是像现在这样,背后传来这么多人的加油鼓励声,这还是第一次。

「唉呀呀!」

沙斩扬起沾着自己血污的唇角,笑了。

「这种感觉还满不赖的嘛!」

并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别人握紧双拳。

就在此时……

亮光一闪。

「……什么!?」

发光的竟然是沙斩自己的……身体。

刻印在沙斩全身的激化图案,同时一起开始发出了红色的光芒。刺青下透着些许朦胧,但却又十分清楚地光芒,简直就像在肌肉部分点火照明一样。

「这是什么……」

塔斯库利姆惊讶道,而沙斩的回答更让人摸不着头绪。

「这个嘛……」

不知道。

但是,有一件事他倒是可以确定。

「激化现象……」

是的。

这个正是所谓的激化现象。

激化现象原本应该只是为了要控制体内的炼金生物而刻印上去的,可是现在,它却产生另一种的激化。

身体中枢升起了异样的灼热。

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沙斩腾身而起,双拳紧握。

喉头涌出一股腥稠的粘液,他朝地上一吐。红黑色的血团在地上散开,而肚子的剧痛竟也消失了。

「真是愈来愈有趣了。」

他说完,便呼唤全身的辉精虫。

武装变身!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剧痛弥漫全身。

啪滋啪滋的声音不断响起,变形的骨头刺穿肌肉,划破皮肤,和着鲜血冒了出来。这次冒出的不是刀刃,而是微张的棱角、粗粗的大刺。

他的全身布满了则冒出的银色粗角。

额角两边,就在眉毛正上方,也突出两根弯曲的银角。

耳朵上也有两根银角从发中窜出,另外后脑勺也冒出两根平行的银角。

银角从双肩到上臂排满一列,手臂上则长了两排数十根的银牙。

手肘部分探出一根长度及肩的角,还有肩膀侧边竟也各长出一根往两侧伸展的粗长银角。

背部则穿出由肩胛骨变形的两块平滑刀刃,而后背正中央一列宛如背鳍的银牙则是脊椎骨的变形。

另外他的双膝都各冒出一根粗短的银角,穿破皮革裤戳刺而出。

「嘿咻!」

银角与银角不断铿锵摩擦着。当沙斩将架式摆好之时,塔斯库利姆嘴角的微笑也逐渐隐去。

「你可千万不要客气,塔斯库利姆!」

「你凭那个就想赢我!?」

塔斯库利姆一回应完也开始变身。全身的皮肤裂成一道一道,并且逐渐地被黑色鳞片所覆盖。

兽毛不知不觉中已全部脱落,而他的肩膀及胸部也逐渐变黑,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甲虫外壳。他的头部一直到脸颊的地方,也被黑色的甲壳所覆盖。

