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主调,是仿佛用细筛将空气过滤后的纤细声响。拍打着窗户玻璃的雨滴声,和从水管流下来的雨水所发出小溪般的声音,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
秀一像是在发呆一样,倾听着雨声的合唱曲。
右手抚摸着纪子的头发。她像是在听着秀一的心跳般,将右耳贴在他裸着的左胸上。
他无意识地用手绕着纪子的头发,弄得乱糟糟地,突然又停下手来。
“怎么啦?”
纪子抬头看着秀一问道。虽然声音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却格外妩媚,也许是他太多心了吧。
“没什么……这是我的习惯动作,我常常像这样绕遥香的头发。”
“没关系,你也可以像这样绕我的头发。”
正在想也许她不喜欢头发被人绕着玩时,纪子向秀一伸过头去。
“这样就好像跟我妹在一起一样,算了吧。”
“跟我比起来,你比较喜欢遥香是吗?”
纪子撅起了嘴。
“笨蛋,这两种喜欢是不一样的啦!”
“哦,真的是这样吗……”
她有时极为敏感,可以读出他人心底真正的心声。秀一不得不努力,不让惊讶的感觉表现在脸上。
“对了,现在几点啦?”
“快六点了吧。”
“你们家的人快回来了吧?”
纪子突然担心起来。
“放心啦!再躺一下吧!”
秀一把手环上纪子的肩。
“……开始,我看还是……”
“就算是被发现也没什么关系吧!”
“怎么会没关系!”
纪子突然撑起身子,又慌慌张张地遮住身体。
“你去帮我把衣服拿来好不好?”
“可能还没干哦?”
“没关系。”
秀一不甘愿地站起来,只穿上短裤,就到浴室去了。
他按停烘干机,拿出纪子的衣服,烟烟的热气迎面而来。衣服还热热的。他虽然想确认里面的干燥程度,却想纪子一定不喜欢被自己看见内衣,于是他就整堆拿到房里去。
“大概才半干吧!”纪子摸了一下制服,眉头皱了起来。
“讨厌!还热热湿湿的……”
“刚刚是又冷又湿耶!少发牢骚了。”
纪子用嫌恶的表情拿起内衣,瞪着秀一。
“你脸向那边啦!”
“有什么关系?现在还……”
“向那边啦!”
秀一不想再跟她唱反调,于是面向另一边,开始穿上衣服。
“你不需要再冲个澡吗?”“不用,没时间了,我回家再洗。”
身体上还留着纪子的香味,秀一觉得今天不太想洗澡。要是纪子也这样想的话,那他会很高兴。
“……我穿好了,转过来吧!”
纪子穿回原本的制服,很在意自己的头发跟裙子的状态。
“喂,有没有穿衣镜?”
“可以啦!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反正一走出去就又会被雨淋湿了。”
“哼!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纪子一边用就像淘气小孩的口气说话,一边拿起了书包。
“那我要回家了。”
“哦。”
秀一送她到玄关。
“对了,你不是为了准备考试才来我家的吗?”
“是啊!”
“结果根本就没念到书嘛!”
“到底是谁的错啊?”
她斜眼瞪了一下秀一,那样子又回到了以前的纪子。
秀一正要把手放到门把上,门正好从外面打开了,两人不禁对望一眼。
进门的是友子。头发上沾着细细的雨滴,大量的水滴从伞尖上流下来。
“今天雨下的真大,哎呀?欢迎欢迎!”
“打扰了。”
纪子从秀一身后急急忙忙地点了一下头。
跟在友子身后、穿着红色雨衣的遥香进来了,她看到纪子时吓了一跳。一直轮流看着身着制服的纪子跟穿着运动服的秀一。
“既然人都来了,就顺便喝杯茶嘛!”
虽然友子邀她喝茶,纪子还是摇了摇头。
“谢谢,不过我回家太晚了。”
“这样啊?真可惜。”
遥香沉默地穿过他们三人身边,上楼到自己房间去了。
“那我要回去了……”
“秀一,送她回家吧。”
“嗯。”
因为气氛实在很微妙,秀一穿上了轻便的布鞋,拿了伞,跟纪子一起走出家门。
“你不用送我也无所谓的啦。”
“没关系,我自己也想到外面走走。”
“要是我们再早五分钟出门就好了。”
“别再说了。”
雨势依然很大。在走到江之电鵠沼车站的路上,秀一的运动服已经有一半都变色了。秀一的制服也好不到哪里去,已经从令人不舒服的半干状态,变回紧贴着肌肤的湿冷状态了。
“不过,真是太好了。”
纪子深有所感地说。
“是吗?有这么好啊?这样身为男人的我可也很骄傲的哟!”
“咦……?笨蛋!我不是说那个啦!”
纪子松开两人相握的手,一拳打在秀一的侧腹上。
“好痛!”
“我是说,櫛森你又打起精神来了,真是太好了!”
“因为我还年轻啊!就算是现在,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就可以重新‘振作’起来了……”
同样的地方又再吃了一拳,这次是真的很痛。
“人家是真的担心你耶!”
“是是是。”
你都不说话,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对不起。”
事情既然发展成这样,那只好维持跟以前一样的态度和纪子交往了,秀一在心中这样决定。不,不对,要比以前更亲密才行。
在滂沱大雨中,独自伫立着的纪子的身影,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他觉得要是跟纪子在一起的话,以后应该可以顺利进展吧。总不能老是停在同一个地方磨蹭、烦恼啊!应该忘了一切,重新展开新的人生才对。
到了鵠沼车站,一看手表,是六点二十分,下一班电车还有五分钟才会来。两人就这样手牵手一起等电车。
“……我知道,你一直为了那件事在自责。开始,你完全没有责任啊!”
“嗯。”
“虽然我这样说,就好像是在对死人鞭尸一样,但他是罪有应得啊!谁叫他要持刀抢劫呢?所以才会被自己带的刀刺中胸部的啊!”
“是啊!”
他不想太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但为了今后要跟纪子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这话题是免不了的。
“而且他一定知道,当天晚上是他的朋友当班吧?”
“应该吧,现在也无法问他了。”
“可是为什么呢?为了石冈的事尽了那么多心!”
秀一考虑着,这个女孩子知道我跟拓也曾经很要好,要是我说石冈是单纯为了钱而犯下抢案的话,她一定难以理解吧?
这时候借用山本警部补的话,说不定不错。
“那家伙说不定只是假装抢劫,其实是想杀了我吧!”
突然响起一声轰雷,两人紧握着的手激烈地反应着。
“咦?”
纪子欲言又止。
“怎么可能……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只是问我话的刑警说的。”
“但是,这怎么可能?”
“虽然我把他当朋友,但他似乎对我有心结,可能也郁积了不少憎恶或不满。他最近都没来学校,跟父母的关系也差到了极点。我想那家伙的父母也有问题,因为他死亡一事,才让我了解到他们只考虑到面子的问题。”
又一声轰雷,这次听起来比刚刚更靠近。雨势也更大了,脸上感觉得到像雾般细微的水花。
“可是……为什么石冈他想杀你呢?”
“他恨我。因为我唆使他去揍他父母,在那次事件之后,他在家里的立场是如坐针毡。以这个角度来看,我也许也该负一点责任吧。”
“是石冈自己这样说的吗?”
“嗯,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半月,他来过‘心连心’一次。那时他就这么说过。”
“那你们偶尔会见咯?”
秀一摇摇头。
“今年只有那一次,再来就是出事那一次了。一直到他脱掉安全帽,我才知道他是拓也。”
纪子闭上了眼睛,似乎仍无法想通。
“可是……可是,这说不定只是刑警单方面的臆测吧!他们的工作就是怀疑东怀疑西的嘛!其实说不定石冈他只是想吓唬你而已吧?搞不好也不是真的想拿钱吧!他可能只是想吓吓你来出口气而已……?嗯,一定是这样的!”
“要是这样该多好。”
秀一把眼光从纪子脸上移开,仰望着阴霾的天空。
“可是,刑警既然会这样说,一定是有什么根据吧!光看那个凶器,很明显地就知道他不只是想威胁我而已。”
“凶器是刀子吗?”
“嗯,一般来说,超商抢匪好像常用蓝波刀之类的刀子。因为看起来很吓人,一下子就可以达到威吓对方的目的。只是,那天晚上,他拿的是两边都有刀刃、最适合刺杀人的刀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极具杀伤力……”
秀一停了下来。
两只手分开了。
他看到纪子的连,她睁大了眼。
“怎么啦?”
