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负已定。
整个巴·鲁圆形斗技场都被撼动了。大量拥挤在场内的观众疯狂地高呼着胜利者的名字。更有些人将地面跺得砰砰作响,整个场面被淹没在狂热的浪潮中。
与沉浸在粗鲁而喧闹的祝福声中的胜利者相对,他脚边躺着的或许可以被称为造化弄人的产物。失去了首级的失败者身体被钉入铁钩,两个奴隶用手将其拖出场地。
虽说已至黄昏,但太阳依然耀眼。阳光映照着汗水淋漓的观众们的脸庞,每个人的脸上都仿佛涂抹了一层油似的闪闪发光,目光中同样闪耀着充满欲望的光芒,期待下一场战斗,期待下一场厮杀。胜利和败北都不会留下任何余韵。只有战斗残留的热情持续不去,长久充斥在空气中,卷起一阵漩涡。
“上,快上!”
“上,杀了他!”
今天会场也呈现出空前盛况。凡是居住于城内的一般善良市民,只要支付相当于孩子一周零花钱的金额,就可以入场观战,今天场内也聚集了一千多名观众。
下一场战斗是马上战。两个手持长枪的男人分别从东西两个闸门口出现,以猛冲之速互相交错。其中一个男人在第二次的突击中落马,另一个趁机迅速从马上跳下给他补了致命一击。而那之后将要开始的,会是几乎全裸的男人们空手搏杀的战斗。
这些男人们都是剑奴隶,也就是被称为剑斗士的人。他们以在人们的面前赌上性命战斗作为代价,换得的仅有几天的生命,以及仅够维持生命的食物。他们中有些生来就是奴隶身份,也有因为犯了罪而被放逐到斗技场的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是自愿活生生跳入这人间地狱的。
哪怕是剑斗士,只要混熟到出了名,在观众中就能赢得一定的人气。就在此时,名为希克,在女性中具有相当人气的美貌剑斗士确定了他的胜利。他故作姿态,模仿贵族们的举止向周围行了一礼,场内顿时涌起刺耳的尖叫声。
“看见了吗,哥哥?希克赢了哦。”
在阶梯状观众席的最前排,一位还只能称之为年幼的少女叫了起来。观众席的这个角落的看台左右排列着高耸的柱子,还附着顶棚。这里是只有支付了高额入场费的人才能进入的观众席,也就是所谓的特等席位。
少女身边被称为哥哥的青年用手臂支着腮帮子,一脸沮丧。缠绕在头上的长长布条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巴丁教徒,布条从脸颊两侧垂下,仿佛想要遮挡周围的视线看到他的脸。
“是啊,正如你说的。你看中的剑斗士赢了,你满足了吧。赶快离开这里找点东西吃吧?在这里总是让我感到头疼。”
“哎呀,这不才刚刚开始吗。难道是因为血的气味而晕血?令人敬畏且能一统梅菲乌斯全领土的人的下任继承人,怎么可以如此柔弱。”
“不要随便乱说话。”
少女看着青年四处张望的紧张神情,不由咯咯地笑了出来。
下一场战斗已经开始了。最终只能继续坐着的青年只得愁眉苦脸地再次举起手臂撑着腮帮子。血沫飞溅的场景不知厌倦地重复着,四洒汗水的肌肉在场地中跃动。青年偶尔会偷偷瞄一眼身边少女那雪白肌肤以及美丽容貌。在她那与年龄相符的天真烂漫中,隐约透出一种成人的性感美,这比看台下方野蛮的战斗更能吸引青年的视线。
那之后,经过了约两场战斗,斗技场上又开始上演新的表演节目。场地中央被打下一根巨大的桩子,一位女性被紧紧捆在桩子上方。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而且她被人刻意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每当女性因痛苦而扭动时,胸部和大腿都会在缝隙中若隐若现,像是被火上浇油的男性观众们顿时吹起了口哨声。
可这位女性已经完全没有闲暇介意他们的无礼视线了。在桩子被打下的几乎同时,一个与桩子高度几乎相同的笼子被搬运了出来。
笼子中疯狂挣扎着的野兽体长约有七、八米左右。光滑的绿色鳞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这是一头大型龙。是经过人们长期反复品种改良后,最终被起名为索佐斯的品种,也被使用于梅菲乌斯的战争中。
被咬得喀嚓喀嚓直响的獠牙,生有六根指头的爪子的每个指尖都锐利如刀刃。虽然它残暴的本能由于注射的药物而被抑制住了几分,但每当那重达八吨的巨大躯体挣扎之际,钢铁制的笼子都像是个随时会被吹飞的玩具。
“好了,齐聚一堂的诸位绅士淑女们!”
或许是想要趁笼子还没有坏掉之前把工作做完吧,主持人使用扬声器的开场白唐突地开始了。
“下一个演出即将开始。过去一统地表,筑起万千文明的伟大龙族,现在也只能在我们的俯视下,为血而饥渴,沦为一匹普通的野兽。各位完全没有感到恐惧的必要。我们有着继承于宇宙航海时代的勇敢灵魂以及崇高意志。区区龙的獠牙与利爪——还有那可怕的口臭!——根本不足以威胁我们。而证据就是,大家请看。现在正准备向令人畏惧的邪神使者——向这些龙发起挑战的勇敢的人们。”
从东侧闸门处走出一个剑斗士。拥有隆隆肌肉的这个男人手上,拿着连接着锁链的铁球。
“是<铁球>潘!”
欢呼声又掀起了一个高潮。他是在巴·鲁斗技场人气数一数二的剑斗士。这个有着浅黑肤色,约三十过半的男人向着观众席的绅士淑女们挥手致意。随后,
“是虎!”
“看啊,是铁虎欧鲁巴!”
西侧闸门处走出另一个剑士。
还真是个异类呢,青年小声嘀咕着,这个剑斗士的脸被钢铁色面具所覆盖。应该是模仿虎面造型吧,面具的嘴部掀起,透过细小的牙齿可以看到的口腔内部,正好是欧鲁巴本人嘴所在的位置。而高高吊起,甚至让人觉得已被撕裂状的虎目的内侧,也正好能看到欧鲁巴本人的眼眸,原本应该是圆形的虎耳,在额头上方向左右呈现尖锐的形状,宛若长着角似的。
可是,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并不是这方面。他没有其他明显的特点。身体和潘比起来显得相当瘦小,手上拿着的也是普通长剑。观众们也在嘲笑着他,
“你们看他那瘦弱的身体啊。肯定会一下子被铁球压扁输掉吧。”
“据说他在提坦的斗技场用两回合就把『男爵』迈亚的脑袋给砍了下来。你也试试看对我们的潘这么干啊。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居然是铁虎欧鲁巴啊!”兴奋感涌上少女的脸颊,向青年说道,“他在巴·鲁是第一次露面吧。虽然听说他很有名,不过哥哥你有听说过他吗?”
“我怎么会知道。”
“这回答真冷淡。算了,如果你真的觉得那么无聊的话,那我们就拿这场比赛来赌一下好了。这样的话你就会有点精神了吧。”
“你说赌一下。究竟打算怎么个赌法?”
“很简单,预测接下来进行这场比赛的两人中,究竟谁会取得胜利。”
“荒谬。这完全没法赌嘛。那个叫潘的,好歹我都知道他的名字。而且看那体格差异,就算是外行人都看得出来。反正你肯定打算赌在潘身上,然后把你想要的东西从我这里抢走吧。”
“你还真是个爱挑剔的人!既然这样的话,好吧。你就自己一个人在那边消极去吧。什么嘛,我只是为了让你散散心才把你约出来的。行,我明白了,你讨厌和伊奈丽在一起吧。这样的话,下次我再也不约你出来了,放心好了!”
看到少女背过身去,青年慌忙放下支着脸颊的手臂。
“等,等一下。我错了啦。那我赌那个假面剑士。这样好了吧?”
“不行。伊奈丽才要赌那个剑士。哥哥你就选铁球潘吧。”
“哎?为什么?”
“我中意他。”
明明脸都没见过?——青年将已经到嘴边的这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不能让她再不高兴了。
“好了,能解救那位女性的英雄究竟会是欧鲁巴,还是潘呢。或者说,可怜的美女将会被打破笼子的龙吞入胃中,使双雄的努力都成为泡影呢?”