背后则冒出一对令人联想到飞禽生物的巨大翅膀。

「来吧,浑小子!」

「噢!」

沙斩率先纵身一跳。

他快速冲向前,拳头往上一挥。

长出银角的拳头一挥,却让被黑壳覆盖住的手腕给挡了下来。火花四散,甲壳也龟裂了。

「唔!」

这次反击的是防护之外的另一只黑甲。塔斯库利姆利用两人的身高差,几乎从头部正上方挥拳而下,但是却被沙斩给看穿了。

「噢啦!」

沙斩的上身先是往右上方一旋,然后挥出左拳抵挡,他重击敌人的拳头侧面,将敌人的拳头隔开,再藉着挥出左腕的力道,用银牙斩向对方的手臂甲壳,顿时间火花四射。

瞬间,塔斯库利姆挥出的右腕与伸出来抵挡的沙斩左腕刚好形成并排。刺青男子手肘突出的银角尖端,直直地伸向兽人的胸口。

「嘶!」

沙斩手肘的银角朝着敌人的脸面刺去,还可称得上端正的塔斯库利姆的脸侥幸地避过。

不过这是个假动作。

沙斩的右拳银牙闪烁着光芒。

「嘿咻!」

一举戳进了塔斯库利姆的左腹部。

「咯呜!」

塔斯库利姆喉咙一紧,挤出一道呻吟,然后他立刻跳了起来。他腹腔的鳞片已经剥落,还被开了个跟拳头一般大的血洞,几条粗大的血管纷纷露了出来。

哇喔!镇民的欢声连连。

不过沙斩却仍未停止攻击。

他朝着不断退后的塔斯库利姆步步进逼,连环猛攻。

兽人被打得只能频频防守,黑色甲壳则火花四散。

跟他想的一样,几秒前才被捅了一个洞的腹部,竟然已经慢慢地填平。而剥落的鳞片则逐渐长了回来,还有龟裂的甲壳也在慢慢地复原中。

「别小看我!」

解除防守的粗壮黑腕攻向头颅两侧。

沙斩身子一跃避开了攻击。

好轻。

身体好轻盈。

塔斯库利姆的以手啪的一声拍在空气中,沙斩则把他的黑腕当支点一蹬,又腾空跃了起来。

他的身子在空中打了个旋,沙斩突然懂了。

是银角。

其实并不是他的身体变轻了,而是突出身体之外的大大小小的银角转移了他身体的重心。手臂与双脚的重量维持刚刚好的平衡,因此变成了他身体活动的辅助。

这叫做重量精算,就如同在剑柄的地方酌量增加些许的重量,反而容易挥使,原理是一样的。

沙斩落在塔斯库利姆的身后,然后用右腕的银角直直劈向兽人的背心。

「嘎呜!」

一道血泉从两片厚重的翅膀间喷了出来。

「浑小子!」

塔斯库利姆转身反击的黑爪扑了个空,沙斩却早已不在原地。

「我在这!」

就在塔斯库利姆挥空的黑腕之下。

「喔啦!」

沙斩将全身重心集中在腰上,朝着覆满黑鳞的背心狠狠一踹,使出奋力的一记回旋踢。

浑身漆黑的兽人几乎是呈水平飞过地面,激烈地撞向房子的墙壁。

石壁摇了摇,轰的一声塌在塔斯库利姆的身上。顿时满天都是粉尘飘飞,宛如雨珠般降下,将兽人的身体给埋了起来。

镇民群起欢腾。

但是沙斩仍未解除戒备。

还没结束。

下一击才是关键!

他视线的一角瞄向大街对面由一票镇民形成的人墙。正中心站着的是手持太刀一直盯着这里的贝可妮亚,缇玛则完全躲在她的身后。

欢声渐歇,大概是众人知道了『下一击』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

沙尘慢慢停止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被撞破一个大洞的民房和前面堆积的石头山。

没有动静。

没有声音。

沙斩勉强调整呼吸,勉强压下急如擂鼓的心跳。

喀隆,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原来是一颗小石子从石堆上滚落的声音。

要来了!

突然,石堆爆裂开来。

有如两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块朝着四面八方飞散而去。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黑翼在空中振舞,伴着狂啸,黑色兽人又站了起来。

