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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就要考高中了,究竟为什么……」
冲动。
在小林冬子还称不上漫长的人生当中,这个字眼经常出现,然而却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深刻的感觉。想要把杯子丢到哥哥脸上、想要去按学校走廊的警报器、想要跨过屋顶的栏杆……这些都是由冲动而产生的念头,但同时也并不能称之为冲动,因为她只是想想而已,一个也没有付诸实行。能用忍耐与克制来压抑住的念头,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冲动。
然而现在这个时候,受到真正的冲动所驱使的她正蜷缩在船底。这是一艘中型的货轮,不知是否原本作为渔船使用,散发出混合重油味的鱼腥味一直刺激着她的鼻腔。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下方不时传来的摇晃还一起加入攻击,让冬子被偏头痛跟剧烈的反胃折磨着,即使按摩胃部,试着改变身体的姿势,痛苦依然没有减轻。虽然想着吐出来就轻松多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所以又打消了念头。说不定会待上好几个小时,甚至是好几天都有可能,要跟自己的呕吐物共处那么久,即使不是少女也会受不了的,因此她急促地呼吸,忍耐痛苦,一边后悔没有吞个晕车药再上来。
可惜一个中学三年级的小女生,根本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突发状况,在内心已充满混乱与冲动时,实在没办法保持冷静。光是在上船以前去采购衣服跟粮食就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值得称赞了。一般人在面对冲动时,只是一阵慌乱,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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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冲动的来袭是无法事前预知的,正因为没有脉络可循,才叫做冲动。那天……如果坚持要详细说明的话,是西元二零零五年九月七日星期三……冬子南下到距离自己生长处北广岛有五十公里远的苫小牧来。因为街道上工厂林立,空气中弥漫着独特的沉重感,她一下电车就瞬间后悔了。果然,早知道还是应该呆在札幌的,搭了一个小时的电车来到苫小牧,结果得到的就只是肺部污染,实在很愚蠢。
然而事到如今要回头也很麻烦,况且札幌的主要地点都已经征服过了,并非打发时间的最佳场所,加上警察很多,也有被抓去接受辅导的危险(尤其自己还穿着水手服)。冬子开始痛恨自己这身蓝白搭配的衣服,都已经下定决心跷课了,居然把要换穿的便服留在床上忘了带,而且更让人无力的是,等到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前往苫小牧的电车上。没有后路的冬子只好穿着制服在车站周围开始闲逛,但一下子就逛腻了。还是再往远一点的地方去吧,她穿过斑马线,经过博物馆,又走过几条陌生的道路,来到一座小型公园。在这里休息会很冷而且很无聊,于是又继续往前走,路上的建筑物越来越少。
不久,右手边出现了海……是太平洋。
宽广的无边无际,颜色与其说是蓝其实更接近黑,表面轻轻晃动着,仿佛正逐渐侵蚀陆地,让她脑中浮现灾难片里的画面景象。冬子走到港边,海潮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她压着被海风吹散的长发,朝码头方向走。几个货柜以等距离排成一列,让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特摄战队里出现的合体机器人,于是便快步走近,但那些比自己高好几倍的货柜都已经严重生锈,铁皮上的编号也已经褪色斑驳,冬子在一瞬间期待幻灭。对面有台起重机,像长颈鹿在进食般上下运作着,而更远处则有几根纸厂的烟囱矗立。她望着这些风景,在港边绕了一圈,开始感觉到书包的重量。为什么决定要翘课还把课本跟笔记簿还有笔袋都带出门,甚至连厚重的参考书都放进书包里,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冬子对于自己不习惯脱离常规的举动感到懊恼。
脱离常规,她赞成这样的改变,也很期望着改变,但只是期望而已并没有动力去做。她不会陷入疯狂的想法而迫不及待改变自己,或是努力寻求重生。对于青春小说中那种蜕变式的第二幕,自己是有些消极怠慢的,这是她自我分析的结果。如果空中降下幽浮,的确会让人感动,但为了看到幽浮要一群人手牵手围成圆圈祈祷,实在太麻烦,这就是冬子。
所以……当她看到在港口停泊的那一艘船的瞬间,内心涌起的是什么,起初自己并不明了。
「咦?」
一股突如其来且猛烈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发出声音。脉搏加速,心脏像是要跳出来的感觉。全身起鸡皮疙瘩,视线被钉在船舱上。并非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这只是一艘正常的平凡船只,虽然侧面没有印上船名,但肯定是个很普通的名字。那又为何会如此激动呢?冬子没有克制体内莫名的战栗,朝船身走近。岸边有木板可通往甲板,在看到的瞬间,内心又涌起莫名的感觉。
情绪正卷起漩涡。
突如其来的冲动。
……冲动?
直到这一刻,冬子才终于触到真正的冲动,她像是被人推着一样跨出脚步。原来放任冲动就是这种感觉啊,心里有一部分不经意地想着,而另外一大部分的她,对于该不该放任自己正在犹豫不决中。当然,冲动是不会等待的,她的双脚正朝木板接近……不、不行,等等,暂停一下。她试着停下脚步,取而代之地将手中的书包用力丢进大海,然后转身,迅速离开港口回到车站前面,再大步走进超市,确认一下钱包,里面有日币两万八千零十九元。
为了翘课特地带来游玩用的钱,没想到会变成这个用途……冬子在超市里买了nobrand的运动背包(两千三百元)、薄褥子(三支一千元)、俗气到让人想哭的内裤四件(各一千两百元)、缝着奇怪线条的运动长裤(一千两百元)、连爸妈都不会买的长袖上衣三件(各一千元)、印着奇怪商标的的运动外套(两千八百元)、以及中年人才会穿的凉鞋(九百八十元)、随后又到便利商店买了便当(三百八十元)、两个饭团(各一百二十元)、矿泉水(一百五十元)、牙刷牙膏组(五百九十元)、以及一条毛巾(三百九十元)。冬子将这些东西全都塞进背包里,再度走向港口。
那艘船还停在原处,木板也没有被拿走。她走入船舱,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油味立刻钻进鼻腔里,冬子用手帕捂着口鼻继续前进,船舱内似乎没有人……不对,不可能没人在吧,应该只是没遇到而已。但即使有人在也阻止不了她的冲动,于是她既不小心翼翼也不蹑手蹑脚地就这么一直往下走。然后发现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几个两公尺宽的木箱……似乎是什么货品。冬子将背包放在身旁,躺到地板上,虽然制服会被弄脏,但累积的疲劳感胜过一切,身体正在怒吼着要休息,因此她决定顺从,将背包垫在脑后代替枕头准备睡觉。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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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好。冬子此刻,正跟人生当中最强大的呕吐感搏斗着,胃袋里的东西与其说是反刍,更像是自然而然经过食道往口中流动,并没有恶心的感觉。只要肚子稍微再受到任何一点刺激,大概就会真的吐出来了吧。冬子试着改变姿势,以为可以得到改善,可惜并没有效果。胃部开始反刍,闸门开启,她在警觉到的瞬间立刻爬起来,变成四肢着地的动作,以左手跟双脚膝盖朝墙角移动。
船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身体也跟着晃动,胃里的东西猛地反刍,土黄色的粘稠状物体从嘴里一口气流出来。肠胃在痉挛,全部都吐完了,她一时之间动弹不得。舌头跟呕吐物之间还连着唾液的细丝,她把唾液吐出来,用手帕擦擦嘴,再将手帕盖在呕吐物上。回到原先的位置,从背包里拿出矿泉水含了一口,稍微犹豫一下后还是吞进去,然后双眼含泪地躺回地板上,就这么睡了。
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一片黑暗。她抬起手,上面是前年生日向哥哥要来的礼物,一只耐水性跟耐震性都相当卓越的电子表。按下冷光,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十一分。船底的波动渐缓,之前攻击她的不规则力道已经消失,撑起上半身,摆脱对黑暗的恐惧,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隐约传来交谈的声音,波浪的起伏越来越远……是靠岸了吗?
冬子静静地站起身来,背着运动包摸索到门口,离开了房间。幸好外面没有人影,走道上也没看见人,她压住被风吹得散乱飞舞的头发,从甲板上眺望前方的陆地。包围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远处似乎有街灯在闪烁。视线焦点从远切换到近,陡峭的山崖是天然的港湾,而这艘船大概就是停泊在此。甲板跟陆地之间没有架桥,不过这点距离……顶多只有一公尺……应该跳的过去吧。冬子先将背包扔过去,然后助跑一段就往前跳——
……OK。
总之是到达一个定点了,必须先确定目前所在位置。周遭没有任何标示,只有山崖跟平缓的陡坡,以及夸张的强风。她决定先沿着崖边的海岸走,过一会儿,海面跟陆地的高度差距越来越小,岩石也逐渐化为细碎的沙滩。但是沙滩上随处可见海中漂来的垃圾,感觉很恶心,于是冬子迅速地走过。穿越沙滩,眼前又出现断崖。
只观察外围是没有办法了解的,她将目光转向陆地内部。刚才虽然有发现街灯的存在,却还没看到街灯本体,大概是被山丘或什么给遮住了吧。然而眼前只有一个称不上山的小丘陵,坡度起伏跟自己的胸部一样抱歉,不可能完全遮住所有的街道。那么街道在哪里呢?刚才看到的街道是错觉吗?脑中产生种种不好的联想,冬子激励自己专心往前走,只专注在脚步上。丘陵已经变成在右手边了,斜坡上的花草在黑暗中根本不觉得赏心悦目,甚至散发着恐怖的气氛,而耳朵所能听见的依然只有潮汐声和风声,连汽车喇叭声或狗叫声都没听见。天上的月亮跟星星加深不安的感觉,令她不由得加快脚步。
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塔。
突然出现……话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只是被山丘挡住视线,所以走了一段距离改变位置才看得到,并非那座塔自己悄悄靠过来的。但是对于处在恐惧跟黑暗中的冬子而言,就像突然跑出一座塔般,高度若换算成大楼,相当于有十层楼那么高,圆形的外观,水泥墙上好几道裂缝。她沿着塔绕一圈,发现一扇门,上面的锁已经坏了。打开门进去,没有玻璃的窗口映入微弱的月光,眯起眼睛也只能约略看出室内的构造。内部没有分隔,是完整的圆形空间,天花板高的吓人,墙面的水泥已经斑驳。
诡异的气氛带来恐惧感,她想往回走,却还是踏上了阶梯。这次不是出于冲动,而是纯粹出自好奇心,以及让自己故事进展下去的使命感。楼梯沿着墙壁向上爬升,让人联想到卡通或电影里面出现的迷宫场景,到了二楼,同样是没有隔间,三楼也是,四楼也完全是相同的构造。冬子仍然继续往上爬,到达五楼,天花板很高,看来这里应该就是顶楼了。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前后左右那些跟楼下完全不同的大窗子(正确来讲只剩窗框,玻璃的部分一样都没有)。
冬子朝其中一扇窗子走近,看到外面的景色,刚才穿过的丘陵与黑暗中隐约闪烁的街灯就在眼下(那么低的坡度也能遮住,让她感到新奇又意外)。其他部分都太暗了没办法看仔细,但至少前方是海这点已经很清楚。再走到对面反方向的窗口,只看到些微的陆地,然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海。
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连忙跑到右边的窗口,景色也差不多……根本就是一样。冬子的长发被狂风吹得飞舞散乱,制服的海军领也被翻起,但她没有空去管这些,只能抱着绝望的心情,去看对面的最后一扇窗。似乎看到刚才走过的沙滩,所以自己下船的海岸应该就在那附近,当然,海岸在过去是没有任何陆地的。
四边都被海包围的陆地。
也就是说——
「这是一座岛耶……」
第二章——劳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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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重复同样的事情,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是最最无趣的日子。无聊也要有个限度,去上学很无聊、跟朋友聊天也没意思、看电视也不觉得好笑、看小说也没有感动、跟家人相处很累、也没有喜欢的对象……即使如此,也不必跳上船吧,而且是一艘不清楚目的地的货轮,结果自己就这样来到一座陌生的小岛。
冬子站在塔的最顶层,眺望海面上耀眼的太阳。如此耀眼的光芒,除了璀璨以外,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爽朗的秋日晴空……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地方看着这样的景色呢?她深深叹了口气,蹲在地板上。已经在这里度过一晚了,虽然充满盐分的海风拍打着肌肤,连续不断的海潮声阵阵传入耳膜,使人辗转难眠,但她实在没有勇气在漆黑一片的灯塔楼下睡觉。
开始行动。周围的世界似真似假,充满不真实感,海风、晴空、森林、深海,她看看手表,时间是九点整。九点……原本应该是正在上第一堂课的时间,想到日常生活的事情,冬子突然回到现实,自己没法去学校,要由谁负责打扫兔子住的小木屋呢?而且这星期是轮到她们班要负责分配营养午餐……算了,学校自然会有方法解决的。更值得担心的是家里,想必已经陷入恐慌了吧,一向神经质的爸妈应该已经去警察局报案了,而向来依赖妹妹的大哥一定也六神无主。
「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嘛……」冬子用力伸了个懒腰。「好,走吧。」
当然,她并没有可以前往的目标……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从塔上就能够看完一半面积的小岛上。除了山脚下那一带,看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城镇的地方,其他都是一望无际的青绿。究竟在这座岛上有多少人生活着呢?照眼前的情况看来,顶多也不超过一千人吧。她丝毫没有跟岛上居民接触的心力,于是朝街道的反方向走去,经过田野跟森林还有草原,终于来到自己一开始下船的天然海港。
冬子用手压着被风吹动的制服短裙,站在岸边,视线所及只有大海,货轮已经不见了。她咒骂着消失的货轮,在心里面大声怒吼,至少也应该载她到夏威夷或是冲绳去啊,怎么会是这种荒凉的小岛呢?(虽然夏威夷跟冲绳也都是小岛)她压根没想到冲动的结果居然会是来到这种偏僻的岛屿,只好发泄在大声叫骂上。
冬子尚未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在突来的转折站前方,并不一定是会有美好的世界。
在自己还不知情的状态下,她已经成为一个单纯无知的登场角色。冬子从货轮原本停泊的地方沿着岸边往右走,发现了两间小屋。
一间就在岸边,另一间则是在距离五十公尺左右的内侧陆地上。岸边这一间,大概是因为海风吹拂的关系,墙上布满裂缝,有如西元前留下的壁画般,仿佛轻轻一踢就会粉碎。冬子走过去,屋子差不多相当于体育馆器材室的大小,蓝色的尖屋顶,门边有个大窗户,像是仿造童话故事中的场景,但因为整体都已经很老旧了,完全感觉不到可爱的气息。她伸手去摸脏黑的墙壁,指尖传来的触感很像藏污纳垢的浴缸,让她忍不住缩回来,连忙在裙摆上用力摩擦。
突然产生破坏的念头。
冬子顿时陷入一股突发的情绪中……这是情绪化的人常会出现的单纯反应,只要碰到以下状况就会发生——譬如在打扫兔子小屋时,白色兔子跟黑色兔子们不停在身边乱跑扬起灰尘,又譬如中老年老师用油腻的手去摸她的头发——总而言之,就是遇到那种没有自觉的恶意时,她觉得此刻自己就像负责操刀切除肿瘤的医师,于是用力去踹墙壁,但墙面的污渍形成阻碍,连百分之二十的效果都达不到。她再踹一次,还是很滑,又踹一次,还是很滑。她没有停止,继续用力踹,还是很滑,简直就像跆拳道对上合气道一样,感觉很蠢,但她不想中途喊停,依然用力踹着墙壁。
在她开始攻击还不到三分钟的时候,一股沉重的冲击从后脑勺袭来。接着是眼角出现青色的闪光,光芒在瞬间扩散,世界变成一片空白。冬子当场倒下,失去意识前,只恍惚想着裙子会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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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这种剧情,一睁眼应该都是躺在床上,冬子也不例外。她身上盖着薄被,正躺在榻榻米上,摇一摇头,想到自己被攻击的事情。后脑很痛,她坐起身来,摸摸发痛的地方,已经肿了个大包……对了,这里是哪里?眼前是一间平凡到极点的和室,有榻榻米、纸门、佛桌、还有壁橱,非常普通的房间。应该是某处的民宅吧,一定是在昏倒的地方被人发现才送来这里的。真伤脑筋,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当个隐形人,迟早也会曝光,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被发现……小时候她很会玩躲猫猫,常被人说如果有躲猫猫大赛,她一定可以挤进前三名,所以面对这样的结果,实在很难受。
不过……冬子边摸着肿包边想,攻击自己的到底是哪来的家伙?若不是那个家伙出来捣乱,自己就不会昏倒,也就不会被送到这里来了。真是莫名其妙,居然攻击这么可怜的女学生,搞什么东西啊……等等,该不会……她立刻拉开薄被,把手伸进衣服里摸摸胸前,没事,再伸进裙子里检查,没事,内衣裤都没有被脱掉过。不,不对,真的没事吗?说不定对方只是还没下手而已,变态凶手不一定都是愚蠢冲动的笨蛋,或许是不想让犯行曝光,才把人带回来监禁,然后不分日夜地……每天从早到晚一再地轮奸……冬子想到这里,终于准备采取行动。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座偏僻的小岛上,所以不能期望着警察的搜索线会扩展到这里来。冬子努力克制慌乱的思绪,极力让自己冷静地缓缓站起。背包就放在床铺旁边,她抓起来,迅速走出和室。
「喂,慢着,笨蛋。」
「什么笨蛋,我才不是。」冬子一出和室就看到客厅里那个悠闲地男子。「突然说别人是笨蛋,你什么意思啊?」
「我把昏迷的你给救回来,你居然连个谢字都不说就想离开,而且还一副准备逃跑的模样。」矮桌上放着茶杯跟小碟的腌渍物,男子就随意坐在桌旁,朝她看过来。「不懂礼貌的家伙就是笨蛋。」
「咦?啊,是你救了我吗?我还以为被抓来软禁了呢。」
「如果我想的话,也不是不可能。」藏在玳瑁眼镜后面的细长眼睛动也没动。
「不过很抱歉,我对你并没有兴趣。」
「真没眼光啊。」
「你不是这座岛上的人吧。」他伸手撑住地板,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怎么过来的?应该还没有开往这里的航线才对。」
「我搭货轮。」
「……货轮?苫小牧的吗?」
她坦率地点头,男子露出看着笨蛋的眼神,低声说真是蠢啊。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所以冬子没有任何意见要反驳,只是对这么直接不婉转的说法感到有点受伤而已。这名男子……看起来没有多大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左右……对她的心情丝毫不感兴趣,径自走向后面的厨房去了。冬子将手中的背包放在地板上,反正是不能逃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擅长逃跑的胆小鬼,更何况眼前也没有敌人要对抗。她很清楚地明白,如果没有那名男子的出现,自己的故事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于是她又走回和室继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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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常常是忽醒忽睡地,断断续续不太安稳。
「起床了吗?」
男子正要把烤鱼放到矮桌上,看到她便停下手边的动作。
「晚安。」冬子揉着眼睛,轻轻点了下头。「现在是几点?」
「八点。」
「有可乐吗?」
「没有。」
「这座岛上有几家便利商店?」
「有商店一间,零食店一间,超市一间,对人口只有五百的小岛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男子拿了一罐啤酒,打开拉环。
「有麦茶吗?」
「没有。」他喝下啤酒,用力吐了口气。「只有麦酒,不过你还未成年吧?」
「我十五岁。」冬子知道自己离成年还早,谎报太容易拆穿,便诚实回答。「可以告诉我贵姓大名吗?」
「你自己先报上名来。」
「我叫小林冬子。」
「冬子?」
「就是冬天的孩子这两个字。」
「很女性化的名字嘛。」男子大口大口地把烤鱼夹到嘴里。「我叫熊谷。」
「很普通嘛。」她也不客气地说:「自己的姓氏这么普通,还敢说别人的名字很女性化。」
「根本就没有必要多另类。」
姓氏平凡的男子,边咀嚼满嘴的鱼肉边回嘴,然后咕噜咕噜地喝着啤酒。
「请问……我可以吃饭吗?」
看到对方有吃有喝的模样,突然觉得肚子很饿。熊谷听了她的话便撇撇嘴说,只限今天而已。随即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走去厨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托盘回来,上面有白饭跟味噌汤以及煮过的鱼,看不到可乐,也没有点心或冰淇淋。无所谓,反正一开始就不抱期望了。
熊谷将托盘放到矮桌上,冬子走过去就坐,基于最低限度的礼节说声谢谢,然后就开动了。虽然是很朴素的菜色,却比平常吃的速食要美味个两千倍,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光光。
「真是了不起的吃相啊。」坐在对面的熊谷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跟快要饿死的野猫同样粗鲁,对了,你是离家出走的吗?」
「呃这个……该怎么说呢……」冬子望着一扫而空的碗盘,用面纸擦嘴。「该说是离家出走呢?还是随便乱跑的结果?」
「你连自己的想法都不知道吗?」
「不,不是,呃……这算是一种想法吗?该怎么办呢……」
冬子无法回答。当然,即使年纪还小,她也能明白自己的心理,但是冲动的时候例外。两者在根本上截然不同,就像去动物园里看黑熊,跟在森林里遇到黑熊,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总之言之,就是连你自己搭上的货轮要开去哪里都不知道是吗?」
「嗯……」
「这样也敢上船,你真是脑子有问题。」熊谷就隔着矮桌盘腿坐在她对面,摇晃手里的啤酒罐,不客气地说:「如果是开到外国去你怎么办?你并不会外国话吧?猪头小姐。」
「呃……我至少会说哈罗。」
「只有这种程度的常识就想离家出走,你还是在自家周围半径两百公尺的范围走走就好。」
「什么啊,别瞧不起人。」
「只是想离家出走,就别跑到这种岛上来。」熊谷依然面无表情。「因为自己的任性妄为,就带给周围的人困扰。」
「又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呃,我可以可啤酒吗?」
「没有不劳而获的酒可以给你喝。」熊谷将啤酒拿到嘴边。「去吃洋酒巧克力吧,小朋友。」
「你自己又是几岁?看起来很年轻啊。」
「我二十五了,比你大了足足十岁,立场完全不一样。听得懂吗?这位同学。」
「真狠耶,别这么欺负人啊。」冬子鼓起脸颊。
「我没有欺负谁,只是让你认清现实。」
「认清什么?」
「认清你自己有多渺小,以及你给别人添了多少麻烦。」
「麻烦?」冬子恢复正常的表情。「我给谁添麻烦了?别乱讲。」
「你的脑子到底要笨到什么地步啊?听清楚,你已经在给我添麻烦了,有点自觉吧。下一艘船要等三个礼拜后的二十九号才会来,所以这段期间必须要照应你,这不叫添麻烦还叫什么?」
「觉得麻烦大可以叫我滚出去啊。」
这个男的似乎很会照顾人,居然能够轻易提供食物跟睡铺的保障,就连一向随遇而安、神经大条的冬子都感到意外。
「任何事情一旦插手,就不能随便丢着不管。」熊谷喝完第二罐啤酒,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镜片后的眼睛显得更加细长了。「而且下一班船期是三个礼拜后,难道你打算一直不吃不喝吹着海风挨到那时吗?」
冬子想象自己晒成木乃伊的模样,连忙摇头。死亡的形式有许多种,唯独饿死不在她的考虑之列。相较之下,她还情愿被一刀刺进喉咙当场毙命,都比饿死好得多。
结束晚间小酌的熊谷,将餐具端到水槽。冬子也跟着端起托盘,但他说明天开始再把洗碗的工作交给她,今天就不必了,又把托盘接过去。把洗碗的工作交给她?这家伙把别人当成什么啊?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不是来做客的,就如熊谷所言只是个添麻烦的存在,况且对方也没叫她拿钱或者身体来支付住宿费跟餐费。
「好了。」熊谷洗好碗盘从厨房走回来,摘下眼镜,眼睛又眯的更细。「我要去睡了。」
「咦?才九点而已耶。」
「我知道啊。」
「那你睡什么,又不是小学生。」
「我和你这种离家出走的大小姐不一样,我是有工作的,一天下来已经很累了。」这是个难缠的男人。「你也快去睡吧,电灯开关就在那边的墙壁上,看到没有?睡觉前可要记得关灯啊。」
「喔。」冬子看着他所指的方向点点头。
「对了,你为什么要踹那间小房子?」
「小房子?」
「那间盖在岸边的小屋啊。你不是拼命踹它吗?」
「啊,对。」她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正在破坏的建筑物。「你是说那栋蓝色尖屋顶,墙壁很脏的小屋吗?」
「为什么去踹它,应该有个理由吧。」
「呃,这个嘛……」就算说出自己受到那面墙壁无意识的攻击,对方也听不懂她的想法吧,冬子只好故意偏着头假装不明所以。「是为了什么呢?嗯……这真是个谜啊,是七大不可思议呢。」
「小孩子不经思考使用暴力是很危险的,因为小孩子没有力量,如果引来更强大的暴力反击,根本就无法对应。」
「不要紧啦,我有学过合气道喔。」冬子撒了个谎。「所以别小看人啊,不是我要自夸,每次比赛我都有进入前几强……」
「合气道根本就没有比赛,你这个无知的井底之蛙。」谎言一下被拆穿。「还有,如果你真的学过合气道,也不会被人逮到机会从背后偷袭。」
「咦?」后脑勺的疼痛又再度觉醒——「耶?」不会吧,那答案就只有一个——「啊!」一股寒意伴随着战栗迅速窜上背脊,直达后脑——「是你攻击我的!」
熊谷的表情像是在说她大惊小怪,简单地点点头,然后用丝毫没有歉意的语气,说他也没想到她会当然昏倒。
「什、什么没想到!痛死了!你是用什么东西打我的啊?应该不是徒手吧?」
「是斧头。」熊谷若无其事地回答。
「喔……」冬子浑身发寒地摸着后脑勺。「斧头!」
「只用把手的部分啦。」
「你在说什么鬼话说啊。」重点不是用哪个部位好吗?虽然哪一边的确有差……冬子狼狈地倒退,连站起来的余力也没有。「居然从背后敲我的头……你想干嘛呀你?」
「竟然问我干嘛,这还用说吗?看到破坏自己东西的家伙,谁都会出手的吧。」
「那你攻击别人就不算数了吗?」
「天真的想法。」熊谷俯视狼狈的冬子。「所以我才说小孩子不要未经思考就使用暴力。」说完又向她跨出一步。「以为自己很会耍花招,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你很会教训人嘛。」
「离我远一点,好好当个隐形人,知道了吗?」
熊谷跟冬子的距离缩短到两公尺。即使紧张,冬子依然想着要把裙子拉好,双脚并拢。脑中不停反驳眼前这个只跟她相差十岁,光会说教的家伙,但眼神却不敢明显流露出真正的想法。而熊谷也没再说什么,径自转过身去,打开和室对面的一扇门,就直接离开客厅了。
话说到一半就喊停,冬子像是消化不良般,只好回到和室里,打开背包,找出牙刷跟牙膏,到厨房流理台去刷牙。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慌张又是混乱的,为了消化那些情绪,她不停用力地刷,用力刷用力刷刷刷。牙膏味道比平常家里用的稍微辣了一点,感觉不太舒服,她立刻又把口中的泡沫吐出来,望着自己吐出的泡沫发呆,心里一阵沮丧。刷完牙,回到和室脱掉制服,换上休闲衫跟运动裤,倒头就睡,连自己有没有做梦都记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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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敲醒的。额头被人用中指的关节敲了好几下,在半梦半醒之间,脑中开始怀疑自己什么时候投胎变成饭店的房门,于是突然惊醒,边喊痛边找回自己人类的身份。眼前出现熊谷的脸孔,戴着眼镜,仪容整洁,根本让人听不懂,于是熊谷也就完全无视于她的疑问,只说了句开始工作吧。工作?为什么她要工作?
