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终于来到了现代。我,赤朽叶瞳子,身为说故事的人,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故事。真的,连一个也没有。
我是万叶的不肖外孙女。啊啊,不争气的我真应该以死谢罪的,可是我还想再活久一点。
九岁那年妈妈过世后,我变得沉默寡言,外婆万叶在逐渐萧条的大宅深处一手将我带大。爸爸美夫将赤朽叶制铁的营业内容转为制造业,并将公司名称称变更为「RdeEeadLeaf」继续营运。这艘古老的巨大战舰,就这样缓缓地继续航行在世界大海中。传奇少女漫画家妈妈过世之后,她的版税依然全额转为公司资金,公司每个月发行的社内刊物里,都会放一幅妈妈的漫画,并特注明是社长夫人的作品。尽管工厂逐渐转为自动化生产,公司的员工人数锐减,但仍然替红绿村的年轻人提供了宝贵的工作机会。
赤朽叶大宅日渐老朽,深处的几个房间几乎已无人使用,女佣人数也逐渐减少。年老的园丁一一过世,但也没有递补缺额,外婆昔日最喜爱的后院,未经修整的枫树任意生长,每到秋天便化为一片火海,仿佛又回到从前风箱炼铁坊还在时的森林样貌。进入二○〇○年后的头几年,我正值青春期,当时大宅里住了我、外婆万叶、舅舅孤独、寄居的黑菱绿和苏峰共五人。爸爸虽然也住在家里,但他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这栋曾经称霸山头的红色大宅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近代文明入侵,现在不过是栋寻常的山间宅邸罢了。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有时明明没有风,房子却会微微震动,后院的火红森林也不住地沙沙作响;那往往都是外婆万叶出现的时候。外婆多年来为大宅劳心劳力,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无数刻痕,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衰老。当高大的万叶穿着红和服,披着银白色的长发走在长廊上时,后院的森林便晃动不已,大宅仿佛也在一瞬间回复以往神话时代的奇妙氛围。万叶现在尊为大房的「赤朽叶夫人」,她的存在也是我们的心灵寄托。
鞄长年在大宅里过着传承自父亲的「高级游民」志向生活,不过在三十岁前夕她嫁给青梅竹马的分房男眷,生了四个小孩,每天忙着带孩子。最近她开始把小孩交给女佣照顾,天气好的时候就散步回大房喝茶叙旧。每次见到我,都会跟我说家族以前的故事,一边啃着红豆馒头,一手指着院子,怀念地说:「你看,百夜姐姐就是躲在那棵毛山榉上的,结果摔到下面的池塘,后来逃走了。」
「她留下『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遗书,结果却一个人死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毛球姐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死了呢。」
而担任毛球替身的菲律宾女孩爱拉,就在妈妈死后不久突然失去踪影。自此之后,赤朽叶家既不是大家庭,也不像一般小家庭,由几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成员组成了一个奇怪的「虚拟家厅」。
我从村里的国中毕业后,进入一家男女合校的普通高中就读,虽然拥有让妈妈将我取名为瞳子的一双大眼睛,却不像妈妈那么美丽,也没有万叶的超能力。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或许因为如此,我才会对外婆和妈妈的故事那么感兴趣,对平凡的我而言,她们俩人辉煌的过去是历史。也是我的根,只有想起她们的事迹时,我才能觉得自己还有点价值。
因为过世的家人很多,每天早上外婆万叶在神坛供香时,总是手忙脚乱。墙上挂着曾祖父康幸、曾祖母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泪、妈妈毛球、阿姨百夜等人的遗照。外婆喃喃念着所有人的名字,虔诚祭拜;而一旁的凸眼金鱼阿姨黑菱绿口中则是念着自己的双亲、丈夫和哥哥的名字,代头膜拜。线香的细烟就像外婆故事里出现遇的垂盆草烟束,紫色的烟雾弥漫整座大宅。
「我走了!」准备上学的我总是被这股紫烟呛得止不住咳嗽,路过光滑的走廊,膜拜中的外婆总是不忘低声叮哼我:「路上小心。」
下山途中,经过山坡上那片已经少有住人的破败宿舍大楼时,线香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身上,早已停工的巨大熔炉依旧黝黑,高耸在灰暗的天空之中。由于熔炉日渐老朽,公司已经接到行政机关指示拆除的通知,但却迟迟没有执行。我知道那是因为爸爸顾虑到外婆,不愿在她还在世的时候这么做。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也就是外婆万叶。在我二十岁生日后不久离开了人世,那之后爸爸便着手进行熔炉的拆除工程,不过这些要到后头才会提到,我想先说说外婆过世前,我还在念高中时的一些事。
那时舅舅孤独刚满三十岁,那之前他通过大学联考,考上当地的大学,不过毕业后仍是本性不改,整天闷在家里。后来在爸爸的安排下他进入「RedDeadLeaf」工作,不过态度不大积极,假日都躲在房里打电玩,他自国中以后,就不爱与人接触,不过倒很疼爱我这个外甥女。尽管平常沉默寡言,在家中异常低调,在二○○○年鸟取县西部发生大地震时,他奋不顾身地保护了人在后院的我,结果自己被倒下的水杉压断了腿,受了重伤。舅舅特别放心不下早死的姐姐留下的孩子,各方面部很照顾我。从小我就和这个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的舅舅很要好,假日如果下雨,我都会窝在孤独的房里悠闲渡过一天,就像从前的妈妈那样。
至于苏峰有,虽然收留他的漫画家早已过世,他还是死皮赖脸地继续住在赤朽叶家,年纪已经四十过半,似乎没有再工作的打算。有次电视上在介绍「尼特族(注1)」,他看了开怀大笑说:「喔!这不就是在说我嘛。」我不服气地回嘴说:「阿有,『尼特族』住的可是自己家,你住的是别人家吧?」他一脸正经点着头说:「说的也是。」苏峰依旧是见识渊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个很有趣的叔叔。
「你知道吗?瞳子。『Love』这个英文单字啊,在明治时代以前的日本根本没有相对应的日文,也就是说,从前在日本根本没有『恋爱』的概念,现在吵得沸沸扬扬的恋爱风潮,其实都是从欧美国家传过来的。」
「这个我知道。」
「什么嘛,你知道了啊?那你知道密克罗尼西亚岛上有个部族的语言里,没有『悲伤』这个字吗?」
「是吗?我不知道耶。」
「最接近『悲伤』的是『FAGO』这个单字,那是指看到别人痛苦,会心生同情,自己也跟着难受起来的意思。可是他们却没有表现自己心中痛楚的单字,因为没这个必要。你不觉得那是个善良的民族吗?瞳子,你想想看,他们尽管具有悲伤他人的概念,却没有悲伤自己的想法喔。一般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我们也一样,都只顾着自己不是吗?」
「嗯……」
「还有啊,听说非洲的某个部族,女性可以同性结婚。如果想怀孕,她们会找伴侣的近亲男性帮忙,怀孕后还是和女伴在一起。其实啊,很多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在其它世界可能根本不适用,这么一想不觉得心情轻松多了吗……」
长大之后我才发现,苏蜂知道的杂学其实和他对其它文化圈的憧憬有关。他长得一表人才,学历也好,却在三十五岁时放弃工作,自此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过他和那些曾活在「泡沫经济高峰期」的人们一样,总是异常的乐观。他的那些杂学知识,更是证明了他仍坚信自己总有一天能抵达那些更舒适、更丰富的国度。而这种乐观特质正是我这世代的年轻人所没有,也无法体会的,谁叫我们出生在已经失去一切荣光的时代,也只能随波逐流。
注1/「NEET」,指一些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终日无所事事的族群。
再回头说说我的事情吧。
进高中后,我和国中一样加入了管乐队,我完全没有遗传到外婆和母亲的高大体格,身材很娇小,不过我吹的可是很大的喇叭。每次吹奏,我都能感受到空气就在体内流窜。县立红绿高中受到人口外流和少子化的影响,学生人数锐减,不过社圈活动依旧盛行。放学后棒球队、足球队和田径队的人在操场上奔跑,精神抖擞地叫喊着;而我们管乐队则在教室勤加练习。风吹动教室里的白色窗帘,窗外可见远方苍繍高耸的中国山脉,绵延不绝的田地,仿佛还闻得到阵阵泥土气息。管乐队的练习结束后,我们嘻笑着离开校园,操场上只剩棒球队还在练习,夕阳余晖映照在他们沾满土的制服上。
我和其它的高中生一样,没什么远大志向,班导师为了这件事总是不厌其烦地对我们说教。说他自己年轻时心中总是满怀梦想和期许社会改革的正义感,渡过了热血澎湃的青年时期,但我们则一点都不像年轻人之间的话。但是,年轻到底是什么?懦弱和忧郁不正是年轻这种疾病所显现出的征兆吗?我们感到前途茫茫,眼前又有太多事等待完成,我们就像困在浓雾中的小船,完全摸不着方向;这就是我所认知的青春期。正因为如此,我想珍惜同艘船上的同伴,藉由彼此的互相关怀,至少可以开心地渡过每一天。团体的默契很重要,我们得努力融入当场的气氛,尽可能加入大家的话题,不要让自己格格不入,大家融洽地聊天、嬉闹。然而和朋友玩乐过后,我却总是觉得疲累。真正想说的话不能说出口,只能默默将沉重的心情藏在内心深处。