“什么时候?”
“咦?”
“你什么时候还他刀子的……?”
“还刀子?”
秀一终于发现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去江之岛的时候,你曾经说过,因为石冈打算刺杀他父母,所以你才把他的刀子拿走。……你说什么那把刀可不是闹着玩的,极具杀伤力,就跟你刚刚说的话一样。”
“……那是……”
他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窘境。要不要说当初他拿走的是另一把刀子呢?但如果她要求看那把刀子,那他可就伤脑筋了。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圆谎。
“因为我想已经没关系了嘛!我想那家伙应该不会再想要刺杀他父母,所以就把刀子还给他了。”
“但你是什么时候还他的呢?”
“什么时候啊,我也记不得了……”
“你骗人。”
纪子像喘息般地说着。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吗?你说今年才跟石冈见过两次面。所以你要还石冈刀子,就只有在他去超商的时候了,不是吗?可是,那时你怎么可能预先知道他会来,而先把刀子准备好呢?”
“纪子……”
秀一才想向她靠近一步,纪子就退了一步。
“怎么啦?难道你真的以为是我把拓也……”
纪子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
“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为什么会……”
电车缓缓驶进了月台。
“骗人……櫛森你……一定是骗人的……”
纪子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她用手帕捣着脸,一转身跑进了电车。她面对着相反方向的门站着,背微微地颤抖着。
坐在电车这边的一位乘客,歪着头看了看纪子。
门关上了,电车驶离了月台。
而秀一只能茫茫然地目送电车开走。
他的身体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耳里还萦绕着她的声音,眼底也还烙印着她的身影。
只是,这一切,已从自己的指缝间溜走了。
现在秀一脑中不断回响着的唯一念头,就是自己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他回到家后,正在换第二次衣服时,突然想起敲门声。
“什么事?”
他背对着门问,然后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哥,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遥香的声音跟平常不同,听来颇为认真。秀一也不回头,慢吞吞地扣上衬衫的扣子。
“不能晚点再问吗?”
“不行,我现在一定要问。”
“这样啊……”
遥香进了房间,关上房门。
“今天你跟那个人在我们家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哥,你跟她上床了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呀?”
“你可别想装糊涂哦!因为我都知道……”
她转头看秀一的表情,突然停住说到一半的话。
“呃,哥?”
“嗯。”
“你怎么啦?”
“骗人!你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
“是吗?”
秀一也没打算再说更多的谎言了。
“难道……你跟她吵架了吗?”
“可以这麽说吧。”
“这样啊。”
遥香不知道为什么,像松了一口气似的。
“好吧,看你可怜,你在家里跟女生上床的事,我不会告诉妈妈的。”
既然连你都发现了,妈不可能没注意到的。他虽然这么想,却没有回答。
“嗯,那就请你保密了。”
“啊!果然被我猜中了啊!”
遥香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什么嘛,原来你只是在套我的话啊!”
“没有啦,我只是在猜会不会是这样嘛……”
“你就只是要问我这个?”
“呃,另外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遥香以担心的表情看着秀一。
“很重要的事吗?”
“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
“好啊!那你就问吧!”
“嗯。”
遥香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哥哥把那个人杀了吗?”有好一会儿,秀一就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
“……你在说谁啊?”
连他自己都觉得问这句话问的很莫名其妙。
“就是那个叫曾根的啊!”
秀一跌进椅子里。
“今天真的是我的倒霉日……”
“跟我说实话嘛!”
“那男的不是因为心脏麻痹而死的吗?”
“嗯,可是,上次哥哥不是也说过吗?你说像那种人,就算有一天被杀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只是措词上的问题而已啦。”
“措词?”
“我是在开玩笑啦。”
“可是那时你的表情很认真啊!”
秀一回答不出来。
“是为了我吗?”
“什么为了你……你在说什么呀?”
“那是为了妈妈咯?”
“傻瓜。”
纪子也好,遥香也好……秀一摇摇头,女人啊,真的可以不为逻辑、细节所惑,而单凭一个想法或直觉,就可以轻易地碰触到真相吗?
要是这样,那可以把藤泽南署的刑警全部炒鱿鱼,全部换成女国中、高中生算了。
“你真的以为是我干的吗?”
遥香的眼里闪着痛苦的光芒。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跟妈妈都站在哥哥这一边。”“……”
“所以求求你,告诉我实话吧!”
秀一眨了眨眼。
“虽然我可能不是哥哥真正的妹妹……”
“笨蛋!你是我妹妹没错,说什么傻话啊!”
“不,我知道不是,因为我确定过了。”
“啊?”
“我去了区公所看过户籍腾本,所以我全都知道了。”
“你……”
这样的话,遥香也知道谁是她的亲生父亲了。
“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
果然她知道了这件事。秀一闭上了眼睛。要是她知道是我杀了她的亲生父亲的话……。他不敢再正视遥香的脸。
“所以,我非知道真相不可。求求你,只告诉我一个人就好,好不好?”
遥香的声音渐渐带有哭声,但是秀一还是闭着双眼,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遥香似乎放弃了,秀一听见静静的关门声。
即使如此,秀一还是闭着双眼。
他紧闭着双眼,依然坐在椅子里,无法动弹。
七月一日开始的期末考,结果比期中考更悲惨。因为他之前几乎都没有听课,就连在考试时,意识也没有办法集中在考题上,会有这种结果也是理所当然吧。
从那以后,他就没有跟纪子讲过话。他们避开彼此,视线也不曾交会。
秀一虽然偶尔会偷瞄纪子,她大大的眼睛里却总是含着悲伤的神色。
让她变成这样,自己也有责任。只是现在他又能做什么呢?
至少,如果他们不曾发生亲密关系,纪子所受的伤害,可能会比较小一点。而事到如今,就算这么想也没有什么用了。
对她来说,不要看到自己,或许也比较轻松吧!
秀一虽然这样想,却一天假都没有请过。因为他有预感,自己的高中生活已经所剩不多了。
七月二十三日,暑假的第三天。
正开始吃早餐的时候,櫛森家的门铃响了好几声。
秀一伸出去要拿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这种按电铃的方式跟推销员不一样,给人一种高压、纠缠的感觉。
“哪位?”
友子对着对讲机说,然后脸色一下子变了。
“咦?好、好。请、请等一下……”
遥香呆呆地看着母亲慌乱的样子。
秀一看着母亲的背影,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在走向玄关的途中,自己的膝头抖个不停。
好可怕,怕到想要逃出去。只是,他不能一个人逃跑,而让母亲成为众矢之的。
站在玄关正跟友子争论的,是包括山本警部补在内的三位刑警。
“啊!秀一,你来得正好,太好了。”
“请等一下,这样不会太霸道了吗?你们这么早就来,也要给秀一一点心理准备呀……”
友子试着拼命抵抗。
“请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给秀一添麻烦的。”
山本警部补对着秀一说。
“櫛森秀一,我们想请你跟我们回藤泽南署。为了调查案件,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想请问你。”
友子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说:
“我拒绝!秀一在这次事件里是被害者耶!他已经受到很大的惊吓了,那么还要让他回想这件事……”
秀一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咬着牙,用仅剩的一点点勇气,温柔地制止母亲:
“妈,我去就是了。”
“不行!这怎么可以?”
“放心吧,我晚上应该就可以回来了吧?”
他朝山本警部补问着,而他暧昧地点了点头。意思应该是说,在调查过后如果不须当场逮捕的话,那自然可以回家吧。
“我必须要配合警察的搜查啊,毕竟是死了一个人嘛。”
“可是那又不是你的错吧?事件刚发生时警方也一直调查你的事,让你那么不愉快,为什么现在还要……”
“我不要紧的。”
秀一挤出了笑脸。
“哥哥……”
遥香来到他背后,脸色苍白,嘴唇轻轻地颤抖着。
“这些人是要来带哥哥走的吗?”
“嗯,不过没事的。你不必担心。”
“秀一,我马上跟加纳律师联络。”
“妈,我不会被逮捕的啦。”
“没错,我们只是请他以关系人的身份回答我们的问题而已。”
山本警部补也在一旁帮腔。
友子虽然又继续反抗了一会儿,但知道秀一自己的意志坚决,最后还是同意让他到藤泽南署去。本来她还想要跟着去,最后在秀一的劝说下,才打消了念头。
天空不见昨日以前的阴霾,突然开始放晴了。
像是要将家门前狭窄的道路完全塞住般,停了一台白色的五人座的丰田皇冠房车。
被两位搜查员夹在中间,秀一坐进了后座。
车子开动了,一转过转角,就看不见茫然站在家门前的母亲跟遥香了。秀一问坐在驾驶座旁的山本警部补:
“……你们是特地等到放暑假,才来找我吗?”