他双手高举着一个好像是房子里面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厚重的木头桌子。

「去死吧,臭小子!」

他一边怒吼着,一边将桌子朝着沙斩的头顶正上方丢了过去,呼的一声,划破空气。

令人屏息的蓝空中,顿时多出一张桌子遮蔽视线,此时已不见塔斯库利姆的踪迹。

然而沙斩却没有躲开。

他弯腰侧手,右拳一挥,银角朝前刺去。

「嘿!」

一拳击出。

肩膀及头顶传来轰的一声,木头桌子应声而碎。

沙斩立刻转向身后。

「什么?」

出声的是塔斯库利姆。

塔斯库利姆在后方,背对着沙斩单膝跪地,双爪戳进石子地上。好几根粗爪就这么穿刺进地板,弄出好几个大窟窿。

他转过被鳞片覆盖的脸,一副无法置信的样子。

「你太天真了,科学家先生。」

其实这原本是塔斯库利姆故意虚晃的一招。他料定了沙斩看到桌子朝他砸来,绝对会为了闪避而往后跳。

但是沙斩却没有逃开。

反而留在原地正面迎击,还将木桌击了粉碎。

于是塔斯库利姆才会冲到沙斩应该会跳去的位置……不过现在并没有人的地方,虚击了一招。

等他注意到要转身时,已经太迟了。

塔斯库利姆的脸正好在比沙斩的头还低的位置。

恰巧就在剑距之内。

「现在不是朝拜的时候吧!」

「唔喔!」

塔斯库利姆发出怪声,张开翅膀,看来是想飞往空中逃走。

但是一切都为时已晚。

「哒!」

沙斩的拳头已将塔斯库利姆的头击个粉碎。

头的上半部之所以会炸裂,是由于从外部瞬间袭来的劲力,让颅内压力急速上升,因而超过了头盖骨的硬度。

鼻子以上的头部都不见了,鲜血从中不断涌出。

包覆着鳞片和甲壳的庞大身躯歪歪扭扭地整个垮了下来。

浑黑的四肢不断地抽搐。

巨大羽翼依然啪哒啪哒地拍打着石地。

不过沙斩仍然没有解除警戒。

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等待下一瞬间的攻击,眼神紧盯着正痛苦挣扎着的敌人。

当群众激情欢腾的声音大声传来时,沙斩立刻感到不妙。

他自然地回头一看,心头陡然一寒。那些镇民,竟朝这里走了过来。

「别过来!」

沙斩大叫。

但是镇民却没有停下来。

「还没!还没结束!别过来!」

「不行!别过去!」

他的呼喊贝可妮亚听懂了,但是却已经无法阻止开始群起欢呼的人们。

「跟你们说不要过去!」

缇玛的呼喊也阻止不了他们。沙斩朝着正要过来的镇民冲了过去。

「不要过来!你们这些笨蛋!」

走在前头的镇民终于慢慢地停下脚步。

不过并非因为听到沙斩的呼唤。

「唔!」

沙斩的右腹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浑蛋!」

长满粗牙的嘴正紧紧地咬着他,肋骨下到腰骨上,一直到肚脐旁,狠狠地被咬住。

他连转身的时间都没有,就这么被咬掉一大块。

在腹部正中央。

好像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撞到额头,等听到缇玛高分贝的尖叫声传到耳边,他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往前趴倒,头部重重地撞在石地上的触感。

中招了。

敌人还会攻来,他明明是知道的。

混帐!

塔斯库利姆说过,他的脑袋有备用品,好像是备份之类的东西。

但是不管怎么想,一个身体里面都不太可能多准备两个或三个的脑。顶多躯动身体的一个脑袋再加上碰到特别情况时用的另外一个脑。所以他打算先破坏头部,等预备的头探出之后再迎头痛击。

是的。

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却失败了。

该死的混帐。

啊,缇玛在哭。

贝可妮亚举着太刀站在她前面,镇民也开始慢慢后退。

沙斩被压在地上,一块有如人头般大小的肉片被吐在他面前。腥红柔软的肉块上,还粘着一片像鳕鱼似的皮。

是他自己腹部的内脏。

渐渐蔓延开来的血滩,被太阳光一照,闪着银色的光辉。

「你这家伙的想法……」

沙斩躺在地上,一道熟悉的声音仿佛摩擦着他的脸,在他耳边响起。他抬眼一看──

「以为我不知道吗!」

是塔斯库利姆。

刚刚奇怪的再生动作又重演了一遍,被劈烂的头好像枯萎一般地掉落。

新生的头颅从胸口长了出来,包覆着黑鳞的长长头颅从胸口慢慢生出,宛如小型的龙头一样。

开口说话的则是嘴角沾满了鲜血的那颗龙头。

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巴四周的鲜血,然后和着唾液呸的一声,吐在地上。

「就算是不死之身,现在也动不了了。」

他缓缓地朝着这里走了过来。

头部尾端慢慢地滑到胸口之上,最后停在两肩中央。

这个家伙!