大概是自己的想法直接表现在了脸上了吧,熊谷接着说:「你以为可以住免钱的吗?以为可以白吃白喝是吗?别做白日梦了,给我去找工作。」
唉,看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永远都是不变的。冬子慢慢清醒过来,临时下了个决心,将来一定要嫁给阿拉伯的石油大亨,然后又立刻回到现实里。虽然有很多意见想讲,但是眼前在这座岛上能够靠的只有这个男人,继续得罪他是不智之举,所以只有乖乖站起来,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用手整理散乱的长发。觉得可以出门了,结果一走出和室立刻感到寒冷。她告诉熊谷,熊谷就找出一件格子衬衫给她,然后指着篮子里堆积的脏手套叫她戴上。这些手套有洗吗?她把手伸进去,触感粗粗厚厚的,像是在摸野生的小动物一样。
从厨房后面的铝门走出去,带着海潮气息的晨风和健康的阳光将全身睡意都驱散,心情恢复不少。用力将空气深深吸入肺里,再一口气呼出来,小林家没有露营的习惯,这是她头一次体验如此清新的早晨……对于冬子而言,早晨的印象就只有去信箱拿报纸时伴随的叹息而已……
她回头望着自己身后的建筑物,一栋长方形的木造房屋,即使作为怪谈的场景,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大概是熊谷的家,后面就是之前经过的山丘,而那时在塔顶看到的小镇,从这个角度无法确认地点,看来熊谷家似乎是在远离镇上的郊外。熊谷用下巴比着前面的空地,说那里就是工作地点。地上有着堆积如山的纸箱、报纸跟杂志,塑胶篮里放满了啤酒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电器零件。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有经验吗?」他突然这么问。
「咦?慢着,你在问什么东西啊?」
「去死吧你,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工作经验啦。」
冬子发现自己愚蠢的误解,便摇了摇头,而熊谷随即指着成堆的纸箱,命令她用塑胶绳捆好。这就是她的工作吗?冬子一问,熊谷立刻回答没错。唉,真是的,为什么一大清早就要做这样的工作呢?冬子双手戴着棉手套,像即将进行手术的医生般,活动指关节做暖身准备,然后就开始整顿纸箱。
旁边有一张矮桌,桌底下是一个小型工具箱,冬子从箱里拿出一卷塑胶绳跟一把美工刀,立刻着手将纸箱拆解压扁。堆积的纸箱有三、四公尺高,一共有四堆,她看着其中比较低的那堆,再看看四周,发现一把梯子,就爬上去将纸箱堆成的小山推倒。到此为止都很顺利,她把压扁的纸箱叠在矮桌上,结果每个箱子的厚度形状保存状态都很不一致,变得很难处理,即使硬绑起来还是会松掉。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她回过头去看,正好跟一脸鄙视的熊谷四目相接。熊谷指着旁边的杂志堆,说杂志比较容易处理,便下了一道新的命令,叫她去捆杂志。可惜杂志依然让她很头痛,怎么绑都绑不好,冬子忍不住将周刊封面上的偶像明星撕下来大卸八块,咒骂自己的笨拙跟没用,能够轻松解出数学问题,却连个杂志都捆不好,让她感到大受打击。
「咦,这女孩是谁啊?」
一名男子随着声音出现,冬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想找地方躲,结果被地上的绳子给绊倒,当场表演了一记狗吃屎。
「呃,你好。」她干脆就趴在地上打招呼。
「早安。」男子……一个穿着农夫装的中年人……满脸温和的笑容向她打招呼。「跌得真惨耶。」随即说出这个悲惨的事实。「喂,小熊,这个女孩子是谁啊?」
「离家出走的大小姐。」熊谷正用抹布擦拭秤台。「据说是搭昨天的货轮来的,嗯,正确地讲,应该说是偷渡来的。」
「喂喂喂,慢着!不要乱掀别人的底啦。」
「闭嘴。」
「搭货轮……来这里?」农夫大叔惊讶地看着冬子。「真是鲁莽耶。」
「没错。」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没什么好处里的吧,让她等到下一班船来就好了。」
「咦,你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吧?小熊。」农夫大叔拿起脖子上的毛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啦?」
「不用对我的行为太好奇。好了,可以准备出发了,快把纸箱搬上车吧。」
在爬起来的时候,她看到大叔身后有一台小型推车,上面放着已经捆好的纸箱。熊谷将一叠又一叠压扁的纸箱拿到秤台上过磅,而大叔就趁这个空档,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开始享用。他问冬子有没有跟家人联络上,冬子摇摇头,他立刻去跟熊谷借用电话,但又被冬子急忙制止了。她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跟家里说明——喂妈妈是我啦那个我昨天翘课到苫小牧啊结果看到一艘船就突然觉得非跳上去不可所以就偷偷坐上去被载到一座奇怪的小岛现在要呆在岛上一阵子不用为我担心喔那就这样啰掰掰——这种话她绝对说不出口,大家一定会以为她疯掉了。
「不要偷懒,赶快工作。」
熊谷的话将她唤醒。她再度开始进行捆杂志的动作,当她将三十本杂志用力捆到无懈可击的坚固时,熊谷在已经去忙别的事情,而农夫大叔已经不见人影了。冬子才在心里烦恼着,不久之后就会被岛上居民知道她的存在,结果连担心害怕都还来不及,岛上的居民们就以惊人的速度陆续来到这个工作场所——带着斗篷笑的家庭主妇、满脸白头发的老人、拿着锄头的黝黑青年、眼尾下垂的大姐姐——这些人……真是哭笑不得……全都是露骨地表现出好奇与惊讶的眼神,盯着勤奋工作的冬子瞧。看完还去向熊谷打听她是怎么冒出来的,有的甚至直接向她本人发问。啊啊,吵死了,偏偏她又没有多余的手可以把耳朵塞起来,真受不了。
这些多嘴的家伙并不是为了看她才跑过来的,似乎是到这里进行资源回收的买卖。岛民们将垃圾交给熊谷……有纸箱有空罐有电线等等各不相同……熊谷就把东西放到秤上看重量,然后当场付给他们现金。而买下来的垃圾,就传到冬子的手中进行整理,必须依照分类捆好,再集中到固定位置去。捆绑,然后搬运,工作内容就只是这样而已,很简单,可是却忙得半死。对于没有经验的新手,尤其是像她这种不习惯身体劳动的人而言,疲劳感累积得特别快。
偷偷瞧了眼熊谷,只见他依然默默地持续着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要稍微休息的意思。冬子甚至在考虑要不要逃走。可是她随即又想到,自己就算逃走也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按捺着冲动,用力去踹那座越堆越高的杂志山,借此发泄情绪。杂志被她一踹,便遵循地心引力的作用,轰轰烈烈的垮下来。熊谷朝这边看了一眼,她故意笑得很无辜,然后又认真地把杂志再堆回去。
在堆到一半的时候,她发现周刊里面夹着一本小说,是保罗奥斯特的《上锁的房间》(注1)。冬子不经意地将书拿起,快速翻阅着。囫囵吞枣式的阅读是人类最重大的恶行,然而从未想过要认真看完一本书的冬子,光是伸手去拿起一本小说,就已经算是跨出了了不起的一大步,所以别跟她计较吧。
「你在做什么?该吃饭了。」
哇——真是福音。冬子立刻丢下小说(可怜的书本)。熊谷吃得很快,一口接一口将白米饭跟配菜夹进嘴里,可是冬子却没什么食欲。她的身体只想要水分,所以拼命灌水。
「请问,这个工作到底在做什么呢?」用餐时间,冬子开口问道:「为什么你要买那些垃圾?」
「严格来说,那些东西并不是垃圾。」
「几年前的周刊杂志,不就只是垃圾而已吗?」
「决定东西是不是垃圾的,是我。」
熊谷所从事的工作据说称为回收厂,一些家庭、店面,或工厂所制造出来的垃圾,都送到他这里,分成可回收跟不可回收两大类。然后他会将可回收的垃圾买下,整理成为再生资源,又转卖给中盘商(顺带一提,冬子所搭乘的货轮,似乎就是运送资源回收的船只,也就是说她被垃圾包围了好几个小时,真恶心)。光凭这种小岛的垃圾量能够维生吗?她问熊谷,熊谷回答说反正又不花什么大钱,够用就好。
他说得没错,冬子也同意。熊谷家里只有最低限度的民生必需品,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连电视收音机也没有。这个人的生活乐趣究竟是什么呢?冬子的父亲也是一样,从早忙到晚,就连周末假日也是在工作,可是又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很有乐趣,偶尔有休假也不会去打高尔夫球或是钓鱼什么的,就整天窝在棉被里睡觉,这根本是对自己的生命漠不关心嘛,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只会让生活越来越无趣。
她还来不起追问熊谷,新的客人又出现了,而且还带着推车前来,上面堆满了纸箱跟电器产品之类的东西。熊谷站了起来,冬子也不得不跟着起立,然后午休时间就这么被迫中断了。结果他们这天就再也没有休息过,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冬子当然连吃晚餐的力气也没有,直接就倒在榻榻米上。她头一次体验这么长时间,而且是这么辛苦的劳动,全身上下的肌肉细胞,仿佛都在宣告报废一样,不但过劳还加上中暑。对于平常搬个讲义回教室就阵亡的她而言,这个工作实在是太过残酷了,肩膀疼痛,头脑昏沉,腰部酸麻,体内沉积了浓厚的倦怠感。冬子趴在榻榻米上,发出呻吟声,把手伸进上衣背后搔痒,觉得自己的动作好像中年欧巴桑。
「快去烧洗澡水。」熊谷从餐厅走过来说。
「我?」
「没错。」
「你这人很无情耶。」
「对,知道就好。」
「明明是你打我的头耶。」她忍不住回嘴。
「是你自己不对。」
「今天这么累了,不用洗澡直接睡觉啦。」
「脏鬼,反正你快去准备洗澡水就是了,去把水烧热。」
「你这样违反劳动法喔,而且跟十五岁的女生沟通,是不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的。」
「那你滚回家去。」
「又没有船可以坐。」
「那就快去烧洗澡水,然后把碗盘也洗干净,全部做完才可以睡觉,听清楚没有?丫鬟。」
5
翌日仍是一样的忙碌。而且因为肌肉疼痛的关系,要完成工作变得异常艰苦。一伸手想去拿摆在架子上的塑胶绳,肩膀就开始抽痛,弯下身子准备抱起捆好的纸箱,腰部就传来阵阵疲软,觉得骨头都要拆散了。
「不要摸鱼,快点捆好。」
熊谷将整叠少年漫画周刊放到秤台上,瞥了她一眼。不要对女生那么凶嘛,而且还是个小女孩呢——带来大量漫画书的青年替她说话。女人或小孩子都一样,反正就是白吃白住的食客——可惜熊谷是不可能会反省的,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给结束。冬子有点想哭,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不能随便浪费身体的水分,所以她并没有哭出来。
她默默地持续着工作,虽然肌肉疼痛难耐,不过跟昨天比起来,对工作的内容已经熟悉许多,能够顺利地将捆好的杂志集中到正确的位置,也知道要怎么有效率地拆开纸箱,做起来得心应手。如果忽略掉这股恼人的疼痛,其实工作本身是没有那么辛苦的(跟昨天比起来)。然而越是习惯越是顺手,就越体会到自己的能力有多差。称重时计算错误,纸箱上的绳子依然捆得太松,力气太小,搬个东西要断断续续持续停下来休息好几次。她对自己的没用感到厌烦,而要承受熊谷不时扫来睥睨的视线也使人倍感压力。
为了克服现状,她决定卯起劲来拼命。冬子观察熊谷的动作,趁机把诀窍偷学起来。她注意熊谷将东西放上磅秤时视线的流动,注意他绑绳子的手势,注意他搬纸箱时腰部的重心,这应该是自己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用心吧。并非她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只是到目前为止一直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不曾认真注视过什么。凡事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就好,她总是如此深信不疑。身为一个井底之蛙,冬子如今才开了眼界,原来这个社会是相当严苛的,这是她此刻的评语。不,也称不上什么评语,就只是个人的感觉罢了,现阶段的冬子并没有作深层探索的研究精神。
第二天终于结束,即使再怎么疲惫不堪到极点,身为女孩子的自尊心依然存在,所以她今天去洗澡了。用泡沫将全身彻底搓揉洗净,再将身体浸入浴缸中,水温很热。
「冰箱里有可乐,去喝吧。」
洗完澡走出浴室,熊谷对她这么说。也许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也不一定。拿出冰凉的可乐罐,喝下一口,温热的内脏得到久违的刺激,真畅快。喝完可乐,她躺在房间里休息。
……没事做,好无聊。
这才发觉,自己做完工作后就没事可做了。手机放在书包里,已经被丢进海中,没办法跟同学联络,这里也没有电视或收音机,更不想在漆黑一片的岛上散步。跟熊谷说话可能反而会被教训一顿,于是她只好走出房子,到回收厂去。
开始起风了,冬子压着半干的头发,看着黑暗中有如怪兽的纸箱堆跟杂志山,她走到尚未捆绑的杂志旁,随意抽出几本。回到屋子里,走进自己寄住的和室,将手中的杂志摊放一地,有运动服饰的型录、封面已经褪色的的过期女性周刊、赛车杂志、钓鱼情报。以及……再度出现的保罗奥斯特《上锁的房间》。
看来保罗奥斯特似乎对她很有好感,冬子拿起小说,稍微翻阅一下,可惜她对文字始终没有什么热忱,看到第十一页就阵亡了。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冬子在心中默默致歉——虽然你对我释放出善意,但是我对你的职业却只有厌恶感,抱歉啰,奥斯特先生。为了表示诚意,她决定至少要从头到尾快速翻过一次,结果发现有个地方被划了红线——
「即使描述得再多,即使描述的再详细,最重要的部分已然顽固的拒绝被描述出来。谁出生在什么地方在哪里成长,做过哪些事情与谁结婚生育小孩,度过怎样的生涯,然后死去。这些书本流传后世(关于某某战争的胜利,以及各式各样的过程桥段)……但仔细读来,其实根本没有说到任何重点。」
喂喂喂,这个作家在讲什么啊?冬子感到相当惊讶,然而这是许多读者(或作者)都心知肚明的,非常理所当然的事实。咀嚼描述最重要的部分,本质上就是拒绝解剖自己,决不让自我被公开。这当然跟作家的意志无关,不论再怎么优秀的作家,再怎么尽力执笔,也无法将故事背后潜藏的本质暴露在舞台上。即使如此……不,应该说正因如此……作家才要将一个又一个故事流传下去。有时宛如圣经,有时又如同粪土,不管是多么胡闹,或是多么幼稚的故事,都是认真写下的作品,这便是所谓的使命感(纵使低着头,带着些许羞涩,仍希望用最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
将故事散播到世界上,期待有读者能理解当中无法言明的部分并给予回应,在黑暗中等候读者伸出双手,如果真的出现能理解自己的读者,想必会痛哭流涕吧,因为终于有人能了解,终于有人伸出双手。然后必定会将这些充满感谢与感激的言语,用生命去呐喊,并且以完全的信赖感去紧握那双手。
对作家而言,最重要也是最必要的存在,就是阅读自己作品的读者。
如果没有这一群人,故事的诞生便失去意义,也无法成为商品。当然,由庸俗作家所写出来轻薄空洞的廉价三流小说(应该说只是一种文字的堆砌,或是蚂蚁兵团的集体活动)没人要看也是意料中的事,无话可说。但仍会有未被发掘的非凡作品,就像梵高生前的情形一样(让人生气的是,也有完全相反的例子)。也就是说……我知道这个比喻很差……就算是一颗璀璨夺目的钻石,如果不放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就等于完全没有意义。
当然,钻石是没有脚的,被放在什么位置就是什么位置,一分一毫也无法移动,只能存在于固定的地点,顶多就是将阳光折射出去以拼命传达自己的存在。所以,拥有行动能力的读者们是否应该要有所表示呢?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丰富的知性,加上健全的双脚,你不认为这个想法是对的吗?还是一笑置之呢?或者认为是一种卑鄙的推卸责任而破口大骂?也许是后者吧,不,肯定是这样没错。但现阶段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因为这是最真实的情绪,我想就算不用明讲,聪明的「你」也会懂的。对于这样的「你」,我想献上盛开的花束致意。
没错,对于现阶段完全不明所以而偏着头疑惑的你,我没有苛责之意。这一回,我要降低标准,增加普及性(理论上的目标)。所以请陪伴我到最后一刻,就算稍微跳着读也没有关系,误解我的观念想法也没有关系,把耗费数小时写出来的文章随便翻过去也没有关系,甚至听信其他同业者的意见,将书中刻意表现的夸张拿出来数落也没有关系(就我所知,第一个描写书中人物在地面上挖洞躲进去的,是村上春树)。
所以,请继续阅读下去,直到最后的最后。
这是我的祈求。
6
九月十二日,来到岛上的第五天。这天她请了假没有工作,因为疲劳已经蓄积到顶点了。照理来说应该要待在房间里好好休养的,但是冬子却在岛上散步。
她去到第一天上岸走过的沙滩。
真是惨不忍睹的景象。玻璃碎片、放过的烟火、塑胶袋、看不出是什么的机械零件、甚至还有高跟鞋……这些漂流物散落在沙滩各处。据说柳田国男(注2)在伊良湖的岸边捡到椰子果实而深受感动,如果换成宝特瓶,还能够得到同样的感动吗?冬子一边联想一边踢着掉落的鱼饵。依照那位运送纸箱的大叔所说,这些垃圾主要都是从海外漂过来的。她低头看看脚边的破塑料袋,上面确实印着英文,甚至连印韩文的东西都有,真是不远千里而来。
吹着海风在岛的外围慢慢步行,冬子并不是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性格,对于迎风伸展枝叶的树木或是高声歌唱飞过海岸的野生群鸟们一点也不感兴趣,这些东西对她而言就只是所谓的「大自然」而已,没什么好特别的。所以眼前的风景,就只是纯粹的风景而已。只有两样东西吸引了冬子的注意,一是成为废墟的高塔,另一个就是,那间小屋……由蓝色尖屋顶跟脏黑墙壁构成的房子……以及盖在后方的另一间房子。
根据之前的对话和行动来推测,已经可以确定这两间房屋应该就是熊谷的,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心里还是对这地方存着莫名的在意。她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将会从此产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这甚至是一种比预感更加强烈的感觉……是确信。
这个戏剧性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疲劳开始发酵了。冬子在半路上停住步伐,就地蹲下。据熊谷所说,岛的周长大约只有十公里左右,可是徒步行走十公里对肌肉疼痛的人而言非常辛苦,冬子深刻感觉到自己的冲动性格。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计划吗?她想对自己大叫。可惜每次参加马拉松都只有十分钟耐力的她,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智慧。冬子茫然望着海水跟陆地的交界线,后方传来引擎声,她站起来挥手,一台破旧的小型机车骑过来,鲜红色的烤漆特别显眼,上面是一位没有戴安全帽的老爷爷。
「早安,骑机车果然还是要靠经验呢,姜是老的辣。」
「啊啊,是礼子呀。」
「……嗯,谁?」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呃,这个……我本来想沿着海边散步,绕整座岛一周,可是太累了。」她实话实说。
「呵呵,礼子你还真是没用呢,上车吧。」老骑士指着后座。虽然听不懂礼子是谁有点莫名奇妙,但冬子还是坐了上去。老骑士随即发动爱车。
「你想去哪里?」老人的声音模糊地传入耳中。
「请载我环岛一周。」
「好,走吧。」
车子穿过渔船停泊的港口,穿过田野,又经过民宅,不知不觉间,已经沿着整座岛绕完一圈。真快,转眼就达成目标了。
「那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呢?」
「我想去市区看看。」
「没问题,交给我,两分钟就到。」
引擎声隆隆地,果真两分钟就到,冬子从车上跳下来,帅气老骑士说句掰掰就骑走了。她边整理散乱的长发边环顾周遭,有农会、农会超市、医院、消防队、学校、啤酒屋、以及餐厅,没看到电玩游乐场或是麦当劳。而且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即使现在是非假日的早上,人也实在是太少了点。
冬子对乡下地方产生某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不过既然来了,就开始逛吧。她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所有擦身而过的人都不约而同对她投以奇特的反应,有的用讶异的眼神看她,有的则是过来搭讪装熟。想必这里一定很难得有外来者吧,对了,这座岛上都没有旅馆或是民宿之类的住宿场所,是不会推展观光事业吗?