只有一件事能让我们热血澎湃,那就是恋爱。我们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只有恋爱的时候才可以尽情投入,无限量燃烧青春。同学一个个陷入热恋,失恋后重新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我,也在高中二年级的那年谈了一场再平凡不过的恋爱。
我的男友是同班的多田丰。我们就读不同的国中,高中时才分在同一班。他爸爸也是当年收养万叶的多田夫妻的孩子,在红绿村派出所担任警察。丰加入了学校的棒球队,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每次管乐队练习结束后穿越操场回家去时,我就无法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
丰的五官俊秀,很受女同学欢迎,三年级的学长退出球队后,他就成了主力选手,在队上相当活跃。丰只要用力挥出球棒,白球便划过黄昏的天空,飞得好远、好高。最后消失在空中。我停下脚步,看着划过天际的白球,球飞得那么远、那么高,是多么地耀眼、多么地令人憧憬啊。尽管我身处一个缺乏熟情的年代。但那并不表示我不喜欢同世代里发光、发熟的人,反而因为这些人拥有特殊的热情和才能,能够完成我无法达成的梦想,忍不住发自内心为他们加油。没有野心的人,是不会嫉妒拥有企图心的人。
而丰就是那群挥洒着热情汗水的人之一。和他交往后,我成为全校女同学羡慕的对象,那时的丰很帅,散发着受人瞩目的人特有的光辉。升上三年级后的那个夏天,他为了甲子园预赛奋斗,我们管乐队则是每天在酷热的县民球场为棒球队演奏加油歌曲,喇叭在夏日的天空下闪耀着金光。在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季,丰连续击出全垒打,将红绿高中带进了甲子园。这难得的顶赛资格炒热了整个村子,村民甚至还包下游览车到甲子园为棒球队加油,丰成了村里的英雄。
「我只是尽力做好……」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我们在车站前的拱廊商店街散步,丰的脸颊晒得很黑,微笑着这么说。这个陪伴我妈渡过青春岁月、曾经形同废墟的商店街上,最近开了很多以年轻人为贩售对象的小店,慢慢地恢复以往的热闹。许多店的老板都是从大都市回来的,他们年轻时正值泡沫经济高峰,离乡背井到都市发展,几年后他们已不再年轻,又因为经济不景气而丢了工作,散尽财产后只好回乡做些小生意。毕竟只要拉开老家拉下已久的铁门,就可以做生意了。既不用额外支出房租,还能把兴趣当成工作。虽然我们没什么零用钱,没办法常买东西,不过在商店街逛逛饰品店或服装店,喝喝茶,是高中生最热斗的约会行程。而太保太妹将这里当做巢穴的时代,早已是久远的历史了。
「做不到的事,再怎么努力也办不到,所以我只是尽力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做到最好,也只有这样才能轮到我发光、发热。」
「丰好帅气喔。」
「才不是……我也承受了很多压力呢。村长会到家里关心,就连你爸也常送米和酒到我家啊。」
这么说的丰脸上露出了不符合他英雄形象的寂寞笑容。
我们信步走着,许多当地的高中生和国中女生,大家围着丰不停尖叫,耳边陆续传来「你要加油喔!我们会你加油!」的喝采声,说完他们还斜睨了一旁的我。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不会遭妒,但是英雄旁边的凡人却常惹来众人嫉妒的眼神。从那时候开始,我的鞋柜里开始出现怪东西,大多是垃圾和土块,我从没有因为男友是风云人物而自命不凡,因为我就是我,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孩,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年夏天,村民包下了游览车前进东方,跨越县境一直朝东开去,终于抵达了甲子园。我们耗尽全身力气为棒球队加油,管乐队不停演奏,直到不支倒地为止。大人们也全力加油喝采。红绿高中在第二场比赛败退,那时大家都累得呈现虚脱状态,在回程的游览车上沉沉睡去。醒来后发现太阳已经下山,回到村里时已经是半夜了。我们每个人都晒得很黑,全身是汗。那年夏天就这么结束了。
回想这些过往时,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是多么平凡。我遇见了丰、参加社圈,和朋友渡过快乐的时光。回到家有外婆等着我。同时,我也感受得到人口外移的现象的确一点一滴侵蚀着这个村子。生在现代的我没有热情,那或许是从赤朽叶家的风箱炼铁厂里的火焰熄灭之后,随着时间慢慢消退的吧。熔炉的火已灭,那些猛烈的焰火、辉煌的过去,都已经成为历史。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当地的短期大学。书念得马马虎虎,平时在车站前的可丽饼店打工,和朋友玩在一起,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十九岁时,我和丰曾经一度为了无聊小事分手,半年后又再度复合。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们分别交过新的恋人,最后发现还是彼此最适合自己。两人刚复合时处得还有一点别扭,慢慢地才又恢复以往的感觉。我一向没有自信,所以很介意丰和其它女孩交往过后会如何评价我,发现丰的做爱技巧似乎更熟练了,也让我暗地里大受打击。高中毕业后,丰进入当地的企业工作,但在我们分手时他也离职了,而我们复合后又开始到其它公司上班。丰的爸爸是警察,一家三口住在派出所后的两房木造平房里。丰虽然很想搬出来一个人住,但是考虑到自己的收入,只能在买车或搬出去之间选择其中一项,最后他选择了车子。假日时,我们一起去兜风,常去国道旁一家名为「THECHATEAU」的旧宾馆约会,每次都选择那间有圆床的水蓝色房间,我甚至开始有住进那里的错觉。
我喜欢丰,不过那并不值得在这里大书特书,我对他的感情就像每个平凡女孩重视某个男孩的那种感觉。我们常交换恋爱观,丰也和我有同样想法。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命中注定的爱情,我们和大家一样,只是在凑巧遇到的对象之中,选定比较合适自己的人罢了。这之中如果出现什么阴错阳差,或许就会和其它人交往。但是这一点也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我们此刻选择了彼此,也很满足现状。
高二到高三的这一年里,丰似乎挥霍了他这辈子应得的瞩目。退出棒球队后,他成了一个普通人,他的脑袋虽然清楚这一点,但是心里似乎还无法释怀。我根本不介意这种事,我欣赏的是他的人品,不过我也许并没有让他清楚感受到这点,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或许我能更精确地传达也说不定,一旦成为男女朋友,总是有些话无法轻易说出口。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对不对?」
「嗯。应该吧……总有办法的吧。」
「我想也是,不过如果失去你。我一定会死。」
「你骗人。」
「嗯,骗你的啦。」
我们就这样聊着天,在这间店名不知是英文还是法文的宾馆里唱着卡拉OK、互相报告不能见面时发生的小事,无所事事地在一起。
退出棒球队,褪去英雄光环之后,丰似乎也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自觉,每天重复着白天上班,晚上下班,放假时和女友兜风的行程。他没有外公时而对外婆展现出的男子气概,个性温和,似乎离男性特质越来越远。再加上动作秀气,感觉和我的女性朋友没什么不同。
除了这些,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不过就在我和丰刚满二十岁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这段奇妙的插曲和外婆的死,以及在天空飞的男人息息相关,意外地在让我们俩沉静的心大大动摇。
短大毕业后,为了累积社会经验,我进了当地的公司,但是工作实在太过无趣,没多久就辞职了,自此整天在家闲晃。我万万没想到,没事做的生活也会令人喘不过气。世人都说泡沫经济崩盘后,持续低迷的景气已经慢慢回升,不过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就职,像我就有很多朋友只打工不找正职,也有人好不容易念完四年大学、进了好公司,却做不久就离职;我身边充斥了许多年轻的「高级游民」。那种在工作上因专业而自傲、每天卖命奋斗的人生态度,是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就算努力不懈住上爬,世界终究还是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我们这群人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当年绿的哥哥跌下的阶梯最底层。
我既无大志,也没有想大把花钱的冲动,对努力挣钱来挥霍这件事也就提不起劲。我不想为了成为社会上的一份子而失去自我,也不想为了无法苟同的事向人鞠躬哈腰,这种成为大人必须经历的过程,往往令我感到窒息。一想起自己原本应该叫做「自由」,心头就闷闷的,不愁吃穿、整天游手好闲的我是自由的吗?对我们这一代而言,自由是什么?而身为一个女人,自由又是什么呢?