难道他真能这么为所欲为?

走过来的塔斯库利姆用长出脚爪的脚跨过沙斩。沙斩伸手抓住石子地板,咬紧牙关。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鲜血和内脏从肚子被咬开的大洞中流了出来。

身体上的银角又都缩回了体内。辉精虫放弃武装,优先选择修复伤口。而等到这种伤势痊愈,还不知道要花上几个星期的时间。

沙斩很勉强才抬起头来说道:

「喂,老头!」

沙斩从下往上看去,敌人的脸上浮出微笑。

「不如放弃报仇吧,怎么样!」

塔斯库利姆浑浊的黄色眼珠中,瞳孔瞬间变得尖细。

「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应该已经够了吧!」

他接着一阵剧咳。鲜血大量涌出,沿着脸颊流到了地面。

「就这么一笔勾消,怎么样?」

但塔斯库利姆却回答:「别开玩笑了!」

「你这小子怎么懂我的心情。不断被轻视、被糟蹋、总是孤独地活着,我的心情你怎么可能会明白!」

「塔斯库利姆……」

「吵死了!」

吼~他嘶吼着。那是一声有如野兽般的咆哮。

「你以为我自己也喜欢这样的身体吗!我只是要让我的心愿、我的希望……都是你们让我变成这个样子!浑小子,我要让所有曾经蔑视我、糟蹋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露出丑恶的獠牙,塔斯库利姆·史达斯阴侧侧地笑了。

「我要杀光所有的人,你就倒在那里等着看吧!」

「是吗。」

沙斩慢慢地伸出手腕。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

他的左腕就这么直直地伸向塔斯库利姆的胸口。

「我要杀了你。」

话还没说完,沙斩的手掌突然爆出银牙。

细细的。

长长的。

跟姆指一样粗的银角宛如尖锐的刺枪般插进塔斯库利姆的胸膛,贯穿背部。

「你还不懂吗?」

那道银牙却被塔斯库利姆的黑手给抓住了。

「这种东西杀不了我,你这小子绝对不可能杀得了我。」

「嗯嗯,我也这么觉得,不过……」

沙斩露出一抹笑容。

那是一抹胜利在望的笑容。

「我倒是可以叫虫子出来。」

「什么?」

「贝可妮亚!」

沙斩呼喊着。

「劈断它!」

一道清脆坚硬的声音回应了沙斩的要求。

那是贝可妮亚的厚木靴底踏在石头地板上的声音。

那一瞬间,贝可妮亚的内心一片空白。

什么都无法思考。

纯粹反射性地跳了出来。

但是她却知道应该做什么事。

她只得去做!

「嘿!」

她一口气奔向的目标是那根银角。

当她瞬间靠近,拔刀出鞘的同时,贝可妮亚·扎查又再往前踏了一步。

两道金属断裂的声音响起。

一个是大和民族的锋猛太刀。

另外一个则是──

「啊唔!!」

沙斩那支贯穿兽人胸膛的银色之角。

贝可妮亚的太刀无法砍伤机械怪,可是竟然可以将轻而易举就将能够劈裂机械怪的沙斩的『剑』给砍成了两段。

「咕喔!」

塔斯库利姆的身体打了个旋被抛向后方。

断掉的银角还插在他的胸前。

贝可妮亚似乎用尽全力地维持着*残心,而她看见了。(译注:剑道中攻击完敌人后,尚未解除戒备,仍保留斗志,以便随时因应敌人的突发攻击。)