「哎呀,你不是小熊家那个女孩子吗?」正在零食店门口泼水的欧巴桑,立刻眼尖地问她。「没错没错,就是你嘛,还记得我吗?两三天前我有拿纸箱去小熊那边喔。」
「呃……」
「那就快点进来吧,反正现在又不会有客人,就算有,这些零嘴谁要拿就拿就让他拿去好了,无所谓。快点,来来来。」
「好……」
在欧巴桑热情的魄力下,她终于屈服,走进屋子里。煎饼跟糖果之类的零嘴装在玻璃罐里排成一列,冬子买了巧克力球跟瓶装可乐。欧巴桑在旁边叨叨嚷嚷说着岛上的事情,没人问就自动讲个不停——这里都没有年轻女孩呢大家一结婚就离开了真是讨厌以前我也是很可爱的女生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最最可爱的喔年轻果然还是想离开岛上结婚前还肯留在这里的女孩子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冬子喝着可乐,回想自己见过的岛民,的确都是中年人或老年人,几乎看不到小孩子,原来高龄化社会的浪潮已经延伸到这种地方来了吗?不,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这里的问题不在于高龄化,而是在于人口流失。她试探地问这座岛上有没有高中,结果如她所料地,答案是根本没有。这真是恶梦啊,冬子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走出店门告辞了。
转眼间已经能够快到中午,她走进附近一家餐馆,理所当然地成为注目的焦点。一位满脸胡须、据说从事农业的大叔请她吃猪排饭,吃完她又回到刚才那间零食店买可乐,然后就走出市区。
朝灯塔的方向走,一下子就走到了,果然是座小岛。塔里依然是阴暗诡异的气氛,幸好现在是正中午,比较没有那么让人却步。爬上五楼,从窗口探出去向下看,仿佛在看小人国的感觉,总觉得会有导演跑出来喊卡,然后熊谷跟骑机车的老爷爷以及饰演岛民的演员们都退场,舞台布景也跟着拆掉……然后她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继续日复一日的生活,直到老死。
中学毕业,进入高中,接着考大学或是就业,当然,这还不是终点,人生不会在二十岁就结束,还有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要不停地持续下去。同时身体也会产生变化,不可能永远都是青春可爱的洋娃娃,随着年岁增长,皱纹也越刻越深,腰围也越来越宽,还会有更年期障碍。「成熟就是一种美」成为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开始用米斯佛陀的化妆品,遮瑕膏跟粉底霜摸得跟水泥一样厚。
冬子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正站在这条时间的河流上,就连对自己的故事,都不太有真实感。一般人或许会觉得自己不过是故事中的登场人物之一而已,但向来跟文学无缘的冬子并没有这样的联想,她只是看着眼下的风景,茫然地喝着手中的可乐。
……咦?
眼前出现异样的景物,绿色草坪上,有个穿着白色水手服的女孩子在躺着睡觉。喂——冬子试着出生叫唤,没有任何回应。喂——她再叫一次,还是没有回应。冬子立刻快步跑下楼梯,走出塔外,朝那名睡在地上的女孩子走近。女孩留着及肩的黑发,短裙下伸出一双修长的腿,有着小学生般的容貌,以及和她不相上下的平胸。冬子在少女身旁坐下。
「哈罗——」她试着打招呼。「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
「……嗯?」少女醒过来,原本在阳光下眯起的双眼逐渐睁大,看向冬子。
「啊,你好。」
「你好,在睡午觉吗?」
「对啊,我是抗拒不了睡魔的。」少女说着便缓缓坐起。「这种时间真的会很想睡呢,呵……」她用力伸了下懒腰。「嗯……真舒服。」那双孩子气的眼眸又转过来。「你就是冬子吗?」
「对啊。」看来她完全不需要自我介绍了。「请多指教。」
「我叫小岬。」少女用爽朗的声音自我介绍。「中学三年级。」
「啊,我也是,我们同年耶。」
「对啊。」她爽朗地点点头。「真悲哀,三年级就等于考生的意思。冬子,你有好好在准备考试吗?」
「有好好在准备考试的人,就不会来到这里了。」冬子只能苦笑。
「这样不行喔。」小岬微微一笑。「不过我自己也很混,没有资格说别人。」
「这样不行喔。」
「啊,才头一次见面,不可以这样学我说话啦。」
她一边拍着背上的杂草,一边嘟着嘴抗议。不但长相孩子气,连言行举止也很孩子气,看不到矫揉造作的姿态,似乎跟冬子自己是不同的类型。
「要考试了……」冬子不由得叹了口气。「真是的,身为一个考生,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地方呢?而且一点也没有度假的感觉。」
「你离家出走了吗?」
「咦?呃,以目前的结果而言,算是吧。」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呢?」
「为什么?」她语塞了,实在说不出为什么。「这个嘛……嗯,也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吧。」
「那就是莫名的翘家啰?」小岬偏着头。
「不,也不是莫名的……呃,其实要说是莫名的也行啦……」
当自己看到那艘货轮的时候,心中汹涌的冲动非常明确。但冲动背后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冬子还不明了。
「哈哈,这样是不行的喔。」小岬表情愉悦地站起来。「既然大脑有记忆能力,就应该要好好去思考,否则就太浪费了喔。」她拍拍裙子。
「有记忆能力?」
「头脑能记忆的话,就可以用功考上好的大学,也可以去所有想去的地方,还可以结婚……哇!」她看着手表惊呼。「已经过中午了!」
「咦,你完全没发觉吗?」
「我还以为才早上十点左右而已……」小岬开始慌慌张张地踱来踱去。
「我刚才不是有问过你是不是在睡午觉吗?」
「骗人!你有说吗?」
「我有啊。」
冬子看着小岬像是卫星般绕着自己团团转。
「糟糕了,我真的睡过头了啦。」小岬停在冬子正前方,无力地抬起手,做出投降的模样。「班上那些男生一定会笑我是专程去学校吃营养午餐的,这下子糗大了啦。」然后双手又无力地放下。「冬子,这下我非翘课不可了,对不对?」
「这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冬子只能苦笑。「无故缺席是会记警告的吧。」
「那叫我妈妈帮我打去学校请假。」
「真是任性啊,有事情才想到妈妈。」
「反正我先回家再说,回去再想办法,一定要阻止学校记我旷课。」
「喔……那加油吧。」
「嗯,那再见啰。」小岬匆匆离去。「啊——」结果又突然停步,回过头来。
「冬子,不要忘了我喔。」
7
好,接下来故事开始有趣了。
当然,有不有趣是由读者来决定的,而判断什么内容有趣的标准,更是会动摇一部作品的价值。如果给想看纯文学的人推荐冷硬派的犯罪小说,大概也无法得到青睐,或是拿科幻小说给想看推理故事的人阅读,也只会引起愤怒。把喜好的范围划分的更详细一点来讲……这篇故事主题是密室(为了感谢看到这里还没放弃的读者,特别赠送预告——密室的剧情即将出现了,加油)。如果读者对此相当计较的话,就算仔细列出各个不在场证明的分析,也不会增加阅读的乐趣。有人讨厌刻意牵强的叙述式诡计,相对地也有人就偏爱这种诡计的趣味。有人喜欢论文般旁征博引塞满典故的作品。同时也有人喜欢用简单对话混行数的轻松故事。
有的人只要看到某些字眼就会特别反感(比方说类似「究极诡计」这种夸张的用词),相反地也有人会乐于欣赏。有的人重视角色特质是否具有吸引力,相对地也有人讨厌太完美的主角。
就连决定是否购买的标准也有诸多分歧。有的人会以推荐名单为准,有的人勇于尝试受到恶评的书,有的人只认为畅销书才叫好书,有的人不在乎内容只要讲谈社出版的就买,有的人完全鄙弃有插画的小说……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么混乱的现象是代表这个世界已经丧失了所谓的基准点吗?不,应该说,这个世界曾经有过所谓的基准吗?个别差异不正是这个世界的常理吗?思及此,恐惧感油然而生,带来绝对零度的寒意。在这个四面楚歌地无法地带,究竟有多少思想能够传达到希望传达的对象呢?这个问题让人陷入苦思,夜不成眠。当然,这只是个老套的比喻而已。
就算传达不到也别怪我们,问题出在你身上,应该检讨你自己的销售通路,尤其是差劲的商品内容,而不是来怪我们——我知道读者会提出这样的反驳。但是就如同先前那个钻石的比喻一样,纵然知道这只是马后炮而已,我还是想要纠正你们不认真的态度。既然有空责怪我们,何不把时间拿去写故事,在抱怨以前先改变自己的商品——我知道更有读者会这么说。但是,如果实在不擅长写本格派推理,也不想朝这个世界发展,更没有兴趣可言,那就很难在这个领域成功,即使能够成功吸引到新的消费者,恐怕也很难一直伪装下去。很抱歉,我没有那么高明,就算写出大量的复制品,也无法复制作者的定位。所以……我要写只有「我」才能写的故事,一直写下去。
好了,这本书有页数限制,废话少说,回到主题吧。我要再强调一次,接下来故事就要开始有趣了。
九月十五日的晚上,熊谷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工作很辛苦?」
「啥?」
熊谷是哪跟筋不对劲了?为了表达自己的态度,冬子用力皱起眉头。
「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分配给你的工作量,超过你的能力负荷?」
「喔,这还用说吗,根本就是做苦工嘛。」
「你太没用了。」熊谷说得真直接。「没一样做得好的,绳子到现在还绑不紧,动作又慢,还动不动就休息。」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请您多担待。」
「所以我想给你另外一份能够胜任的工作。」
「我不会做饭喔,上次已经讲过了。」
「不是那种工作。」
熊谷的眼神变得锐利。
「是监视。」
(注1:保罗奥斯特(PaulAuster)美国当代知名作家,一九四七年生于纽泽西州,身兼小说家、译者、电影导演等多重身份,作品有《纽约三部曲》、《月宫》等,主题常围绕着孤独与社会的沉思,是村上春树最喜欢并曾亲笔翻译的作家之一。
注2:柳田国男(1875-1962)民俗学家,曾任公职高官,退休后致力于民俗研究,留下许多相关论述,著有《远野物语》、《海上之路》等。)
第三章——观察者
1
那间位在岸边的小屋,蓝色屋瓦被海风吹得摇摇欲坠,墙壁表面因为常年的湿气而带着滑腻的触感,看起来很脏。话说回来,自己目前所在的这间屋子也绝对算不上状况良好——距离潮湿小屋五十公尺处,在靠近内侧的陆地上还有另一间小屋……冬子就在里面。现在时间是下午五点十一分,整栋屋子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是用原木建造的,里面正逐渐被黑暗侵蚀,但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存在曝光,她不能开灯。两只手肘撑在窗框上,拿着望远镜窥视,眼前出现那栋潮湿小屋的室内光景。冬子所藏身的屋子跟那间小屋彼此的窗户正好相对着,很容易观察。她调整望远镜的倍率,回想起前一天的对话——
「请问……你说的监视是什么意思?」
「监视就是监视啊,你连这都不知道吗?那边有字典自己去查……」
「不是啦,我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不是问这个——」脑中充满混乱。「我是说,为什么要我去监视?」
「因为是工作。」
「就算是工作也不能犯罪啊。」
「监视不是犯罪,只是观察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
「而且我又没有叫你窥听或是偷拍,我是叫你去监视,只要盯着看就好了。」
「可是,到底监视谁呢?」
「还记得那间被你破坏的房子吧,就是盖在海岸边,墙壁脏脏的……」
「啊——」冬子点点头。「潮湿的小屋。」
「那里面住着一个男的。」熊谷双手在胸前交叉着。「我要你去监视他。时间是下午三点到隔天早上八点,中间可以睡觉休息,但是只要对方没睡,你就必须持续监视下去。星期天可以休假,就这样。」
「……这是我的新工作吗?」
「不要做出像猪一样的表情。」
「可是那间小屋应该是你的财产吧?为什么会有人住在里面?啊,是你故意让人住进去的?」
「不要过问那么多。」他立刻回答。「这是工作。」
去监视住在屋里的男人——冬子得到的说明跟任务内容,真的就只有这样而已。监视对象的名字跟背景或是这个监视行动的意义,全部都是问号,都没有告诉她。虽然并不特别感兴趣,但若说完全不在意其实是骗人的。不过她还是打消内心好奇的念头,这只是一件工作,不是她应该涉入的事情,自己只是个纯粹的观察者而已……
然后她就一路观察到现在。在望远镜调焦过后,小屋内部已经占满了整个视线,当然,只限于望远镜看得到的范围内。窗户正前方是放着笔记型电脑的黑色书桌,以及黑色台灯,房间另一端是黑色衣橱,这就是现阶段能掌握到的全部重点。目前,该名监视对象……年约二十岁上下的男子……正坐在电脑前面进行某种工作。他没有显眼的特征,平凡又普通到极点,头发不长不短,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嘴唇不厚不薄,真的是个非常普通的男子。开始观察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这名男子始终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打字,究竟是在输入些什么呢?是在写日记吗?还是在设计程式呢?不,不对,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他一定是在模拟恐怖炸弹的制造方法。这的确很有监视的必要,然而男子落在萤幕上的视线,却又少了一些狂热跟兴趣……
夜晚终于降临。冬子裹着毛毯,在黑暗中继续观察,已经过了四个小时,男子还没离开过电脑前面。偶尔他会站起来走出去,可能是去上厕所,然后马上又回来继续打字的动作。如此废寝忘食,但她观察男子的眼神,却看不到任何感动,只散发出微弱的光泽而已。过一会儿,男子开始吃晚餐,电脑被推到桌子一角,取而代之的是热腾腾的奶油浓汤。啊——看起来好好吃喔,冬子突然觉得肚子饿,可惜手边只有面包跟咖啡而已,真想哭。吃完晚餐,男子再度回到电脑前面,又开始咯搭咯搭敲着键盘。结果他一直打到将近十一点才去睡觉。房间暗下来,没有任何变化,应该就表示结束了吧。于是冬子也决定去睡,心里带着几分失望。
隔天早上六点起床,冬子拉开毛毯,揉揉肩膀,觉得关节很疼痛,肩膀也很沉重,大概是过度使用眼力的关系吧。她一手揉着肩膀,另一手拿起望远镜开始观察,结果差点叫出声来。男子已经在电脑前面开始打字了。直到八点钟结束第一天的监视为止,他除了去洗手间以外,都坐在书桌前不停打字。
结论就是——
那家伙是个笨蛋。
「我回来了……」
一回到住处,就在回收厂看到熊谷动作流利地捆着东西,她出声打招呼。
「怎么样?」熊谷连看都没看她。「工作很轻松吧?」
「才怪咧。」她哼笑一声。「那个男的是谁?」
「不要对我发问。」
「监视那个人有什么意义吗?」
「不要对我发问。」
「搞什么嘛。」
「你忘了吗?对你而言这件事就只是工作而已,不是什么使命感或生命意义。」熊谷边工作边开始说教。「所以你没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或身份,只要继续监视他就好了。」
「不知道意义的行为,我没办法投入。」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没有目的也可以是一种目的啊。难道你每天都活得很有意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熊谷嗤之以鼻。「少用那种连接词。听好了,就算你知道对方的名字跟监视的意义也没有用,你根本没办法改变写什么。所以乖乖地监视下去就好,不要自不量力。」
熊谷说完就投入自己的工作不理人。冬子脑中对着他的背影射出五千支箭,随即转身进到屋子里。她快步走向和室,一头倒在榻榻米上,破旧的榻榻米刺痛肌肤,感觉很不舒服。自己该做的是监视行动,而不是去追究事情背后的本质,这完全是事实,可是没有那么容易说不想就不想,这也是事实。对付这个失去基准点的世界,唯一的手段就是,去找出基准点。
2
然而冬子却不愿意确认自己的心情。如熊谷所说,自己的工作是负责监视,至于其他部分……对方的身份、想法、喜欢的食物等等,这些都没有必要去了解。下午三点,她用衣服下摆擦拭望远镜的镜片,开始第二天的监视工作。男子依然对着电脑在敲键盘,而冬子还是相信会有所变化,继续她的观察。可惜对方的行动模式完全没变,同样是不停地打字→偶尔去洗手间→回来继续打字→吃晚餐→继续打字→就寝。跟昨天比起来,唯一的不同就是晚餐的菜色从奶油浓汤变成了牛肉烩饭而已。这天男子也是坐在电脑前面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休息。
这个状态持续了好几天,让人开始觉得担心起来。除了上厕所跟吃饭以外一直都在打字的生活,有人这样过日子的吗?这座岛上的确是没有什么休闲娱乐,既没有KTV也没有电动游乐场,是个寂寞无聊的地方,实在不适合年轻人居住。但也不能因此就整天都对着电脑,应该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吧。不如说看看书啦、打打电话啦,或是看看电视啦,又不是一定要去从事绘画或弹钢琴等等高难度的才艺,只是做些平常的行为而已。
而且这个男的几乎没有出门,除了去买东西以外完全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连出去玩也没有。就算没有娱乐场所,也可以去找朋友玩啊(冬子真的有过玩一整天投球或是通宵聊天的经验),难道这个男的没有朋友吗?
冬子在监视的过程当中,思绪不受控制地漂浮,胡思乱想成为她最好的消遣,可以打发许多时间。没错……她真的很无聊,觉得好像被耍了一样,毕竟听到监视这种工作,任何人都会产生好奇心,结果却变成这种状况,换作谁都会有同样的反应吧。以为会有新的变化,结果看到的画面就只是继续延长的无聊生活,想到就觉得悲哀。这大概是许多人都会有过的体验吧。
想要逃离平凡无趣的道路,最后却还是走上平凡无趣的道路,冬子边打呵欠边继续观察的工作。男子的行为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拼命在打字而已。偶尔会从电脑萤幕前抬起头来望窗外,却是不带任何意义的凝视,只不过是移动一下视线而已。这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根本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熊谷的企图,叫她来监视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这个男的跟熊谷究竟是什么关系?改天去跟岛上的人打听看看好了。她陷入胡思乱想当中,突然发觉自己忘了手边的监视工作,但她一点也不慌张,反正就算稍微发个呆,这名男子也不会趁机做出什么事情。
开始监视行动之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到来了。冬子一大早就跑到岛中央的市区闲晃,感觉自己这阵子似乎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入极端的孤独里,虽然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感到难为情,却同时又认为是很合理的反应。因为她并不是个内向的人,一个人突然被切断四肢丢进洞里,肯定会陷入这样的情绪当中。所以,能够得到解放,就算只是暂时的也很高兴,光是在街上随便走走就很满足了。将孤独感适当地排解完毕,冬子又离开市区走到沙滩。遗忘许久的海风跟浪潮声包围着她的身体,她深刻感觉到,自己还是很需要这样的释放,一整天关在屋子里并不适合她的性格。
她在漂流物四处散乱的沙滩上漫步,发现一位老婆婆正抱着一个圆鼓鼓的塑胶袋在……啊,不对,老婆婆好像是在捡垃圾的样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抓起垃圾,然后放到袋子里。老婆婆没有察觉她的存在,专心地收集着垃圾。
「早安——」
冬子出声打招呼,老婆婆这才转过来看她。原本向下看的脸孔微微抬起,全白的头发梳的很整齐,服装也很整洁。
「哎呀——」老婆婆的声音中气十足。「你是住在真人他家的那个女孩子吧?」
「真人?」
「熊谷真人啊。」
「咦——」她忍不住笑出来。「没想到他的名字这么可爱啊。」
「如果光看名字,每个人都很可爱啊。」
「你从一大早就开始捡垃圾吗?老婆婆。」
「哈,你叫我老婆婆吗?真失礼呢。」老婆婆将垃圾袋放在沙滩上。「我的名字叫一心泷。」
「一心?」
「就是一颗心的一心,很酷吧?」
「自己这样讲就不酷了喔。」冬子坦率地说:「不过听起来很特别呢,向我就姓小林,很无奈吧?这么普通的姓氏。」
「如果不结婚就没办法换吧,不过跟佐藤比起来已经好多了。」
「佐藤至少比铃木好多了啊。」
「无所谓,反正是别人的姓氏。」老婆婆……一心泷脱下手套按摩手指,然后又重新戴上手套。「捡垃圾还比较重要一点。」说着视线移到垃圾袋上。「真的很讨厌,不管再怎么捡,下个月又会恢复原状。谁会喜欢垃圾一直漂过来啊,不但野鸟会误食,还会勾在渔网上。」
「嗯,真是辛苦呢。」
「你看看——」一心泷拿出一样垃圾,是支针筒。「连这种东西都出现了……」
「啊——是冬子耶,是冬子。那一定是冬子没错——」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该不会是被叫来帮忙捡垃圾吧?」
一个人拖着沉重的大垃圾袋,边喊边走过来,果然是小岬没错。她今天不是穿制服,而是格子衬衫配牛仔裤的打扮。
「哎呀,你们认识吗?」一心泷睁大布满皱纹的眼睛。
「啊——你在摸鱼对不对?」小岬指着一心泷手中的垃圾袋。「体积跟我的完全不一样,不可以摸鱼喔。」
「是你装太满了,而且装那么满会绑不起来吧,跟你说过好几次了。」
「哎呀——」
「哎什么,真是的。还有,你没有资格说我摸鱼喔。」
一心泷无奈地耸耸肩,将小岬袋中的垃圾一把把抓进自己的袋子里。
「对了,冬子,我刚才好像也问过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小岬开口问道。
「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啦。」冬子踢着脚边的垃圾,垃圾随风滚动一段距离,又失速飞进海里。「因为一直待在小房子里,所以很想到宽阔的地方来。」
「一直待在真人他家里会很累吧。」一心泷微微笑着。「说到这,你有没有比较习惯跟他相处了?」
「有才怪呢。」冬子摇摇头。「完全没办法,他不但叫我去做莫名其妙的工作,还老是用可怕的眼神瞪我。」
「咦——真人他人很好耶。」小岬按着被吹乱的刘海。「尤其是特别疼他弟弟。」
「弟弟?」这可是新情报。「他有弟弟吗?」
「喂喂喂……你太夸张了吧,明明住在一起,都没听他讲过吗?」
「根本没有,我只要一开口就会被他训话。」
「原来如此,这是有可能的事。」一心泷似乎并不意外。「真人有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叫做尚人。」
「我头一次听说。」
「真是的,他仍然那么爱装神秘吗?那你还没有见过尚人啰?他就住在岸边的小屋里,是个很酷的家伙喔。」
「咦?」岸边的小屋?这个名词,在这座岛上应该只有一栋建筑物符合。「你是说,那栋墙壁很潮湿的小房子吗?」
「啊,没错。」
「……我的天。」
3
男子没有变更作息。虽然知道他是熊谷的弟弟之后稍微产生了新鲜感,可是过没几天这种心情又消失了。这名男子(不管是熊谷的弟弟也好,熊谷尚人也好,冬子目前无法用这么具体性的字眼称呼他,他只是被监视的景物之一,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存在)生活内容完完全全没有变化,到了这个地步,惊讶跟错愕之类的辞藻已经失去意义。对于这种牢狱般的生活,冬子的疑问已经消失,甚至已经开始觉得这是很普通的,极为正常的状态。
是麻木还是被洗脑或是死心放弃,她并不清楚,只知道这种想法已经自然而然在自己心里扩散,因此冬子现在的是以非常理所当然的心情观察着男子,至于当初的疑问……像是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或是为什么不出门找朋友玩,以及他在电脑上打些什么东西,这些问题如今都不存在了。
……这不是一种空虚。
她是这么认为的。所谓的空虚,是用来表示一个容器的内部状况,然而这名男子根本连容器都不存在,他是完全的虚无,一片空白。冬子脑中充满这个想法,感觉自己是拿望远镜在窥视空气。当然,她已经丝毫不期待会有什么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没有人会对空气抱着期待的。
而这名不知情的男子……已经连说都不想说了……还是一直持续地敲键盘。冬子放下望远镜,喝了口咖啡,咖啡已经冷掉了(什么烂水壶,保温能力真差劲),可惜工作中除了吃吃喝喝以外也没有特别的娱乐,所以她只好妥协,然后拿出在零食店买来的煎饼开始啃,味道很浓很好吃。对了,说到吃,这个男的连吃东西的时候也是一副无聊的眼神,只是机械式地吃进嘴里然后反射性地咀嚼而已。
晚上十一点,小屋熄灯了,于是冬子也准备睡觉。反正就算努力撑着不睡,也不会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没有成果的工作,再怎么做也只是无聊而已。冬子拉起毛毯裹住身体,直接躺在地板上。
第四章——消失者
1
终于来了,众望所归的剧情发展。这时候说「让您久等了」未免多此一举,不过这是绝对要说的定律。对游戏规则质疑的家伙,只能摸摸鼻子安静退场。
接下来所要讲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懦弱的恐怖行动。
连暴力威胁都算不上,狼狈不堪的,同时也是没人会注意到的恐怖行动。
更糟糕的是,即使连客观的你们,或许也察觉不到……不,别再危言耸听了,你必须相信,我才是受害者。
今天是二十六日,距离货轮到达的时间终于只剩下三天了。这天冬子依然持续她的观察行动,对她而言,这个动作早就成为单纯的例行公事而已。如果比喻得更悲惨一点,就像是开车一样,新手刚上路的时候,每个动作都战战兢兢地,全神贯注,然而一旦习惯之后就什么都无所谓了,连窗外流动的景色也没什么好特别的。对冬子而言,望远镜比方向盘更不如,而监视的对象更是比风景还不如。没办法,这样的工作连续做个十天以上,会变麻木也很正常吧。
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三分。这天男子也像之前的每天一样,跟电脑面对面培养感情。冬子边打呵欠边想,真的有人会这样过生活吗?居然有人会一直坐在电脑前面不停地打字,这根本就是不正常。也就是说,这个男的是个不正常的人。
也许真的是这样没错,这家伙没有出门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会去买吃的东西,连杂志都没买过一本,也没有跟熟人或朋友碰面,就这点来说,他根本和空气没两样。现实中不可能会存在这种人的,冬子经过观察得到这个结论,谁都不能否定,就连被观察的对象,那名男子本身也……唉,别想了别想了,再怎么认真思考,事情的状态也不会有所改变。冬子边吃面包边领悟到这个事实。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外面的世界已经是一片黑暗,而男子的行动依然没有变化。好无聊,冬子放下望远镜,把头轻轻晃了晃,再度开始窥视。
男子从书桌前消失了。
大概是去上厕所吧,她等了一阵子再看,却还是没看到人影。那大概是去洗澡或是打扫房子吧,又等了一阵子,人还是没回来。面包已经吃完了,咖啡也快要喝光,冬子终于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太久了,难道是去厨房煮东西吗?可是她从没看过这个男的吃宵夜,当然也不曾看过他去煮宵夜。
男子消失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冬子继续观察,视线一秒也不离开望远镜。黑色电脑、黑色书桌、黑色台灯、黑色衣橱、眼中只看到这些东西。会不会是出门去了呢?可是大门就在她所监视的窗户旁边,而且是唯一的出入口,根本就不可能啊。难道被那个男的给溜走了……不可能,这里到小屋的距离虽然有五十公尺左右,但是既然一直面对着那个方向,如果有人走动一定会察觉到的。而且她的视线只离开望远镜短短几秒钟而已,这么短的时间要从小屋走出去也很困难吧。如此一来,他应该还在屋子里,可是已经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过去了,人还是没出现在书桌前,不管怎么等都等不到。
时间是凌晨两点,冬子想了想,终于决定站起来,脑中充满莫名的混乱。发生什么事了?不,应该说,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完全摸不着头绪,心中产生不安的感觉,她非常明白,接下来会是更严重的混乱在等待着。冬子走出小屋,冷冷的海风一如往常吹散她的头发,但此刻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在意。冬子盯着男子消失的窗口朝那间小屋跑去,一下子就到了。她走到用肉眼就可以看清楚的距离,观察那扇窗户,然后转动门把,门没有锁,她一口气用力打开。
头一次看到小屋里的全景。
比冬子所想象的还要平凡无奇。
门的左手边,是那张黑色书桌跟黑色电脑还有黑色台灯,书桌正前方是那扇已经看到不想再看的窗户,而对面墙壁则是黑色衣橱。令人惊讶的是……室内就只有这样子而已,冬子忍不住想笑,居然会有这么简单的房间,从里面跟从外面看根本一模一样!