“什么?是啊,因为有很多事,一天可能没办法结束,你应该也是这时候比较方便吧?”
“不,我倒是希望你们在我考期末考的时候来,那我考得这么烂,就有藉口可以说了。”
山本警部补虽然沉默了一下,但还是低声笑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会被带到调查室。也就是说,名义上虽说是关系人,但其实并不是单纯地问一问问题而已,他是以嫌疑犯的身份来接受警方调查。
不过,他还是对这调查室的狭小感到惊讶不已。
这跟电视上的刑事连续剧里宽敞的调查室完全不同。在电视里,调查员问到一半,会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是眺望窗外。但是这在这间调查室里,都是不可能办到的。
不知道是否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走,这间房间孤立地建在建筑物内侧,并没有窗户,大小也可能不到两曡大吧。
在房间正中央放了一张桌子,一边坐着两位刑警,另一边则坐着被调查的人,就像是挤沙丁鱼般的拥挤。光是面对面坐着,秀一就感受到相当大的压迫感且呼吸困难。
桌上果然没有放电灯等在电视剧里常出现的小道具。那是因为,万一嫌犯在调查时抓狂,抓起手边可以丢的东西乱丢一通可就糟了吧?
“不要太紧张,放轻松一点。”
山本警部补打破沉默。
“你只要把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就好了。”
口气虽然很平稳,但跟上次的调查比起来,很明显地态度有所不同。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头发七三分的年轻刑警,他将两手放在笔记本上交叉,用锐利的眼光注视着秀一。
“我有一件事想先问你们。”
秀一无视于年轻刑警的眼光说道。
“什么事?”
“我到底有什么嫌疑?”
山本警部补露出洁白的牙齿。
“嫌疑?我应该说过,我们是请你以关系人的身份来的啊!”
“不是所谓的‘重要关系人’之类吧?”
“要说重要嘛,你的证词确实是很重要。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呢?”
秀一环视着房间。
“因为这里的气氛。”
“啊,这里是有点窄,不过如果因为这样,你就以为自己被当成嫌疑犯的话,那就太多心了。”
“……是吗?”
秀一这时才真正正视一直瞪着他的年轻刑警。
“一开始,我想先问你有关刀子的事。”
山本警部补的话又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我说的刀子,就是造成石冈拓也死亡、插在他心口上的那一把刀子。”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选择用语的关系,他的说法听来拐弯抹角。称呼拓也不再加上‘同学’,这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呢?
“你以前看过这把刀子吧?”
“没有。”
“哦?真的吗?”
“真的。”
山本警部补皱起了眉头,这大概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吧。警察有办法能确定自己现在说的是谎话吗?
秀一在脑中列举了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一想到纪子,他心中一惊。要是纪子告诉警察自己手上有刀子这件事,想要圆谎就很难了。
“那把到的刀刃上有编号在。我们向卖出这把刀子的店家大厅,得知这是石冈拓也两年半前在东京的刀具专卖店买的。”
看来不是纪子说的,秀一松了一口气。要是警方已取得纪子的证词,没有理由不讲出来。因为光凭那一点,他们就应该可以立刻拿到逮捕令了。
“有一阵子,石冈拓也好像常拿着这把刀到处炫耀,可是后来约一年前,他突然不再拿这把刀出现了,某个认识他的少年问他为什么,他说是被人拿走了。那少年虽然想不起来拿走这把刀子的人叫什么名字,但他记得这个人是石冈拓也同年级的同学。”
“你是说,那个人就是我吗?”
秀一冷静地问道。
“不是吗?但是我们也找不到有其他符合条件的同年级学生。”
“我不记得我曾向石冈拓也拿过这把刀。”
“真的吗?”
“我从来没有做过恐吓别人的事。而且我有什么目的非要刀子这种东西不可呢?不管你们去问谁都知道,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更别提自那时起……”
秀一差点说溜了嘴。看来不小心一点不行。
“……总之,我认为这个人的证词很可疑。”
的确,跟你这种优等生不一样,他是个不良少年。”
负责记录秀一发言的年轻刑警好像忍不住了,插嘴道:
“他可不是毫无理由就说谎的家伙!”
“那也就是说,要是有理由,他就会说谎咯?”
“你说什么?”
山本警部补制止了脸色大变的年轻刑警。
“算了算了,浅野,冷静一点,我来问就好。”
“科长,对不起。”
“我知道了,你从没见过那把刀子,也没有从石冈拓也那边抢来刀子,对吧?”
“是的。”
秀一在心里捏了把冷汗。拓也有这种朋友令他感到相当意外。只是,仔细想想,他其实也不可能完全掌握他的交友状态。
而且,要是那个少年还记得自己的名字的话,那一切大概都玩完了。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原以为完美无暇的计划,竟是如此漏洞百出。
搞不好像这样的破绽还有很多也说不定。
“关于这把刀子,还有很多不合理的疑点,让我们很伤脑筋呢。”
“你上次就说过了。”
“嗯,总之,那么锐利的两刃刀,石冈拓也却没有把它收进刀鞘,就这样拿着它走了五十公尺进到便利商店里。”
“那个时间通常路上不会有什么人。”
“我们也是这样想,也许他以为不会被人看见,或者他根本就不担心这个问题。不过,我们做了很多调查,还是发现了不合理的地方。”
山本警部补的右手手指从刚才就一直在桌上动来动去,大概是他的烟瘾发作了吧。
“我们查看过石冈的机车行李箱,里面没有留下任何符合那把刀子刀刃的刮痕。要是刀子放在行进中的机车行李箱里的话,一定会碰撞到某些东西,不可能没留下任何刮痕的。再者,我们也没找到任何可以用来包刀子的布或纸之类的东西。”
秀一沉默着。他决定暂时不说什么,先确认对方手上握有什么关键再说。
“正当我们在想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从监视器的影像里,我们有了新发现,我们将在入口附近拍下来的影像,经过电脑处理过后,可以看到石冈拓也在进入便利商店之前的样子,就是这个。”
山本警部补从一直保持严肃表情的浅野刑事手中接过一张A4大小的列印文件,并交给秀一,上面稍微捕捉到拓也面向自动门的影像。跟店里的影像相比,虽然较模糊,但脸跟手的位置相当清楚。拓也的右手拨开上衣衣摆,放在右腰上。
“那是第一张,这是第二张。”
这应该是在自动门打开前的瞬间吧,比刚刚那张更清晰,可以看出拓也的右手放在比腰更高一点的位置,握住了朝下的刀子。
“也就是说,石冈从下机车到进入超商的这五十公尺,是将刀子插在牛仔裤裤腰,并把刀柄藏在上衣里,是在闯入店里之前才把刀子拔出来的。”
那个笨蛋!秀一真想闭上眼睛。
“你知道吗?人的大腿根部是有动脉的。不论是谁,要是这里被割到的话,是很容易致死的。所以人们拿着刀子争吵的时候,刚开始瞄准的,不是脖子或心脏,而是这里。”
山本警部补站起来,指着男人要害的正侧面。
“尽管如此,他却把那么锐利危险的刀子,随手插在裤腰里就走,你不觉得这简直是自杀行为吗?”
“我不太明白你问话的意思。你是说,拓也有自杀的倾向吗?”
山本警部补坐回椅子上,他的表情比刚刚更严厉了。
“……另外,石冈拓也的司法解剖报告也告诉了我们一个很有趣的结果,他的右手腕扭伤了。”
右手腕扭伤……秀一看不出来这这其中的关联。
“扭伤的组织肿起来了,也可看出皮下出血。用显微镜观察的话,也可以确认韧带有轻微的损伤。”
“那是什么呢?”
“你跟石冈拓也扭打吧?那时你看得出来他右手有扭伤吗?”
“怎么可能呢?”
“当然,要用肉眼确认扭伤的程度,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右手扭伤的话,他的动作应该会有所改变吧?”