「这……这是!?」

塔斯库利姆好像正奋力地扭动身体想要把银角拔出来,在他的甲壳与鳞片下,甚至可以看到粗健的肌肉因极度用力而鼓起。

努力了一阵还是拔不掉。

而且甚至连抓住银角的手都无法放开。

「浑小子!你!!」

沙斩倒在贝可妮亚的怀中,扯开满是鲜血的口,露邮狂妄的笑容。

「呵,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混帐!混帐啊!!」

塔斯库利姆不停地大叫、狂吼、扭动着身体,然后他的身体以被刺穿的胸口和握住银角的手为中心,渐渐地变成银色,整体速度相当惊人。

就好像墨水滴落在粗糙的纸上,又宛如黑色墨水在白纸上扩散一样,包覆着鳞片与甲壳的黑色身体,正逐渐闪烁着银色的光辉。

辉精虫!

沙斩的骨头中栖息着名为辉精虫的炼金生物。只要一入侵到有机体当中,就会立刻增生繁殖,并瞬间将之替换成自己的群体,是一种很可怕的类生物体。

然而,烙印于沙斩全身的刺青图案则能完全控制它们。

但是如果其中一部分离开沙斩的身体……只要离开了如刺青般被烙印上去的激化图案的作用范围之外……

例如,敌人的身体……

「咕啊啊啊啊啊!!」

黑色的身躯已变成银色,那些些微小的生物群正侵蚀着塔斯库利姆的身体,腹部、胸部、手臂,全部变成刚磨光的银色。

「可恶啊!混帐!!」

那张新生的脸瞪着憎恨的眼神,狂叫着。

而这就是最后……

伴随着怨恨的悲鸣,兽人踏向毁灭一途。

他的眼睛仍瞪着这里,张大的嘴巴里面也渐渐被银色给占据,然后银色从口内蔓延到牙齿、到嘴唇,最后染上了整张脸。

当他的双眸变成银色之前,仍透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替换完成。

塔斯库利姆·史达斯的异形身体,完全变成银色的雕像。

终章

1

不论再怎么辛苦的事情,最终总是会习惯。

一直习惯下去后,就容易大意。

所以,缇玛大意了。

就是这样。

沙斩借的那间房间里面,多放了一张床。

结果变成浴缸外的两张床之间,只剩下一点点的空隙。虽然这样一来,贝可妮亚每天帮沙斩换伤口时会变得比较麻烦,不过缇玛却感到很满足。

自从镇上又恢复平和的日子以后,缇玛便一直跟沙斩在一起。

缇玛不是让他服下贝可妮亚亲手调配的药,使沙斩陷入沉睡,然后再帮他擦汗,不然就是喂他喝汤。刚开始的前几天甚至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帮他换一次冰枕。

但是下半身的照顾她就真的没办法了。

不过无论如何,缇玛觉得能够报答恩情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后她再一次向他道谢,这么一来,他们应该就能够成为朋友了吧。

这天晚上,她照常睡在隔壁的床上,看着沙斩的睡脸,自己也打起了盹。他已经不会痛苦的呻吟了,而且也不会突然就发起烧来,今晚也没有喂他吃贝可妮亚的药,大概明早就会醒了吧。

不过暂时还是会有点痛,也不能自由行动,所以她打算一直这样照顾他,直到他能够下床为止。

可是。

等她发现时隔壁的床位已经空了。

她马上跳了起来。

夜还很深。

她伸出手心探了探沙斩床上的床单。

已经变冷了。

她慌慌张张地也想要冲出房间,但是她深深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要冷静……然后换好衣服。

她慢慢地穿上衣服,拉上裙子,再套上靴子,也仔细地穿好背心,不过锻带就省略了,然后悄悄地走出房间。

她没有叫醒在楼下的贝可妮亚,因为是她自己开口说要照顾沙斩的,所以现在出纰漏了也不想麻烦她。

她想要自己好好地解决以后再跟她报告。

所以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旅馆。

从那天起,入夜以后大街上都是一片黑暗。

靠着贰之月的月光,缇玛走在石子大街上。

她之所以会朝着教会的方向走去,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直觉,而是她害怕接近小镇的入口处。