她深呼吸,慢慢走进屋里,房子的隔间和面积,就跟她所在的那间几乎都相同。外墙虽然又潮湿又脏,却没有影响到内部的墙壁,木板都很整洁美观,连纹路都看得很清楚。没有地毯、没有海报、也没有月历或时钟。衣橱那面墙的角落,有个流理台,跟小学教室里的洗手台差不多简陋,下面是收纳柜,锅子跟碗盘还有罐头之类的杂物随意堆放在里头。流理台旁边有扇门,她将门慢慢打开,里面是马桶跟浴缸莲蓬头(冻子所在那间就只有厕所而已),浴缸是空的,没有窗户或排气口。她走出浴室,再看一次房间。
男子不在屋里。
2
「不见了!」
接近哀嚎的尖叫。冬子感觉到室内的空气因为自己的尖叫声而微微震动着,她移动快要发抖的双脚,朝黑色书桌走去。检查窗户,确定有上锁,从窗口看出去,对面应该就是她用来藏身的小屋,不过眼前一片黑暗,连轮廓都看不见。接着视线移到没有关机的黑色电脑上,萤幕背景是蓝色的,没有设定桌布……这都无关紧要,她摸摸椅子,还是温的,再观察室内,可惜不存在的东西就是不存在。人不见了!居然不间了?
「可恶——」冬子用力敲自己的脑袋,虽然并不会因此而冷静下来,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跑去哪里了啊!」
她跑出小屋,在月光照耀的平坦道路上狂奔。连续不断的浪潮声只会助长心中的混乱情绪,所以她伸手捂住耳朵,在无声的世界里思考。
男子消失了。
可是这根本——
……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啊。
没错,这是物理上不可能发生的现象,一个人平白无故从密闭空间里像烟雾一样消失,在正常的世界根本就不合逻辑。虽然小屋的门没有上锁,但是冬子的监视就等同于「门锁」的功用,就广义来讲那的确是一间密室。一直到男子消失的几秒钟前,她都有确实地盯着窗子看。也就是说,对方所获得的活动时间,只有眼睛离开望远镜然后摇摇头再回去看的短短几秒钟……顶多就只有五秒钟左右而已……
况且,就算视线离开望远镜,也不代表她的眼睛就没有在看,肉眼的视力依然是充分发挥的。所以如果门有被打开过,她一定会察觉到的,冬子对此有自信。这么一来,逃走的路径就只剩下窗户了,但那是冬子监视的中心点,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呃……究竟人要从哪里逃出去?经过刚才的确认,证明除了门口跟窗户以外,并没有其他的脱逃路线,难道会有暗门吗?不,那种东西只会出现在小说中的神秘之馆,不可能出现在那种脏兮兮的小房子里。那人又是怎么消失的?难不成是用任意门吗?还是他会瞬间移动?这种鬼话要说给谁听?
心情混乱地走回熊谷家,灯还亮着。难得这么晚还没睡,熊谷待在餐厅里。
「喂,你怎么跑回来了?」熊谷看着她。「哼,又要放弃工作了是吗……」
「我没空听你说教!」冬子差点就冲上去踢人。「他、他不见了。」
「啊?」
「我是说、那、那个——」冬子叩叩叩地敲着矮桌。「啊啊——反正就是不见了啦!你弟弟跑掉了。」
「啊。」
「我说他跑掉了啦。」
「……你不是盯着他吗?」
「是没错,可是人就这样莫名其妙不见了……」
熊谷推开她跑出房间,冬子连忙爬起来追在后头。熊谷在黑暗中全力奔跑,四周只听得到两人的脚步声在回响,她不经意地抬望天空,看到月球在黑夜里发光。又回到潮湿的小屋门前,熊谷打开门走进去。
「他去哪里了?」熊谷看着简陋的房间,随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着?」
「什么嘛,我有认真在盯着耶。」
「去死吧,人都被你看丢了。」
「才不是咧,他是从这间屋子里消失的啦。我说真的,因为我一直从窗户……」
「你给我滚出去,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熊谷拍了下头去浴室看看,然后脚步沉重地走出小屋,问他该怎么办也得不到回答。冬子本来想跟在他后面往回走,又想到回去一定会被骂个半死,干脆留在小屋里。
她仍然无法释怀,虽然熊谷不相信,但那个男的真的是从密闭空间里平白消失。究竟用了什么手法,她完全想不通,简直不可思议,那是什么样的诡计?要怎么使用?她真的不懂,更不懂的是对方有什么理由要使用诡计,从门口光明正大走出去就好了,为什么要表演这么奇特的招数?反正又没有其他目击者,总不可能是用来吓吓冬子就满足了吧?这也没什么好满足的啊。想不通,结论还是这句话。
冬子完全无法揣摩对方的思考模式,那名男子在想些什么,她压根就无法想象出来。这并非冬子缺乏想象力,问题出在对方身上。看到那么不正常的生活,实在无法将对方视为一个正常的「人」,更无法去推测对方的思想。她连那个男子的笑容或愤怒的眼神都没看过,声音也没听过,更不知道对方说话的语气神态。她所知道的,就只是不停打电脑的孤独……电脑!差点就忘了,去看看电脑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输入电脑里的文字,就是那名男子的表情跟情绪,多少能够接触到他的世界,冬子快步走向电脑。
画面一片漆黑。
画面一片漆黑?
刚才明明还是开着的电源,不知何时已经被切断了。按下开机钮,没有反应。冬子拿起电脑,这才发现,变压器跟电池都被拔掉了。
3
后来的剧情很简单。熊谷去报警,岛上展开大搜索,而冬子被送回北海道,被妈妈揍被爸爸念被哥哥骂。
第五章——协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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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冬子整个人完全意志消沉。原本已经很薄弱的升学意志变得更加薄弱,与人的互动关系也减少,更提不起劲去证明自己存在世界上的价值。但是生活并不会因此而停止,冬子只能恍惚地度过每一天。时序已经进入十月份,这样失魂落魄的状态依然没有改善,分不清梦与现实。精神上浑浑噩噩的漂浮感让人充满了不安,与其这样还不如面对现实,或是彻底沉浸在幻想当中都好,她只想要有个稳定的状态。
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无论冬子喜不喜欢,都只能迎接下一幕的到来。
十月九日,星期天。下午两点,冬子步行在札幌街头,该买的书跟小东西都已经买好了,她漫无目的地闲晃着。在拉面店对面有间咖啡馆,正好口有点渴,身体也有点冷,她考虑要进去休息一下。就在此时,下一幕登场了。
那是一对男女。
穿着小可爱加连帽外套配上膝裙,跟冬子年纪相仿的少女,以及穿着深褐色夹克配牛仔裤,同样跟冬子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迎面走过来。冬子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两人身上。虽然并肩走在一起,但两人的交情看起来似乎不算太好,少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而少女并没有回应,乌黑的大眼睛直视前方,美丽的长发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对于无聊的搭讪男子(这是冬子自动贴上的标签),少女那完全无视的态度,令冬子产生了好感。
然而搭讪男似乎丝毫没有却步,微笑的嘴唇依旧滔滔不绝说着话,冬子内心深处开始涌起使用暴力的念头,但这回她并没有付诸行动,毕竟对方是男人,万一失手了,可能还会反过来被扁一顿。狡猾又消极的冬子于是决定用瞪的就好,她打算在对方擦身而过的瞬间,用看人渣的眼神瞪过去。
冬子调整脚步,故意走在会跟搭讪男擦肩而过的轨道上,计算着时机点。与那对男女的距离逐渐缩短,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然后是一公尺。搭讪男此刻就在斜前方,冬子眯起眼睛,将视线……还来不及瞪过去,就被路面的坑洞给绊倒,像漫画里的场景般狠跌了一跤。那对男女停下脚步,然后又换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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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冬子一边揉着右脚膝盖,一边来回看着坐在对面的两张脸孔。「可是你们长得并不像啊……」
「废话,因为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啊。呃,你膝盖在流血,不要紧吗?」被误认为无聊男子的少年,将方糖加进咖啡里。「这是常识吧,双胞胎本来就不一定是同卵的。还有,像《薄荷关系》(注3)里的剧情,现实当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喔。」
「算了。你知道吗?我们一直都在对抗这些世人对双胞胎先入为主的误解。」他看着身旁的少女。「对不对?姐。」
然而被叫姐姐的少女完全没有反应,只是默默盯着窗外的世界。
「……她好像完全当作我们不存在?」
「不用在意,她每次都这样。」少年又转回来看冬子。「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吧,我叫浩之,她是我姐唯香,我们两个都是十六岁,请多指教喽。我们很好相处的,决不是什么怪人,放心跟我们做朋友吧。」
「啊,我叫小林冬子,中学三年级,请多指教。」
冬子低头致意,结果原本一直看窗外的姐姐唯香,缓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然后缓慢地低下头去,小声说着请多指教。这才发现,叫做唯香的少女,就像是戴着能面具般,完全没有表情。
「中学三年级!哇——好年轻喔。」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吗?「那就是考生喽,你要考哪间高中?」
「呃,还没有决定。」
「我没有上高中,所以没资格发表意见,总而言之,加油喔。」
「咦?你没有在上学吗?」
「别那么惊讶嘛,我国中毕业就开始当打工族了。」浩之看了眼放在唯香面前的柠檬茶。「因为我太笨了,奇怪,明明是双胞胎,怎么成绩差那么多呢?」他把方糖加进柠檬茶里,用茶匙轻轻搅拌,然后拿到自己嘴边,将茶慢慢吹凉。「这就是异卵的悲哀吧。」
唯香从浩之手中接过柠檬茶,以极细微的声音说浩之你比较聪明,然后优雅地喝着茶。听她的语气绝不像是开玩笑或反讽,而是想要回应自己的意见……不过,这对姐弟刚才的动作好像不太寻常。
「当打工族说不定也很好呢。」冬子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小口啜饮热可可。「而且我啊,再这样下去大概真的会变成打工族吧。」这不是随口附和而是事实。「反正我都没有在用功。」
「现在才十月而已,还早呢。姐,你以前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升学考试的?」
「中学一年级的暑假。」唯香平静地轻轻回答。
「真是完全没有参考价值啊。」
「应该说是反效果吧。」
「既然担心的话,就好好念书嘛。」
「嗯……」冬子用指尖轻敲热可可的杯子。「话虽如此……」
「是没办法专心投入吗?」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好像在放暑假。」对于自己夹在幻想与现实之间的状态,冬子下了这个结论。
「哦,秋天有夏天的感觉,这可危险了。」
「危险?」
「表示你连季节性都错乱了喔。」浩之将咖啡杯拿到嘴边。「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安呢?啊,难道是失恋了吗?我说得没错吧,你是不是失恋了?哇,好酷喔,其实我对中学生的失恋还蛮有兴趣的,啊,并不是对中学生有兴趣喔,我发誓。」
「你在说什么啊。」果然是个怪人。「我才没有失恋啦,只是……」
「没有吗?这么严重的症状,除了失恋以外,真难想象还会是为了什么事情耶。」
浩之从胸前的口袋拿出香烟,再把烟灰缸挪过去。他问冬子要不要来一根,冬子当然是拒绝了。接着他又问唯香要不要,但唯香对弟弟的举动完全不注意,只是静静地抚摸着自己的长发。看来这完全是一个没有情绪起伏的人格,
「吸烟对身体有害啦。」冬子直接说。
「没关系啦,医学发展的速度应该比我得癌症的速度更快,而且钱太多不花一花是会放烂的。」
「哇,真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我吸烟的事情不重要啦。」浩之叼着烟,拿出打火机点火。「我比较想知道你的事情。」
「浩之——」唯香用草食性动物般的眼眸望着弟弟,说话声音有如蚂蚁在叹息。「不可以乱来喔。」
「我没有啦。」浩之吐出烟雾。「我才不是那么轻浮的男人,甚至还算是稳重的呢。」他边说边摸着唯香的头,唯香并没有排斥,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啊,那个,你说你叫冬子是吗?」然后他又看着冬子。「你也是啊,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我说想知道你的事情,并不是那种意思啦。」
「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吗?」冬子眯起眼睛,喝下热可可。
「我是在说暑假啦。」
「暑假?」
「你耿耿于怀的暑假啊。」浩之的手离开唯香的头。「我想知道事情的内容,真的。」
「为什么要讲给你听?」
「讲一下有什么关系,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你自己不是也很想找个人说出来吗?」
隔着烟雾看过去,浩之的眼眸有摸神秘的色彩。
「我……」
也许他说得并没有错,也许自己真的很想把发生的事情说给别人听。
冬子的意识被拉回那座小岛。
瞬间想起所有的人事物。
海、塔、海风、浪潮、岛民、小屋、工作、熊谷、尚人、一心、小岬……
观察。
消失。
「你什么?」浩之催促她。「快说吧,说说看嘛。」
「呃,那个……」冬子微微垂下视线。
别说比较好——一道细得快听不见的声音传来,冬子抬起脸,发现唯香正看着她。冬子试着要跟那双浮游的眼眸四目相接,却一直对不上焦距。
「喂喂喂,姐你在说什么啊,冬子好不容易才放开心胸要说出来的耶。」
结果唯香喃喃地说,浩之你是那种为了给自己找乐子就去杀人的人,说完又喝了口柠檬茶。
「哇,姐你太过分了,竟然这样说自己的亲弟弟。」
「我说的是实话。」
「嗯——」浩之双手环胸,做出深思的表情。「也对,或许的确是如此。」
「那怎么得了。」冬子连忙插嘴。
「可是你总不能永远都在放暑假吧?」
「这……说的也是啦……」
他说的没错,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单纯,不能一直以放暑假的心情活下去。就算考完升学考试,也还是会有其他的测验,而且找工作也有层层关卡,还要想办法找到男人来养自己。如果一直陷在幻想当中,实在很难达成这些目标。
「那就快跟我说吧,我可以帮你解决啊。」
「解决?」冬子忍不住反问。
「没错,解决。」浩之点点头。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啰。」他不知哪来的自信。「也许算不上是真正的解决,但我至少可以让事情有所进展。」
「喔……」冬子喝了一口热可可。「那,我要说啰。啊,可是内容不太有趣耶。」
「没关系啦。」
「呃……事情就是,前阵子我搭上一艘货轮……」
(以下内容重复且页数有限,故就此略过)
听完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浩之喝着第二杯咖啡,靠在椅背上,眺望窗外的天空,低声说着这真是匪夷所思啊。
「你说的匪夷所思,是指哪个部分?」
「这个问题很深奥呢。」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你的暑假可真是高潮迭起。」
「嗯……」
「光是解开那个熊谷的弟弟从屋里消失的谜团,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吧。如果不去了解熊谷兄弟奇特的关系,以及你自己对那座岛的情感,那么你的暑假就不会自动结束。」
「嗯,应该吧。」冬子一边把玩着空杯,一边回应他。
「这就像推理小说里面的情节,侦探光是讲出凶手的名字,其他被怀疑的角色也难以接受吧?大家都想知道诡计跟动机什么的,因为要将所有的阴影都照亮,得到合理的解释,心中混乱的思绪才能回复正常。就这点而言,冬子,你的心情就跟那些被怀疑的角色一样。」
「这个比喻真讨厌。」冬子笑了笑。「那你不就是侦探啰?」
「怎么可能,我才不是当侦探的料呢,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你是凶手——唯香这么说,凶手?
「这次我是当不成凶手的吧,总之,我不是侦探就对了。所以密室之谜是不会在这个场合解答的。」
「……啊?」冬子差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半身已经离开椅垫几公分了。「等等,刚才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你说密室之谜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说密室之谜是不会在这个场合解答的。」他简短回答道。
「……你已经解开了吗?」冬子连自己像笨蛋一样张着嘴都没发觉。「那个密室之谜?」
「嗯,应该说我是找到某种唯一可能的解释了吧、」
「那、那赶快告诉我。」
「不行。」浩之拿出一根烟,将烟点燃。「你忘了吗?我并不是侦探,而且就算在这里解开一部分的真相,你的内心也不会因此得到平静。」
「可是——」
「应该说,这个推测也有可能会是错误的,我只是用消去法导出结论,实际上成功的可能性完全没有考虑在内。更何况这是没有证据的臆测,如果发现什么新的线索,说不定又轻易被推翻了。」
「可是听你这样一讲,我还是很想知道啊。」
「嗯,我想也是。」
「那你就快点……」
「那就去实地调查吧。」
「啊?」
「实地调查呀,到现场去。」
就是到实际发生地点的意思,唯香补充说明。冬子愣住,她知道意思啊,就是因为知道意思,才会那么吃惊。
「……请问,你的意思,真的是指『现场』吗?」
「没错。」跟吐出的烟雾一样轻飘飘的回答。
「你要去那座岛?」
「没错。」
「可是,要怎么去……」
「搭船啊。」浩之依然回答得简洁有力。「要搭飞机也是可以,不过没有机场就不能降落了吧?而且——」他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看了眼唯香。「姐姐很讨厌搭飞机对不对?那怎么办呢?你想做什么去岛上?」
「那就潜水艇好了。」
3
十月十五日,星期六。早上九点,炫目耀眼的太阳不停上升,冬子背着运动背包,再度站在苫小牧港前。然而这一回心里已经没有冲动了,只是对于荒谬可笑的剧情发展有着莫名的愤怒,在情绪的缝隙间卷起漩涡。
冬子压着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眼角捕捉到停靠的货轮,跟自己上次搭的是同一型。租下来了吗?这样租一次要多少钱?超过时间应该要付延长费吧,她开始想东想西,借此逃避现实。
「差不多该出发了吧,冬子。」
浩之坐在码头的石柱上,朝她绽放无比爽朗的笑容。据说是他去把船调来的,这对姐弟究竟是什么人?