有一天就在我烦恼着这些问题在家闲晃时,被外婆万叶找了去。我心想外婆又要说教了,战战兢兢地走进起居室,发现外婆已备好泡泡茶,神态自若地坐在里面,尽管她黝黑的肌肤粗厚,爬满了皱纹,曾经乌黑的长发也转为一头银白,但像这样端坐着时还是很有魄力,不愧是「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她穿着暗红色的和服,宽松地绑着腰带,像年轻时那样披散着一头长发。我坐到她身边,端起泡泡茶,万叶眯起大眼睛,仔细看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女。
「最近怎么样?」
「这个……还好。」
「是吗?」
我挑起一颗五色豆送进嘴里,边吃边说。
「该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对,应该说我连找出自己想做什么的热情都没有,外婆。你懂吗?」
「这还真是伤脑筋。」
不像大多数的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劈头便骂「天真」或「不懂事」,万叶不当一回事地回答。我喝着茶,回想起万叶说过的往事。当黑菱绿取笑她是山里的野孩子时,她回答:「我很满足了。」当时的她家境贫穷,又是个弃儿,而且还不识字,但她却说自己很满足。这对内心贫乏的我来说,实在无法不惊讶。
我清楚自己是「不满足的」,每天都觉得「完全不够」,但又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劝诫我说:「这样就够了,人生不能过度期待。」我知道,喊着「完全不够」的是我的心,而劝诫我「这样就够了」的,是大时代的声音。我总是不安得想大叫,然而我又想呐喊什么呢?
这个日渐凋零的村子,那股沉寂的空气,就这么包覆着我心中的不安与不满。我已经厌倦了再谈这些事,不过待在外婆身边总是能令我心情平静下来,我便留下来陪外婆喝茶,这时外婆抬起头,透过敞开的拉门望向远方的中国山脉。
「他们把我忘了吗?」
「啊?忘了什么?」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我好奇地问。
「忘了我呀。」万叶微笑地回答。
「谁忘了你?」
「山里的人啊……」
「怎么会呢,不会有人忘了带走孩子的。」我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刻意加强语气这么说。万叶的眼神透着寂寞黯淡下来,望着远山的脸庞也显得无精打采,笼罩着一层阴影,和平日坚强的她判若两人。
「是吗?」
「嗯,一定是这样。」
「那为什么我会被丢下呢?」
我答不出来,外婆也跟我一样是被丢下的女孩啊。我对年老的外婆顿时涌上一股亲密感。我喜欢外婆,我们俩静静喝着茶时,绿踏着舞步走来,加入我们的行列,我和外婆便一边喝茶一起看着她表演魔术,渡过了悠闲的时光。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外婆喝茶。那时「RedDeadLeaf」接到政府机关通知,指示要拆除熔炉,将工厂所在地转为住宅用地,公司上下为了这件事忙成一团。因为担心地震时造成危险,政府机关和市民团体纷纷将矛头指向老旧的熔炉。但是拆除工费时费力,更别提资金了。爸爸和孤独遽然消瘦,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后,看见穿梭在后院或长廊的外婆那发出银光的身影。便双手合十敬拜,万里眼夫人始终是大家心中的依靠。
然而就在所有人最需要她的时候,悲剧发生了。就在我们喝完茶几天后,万叶一个人慌慌张张地打扫起房间,收拾自己的物品。
那时我刚好经过,停下脚步问她:「外婆,你怎么了?」
外婆梦呓般地说;「我……差不多要死了,得赶紧整理一下。」
发现我在门外愣愣地盯着她,外婆缓缓抬起头来,火红的夕阳射进了采光窗,照在她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明知外婆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我的心还是坚持把这当做玩笑,因为实在无法想象失去外婆是怎么一回事,我害怕极了。我笑说:「还早得很呢!大家这么需要你,外婆怎么可能死呢?」
「……明天早上,我就会死了。」
外婆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梦呓般喃喃说着。我的背脊一阵发凉,终于体认到万叶说的是事实。那晚我坐立难安,一直往返于自己和外婆的寝室。我想就算把这件事告诉其它人,大概也只会惹来一阵讪笑吧。但我实在无法忘记那股背脊发凉的感觉。午夜过后,万叶房里的灯熄了。我蹲坐在走廊上,望着高挂在院子天空中的蓝月。外婆真的要走了吗?自小失去母亲,身为大房的独生女的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万叶,可以教导我大房女主人应有的作为,该如何支撑整栋大宅的运作的,也只有闪耀着银色光芒的万叶。我还那么年幼,什么都不是,就连自己该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只是个一无可取的女孩啊。一想到外婆就要离开,我不禁泪流满面,用手背擦去泪水无声地哽咽着。
就这样呆坐了一个小时后,我忍不住用食指沾了口水,在拉门上戳出一个小洞,偷看房里的动静。万叶正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人高马大的她此时的背影竟是那般孱弱。梳妆台的镜子里,倒映着万叶皱纹满布的脸庞。她不像在看自己的镜影,睁大了眼睛像在看着其它的什么。她又看见未来了吗?我感到不安起来。一直以来,万叶看得见未来的影像,而这一晚她似乎也看到了大家看不见的幻影。
「他不知道……」
听到外婆低沉的声音,我竖起了耳朵。
「因为太丢脸了……我没有告诉他。」
她在和谁说话吗?这时我惊讶这样偷看是不对的,便回到自己房里,一个钟头以后,我还是不安极了,又悄悄回到外婆房门外。庭院笼罩在比黑夜更深、更不祥的黑暗中,明明没有风。一片干枯的红圳却飘落而下,掉在我的脚边。
我将眼睛凑上刚才戳破的洞口,不禁倒抽了一大口气。
万叶紧闭双眼,仰躺在被褥上,长达腰际的银发像把大扇子散了开来,我心想那简直就像神明的扇子啊。外婆的脸上露出不曾出现过的痛苦表情,我这才惊觉,万叶不是在休息而是倒下了。
「外婆……」
我推开纸门时,一阵强风吹来,整座后院都开始晃动。我扶起外婆沉重的身躯,她发出野兽般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放声呼喊爸爸。
爸爸这时刚从公司回来,正好经过后门。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赶了过来。住在后面房间的黑菱发了狂地喊着:「外婆!外婆!」太早了啊!外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你不可以死啊!这座赤朽叶家的大宅,还需要万里眼夫人的撑持啊。我有种预感。如果万叶走了,这座大宅将会宛如颓然倒下的巨木,就像在泡沫经济瓦解时倒闭的「下黑」黑菱造船一样。我放声大喊,要外婆快回来,绿也害怕得高声尖叫。
接到孤独的通知,嫁到分房的鞄也赶了回来,家里瞬间挤进许多分房的家眷。一阵吵杂之中,我独自缩在房间一角,全身不停颤抖着。
万叶是天亮前才断气的。一开始挤在外婆房里的人后来纷纷移动到其它房间,有人为她祈福,也有人不发一语盯着榻榻米。绿顾虑到自己并非亲属,但又不想离万叶太远,最后像只看门的老黑狗般蹲坐在门坎上,低着头瞪大双眼,然后就保持这样的姿势睡着了。我悄悄上前,将外套盖在她身上。
天亮前,外婆像是算准了时机,就在房里只剩下坐在角落的我和在一旁沉睡的绿时,突然睁开了眼睛,叫着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赶紧爬到万叶身边,声音颤抖地问:「外婆,什么事?」
「我想看铁炮玫瑰,瞳子,帮我到院子里摘一些过来。」