主持人开场白的声音上扬。即将展开的两位剑士的这场战斗,胜者会从龙的魔爪中将女性——主持人称之为“某个已灭亡国家的公主”——救出,获得一夜的爱情,设定上好像就是这样一个剧本。
双方都向前走了出来。两人靠近后,更加凸现出欧鲁巴与对方的体格差。潘用第一排的观众可以听见的音量说道。
“你就是那个叫啥虎的吧。我听说过你。但是传闻有时候并不可信呢。虽然你把脸藏起来了,但从缝隙中露出的皮肤就能一目了然。你还很年轻,而且还是个孩子。”铁球潘扯起那与体格相称的厚嘴唇笑了起来。“估计你那面具也是为了不让对方看轻你才戴上的吧。你根本不是什么虎,不过是个狗畜牲而已。就让我这个真正的男人来好好教你真正的战斗是怎么样的。”
与抖动着肩膀高声大笑的潘相反,欧鲁巴沉默不语。或许是把这种行为当成胆小的表现吧,潘边向他投去嘲笑的眼神,边把铁球扛在肩上摆出战斗的架势。
“开始!”
尖锐的号令声被再次掀起的欢呼声淹没。瞬间,潘动了起来。
铁球被用最大力量甩动着。起初,看起来似乎要前进的假面剑士仿佛被这气势所逼,慌慌张张地后退起来。“锵”的一声,伴随着小小的火花,铁球擦过假面。潘乘机向因为这点小事步伐就开始踉跄的欧鲁巴发动追击。比人头更为巨大的铁球卷着风声袭来,欧鲁巴不停后退躲避。
在地面滚倒,大步后退,总之看上去就像是被追得到处乱跑的样子——引得观众们不停发笑。
“啊呀呀,你中意的剑士似乎形势不太妙呢。”那位青年说道。“正确地说,根本没有在好好战斗嘛。”
“事实真是如此吗?”
笔直望向前方的少女用手指戳着丰满而鲜艳的嘴唇说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对方不尽快决出胜负呢?”
“那是因为他想要让对方悲惨地到处乱跑吧。”
“应该是潘根本没有能力将只能悲惨逃跑的对手逼入绝境吧?”
青年本想予以回击,但他突然闭上了嘴。仔细看来,欧鲁巴并非笔直后退,而是始终与对方保持着等距离作着圆周运动,潘也无法立刻追上并给与其致命的一下。
或许是有些焦急了,潘用尽全力甩出了一击。从他肩上越过躲开攻击的欧鲁巴——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对他来说是绝好的机会,可是——只是用手中的剑做出轻微的刺击动作,随后又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你倒是认真打啊!”
“别开玩笑了!”
观众也停止了嘲笑,向场内投去了骂声。不止是针对欧鲁巴,同样是对放任其到处乱跑而没有办法解决对方的潘。啊——少女突然叫了起来。
始终在后退的欧鲁巴突然表现出打算前进的样子了。而面对停下脚步的对手,潘也觉得该是时候了,放出了一击。
就在此时,欧鲁巴向右侧大幅倾斜着身体避开了铁球,同时剑以左手为中轴,顺势向斜上闪去。锁链响起清澈声音被切断的瞬间,欧鲁巴再次扭身,以落雷之势挥下长剑。
刹那间,潘的头被劈成两半,巨大的身体应声而倒。
“了,了不起!”
主持人高声叫道,可是由于事发过于突然,还有那令人更为意外的结果,观众们更像是傻住了。在这不合时宜的寂静包围下,胜利者却似乎毫不在意,向桩子走去,在几名奴隶的帮助下,将其从地面拔出,用剑切断了缚住女性的绳子。
粗鲁地推开一边高兴地大叫一边想要搂抱过来的女性,欧鲁巴迅速地回到自己的闸门处。
特等席位的少女——她刚才也因为那过于突兀的落幕而张着嘴呆滞不已——绽开了笑容。这位名为欧鲁巴的剑斗士仿佛毫不在意观众的感觉。好像对他来说——今天也不过服从命令去战斗,去杀戮,仅此而已。
“他把潘干掉了啊。”
“而且只用了一击。”
短暂的寂静中,场内总算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对欧鲁巴的称赞声。一些冷漠的观众们也开始拍起手,砰砰地跺着地面,为胜利者送去欢呼。当场内终于恢复该有的状态时,空气瞬间颤抖了一下。
那是巨龙索佐斯的咆哮声。
是因为药性过了,还是因为血腥味刺激了本能,它那巨大的躯体忽然左右大幅度摆动,将笼子的一部分撞坏。想要前去抢救笼子的奴隶中的一个,刹那间被龙抓起了头,还没有丝毫的抵抗时间,整个上半身便消失在索佐斯的口中。
骨头碎裂声响起。当听见含着水分、令人不快的咀嚼声的同时,震耳欲聋的悲鸣响彻整个斗技场。恐惧与混乱转眼间席卷了这个空间,而索佐斯却显得非常悠然,从被破坏的笼子缝隙中伸出爪子。
青年差一点被争先恐后的逃难人群推挤到摔倒。这时,有人从侧面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
“这边走,赶快!”
是特等席位的警备士兵。一边用剑和枪恐吓着周围的人群,一边想带着青年往外逃。
“等,等一下。伊奈丽还——”
虽然青年企图做出挣扎,但由于周围逃亡人流的推挤,根本无法自由移动。就在这时,尖锐的悲鸣响起。隔栏对面被索佐斯的前肢拽住的,不是别人,正是伊奈丽。从看台上跌落的少女花容失色,就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似的。
龙那长鼻子前端的嘴上下裂开,口内排列着如剑尖般锐利的牙,似断而非的唾液丝显露出来。就在青年下意识避开视线的时候,索佐斯头的根部溅出一条细长的血柱。虽然剑斗场雇用的卫兵们都手持着枪赶到现场,但因为现场过于靠近观众席,不得不移动到龙的近距离进行射击,摆出架势的他们现在依然显得举棋不定。趁着他们想要靠近但又不知所措的空隙,索佐斯敏捷地转身用尾巴一甩,数个卫兵一起被打飞了出去。
瘫倒在地的少女眼睛瞪得滚圆。
她用这双眼睛看见了。
索佐斯的侧面有个如疾风般疾驰过的身影。身影在即将撞上看台隔墙的瞬间,踩着墙壁高高舞上天空。仿造虎面造型的铁面具飞入少女的视线,剑斗士欧鲁巴正站在索佐斯的颈边。
趁着索佐斯被枪击引开一瞬间注意力,从它的背后窜上。虽然事实就发生在眼前,但依然令人无法相信。
欧鲁巴乍一看非常瘦弱,但浮现出一块块如钢铁般肌肉的手臂深深陷入龙的头部。同时他的双足夹着龙的颈部,另一只手用剑沉重地向龙头击下。
长长的尾巴疯狂甩动,四肢将地面踩得摇晃不止,虽然龙企图借此将剑斗士从身上甩下,可随着第二击、第三击的挥落,钢铁甲胄般的鳞片龟裂,鲜血与肉块四处飞溅。在第四击挥下的同时,剑的前端折断了。就在这时,其他的剑斗士们也杀到了。
“欧鲁巴!”
接住赤铜色皮肤的剑士扔出的剑,欧鲁巴再次挥起的第五击,与之前几次几乎砍中同一个位置,刀身几乎一半沉入了龙的脖颈。
黄金色的眼球向上翻出。在那庞大的身躯与头就要摔落的瞬间,剑士敏捷地向观众席跃落。
少女仰视着那身影。怀着仿佛自己成了童话中那被邪恶魔法师抓住的公主的心情,心跳不已地注视着对方。可这位剑斗士英雄却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转身走开,从隔墙上飘然跳下。
空间中混乱的恐惧感仿佛雾一般尚未消散,远去的背影与其说充满了胜利者的风范,还不如说是觉得厌烦众人的视线般的孤独感。
“没,没事吧?”