「……请问,我们真的要去那座岛吗?」
「喂喂喂,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都已经准备这么周全了,当然只剩下出发啦。取消是不行的喔,连最怕早起的姐姐,都在星期六早上努力爬起来了耶。你看看,她眼神那么困。」
冬子顺着浩之说的话,偷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唯香,那双嵌在能面具上的眼眸,看不出跟上次见面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她穿着豪华到让人有点想笑的上衣搭配长裙,一副要去度假别墅的装扮,不在意黑色长发被风吹乱,只说了句好想睡觉。顺带一提,冬子穿的是运动夹克配牛仔裤。
「看到了吧,这时候说取消是绝对不行的。难道你想让姐姐的努力都白费吗?」
「为什么我要被强迫配合啊?」
「嗯,这是个高难度的问题。」浩之作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想那么多也没用,赶快出发就能解开迷题了。只要去试,总会有办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哦?说得好像很懂。」冬子哼了一声。「其实你根本什么都没想到吧?」
「当然。」
「去你的!」
「但是事情肯定会有所进展啊。」浩之跳下柱子。「所以就不要在意细节,勇往直前吧。来,身心都做好准备了吗?点心有没有忘了带?」
「点心?」
「对啊,难道你没带吗?远足不带点心的小孩子,根本就不正常嘛,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吧?」
「点心要用一百元去买。」唯香拍拍自己的斜背包。
「没错,而且远足是……」
「远足是要一路玩到回家为止。」
「没错。」浩之笑着点头。「哎呀,姐姐真是太棒了,有多棒呢,让我想跟你一起洗澡那么棒喔。」
「可以啊。」唯香恍惚地点点头。「我们互相洗吧。」
「呃,不好意思——」冬子急忙开口。「请问有晕车药吗?」
4
冬子运气很好,又重新回到碰壁的地方,曾经逃离的场所。不过,这是小说中的发展,现实世界当中,是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失败就是失败,到死都不会改变,逃避就是逃避,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会在心里割出裂痕,留下的只有后悔,这是比正在破坏的进行式还要多出数万倍的痛苦。
对于自己回忆过去所产生的种种苦难和情感,冬子选择了逃避。但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她为中心而转动,一切事情的运作都是由因果与偶然所组成,既然无法跳脱这个定理,就必须面对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的意外。
就像这回突然出现的挑战一样,恐怖的地狱也有可能突如其来地出现,丝毫没有脉络可循,一个人即使再努力也回避不了。话说回来,要去跟完全陌生的概念做什么对抗,也是异想天开。
一时之间,我对此感到忧郁,这并非为他们的死感到哀伤,而是觉得自己也有一个无法违背的存在,能够主宰我的生与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背影。
(梶井基次郎/冬之绳)
(注3:薄荷关系,少女漫画家吉住涉的作品,故事描述一对双胞胎姐弟可爱有趣的校园爱情故事。姐姐因为暗恋某校篮球教练而转学,于是有恋姐情节的弟弟便男扮女装跟着住进女生宿舍,闹出许多笑话。)
第六章——追踪者
1
同样地,这一次也是在深夜到达。冬子一行人背着行李下船,不,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因为唯香的行李是交给浩之拿的。再度踏上小岛的冬子,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难以用言语形容(文字只是一种虚弱的存在),很奇妙的感觉。随着脚步踏上陆地,海风吹过身体,浪潮声通过耳际,黑暗中隐约浮现的高塔映入眼帘,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嗯?冬子你怎么了?」浩之回过头来看她。「守株待兔也不会有好事情发生喔。啊,还是你想要帮我拿行李?我手上这两个都超重的。」说完他真的把两只手所提的行李晃了晃。
「并不是。」冬子没心情陪他开玩笑,随口应了声就加快脚步。
「你心地真坏耶,看到纤细的少年这么辛苦,居然无动于衷?麻烦你帮忙拿一个吧,真的很重耶,姐姐到底放了什么东西啊……拜托啦,你可是晚辈耶。」
「浩之,还是我自己拿吧?」像影子般站在浩之身旁的唯香,用快被风吹散的声音问道。
「不行啦姐姐,你从来没拿过比筷子重的东西,这个根本没办法啦。」
「没关系,至少字典我还拿得动。」
「可是你拿不动保龄球吧?」
「对。」
「喔。」浩之无奈地笑了笑,想必是真的很无奈吧。就连冬子也傻眼了。而完全在状况外的千金大小姐,自顾自走到冬子监视时使用的小屋。屋里弥散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在踏进去的那一刻越发强烈。浩之拿出手电筒照亮,然后喃喃说着快来准备吧,就从行李箱拿出厚窗帘挂到窗户上,并在天花板吊上煤油灯,室内充满柔和的光线。亲眼看到当时留下的望远镜、毛毯、跟面包的空袋,冬子的心情有更加沮丧了。
「好小的房间喔。」浩之拿出三张坐垫,行李箱里面好像什么东西都有。「而且都是灰尘,好像有虫子会爬过去的感觉,搞不好还有老鼠会跑出来。」
「比我们家的狗屋还要小耶。」唯香这么说,然后优雅地端坐在垫子上。
「算了,抱怨也于事无补,就当作是在野外露营吧。」浩之拿出一袋牛肉干。「啊,你要不要吃?」
「不要……」唯香摇摇头。「牙齿会咬得很累。」
「慢着,你们两位上流社会的先生小姐,别一副办家家酒的心态好吗?」
冬子边叹气边讲,瞪着面前的两个人。
「还好嘛。」浩之无所谓地点点头。「冬子你也不要呆站在那里,过来一起坐吧,东西随便放就好了。要不要吃牛肉干?」
「不要!」
「你在生什么气啊?」
「要你管。」
「啊……抱歉,我真的很不会讨女生欢心。」浩之打开包装袋。「只要跟我多说几句话,几乎所有的女生都会生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抬头看吊灯。「这到底怎么回事呢?目前依然是个谜。」
「那你不要说话就没事了。」冬子把背包放在地板上,从浩之手中抢走牛肉干。「还有没有其他零食?」
「咦?嗯,有啊。」浩之的视线从吊灯转向冬子。
「光是这包就超过一百元了喔。」冬子看着标价。「牛肉干要没收。」
「咦——为什么?你又不是幼稚园老师,不可以随便没收啦。」
「我可是认真的。」她坐在垫子上,拿出一片牛肉干。「所以少跟我乱开玩笑,我会翻脸。」说完就咬下一口,用力咀嚼。
「太过分了,我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啊。谁会为了开玩笑就去租一艘船,还跟你一起跑到岛上来?我们是很认真的,请你要了解。」
「也许吧,就这点而言,你应该是认真的。」
「请问……」唯香转过头来看着冬子,在煤油灯映照下的脸庞有如幽灵一般。「那个,好吃吗?
「咦?啊,你是说牛肉干是吗?」冬子有点紧张,因为这是她头一次跟唯香说话。「……嗯,很普通的味道。」
「可以给我一片吗?」声音跟燕子的羽毛一样轻。
「喔……」
冬子从袋里拿出一片牛肉干递过去,唯香盯着干燥的红色肉片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放入口中。她稍微咀嚼几下,却又放弃似的拿出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好硬喔。这句话让冬子完全傻眼到最高境界。
「已经很晚了,睡觉吧。」浩之提议。「明天开始才是正式行动,来睡吧来睡吧,为了美容跟健康还有长寿着想。」说着便从行李箱拿出两个睡袋。「姐姐是绿色的,我是红色的,没错吧。对了,冬子你有准备睡袋吗?」
「我盖那条毛毯就好。」冬子指着放在窗边的毛毯。
「咦——别闹了好吗,没有经过消毒,很脏耶,上面一定有很多灰尘跟虱子吧。」
「我是平民老百姓,身体强壮,百毒不侵。」
「真羡慕你耶,像我这种上流社会的人,连吊单杠都不会呢。」
浩之撑开睡袋钻进去,冬子有股冲动想冲过去踩死这只红色的大瓢虫,但还是拼命克制下来。为了忘记盘踞在内心的不安情绪,她决定去睡觉。抓起地板上的毛毯,用力抖几下,然后裹在身体上躺下去。确实是有不少灰尘,但她装作若无其事。后脑勺直接贴着地板很痛,她抬起头来想找个东西当枕头,结果看到唯香正伸手解开上衣的纽扣,忍不住惊呼一声——天啊,她在做什么?
「我在换睡衣。」唯香依然像能面具般面无表情。「这样睡,衣服会皱掉……」
睡衣?她在说什么啊?唯香并不知道冬子的想法,自顾自地继续解开纽扣,白皙的右肩露出来,如果不是长发遮住,胸罩的肩带一定会曝光吧。冬子赶紧看向浩之,只见他毫无知觉地熟睡着。唯香脱下上衣解开胸罩,白皙肌肤和黑色长发在煤油灯朦胧的照映下,显得格外美丽。她无视于冬子的目光优雅地换上睡衣,然后戴上睡帽,再慢慢钻进睡袋里,接着用小猫打呵欠般的声音说了句晚安。
隔天早上,第一个醒来的仍然是冬子,十月的早晨寒气逼人,她立刻将褪色到胸前的毛毯拉紧,但随即又想到这不是拉起棉被赖床的时候,便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全身关节在酸痛。浩之跟唯香都还在睡,两个人都缩在睡袋里,包得密不通风,唯香甚至连头都埋进睡袋里,只露出睡帽的一小角。冬子不去理会这两个悠闲的家伙,她关掉点了一整晚的煤油灯,将厚重的黑色窗帘拉开,刺眼的阳光照进小屋里,看看手上的电子表,时间是七点十八分。
冬子揉着眼睛眺望外面的景色,前面是那间潮湿的岸边小屋,她反射性地拿起望远镜,开始观察小屋的窗口。黑色书桌上放着电脑,但是男子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看来他还在失踪状态,就这么从密闭的小屋里失踪了。
「哇,呵——噢——」浩之边伸懒腰边发出呻吟声。「早安啊,冬子。」
「早安。」冬子俐落地点了下头。
「好冷喔。」浩之低声地说,在睡袋里缩着身体。「早知道应该带暖壶来的。」
「你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吧?」
「如果我要认真起来,就算把这座岛全部放满暖炉也不成问题。」
「呃……有件事我想请问一下。」冬子将望远镜放在窗台上。「为什么你要带我到岛上来?难道真的就像你姐姐所说,纯粹只是为了一时兴起吗?」
「怎么可能。」浩之从睡袋里爬出来。「我没那么有空,而且我也没那么爱玩。」他将头发抚平。「是因为你看起来很烦恼,我才想帮你个忙的,真的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喔……谢谢啊。」她当然不相信。
「你肚子饿了吧?我有带泡面来,就吃泡面吧,等吃饱了再来调查。有味噌、盐味还有豚骨三种口味,你要哪一种?女生好像都会注意热量,那就还是……」
「我要豚骨的。」
「真意外耶。好,差不多该叫醒老大了——姐,起床啦,快点起床啦。」
浩之轻拍绿色的睡袋,完全没有反应。他再拍一次,只有肩膀的部位稍微动了动,仍旧没有要起床的迹象。浩之把手伸进睡袋里,经过轻微的格斗,终于将唯香托出来。被抱出睡袋的唯香,睡帽已经掉得更低了。浩之一边苦笑一边帮她拿下碍眼的睡帽,唯香露出刚睡醒的脸孔,其实根平常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总是很恍惚吧。唯香喃喃说了句早安,她的声音恐怕用扩音器也传不到五公尺前方的人耳中。
接着三个人便烧开水泡速食面来吃。
「冬子——」浩之吃饱后开始享受饭后一根烟。「再来就是你个人行动啰。」
「……咦?」冬子倒在铺着睡袋跟毛毯的地板上,抬起头看着浩之。
「本来就是啊,我们的任务就只是把你送到岛上来而已,并不是共同解谜的侦探团。至少这一点你应该了解吧?」浩之将香烟捻熄。「而且我之前应该也说过了,你的问题必须要由你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决,否则就没有意义。问题不是在于问题本身,而是问题背后的意义,这可是伟人说过的话。」
「哪个伟人说的?」
「我说的。不过,如果你有任何困难就提出来吧,在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帮忙的。姐姐也会伸出援手吧?」
还穿着睡衣的唯香,边舔巧克力边安静地点点头,长发垂在胸前。
冬子站起来,走出屋外。
现在时间是早上十点。
第二回合开始。
2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熊谷错愕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冬子,这是他最大的疑问。
「当然是为了找回我内心的平静。」冬子清楚地回答,她知道决不能透露出一丁点的软弱和退缩。「所以我回来了,关于这件事,没有让你啰嗦的余地。」
「少说得振振有词,你的心理状态我没兴趣,滚吧。」
「喂,等等,等一下,我不能就这样回去,至少要找到你的弟弟吧。」她直视熊谷的眼睛,对一个十五岁的小女生而言,光是这个动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人还没找到对不对?」
「他不在岛上。」
「你怎么知道?」
「这么荒凉的小岛,警察出动地毯式的搜索都还没找到,肯定是离开岛上了吧。应该是像你一样,偷偷地上船溜出去了。」
「你说得可真轻松,失踪的是你亲弟弟吧?」她莫名地火大。
「那又怎样?」熊谷藏在眼镜后面的瞳孔散发出犀利的光芒。「你这个局外人没有资格插嘴,根本不干你的事吧?还不快滚回去上学,三年级考生。」
「刚才就叫你不要对我的想法啰嗦什么了。」冬子丢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去。「反正我就是要找出你弟弟,这是为了我自己而做的。」
「随便你。」
大门被用力关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冬子毫不在意地离去。熊谷根本什么都不懂,一个人在自己眼前平白消失所带来的错愕和恐惧,他完全不了解……应该说他根本不相信她所说的话吧。他一定认为是看错了或是单纯的疏失而已,可恶的家伙。然而即使心里再怎么懊恼,事情也不会有进展,她必须强迫自己转换思考模式。关于从小屋消失的诡计,就暂时搁在一边,先从收集情报开始着手吧。冬子朝岛中央走去,前往上次去买过巧克力跟可乐的零食店。
有人在吗——冬子大声问候,正在擦收银机的欧巴桑立刻跳起来大吃一惊。
哇——你怎么还在岛上啊?冬子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转移话题询问这次的事件。结果欧巴桑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串——真是太惊人了好久没有这么大的事件了耶有好多警察来搜索整座岛都被警察包围了……这样讲有点夸张不过真的来了好多警察真可怕(中间省略)总之还是没有找到究竟跑去哪里了呢警察说应该是搭船离开了可是那天没有货轮来而且港边的渔船都没有被开走啊——欧巴桑的话似乎讲完了,接着冬子问她熊谷的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没什么印象。
冬子走出零食店,前往食堂,正在擦柜橱的大叔跟应该是客人的青年看到她都吓了一跳。哇——你怎么还在啊!两人脱口而出。
拜托不要每个人都只会讲一样的话好吗,她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
冬子照样扯开话题,提出相同的疑问……关于这次事件的消息。结果大叔跟客人又开始滔滔不绝——噢那真的很轰动呢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来了好多警察整座岛都快被翻过来了耶真的很夸张(中间省略)不过找得这么仔细都找不到应该是掉进海里去了吧听说还有出动潜水部队去打捞结果一样没找到——大叔跟客人的话说完了,接着冬子又同样询问那名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得到的回答依然是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不太清楚耶。
冬子觉得自己问错人了,这些家伙都跟那名男子……换个称呼吧,别再用这个字眼了……都跟熊谷尚人没什么交集,并不因为这是一座小岛,岛上的居民就全部都是好朋友。冬子走出食堂,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结果看到几个小学生聚集在刚才那间零食店前面,似乎正在买贩卖机的果汁饮料。她走过去,大声地说你们好——天真单纯的小学生们马上又惊又喜地将她团团围住,开心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冬子随口回答几句,然后就打听熊谷尚人的事情,可惜并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我们跟熊谷他弟弟不太熟耶。」当中身高最高的男孩子代表回答。「啊,要不要去问我哥?我大哥和熊谷的弟弟以前是同班同学喔。」
噢!太棒了小帅哥,你一定会有好报的。冬子请男孩带她回去见他大哥,男孩的家就住在渔港附近那排房屋的其中一间,他带着一群同学走进大门,冬子跟在后面。
「咦?什么?太突然了吧。」大哥正在自己房间里看书,见到冬子显得慌张失措。但冬子不以为意,径自开始发问。「我正在打听熊谷尚人的事情,听说你跟他曾经是同班同学是吗?」
「呃,喔,对啊。」
「可以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吗?」
「这个……你要做什么啊?」
真是啰嗦的男人。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正在打听熊谷尚人的事情,你跟他是同班同学没错吧?究竟是不是?」
「是,是这样没错。」
「那就好,可以告诉我一些跟他有关的事情吗?」
「跟他有关的事情……例如什么事啊?」
「这个嘛……比方说他的个性如何?」
「个性……很普通吧。」
「功课好不好?」
「很普通吧。」
「有什么兴趣嗜好吗?」
「好像没有。」
「有没有透露出什么烦恼?」
「这我不太清楚,毕业以后就没见过面了。」
「你觉得他为什么会失踪?」
「不知道……」
「你认为他可能会去哪里?」
「不知道耶。」
「你认真点回答好不好!」冬子有股想揍人的冲动。
「可是我、我跟那家伙根本就不熟啊。」男子连忙解释。
「呃,那家伙有朋友吗……」
「什么意思啊,你是说尚人在班上被排挤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嗯……只是我真的完全对他不了解。」
「完全不了解……你们不是同班同学吗?」
「就算是同班也不是所有同学都会很熟吧。」
「你们学校一个班有多少名学生?」
「我们班有六个人,全校学生一共是六十五人,因为是小学加中学合并起来的。」
「那就更应该所有人都很要好啊。」
「没有这回事啦。」男子苦笑。
「可是既然人数很少,跟班上每个同学就会有更多机会接触才对吧?」
「话是没错啦。」
「所以就算你对他再没有兴趣,多少也应该知道些什么。」
「也许你说得对,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讲过啊。」
太扯了吧。
「可是你们班上不是只有六个人吗?怎么可能没说过话?」
「我几乎没看过那家伙跟谁说过话,那家伙根本是个透明人。」
这句话对冬子的逼问达到充分的阻碍效果。透明人,这不正是冬子在观察过程当中,脑子里不断出现的字眼吗?冬子简简单单地道谢,然后走出大门,轻微的头痛开始断断续续地发作。她随手抓住身旁经过的岛民,请对方告诉她任何跟熊谷尚人有关的事,但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冷漠——「不知道」、「不太清楚」、「没跟他说过话」——全是类似的说法。
如果这是东京的市中心,那这个现象就完全不稀奇,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现象。但此处并不是东京,而是一座人口不超过五百的小岛,一座孤立荒凉的小岛,绝不可能对左邻右舍毫不关心的啊。
冬子试着改变问题做实验——
Q¨
这座岛上是不是有一位骑机车的老爷爷?
结果得到的答案立刻增加——
A¨
「啊,那是塚本先生,很有名的老爷爷喔——」
「你有坐过那台摩托车吗?颜色很酷耶。」
「塚本先生在学校里工作喔,听说今年就满四十年了耶。」
「他太太在几年前去世了,之后他就变得有点奇怪,不管看到谁都礼子礼子地叫。啊,礼子是他太太的名字。」
再继续更换问题的内容——
Q¨
熊谷真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A¨
「虽然沉默寡言,但是人很好喔。」
「他父母很早就过世了,现在这份工作,就是继承他爸爸的。」
「小熊经营回收厂对我们是一大贡献呢,现在连丢个垃圾都还要收钱,就算随便乱丢,也会被海浪冲回沙滩上啊。」
「熊谷真人有点阴沉,满恐怖的耶,尤其戴着那副眼镜更可怕。」
好,那将问题恢复原型——
Q¨
那熊谷的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A¨
「不知道耶。」
「不太清楚……」
「没跟他说过话。」
喂喂喂,慢着,不会吧——这座岛上的人际关系经过证实是正常的,至少不是彼此漠不关心,然而为什么对熊谷尚人的感想会是如此千篇一律的冷漠呢?是刻意隐瞒什么吗?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感觉。这些人的反应都是真真实实的漠不关心,然而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冬子带着莫名的焦躁离开市区,绕过丘陵,来到那座塔,一座水泥构造的高耸建筑物。她漫无目的地走进去,里面照不到阳光,一片阴暗,空气凝滞而污浊,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爬上最顶层,从大窗口眺望天空和陆地以及街道,一座什么也没有的岛屿,荒凉的小岛,上面住着五百个人,彼此或有或无的联系。
冬子靠在窗边,思考所谓的存在感,在她自己的班级当中,也有那种毫无存在感的同学,好像是姓木村吧,剃个小平头,身材瘦瘦高高的。冬子并不知道木村的兴趣是什么,就连木村的声音都没有印象,也不知道木村同学擅长的科目,对于他的高中志愿、暗恋的女生、喜欢听的音乐,完全都不清楚。因为冬子跟木村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对冬子的人生而言,这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那么,对这座岛上的居民而言,熊谷尚人的定位也是同样的……不,不会的,这太离谱了,一个班级跟整座岛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况且熊谷尚人不知是被同班同学冷落,甚至连岛上的居民都忽视他的存在。就这点而言,他比木村还严重,难道没有人可以说说跟熊谷尚人有关的事情吗?
她茫然望着窗下的景物,突然想到小岬这个女孩子,连带地,也想起了一心泷,以及彼此曾经有过的对话。冬子立刻跑下阶梯,没错,她们住在哪里呢?冬子不知道地方,只好往沙滩去,时机正好,她看到了正在捡垃圾的一心泷。冬子屏住呼吸,慢慢朝一心走近,然后开口打招呼。
「……咦?你还没有回去吗?」一心泷看到她便停下动作。
「呃,这个说来话长——」
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个,喔,就是……」突然呼吸困难。「我有点事情想请问你……」
「妈妈——」远处一名少女朝这里跑来,冬子定睛一看,那个女孩子……是小岬。咦?妈妈?不会吧——
「妈妈,你看这个,快看这个——」小岬无视于冬子的错愕,将手中的东西拿给一心看,那是一个圆形的发光物体,是一枚戒指。「哈哈,太幸运了,居然捡到宝物,连这种东西都会漂过来,嗯,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呢。」说完,她看了冬子一眼,礼貌地点点头。
「你好,请问……啊,你就是那位小林冬子小姐是吗?」
3
一杯绿茶送到前面,但她没有心情伸手拿杯子。
「……忘记了?什么意思?」
「就是脑子——」一心泷用食指比着太阳穴。「出了点问题。」
「是因为……生了什么病吗?」
一心坐在对面的位子上,轻轻点了下头,回答说这是持续性的。冬子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好拿起杯子勉强喝下一口茶。一心泷将手肘靠在矮桌上,抚着满头白发,喃喃地说,年纪大了实在不应该硬生下孩子。
「不好意思,请问你几岁了?」
「你这孩子真是没礼貌啊。」
「啊,对不起……」
「开玩笑的。」一心弯了弯嘴角,牵动几条皱纹。「给你点提示吧,小岬是在我五十三岁的时候生下来的。」
「我、我以为她是你的孙女。」
「这也难怪啦。」
「您的先生呢?」
「已经死了,跟熊谷的父母一起走的。」
「啊……」
「他们都是在我生下小岬的那一年死了。」沉重的叹息,遥远的目光。「我们家跟熊谷家是世交,在真人跟尚人两兄弟出生以前就已经是好朋友,虽然年纪有一段差距,却奇妙地气味相投,特别合得来。每年夏天,我们四个人都会一起去京都旅行,没有一年例外。所以,那一年我本来也要去京都的……」她轻轻比着自己的腹部。「后来因为怀了小岬,我只好留在家里,变成只有先生跟熊谷夫妇一起去,结果发生意外沉船了……」
「那熊谷他们兄弟怎么办?当时都还是小孩子吧?」
「真人只有十岁,尚人更小,所以我就把他们接过来抚养。虽然如今他们已经独立了,但那段时期可是非常辛苦呢,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要独立抚养两个小孩跟一个婴儿,简直是不自量力啊。不过,幸好岛上的居民们帮了我很多忙,才好不容易熬过来的。
纸门外传来一句打扰了,小岬端着点心走进来,朝冬子亲切地微笑着,将点心放在她面前。
「真的很抱歉,冬子——」小岬开朗的声音说:「我好像全部都忘掉了耶。」
「啊,喔……」她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所以,我们重新做一次朋友吧,好不好?」
「呃……喔,嗯嗯。」
冬子尴尬地笑着答应,小岬立刻露出小朋友参观动物园看熊猫的表情,开心地比出V的手势,右手中指上戴着刚才那枚戒指。
「对了,你作业写好了吗?」一心问她。「没写好不可以玩喔。」
「啊——」V手势立刻缩了回去。「糟糕,我真的忘记了啦,嗯……那冬子,等我写完作业,再一起去玩吧。」说完,不等冬子回答就跑出去了。
「小岬跟一般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等她离开后,一心低声地说:「她可以跟普通人一起念书,也可以记住内容,只不过……忘掉的部分比平常人多了一点而已。就像我们在学校学英文的时候,偶尔也会把背过的单字给忘记吧?小岬的情形也差不多,这是任何人都可能会有的经验。」
「可是——」
「可是一般人并不会忘记朋友的长相,也不会忘记自己家住在哪里,更不会忘记电视机要怎么开,就算会,发生的次数也没有这么多是吗?」
「嗯……」
「但是小岬会忘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忘记。终有一天,她会连我都忘掉,甚至连自己有记忆障碍的事情都给忘掉,最后,就会变成一个废人——」
「不会的,难道治不好吗?」
「所有看过的医生,都摇头放弃。」唇边的皱纹微微颤抖着。「大家都说没得救了,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她还能有记忆的时候,要让她自由地活着,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我不要把小岬送去医院,小岬自己也很排斥医院,虽然我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去过医院的事情。」
「大概再过多久,她就会完全失去记忆?」
这句话一出口,冬子才察觉到自己问了多么残酷的问题。
「谁晓得,也许就是明天也不一定。说不定她一觉醒来,就会说出『我是谁』这种话,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然后,她就会把一切都给忘记,全部都忘得一干二净。」
抱歉了,熊谷尚人,
时机不对,现在暂时没空理你。
4
「也就是说,假如我们正向思考的话啊——」小岬依然很开朗。「就等于是健忘症的意思嘛,就算发生讨厌的事情,也能够完全忘记不是吗?」
冬子和小岬悠闲地散步着,来到那座塔的前面。时间是下午两点,开始西沉的太阳正斜挂在塔顶的位置。海风已经开始变冷了,两人的头发都被吹乱。
「可是,就连不想要忘记的事情也会一起忘掉不是吗?还有身边的朋友……不是也会忘记吗?」
她没有故意要为难小岬,实在是忍不住要问。
「没关系的,只要再重新做一次朋友就好啰。」小岬微笑着。「就像我跟你这样啊。」
「喔……也对。」
「进去吧进去吧——」小岬抓着冬子的手,戒指冰冷的触感传到冬子手上。「这上面视野超棒的喔」
「咦,是吗……」
自从知道她有记忆障碍的问题以后,始终无法轻松地交谈,冬子痛恨自己的没用。小岬牵着冬子的手,愉快地爬上楼梯,两人来到最顶层,从窗口看出去,广阔的世界就在眼前。
「即使忘记了这一幕景色——」站在身旁的小岬开口说:「只要再看出去,又可以重新体验,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嗯,对啊。」对什么?