我连忙跑出房间。穿过长廊,赤着脚跑进一片火红的后院,摘下一大把铁炮玫瑰抱在怀中。回到外婆身边。我知道外婆就要死了,一直像这座大宅陪伴在我身边的外婆就要走了。尽管已经有了觉悟,内心还是惴惴不安,当我抱着玫瑰跑到房里时,不小心绊到绿的脚跌了一跤,绿没有醒来,而我怀中的玫瑰轻飘飘地散落在外婆的银发周围,就像红色的玫瑰包署着一把银扇。
万叶睁开眼睛,叫着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在这里,外婆什么事?」
「谢谢你,瞳子,你真是个好孩子。」
外婆竟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外孙女这么说,我心想「我才不是好孩子」。哭着默默爬到外婆身边。她的脸旁静静地躺着一朵铁炮玫瑰。
「外婆才是好人,外婆可是万里眼夫人啊,我一直很尊敬你。」
「我不是好人啊。」
「没这回事。外婆如果不在了。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大房只剩下我一个女人了,我没办法像外婆那么能干,我好怕。」
万叶慢慢转过头来,露出既像吃惊又像伤脑筋的表情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话感到意外。看到外婆吃力地张开干裂的双唇,我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
「瞳子,你没问题的。」
「我不行啊……」
「你真爱操心。不过啊,外婆真的不是好人喔。」
「外婆,你不要这么说……」
「我只告诉你一个。」
万叶慢慢闭上眼睛,努力挤出一句话。
「我曾经杀过一个人,没人知道这件事。」
「啊?」
「但我并非心怀恶意……」
这是万叶的最后一句话。
一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流了下来,她吸了一口气,但没再吐出来。万叶放弃了生命。
我的外婆是个弃儿,后来嫁入赤朽叶家,最后还成了这栋大宅的精神支柱。我的外婆,赤朽叶万叶,她鲜红的魂魄就这么突然地自我眼前消失。
我吓坏了。在玫瑰散落一地的房里,我静静坐在外婆身边,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十分钟。房内的沉默令我痛苦。等我终于能出声了,我叫着爸爸,不过声音微弱得连我自己都意外。
「……爸爸,爸爸。」
没有人听见,于是我渐渐放大音量喊着:「爸爸!快来!」
缘突地睁开双眼,看见外婆后放声大叫,眼泪从凸出的眼球流下。
爸爸美夫从走廊另一端跑了过来,医生替外婆把脉后,表示外婆已经过世了。我吓得站不起来,鞄吩咐分房的女眷将我带出房外。万叶的脸上被盖上白,。分房父辈的老人们纷纷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大家来到外婆面前说:「万里眼夫人,你终于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了。谢谢您为赤朽叶家的付出,辛苦了,万叶夫人。」然后双手合十,恭敬地膜拜外婆的遗体。房内瞬时传来此起彼落的育经声,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亲戚们看到我铁青着一张脸,都以为是从小被万叶带大的我,受到的打击太大。分房女眷纷纷安慰我说:「你要振作一点。」「你是被外婆带大的,一定很难过吧,不过外婆可是善终,你要替她高兴才是。」这当然也是原因,不过这时我的脑中也不断回荡着万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曾经杀过一个人。
——没人知道这件事。
我依然吓得瘫软在地,就这么慢慢地退出走廊,渐渐远离我一直以来敬爱的外婆。
——但我并非心怀恶意……
我在走廊上坐了两个小时,不知不觉中天亮了,我起身跑了出去,大人们忙着准备守灵的事宜,没人留意到我的离开。黑菱绿点燃了一大把线香,燃起阵阵紫烟,口中喃喃自语着。我就在紫烟当中跌跌撞撞地跑出赤朽叶家的大门。站在山坡上,看着那片已经如同废墟的宿舍大楼,我拿出手机,哭着打给丰。
丰像是正在用早饭,讲起话来口齿不清。
「瞳子啊,怎么这么早?尼特族都这么早起的吗?」
「外婆死了。」
「什么?」
「她杀了人。」
「啊?到底是哪一个?」
「两个都是,我不知道,怎么办……」
说完我开始哽咽,靠在老旧的石门上,我的声音颤抖个不停。
「没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外婆她曾经杀过人。」
「杀过人?杀了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不停发着抖,转头看向大宅,失去「万里眼夫人」的赤朽叶大宅似乎显得有些倾斜、老旧,有如风箱里的火焰般的红叶就像一把大火,从后院开始延烧到大宅去。
我哽咽着。我以往熟知的那个世界开始瓦解,发出阵阵破碎声,从脚边开始崩坏。泪水溢满我的双眼,身体也不由自主震颤。
——外婆竟是个杀入犯。
Whomdidshemurder?
没多久,多田丰就开着他的二代Carolla赶来。朝阳之中,那辆水蓝色的汽车开上人烟稀少的坡道,紧急煞事后停在正抱头痛哭的我面前。丰摇下驾驶座车窗,露出那张已粳褪去昔日日晒痕迹、日趋成熟的脸。
「瞳子……?」
丰说他是上班前先赶过来看我,无法待太久。我哽咽地断续诉说着黎明前发生的事,身穿西装的丰听着我的叙述,连看了好几次手表,说是非得先到公司一趟不可,会马上回来,旋即开车离开了。
我回到家,茫然地看着大人们忙进忙出,准备守灵事宜。道时手机麘了。鞄阿姨回过头说:「这种时候还和朋友讲电话?还不快关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我赶紧跑到走廊上接起电话,是丰,他说已经进公司打过卡,在座位上待了五分钟就对主管说要外出拜访客户,顺利溜了出来。我走到大门前,车子就停在刚才的地方,丰脱下西装外套,挂在后座的衣架上。「上车吧。」我绕到副驾驶座,眼泪这时总算止住了。
正打算开车门时,我注意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舅舅孤独正站在后院里,望着地面发呆。我和孤独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很想上前和他说些话,不过唯独这件事是不能告诉他的。对孤独来说,万叶是最重要的母亲,他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四、五岁了,但是心智年龄却远远落后实际年龄,心思异常地稚气、敏感。就连我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都觉得自己比他成熟许多。尽管我很爱孤独舅舅,内心深处却也有一部分的我看不起他,总觉得他「靠不住」。
上车后,车子缓缓前进,丰还给我一瓶冰过的罐装咖啡。
「喝吧。」
「嗯……谢谢。」
「如果被公司的人看到我载着女友,那就糟了。我们到海边去吧。」
「嗯。」
车子缓缓在国道上行驶,从人迹罕至的日本海沿岸产桑道路,一路开进海边一条布满海砂的道路,大片松树林在道路两旁延伸着。时值淡季,海边少有游客,日本海灰黑色的海浪往复拍打着岸边。
我们下车,并肩坐在冰冷的沙滩上。极目望去,海水和天空都一如以往,雾蒙蒙一片。
「你还好吗?」
「嗯……不太好。」我摇摇头。
我的心里乱透了,一时还无法接受外婆已经过世的事实。仿佛自己身体里某部份已随着外婆死去,被带到黄泉,痛苦和恐惧始终挥之不去。
外婆!我在心里喊着。外婆!外婆!还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心中的不安和悲伤让我混乱不已。
然而此时不祥的声音又回荡在脑中。
——我曾杀过一个人。
我猛力摇着头,心想这不是真的。我望向大海,努力回想记忆中外婆的模样,但底庄浮现的全是那个为了赤朽叶家而活、温柔又稳重的「万里眼夫人」。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外婆到底在什么时候段了什么人?