看着上气不接下气赶来的青年同伴,少女顿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刚才转身离去时所看到的那位假面剑士的眉目,似乎与面前的青年非常相似。
此时,还有另一个人,
“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一个男人向欧鲁巴的背影投去另一种意义上惊愕的视线。他用手背抹去松弛下巴上的汗珠。这个男人站在青年的背后,也同在特等席位,在周围弥漫着的独特血腥味中,他难以置信似的自言自语着。
“好像是叫欧鲁巴吧。两年。是吗……已经两年了啊。”
2
(两年)
剑斗士欧鲁巴蜷缩在深沉的黑暗中向上仰望,轻轻地呢喃着。
在轻描淡写的“两年”这个词中,充满着苦难、鲜血、以及累累的尸体。不知不觉地与对手博命,结束后双脚被锁上,在奴隶的小房间内呆上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进行作为一个剑奴所必要的训练。然后是下一次战斗。
欧鲁巴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坚持活过5场战斗。两年前,第一次踏入斗技场的欧鲁巴年仅十四岁。身体也比现在更为瘦弱,几乎所有的武器他都不能自如使用。
然而事实上,他活下来了。他选择了可以使用的武器,也就是极少数不会使他自己反被牵着鼻子走的武器,用尽全力挥舞。战斗方式也只是莽撞地冲锋。积累了经验,骨头、肌肉的纤维一根根地粗壮起来后,再选择新的武器,通过不停踏过敌人的尸体,他的战斗方式也逐渐增加。
就这样过了两年。欧鲁巴已经不知道这究竟算是长还是短。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又或是自己还是个完全不知战斗为何物的黄毛小子。
毕竟连想看一下自己脸都做不到,这些感受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吧。仰天躺倒的他与在剑斗场时一样,现在还戴着那个铁面具。在这两年中,从来没有摘下过,哪怕是同属塔尔卡斯剑斗会的其他剑奴们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都起来,奴隶们!起床后的心情很糟吗?那我就让你们度过更糟的一天吧!”
清晨,奴隶们的一天又开始了。剑奴训练官兼奴隶们监督长的格威把奴隶们赶出睡觉的地方,开始着手进行收容所的清扫工作。
这些结束后,还有照看狮、蛇、猪、虎之类在剑斗中被使用的动物们的工作正等着他们。特别是照顾龙,这可谓是重负荷劳动。就算是小型龙或是中型龙,也不是一介人类可以轻易应付的生物,更别提是照看大型龙索佐斯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没人清楚究竟死在剑下的奴隶多,还是在刻意把龙调教得讨厌人的过程中,被龙踩扁的奴隶多了。
欧鲁巴走进比奴隶们的居所更为宽敞——正确地说差不多有城堡中庭那么宽敞的龙舍。当视线中映入一个纤细女性的背影时,他停住了脚步。
是凤·蓝。她指挥着其他奴隶们给龙喂食饲料,自己却用手直接触摸龙的鳞片。虽说龙的脚和颈部都被粗大的锁链拴住,但即使不用提昨天发生的那件事,人们也知道这些措施并不是绝对安全的保证。连剑斗士们都畏畏缩缩地与龙们保持着距离,可她却一头一头挨个向龙打招呼,用手温柔地触碰它们的鳞片。
“欧鲁巴”
她还没转身,就先叫出了他的名字。
“亏你知道是我呢。”
“是龙的<声音>告诉我的。”
蓝露出了微笑。对与这全是男人,还充满杀伐的剑奴隶收容所格格不入的她那毫无防备的笑容,欧鲁巴总是感到无法适应。
如擦亮黑檀般的肌肤,泛青的发色透出不可思议的光泽。她出身于在梅菲乌斯西方山岳中有着龙神信仰的流浪游牧民族,那原本是一个封闭的种族,但蓝似乎有着例外的旺盛好奇心。她偷偷地跳入造访部落的商队马车,来到了外界。那以后的经历由于她本人从来不提,所以不得而知。但似乎之后她就被塔尔卡斯雇用,并将照顾龙的工作全权交付给了她。
“这些家伙们知道我的名字吗?”
“<声音>和影像同时进入我的脑中。大家都认识欧鲁巴的脸。龙们都很喜欢欧鲁巴。”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荒谬,可在那深不可测如海底般的眼瞳中,或许真的蕴含着文明人所丧失了的知性。欧鲁巴看着仿佛想从隔墙内侧咬过来的小型龙的面孔,说着“完全看不出来嘛”,淡淡地笑了。
欧鲁巴两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凤·蓝就已经在这所收容所里了。那时候她甚至在面对雇主塔尔卡斯时,都不会正视对方,也从来不开口说话。是看到欧鲁巴的真面目比较困难,还是听到蓝的声音比较困难,对缺乏娱乐活动的剑奴们来说,当时这甚至成了一种赌博对象。
可是某一天,蓝被刚来收容所的几个新人剑奴粗暴对待。这时,偶然路过的欧鲁巴摆平了他们。从那以后,蓝就只有对他会稍微开一下口。
“你似乎在巴·鲁被索佐斯袭击了啊。”
“是我袭击了索佐斯。因为它突然开始发疯。”
“想用药物压制他们的精神本来就是无用之举。如果是在我的监督下,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她咬着嘴唇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担心欧鲁巴或是观众们的安全。
视线一角驻留着少女抚摸中型龙拜安脖颈的身影,欧鲁巴做完了自己的工作离开了龙舍。结束了照顾动物以及扫除的工作,接下来就是保养武器的时间。正因为是寄托了自己生命的东西,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认真处理。每当保养武器时,总会有全副武装的十几个士兵负责监督。当然,这是为了警戒防止剑奴们谋反。
再之后,结束了只有填饥程度量的面包以及汤的进食——只有昨天在剑斗比赛中出场并且活下来的人,也就是所谓的胜利者,午餐时会给与肉和水果作为特别优待——过了午餐时间,大家开始了各自的锻炼。和保养自己的武器相同,在全副武装的士兵们锐利眼神的监视中,只有这个时间,双脚上的锁链是被打开的。
像欧鲁巴这种活了两年以上的剑奴非常稀有。一个生命紧接着一个生命消失,而第二天又会有新面孔进来。格威总是不厌其烦地从握剑的方式到脚步的移动,使用枪的射击方法、甚至是心理状态的调整,都认真仔细地教导着他们。
欧鲁巴也会和数个新人进行对练,由于是模拟实战的真剑交锋,因此在这训练中手脚残废的,甚至是丢了性命的人也不在少数。今天虽然没有出现死人。但这并不代表着幸运。明天或许将会有更加悲惨的命运,以及更加凄惨的死法在等待着他们,这就是剑斗士。
当被汗水浸透的皮肤上沾满了尘土,所有剑奴都开始灰头土脸的时候,欧鲁巴透过训练场一侧的栅栏,看到了对面走道上塔尔卡斯的身影。“休息一下”,欧鲁巴对新人扔下了这句话,向塔尔卡斯跑去。
塔尔卡斯也注意到了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停下了脚步。松弛的脸上露出不信任的感情。
“干什么,铁虎。……哦,昨天你很不错。”一脸后悔把饲料喂狗浪费了的表情。“潘也马马虎虎算是个有名的剑斗士。也是对方剑奴商会提出想要和你对战。居然说什么‘是不是该把手头所有的钱都投在潘身上,这样更有赚头呢?’这种讥讽的话。不过啦,现在我的确是感觉有些爽。还有你杀了索佐斯这件事也——”
“塔尔卡斯,我还需要继续赢多久?”
“你说什么?”