因为辉精虫而被变成雕像的塔斯库利姆,只有用迅速搭好的木头栅栏围在四周,然后就被弃置在那里。除了有刺青图案防护的沙斩以外,没有任何人敢触碰。

苍白的月色之下,前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栋白色的建筑物,原来是教会。

而建筑物的对面,隐约有个黑影在晃动。

是斗篷。

是沙斩的。

「沙斩!」

她不由分说地奔了过去。

「有!」沙斩应道。真的很久没见到他的笑容了。

「怎么了,睡不着吗?」

「才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喔喔。」

「喔什么啊,你在干嘛?」

沙斩将视线转回正前方,他注视的是教堂的里面。漆成白色的低矮围栏另一侧,有好多根与缇玛身长差不多高的四方形木棒竖立在那里。

每根木棒上都另外钉着爱格莎十字架,下方有名字刻在上面。

是墓碑。

是教会里的墓地。

「好多的新坟。」

缇玛轻巧地靠了过去,站在他的身旁,点点头。

林立的阵旧墓碑当中,多了五十几根崭新的墓碑。新立的墓碑底部一片平坦,也闻不到土壤潮湿的气味。

「是那些女人的吗?」

「嗯。」

沙斩静静地露出微笑。

「这样那些家伙也算还清罪孽了。」

缇玛从这句话听出了其他的意思。

正是如此。

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继续活下去。

永远不会死去,一直活着……

「贝可妮亚的刀怎么样了?」

「断掉的那把吗?」

「嗯嗯,还是多亏了它才得救。」

「请铁匠帮忙修好了,好像还费了一番心力呢!」

「是吗……」

「那个……」

「啊?」

「伤怎么样了?」

「嗯,谢啦!虽然还有点痛,不过明天早上应该就没事了。」

「太好了。」

「是贝可妮亚弄的吗?」

「嗯。」缇玛点点头。

「让你们费心了,一定要跟你们道谢才行。」

「贝可妮亚也很高兴呢。」

「过了几天?」

「十天。」

「才十天?我还以为要花上五个礼拜。」

这么一来,贝可妮亚的判断就是对的了。

虽然有点乱来,但是很像是她会做出的事情。她反被咬断的内脏和肉块捡了起来,用酒精消毒过后,再缝上去。

贝可妮亚弄得满头大汗就是为了要将厚厚的肉块与皮肤缝合在一起。她说,这样一来,辉精虫应该能够修复伤口的断面。

「原来如此。」

「因为塔斯库利姆带走了一部分的辉精虫,所以如果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死人。」

沙斩转身看向她,双眼瞠大。

「会死,你是说我吗?」

「嗯。」

虽然她也不是很了解,不过缇玛还是开始说明:

「沙斩的刺青会让沙斩体内辉精虫的数量维持一定的平衡。所以失去一部分的辉精虫为了要回复之前的数量,一定会开始快速繁殖。」

而且还不用忙着将其他的生物替换成自己的族群,只需要让自己群体的数量增加就好。不过也很有可能因为集中力量在繁殖上,反而无暇去修复沙斩身上的伤。

「而且甚至还会藉由削弱沙斩的身体来确保自己的能量也说不定。」

沙斩听了之后开口:

「是吗?」

然后他又再次看向墓园。

「原来说不定会死呀……」

「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没有。」

他缓缓地转向她。

「我至少还拥有选择怎么死的权利吧。」

沙斩单膝跪着地,脸微微仰望着缇玛。

他伸出布满刺青的粗壮手臂,抱住缇玛。

「谢谢你,小姑娘。」

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天的沙斩身上闻起来有点异味,不过少女的身体却依偎了过去,还用纤细的手臂回抱住他。