许多家族里逝去的面孔纷纷浮现,混乱地盘据在我的脑海里。泪、阿辰、曜司、百夜还有毛球……。这些人都不可能是万叶杀死的。但此刻他们却仿佛含恨望着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脸,不停地控诉「才不是这样,才不是这样」。我擦干眼泪,望着身旁的丰,他正一脸担心地守护着我。
丰似乎努力想找话安慰我,却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平常我们很少会聊到严肃的话题,谈话中绝少触及家人、前男友或前女友、普通朋友,或许就连自己的事也少有提及。我们逃离了社会和诸多纠纷,懵懵懂懂地成长,结果长成了一个没用的大人。我也不知道此刻该对丰说些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哀戚,这时我突然想到「Fago」这个字眼,那是米克罗尼西亚岛上民族的语言,是一种眼见别人悲伤,自己也感到难过的同理情感。丰不就正虚在「Fago」的情绪之中。从此刻的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种温柔。
「丰,我不相信外婆会杀人。但……但是如果是真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嗯……。或许是吧。」丰点点头。
「外婆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尽管她很与众不同,可是她有她的原则,一向只做她自己认同的事。」
「嗯。」
「所以如果她杀了人,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才会杀了那个人……我不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要追究,得先查出她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才行……」
「嗯,这点很困难。」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默默地看着大海。
雾茫茫的大海中,偶尔出现几个浪头。丰看了看手表,表情像在说得回公司了,我先站起身,拍掉沾在裙上的沙子,丰也帮了忙。
我打量着身旁的丰。
他还不适合西装。西装穿在他身上还有些别扭,泄露出穿它的人才刚脱下高中制服未久。他身型偏瘦,开始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现在的我也比高中时期瘦一些,外形也越来越成熟,适合的服装也开始改变。我们俩都朝着成人世界迈进,但心里却有种双脚悬在半空中的不踏实感。
走回车子途中,丰说傍晚下班前会再和我联络,我点点头坐进副驾驶座,摇下车窗。车子起动后,阵阵凉爽的秋风吹动着发丝。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尽管让我担心吧。」
「嗯?」
「我希望你能更依赖我,怎么说我都是男人……虽然有时候不太可靠就是了。」
丰的声音有些忧郁,我转过头望着他。他的表情平稳一如往常,那是张年轻、痛苦却又温柔的脸。每一天他心中那个渐渐失去自信、褪去光环的平凡人,都和另一个缅怀地往荣光的自己交战,他的心情也因此摇摇不已。
「我一直很依赖你。」
「真的吗?」
「嗯,真的。」
「早上两次和你讲电话时,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哭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在你身后支持你,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一瞬间?」
「嗯,不过现在还有一点那种感觉。」
「是吗?」
Corolla的车速越来越快,早上的产业道路上没什么车,只有一部载满装着鱼货的塑胶箱的大卡车。这时卡车加速超越了我们,而丰突然猛踩油门,像是想超车,两部车前后僵持拉锯。我不禁连声高呼,太危险了。丰很少这么街动,他的反常令我讶异不已。
回到家后,守灵的准备尚未结束。很多村民自动聚集到家里,友人在厨房帮忙,男人进进出出张罗着。一个手持海螺的年轻男子从我身边走过,一旁的大叔叮嘱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给山风吹走了,年轻男子紧抱着海螺,严肃地点了点头。大厅里聚集许多村里的长辈,谈论着万里眼夫人的往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众人的盛情邀约下,多田夫妇的子孙坐上首位,接过众人奉上的酒喝,诉说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许多万叶婚前的轶事。男人们坐在绘有在日本海悠游的大红鲷鱼的拉门前喝酒,涨红的脸跟大红鲷鱼一样红通通的。
万叶并非病故,而是在为赤朽叶家鞠躬尽瘁后,在平静中过世,所以守灵夜和隔天的丧礼上气氛都不至太过哀伤。大家围着我问万叶遇世前一天就开始收拾房间的事,年纪大点的亲戚钦佩得说:「真不愧是万里眼,连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着又说起其它往事,讨论过去种种万叶预知未来的事迹。
人群里只有黑菱绿显得闷闷不乐,躲在房里点着线香默默独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儿女的搀扶之下前来,多田老先生两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岁的多田老太太身子还很硬朗,刚从水产研究所退休的长男肇站在她身边,两人双手合十,向灵堂致意。礼毕,我见到老太太和儿女分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听到她低声喃喃自语。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定心力交瘁吧,这么多年我常在山下为你祈祷啊……」
老太太柔声低语着,仿佛一头银发、身形高大的万叶就坐在她身旁。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多田老太太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对着我微笑,满脸皱纹全挤在一起。我朝她点头致意,在她身边拘谨地坐下,听她诉说着万叶儿时的点点滴滴。
隔天的丧礼,天气非常晴朗,暗红色的朽叶如燃烧的火焰般在枝头颤动着。秋风吹落了朽叶,装着万叶灵柩的丧轿在大片如火星般舞动的落叶中离开家门。我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幕。一旦走出家门,外婆鲜红色的魂魄就再也无法回到赤朽叶家了。就像过去她坐在新娘花轿里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坡一样,这一天。万叶乘着丧轿,永远的离开了这栋红色大宅。
再见了,万叶。
大宅被风吹得嘎嘎作响有如咆哮一般,送走这个撑持着赤朽叶家的繁荣直到最后的媳妇。被秋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红色朽叶,宛如大宅的泪水般掉落满地。丧轿就在朽叶漫天飞舞之中,缓缓下山。
一群古装打扮的乐手开始吹奏海螺、甩动铃当、敲打铜锣,绕着轿子跳起舞来。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海螺没有被风吹走,笛子也没有被风吹断,一切都那么顺利平静,万叶的丧轿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达山脚。亲族的队伍就跟在轿子后方,行进间大家的紧张渐渐消退,又纷纷聊起万叶的过去。我走在孤独和爸爸美夫中间,来到山下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
远方山顶上,红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红枫叶意在不过短短数小时内,几乎全数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红。坡道上也铺满朽叶,绵延而下的路面就像炼铁厂流出的火红铁浆。我不禁「啊」地低声惊呼,赤朽叶大宅在这一刻终于将要划下句点,继承自上一代,由万叶全心守护至今的这个家,在她过世后,没有人可以继承这股支撑整个家族的无形力量,终要断了气息。
我惊惶地紧握父亲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问「怎么了?」顺着我的视线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没看出异状,只是低声地说:「这栋大宅还是一样壮观啊。」我颤然地点点头。是啊,这栋宅邸是多么宏伟啊,一如从前。至少肉眼可见的部份总是如此。
我心里惶恐的是,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妈妈后,我必须独自承担起那股守护家族的鲜红力量,但对此我却无能为力。过去,许多先人守护着这个家,延续家族血脉,而今后,这一切将传承到我身上。身为最后一任继承人的我,非但无法将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传承至今的重要事物还可能全毁在我手里。我该不会就是那个一手摧毁赤朽叶家辉煌历史的不肖子孙吧?我不希望这样啊。
我抬头望着白昼下显得黯淡的红色大宅,心里戒慎恐惧。
丧礼一直持续到天黑,在海螺的乐声和合唱般的诵经声伴奏下,村民踩着舞步欢送外婆。等一切终于结束时,夜已经深了。我害怕回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着不肯回家。回程和家人同搭一辆车上山,到了家门口也迟迟不肯下车,爸爸和舅舅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不容易下了车。我在大门前低声说着:「我会努力振作,请让我进去……」
——振作?振作什么?