「只可惜……该怎么说呢,嗯……只有内心的情感,是重复相同的体验也……也不会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吧。」她手指交握,似乎有点焦虑。「因为心情啊,是会因时因地而全然不同的东西,所以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跟前一次产生相同的反应吧?这真的很恐怖,我很害怕。」
「那也就是说,万一忘记喜欢的人,就糟糕了吧。」
「你也觉得很糟糕是吗?」
「对不起……」
「哎呀——真是的,不用那么认真地道歉啦。」她拍一下冬子的肩膀。「撇开一见钟情不谈,要喜欢上一个人,应该是许多过程累积的结果吧?应该不是像看风景一样,光凭一个画面就能决定的。如果时机稍有差错,搞不好还会反过来讨厌那个人……这样说起来,还真的是很恐怖耶。」
「听我说,小岬——」她该怎么做才好呢?「那个——」
「一直到刚才为止,我都很努力要想起有关冬子的记忆喔。」
「……咦?」
「可是失败了。」小岬轻轻摇头。「完全乱成一团,脑中的丝线全都纠结在一起。关于冬子的记忆,一定就在某个角落,可是纠结得太严重了,我根本不知道从何找起,就像昨天的记忆突然跳接到后天一样。所以、所以冬子,我还是没办法想起来。」
「没关系啦,反正我又没什么特色,要记住也很难吧。」真是低能到极点的回答。
「我不想再把你忘掉了……」她小声地说着:「真的不想再忘掉了。」
「一旦忘记,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吗?」
「嗯……我试过好几次了,还是没办法。如果没有不会忘记的方法……这个我已经不敢奢望了……至少找到可以想起来的方法也好啊。」
「要不要试着把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都详细记录下来?」
「这个方法我已经实行过了。」小岬轻轻一笑。「但是没有用。该怎么说呢,感觉像是在阅读别人的日记一样,而且不管看过几次,记忆都还是回不来。」
「喔……」看来大脑记忆是无法像软体一样重新安装的。
「……啊!」小岬突然惊呼一声。「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
她双手合十。
「就按照联想游戏的诀窍去试试看吧。」
「联想游戏?」
「就是说……嗯,那个——」她张开右手伸到冬子眼前,然后用左手比着那枚套在中间的戒指。
「首先,请你戴上这个。」
说完就把戒指摘下来交给冬子。
「呃……」冬子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闪耀的戒指。
「然后呢,如果我又不小心把冬子忘记的话,就把这枚戒指伸出来给我看,这样说不定戒指就会成为一个提示,关于冬子忘记的记忆就会陆续找回来了。」
冬子细看手中的戒指,造型很简单,没有什么雕饰,散发银色光芒的表面,有几道细微的伤痕,大概是在漂洋过海上岸之前,也经历了不少危机吧。
「好,我明白了。」冬子点点头,将戒指套进自己右手的无名指,不是为了预防万一,而是为了一份心意。「你要好好记得我喔。」
「没问题没问题,我的记忆力也是很不错的呢。啊,不要吐槽说我怪喔,我会难过的。」
「不要难过嘛。」冬子给她一个笑容。「你不是说没问题,一定会好好记起来的吗?那就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啊。」
「如果真的能够成功就好了……」
「一定会成功的。」冬子轻拍一下她的头。
「哎呦——」小岬难为情地哀号。
「没问题啦,这次绝对没问题的。」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一定会记起来的,你不要担心。」
「嗯——」小岬点了好几下头。「对啊,我一定可以记起来的。」
「当然。好,我们来聊点开心的事情吧。」冬子这么说,不是为了鼓舞心情低落的小岬,而是因为自己快要无法承受沉重的空气。「比方说……对了,来聊聊喜欢的人吧。」这种时候最有效的王道。
「……咦?什么?」小岬的反应出乎意料地激动。「喜欢的人?干嘛突然讲这个嘛!哇——取消,这个题目立刻取消!」她明显地慌张失措起来。「不要讲这个啦。」
「是谁是谁?告诉我嘛。」
「哎呀,才不要,很丢脸耶。」
「我不会说出去的啦。」
「嗯……真的?」
「真的真的。」
「连你妈妈也不能说喔?」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啦。」
「好吧……」小岬害羞地低着头。「我……我喜欢真人大哥。」
5
回到小屋的时候,已经超过晚上六点了。跟小岬道别过后,才想起熊谷尚人的事情,想起自己本来是在打听消息的……结果却一无所获,因为对小岬的事情太过惊讶,连要跟一心泷打听消息都完全忘记了。算了,没关系啦,反正还有明天,不管是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小林冬子依然是小林冬子,自己还是自己就好。
小屋的窗户今晚同样挂着黑色窗帘,看不到室内,但她可以轻易想象出里面的模样。打开房门,里面完全无视于冬子的心情,是个充满欢乐的世界,弥漫着咖喱香味的空间。浩之咕噜咕噜灌着啤酒,一边吃咖喱饭,唯香带着爱困的眼神,嘴里吃着饼干。真是够了,这些家伙……
「你们在干什么啊!」
「咦?干什么?野外露营的奥义就是咖喱饭啊,有错吗?」浩之喝口啤酒吞下口中的咖喱。「吃完咖喱,大家围着炭火尽情地……」
「是营火。」
「差不多嘛。然后就是夜游活动,最后回到帐篷里,聊暗恋对象当作压轴,这才是王道啊。」
「你在说梦话吗?」
「啊,冬子你也要吃咖喱吧,我本来想做中辣的,结果不小心变成甜的。」
浩之走向流理台,将咖喱跟白饭盛到盘子里,端给冬子。冬子原本决定要把盘子砸在浩之头上,趁他尖叫的时候一拳打掉他的牙齿,然后从背后狠狠踹他一脚的,但是咖喱的香味刺激着胃袋,她决定取消暴力行动,好好吃顿饭。
结果,咖喱饭出乎意料地美味,让她连吃了两盘。
「姐姐只吃了一口喔。」浩之故意取笑她,她回嘴说「因为我正在发育啊」来强调自己食欲旺盛的正常性。
唯香没有表情的脸转过来,对她说要好好发育喔。
「吃完饭接着该洗碗了。」浩之叼着烟,走到流理台。「冬子,你脸色不太好耶,没事吗?要不要喝个啤酒?」
「我不能喝酒,会把胃搞坏。」冬子躺在地板上说。
「那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大胃王。你还能动吗?等我洗好碗,要去调查熊谷尚人消失的那间屋子喔。」
「咦?」
「哎呀哎呀……你以为还在度假吗?这样不行喔。」
「你没资格讲我吧。」
「对啊,我承认,叮咚叮咚——」根本完全把她当白痴耍。「喂,冬子,不要像挤完鲜奶的母牛一样躺在地上装死,快起来啦。再这样睡下去,真的会变成牛喔,你是觉得自己当母牛也没什么差是吗?」
「浩之……」背后传来唯香的声音,一回头看,她已经换好睡衣了。「晚安。」说完就准备钻进睡袋里。
「唉……什么跟什么——」浩之把烟蒂吐在水槽里。「人家正在讲要去调查的事情,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换睡衣啊,姐。」
唯香默默地钻进睡袋里,只留下睡帽一角的小蝴蝶结露在袋口。
「现在连七点钟都还不到耶。」冬子看着手表。「她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你的这位双胞胎姐姐。」
「没有啦,大概四天才发作一次吧。」浩之边把洗涤精倒在海绵上边回答。「姐,起来啦——」
没有任何反应。
「哈罗,有人在家吗——」
还是没有反应。
「快点起来啦。」
完全没有反应。
「再睡下去会变成母牛喔。」
这句话一出口,原本拒绝所有回应的唯香,突然慌慌张张地爬出睡袋,然后脱掉睡帽,强调自己已经彻底起床了……她曾经跟牛有过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吗?
「早安,姐。」浩之微笑着。「你起得真早呢。」
唯香把睡帽放在睡袋上,说她没有在睡觉。浩之故意说那你为什么穿着睡衣啊,结果她说不小心穿错了,立刻动手解开扣子。冬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位小姐老是在别人面前脱衣服啊?
让沉睡状态的唯香再度复活,碗也洗好之后,冬子一行人便前往熊谷尚人的房间展开调查。感觉胃好撑好重,但是冬子说服自己,只要眼前出现美食,就算超过自己的极限也要吃下去,这才是女生嘛。岸边小屋的内部,依然是什么都没有,非常简单的房间,椅子跟电脑还有书桌跟台灯加上衣橱,就是全部的内容了。浩之哼笑一声,这就是他对这间屋子的评语吧,唯香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天花板,大概还没有清醒过来。
「随便贴张海报什么的也好啊。」浩之开始绕房间一周。「连图钉的痕迹都没有。」他轻敲纹路清晰的木板墙。「总而言之,没有发现密道之类的东西。」接着他打开浴室门检查里面。「也对,如果有的话,应该早就被警察发现了吧。」
「这么说来,果然还是从密室里凭空消失的啰……」
「嗯……倒不如说是……」
「什么?」
「不如说……」浩之转过身来面对身旁的冬子,眼神若有所思。「不如说是……」
「到底是什么啊?你讲清楚啦。」
「我问你喔,冬子——」浩之将视线转回原处。「你是那种很顽固的人吗?」
「啊?」
「比如说,认为『稜』跟『绫』是同一个汉字,认为乔治朝仓跟乔治秋山是同一个漫画家,认为猫王的『Can’tFallinginLove』是日本人写的歌曲……」
「没有一句我听得懂的。」
「我想也是。」浩之苦笑。「那换个比喻吧,就像『宇宙骑士』的画风改变太多,被认为是……」
「是什么都好,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吗?」
「大有关系喔,肯定会让你意想不到的。」
浩之认真地点头,冬子等他继续讲下去,但他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开始检查衣橱跟流理台,是叫她自己想吗?还是他根本在唬人?
「浩之——」小猫般的声音传来,是唯香。「这里有浴缸。」她指着浴室门后。「来洗吧。」
「……咦?」浩之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啊,你该不会是要照我之前说过的话做吧?」
唯香缓缓地点头,然后低声说句我们互相洗吧,便开始解胸前的纽扣。
「慢着慢着慢着——」连浩之都吓得手足无措。「停,住手——给我停手啦,姐!」
唯香又缓缓地点头,把手缩回去,打了个小呵欠,然后脚步蹒跚地走到房间角落去。
「你姐姐……真爱脱衣服耶。」
「可是她守身如玉喔,十六年来都没有男朋友。」浩之深深叹了口气。「好,振作点,继续调查吧。」
说完他快步走向书桌,按下电脑的开关,随即又发现没有电池跟变压器,便啧了一声,转而开始检查抽屉。
「叮咚叮咚叮咚——」他突然发出高分贝的怪声音。「发现重要道具啰。」
说完便拿出一张照片给冬子看,那是在塔前面拍摄的,镜头前面站着两个人。
「啊……」是小岬跟一心。
「好可爱耶。」眼力奇佳的浩之立刻有反应。「嗯,这个女孩真不错,天真无邪的小萝莉,完全符合我的必要条件,嗯——太感动了,拍得好。」
不可以上床喔,唯香突然开口。浩之急忙解释——不不不,刚才我说的话完全不带一点色情的意味……
冬子仍然盯着照片看。熊谷尚人抽屉里有小岬的照片,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从小失去双亲的孩子,和代替母亲抚养他的女人,还有女人自己的小女儿,彼此之间应该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吧。可是并没有血缘关系。对于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心中怀抱着特殊情感……
然而小岬喜欢的并不是尚人,而是哥哥真人。
第七章——旁观者
1
调查行动第二天。
这一天很不巧地是个阴天,天空连绵不绝下着小雨。此刻虽然只是轻飘飘的细雨纷飞,但雨势何时会增强,完全不得而知,再加上太阳被浓厚的云层遮掩,令气温更加寒冷。更糟糕的是,冬子的体质一遇上坏天气就会头痛发作,如今正处于最恶劣的状态。然而调查并不能因此停顿,她向唯香借来一把印着小圆点的雨伞——是那种走在街上会有点尴尬的公主型折叠伞,然后就出门去了。
打电话到学校请求调查拜访的许可,原本以为对方会拿出保护隐私权等种种借口来拒绝,没想到居然爽快地答应了。负责接待的职员一直重复地说欢迎之至,感觉很刻意,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不过这大概又是浩之的杰作吧,能够租下货轮的家伙,要买通学校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跟校方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在那之前,她决定先四处打听小道消息。可惜不知道是否因为下雨的关系,没有人在郊外,根本找不到人问。接着走进市区碰运气,结果一大早路上只有正要去上学的小朋友们,她不死心地跟穿雨衣的小学生们再问问看,果然还是没有任何收获。随后又看到一个跟熊谷尚人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在遛狗,上前去问,对方却只回答一句不太清楚就走了。冬子握紧雨伞走出市区,绕到后面的空地,才走一小段路,就到达那个停满小型渔船的码头。一整排生锈的渔船随着波浪载浮载沉,印象中似乎念小学时去东京玩的时候,也曾在缆车上看过这个画面。
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起头,看到船上站着一位绑头巾的大叔。
「请问你正要去捕鱼吗?」
「开什么玩笑,暴风雨快要来了耶。」对方大声地回答,渔夫跟送货员通常都是大嗓门。
「暴风雨?」
冬子看着海面,虽然上空乌云密布,一片灰蒙蒙的,不过海面还算是风平浪静,看不出有暴风雨要来的迹象。
「你们这些都市来的小姐是不会看的啦。」
「风雨会很大吗?」
「当然啰,不小心点就惨了。」
「请问……能不能告诉我有关熊谷尚人的事情……」
「啥?我只认识真人啦,前不久这艘船换了新零件啊,我把旧的拿去给他,没想到居然可以卖那么多钱呢……」
「谢谢——」
她转身离去。
九点十五分到达学校,一名不停揉着双手像在捏饭团的男子带她到办公室去。男子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地请她入座,然后自己坐到玻璃桌的对面,拿出名片递给冬子,说自己是这间学校的副校长。副校长看着桌上的文件夹,说那是熊谷尚人的档案资料,以及毕业纪念册,还说请自由翻阅不用客气。她想回答说我不是要看这个而是想打听一些私底下的事情,但没有说出口,因为结果已经预料的到了。
冬子先拿起小学时期的资料夹,浏览「学习状况」,那是一个评分表,满分是五分——国语4数学3自然3社会3体育2音乐3美劳4操行3——天啊,真平凡,实在是太过平凡了。再继续看二年级跟三年级的表格,依然只出现类似的数字,顺便瞄了一眼生活事项,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别的内容。「基本生活习惯」的项目前面划着〇,其他部分……创造力、公德心、勤劳度、也都是〇,而上进心跟开朗活泼的项目前面,则是整整六年都没有出现〇的记号。「家庭联络事项」的部分同样写着很普通的句子——性格认真啦、体贴合群啦……等等,至于比较需要改进的缺点则是——应该更积极一点啦、应该多开口说话啦……等等。接着翻开中学时期的资料夹,出现的数字跟字句几乎都没变,然后她打开毕业纪念册,里面有一张在课堂上拍摄的照片。
「啊,这就是小学时候的尚人。」副校长指着照片上一个男孩子,那是一张三秒钟就会立刻忘记的脸孔。
最后是毕业留言本。冬子寻找着有熊谷尚人留言的内页,光从表面根本无法捕捉到熊谷尚人的性格,只能从文字部分着手,里面一定有掺杂他自己的想法……有了——「回顾学校生活」……真老套的标题,她有不好的预感。
「回顾学校生活,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中学三年级时的运动会。我参加了一百公尺赛跑,结果得到第四名,虽然体育不是我的专长项目,但留下很美好的回忆。我的成绩并没有很好,尤其英文特别差,结果一直到毕业还是没有办法克服这点。不过没关系,反正接下来已经不用念书了,所以也无所谓。毕业以后,我决定要继承父亲生前经营的回收厂,哥哥已经在做了,我也想要赶快独立,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完毕。冬子不详的预感果真实现了,这篇文章里根本没有熊谷尚人自己的思想,连一句发自内心的话都没有。这段文字,只是写来应付交差的,是由谎言堆砌而成的场面话。什么运动会的回忆,其实根本没有值得一提的事情才随便拿出来讲吧,英文特别差,其实是因为自己根本没兴趣念吧,甚至说什么要继承回收厂的工作,根本就是在鬼扯。这种充满谎言的文章,看完也不可能有任何收获。
「非常谢谢你。」冬子向对方道谢,结束了学校方面的搜查行动,因为根本就查不到东西。
走出校门,发现雨势已经变强了,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大声地落在伞面上。空中的云层越来越浓,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冷,必须趁天气变得更恶劣以前,快点完成该做的事。冬子迅速赶往一心家,脑中被熊谷尚人的事情所盘据,这个没有情报的人,不被记住的人,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无法看穿的人,实在很难称之为活生生的存在。
没错,这种人根本不叫作活生生的人,冬子忍不住想,熊谷尚人果真是个空气般的存在。但同时心中又有另一个自己想要否定这个结论,毕竟个人与世界的连结并非生活的全部,就算否定熊谷尚人跟这个世界的互动,自己也没有资格去否定他的存在。
就这样,每作出一个结论,就会产生反对的意见,然后又衍生出对正反意见的批判,三者不断地反复循环,等到达一心家的时候,大脑已经筋疲力尽了。
「有人在吗——」
她伸手推开被海风侵蚀的大门,没有人出来。又呼唤一次,还是没人出来。是去海边捡垃圾了吗?可是这种天气,应该不会有人跑去沙滩上吧,那跟本是神经病才会做的事。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冬子猜想,不过至少也该锁一下门比较好吧。
呜……
正要转身离去的瞬间,一股呻吟声传入耳里。她竖起耳朵,结果什么都没听到,是错觉吗?
呜……
不对,不是错觉。冬子没脱鞋就直接踩进屋子里,奔过走廊,冲到客厅,结果发现一心泷倒在沙发后面。她尖叫着大声喊一心的名字,冲过去将俯卧的身体抱起来,看到一心泷的额头流下一道鲜血。
「呜……」
一心泷微微睁开紧闭的眼睛。
「啊,是你……你怎么会……在这边——」
「发生什么事了?你、你——」
「没事……只是一点小意外而已。」一心轻轻推开冬子的手,撑着地板站起来。「脚不小心滑了一下,就突然跌倒啦。」她勉强笑了笑。「刚好撞到头,才会昏过去的。」
「你、你的头在流血……」
「这点血,涂一涂口水就没事了,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啦。」一心擦了擦伤口。「而且内出血才比较危险,外出血倒还好,这算不幸中的大幸。」
「是谁下的手?」
「我刚才说过是滑到了啊。」
「骗人。」
「我骗你干嘛。」
「可是——」冬子盯着她的伤口。「这怎么看都是被割伤的啊。」
「隐瞒不住了吗……」一心走到流理台,打开水龙头,将毛巾浸湿。「算了,也无所谓。」
「什么算了……」
「这是因果报应。」她低声说着,用毛巾按住伤口。「不要说出去喔。」
「可是你受伤了啊。」
「死不了人的。」
「这不是重点吧!」
「反正你不能说出去就是了,知道吗?」
一心坐到椅子上,布满皱纹的眼眸异样地执着。
「……我知道了。」总之先顺着她吧。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有事找我吗?」
「啊,嗯……我是想来问熊谷尚人的事情,不过现在——」
「你已经变成岛上的名人了。」一心微微勾起嘴角。「调查进行的不太顺利吗?」
「嗯。」她坦率地回答。看来一心似乎想要转移话题,反正自己也的确碰到瓶颈,就乖乖配合吧。「所有的人好像口风都很紧。」
「那些人不是口风紧,你应该也明白吧?他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尚人这孩子,他们一无所知。」
「为什么呢?即使是存在感再薄弱的人,也不可能被大家忽视到这种地步的。这里只是一座小岛,又不是像东京或纽约那种大城市。」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会有孤独的人。就算是在团体当中,或是家族当中,也有人是从不被注意到的,请你了解这一点。」
「哪有这种事……」太没道理了。
「不了解的人是永远都不会懂的,你一定无法想象吧……不过,说得这么好听,其实就连我自己也同样不了解。」
「你觉得尚人会跑去哪里呢?」
「既然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就哪里都可以去,也哪里都不需要去。」一心泷淡淡地说:「身为抚养他长大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说,但我其实也不了解他。尚人的内心世界是纯白的,不,或许是纯黑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也难怪,因为我自己也不懂啊。所谓的语言,就是这么回事吧。」她哼笑一声。「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一下,说话会让伤口发痛。」
「啊,好的,对不起。」冬子顺从地回应,反正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呃,那你额头上的伤……」
「千万不要说出去。」一心再次强调。「拜托你。」
2
被冲上岸的宝特瓶、贝壳、塑胶袋……这些垃圾布满了整片沙滩。小岬没有撑伞,站在雨中凝望灰蓝色的海岸,冬子轻轻朝她走近。
「谁?」
转过身的小岬脸色惨白,上衣跟牛仔裤都被淋湿,全身微微地颤抖着。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好像全部都忘记了,真的很抱歉……早上一起床发现自己几乎什么都不记得,真的吓了一大跳。你是我的朋友吗?如果是的话,请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她抱着头说:「真糟糕……我忘了好多好多事情,大脑越来越不管用了,念书也没有意义,甚至活着也没有意义,反正什么都会忘掉。现在的我是一具空壳,彻底的空白,什么也没有。就连这里是哪里都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片沙滩,包括几个小时前的记忆都消失了。」
她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头发。
「啊,对了,我手上还握着这个东西——」
说着,小岬就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刀尖沾着深红色的血。
「我连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都不记得,你看,这应该是血吧?我……我伤到谁了根本没有印象。」
她把水果刀丢在沙滩上,一下子就陷进垃圾堆里,完全看不见了。
「真的忘了好多事情呢……」小岬全身湿淋淋地不停颤抖,低垂着头。「什么都不记得,如果只是单纯的记忆就算了,但是感情呢?连感情的部分都一片空白,根本是一无所有啊。喜欢跟讨厌,高兴与难过,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了……这算什么?这样下去就算有情绪也跟没有一样吧,我根本没有活着的意义。」
雨势开始变强,落在海面上发出嘈杂的声音。
「再告诉你一件更严重的事吧——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叫什么名字、个性如何、擅长什么、优点跟缺点、喜欢吃的东西、喜欢听的音乐、喜欢的作家,甚至是喜欢的人,全部都不记得了。呵呵,够严重了吧?」
雨滴像利箭般落下,但小岬毫不在乎,仿佛幽灵般站着不动。
「什么都没有,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办法,就是一片空白。你说,该怎么办呢?已经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周围开始变暗,云层越来越厚了。连带地,雨势也更加增强,简直像在下细针一样。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呢?我还能做些什么?」她抬起头来,再度看着冬子。「啊……」恍惚的眼神突然凝注了。
「戒指——」喉咙深处发出挤压的声音。「那枚戒指……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
3
冬子逃走了。
4
在路上不小心把伞丢掉,结果冬子全身淋成落汤鸡。身体好冷,头好痛,好想吐……太阳下山的世界一片灰暗,双脚陷入泥泞当中,依然拼命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回到小屋,运动鞋已经沾满了泥巴,全身也湿淋淋的。她伸出颤抖的手,转动门把,走进屋里,急忙点亮煤油灯,视线顿时清楚。
然后才发现——浩之跟唯香不见了。
睡袋、煮咖喱的锅子、牛肉干,这些东西都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但是那对姐弟已经不见人影。究竟跑去哪里……算了,管它的,先换衣服比较要紧。好冷好冷,冬子脱下运动上衣跟牛仔裤还有内衣裤,穿上干净的替换衣物,用大毛巾擦干头发,接着烧开水。把戒指丢在地上,全身依然不停地颤抖着,嘴唇痉挛,牙齿咯咯作响。她知道这不光是因为冷才发抖,还有恐惧。自己正陷入强烈的恐惧当中,就像夜里在被窝中想起鬼故事,突然吓得全身僵硬,眼睛都不敢睁开的状态一样。
水开了,她泡了一杯即溶咖啡,却怎么喝都无法让身体温暖,没有要停止发抖的迹象。感觉自己有如地震的震央般,缩着身体不停地发抖。在逐渐被黑暗侵蚀的世界里,一道光线疾闪而逝,几秒钟后,传来轰隆一声,连内脏都在共鸣,是打雷了。
冬子反射性地塞住耳朵,此刻对她而言,什么都是恐怖的。可惜这世界并没有所谓的慈悲心,天空不停地打雷,雨声越来越强劲,连风都越刮越大。小屋在震动,煤油灯也在摇晃,闪电从黑色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将室内照的异常明亮。她跑到窗边,用手压住窗帘的空隙,站在靠近墙壁的地方,雨声听来格外清晰。啪嗒啪嗒啪嗒啪嗒,类似爆米花的声音,不断刺激着耳膜。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她被吓得跌倒,屋子产生晃动,煤油灯也跟着晃动,室内光线不安地闪烁着。面对这有如鬼屋般的情况,冬子只能尖叫。
砰!砰——
砰!砰——
出现新的声音,听起来很诡异。砰砰——砰砰——声音还在持续着。什么东西?冬子边害怕边站起来,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砰砰——砰砰——跟雷声或屋子的摇晃声不一样,有着奇妙的规律。砰砰——砰砰——声音还在持续着,冬子突然想到了。
有人在敲小屋的窗户。
砰砰——
砰砰——
「哇——啊!」
砰砰——
砰砰——
到底是谁?外面的天气恶劣到极点,这个人站在门外要做什么?全身体温急速下降,脉搏剧烈,心脏发痛,冬子紧紧抓住门把,将门固定好。这间小屋没有办法上锁,拜托不要进来,快点离开吧,拜托。不管她怎么祈祷,声音都没有停止,砰砰——砰砰——接着又是雷声。她用力握紧门把,指尖发白,所有入侵的声音都没有停止,耳朵的血管仿佛快要破裂,不舒服的感觉让她想吐。打雷的声音、倾盆大雨的声音、强风吹动小屋的声音,砰砰——砰砰——世界毁坏的声音,全都足以使她情绪崩溃。
沸点。
冬子心中又产生那股破坏的冲动。她放开门把,冲到浩之留下的行李箱前,在摇晃的煤油灯下翻找,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她啧了一声,把行李箱踢飞出去,敲窗户的声音不见了。冬子瞪了门口一眼,在闪电的同时,冲出门外。
豪雨倾斜地打在身上,才刚换过的衣服,一下子又被淋得狼狈不堪,然而冬子顾不了那么多,连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上也没空理会,她躬着身体,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努力维持视线,开始绕着小屋搜索。雨滴在强风助势下发动激烈攻击,她忍受疼痛缓慢前进,走到小屋的转角,稍微探出头去,没有人。
手扶在墙壁上,移动浸满泥泞的沉重运动鞋,走向下一个转角,再度探头去看,还是没有人。
是已经逃走了吗?