「贝可妮亚也是。」沙斩低喃道。

「也帮我谢谢她。」

「咦?」

沙斩站起来,

露出微笑,

然后转过身,

走了。

2

贝可妮亚简直是气疯了。隔天早上,缇玛来到二楼的房间叫起她,话才说到一半,贝可妮亚就满脸通红怒道:

「什么!怎么这么没礼貌!怎么这样!」

虽然衣服穿好了,不过头发因为刚睡起来,看上去简直是怒发冲冠。

「不只让人家疗伤,还让小姐照料起居,然后呢?然后呢?」

「不过他已经有好好地道谢了。」

「不,可是、可是、可是我……」

「贝可妮亚也跟他并肩作战啦,这样不就是对等的关系吗?」

「不,可是,不……」

原本抡在面前的拳头慢慢地放了下来,不过还是没有松开。

只剩下些微的呢喃声。

「……明明还没有……向他道谢的说……」

缇玛偷偷地笑了。

她们整理好行囊准备要离开旅馆。

旅馆的老板并没有收她们住宿费,当然沙斩的份也没有。因为老板说:「怎么好意思拿你们的钱。」

不,不只有旅馆老板。

等到她们走到大街上,路上来往的行人都朝着她们点头致意,而四目相对时,则会对她们深深地弯腰行一个礼。

当缇玛等着贝可妮亚把马车从旅馆内牵出来的时候,令人惊讶的是,牵车的人竟然是库兰镇长。

从那天以后,就一直没看到沙斩了。

「您要出发了吗?」

「嗯。」缇玛回答。

「大屋不在了,科学家也不在了,应该没关系了吧。」

「真是非常谢谢你们,到底要怎样答谢你们才好呢?本来应该更早一点来跟你们打声招呼的……」

少女从未见过他这么自责的表情,那是一脸打从心底忏悔,但是又不知道该怎样补偿的无助表情。

「没关系,我想大家都已经尽力了。」

而且到了最后,大家都明白了自己应该要去做的事。

……所以在最后一起并肩作战过。

缇玛坐进贝可妮亚驾驶的车篷里,贝可妮亚则坐在驾驶座的正中央,紧握缰绳,而缇玛就坐在她旁边。

「喝!」

女剑士晃了晃手里的绳子。

木轮在石子路上喀咑喀咑地走着。

接下来要往那里去呢?

因为总是让贝可妮亚决定,所以缇玛总是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是哪里。

这是一段看不到尽头的旅程。

突然间,缇玛注意到了──

她们跟沙斩其实是一样的。

沙斩拥有不死之身,而不断重复着能多『救』一个是一个的使命。

唯一不同的就是沙斩追求的是麻烦,而缇玛则正好相反。

不过他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这件事情不知沙斩注意到了没。

下次见面的时候再问问他好了。

然后如果他没注意到的话,一定要跟他好好地聊聊。

一定会再见面的。

「小姐。」

贝可妮亚的声音打断了缇玛的思绪。

「怎么了?」

女剑士只是微笑地用手指着马车后面。

她回过头便看见了。

旅馆前面的路上,镇长的身后竟然站着好多好多的人。

「哇!」

应该全镇的人都出来了吧,道路上挤着难以计数的人们。

大家的头都低了下来。

朝着渐渐远去的缇玛她们的马车深深地行着礼。

还有好多小孩子不停挥舞着双手。

缇玛也笑着朝他们挥挥手。

3

小镇入口的银色雕像消失了。

地上有着残留的拖行痕迹,离开小镇一直延伸到库兰堤断崖后便没了踪迹。

─全书完─

后记

我的新作品《铁刃沙斩》出炉了。

如果你是在书店里站着读到此页,有一件事要请你特别注意。

这本书是关于『剑与魔法』的幻想故事。

但是……

这本书描述的并不是梦想与冒险,而是血腥与暴力。

是一场撕肉碎骨、掏尽内脏、鲜血淋漓的战斗。

不过……

书中还是有着一线希望以及英雄人物的诞生。

就在千丝万缕的血丝化为烈焰燃烧的那一瞬间。

完全不懂吗?