我仿佛听到大宅这么问我。
「我会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颤抖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次大宅没有回话。我低着头,心虚地穿过大门。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回头看我,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呀?快进来,累了吧?」爸爸说。
难道爸爸和舅舅什么都没看到,都没感觉到吗?我纳闷不已。在这栋由女人一手撑起的宅院深处,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万里眼夫人究竟杀了什么人?当我走向玄关时,明明没有风,院子里那些犹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秃树枝突然摇晃起来。轻抚过我的脸颊。他们是在为我打气?还是在嘲笑我呢?
我连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脸疲惫的两人之间。
「外婆已经不在了,感觉好寂寞喔。」我交替看着两人的脸说。
「是啊。」
「嗯,是啊。」
两人点头回答,身后那些骨骸般的树枝则不断发出「卡卡卡」的碰撞声。
那一夜,我躲在自己房里,反复想着外婆和妈妈的人生。我喝着泡泡茶,打开笔记本随手写下一点东西。
外婆和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很多她们的故事。不管是外婆小时候看见在空中飞翔的男人、被走火的卡宾怆打死的保安队员,还是凸眼金鱼黑菱绿用力扯下她头发的事,我都一幕幕宛如亲眼目睹似的再熟悉不过,仿佛就连外婆当时的疼痛和恐惧我都亲身体验过一般。妈妈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她是个粗暴的女孩,我知道她一生中不断爱上丑男。也知道她渡过了怎么样的青春期,以及她以漫画家身分奋斗的一生。这些情节都像电影画面般在我面前一幕幕播放着。然而随着一百个夜晚结束了,一千个日子过去了,许多人和这栋大宅产生了关连,那些人大多都已经谢世,而且多是死因离奇。这之中,外婆究竟杀了谁?又为了什么杀人呢?
我一口饮尽泡泡茶,手握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下任何有关外婆的记忆片段。天亮前。写完了外婆嫁进赤朽叶家的那一段,便停笔钻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反正我还年轻,又没上班,多的是时间和体力。起床后我继续写下,整个星期关在房里持续写着外婆的故事,结束后又继续写妈妈的故事。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凭着自己的记忆,在所知范围内列出一张和外婆有关的死者名单。
我拿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上「杀人犯」三个字,不过因为不那么确定,我又在后面加上一个问号「?」,问号后写下万叶的名字:「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眼」。
接着。我又写下「死者」二字,尽可能依着先后次系列出目前为止我已知的所有死者。
杀人犯?
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跟
死者
一九五三年前后?
万叶十岁
扛卡宾枪者枪枝走火预视
一九六○年万叶十七岁
黑菱绿的兄长跳火车自杀预视
一九七四年万叶三十一岁
赤朽叶康幸(公公)病逝预视
一九七九年万叶三十六岁
真砂(丈夫曜司的情妇)病逝
一九八四年万叶四十一岁
穗积蝶子(女儿毛球的朋友)死因不明
一九八六年万叶四十三岁
赤朽叶泪(长男)失足坠崖?预视
一九八九年万叶四十六岁
赤朽叶辰(婆婆)老死
一九九二年万叶四十九岁
赤朽叶曜司(丈夫)火车事故预视
一九九八年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百夜(真砂的女儿)殉情
一九九八年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毛球(女儿)过劳?
我颤抖地写下这些名单。扛卡窦枪的人看来并非他杀;而绿的哥哥和女佣真砂都是我印象薄弱,早已作古的先人;泪、我的舅舅、因为他死了,妈妈只得招婿入赘,我才会诞生。越到后来,和我有关连的死者也越来越多,如果真的发生过命案,我很可能也认识受害者。百夜的丧礼,我还记忆犹新;写下名单上最后的「赤朽叶毛球」时,我的手抖个不停。妈妈的死不可能是他杀,我全身发冷地想。当时发现妈妈尸体的就是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妈妈低声说了句「我要走了」便走进后面的房间,拉上纸斗。等到我赶忙推开纸门街进去时,她已经倒在被褥上断气了。我立刻大声呼救,但还是晚了一步,她还那么年轻便过劳而死。
越接近现在我越深刻体会到,那些关于外婆和妈妈的,曾经被我当做传说看待的往事,其实都不是传说,而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事。一想到这,我的心激动不已。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个不争气的继承人。将来也得招婿入赘延续香火,都二十二岁了,还没有正当职业,大家都在上班的时候我在家晃荡,前途茫茫,心里满是不安。就像时下那些对任何事都与趣缺缺的年轻人。
我自认也有身为大家族继承人的骨气,有时却又没有自信,正当我下定决心要挖掘出赤朽叶家的秘密时,手机响了。铃声让我分了心,我打开收到的简讯,是丰,他似乎很担心我。我和他约好周末见面后,丢下笔记本躺到床上。对、对,我就是个没毅力又没斗志的女孩,怠惰和焦虑一点一滴侵入了我这颗年轻失业者的心。
不久我便睡着了,睡得很浅,半梦半醒间我梦到了万叶。她的大眼睛流出有如火红铁浆般的鲜血,手上挥舞着铁斧,在地板光可鉴人的长廊上来回奔跑,和服下摆发出拍打声,一头长发在身后飞舞。不……这不是万叶,是毛球啊,这是那次毛球追赶着百夜并诅咒她的景象。睡梦中的我翻了个身。隔天早上百夜就死了,她和情人相偕殉情,却独自一个人死去。在我记忆中的这些女人,个个都一样傻,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哭。这楝大宅里,曾经下过好几塌女人的血雨,从支搏着整栋宅院的女人们身上流出的血。然而眼前,只剩下我这个可悲又一无是处的赤朽叶瞳子。
周末的早上,我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赶忙爬出被窝梳洗,更衣化妆准冲出门,今天我和丰约好了见面。走进佛堂时,黑菱绿正点着线香,房里弥漫的紫烟呛得我咳个不停。
我坐在绿的身边,佛堂墙上挂着的遗照全部低头看着我,仿佛用一种活人听不见的细语在谈论我,我想一定没什么好话,不禁缩起脖子。这时黑菱绿哑着嗓子训诫我说:「你也该振作一点了,整天这么游手好闲,万叶会担心的。」一早就被念,我胡乱地敷衍了几句。闭上眼睛,期间绿似乎离开了,等我睁开眼睛,自己独自被留住烟雾弥漫的佛堂里。我一一望着墙上先人的照片。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看起来气质最好,仪表堂堂的舅舅泪;而和自己长得最像的,则是外公曜司。外公有张瓜子脸,堪称清秀,但也不特别出众。毛球和百夜的照片亲熟地被放在一起,照片中百夜翻着眼珠,像在盯着左边的毛球,而毛球则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正视着前方。
我随手打开佛坛的抽屈,发现摆线香的那个大抽屉深处,有一个纸包。我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有一只信封,上头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给万叶」。是封信,可是外婆为什么要把这封信收在佛堂,而不是收在自己房间呢?我偷偷地打开了信封。
打开信纸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大叫出声。信纸应声掉到地上。我的颈椎一阵冰凉,彷佛拿着信封的手指就要被硬生生切断一般恐怖。