“已经两年了。我一直这么赢过来。像昨天那种压轴戏我也参加了好几次。差不多已经是该把我的脚链松开的时候了吧。”
所有的剑奴在被商人买走的同时,都会签下一份契约书。虽然塔尔卡斯每次都只是敷衍了事,
“别以为我不识字。就算是奴隶,也应该有确认契约书的权利。把东西拿过来,塔尔卡斯。我应该早该被释放了才对。”
欧鲁巴认真地说道,可是塔尔卡斯只是狠狠地斜视着他。
“那么然后呢,你打算去哪?你或许的确能从我手中被解放出去,但是你依然是犯罪者。你可没有将剩下的刑期全部买下来的这些钱哦。还是说你打算去西边国境那里的查卡矿山劳动吗?除了毒雾、野人、食人兽、哥布灵、杀人种族以外,当然还有残酷至极的过重体力劳动。虽然同样是地狱,但如果你还觉得这里更好一点的话,就给我赶快回去训练。等你成为更加更加能赚钱的剑士之后,再用这种对等的口气和我说话吧。”
用肥胖的手指了指欧鲁巴的脸,塔尔卡斯快步向办公室走去。身后还跟着一队生面孔。从脚上拴的锁链来看,大概又是新买来的奴隶吧。
欧鲁巴沉默着。虽然心中的怒火已高涨到甚至快要蒙蔽双眼的程度,但塔尔卡斯的话并没有错。根据梅菲乌斯的法律,用生命作代价从漫长的刑期中解放出来的方式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像塔尔卡斯所说的查卡矿山那样,前去有着危险的国家公共事业工作,或是甘愿卖身成为奴隶。攥紧握着铁栅栏的手,直到手指失去了知觉,欧鲁巴都一直矗立在那里。
“你在干什么,欧鲁巴。快回来。”
听到格威的斥责声,他才终于回归训练。一如往常。
数小时后。用仅一个杯子量的水的冲了下身体后,就到了一天内被允许的第二次就餐时间。欧鲁巴坐在食堂的角落,像猫似的把身子蜷成一团,几乎全部用手抓着食物进食。由于他自己的习惯,不读书就没法吃东西。
“欧鲁巴,昨天干得真不错。”
欧鲁巴粗鲁地甩开从背后粘呼呼贴过来的剑奴希克。
“毕竟对手是那个铁球潘嘛。当比赛决定下来的时候,我还担心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情况对你不利的话,我甚至考虑在外场狙击他呢。”
“走开点。如果你不想让你那引以为傲的脸受伤的话。”
“哦哦,真吓人。但是,如果你弄的伤能成为你我俩人羁绊的话,我也无所谓哦。”
虽然现在还无法正确判断正在咯咯直笑的希克那态度,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只是单纯的玩笑,但无论如何,欧鲁巴都不愿意和他纠缠。有着端正容貌的希克留长了头发,参加剑斗前甚至还会化妆。因为只要这样的话,那颓废的美貌更能让他在女性观众中赢得莫大的人气。话虽如此,当事人却号称自己讨厌女人。
“不过,真不愧是欧鲁巴呢。就算我不插手,你还是赢得那么漂亮。这样你真的可以算是塔尔卡斯剑斗会名副其实的第一块招牌了呢。”
“算不上赢得很漂亮。”
这时,剑奴训练官格威出现了。他走到同一张桌子旁坐下,欧鲁巴明显露出嫌他烦的表情,可他一点都不当回事。
“虽说干得不错,但情况很危险也是事实。你发动进攻的时机还是太早了。你有只要一被逼急,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拼了再说的坏习惯。就算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也要应该努力确保自己的优势。潘虽然是个优秀的剑士,但并不是那种会瞄准对方弱点的类型。假如对方是个更擅长观察的人,就能轻松看出你坐不住的这个个性,弱点很快就会暴露了。”
虽然一头白发,年龄也大约已经五十岁过半了,但赤铜色的身体依然非常强壮,尖锐地盯着奴隶们的眼神充满着魄力。
“对方可是那位潘哦,这家伙还能四肢健全着回来就很令人惊讶了。”
又有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他们的对话,是塔尔卡斯剑斗会第一壮汉基利亚姆。是昨天在欧鲁巴和希克他们同一个斗技场上,身担一把巨斧,同时与三个剑奴对决的豪杰。赤褐色长发被乱糟糟地散在肩上,露出一口牙齿的那笑容,与野生狮子露出的威吓表情如出一辙。
“当听说潘要上场的时候,老实说我也觉得这家伙的好狗运也到头了。不过你身手还是不错的啦。尽管还是老样子,完全不理解剑斗为何物。那样平淡地获胜一点意义也没有哦。一定要让观众满足才行。东窜西窜到处逃跑,最后一击就定胜负这种方式一点都不好玩。一定要从正面和敌人对抗。”
所谓的剑奴,并不是只要战斗然后取得胜利就行。关键要有人气,也就是作为一个剑斗士必须吸引更多的观众。朴素的剑斗士就算再怎么受赞赏,最终也只能沦落成满足客人嗜虐心的牺牲品,被扔给猛兽或者是龙。
因此,他们剑斗士为了生存,总是花费与锻炼自己身手相当的努力来向外展示出一种出挑的个性。有用夸张的铠甲装饰自己的人,有在胜利后做出挖对方心脏行为的人,还有在躯体上刺上奇妙纹身的人——。比如希克,用的就是号称“自己是古代王朝王族的末裔”这种夸张的表演方式。
“下次和我打一场吧,我会教你啥叫真正的战斗!”
“没兴趣。”
“哈哈,你害怕我吗!”
“是啊是啊,好怕,我好怕。所以你快给我滚远点。”
“你这家伙。”
基利亚姆刚想从背后向依然像猫似的蜷缩着吃饭的欧鲁巴打去。“住手!”被格威及时制止。剑斗会所属的士兵们也因为喧哗的声音而快速赶了过来,基利亚姆脸涨得通红,姑且忍住并放下了手。
“对了,最近似乎出现了几张奇怪的新面孔。”
过了没多久,格威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说道。说的似乎就是之前欧鲁巴看到的,那些跟在塔尔卡斯身后的人。
“奇怪是指啥?头发里藏着角,裤子后面像是藏着尾巴似的鼓起来之类的吗?”
剑奴凯因开着玩笑插嘴。他是一年前来到这个收容所的少年,年龄和身材都与欧鲁巴非常相似。臂力和用剑的技术完全不行,但是双手非常灵巧,尤其擅长使用手枪以及狙击枪。
“这可不是‘这世上还有存活的龙人族’这么浪漫的话题呀。”
“龙人也好,哥布林也好,现在不管什么东西出现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吧。这里可是剑奴商会,各类人种的博物馆嘛。”
“不是这个,而是更单纯的问题。只不过因为这些家伙无论哪个的剑术都完全不行,全是些根本没法派上用处的人。”
“什么嘛。”
凯因显得有些无聊地伸了个懒腰,
“问题就在于塔尔卡斯买了这些完全没用的人,却丝毫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还一脸心情愉快的样子。”
“哦。”
“的确呢。这对眼睛里只看得到金币灿烂光芒的塔尔卡斯大老板来说,的确是比什么都奇怪的。”
“心情愉快?那叫心情愉快吗?”
想起白天塔尔卡斯样子的欧鲁巴问道,
“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比你可要长得多。塔尔卡斯只有在有机会赚大钱的时候,才会那么心情愉快。”
“可能是贵族们来过了吧。关于进行天览比赛之类的,大不了就这种程度的事。那些新面孔大概也是贵族们拜托他买下来的。那些人有可能是梅菲乌斯帝朝的政治犯。是不是把他们扔给龙当饲料之类的委托啊。”
“就因为看不到表情,你说的这话反而显得更加有魄力。”
“比起那些,新书怎么样了?从我拜托你起已经过了三个月啦。”
对话题失去了兴趣,欧鲁巴询问起了其他的事。其他的人也各自因为其他的话题而聊了起来。一旦想起到了明天,同一个商会的剑斗士或许会同室操戈,欧鲁巴就完全没有兴致在平时和他们加深感情。
“啊,买来了。明天就会送到。……虽然这话到现在才说显得有些多余,不过你还真是奇怪呢。这里的家伙就算是会读书写字,这一辈子是否会读一百个字以上还值得怀疑呢。”
格威一边撕扯着鸡皮,一边直直地盯着欧鲁巴。
“有时候,就算我也会有情不自禁想扯掉你那个面具的冲动。那下面究竟是怎样的一张脸。有时候觉得你只是个年轻、乖戾的小鬼,但有时候你又给人一种经历了很多战场的冷酷感。昨天也是。不仅一点都不害怕索佐斯,还作出确实的应对。”
“你这到底算不算夸奖。”
“这是夸奖你呢。你啊,比起拿起剑自己去战斗,更能冷静地分析状况。其实,你或许更适合做领导者。但话虽如此,你好像喜欢关于历史和人物传记类的书吧,总是一个晚上埋头阅读,把那些知识一口气全部吞下,又给人一种初出茅庐青涩小子的感觉。”
从初次见面起,也就是被塔尔卡斯商会买下来起,欧鲁巴的脸上就戴着那个面具。那之后,一次都没有摘下过。当然,众人都想知道理由。想要看他的真面目。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最初,让格威头疼的是面对这种好奇心和猜忌心,欧鲁巴总是用拳头来应对。过了半年,开始考虑用“被魔法使下了诅咒”这种应急用的借口。一年之后,已经没有人会因为调侃的理由而问起这件事了。偶尔,新来的人也会询问这件事,但现在的欧鲁巴可以用无视来打发他们。
“读书可以获得什么吗?起码在我出生的地方,就算拥有再多的书籍,也不能获得别人的尊敬。”
“像是猿人或者是哥布灵会说的话呢。”
“选一下措辞啦,欧鲁巴。别人可是觉得我在特别照顾你哦。你如果不在乎的话,我也会考虑换一下对你的态度。”
假装自己是个死板的人也是格威的癖好。欧鲁巴忍不住笑出声来,可眉头紧锁的剑奴训练官突然认真了起来。
“所谓剑奴,一般来说,要活过一天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其中,有很多人认为就算以后回到正常社会,不去犯罪还是活不下去,还不如安于剑奴的身份过一辈子——话虽如此,他们所谓的『一辈子』也是非常短暂的吧——可是你不一样。只有你没有沉溺于杀戮,而是看着未来。一直在思考着将来的事。你说,我该对这样人说什么话呢?对他说舍弃未来吗?就算后半辈子一直坚持这种事,剩下的也只会是痛苦。还是该说希望是很重要的吗?说这能成为生存下去的力量吗?”