哎呀呀。

那么,就请你们好好地阅读这个故事吧。

然后一定会完全了解的。

另外还想再补充一点。

这本书也是关于拳头与眼泪的物语。

其实这个作品的原形,大约在两年之前就已经写好了。

在上一本《人体战舰》之前。

我在思考《~战舰》的脚本时,编辑部也为了到底要先让『~沙斩』出版,还是先让『~战舰』出版讨论了很久。

正如同大家所知道的,编辑部最后决定暂时保留已经拟好草稿的『沙斩』,而先让『~战舰』出版。

然后等到这次的《~战舰》完成后,立刻开始本书的增删修正,接着FBC华丽的插图也顺利地到手了。

这是大迫纯一的第一部异世界幻想物语。

「那么,难道大迫都专写这种拳头武力故事吗?」

曾经有一个作家朋友这么问过。

答对了。

正是热血沸腾的武力故事。

其实我一直对『带着龙族血统的主人公』或者『秘藏无穷的力量』这类的设定很没辄。

不是讨厌,也不会特别排斥或拒写,只是如果硬是被逼着写的话,就会感到非常困扰。

我想这就是身为作家的我的弱点。

我觉得这可能跟以前自身的经验有关吧。

小时候,我患有小儿气喘。

听母亲说,我有三次差点小命不保。

也因为从小就常被关在家里的关系,因此日后无论作再多的肌力训练,除了大胸肌、上臂二头肌,还有腹肌之外的肌肉都不发达。

而且支气管也很虚弱,连屋内的灰尘都会让我过敏,体力很差,到现在偶尔都还会突然感到呼吸困难。

但是另一方面──

也因为少年时代都是这样过,所以小说家需要具备的资质,大部分(难道是全部?)都是从那个时候得到启发。像是观察、幻想、组织的一些技巧……或者习惯癖好。

而且就算自己一个人独处也不会感到痛苦,虽然也满喜欢跟朋友胡闹嘻笑,不过如果一段日子完全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会觉得孤单,所以若需要好几天关起门来一个人工作也没问题。

结果就是猛男没当成,反而变成了一个作家。

『什么东西是与众不同的?』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

姑且不论是先天还是后天,如果有人要背负着一种『负担』,然后与这种『负担』正面迎战,最后超越它的时候,我坚信一定可以从中得到些新的『什么』。

也就是说并不会有只要稍微「再多做一点就能够得到什么」的事情。或是不可能「只靠着不会带来任何痛苦的『力量』就能够成就『正义』」。这样的设定不是更有意思吗?

而这部《铁刃沙斩》正是这样一个故事。

另外……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太多话了,不过既然后记的篇幅有六页,所以没办法,请各位再陪我一下子。

我想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跟某些人说声谢谢。

当初拿着这本还未出版的原稿给当时的HJ文库总编辑,特别请他「评阅」,所以在此要大力地感谢他。

虽然他已经辞去了这份工作,但是如果日后有机会,希望能再好好地聊聊。

还有负责人K先生。

非常感谢他愿意接纳之后的续集。

还有一个人是绝对不能忘记的,那就是插画家FBC先生。

感谢他绘出这么棒的作品。

特别是主角沙斩,跟我的想像完全吻合,感谢他设计出这么完美的造型。我脑袋瓜里面的暴力男长得正是这个样子。

另外缇玛的「隐约」(漫画中要露不露的感觉)和贝可妮亚的「爆乳」都让我很感动。

然后最后当然也要感谢各位读者。

谢谢你们拿起这本书。

如果你们现在不是站在书店,而是在自己的家里、电车上或者是咖啡厅读着这本书,那我更要对你们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好了,终于结束了。

顺便预告一下。

这个「后记」完成后,我决定要开始写第二集。

敬请期待。

那么,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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