“要是他右手一开始就有扭伤的话,就不可能右手持刀闯进便利商店了。”
山本警部补笑了。
“对,就是这样。也就是说,石冈扭伤手是在进店以后的事。要是这样的话,只有可能是在跟你扭打在地的时候受伤的了,只不过……”
山本警部补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
“用右手握着的刀子刺中左胸……这样的姿势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扭伤右手。因为手腕的可动范围被手腕跟刀子限制住了。那么石冈又是怎么扭伤的呢?从刚刚说的组织肿胀、皮下出血、韧带损伤等情况看来,应该是手腕用力地向内侧弯曲而造成的。”
山本警部补把右手直直地向前伸,并把拳头向下弯曲给秀一看。因为他们相距很近,所以拳头几乎就在秀一的眼前。
“要是就这样向前倒的话,手腕一定会跟石冈一样扭伤吧?这姿势在相扑来说叫做‘庇手’,因为手上握有什么东西,所以才会握拳接触地板。”
难道拓也在倒下的瞬间,不想把全部的体重压到秀一身上,而伸出手庇护他吗?秀一心中涌起了复杂的感情。
“也就是说,石冈在跌倒的时候,已经向前伸出手了。因此,应该不可能刺中自己的胸部。结论是,我们在录影带中看到石冈的鞋子剧烈摆动的时间,就是他倒下后几秒的时间,这两者恰恰是相符合的。”
“拓也倒下去的瞬间,扭伤了手、掉了刀子,而我把刀子捡起来,刺杀了他,你想这样说是吗?”
“不,不对。”
山本警部补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刚开始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这样的话,无法说明石冈随手把危险的刀子插在牛仔裤里这件事。”
难道他们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吗?这还是第一次,秀一开始害怕他面前这个叫山本的男人和警方的能力。
“现在就要回到最开始说的,有人拿走石冈拓也的刀子这件事了。要是有谁一直持有石冈的这把刀的话……”
“可是,拓也不是拿着这把刀进店里的吗?”
“从录影带看来是这样没错,只不过,那把是假刀。”
山本警部补把身体伸过桌面,看着秀一的脸。
“就算放在机车的置物箱,也不会造成刮痕;就算插在裤子里,也不必担心会受伤,因为那只不过是把玩具刀罢了。”
秀一再也受不了视线的压力,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也就是说,有两把刀子。不这样想,就不能说明所有的事实。一把是石冈拓也拿的假刀,一把是你准备好的真刀。”
“……这就是你想传达的真意吗?”
“咦?”
“怀疑我是杀人犯这件事。难不成你怀疑我预谋杀害拓也是吗?”
秀一压抑着自己的震惊,提出了反驳。
“要是你现在说的是事实的话,那把假刀现在在哪里呢?”
“你在报警之前,应该有充分的时间把它处理掉吧?”
“怎么处理呢?”
恐怕是把它丢到超商后面的邮筒吧!”
“寄到哪里呢?”
“那就是我想问你的啊!”
“也就是说,你说的证据不存在任何地方是吧?”防卫的墙,一道一道地在他面前崩塌了。但是,最好的那道墙照理说是绝对不会塌的。只要找不到能证明刚刚哪套说法的证据,他是不会被判有罪的。
“不存在任何地方吗?”
“咦?”
“你说‘证据不在任何地方’,而不是‘没有任何证据’。”
不要被他骗了,秀一对自己说。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没有任何意义。
“你要不要清清楚楚地回答我?你杀了石冈拓也吗?”
“不,我没有杀他。”
山本警部补的视线变得锐利起来。
“为什么我非杀拓也不可呢?我又没有动机!”
“是吗?”
山本警部补脸上漾起了谜般的微笑。他缩回身子,靠在椅背上,换浅野刑事来讯问他。
浅野刑事的讯问只是口气尖锐而已,大部分只是在重复山本警部补曾经指出过的事实。只是,山本警部补一直交叉着双手,不发一语。
过了一会儿,虽然到了午餐休息的时间,却也不许踏出调查室一步。警方说要叫外卖来吃,秀一本来以为一定是警方付钱,结果是自费。
他几乎没有食欲。因为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胃袋也无法容纳食物。
只是,他知道,这假藉查询事情之名的讯问,会一直持续到下午吧。因此非得保持体力不可。秀一叫了天妇罗盖饭,虽然努力勉强自己多吃点,但也只吃得下一半。
到了下午,又换回山本警部补来讯问。而讯问的内容,竟远超出秀一的预料之外。
“你有时会跟同年级的笈川伸介买酒,对吧?”
山本警部补用比上午更温和的语气问道。
“是啊。”
现在要隐瞒也无济于事了。而且反正他们一定从‘盖兹’那里问出一切了。
“以前你都是买I·W·HARPER101,最近开始买比较便宜的牌子,你喜欢喝波本酒吗?”
听到品牌名的浅野刑事瞪着秀一。
“我的确是未成年……”
“我现在不是要责怪你。只是,听笈川说,只有那么一次,你曾经订了烧酎是吗?”
“是的。”
“那瓶是叫做‘百年孤独’的名酒。为什么呢?”
浅野刑事又是一副火冒三丈的表情。
“因为我想买来送加纳律师。”
“律师?你想委托他打什么官司吗?”
“这个嘛……有很多事……”
“为了曾根隆司的事吗?”
“是的。”
“这样啊,结果酒被曾根偷喝了,所以他才会心脏病发作去世啊。那是在现场的就是那瓶酒是吗?”
“嗯。”
“旁边还有乌鱼子,那也是你买的吗?”
“是的。”
“嗯,那是我记得你好像回答说是送礼用的礼品,并没说是你自己买的。而且,就算说你有打工,但以高中生的零用钱来买酒也太勉强了一点吧?”
秀一认为山本这些话并非针对案情的询问,所以选择沉默。为什么现在要重提曾根的事呢?他心中浮现了不安。
“那时我给你看了血压计的纪录,你记得吗?”
“记得。”
“最后的数字,嗯……收缩压是130,舒张压是94,完全是正常数值,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
山本警部补边看着笔记边说。
“这是推定的死亡时间。”
秀一不发一语。
“曾根在来你家之前,是住在横滨的简易住宿机构。在哪里,他曾经感到身体不适,而到医院作检查。结果被诊断为癌症末期,不过这件事现在也无关紧要了。”
秀一大为震惊。
那家伙对遥香说的话是真的。要是这样的话,到头来他一切的努力不过是白费功夫、而整件事只是他个人的鲁莽行为吗?也许自己应该做的,只要专心一意保护母亲跟遥香,慢慢地等待那家伙死掉就可以了。
只是,在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件事。秀一在心中呐喊着,我只能在考虑得到的范围内,选择最佳的处理方式。
“……问题就在于曾根的血压。他在医院的记录较高,平均来说收缩压是145,舒张压是105左右。跟血压计纪录的数值很明显地有段差距。我们甚至猜想,说不定那不是曾根的血压。”
山本警部补淡淡地说着。没有被进一步地讯问,秀一反而感到不安起来。
“后来,曾根的遗体经过司法解剖,发现了几个可疑之处。首先是在左腕上,有条红色带状的痕迹,那应该是血压计腕带的痕迹。第二,在左脚足三里穴的位置,看得出微微发红。第三是脱粪。还有一个是在现场发现的……”
山本警部补停下话,凝视着秀一。
秀一拼命忍住不打呵欠。
咚咚咚瞧着桌子的声音响彻调查室里。浅野刑事一脸愤怒地等着他。
“很遗憾,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些疑点表示什么意义。因为,我们只好以睡眠中的突然暴毙来处理。这实在是很遗憾,要是那是我们知道真相的话,就可以防止第二次杀人事件的发生了。”
“真相?”
“只有野间法医,在一开始就认为他杀的可能性很高。”
秀一心里颇为震惊。法医就是那个看起来满脸皱纹的老爷爷吧。只是,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但是他马上就释怀了。因为最后法医的意见并未被采纳,所以他的根据大概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的关键,就是我们在石冈拓也的遗物中发现了这个。”
山本警部补从放在地板上的厚纸箱中,拿出了一个放在大塑料袋里的物品。
一看到那东西的瞬间,秀一的心狂跳起来,那是分成两头的电线,一头是插头而另一头是迷你充电夹。
“很眼熟是吧?”