“你偷喝酒了吗,老爷子?今天很罗嗦啊。”
“我是认真的。”
格威顽固地摇了摇头。果然是醉了,欧鲁巴断定。平时的话,他是不会对称呼他为“老爷子”不做反驳的。
“你在和谁战斗?其他的剑奴,自己,还是另外的什么,你有什么目的吗?”
“不知道啦。”
扔了句孩子气的话,欧鲁巴别过脸去。可这正是孩子不想被他人看透心事的举止。
就餐时间结束,欧鲁巴快步离开食堂。在收容所内,剑奴们能自由来往的地方只有食堂和寝室。虽称之为寝室,其实也和家畜们被分配的厩舍差不了多少。躺在房间的角落,欧鲁巴看着自己的手。
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年。如今回忆起来,如果自己不做确认的话,甚至感到“两年”这个数字毫无真实感。“两年”期间,欧鲁巴被包围在鲜血、内脏与铁锈的味道中,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可是,杀戮,生存,然后反复,路途的前方究竟有些什么。
欧鲁巴翻了个身。坚硬的面具撞击地面的触感早已习惯。塔尔卡斯说得一点都没错。就算从奴隶的身份被解放出来,自己也无法过上比现在更“高明”的生活,格威似乎误解了什么,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对未来的希望。如果说有的话——
露出獠牙造型的面具空洞下,欧鲁巴咬紧牙关。
(活下去,然后做什么?)
那还用问吗。斗技场反复到让人厌恶的杀戮、鲜血、战斗、厮杀。中途,他从来没有想过“已经够了”,从来没有想过“让我解脱吧”。
不知名的怒火赋予了面具内侧双眸炙热的火光。
(取回来。抢回来。然后要让从我这里夺走一切的家伙,好好品尝一下这两年来我杀害的人发出的悲鸣的总和都比不上的痛苦。)
3
“你在这里啊,欧鲁巴。”
罗安唐突地出现在面前。
正仰望天空的欧鲁巴猛地背过视线。母亲为了惩罚他偷懒不照顾家畜而只顾玩,不给他吃晚饭,他正因为这件事在仓库外独自闹别扭呢。脸上,还有埋着脸的双膝上,到处都是擦伤的痕迹。
“又打架了?”
“没啥”
急性子的欧鲁巴总是和附近年纪比较大的孩子们打架。挥舞着木剑和对方对抗,甚至有时候还会打到邻村去,当看到村里农田小路上他奔跑的身影,村民们总会向他招呼,
“哟,欧鲁巴又要去立功了哦。”
一边半开玩笑地向他挥手,一边目送他离去。
每次打完架,当然,母亲总是会狠狠地骂他一顿。教训他“你给我好好像你哥哥学学”这种千篇一律的话语。哥哥干什么事都很在行。聪明到在以前,不过是将父亲一时兴起带回的一册书反复不停翻阅,就学会了读书写字。数字计算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十岁时,更是被被城里商人的拜托,并在他们手下工作,赚的钱足以养活贫困的一家人。
另一方面,欧鲁巴虽然被哥哥教导并学会了读书写字程度的知识,但很不擅长数学计算,更重要的是,他总觉得胸中流动着的充沛精力无处发泄。
每晚,他总是盯着天花板,渡过无法入眠的时间。热血总是在暗中躁动着。每当斗殴之后,总觉得从抽动伤口更深的地方,仿佛有一种更为灼热,更为痛楚的黑色血液蠢动着,随时会从破裂的伤口中喷溅而出。
每当这时,他总是会跳起来,来到屋外。拿起搁在仓库外的木剑。虽然木剑被母亲没收了好几次,但每次他都会重新制作出相同的东西。就这样不停地挥剑直到天亮也不是件稀有的事。
“打架倒是无所谓。”罗安在欧鲁巴的身旁坐下,说道。“也要记得帮妈妈做一些事。欧鲁巴也很明白女人孤身一人有多么辛苦吧。”
梅菲乌斯帝朝,位于南方国境线的这里被称为“干涸之谷”。虽然河流的水干涸后所形成的山谷在梅菲乌斯是非常常见的地形,也就是换句话说,这里是个连名字都不会被记载于地图上的,有着贫瘠土地的穷苦村子,这就是欧鲁巴所的故乡。
欧鲁巴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在他还是两、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好像是在村子的南部进行守护国境的阿普塔堡垒扩建工程时,正顺着山崖挖掘的父亲运气不好,遇上了塌崩事故。挖掘山谷的岸壁用来代替住房之类的建筑,在梅菲乌斯是很常见的,父亲就是以此为生的土木工人。
“你们的父亲,他是一个只能以在黑暗洞穴中挖掘为生的人。”
还记得曾几何时,母亲带着牢骚以及哀叹的口吻这么说过。话虽如此,母亲自己也是个每天从早到晚没有任何乐趣只知道工作的人。耕种着贫瘠的农田,每月去阿普塔城一次,利用自己特有的民族服装,在那里贩卖自制的手巾,还每天不知厌烦地烹制几乎毫无味道的炖汤喂养幼小的兄弟俩。
在这毫无色彩与变化的生活中,欧鲁巴唯一的乐趣就是等每月获得两、三次休假的哥哥回家时,给他带回的书籍。
描写关于人类独立生活的旧世界的书,描写关于魔法王佐迪亚斯的书,而其中,欧鲁巴最为沉迷的,莫过于用色彩绚烂的插画点缀的历史故事、英雄故事。挥舞着宝剑拯救国家于危难中的勇敢战士,在高塔中被囚禁着的纤弱的美丽公主,从古代遗迹中苏醒的邪恶的龙——都是一些这辈子都无法接触到的事吧。而这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冒险故事却令欧鲁巴沉醉不已。可当他合起书本,意识到围绕着自己的却是如此渺小而贫弱的现实时,他总是会陷入绝望。
单靠一把长剑的蛮人成为帝王的时代已经远去。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欧鲁巴必须过上苦难的底层生活。是比让未来拥有无限希望,或是实现让死者重生的奇迹更为艰难的现实。
“大哥,我总是有种感觉。”用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双膝间的欧鲁巴说道。“有种好像自己已经是很苍老的老年人的感觉。”
“你才只有十岁啊。为心事烦恼可不适合你哦。”
“我是认真的。你看看住在这里的大人们。再过个几年,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每天只有工作,工作,可是完全无法从生活中获得乐趣。然后总有一天会和谁结婚,生孩子,然后孩子又会像我,是个‘不听话的小子’,说什么我总有一天会去大城市,会成为梅菲乌斯的战士,乘坐加贝拉的飞空艇这样的话,啊啊,你爸爸我以前也有这样的梦想哦,然后,一定会喝着茶,和其他大人们哄笑起来。”
“大家都是这样。”
被青白色月光浸透的罗安笑了。从田边小道对面的房子中传来了每到这个时候总会响起的歌声,那喝醉了的男人心情愉快的声音从耳边飘过,
“世上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一日内大部分时间都必须从事劳动,否则就无法得以维生的人,乘坐在翻腾于汹涌海浪中的船上的人们,被千余本书籍埋没的老哲学家,向大批信徒传授着真理的巴丁教僧人们,乘坐着龙石船驰骋于空中的将军们,甚至是将广阔版图尽收掌握的一国之主。尽管他们各自度过的一天中的内容天差地别,可无论他们是溅血于宝剑,还是沉溺于文字,或是传唱真神之名,也应该没有人能探寻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用我们的基准来思考也是没用的。所谓的王啊,总是被用尽我们一生都赚不到的财富和奢侈品所围绕着,每晚嘴里都塞满美味的食物。偶尔率领大军出征,有时又会恐惧他人的背叛,过着这样的每一天。这种生活是我们无法想象,也无法做到的。就像王侯贵族们也一定连做梦都无法想象到我们的生活一样。那些家伙,没错,就比如像今天这样的夜晚,能想象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抬头仰望同样的月色吗?”