闪电交错,强烈的光线瞬间笼罩世界,接着是震撼地面的雷声。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回过头去,结果看到那栋岸边的小屋。在大雨滂沱中漆黑模糊的小屋看起来很诡异,突然一道闪光,将天空和陆地照得亮白,就在此时……冬子看到了,潮湿的岸边小屋前方,站着一个人影。
「哇——」她差点哭出来,刚才那股破坏冲动瞬间消失殆尽。「救命啊……」
闪光消失,黑暗再度降临世界,但是刚才看到的人影依然捕捉的到轮廓。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在冬子惊疑不定的时候,人影移动了,开始沿着岸边奔跑。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反正恐惧感一旦超越极限,也就失去恐怖的效力了。衣服吸了水之后变得很重,加上体温不断下降,使得动作变得不灵活,一直追不上前方的人影。脚开始觉得痛,但前面的人影还在跑,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是平常运动不足的报应,冬子呼吸急促,张开嘴巴喘气,雨水喷进嘴里,她用力吐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不停地跑,一路跑到塔前。天气恶劣加上运动过度,冬子的体力已经逼近极限,喉咙发出咻——咻——的喘息声,肚子像吞了铅块那么重,视线范围也变小。突然一阵腿软,她失去意识,昏倒在地面上,整个头陷入泥巴当中,喉咙被苦涩的泥土哽住,才让她咳醒过来。混浊的污水刺激着眼睛,冬子伸手抹掉脸上的泥巴,重新站起来。她全身沾满了污泥,有如一件制作失败的陶艺品,沙子跑进衣服里,感觉很不舒服,头发的泥巴被雨水一冲流到脸上,她伸手把头发拨到耳后。
人影已经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塔。在如此恶劣的天侯状况下,一旦追丢,就不可能再找到了。真不甘心,可是也只能放弃,反正就算追到了,凭一个跑步都会头晕的虚弱小女生,大概也拿对方没办法吧……冬子仰起头来,朝着天空,想让雨水冲掉脸上的污泥。
就在这一瞬间,闪电将塔顶照亮,她看到小岬站在窗边。
小岬低头俯视地面,脸上带着微笑。
一股不详的预感,尖锐又刺痛地从头顶传到指尖,冬子的双脚比大脑更快,立刻驱动体内残存的所以力气,快步爬上楼梯,朝塔顶赶去——拜托,拜托千万要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拜托——她在四楼不小心跌了一跤左脚的运动鞋飞出去;手肘摔得很痛,但还是迅速爬起来继续朝顶楼奔跑。肺快要炸开了,她却没有停下脚步,手扶着水泥墙,大口大口喘着气,继续奔跑。
终于……来到最顶楼了。
雨水毫不留情地从窗口打进地板,已经形成几处水洼,无数的波纹激起又消失,水洼映着窗外乌黑的云团。
但是没有看到小岬。
每个水洼上都没有那个失去记忆的女孩子的倒影,结果还是一样,小岬不见了。难道是刚好错过了吗?不可能的,从这里要不经过楼梯就下去……没错,只有一个方法……冬子绝望地走到窗边,往下一看……没有,没看到摔得支离破碎的小岬,泥泞的地面上,并没有疑似人体的东西。她再到对面的窗口去看,又从左右两面窗口都探出头去找,然后回到原来的窗口,重新检视地面。
到处都看不到小岬的尸体。
5
真正的混乱,是绝对不会自动消除的,除非找到解答,否则会到死都一直留在心里,而且在答案解开之前,随时都会突然浮现脑海进行干扰。冬子就是因为不想陷入这种状态,才会再度来到岛上寻找解答,设法除去心中的混乱,然而……眼前只有更多的混乱不停在累积。
雨势跟风速都没有改变,雷声也继续在响,但冬子已经失去恐惧感了。此刻她成为一个只会在雨中不停往前走的生物,体温冰冷,嘴唇发紫,沾在头发跟皮肤还有衣服上的烂泥都又粘又稠地冲不掉,没穿鞋的左脚又冷又痛一直抽筋。整张脸被雨水加泪水加鼻水再加上泥巴弄得狼狈不堪,但她已经无法看清楚自己的惨状,岂止这个世界,她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此时此刻,冬子没有任何反应的能力,只能不停不停地逃,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懂,这样就没事了,只要放弃挣扎,放弃去理解就没事了。做了这么多努力,最后还是徒劳无功,她还能怎么样?
可是又没办法说服自己过程重于结果,她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熊谷尚人,逃避小岬,逃避一切的一切。
「那又怎样?」
冬子对着空气说话。
「我滚回北广岛去就是了,不然还想怎样?」
雷电交加,轰隆隆的巨声传来,这才发现已经走到熊谷家了。虽然是个讨厌的家伙,还是来向他道别一下吧。冬子站在门前,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奇特的……却又很熟悉的声音。她灵光一闪,不敢置信——这是熊谷的笑声。
……他在笑?
那个集合摆臭脸跟爱生气于一身,一天到晚只会骂人的熊谷在笑?他居然在笑?这让冬子的混乱更加混乱了,冻结的大脑无法正常运作,她推开门,虽然知道脱鞋已经没有意义,还是先脱下鞋子再进去。熊谷的笑声再度传来,像个孩子般开朗而纯真,令人难以置信,那个熊谷会发出这么爽朗可爱的笑声。冬子走到客厅,却没有看到熊谷,那么……她看着通往卧室的门,然后用湿淋淋的手握住门把,轻轻将门打开。
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是躺在床上、裸体相拥的熊谷跟一心。
世界瞬间冻结,冬子、熊谷、一心全都无法言语,也动弹不得,只能茫然地思索,设法理解事情的状态。冬子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光景,额头还贴着OK绷的一心泷,拉起薄毯盖住裸露的上半身,结果拉得太高,露出皮肤松弛的双脚。即使再怎么注重保养,毕竟是年纪大了,冬子在错愕当中茫然地想着;而躺在一心身旁的熊谷,则是表情呆滞地对着她发愣。
「你们……」她只好先开口说话。「……你们在做什么?」
「你、你才是在做、做什么——」熊谷结结巴巴地回答。「这是非、非法入侵吧……」
平常那种凶巴巴的气势已经消失殆尽,看来他对意外场面的错愕感远胜过冬子。
「你们、你们在搞什么鬼?」内心突然产生一股莫名的愤怒。「这种时候你们竟然还……」
「我们要做什么不关你的事。」熊谷坐起来,露出一丝不挂的上半身。「你才是在搞什么鬼,全身脏兮兮地跑进来,结果竟然是来说教的?简直莫名其妙。」
「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冬子感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你是被一心当成亲生儿子一样养大的不是吗?你们这样是在做什么!」
「闭嘴!你说得没错……我跟尚人的确是她带大的——」熊谷看了眼身旁的一心,而一心则是垂着眼不敢面对冬子。「但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啊。」
「可是,你们年纪相差很多不是吗?」
「差了四十三岁,那又怎样?」他立刻回答。
「少理直气壮的,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认同吗?」
「乳臭未干的小鬼,轮不到你来说道理。」熊谷戴上眼镜瞪着冬子。「两个相爱的人发生性行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搂住一心的肩膀。「难道你是不跟男朋友做爱的吗?你不想跟喜欢的人上床吗?哈,我看是你比较有问题吧,性冷感。」
「就算再怎么喜欢——」这根本是性骚扰嘛,绝对要告他。「再怎么喜欢,我也不会想跟抚养自己长大的人做这种事!」
「那可真是不幸啊,我就做得到,反正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请尽情做吧,随你高兴。嗯——真是了不起呢。」去死吧。「反正跟我没关系,一点都不重要。」脏水跑进眼睛里,好痛,好想哭。「我才不是在意你们做了什么,我生气的是你们竟然在这种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做这些事!」
「什么叫这种节骨眼上?」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搞得这么狼狈吗?」
冬子拉起自己沾满泥泞的衣服。
「还有——」她激动地指着一心泷。「我不相信你都没问她头上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小、小岬她——」一心泷终于开口了,完全是老婆婆沙哑的嗓音。「难道小岬出了什么事吗?」
「女儿拿着凶器跑出去了,你居然还在这里做这种事!」
「不是的……你、你误会了。」一心抬起脸来,但身体动也没动,似乎很怕其他的部位曝光。「我一直待在家里想着该怎么办,可是越想越害怕,只好来找真人商量……」
「你们根本没有在商量啊。」
「那是因为已经结束了。」熊谷替一心想打圆场。
「结束了?」冬子做出讽刺的表情。「是吗,请问你是指哪一件事情结束了?」
「喂,你还不快滚。」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从你叫我去监视尚人的那一天起,我就被卷进来了。」
「管你的,少罗嗦。」他才管不了那么多。「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也想啊,我一直都想,可是没办法啊。就算去问大家尚人的事情,听到的答案也只有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也解不开从小屋里消失的方法,还发现小岬有失忆症,又看到她从塔顶突然消失,然后连跑来找你都碰上这种事!」冬子一口气说出所有困扰她的问题。「小岬说过她喜欢你,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啊……」一心不由得发出声音。
「那是她现在的记忆吧?」熊谷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明天又会不一样了。」
「你真差劲!」
「对,知道就好。」
「你们两个为什么有办法在一起?」冬子死瞪着床上的两个人。「明明年纪差那么多,别说母子了,根本就可以当祖孙了不是吗?这样居然还会发生关系,恶心死了!」
「恶心?」
原本面无表情的的熊谷突然开始有反应。原来如此,踩到地雷了是吗?
「本来就很恶心,光是想到跟年纪这么大的人发生关系,就恶心到了极点。不只是这样,会有跟年纪这么大的人做爱的念头,也非常恶心……更何况那是抚养自己长大的,等于跟母亲一样的人。跟这样的人做爱,除了恶心还会是什么?怎样,我说错了吗?有够恶心,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真想吐……」
一个闹钟飞过来,冬子反射性地躲开,闹钟撞上墙壁,直接掉到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闭嘴!」熊谷用力站起来大叫,他下半身穿着长裤,看来是还没开始享受。「死小鬼,少在那里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但我说的都是事实,没错吧?」
冬子不想退缩,却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跟恐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怎么会恶心!」熊谷一步步朝她逼近。「有什么好恶心的!你凭什么这么说!」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失去理智的声音跟语气。
冬子的直觉告诉她,再不走会被杀死。
熊谷已经来到她面前了。
「不行啊,真人!」一心坐在床上拼命阻止他,当然这么做是没有用的。
「你去死吧——」
熊谷喃喃低语着,朝冬子的脸一拳揍下去。冬子受到强烈的冲击,立刻倒在地板上,感觉整个大脑都在震荡。接着是腹部受到冲击,熊谷对准她的肚子踢了好几下,她发出痛苦的哀嚎声,但于事无补,暴力攻击还在持续着。意识逐渐模糊,耳边的闹钟却吵得她没办法昏过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你这个局外人,能了解我的心情吗?」
熊谷揪住她的领子硬把她拉起来,冬子想用模糊的视线捕捉熊谷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她被扔到书桌前,撞上椅子跟抽屉,好痛,痛死了……一心的尖叫声传来,但熊谷仍无动于衷,继续走近冬子。
「家里有个足不出户,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多恐怖吗?」
接着又是连续不断的猛踢。冬子用双手护住身体,还是被踢飞撞到墙壁上,这次是撞到了头,鲜红色的液体从鼻子流出来,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她按住鼻子,感觉热热的,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已经彻底死心了,我决定不要再对那家伙付出任何感情,不会同情,也不会生气,更不会为他担心。我决定要对他视而不见,也就是完全舍弃他,要把自己的生活摆在第一顺位,再也不去关心他会怎么样,不管他要消失到哪里去……喂,混蛋,不要弄脏我的房子!」
什么不要弄脏,明明是你动手的吧,冬子想要回嘴,却开不了口……连身体都动弹不得。因为淋雨让她关节发痛,被揍让她头部跟腹部痛苦不堪。熊谷拉出一个抽屉,直接敲在冬子的脑袋上,发出可怕的声音,她感到天旋地转,但还是没办法昏过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闹钟的声音像是歇斯底里,头部再度受到重击。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熊谷的怒吼声跟抽屉敲打头部的撞击声,加上一心的尖叫声,以及闹钟的铃声,正联合起来摧毁冬子,彻底破坏她的一切。
——铃。
闹钟的声音停止了。
冬子失去意识。
然后,故事进行到下一章。
第八章——逃亡者
1
好冷。
这是冬子清醒过来的第一个感觉。
异常的寒冷,是不小心感冒了吗?她揉揉眼睛,已经干燥的泥土粉碎剥落,慢慢坐起来,结果全身就像被贴在地板上的胶布一样产生阵阵撕裂的疼痛,大概是凝固的血液跟泥巴变成接着剂,把她黏在地上了吧,转动脖子看看周围,地板上已经留下一圈人形的轮廓,用力打个呵欠,让空气吸进肺里,稍微活动一下关节,骨头便咯咯作响,身体还在罢工中,有些不听使唤。
视线往旁边移动,看到一个底层破洞的抽屉掉在地板上,而床上已经看不到熊谷个一心的人影了。窗外的天色依然灰暗,冬子用手梳开头发,泥土块都被刮下来,甩甩头还会发出沙沙的声音。全身都好痒,只剩下袜子的左脚硬得像石膏一样,真想洗个热水澡。她曲起膝盖,想要站起来,结果立刻一阵脚软,但还是努力撑住。看来自己受伤的程度比起想象中还要更大,浑身不断发冷。扶着墙壁慢慢走到客厅,仍然没看到熊谷。算了,不在就不在,她转身往浴室去。
把水烧热倒进浴缸里,迅速脱掉全身的衣服,汗水和泥巴混合的臭味一阵阵钻入鼻腔,她整个人泡进热水当中,浴缸瞬间就被溶解的泥沙染黑。把脏水放掉再倒一次,拿毛巾沾满沐浴乳搓出大量泡沫,用力搓洗全身,所有泡沫都变成深色的,头发也是洗了好几次都洗不出泡沫来。她先舀水冲,好不容易终于看到原本的肤色,才再度泡进浴缸里。身体开始暖和了,接着是润丝跟洗脸。
洗好澡,走到熊谷的房间寻找替换的干净衣物,却看不到合适的服装,只好随便穿件白色汗衫,上面罩一件长大衣,而下半身则是什么都没穿,看起来有点像变态。冬子就副模样出门去了。
外头很冷,灰色天空下,吹着凉飕飕的风,好不容易泡暖的身体转眼间又冷却下来了。到达小屋的时候,嘴唇已经在颤抖,她从运动背包里面拿出内衣裤来穿,再换上自己的衣服跟牛仔裤,但还是很冷,于是又把长大衣罩在外面。
对了……冬子环视小屋,没看到浩之跟唯香。真是的,那对变态姐弟跑哪去了?她可是差点就被杀死耶……一股莫名的愤怒油然而生,她瞄准浩之的行李箱,把自己的运动背包用力丢过去,正中红心。一块黑色的东西从行李箱里面飞出来,那是什么?冬子走过去捡起来,是一台小型录音机,里面放着一卷录音带。她按下播放键,铛——铛铛铛——大声的结婚进行曲开始演奏,然后是浩之的声音,说着哈罗冬子你好啊。
喂喂喂,什么跟什么啊,冬子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浩之轻快的语调在结婚进行曲的伴奏下继续传出来——
『当你听到这卷录音带的时候,我跟姐姐应该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啊,别那么慌张嘛,这个世界是有很多好人的喔,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平安回到北海道的啦。对了,我不是故意要整你的喔,千万别误会。我说过好几次了,你必须靠自己去解决问题,否则暑假是永远不会结束的。还有,远足是要一路玩到回家为止,去的时候虽然有老师负责带路,回程的时候总要自己想办法吧?虽然我一直对你过度保护,但其实我是个大忙人喔,不能每天待在岛上度假。所以,呃……总而言之,有志者事竟成嘛,加——』
冬子将录音机狠狠摔在墙壁上,录音带掉出来。搞什么鬼,自己居然被单独留下……单独留下……身体开始颤抖,她奔出小屋。
外面吹着冰冷的海风,她拼命奔跑,明知没用还是往港口奔去。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就剧烈运动,让她开始想吐,但依然没有减缓奔跑的速度。波涛汹涌的岸边,已经看不到货轮的踪迹,目光望向海面,连一艘船都没有。为什么她要碰到这样的遭遇?还有,接下来她该如何是好?已经无路可走了,却没有人来伸出援手。待在这里继续惊慌失措也不是办法,她开始沿着岸边漫步,虽然这也是一种逃避的行为,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
海面上不停吹来强烈的海风,冬子缩着背,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拼命往前走。不管走多远都是没有意义的,最终只会绕回原来的位置,白费力气的行动。她气喘吁吁,脚不时被绊倒。
一直走一直走,丝毫不停歇,终于走到沙滩来。
沙滩上没有平常那些垃圾,反而有大量的玩具漂上岸来。
画着天实在吹奏号角的音乐盒,穿着绿色衣服的泰迪熊,披着银色围巾的雪人娃娃,装在盒子里的星型蜡烛,塞满水果糖的玻璃罐,金属做的麋鹿,打扮成圣诞老人的芭比娃娃……这些玩具堆得满满地,数量超乎寻常,将整片沙滩都掩埋了。原本垃圾四散的灰色沙滩,变成金色银色红色绿色的缤纷世界。冬子无言地望着那堆玩具,感觉脑神经错乱,无法思考。浪潮又带来新的玩具,周围都是装饰品,有星星、铃铛、圣诞帽,还有对面贴上圣诞树的可爱绘本。海面上漂浮着七彩灯泡,一块画着圣诞老人的看板在她脚边微笑,上面写着几个英文单字——
MerryChristmas!!!
红绿配色的圣诞卡随风飘扬。
2
看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确认一下日期,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看来,自己整整沉睡了两个月,难怪会这么冷,都已经是冬天了啊。冬子朝熊谷家走去,反正时间已经走到最后一刻,要做什么也来不及了。她清楚地体认到,世界的最后一刻,就在自己沉睡之中走过,成为遥远的过去。
故事已经落幕了。
所有精彩的剧情,惊险的过程,都在她沉入睡梦中的时候结束了。这是最后一页的背面,在有趣的内容全部看完之后,读者绝对不会注意到的舞台背后。
熊谷家到了,她开门进去,知道熊谷已经不在这里,对然不清楚他的去向,但可以确定的是不在这座岛上。看一眼客厅,又走出屋子,熊谷的房间也不需要去看了。接着要到一心家,冬子走在落幕后的世界,已经感到满足,虽然身为故事的主角,的确受到很大的污辱,但能够享受漫步在后台的幸福,相较之下主角的价值也不算什么了。到达一心家,爬上二楼小岬的卧室,粉红色地毯配黄色窗帘,床边摆着绒毛玩具……乍看之下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子房间,但冬子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她知道那股无奈的悲哀。
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有好几本笔记簿,冬子拿出其中一本,封面用麦克笔写着《记忆本第三十六号》。其他的簿子也有编号,她稍微犹豫一会儿,便翻开内页。上面用大大小小的字体写着自己的记忆内容,有跟朋友的约定、昨天吃的晚饭菜色、跟一心的对话,还有卧室的平面图,详细标出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然后是看到的事情、想到的事情、感觉到的事情等等,写的巨细靡遗……冬子又伸手去拿另一本,发现有一项标题是《遗忘的记忆清单》,她阅读内文——
以下是被遗忘的记忆(平成15·8/7记录)
·跟妈妈提到『同一扇门』跟『天使裹足之处』这两本小说,才知道我其实已经读过又忘了内容,要赶快重看一次。
·住在隔壁的隔壁那户人家姓棚部,他们的女儿叫做亚希子,二十六岁。之前他们家的狗走丢了,是我发现的,所以有接触过。可是笔记簿上没有写,应该是漏掉了吧,下次要注意,不能再漏写了!