“……不。”
连他自己都发现声音变得嘶哑。
“是吗?那就奇怪了哪……。算了。因为发现了这个,我们才知道曾根很有可能是被人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杀害的。也就说,透过电流,以人为的方式促发心室细动使其致死。感电而死的人身上大多会留下烧伤的痕迹,不过我们在其他物品中还发现了这个。”
山本警部补拿出了一个小塑料袋,秀一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是医疗用的针,用这个刺入身体导电的话,就几乎不会留下烧伤痕迹了。”
纱布警部补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声音已渐渐变得低沉而冷漠。
“这也可以揭开血压计的谜底了。为什么血压计纪录的数值接近正常值呢?用130除以145,或用94除以105,都是得到接近0.9的答案,如此一来我们几乎可以确定,曾根是在睡眠中被某人测量了血压。因为睡眠中的血压通常为清醒时的90%,这已是定论。”
秀一松开了喉咙部分的衬衫钮扣。因为三个人一起挤在这么小的房间里,实在很热,让人呼吸困难。而且空调也似乎没在运转。三个人都是在呼吸其他人吐出的废气,房间里充满了二氧化碳。实在很想呼吸一下外面新鲜的空气。
“这样就又解开了一个谜团。为什么曾根的手腕上会有那么深的血压带的痕迹呢?这恐怕是犯人利用电流使曾根的心脏机能停止后,又测一次血压所留下来的吧。一方面因为那时血压接近于零,所以机械加压测了好几次;另一方面在血流停止的情况下,皮肤的弹性也变弱了吧。”
秀一扭扭捏捏地从椅子上坐正,这样的讯问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呢?虽然说是讯问,但从刚刚开始,就只是这个警察一个人在讲话而已,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呢?该不会发展成晚餐也得在这里吃的惨况吧……?
“而其它的疑点也一个个的解开了。曾根脚上的红斑,就是用针刺入后通电所留下来的痕迹,而因此脱粪的理由也得到了说明。这一点你大概不懂吧?”
秀一摇摇头。
“足三里是刺激肠胃蠕动的穴道。”
原来是这样。那他特地选的这个穴道看来是一大败笔,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不过,无论如何,反正这又不是决定性的关键。
“你的牙齿很白,该不会是连一颗蛀牙都没有吧?”
秀一一下子没注意山本是在问他问题。
“……没有。”
“是吗?真让人羡慕,我啊,牙齿虽然很坚固,但是却被烟渍染成咖啡色的了。”
这个男的怎么回事啊?秀一厌烦地想,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么说,你没有看过牙科医生咯?”
“没有。”
秀一没好气地答道。早点结束这些无聊的对话,快点演完这场闹剧吧。
“我们一开始踏进曾根死亡现场时,发现这个东西掉在床边。”
山本警部补又拿出了塑料袋,因为他把东西藏在掌心,所以看不出来他拿的是什么东西。
“起初我们相像不出来为什么这个东西会掉在那里,等到发现了石冈拓也的遗物,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连起来,才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失落的环节。”
山本警部补把握在手中的小小塑胶袋给秀一看。
里面是一个闪着银色光芒的小东西。
那是罩在人臼齿上的银牙套。
“就是这个东西引起验尸官的怀疑,经过科学警察研究所的调查,得知它表面有极细微的擦伤,而这擦伤的大小跟这电线上的充电夹是一致的。另外从充电夹夹齿的部分,更验出了极微量的银合金。”
秀一想着,为什么呢?
为什么牙套会掉出来呢?
他不觉得那时他有那么粗鲁啊。
他突然想起来了,在取出夹子的时候,他的手的确滑了一下,一度张开的夹子,又强力地把牙套夹住。
只是,牙套这种东西在那个程度的压力下,就会脱落了吗?如此脆弱的话要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看着秀一凝视着牙套的表情,山本警部补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
“我啊,很喜欢吃蜂蜜呢!”
秀一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山本警部补的嘴巴。他到底是循什么样的脉络在讲话呢?
“我早上常把蜂蜜涂在吐司上吃,这样头脑也会一下子变得很清醒。只是我老婆常把蜂蜜放在冰箱里,害我常常打不开盖子,这时候,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要打开瓶盖的话,浇热水不就好了?秀一呆呆地想。
他慢慢理解了。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他脑中浮现了一个公式。
[Q=IVt]
这就是让他相处“电击计划”的契机,他还很清楚记得参考书上的说明。
“电流通过导体时,会产生热,称之为焦耳热。导体两端的电位差为V(V伏特),要是通过1(C库仑)的电荷,V(J焦耳)的能量就会以热运动能量的形式将能量传给电离子。I(A安培)的电流,在t秒间的电流量是It(C库仑)。因此,它产生的热量,也就是焦耳热Q,可以用Q=IVt的公式表示。”
电流从曾根的臼齿流到左脚时,产生了焦耳热,因此牙套因微热而膨胀了。结果因为小小的冲击,就轻易地脱落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秀一几乎想咒骂自己的愚蠢,偏偏这知识就写在《物理ⅠB》的教科书上!
在研究法医学的书时,他明明知道,最应该小心注意的就是“热”啊……。
“优等生也会有百密一疏的失误哪。不过也难怪你不知道,有健保给付的牙套是很容易脱落的,所以也有人每一两年就得重配一次呢。”
秀一略略歪一下嘴唇,却笑不出来。就好像站着被人连续痛打一样,脑袋里变得朦胧昏沉起来。自以为是完美无瑕的计划,却这么简单就被发现了破绽,他所受的打击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
“我想你是以理性来判断事物后再实际行动的人,因此我们也才把手上握有的证据向你说明。一般是不会这么做的,不过是你的话,应该可以判断得出自己所处的状况吧。毫无疑问,这两件杀人案的凶手就是你。你让曾根感电致死,知情的石冈拓也威胁你,却被你用刀子刺杀身亡,没错吧?”
山本警部补连珠炮地说道。
秀一喘着气,不发一语。
“怎么样?”
正想回答时,浅野怒声吼道:
“给我干脆一点回答!是你干的吧?”
秀一突然发现,说不定胜负还没分晓,不然他们不会这么想要自己招认。
对了,就是证据。山本警部补确实已掌握犯罪的破绽,但是,明确的证据却是一项也没有。
“你们说是我干的……”
“咦?”
“你们说是我干的,有什么证据?”
“这些证据还不够吗?”
山本警部补指着大大小小的塑胶袋说道。
“的确,你刚刚说的犯罪方式,也许实际上有可能发生。可是,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我跟这些事有关呢?这条电线是从石冈拓也的遗物中发现的对吧?一般来说,应该会认为是石冈拓也杀了曾根才对呀!曾根死时,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你应该知道吧?你在美术课的时间离开了教室,要是骑自行车的话,往返学校跟家里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浅野刑事虽然想插嘴,却被山本警部补用手制止了。
“跟你同年级的大门同学在回答我们问讯的时候说,你那天是搭电车上学的。他在电车里也一直跟你在一起。后来你的女朋友又说,你在美术课的时间确实是在学校里没错。她从美术教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你,期间还曾下来跟你聊天。只是,这两人的证词漏洞百出,很明显地是在袒护你,在法庭上是不会被采信的。”
山本警部补把手放在秀一肩膀上。
“我知道他们两人并不是受了你的委托,而是自发性地作了伪证。有这么好的朋友,你还要继续说谎吗?”
他实在不能相信,眼眶很自然地红了起来。这到底是他今天第几次吃惊了呢?只是这次吃惊的意义跟之前的都有所不同。
“你真的有不少为你两肋插刀的好友,不是吗?连笈川同学一开始也坚决否认曾卖过你酒呢。”
山本警部补拍拍秀一的肩膀。
“把你跟两件事联结起来的物证,其实就在这里。”
山本警部补把放着电线的塑料袋拿起来,指着充电用的夹子。
“你不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吗?”
秀一凝视着它,他知道这样等于是在肯定对手的疑问,但他却无法不这样做。等他发现时,硬是把到了嘴边的惊叫声吞了回去。
山本警部补点点头,把更小的一个塑料袋打开给他看,里面是一条被割了好几道的红色绝缘胶带。
“你就是用这个胶带把夹子卷起来的。虽然胶带外侧擦得很干净,但内侧却验出了你的指纹,而我们早就偷偷取得你的指纹来比对了。只是这么做是不能直接当作证据,但只要我们重新取得你的指纹加以比对的话,一切就都会清楚了。……怎么样?”