“是这样吗。或许就是过着那样每一天的王,有时才会对市井生活抱有憧憬哦。想要从宫廷里那种沉闷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或许有时还会想要混到怪味冲天的酒吧里听别人说些傻话,并沉溺在便宜的酒里也不一定哦。厌恶连对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不能完全放心的日常,啊啊,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被人盯上,只要流流汗水就能生活下去该有多么快乐啊,他们或许会这么想哦。就算过着充实生活的深闺中的公主,当她们钻入豪华的被窝时,或许也会想要从血统的义务中逃脱,像个生活在城里的普通女孩一样,普通地恋爱,拥有一个普通的家庭——或许她们也会有这样的梦想哦。”
“这些不过是妄想而已。他们会憧憬我们这样的生活?就因为不知道这种生活的辛苦,不知道这种生活的不安,才会心血来潮这么想的吧。”
“没错。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真正明白一切,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自己是什么人的人根本就不存在。谁都会对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某种东西抱有憧憬,想象在那里或许有自己真正的生活方式,为此而感到焦躁不已。从这种角度来说,他们和我们完全没有区别。”
“我不明白。那也就是说,就算是王也好,尊贵的少爷们也好,就没有一个所有的一切都很充实的人存在吗?”
哥哥刚想要回答,
“你们在研究什么复杂的问题啊?”
茶褐色的头发晃过,阿丽丝突然出现在面前。现在回过神来,发现对面的歌声早就停了。作为女孩的她也应该总算能够睡着了。
似乎在旁边已经偷听了一阵了,阿丽丝脸上露出了酒窝,
“老是说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什么世界啊,自己是谁啊的。欧鲁巴,你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珍惜你的母亲,认真地工作,赚到明天的食物。”
“就是这样,大哥。女人啦,总是立刻对自己没兴趣的话题说什么麻烦,无聊,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才对吧——这种话。”
“这也是一种真理。”
罗安爽朗地笑了起来。阿丽丝比哥哥小两岁,比欧鲁巴大三岁。欧鲁巴比现在还小的时候,三个人就经常以阿丽丝为中心,像兄妹一样地玩耍。
那之后,大家谈起了关于记忆中那段时光的话题。阿丽丝提议去河边钓鱼,但因为在岩石上滑了一下,她差点就这么淹死的事。一起围观来到村庄的商队中的马,欧鲁巴想要偷偷骑马,随后马发疯乱跑结果很惨的事。还有因为邻村的孩子说“有看到野生的龙”,三人就结伴前去找,但深入峡谷后立刻迷了路,很晚才回到家,最后三个人一起挨训的事……
“反正那肯定是被邻村的达格给骗了吧?那时候起你们的关系就很糟。今天你的打架对手也是……”
“罗嗦啦!”
被戳中痛处的欧鲁巴别过脸。和达格之间的问题归根究底还和阿丽丝有关,不过这件事绝对不能说出来。
——当时,梅菲乌斯帝朝和加贝拉王国已经处于战争状态了。据说只要一跨越国境线就能看到加贝拉的骑兵队,可事实上,两国早就有着围绕国境线定义这个问题不停产生矛盾的历史。与欧鲁巴他们村子非常接近的南方的阿普塔堡垒也受到过数次加贝拉骑兵队的攻击。
之后,加贝拉暂时放弃了对南方阿普塔堡垒的攻略,想要拿下其他的进军路线。可这本身其实就是一个引君入瓮的陷阱。趁驻扎于阿普塔的兵力大部分被帝都调走的好机会,加贝拉一口气展开了包围战。
当然,阿普塔堡垒也被命令一定要拼死防卫。在帝都的援军抵达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于是为此,梅菲乌斯军开始在近邻的村子以半强制的态度征用士兵。而欧鲁巴的哥哥罗安的身影也在其中。
预料之中,母亲对此不停哭喊着。如果说在这几乎毫无色彩的生活中,母亲还存在着一丝生存下去的希望的话,那一定就是哥哥了。虽然她拼命缠住想要带走哥哥的军人们,但罗安只是温柔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了一句“没关系。”
“帝都的援兵很快就会来救我们的,只是在此之前的一时忍耐而已。”
而且,比帮商人忙赚的钱可要多得多呢,哥哥笑着说道。欧鲁巴只能与阿丽丝并肩站着,目送着他和村子里的几个年轻人踏过岩石路面的背影。如果自己再大一点的话,欧鲁巴不禁心想。自己就能代替哥哥去堡垒了。这样的话,母亲也不会悲伤了,而且或许,我还能建立功勋成为一个军人呢。
哥哥离开之后,如此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母亲仿佛成了断线的人偶,几乎一整天都在祈祷中度过。偶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会来到厨房准备饭菜,但这时她准备的菜色都像是要迎接哥哥罗安从城里回来似的,都是哥哥喜欢的东西,而发现那天的餐桌上没有哥哥的身影后,母亲才回想起事实,并将剩下的菜倒在后院。
在这期间,被放置不理的田地都是欧鲁巴在耕种,照顾为数不多家畜的活也是他自己来干。到了傍晚,欧鲁巴总会顺着狭窄的道路登上山崖,眺望着帝都的方向。可是那由灿烂夺目的铠甲、头盔组成的队列,军用龙进军时所掀起的尘土,龙石战舰的雄姿——这些欧鲁巴所期待的景象,却始终看不到。
哥哥离开后大约三周。比这里离开堡垒更近,一个山谷对面的村子里的居民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堡垒沦陷了。”
带来了最糟的消息。
阿普塔堡垒终于在加贝拉军的攻势下陷落了。据说驻守堡垒的将领等主要人员将士兵们扔在那里自己逃跑了。而从帝都来的援军并不是被派往阿普塔堡垒,而是被送去了这里的北边,峡谷形成的天然关卡比拉克。没错,帝都早已决定将那里作为南方边境的防卫线了。阿普塔不过是被当成了争取时间的道具而已。
那之后没过多久,夺取了堡垒作为阵地的加贝拉军队开始扫荡附近的村落。掠夺、暴行——也就是胡作非为。
村里的人们十万火急地打点了少量的行李,因为原本就几乎没有什么粮食的储备,所以人们仅把即将能收获的作物尽可能收割下来并带上,就这样逃离了村子。一部分人投奔他们近邻的熟人,没有可投靠地方的那部分人都打算在加贝拉军队离开村子前,暂时在山谷间避难。
欧鲁巴当然也效仿大家,可在逃亡的中途,他忽然发现母亲不在人群中。
忽然想起什么,欧鲁巴转头望向村子的方向。如小山般林立的岩块山石的对面,可以看见沉浸于晚霞中的村落全景。一定还在那里。一定还在那里等待着哥哥的归来。等待着或许再也无法回来的哥哥。
“欧鲁巴,你去哪里!欧鲁巴!”