·妈妈说,上星期我跟熊谷真人借了一本书。完全没有印象,要好好找一找。
随着笔记簿号的增加,文字的密度也越来越浓,读起来相当吃力。在第二十九号里面,甚至写了这样的内容——
我的名字是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这就是我的名字。今天已经是第九次忘记了,唯有名字是绝对不可以忘记的,我的名字叫做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一心岬,只有这三个字,千万不能忘记。
冬子寻找编号最新的一本,《记忆本第五十七号》放在桌面的书桌上。
重要事项(平成17·9/9记录)
·这座岛上,来了一个叫做小林冬子的女生。详细情形还不清楚,听说是搭货轮来的。我想去看看她,想跟她说说话,很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是我目前正在想的事情。
重要事项(平成17·9/12记录)
·我在塔下面遇到冬子了,还有跟她说到话。得到新的情报,冬子跟我同年。和她聊天很愉快,这是我头一次和岛上的居民以外的人说胡。我不想忘记,还想知道更多冬子的事情,我想和她再多说些话。
重要事项(平成17·10/1记录)
·我完全忘记小林冬子了。此刻的我根本没有和她碰过面聊过天的记忆,甚至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不过我们应该不会再见到面了,这样也好,只是……失去记忆真的让人很寂寞。
冬子从笔记本上别开脸,她无法再继续阅读小岬的痛苦。换个方式吧,吧抽屉里的簿子全部拿出来摊在桌面上,坐上椅子,从中随便抽出一本,用扫描的视线搜索目标句。这个动作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关键的字眼,反而尽是一些不想碰触的东西映入眼帘(仓促写下的凌乱笔迹、咒语般连续重复的「快想起来」四个字、泪水风干的痕迹)。心情越来越低落,双眼开始模糊,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肯停下搜寻的动作。如今只剩下这个方法可以介入登场人物的故事当中了,她看到神经衰弱,看到视网膜抽筋,终于看到那个最重要的字眼——
「喜欢」
冬子一直在寻找有提到这个字眼的内容。
重要的情感(平成16·11/2记录)
·我喜欢熊谷尚人,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他了。不管是他的长相还是性格或是想法,我全都喜欢。这座岛上没有人去注意他,只有我一直在看着他,也只有我知道他是个多么棒的人。尚人不应该待在这样的小岛上,应该离开这里,去有更多人的地方。因为尚人的工作不是经营回收厂,也不是耕田或捕鱼,而是一个诗人。我看过几次他创作的故事,每一篇都是那么地出色。可惜这座岛上的居民,不会认为这样的东西有什么价值,大家只需要年轻力壮的工作帮手,不需要诗人。尚人是个没有劳动能力的诗人,而在这座岛上,没有劳动能力就等于没有存在价值。我对此感到愤愤不平,这座岛并不认同尚人的价值。我喜欢尚人,很想为他做些什么,希望能在失去对他的记忆以前,为他做些什么。
在这段文字旁边,有一张便条纸,用胶带贴在空白处,上面写着力道深刻的几行小字——
我把对这个人的情感给忘记了。现在的我,喜欢的事真人。对于自己这么容易变心,觉得好恐怖,而且好愚蠢好荒谬。究竟我应该以原本的情感为优先呢,还是珍惜现在的心情才对?
冬子看完之后便合上笔记本,思考着该将桌上这些簿子作何安排,随即又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决定的权利,于是什么也没做就离开了。在走出房间的时候,她才发现门上贴着一张便条纸,看来自己又浪费了不少时间。冬子似乎在这个故事里彻底被排挤。
3
她按下电铃,没多久门就从里面被打开。
「哦?」塚本看见冬子,发出其妙的声音。「是礼子啊。」
「啊……你好。」总之先打声招呼。
「好,快进来吧。」
「你的红色机车停在哪里呢?好像不在屋子前面嘛。」
「因为有点故障,刚好送去修理了,下星期才会拿回来。」
冬子被带到客厅里,老人叫她快坐在暖炉前取暖,虽然心里很感谢对方的亲切招待,但此刻她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如鼓,脉搏异常地剧烈。
「礼子,你有没有去看海边?」
「啊,有,看到了,漂来好多玩具呢。」
「听说是运送圣诞礼品的货轮,不小心掉了一个货柜在海里喔。」塚本歪了下嘴角。「哎呀,真是不得了呢。」
「哈,原来是货柜啊……」真是可爱的惨剧。
「你吃过了吗?」
「不,还没有。」
「那怎么行,好,我去煮点吃的,你等一下喔。」
塚本说着就往厨房走去,打开橱柜开始找锅子。冬子蹑手蹑脚地离开客厅,从玄关旁的楼梯爬下去,二楼是一条阴暗的走廊。
走廊最底处有一扇木制的门。
冬子咽了下口水,轻轻走近,来到那山门前。心跳依然异常地剧烈,感觉到胸口有股压迫感,肋骨紧绷,呼吸困难——在搞什么鬼啊,你这白痴,冬子忍不住痛骂自己。你一直寻寻觅觅的解答,就在这扇门后面,只隔着一块木板耶,这可是划世纪的一刻,争气点好不好——她用力咳了一下,伸手擦去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开口说话——
「……你就在门后面没错吧?熊谷尚人。」
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门后终于传来回应。
「哈哈,被发现了吗?」第一次听到熊谷尚人亲口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平淡的语调,不容易辨认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小岬房间里,有一张标示这里的便条纸。居然躲在塚本家,也真亏你想得出来。」
「哦?」
「请开门吧——」冬子握住门把用力一转,果然不出所料,门是锁住的。「我有话想跟你面对面好好说清楚。」
「你已经找到我了。」熊谷尚人在门后回答。「我并不打算开门。」
「那我就要破门而喔。」
「劝你最好不要。」熊谷尚人语气非常冷静。「如果你试图那么做,我就会开窗跳下去。虽然从二楼摔下去通常不会死,不过万一头部着地就很难讲了,没错吧?」
「我不认为你有跳下去的勇气。」
「你要怎么认为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劝你,如果担心的话,还是别轻易尝试比较好。你打算握着门把握到什么时候?能不能稍微离远一点。」
冬子放开门把,后退五十公分左右,熊谷尚人对她说了句「你真听话」。
「……终于找到你了。」冬子无意识地自动说出话来、「我一直在找你,一直。」
「可是好像有点晚,故事都已经结束了。我大哥、一心、小岬、全部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个你……两个多余的角色。」
「这样就很足够了。」
「真高兴你这么说。」
「你又发现我在监视你的事情吗?」冬子迫不及待开始发问。
「也无所谓发现不发现,是大哥直接告诉我的。『我找到一个代替小岬的女生来看着你』,他这样跟我说,然后隔天就真的出现一个可爱的女生,从对面的小屋开始观察我。我吓了一大跳呢,虽然还是继续过正常的生活,没有受到影响。」
「代替小岬看着你……」熊谷真人的、那家伙,嘴上说什么要舍弃这个弟弟,其实还是很在意他嘛。
「大哥真是个笨蛋啊。」熊谷尚人无奈地笑了笑。「他以为我很需要别人的注目跟评价,其实他什么都不懂,明明从小一起长大的,却对我完全不了解。我为什么要受到别人的眼光影响?」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
「所以你根本不把我的存在当回事啰?」
「废话,如果跟小岬一样关心我内在思想的人也就算了,像你这样纯粹只观察表面的人,我根本不在意。你就跟岛上那些家伙一样,光看表面就以为认识我很多,把我批评得像空气一样不是吗?你认为我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不是吗?你只把我当成景物的一部分来看待而已不是吗?」
「对……你说得没错。」完全说中了。
「我的个人价值取决于写下来的故事,所以像故事或写故事的过程,根本不重要。然而你并不了解,哥哥跟一心还有岛上的家伙们也都不了解,你们都以为表面就代表了全部。结果一直观察没有意义的表面,把我定义为无可救药的透明人,我说错了吗?」
「没有说错……」
「你只不过是在观察包围我的那层膜而已。」
「好了——」潜藏的暴力性格开始发作。「我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
冬子握紧拳头,用力敲了下门板。
「使用暴力是没有用的。」锐利的声音发出警告。「你应该知道吧。」
「我已经彻底明白自己的失败了,也知道自己观察你的角度错误了。」
「……失败?」熊谷尚人低声地说:「你最大的失败,不就是把我当成透明人吗?哈,当时我真得很惊讶,你慌慌张张跑进我房里,结果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不见了!』哈……哈哈,真的是杰作,了不起的杰作。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作透明的空气,你的自我催眠实在很厉害,我真是大开眼界了。」
冬子瞬间明白了,熊谷尚人根本没有从小屋消失,他一直都像平常那样,坐在电脑前面打字。而自己居然看不见他,就是因为将他完全当成空气的结果。对当时的自己而言,熊谷尚人只是一件物品,就像桌上的一支原子笔、冰箱里的一盘青菜、衣橱里的一件衬衫、或是书架上的一本漫画一样,没有别的意义可言。人的眼睛不见得能看到所有眼前的事物,只会注意到自己开心的部分而已。当时在冬子的大脑里面,熊谷尚人已经被划分为『不需要注意的存在』,于是视线范围内就看不到熊谷尚人了。
这就是透明人的定义。
「什么嘛——」简直可笑。「真是没意思。」
「老实说我真的满讶异的呢。」熊谷尚人无视于冬子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讲。「虽然我的确是一直不被人重视,但是完全被当成看不到的透明人,这还是头一遭呢。」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不用不好意思啊,托了你的福,我才能找到一条全新的道路。」
「那干嘛又躲在这里?」冬子冷冷地瞪着门板。
「你误会了,这里就是我全新的出路啊。」门后传来回答。「了解吗?」
「不了解。」
「那一天,被当作透明人的喔,就大大方方地从你身旁走过,然后大大方方地从门口出去。嗯,当时心情真是差到极点又好到极点呢,生平头一次陶醉在解脱感里。不过几小时后这样的心情又消失了,毕竟透明感跟解脱感是不能划上等号的啊。」
「你从小屋离开之后,马上就到这里来了吗?」
「不,我还回去拔掉电脑的变压器跟电池,那时候才想到塚本家的。虽然你的自我催眠很厉害,但是跟塚本比起来还差多了,我还看过他跟瓦斯炉上的茶壶说话呢。」
「后来你就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吗?这个上了锁的房间?」
「我只出门过一次。除了洗澡跟上厕所之外,没有离开过这里。」
「你脑筋有问题吗?」
「我个你们不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欲望存在。我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只有一个,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
「是只属于自己的空间。而这里就是最理想的场所,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可以一直写故事。这里是完全远离别人的存在。」
「从隧道换成洞穴,你越来越严重了。」
「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很厌烦了……不,不对,应该是绝望……也不对,嗯,是失望。每个人都说要改革要创新,结果还是只会遵循既有的方式。」
「真是无聊的说辞。」
「是吗?真意外,我还刻意讲得白话一点,想让笨蛋也听得懂呢。」
「你究竟是希望被大家注意到,还是不想被注意到?」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连自己的想法都搞不懂的人,少用一副冠冕堂皇的口气说教。」
「哦,是吗?看来阁下并不接受这个说法呢。」
「至少我不会……」
「这是属于我的世界!」门后传来怒吼声。「没有什么好挑剔的,跟那个只重视表面的世界比起来,这里已经是天堂了吧。三餐会有塚本负责提供,还有大量的纸跟笔可以使用。」
「为什么不用电脑?是想要仿效明治时代的文豪吗?」
「因为我已经不需要任何规格了,在这里我可以使用纯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文字。」他的声音里充满幸福。「原本有小岬在,我还没办法完全摆脱一切。让别人看自己写的文字,比让人看到裸体更不自在,不是吗?」
「不——」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小岬她一直把你称作诗人啊。」
「真是不敢当。」
「你真的写了很多精彩的故事吗?」
「嗯,对啊。」回答得真快。「可惜都是一些普通人不会懂的东西。」
「这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如果对自己写的作品有自信,拿去参加比赛不就好了?到时候就可以离开这座小岛,去外面租一间公寓……啊,可别说你对别人的评价没有兴趣,那才真是借口。」
「说得很好啊,一流评论家。」低沉的笑声在门后响起。「可惜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打算当个商业作家,刚才说过了,我的故事并不平易近人,会对我的作品产生共鸣的读者,就算用最乐观的方式去估计,顶多也不超过六千人吧。」
「这样也很足够了不是吗?」
「这样叫很够了?开什么玩笑,我凭什么为了那六千个人,去消耗自己的时间生命跟精神!」熊谷尚人突然大吼。「我才不要只为了六千个人写故事,那还不如锁在这间房子里,致谢属于自己的故事。」
「你这样不是扭曲了创作者的意义吗?让别人阅读自己的故事,听取别人的批评更感想,这才是作家的……」
「如果内容都是偏激的谩骂呢?」
「这……」
「你知道被否定的恐怖吗?」熊谷尚人反问她:「否定跟忽视或不关心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害怕否定,绝对没办法承受。」
「你根本就是在逃避!」冬子很想踹破眼前这扇门。「少说这种没用的话,害怕受伤害就不肯走出房间,根本是社会不适应的症状……真奇怪,你口口声声批评这个世界,却又想被世界接受是吗?实在很矛盾。」
「我很清楚自己的故事会带来什么效果。」熊谷尚人不理会冬子的反击。「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写了三个长篇十七个短篇跟四十二首诗,可惜全部都缺乏传达力。没有吸引大家翻阅的卖点,也没有引导大家看到最后一页的刺激性,更没有取悦小女生的娱乐性,或是讲每个人都看得懂的普及性。刚才也说过了,这个世界是非常保守的。」
「知道问题在哪里,想办法改进不就好了,你应该要主动走近读者啊。」
「如果做得到,这些问题就不会存在了。」
「使技术上的问题吗?还是你的自尊心不允许?」
「两者都有。」
「你的烦恼还真不是普通的多耶。」
「反正总而言之,我没有要将作品出版的意愿,也没有要离开这里的意愿。」
「小岬曾经很希望你的作品能够出版啊。」
「不要用过去式讲。」熊谷尚人的语调略为下降。「我问你,那天是不是你追在小岬后面的?」
「咦?」
「就是下大雨的那一天,小岬往塔前面跑的时候,有个人一直追在她后面……」
「这么说来——」冬子明白了。「那天晚上,你也在塔附近啰?」
「你是重度近视吗?」熊谷尚人嗤之以鼻。「你应该知道小岬有记忆障碍的事情吧。」
「嗯。」
「小岬那天也有来这扇门前面,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她说自己忘了对我的记忆,喜欢上我大哥,说完就走掉了。」
「不知这样吧?」
「哈,真意外。」他嘴里这么说,却是一点也不惊讶的口吻。「你该不会自以为是所谓的什么美少女侦探吧?」
「我只是深藏不露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啰?」
「然后呢?」冬子追问他:「小岬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要杀了一心泷,把大哥抢过来。大概是发现自己的记忆已经进入倒数计时,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才行吧?」
「你说的真轻松,那可是唯一能看到你内心世界的人耶。」
「哦,你觉得我说得很轻松是吗?这就证明你真的只会看表面。」他不客气地说:「听到她说那种话,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为了阻止她的行动,我还冒雨跑去一心家。」
「可是……一心还是受伤了啊。」冬子用责怪的语气说。
「你以为她只有受点小伤,是托了谁的福?」
「然手小岬人呢?」
「逃走了啊。你的要求未免太多了吧?又要保护一心又要抓住小岬,凭我的体力根本办不到。」
「真是完全不值得称赞。」
「好严重的女孩子。」熊谷尚人苦笑着。「然后我就去追逃走的小岬,可惜动作太慢,而且那天雨势太大,能见度连一公尺都不到,我边走边找还是没看到人影。」
冬子认为小岬应该是逃到途中就丧失记忆了。她试着想象当时小岬的心情,却只能感受到无可奈何的悲痛跟折磨,便停止再想下去。
「就在我走到塔前面,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遇上被你一路追过来的小岬。她看到我非常惊讶,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追出去吧。」
「慢着……等一下——」冬子发现一个疑点。「你是说小岬看到你的出现,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名侦探?就算失去记忆,她只要看照片就会知道我的长相了吧?」
不对,不是那么回事。小岬在逃跑中途已经失去所有记忆了,当然,连熊谷尚人的脸孔也会忘掉。而且杀害母亲之后立刻逃跑,她也不会有空去拿熊谷尚人的照片。
……她是想起来了。
只有这个可能,小岬从记忆的轨道中找出了熊谷尚人。她想不起冬子,却想起了那枚戒指,想起了熊谷尚人,就是想不起冬子的存在……
「小岬生了好大的气。」不知情的熊谷尚人还在继续讲。「她抓着我的头去撞塔的墙壁呢。」
「啊?」
「你没有听错,她真的很用力,才几分钟就昏过去了。小岬趁我昏倒的时候,爬到塔顶上,然后跳下来。」
「……」
「突然传来可怕的声音,我被惊醒过来,看到眼前一片深红色,小岬她——」
「不要说了!」
「小岬在我面前摔得支离破碎。」熊谷尚人还不住嘴。「你看过被车子碾过的青蛙吗?完全就是那个样子。幸好内脏还在肚子里面,可是头摔破了,脑浆整个都……」
「闭嘴!」
「我把小岬破碎的尸体捡好收起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喔,你要分一些回去吗?」
「不要!」
「喂喂,太无情了吧,你们是好朋友耶。」他笑得很恶心。「小岬她大概是想直接掉在我身上吧,就是所谓的殉情。」
「……可是她已经忘了对你的感情啊,怎么还会……」难道,连原本的情感都一起恢复了吗?
「正因为忘记了,才想要一起死啊。」
「我听不懂。」
「你不需要懂……没错,你跟我只是陌生人,所以你可以说走就走。」
「你说得对,那我要回去了。」冬子表示同意,此刻她已经身心俱疲,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请保重。」她语气充满嘲讽,从容地转过身去。
「等等——」熊谷尚人叫住她。「难得时间还早,不过我准备了一份圣诞礼物要送给你,去客厅的电视后面看看吧。」
4
冬子正在岸边的小屋里,坐在黑色椅子上,直直盯着窗外。对面就是那间她藏身进行观察的小屋,当然,此刻里面并没有监视者。
她试着想象不被任何人重视的感觉。
压倒性的孤独。
压倒性的不安。
继续想象被这些感觉压垮的心情。
可惜她办不到,这也难怪,毕竟想象力有限,所以冬子的思考频率永远不可能跟熊谷尚人重叠。她试着坐在熊谷尚人的椅子上,却什么感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也没发生,只有强烈的无力感。
究竟自己是否已经解脱了呢?心中的混乱得到平息了吗?现实跟幻想之间的界线已经分清楚了吗?其实……答案已经很清楚了,自己从第一天开始到现在,连一点进展也没有,当然也就没有任何解脱跟平息。而所谓现实跟幻想的界线,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都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冬子将熊谷尚人送她的圣诞礼物放在书桌上,是笔记型电脑变压器跟电池。她把变压器插好,打开盖子按下电源钮,开机音效在屋子里响起。全黑的萤幕上倒映着自己的脸孔,一张轮廓模糊不清的脸孔。冬子反射性地盖上萤幕,然后抓起电池,使尽全力敲打电脑。啪——外壳破裂的声音。再敲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她一直敲一直敲,敲到外壳破裂成两半为止。接着抓起电脑,用力扔到地板上,光是这样还不够,有抬高椅子,一口气砸下去。哐啷——发出夸张的声音,零件四散。去死吧,活该!
冬子喃喃咒骂。
谁要看你的故事!
于是世界继续运转,笨蛋们还是妄下定论,继续自以为是。
终章
1
故事真的结束了,但是我还是有话要说。放在故事后面说的话叫做什么呢?还用问吗,当然就是「后记」了。不过接下来的内容并不能算是纯粹的「后记」,而且跟故事本文的关联性也比一般所谓的「后记」要来的更密切,所以我决定要使用「终章」(作品的一部分)这个符号。
我想,最聪明的「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这本《圣诞节的恐怖份子》,是佐藤友哉为短暂的写作生涯所划下的句点。
镜家事件系列,我不会再写下去了。
这个业界并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不赚钱的人吃闲饭,而为了让后起之秀有路可走,先把前面的三流现在人等清除掉,也是极其自然的行为,不能不遵守游戏规则。就像我曾在作品当中说过好几次,所有的弱者都要有死的自觉。当然,我丝毫不认为自己的作品属于三流等级,也许在推理小说当中算是比较冷门的,但并不代表作品本身不好……会这么想的,似乎只有我自己。
就如同熊谷尚人在书中所说,这个世界口口声声说要改革创新,却仍然是个保守的空间。我感到忿忿不平,痛恨那些孤立特殊风格作家的人,痛恨这个只会拥护老旧传统的世界。我并不是认为新的就一定好,旧的一定不好,我尊重过去,也不会将传统埋葬。虽然我很抱歉没有读过那些前辈的书……艾勒里昆恩、克莉斯蒂、还有……呃,江户川乱步等等,对于谁发明什么开创什么,谁钻研什么完成什么,我一无所知。但是……我所继承的并非传统,而是形式。说得更夸张一点,我甚至以为《占星术杀人事件》是一个历史刑案,而《馆系列》我连一本都没看过,所谓的「三大推理奇书」我也只看完《脑髓地狱》而已,至于福尔摩斯跟金田一耕助,我完全不熟。我是看了京极夏彦才知道讲谈社的推理丛书,看了森博嗣跟清凉院流水才知道有梅菲斯特奖。
不好意思,到这里为止只是我的开场白而已。
2
熊谷尚人说被否定比被忽视更恐怖,我并不这么认为。
忽视。
不关心。
我最害怕的就是这两样,那些忽视我作品的评论家、忽视我作品的网页管理人、忽视我作品的街角书店,每当我翻阅书页,连上网站,或是走过书店的时候,都会被深沉的悲哀所袭击。
然后我才知道,自己跟你们的距离。
熊谷尚人舍弃对世界的期待,选择只为自己写故事,但我办不到。因为我是个会将自我价值投射在世界上的人,所以舍弃世界,或是创造世界,都是我办不到的事。
想要依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写一些比较正常的作品啊——有人这么说。的确,我一直都在写些冷门的作品(虽然我自己不觉得冷门),「镜家事件」是我唯一的武器,是我企图掌握世界的过程当中诞生的奇特产物……但也是我真正想写的东西。不能轻易将之断言为娱乐小说,也无法直接称为推理小说,更是读者们没有预期的类型,然而我深信你们的强度经得起考验,依然让作品问世,以为有人会理解。
结果就是这样。
是我想的太天真吗?还是这世界真的太乱七八糟?事到如今,我仍旧不了解,也没有勇气去探究,我甚至不知道该生气、该悲伤、还是该死心。
那么……今后我又该如何呢?
是要消极地批判,还是积极地改进?已经无法创作的我,又有什么好迷惑的?
3
最后,我想要对各位表达感谢之意。
感谢业者让住在北海道乡下的十九岁平凡少年佐藤友哉,能被贴上作家的标签,让作品上市,感谢所有读者愿意接受佐藤有哉这名作者所写的天马行空的故事。因为页数有限,恕我无法一一列出各位的大名,敬请见谅。
为《电影般的风格》一书写推荐的大塚英志先生,是带领我走上这条道路的恩师;而我也不会忘记阅读法月纶太郎先生的推荐文时,心中的喜悦,让我万分感动;上达野浩平先生一语道出《搪瓷灵魂的比重》故事背后的本质,让我深受影响。编辑太田克史先生,如果没有您的热心指导,我肯定不会走到现在。当我听到自己被取了「再版处男」这种外号时,真的很想杀人,但如今已经成为愉快的回忆了。而那种深夜突然打来的骚扰电话,我想等这本书出版之后,应该也不会再打来了,应该吧。
最后,
以上所提及的各位,
或是碍于篇幅没办法详细列举的各位,
我由衷地感谢你们。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同时也感到很抱歉。
对于必须钟乳退场的我,请尽情地嘲笑吧。
佐藤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