秀一咽了好几口气,虽然想说什么,却一时百感交集,什么也说不出口。山本警部补有耐性地注视着他。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秀一终于从嘴中挤出来这句话。
“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们给我到明天中午的空档,下午我就会向你们报到,把一切都说出来。”
山本警部补凝视着秀一的双眼,想要确认他真正的用意。
“少唬我们了!你到现在还在做垂死的挣扎吗?”
浅野刑事盛气凌人地怒吼着。山本警部补烦躁地向他挥挥手,沉默着。
“你想做什么?可以告诉我们吗?”
他温和地问秀一。
“我只是想向某个人……告别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吗?”
“是的。”
“我知道了。”
山本警部补干脆地回答,浅野刑事惊讶地叫了声:“科长!”
“我就相信你吧,所以你也会回报我们的信任吧?”
“是……”
声音停顿了,秀一已经无法再说出任何话,他向山本警部补低下了头。
渡海而来的风Past·1
秀一不觉停下了脚步。
在家门前,挤满黑压压的人群。狭窄的巷道里,肆无忌惮地停满车子。现场有如电影拍摄现场一般,聚光灯如炮火般集中发射。
“记者现在连线的地点,是此次杀人事件主嫌——少年K的家门口,如各位所知的,到目前为止,一共有两人被人用冷酷无情的手法杀害……”
日落时分,许多乌鸦在空中飞舞着,犹如盯上猎物不放的秃鹰般骚动着。
自东窗事发之后,櫛森家门前就闹哄哄地聚满报道八卦新闻的记者,在狭小的巷内,不时为了谁该先停车,在房子周遭引起不少争执。
一边还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虽然在新闻报导中,因为嫌犯未成年,以匿名的方式处理,但是,在网路上,揭露櫛森家地址、电话号码、家庭成员等的网站,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而秀一的电邮信箱,也因涌进无数充满指责与恶作剧的垃圾信,导致伺服器被塞爆,犹如爆开的青花鱼(注1)白肚皮朝上翻起,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秀一因此再也不能去学校了。在公开审批之前,秀一已经先受到媒体审判,失去了一切。
玄关前,有位女记者正硬拉着遥香,强迫她接受访问。遥香正准备进家门,却被女记者阻止,拉着她的手腕,硬要很对这事件问出个所以然来。
“当你听到这件事时,有什么想法?”
“你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以前他有没有杀过小动物?比如残杀蜘蛛、青蛙、斑鸠、猫咪、小狗之类的?”
“你认为你哥哥会杀人吗?”
“听说第一个被害者是你的亲生父亲,是真的吗?”
“你的亲生父亲被你哥所杀,你的心情如何?”
连珠炮般的残酷逼问,把遥香逼哭了。可是,记者仍然不死心地穷追猛打,不断地说着,会将你的脸打上马赛克,变声播出,逼遥香在摄影机前作证。
为了帮助啜泣不已的遥香,友子拼命地拨开人群走近。但结果友子却被其他的记者们抓住,胡乱追问一通。
激怒,如一团蓝色火焰包住秀一整个人。
秀一慢慢地朝骚动的漩涡中心移动。遥香一下子就发现了秀一,叫道:“哥哥!”
原本正在为难遥香的女记者,一时惊讶地立刻回过身来,不知是否为了让观众一饱眼福,女记者身上穿了一件怪异的超级低胸大领口套装。电视摄影机也同声一致调往这方向。好像寻找脱逃人犯的聚光灯,眩目的灯光从四面八方射照在秀一身上。此外,无数镁光灯闪烁起来,按快门的声音,如讨厌的虫鸣般,久久不停歇。
全部的记者一下子朝秀一挤了过来。
代表正义与良知的女记者皱起眉头,逼问秀一。
“你就是问题学生K君吗?”
“也许是吧!”
“‘也许’是什么意思?你涉嫌谋杀了两个人吧?”
“这就是你的问题吗?”
“咦?”
“我有没有涉嫌,你自己去问警察吧!”
“你到底把人命当什么?”
“这问题相当有哲学性。”
“是吗?我懂了。你要是想装傻,那我就直问了。你是用刀子把石冈拓也刺死的吧?应该没错吧?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刺死他的?”
“你是问,我怎么刺死他的?”
秀一的目光从女记者的锁骨向下移动。第四肋骨和第五肋骨中间……应该是隆起的乳房下缘吧?秀一的右手在包包里悄悄地把刀子从刀鞘里拔出。
“就像这样!”
如接吻的动作般,秀一用左手扶住她的头,把她拉近,冷不防以马克二型刀刺入她敞开的胸口,深深贯穿她的心脏。
再一次,快门声与闪光灯如风暴般蜂拥而起,立刻扬沸起来。好像如雷的掌声般,永不停息地持续着……。
秀一睁开眼,有好一阵子,无法压抑内心的悸动。现在这梦,到底是象征什么意思?
难道这是变相预知自己的未来吗……?然而,这让自己愤怒到全身发抖的冲动,到底从何而来?
秀一慢慢地刷着牙,心里一边想起大门说的话。
一旦点着了火,愤怒的火焰就会无限地蔓延,最后连自己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也许在潜意识的某处,自己已经被那愤怒之火占据了。
然而,若真是如此,那又能怎么办?
早餐桌上,三个人都不多话,不是怕触及彼此的痛处,而是藉此表达比往常更多的体谅与关怀。每个人心里都怀着极大的痛苦,却拼命掩饰、不表现出来。
“我等一下要去学校一趟。”
听到秀一这么说,友子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表现在脸上。
“学校?你去学校做什么?”
“我去看朋友。”
“朋友……?”
“福原纪子啦!她上次不是有来过我们家吗?”
“哦,是那位漂亮的小姐啊?”
“我中午会回来,午饭就在家吃吧!下午我得去警察局。”
“也对,中午你想吃什么?”
“随便啦。不……这个嘛,像意大利面之类的也不错。”
“我知道了。”
友子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地点了点头。微微地,胸口隐隐作痛。
才跨上变速自行车,遥香从身后追上来说道:
“哥,你是为了去看她吧?”
“……你第六感还真灵呢!”
“不是啦。你昨天晚上跟她通电话时,我听到的。”
遥香一脸寂寞地笑了一笑。
“我觉得……她跟哥很配。”
“咦?你不是一直很讨厌纪子的吗?”
“我是讨厌她。那是之前的事,……因为她把哥抢走了。”
“那现在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觉得哥哥还是很需要她的。”
秀一猛然觉得胸口被人揪住一般。
自从上次之后,遥香再也没问过他是不是杀了曾根。换做自己是遥香的话,不知道是否能有这般耐心让疑问悬在心里那么久。尽管如此,遥香还是很担心秀一。
“我也很需要遥香你啊!”
“真的?”
“我骗你干嘛?”
“嗯。”
“……那我要走咯!”
“哥。”
遥香叫住秀一。
“干什么?”
“中午,你会回来吧?”
“嗯,我们大家一起吃午饭吧!”
“嗯,那,路上小心。”
“好。”
遥香目送秀一骑着自行车离去。
天空万里无云,一片碧蓝。片片半透明的高积云挂在空中,更高的空中还有卷云。漫长的梅雨总算下完了,已经开始发威的夏阳,灼烈当空。
还只是上午,134号公路已经挤满游客的车子。从小动到七里滨这段路,秀一都骑在路肩上,在停滞不前的车阵中穿梭,往海边走。
回头往江之岛的方向看,富士山轮廓分明地耸立在天际,在这湿度这么高的季节,是看不到富士山的。秀一停下自行车,好好地欣赏这秀丽的山峰片刻。在这特别的日子里,这美景宛如上天特别的赠礼。
秀一再次行经铺设精美的步道,细细品味、深深眺望周遭的景色。心想,平日每天经过这段路通学,却一次也不曾如此悠闲地欣赏过这一切。
秀一想起执行“电击作战”当天的情景。往返学校与家里时,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世界就像黑白相片,全褪了色。
现在眼前的世界,为何却是这般美丽呢?明明自己已经是没有未来的人了啊!