无视背后阿丽丝的呼喊,欧鲁巴拨开混乱的人群匆忙赶了回去。
而他回来所看到的,只有渺无人烟,充满着死一般寂静的村子。虽然周围是早已看惯了景色,可一切都显得如同彷徨于异世界般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隐约看到山谷对面人马群影子接近的欧鲁巴慌忙冲回自己的家。打开后门,母亲果然在。还是一如既往地正要准备饭菜。“罗安?”回头望来的母亲看到满头大汗的欧鲁巴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地耸了耸肩。
“又去哪玩了啊,欧鲁巴?稍微帮一下手,你哥哥马上就要回来了。”
外面传来了追赶着仅有几只家畜的士兵们的声音。害怕炊烟升起的欧鲁巴慌忙着刚想要制止母亲。可是,
“什么嘛,啥都没有。”
“真是个穷村子。加斯硿那些家伙倒是很顺利。似乎已经搞了好几个女人了。”
“好歹会有点酒吧。快找!”
刚感到声音越来越近,房门就被粗暴地踢倒了。
蜂拥而入的三个士兵都穿着简单的细链麻布甲,佩着枪,手持剑。被尘埃染黑的脸上,惟有眼睛放出白色的光芒。
“哦,有女人噢。”
“什么嘛,老女人而已。比起这个,有没有酒。拿点吃的过来。”
在想要保护母亲似地抱着她的欧鲁巴的注视下,他们开始擅自在家中翻箱倒柜。欧鲁巴像是不愿被猛兽发现的食草动物一般摒住呼吸,只能蹲在一边。
当加贝拉的士兵踢破房门时,他眼睁睁看着搁在一边的木剑摔落在地。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而已。他最讨厌别人这么说,总是拼命想给说这些话的人点颜色看看的他,现在却比谁都更为深刻而痛楚地理解了这点。
这时,正在乱翻橱柜的士兵从里面抓出粗糙的陶器,随手扔在地上。器皿伴随着刺耳的声响被摔破,碎片散落在地面上。欧鲁巴惊呆了,因为那是哥哥罗安曾经用过的东西,而一直显得很安分的母亲差点把欧鲁巴推翻,猛然站了起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那个士兵。
“喂,干吗。怎么了。”
“好像是想要和我玩玩哦!”
红面士兵挣开了母亲,顺势将母亲推倒在地。用手塞住发出尖叫的母亲的嘴,从麻布甲的内侧取出藏着的匕首,并用匕首指着脸色发青的母亲的面颊。
“行了啦,只要是女人就都行吗,你这家伙。”
“虽然年轻女人的滋味不错,但这种风韵犹存的货色也不错哦。”
说着,红面士兵的露出下流的笑容。一直紧张不已的欧鲁巴的感情顿时失控,怪声大叫着冲了过去。虽然他是拼死冲上前的,但对方不过挥了下手就将他打飞。
背脊撞上了橱柜,眼前瞬间朦胧了一下。就在欧鲁巴咬紧牙关还向再次冲上前时,伴随着咔锵一下响亮的声音,一件东西从橱柜上掉了下来。是被包裹起来的一件细长的物品,包裹的前端有些破损,银色的光泽在欧鲁巴的眼中闪耀着。
(这是——)
下意识藏起这件东西的欧鲁巴迅速扯掉外面的包裹。里面藏着的,是一把长约六十公分的小剑。剑柄的圆形造型是梅菲乌斯制的特征。与细长的剑身相同,剑柄也很细,就算是孩子也能轻松握住。
当欧鲁巴不自觉地拿起剑时,刻在剑身上的文字突然闪入他的视线。
(欧、鲁、巴)
仅这一瞬——母亲的悲鸣声,红面粗鲁地脱掉身上麻布甲的声音,士兵们翻箱倒柜弄乱家中的声音,这些都使欧鲁巴体内奔腾着的黑色血液以令人恐惧的气势沸腾了起来,早已飞走的思考力在这瞬间凝缩,并得出了答案。
不因为其他,正是因为这把刻印着“欧鲁巴”的剑。自己当然不知道家中有这种东西的存在。他也不认为这是母亲或是其他认识的人特地为他准备的。那也就是说,这一定是哥哥罗安送给他的东西吧。
罗安工作获得的报酬应该全部都交给母亲了。而且剑这种东西并不是可以在城里随便买到。这大概是哥哥前往阿普塔堡垒之后,作为士兵被分配的武器中的一把,并拜托堡垒里的锻造师刻上了名字。仅仅为了那直到现在依然无法舍弃孩童般梦想的弟弟。
那之后,哥哥将这东西交给了在城镇与堡垒间巡回的商队。既然现在这东西在家里,那一定是母亲收下的吧。之后并没有送到欧鲁巴自己的手上,一定是出于她刻意让这东西远离儿子视线的这个意图。是判断这东西对欧鲁巴来说是一件危险的东西,或者,是害怕得到了这件东西的欧鲁巴会像罗安一样远离她。
无论情况如何——
“喂,你拿着的是什么东西?”士兵从缩在角落的欧鲁巴身后向他问道。“看你那么珍惜地抱着,一定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吧。喂,你闪开让我看看。”
“这是我的东西!”
“要作出判断的不是你,是我。好了,交给我。”
士兵冷笑着将手搭在欧鲁巴肩上,想要强迫他走开。已经足够了吧。是吧,欧鲁巴。他回应着身体内的声音。
“我说了让我看——呀啊”
装出转身的样子,欧鲁巴持剑从上挥下。并迅速从手臂处溅出鲜血的士兵腋下穿过,向着扑倒母亲的男人直冲而去。
红面士兵瞠目结舌,从母亲旁跳开退后。迅速拿起手斧,挡住了欧鲁巴袭来的一击。欧鲁巴双足奋力撑住,想要用剑触及对方,无奈剑身实在太短,再加上孩子的力气是无法压制手斧的。反而立刻被压退,摔倒在一旁。
“这臭小子。”
一击充满杀意的袭来。欧鲁巴向一侧滚去,才刚滚了一圈,斧子的刀刃便砍在了鼻尖面前的地面上。就在血液都像是要凝固的这一瞬,
“住手!”
母亲抱住红面的脚。而气得发昏的红面用脚踹开她的手,回过身,更高地对她挥起了斧子。见了这一切,欧鲁巴的黑色血液更加高昂——长久以来,一直滞留在少年体内那粘稠的不安、焦躁、愤怒、以及其他各种感情——仿佛终于在此时此刻铸造成一件有形之物,对着一点释放了出来。
站起身,将持剑的双手靠近自己的腋下附近,连身体带剑,向着士兵毫无防备的背后撞了上去。
脱去铠甲的男人背后,比最初想象的要更轻易地接纳了剑身的没入。之后虽有少许坚硬的抵抗,但没多久就好像全面投降似的欢迎着欧鲁巴的挺进,最后终于切开男人的胸口穿了出来。
红面男人踉跄了一下,这使欧鲁巴也有些难受,慌忙放开持剑的手。红面男人的背撞向墙壁。好不容易向欧鲁巴的方向转去,似乎想吐露什么怨恨的话语,但张开的嘴只是无谓地开闭着,然后噗地一下喷出大量鲜血,垂着鲜红的舌头瘫倒在地,就这样,不再动弹了。
“你这混蛋!”被砍伤了手臂,因疼痛而面部扭曲的士兵高声大叫起来。
“居然把杜瓦卡给,你这家伙,居然有胆这么做。不过是个黄毛小鬼罢了。”
另一个士兵也大声嚷嚷着,向欧鲁巴冲了过来。已经没有剑的欧鲁巴被直接冲撞,顺势倒在地上。被他们踢着腹部,踩着背脊。
“我就让你们母子俩的首级结伴挂在屋檐上吧!”
剑尖顶在被迫趴在地上的欧鲁巴颈边。手被拧起的母亲也被以同样的姿势和欧鲁巴并列在一起。就算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着身体,也无法甩开踩踏于背后的成人的体重。
“放手”
“好啊,很快就放。就在你变成尸体后立刻哦!”