信纸只有一张,上头只写了一行「要死也要一起死」。那是百夜的遗书。一个陪人睡了一百夜后,相约殉情不成、独自离开人世的女子,想不到她的遗书会被收在这里,我抬头看着墙上的遗照,一脸寂寞、眼球上翻的百夜仿佛在偷笑着,突然从檐廊吹进来一阵风,把紧邻着的毛球的照片给吹歪了。
我把信纸放进信封,收回原来的位置。许多往事在这一刻全都苏醒,有关死者的记忆再度恢复脉动,渐渐地,我的脑海里只容得下万叶和毛球的故事。我走出佛堂,拍拍身体试图拍去沾染在身上的线香气味。我快步走在走廊上,这时手机响了。是丰打来的,我拿起提包走向玄关,途中和孤独擦身而过,他眯着眼看了一眼说:「去约会啊。」
「可是,你难道不会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吗?」
「啊?」
开着车在海边兜风时,我和丰聊起外婆和妈妈的事。听到我在笔记本写下死者名单后,丰单手握着方向盘,眯起眼睛狐疑地这么说。
「我的外婆虽然怪,却是个正直的人,她绝不会说谎。」
「这点我知道。」
车子沿着国道的风景线开,过了海岸便沿着山壁慢慢住下,沿路的风景很美,然而已经看过无数次的我们几乎视而不见。车子缓慢地在熟悉的国道上奔驶,丰歪着脖子说:「我总觉得像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切只是故事。我是说,等到我老了之后,跟孙子说起往事时,我也会刻意把故事说得有趣一点吧。像是说到甲子园和你的事,我一定会刻意说得比较夸张。所以我才这么想。」
「只有你会这样吧。」
「怎么这么说啊?我想,我们得先确定万叶外婆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譬如说黑菱家的继承人被火车碾死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觉得是真的。」
「你不要生气嘛,我只是试着从不同观点提出意见罢了。」
丰将车子停进海边餐厅的停车场,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丰点了鸡肉焗烤饭,我点海鲜意大利面。我拿出提包里的笔记本还给他,他一脸严肃地翻看着。
上餐之后,丰一边吃一边发出「嗯嗯」的回答声。
「以前的事可能不好查证喔,像是真砂和康幸的死因,真的查得出来吗?说不定病历早就不在了,再怎么说都过了三十多年了。」
「也是……」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点头回答。「不过就算病历不在了,当时的医生可能还在世。」
「是吗?说的也是。」
「我要去找找,反正我很闲。」
「嗯,还有,像黑菱家继承人被载货火车碾过的事,也许可以鼓起勇气问问绿。」
「嗯,这确实需要勇气。」
离开餐厅后我们又开车闲晃了一会儿,丰和我都觉得最好避开晚餐时间,便提早启程回家,决定先去见黑菱绿。绿去跳佛朗明哥舞还没回来,我们便坐在后院的檐廊上等她。季节才刚入秋,今年的枫叶却全都掉光了,丰见了大吃一惊。一棵棵树木有如骨骸般光秃秃的,在我们头顶上,树枝在风中不停摇摆着。
孤独在走廊上碰到我们,对我们笑了一下,他笑的样子很像脸颊抽筋,看起来有点恐怖。但丰已经看惯了,笑着跟他回礼。孤独话说得很快,就在他对丰的工作和薪水追根究底,丰紧张得胡乱回答时,苏峰出现了,他趋前不知跟孤独说了什么,两人并肩走了,他们的谈话声越行越远,终至完全不可听闻。这时候绿也回来了,她身上穿着金色刺绣的黑纱舞衣,心情似乎不错,嘴里还哼着歌。
或许是丰在身旁的关系,此刻我能用更客观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家。我心想,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家,家里的人大多成天无所事事,其中自然包含好吃懒做的我;除了几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还有好几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真是一群诡异的组合。每个人都各自行动,仔细想想,大家围坐在餐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平常各自在方便的时间地点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这里不像家,反倒像个无需顾虑彼此的宿舍。这算一种进化吗?不,一定不是,或许「家」正是这么开始瓦解的。
「哎呀,是多田丰来了。」
一直来到我们身边绿才注意到丰。甲子园比赛时,绿卯足了劲为球队加油,虽然年事已高。一身金光闪闪的夸张装扮,在当时还引起不小骚动,这让丰有点怕她,不过他还是必恭必敬对她点头致意。丰当年还是高校棒球少年时,绿是他的忠实球迷,经常追着他的比赛到处跑,现在绿的脸上也是堆满笑意。绿从口袋掏出好几张千圆纸钞,丰赶忙拒绝:「我已经长大了,不能收。」两人你来我往推辞了好一会,最后丰还是收下两千圆。我在一旁忍笑看着这一幕。
「绿,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听到我这么说,绿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
「好啊,什么事?要跟我商量恋爱的烦恼吗?」
「怎么可能!才不是啦。」
绿的眼睛瞪得更大,低头看着我。我感到寒气逼人,全身颤抖着。
三人前后走到大宅最深处绿的房门口,她的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大,房里尽是金光闪闪的舞衣,舞者的海报、镶有亮片的高跟鞋,色泽饱满的原色,让人看得头晕目眩。丰定下心后找块东西较少的角落,就地坐下。
「我们有些事情想请教你,是这样的,以前瞳子常听万叶外婆说起往事。」丰问。
「喔,这么说来,万叶和瞳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呢,孙女毕竟和女儿不一样,她对瞳子可是疼到不像话呢。」
绿的话听在耳里有点不舒服,但我还是隐忍未发。
「我听过瞳子的描述后,对令兄的事特别感到好奇,听说令兄当年被扣留在西伯利亚,本来他应该是黑菱造船厂的继承人,我们想问有关他……」
黑菱缘的脸上刹时笑容尽敛,变得寂寞而阴郁,一颗眼泪从她凸出的眼球滴落。我和丰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找手帕递面纸给她。
「万叶是怎么说的?」绿点点头说。
「是,那个……听说他被火车碾过。」
「嗯,没错,确实如此。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绿说完后站起身,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出一张她哥哥的照片,那是一张泛黄,模糊的黑白照片,不过依稀还是看得出照片里的男子长相俊美,身形瘦削。
「哥哥真的长得很漂亮,他从西伯利亚回来时,全家人都很高兴,没想到他的脑袋已经不正常了,始终没有好转。结果一天晚上,他又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就当着我的面冲向火车,被撞得血肉模糊的。」
「绿,发生这样的事。你家的人……」
「不,我爸妈都知道喔,我们没让外人知道哥哥归来的事,他离家的隔天,一早大家就听说国铁的载货火车撞死人的消息,引起很大的骚动。而我哥哥自那时起,就再也没回家,我想我爸妈应该猜到八九分了。火车上沾有血迹,确实留有撞到人的痕迹,但却一直找不到尸首,当时新闻炒得沸沸扬扬的呢。从头到尾我都保持沉默,万叶也一直守口如瓶,没人会想到尸体居然是两个女孩处理掉的,这个案子就成了悬案。啊,好怀念啊。」
绿眯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啊啊,我就是那时和万叶变成好友的呀。」
我和丰面面相觑。
走出绿的房间后,我在走廊上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丰。
「外婆说的都是实话吧。」
「嗯,对啊。」
「你怀疑我,快跟我道歉。」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爱你。」
我突然害噪起来,涨红了脸。推了推丰的背。
「不用说到这种话啦。」