迎面而来的海风令人觉得舒畅。这个时候吹的海风,不仅只是海风,可能混着所谓白南风和真风的季节风吧?这样说来,这风可是远渡重洋而来呢!它被烈日照射、被广阔无边的海浪推送而来。转念至此,觉得风里带的海味比平常丰沛了许多。
而这风,也在此结束长长的旅程。
稻村海岬有很多冲浪者出海。会不会有相互冲撞的危险呢?也许,神崎正混在冲浪的人群当中也说不定。想到此,他不禁凝神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心连心”鵠沼店自事件发生以来,店就关了。拓也的死,完全不是店家的错。可是,由于老板富永夫妇当初违反劳动基准法,让十七岁的秀一负责大夜班,所以他们最后也决定把店收起来。
也许这店迟早都会倒的,但对为了冲浪而堵上人生的神崎而言,也算是失去了宝贵的工作。秀一曾受到神崎多方照顾,最后还给他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心里感到十分愧疚。
许多乌鸦和鸢鸟仿佛追着秀一的自行车般地飞翔着。
前面看得到由比滨了。沙滩上杂乱挤着苦盼梅雨过去、迫不及待地活动起来的泳客们。也许是畏惧近年节节攀升的紫外线,躲在海滩伞下,像回教徒般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女人们格外引人注目。
秀一穿过仍在塞车的车阵,再一次骑回山边的路上。行经海岸皇宫饭店旁,秀一半条件反射地加速。
至今在这条路上到底共骑过几次呢?
然而,这也快进入尾声了。
过了镰仓滨海公园,往左转去。
右前方出现米色的由比滨高校。看到这栋建筑物的一刹那,复杂的思绪突然冲进心底。
骑过了网球场,再一次,实行“电击计划”那天早上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那天从早上心脏就一直激烈地跳动。然后,秀一心里一边祈祷:希望一切顺利。请让平和的早晨再度回来吧!
结果,这祈祷并没有上达天听原本以为完美的计划,竟无法置信地轻易露出破绽,自然,现在他得接受应得的惩罚。
秀一仿佛为了挥去存留在心里的迷惘,用力踩着踏板。
由于正值暑假期间,想当然耳,学校没有半个学生的影子。但是,为了社团活动,校门还是开着。
秀一骑着变速车,一头冲入自行车停车场。他用铁链把铁制栏杆跟自行车的骨架确实锁紧,简直像是为了确认学校跟自己之间所存在的羁绊而做的仪式一样。
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尚早。秀一暂且先到校园里走走转转,四处看看。
这是秀一每天都能见到的、一成不变的景象。现在却突然变得令人无比怀念,映在眼里变得那么可爱。难道是因为别离的意识作祟吗?
秀一在校园、校舍之间散步了一会儿,才步入建筑物里。
站在这布置呆板的玄关,未经修饰的粗糙水泥地面上,并排着不锈钢制鞋柜。而这座石造阶梯,无论充满朝气活力的学生们如何激烈地横冲直撞、追逐奔跑,都毫无损伤。那条走廊,为了在另一侧容纳矮柜,变得狭小不堪。这间微暗的教室,则每年送往迎来着许多学生,当中萦绕着许多回忆片段。
秀一仿佛要将每个地点都牢牢地烙印在视网膜一般地再次回顾着。
今天提早替自己举行了毕业典礼。
秀一当初作梦也没想到,原本应有三年的高中生活,仅仅一年又一个学期就告终。
时光飞逝。高一是充实的校园生活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升上二年级的同时,与纪子再度相遇。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在那一瞬间,自己爱上了纪子也说不定。
然而美好的时光,就在曾根——那个破坏家庭每个成员幸福的瘟神——出现后消逝殆尽。
从那以后,为了守护家人,秀一一直忘我地独力奋战。然后,骤然划上句点。自己已经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
秀一陷于沉思,一边上了楼梯。离约定的时间,还剩将近一个小时。料定纪子应该还没到才对。
拉开美术教室的拉门,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纪子已经在教室里了。她拿出画架,正在画新的图。
秀一朝画布望了一下。是幅画有一位手拿红色气球的女孩子走在苍郁茂密的林间小径的图画。画风一向惯用明亮色彩的她,反常地画满幽暗奇幻的印象。不知怎么地,这让他想起夏卡尔。
秀一有一会儿就这么站着,凝视着纪子的背影。
“……你来得真早。”
纪子面对着画的方向,看着表这么说。
“你也是啊。”
“我是想把这幅画画完。”
“你还真勤快啊!”
“我跟某个幽灵社员才不一样呢。”
调色板上混杂着油画的颜色组合,一点一点地调着色,然后涂在画布上。
“这是在画什么?”
“我想把它题名为‘櫛森’。”
“咦?”
“在树木丛生、枝叶茂密、黑暗的森林里,有个女孩迷路了。”
“……真是幅好画。”
“谢谢。”
秀一关上门,走到纪子正后方。纪子的目光从画上移过来。
“你为什么要对警察说谎?”
被秀一一问,纪子骤然停止了作画。
“也许是不想出卖朋友吧?”
“大门也是吗?”
“也许是吧?”
纪子的画笔再度开始在画布上动了起来。她在阴暗的地面上,点出黄色的光点,做出阳光穿透树林的效果。
“但是,为什么那家伙会发现事有蹊跷?”
“他自己发现的吧?因为我们俩在一起。”
“在一起?你们俩同时被警察叫去问话吗?”
“还不到问话的程度啦!也许他是觉得,因为一起问的话,比较难以说谎吧?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们两个会那么有默契。那位看起来官阶比较大的警官是谁?”
“山本警部补?”
“对、对!他那张表情真是滑稽,好像如意算盘打错似的。”
“可是听说你们俩的证词,好像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也许吧!我不像某人那么善于说谎嘛!”
“……大门可能更不行吧?”
“他啊,紧张得半死,说起谎来破绽百出。”
“因为那家伙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无敌的’嘛!”
纪子不禁笑出声来。
“总比像你一样,到处树敌好吧?”
“眼前的敌人,只有警察。”
“其他的敌人都让他们全部消失了吗?”
纪子语带幽默地说。
“是啊。”
她混着深灰色的颜料,开始在画布上作画。
“你今天为什么找我出来?”
“嗯,只是想道别而已。”
秀一心想这是最难开口的一句话了。然而,纪子坦然接受这个答案,用十分自然的语调说:
“道别?”
“嗯。”
但是,说明的话语,怎样也无法说出口。过了一阵子,纪子打破沉默。
“你真的杀了两个人?一个是曾根,一个是石冈?”
“嗯。”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你这样说,我听不懂。”
秀一叹了口气。
“曾根是……我妈以前离婚的丈夫,是最低级的人渣。明明已经跟我妈没关系了,却还跑到我们家,把一切全都搞得乱七八糟。都是那家伙害我们一家突然跌入不幸的深渊。”
“你没找人谈过吗?像警察、律师啊……”
有啊!像这次一样,没有发生事情警察就不能行动。我也曾跟律师谈过,他说只要我们委托他,他就可以马上行动。”
“那为什么没委托他呢?”
“因为那人渣掐着我们的弱点,……就是遥香。而且,他还威胁我妈说要宰了我。”
纪子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你就趁美术课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杀人咯?”
“嗯,对。”
“那,你的画呢?那是你假装在美术课作画的布局吧?”
纪子一边说,一边面带为难地笑着。
“布局……。没想到在现实生活的对话里,竟然会用到推理小说的用字。”
“是啊……那的确是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布局。”
“那么,那张替换的画呢?那也是……”
“对,因为你在木框写字,所以为了隐瞒把画换掉的事,我只好这么做。”
“那后来,你的解释……也是谎言吗?”
“对。”
纪子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你说过喜欢我的事,也是谎言吗?”
秀一凝视着窗外。即使在心里有着万般的无奈,相对地,天空仍是万里无云的晴朗。
“是啊,是谎言。”
秀一说着,一边闭上眼睛。
纪子一下子陷入沉默。正当秀一准备开口时,纪子嘶哑着嗓音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了石冈?”
“那家伙握有我杀曾根的证据,来跟我勒索。”
“……是吗?”
接下来,对话突然中断了。秀一转身,纪子的右手握着画笔,直愣愣、失神地呆坐在椅子上。
看到她这样,秀一内心真是痛苦至极。可是,还剩下一件重要的事要办。当他正准备开口时,纪子抬起头来。
“哪,这个……”
纪子手里握着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你是来拿这个的吧?”
慢慢地,纪子张开细长白净的手指。在她手上的,是颜料管。颜料管上标示的文字,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上面写着:“氧化铬灰色”……。
“为什么……”
秀一耗尽精力挤出这句话来。
“你看这幅画。”
秀一再次看着那幅画着苍郁森林的画。支配全图的主色调,全是绿色。从接近黑色的暗绿色,渐层地绿至浅淡,而“氧化铬灰色”是接近灰的绿色。
“你用了那个颜色?”