欧鲁巴如野兽一般发出咆哮,在生死的界限即将造访的一瞬彷徨着。咻——剑刃切风之声垂直坠来。最后,就在想要呼喊哥哥罗安名字的时候,
“你们在做什么。”
切风之声嘎然而止。欧鲁巴猛地抬头四处环顾,但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兄长的面容。
新走进家中的依然是一个加贝拉的战士。但是与押着他们的士兵们不同,全身没有任何间隙地被武装起来,甲胄也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辉。虽然面孔还显得很年轻。
一时间,士兵们看上去就好像恐惧着这个突然的闯入者,
“正如您所见的,『见习骑士』大人”
“我们只是在打了胜仗后,获得我们赢得的报酬而已。就算您取得了一点点功绩,也不过是个还没有成为骑士的人,不会是想要做阻止我们这种不知好歹的事吧。”
两个士兵扭曲着脸向他说明。虽然态度上显得很殷勤,但从字里行间都透露出轻视这个男人的感觉。
“而且您看。我们的同伴被杀了。作为加贝拉拥有自豪的战士,不能连同伴的仇都不报吧。”
说着,士兵用脚将欧鲁巴的身体踢翻了过来,反手握着的剑对着目标刺了下去。仰天姿势的欧鲁巴眼中看到的,只有刺下的剑尖,以及,从侧面闪来的一线光芒。
“你干什么!”
“真丢脸。居然说什么报仇?以这样的孩子为对手,你们还有什么自豪可言。”
穿着甲胄的年轻人拔出了刀。好像就是他从侧面将想要贯穿欧鲁巴心脏的剑击退的,当理解了这点的时候,已经有一名士兵被砍倒在地。另一个也用仿佛带着方言的口音怒吼着。话语中似乎在叫着身着甲胄的年轻人的名字,就在这时,欧鲁巴才好不容易听清楚。
“居,居然杀同伴……你居然敢……你这家伙!”
“我可不想被你们这种卑劣之辈称呼为同伴。”
被沾满了鲜血的剑尖指着,士兵不停地后退。
“居然说我们卑劣。你不也是半斤八两吗。只不过偶然得到了个建立功勋的绝好机会,别因为这样就能自以为是了啊——。平时就叫着啥骑士、骑士的养成了习惯,你怎么可能成为真正的骑士。和加贝拉王族没有血缘关系的你,一生都只能当一个『见习骑士』罢了。好好掂掂自己的分量!”
看似已经快要没有退路的士兵突然把藏在背后的东西拿到身前。十字弓,是被固定在细长的底座上的弓,只要一扣扳机,箭就会被射出。
在这刹那,穿着甲胄的年轻人飘然侧身。如舞蹈似的转了个圈,避开箭矢,缩短双方距离,将士兵的头砍飞了出去。毫无停顿,被砍下的头在空中飞舞,撞上了家中的墙壁,摔落在地上。
“加贝拉是骑士之国。如果你们要继续玷污其名的话,还不如就此接受战死的荣誉吧。”
无论是端正的容貌,战斗的风范,还是口中吐出的话语,都仿佛是欧鲁巴过去阅读的书中出现的英雄再世。
“队长,发生什么事了!”
对从门外投来的声音,他回应了一句“没事”,并将剑上的鲜血拭去。
“是梅菲乌斯的孩子吗?”
欧鲁巴对向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脑中从来没有意识过“梅菲乌斯”这个国家的名字。对欧鲁巴以及村里的人来说,村子以及周围大约十几公里的土地就是他们所生活世界的全部了,对国家也好,领土纷争也好,没有任何兴趣。
男人对没有回答的欧鲁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瞄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士兵。欧鲁巴顿时绷紧身体,更加用力地抱住母亲的肩膀。视线四下乱扫,寻找手边有没有可以用来当作武器的东西,
“赶快离开这里吧。”
年轻人说道。
“为了保护母亲——吗。你的心中所拥有的更像是一个骑士。比忘却了骑士为何的加贝拉人更像一个骑士。好了,快离开这里吧。虽然我想要尽力制止掠夺和暴行,可我毕竟不能掌握所有的情况。”
他的目光,总感觉有些许地方很像哥哥罗安。扶着抽泣不停的母亲的肩膀,欧鲁巴缓缓地向后门走去,然后牵起母亲的手仓惶地逃了出去。日落后的小路,冰冷的寒风无情地刮过脸颊。对“罗安,罗安”,不停呼唤着哥哥名字的母亲,欧鲁巴时不时催促着,有时还会对她怒吼,一小时后,他们总算与阿丽丝还有村里的人会合了。
那之后,凭借阿丽丝父亲的关系,他们向北方约一百五十公里的河流上游的某个村庄进发。
究竟那个穿着甲胄的年轻人有没有说到做到,欧鲁巴无法得知,但起码在那之后,成为加贝拉领土的阿普塔周边没有再遭受更多的迫害。
可是,无情的战火还是迫近了欧鲁巴他们逃亡所至的村子。
几乎没有任何前兆。率领大军突然袭来的“他们”迅速展开了掠夺。是一群全身穿着黑色防具的男人们。食物、衣物、钱财这些不用说,只要是值一点钱的东西他们都会强行夺走。对人也没有例外,整个村子所有的女性都被掳走,凡是有抵抗的男人都会被马上袭来的长枪刺穿,然后被剑砍去首级,最后被乱枪射成马蜂窝。
在混乱中,欧鲁巴与母亲走散了。在焦急与恐惧的时候他看到的是,
“阿丽丝!”
他看见了双手被士兵们反剪于身后的阿丽丝。虽然士兵们想将她拖走,但阿丽丝似乎在叫着“快逃!”。欧鲁巴忘我地冲了过去。杀了一个人的感触依然在双手中残留不去。心中早就决定要做与之前相同的事。他向着士兵佩戴的长剑伸出手。
就在手触及剑柄的一瞬间,后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眼前闪烁不定,意识蓦然远去。在意识消失前的瞬间,只听到一声“欧鲁巴”,仿佛是阿丽丝叫喊的声音。
恢复意识的时候,欧鲁巴正呈大字形躺在地上。脑袋依然隐隐作痛,意识还很混混沌沌不是很清晰,无法辨别现在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奥巴里将军,接下来该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这样的声音。在似远似近的男男女女的悲鸣声中,欧鲁巴微微睁开眼睛,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瞄去。
马上跨坐着一个拿着刚抢来的酒瓶痛快畅饮的男人。是个轻松穿着厚重铠甲,看上去威风凛凛的秃头巨汉。那种充满着威严的容貌中,紫色一线红顺着他的薄唇流下,扯起嘴角的那笑容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如果已经没有看中东西的话,就放火。一颗麦粒都不能给加贝拉人留下。”
说完,被称为将军的男人扔去酒瓶。飞沫溅到了欧鲁巴的脸上。
“听好了,这个村子是被加贝拉烧掉的。让所有的士兵都清楚这点。要抢女人是没有问题,但完事了之后一个都不准剩下,全部杀掉。不能拿来卖掉。你给我好好监督。”
过了没多久,悲鸣与惨叫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炙热的风焰灼烧着皮肤,刺激的味道充满着空气。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人。欧鲁巴大声呼喊着母亲,还有阿丽丝的名字,一边用手拨开四散的火星,一边在村子中彷徨着。但目光所至之处都是村民们被残忍杀害了的尸体。老人的、女性的,还有孩子们的。
(居然是奥巴里)
欧鲁巴孤身一人彷徨着向村子北方走去。没有什么目的地。衣服到处都被烧焦,头上流下的鲜血和沾着的炭屑将全身染成了红黑色。
(奥巴里……就是阿普塔堡垒的……)
听说过,当村里急征士兵的时候,来村里的军人的确曾经说过这个名字。似乎是一位被派来镇守堡垒的久经沙场的将军。
那也就是说,那是梅菲乌斯军。在堡垒陷落之后,以奥巴里为首的部队赶在加贝拉的追击部队之前北上,然后欧巴里将逃亡所到之处的村子全部烧毁。为了不让加贝拉利用,同时,恐怕也是为了在回到帝都前赚取最少程度的“战利品”。
(杀了他)
欧鲁巴呢喃着。明明身体中的任何一处早就绞不出一丝一毫的力量了,可持续不停地向前挪动着的脚步的原动力,只不过是那胸中反复不停涌起的杀意。
要杀谁,奥巴里吗,加贝拉的士兵吗,还是说梅菲乌斯的皇帝本人吗,而要如何才能达成这些目的,无法得出明确答案的他,只能永无止境地向前挪动着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