纪子点了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答对了!最近我的画风有点改变了,想用一些以前没尝试过的颜色……”
也许是眼泪的关系,后面几个字听起来模糊不清。
她的用色之所以会改变,也许是因为被背叛而伤心的缘故吧?因为自己老耍这种小聪明的策略,到了最后,将她伤得更深了。
“我用了这颜色以后才发现的。尽管我人再笨,也感觉得出来,这颜料管比其他的颜料管重了些。我明明一次都没用过,可是它封口的地方却脏了。从旁边挤管子的颜料时,感觉里面有硬硬的东西……”
“是吗?”
“会做这种事的,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了。我曾把它拿出来过一次,反正我也很清楚,你根本不可能写什么情书给我。这个应该是寄物柜什么的钥匙吧?”
秀一无法回答。
“算了,我不想再问了。东西现在已经回归原状了,现在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纪子的声音,因拼命忍着不哭出来而颤抖着。
秀一一语不发地把东西收了下来。
小小的“氧化铬灰色”的颜料管,拿在掌心里,却有如千斤重。
虽然山本警部补口上说证据确凿,其实是谎言。若非如此,他不可能那么迫切地想拿到我的自白。昨天也是,若他有充分的证据,应该不需要大费周章地找我去问话,大可径自逮捕才对。给自己今天上午的时间,也是害怕我出尔反尔吧。也就是说,自己还有一点机会。
可是,一旦藏在这颜料管里的钥匙被人发现,那刻真的万事休矣。万一被警方发现假刀的存在,那山本警部补如空中楼阁般的假说,立刻就有十足的可信度了吧。
秀一看了看纪子。
纪子的双颊早已满是眼泪,顽强地闭紧双唇,忍者不哭出声来,但她却无法克制肩膀的抖动。
秀一觉得很惭愧。
对于纪子的善意,自己只想到怎么利用它,而最后结果便是如此。
“那我要走了。……抱歉,把你找出来。”
秀一勉强吐出这几个字。打开美术教室的拉门,后面传来纪子的声音。
“你打算怎么办?”
“咦?”
“你打算自首吗?”
秀一的目光落在右手握着的颜料管上。心想他已经受够了,他再也不想再欺瞒下去了。他不想再用更多的谎言,让人受伤了。
可是,在最后当他想说实话时,却无法这么做,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
“我可是杀过两个人呢!所以,我必须为此付上代价吧?”
秀一向后转,谨慎地选择措辞。
“我的事,你就忘了吧!跟我这种人有牵连,你会不幸的。”
“才不会呢!”
纪子的声音追向他身边来。
“咦?”
秀一转过身来。
“你没有错。”
“纪子……”
“因为,你别无选择了,不是吗?这一切都是你为了守护你的妈妈和遥香,才出此下策的吧?所以,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纪子用手帕拭去满溢的泪水,微笑着说。
秀一大感震惊。自己这么骗过她、利用过她,到现在,难道她还愿意原谅我吗?
“别让警察给抓了!”
纪子大叫着。
“你一点也没错!为了遥香,为了你妈妈,你绝对不能被逮捕!”
一瞬间,眼中纪子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现在这句话,让到现在一直摇摆不定的心意,果断地下了决定。
“抱歉……我……”
“你不用道歉,你没有错!我会替你作证的。就算要上法庭,我也会说,你在美术课的时候,一步都没踏出过学校。所以,别担心。”
“纪子。”
秀一深深地叹了口气,朝她走过去。
“这个,还是给你吧,当作纪念。”
秀一把颜料交给纪子。
“櫛森……?”
“可是,里面的钥匙,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知道吗?”
“嗯,可是……”
“拜托了。”
秀一凝视着纪子。一股想要用力地搂她入怀、吻她的意念穿过脑海中,但秀一努力地克制了自己。
“……再见了。”
纪子讶异地抬起头,带着想要继续问话的眼神,看着秀一,人似乎就要追过来。
秀一就在她的注视下,关上了门。
秀一赶紧下楼梯,在转角处里,猛然回头,美术室的门紧闭着。校舍里,安静得一点回声都没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纪子悄然静立的模样浮现在脑海。
这样就够了……。
秀一继续跑下楼梯,到了自行车停车场,拿下链子。终于到了最后阶段了。他深知自己没机会再踏入这学校一步了。
他跨上自行车,慢慢地朝踏板使力。
虽然他曾抬头看看美术教室的窗户,但是因为玻璃反射太阳光的关系,看不到纪子的身影。
出了校门,秀一向134号公路骑去。
脑里思绪像漩涡一样转着。
一旦向警方全盘托出,就必须觉悟自己将面对何等艰苦的未来。
昨天晚上,才在网路上查到的:小偷或是帮派混混等都一样,在判决前要进入看守所,为了防范犯人自杀,裤子的皮带和眼镜都被取走。被戴上手铐,绑上腰绳,每天往返于侦讯室与牢房之间。就算俯首认罪,侦讯的严苛程度,一定是现在无法比拟的吧?
秀一相当清楚,连犯两件经过精密计划的杀人案,情况对他相当不利。比起来,毫无预谋地拔刀杀人,还比较令人觉得可爱。要是被家庭裁判所重新送交刑事侦办,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他极有可能必须长期服刑。
从过去的判例看来,少年犯罪最重处以六到八年的有期徒刑。也就是,等出狱后,自己已经廿三至廿五岁左右,那也还能算年轻。但是,原本应是人生最辉煌的一段时期,却得在围墙里度过。
出狱后,自己的人生,也将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不利处境。可是,对秀一而言,他心甘情愿接受这种惩罚。就算杀人的理由再充分,夺走了两条人命,终其一生,都得背负这十字架。
可是……。
秀一摇了摇头。
母亲和遥香也不需要因自己所犯的罪而被拖累,一起接受残酷的惩罚吧?
秀一想起今晨的梦。
这件杀人案,铁定会成为嗜血媒体的俎上肉,而且将被大肆渲染。
不论怎么说,只是目前尚在就学的高中生经过缜密的计划、付诸行动所犯下的连续杀人案,在过去的案例中前所未见,对周遭的人而言应可归为“新闻”的范畴吧?包括秀一平常在校成绩如何?交友关系如何?邻居的评价如何?
而且,他的家人也……。
曾与曾根结婚的母亲,她的隐私也将完全被揭露,暴露在外界低劣的好奇眼光之下,而身为曾根亲生女儿的遥香也……。
只有这件事,秀一绝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发生。
在自己被逮捕、起诉前,若想要让事件告一段落,就只剩下“嫌犯死亡”这条路好走了。
截至目前为止,警方、检方应该都还没握有确实的证据。假设关键的嫌犯死亡,由于无法取得嫌犯的口供,只以书面资料送检就结案的可能性相当高。
最后,警方很可能因顾及事件对家属的影响,而不会对媒体发布消息吧!
已经只剩这条路可走了。
秀一自言自语地说。他擦去掌心渗出的汗,用力握紧爱车的把手。
在烈日下,秀一骑着自行车在134号公路上全力奔驰,海风呛入鼻腔深处。
不可思议地,心里一丝恐惧也没有。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终于可以从痛苦中解脱了。
其实,这并不是为了心爱的家人,所以才选择自我牺牲一途。对秀一而言,只因这是最省事的方法罢了。逃避应负的责任,而选择了安逸的路。这样应该不会有人有意见了吧?
纪子一定能替我保密吧。
风吹弄着脸颊,分隔道路和海滨的围栏飞快地从眼前略过。
只有海洋一点也没变,仍然专注地守护着我。
就快到稻村海岬了。
秀一深深地吸入一大口气。
自己有如渡海而来的风,现在终于抵达旅程的终站。做下了这决定后,也难故连脚都开始瘫软了。但支撑着自己继续完成目的的意志,是脑里闪耀着的蓝色火焰。
……不是一目了然的自杀,而是介于自杀与意外的状况之间。
过了道路的坡顶,骑下斜坡,自行车一鼓作气地加速。
原本阻塞的车流已稍稍纾解,车子顺利地开始移动起来。
从路肩进入左侧的车道,看准对向来车。
是一部大卡车,转瞬间就快逼近了。
秀一卯足全力踩着踏板,紧紧闭上双眼,把手猛然右转。
注1:“伺服器”与“青花鱼”的日文发音同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