「哈哈!不过呀。」丰歪着头。一脸纳闷地说:「万叶外婆也许说的全是实话,不过你从没听过有关杀人的事吧。也就是说,如果她没说谎,就表示她对你隐瞒了一些事。像是她虽然告诉你绿的哥哥被撞死的事,为什么却跳过媒体喧腾一时这一段。」
「这个嘛……」
说到一半,我决定不要说下去。外婆不识字,自然也看不懂报纸,如果身边很多人谈论这件事,她应该会听说,但她婚前几乎没有朋友,人际关系很单纯。
我想到万叶面对某些人时,会刻意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像是她对丈夫曜司直言无隐,却刻意没对工人丰寿提起。身为她的孙女,我无法断定这件事该不该让丰知道,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丰丝毫没察觉到我的沉默,滔滔不绝继续说着:「所以呀,万叶外婆对可爱的孙女提起从前的事时,可能会刻意省略某一部分,或许她想隐瞒杀过人的事,或许她自己也想忘了这件事。」
「嗯……」
「就拿绿的哥哥来说,也有可能他不是意外身亡,其实是被万叶外婆所杀,只是外婆故意不和你说道一段。」
「应该不可能吧……毕竟绿的哥哥和外婆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事发时外婆正在家睡觉。是绿亲眼看见她哥哥被撞死的。」
「也对,这只是我的假设。对不起哩,我爱你。」
丰说完浅浅地笑了。
我们开车去了图书馆,正好在闭馆前赶到。马上请管理员让我们查阅旧报纸。管理员比我们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岁左右,外型颇艳丽。
一听到我们要找从前的交通事故的新闻,管理员颇感兴趣,帮着我们在书库里来回不停翻找。
「呵呵。你们俩真像一对刑警搭档呢,虽然年轻了点。」
「我听我外婆提过这起车祸,想知道的更详细一点。」
「是喔……我懂,我也很喜欢听祖父母话当年哦,说来真的很不可思议,明明是在这块土地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听起来却像传说一样,到底为什么呢……啊,找到了!」
我凑上前去。读着报纸的报导。一股老旧纸张的气味摸鼻而来。
报纸上确实大篇幅刊登了一九六○年国铁载货火车碾到的尸体离奇失踪的事件,当时似乎很轰动,我们同时也找到一九五二年岛根县发生的保安队卡宾枪走火意外,当时一名十九岁的年轻队员中弹身亡。
「你认为老人家口中的往事可信度有多少?」丰间管理员。
「这个嘛。」管理员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我想可能多少有点夸张,记忆里也可能混进了一些后来加进去的想象,我没认真想过。」
管理员说话时恍如身在梦境般眼瞳湿润,视线落在远方。
离开前,她说有任何需要随时都可以过来,给了我们名片,丰接过名片放进皮夹。
「这两个人应该都不是万叶杀死的。」回程在车上我对丰说。
「是啊。」丰点头附和说。
他送我上山,我在门前下了事,朝他挥了挥手说「拜拜」。也对我挥挥手。
回到房里换了衣服,我打开笔记本,拿起笔将死者列表最前面的两名:「扛卡宝枪者」和「黑菱绿的兄长」用力划掉。
还剩下八个人。
隔周星期一,天才刚亮,外头就传来吵嘈声。我睡眼惺忪望着后院,手里拿着一杯牛奶在屋内晃荡,居然遇见难得在家的爸爸。他穿着西装,正慌忙地住玄关走去。
「爸,早安。」
「……是瞳子啊,你还是那么悠闲。啊!对了,瞳子。」爸爸在玄关穿鞋时。回过头叫住我。
我瞥见敞开的大门外停着一辆轿车,司机已经在门外等侯。看来爸爸还是一样忙碌不已。
「政府单位一直要求我们变更工厂的土地地目,最近资金总算有着落,工程紧接着就要开始,家里接下来有段时间会很吵。白天你都待在家里,可能会吵得你受不了,出门去避避噪音好了。」
「啊,总算要动工了吗?」我喝了一口牛奶,点着头说。
「瞳子,既然每天都要出门了,索性找个工作吧。」
「我不要。」
「那相亲也可以。」
「才,不,要!」
我穿上拖鞋和爸爸一起走出玄关,我们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沉默。
「爸……熔炉的事你一直对外婆开不了口吧。」
「是啊,差不多也到极限了。」爸爸点头说。「光靠制铁是保不住公司的,任何东西只要不用,很快就会生锈,如果放任这些老旧设备不管,万一发生意外那就严重了。放任熔炉不管的话,很可能会坍塌,也可能会引来罪犯聚集对治安产生威胁,乡公所那边也是一直针对建筑老旧和防范犯罪这两点,一直催促我们行动。鸟取县西部地震时熔炉没被震垮,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拆除熔炉好像很费事喔。」
「当然,但是跟当初兴建相比。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爸爸神色黯然说道。「任何事都一样,开创和守成都很辛苦。」他喃喃地说完走向轿车,司机恭敬地打开后车门,爸爸对我挥挥手坐进车。
那星期我勤奋地跑遍红绿村四处打听,希望有人知道从大学附属医院退休的医生或护士的消息。红绿村实在太小,马上就从许多人口中得到「啊,你说他呀。」这样的回答,很快就探听到相关人等的住址。我去了一趟老人会,那里难得有年轻人造访,我立刻成为众老人注目的焦点。
「你是说大房的康幸吗?」
担任过护士的老太太拿出点心招待我,不胜怀念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啊。当时他病得很重,已经无药可救了。不过他真的很拼命,临死前还常常把儿子曜司叫到病榻前讨论公事呢。」
「是吗……」
「真砂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欸,你应该比较清楚吧,有没有?就是那个爱裸奔的女佣啊。」
一旁的老太太推着轮椅靠过来,咯咯笑了起来。
「你说真砂呀?她可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死得很凄惨就是,她是发疯死的。」
「是这样吗?」
「她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也不疼惜自己的孩子。我想啊,她一定觊逾大房夫人的位子很久了吧,如果是哪里的公主嫁进门来,她也就死了心。偏偏嫁进来的只是个工人女儿,而且听说还是个弃儿不是?她可能因此大受打击,几年后身子渐渐衰弱,最后好像得了肺炎还是什么,发烧一阵后就暴毙了。她好像怨念很重唷,手还臂成这样。」老太太说完两手的手指臂成钩子的形状。眼睛瞪得老大,表情看起来很狰狞,我吓坏了,她的手势和鞄阿姨描述真砂的女儿百夜死去的情景一模一样,难道这对母女死前都这样蜷曲着手吗?
「请问一下,那我的曾祖母阿辰呢?」
「啊,阿辰夫人是寿终正寝啊。」一旁的老太太听到后凑地来点着头说。
回家的公车上,我想了很多烦恼不已。我拿出笔记本,把「赤朽叶康幸」和「赤朽叶辰」两个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却不知道该不该翻掉「真砂」。
真砂确实是死于肺炎,但依照刚刚那个老太太的说法,她是因为承受不住万叶嫁到赤朽叶家的打击才生了心病而死的。说不定万叶是为此感到内疚,觉得真砂就像自己杀的。很多事外婆就是这么死心眼。
在这个小村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切不断的,不可能完全置身局外,而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人之中,就算有人突然离世也不奇怪。在这种事上,「命不好」和「杀人」之间的分际究竟在哪里?我觉得真砂是自己害死自己,不是外婆的错,外婆应该也清楚吧……
最后,我把真砂的名字轻轻划掉。这么一来名单上已经划掉五人,还剩五个人。
回家后收到朋友传来的简讯,我已经懒得再想外婆的事,决定先把笔记本抛到脑后,和朋友们一起去唱卡拉OK。我得转换一下心情才行。
就在那个星期三或星期四早上,起床后我一如往常地站在檐廊上边喝牛奶边望着后院。树叶早已散落,院子提早换上冬天景致,寒冷而宽阔的院子无止境地延伸。一想到马上就要和熔炉说再见,我的心里有点不舍,便走出后院,来到即将要拆除的工厂前。
削山建成的广大工厂里没有半个人,看起来灰沉沉的;柏油路面皲裂破碎,年久失修。高耸在中央的熔炉外表呈现干涸的铁褐色,抬头仰望时,我的心里不可思议地升起虔诚的敬意。
走近熔炉,我的内心澎湃不已,涌上一股敬畏之情。然而越是靠近,熔炉破旧受损的外貌就看的更真切,这使我想起可能发生的风险。熔炉已经老朽不堪,如果再来一次大地震就危险了。我站在它面前,轻轻地触摸它。
在遥远的过去,这座铁褐色的熔炉曾经喷发出障障黑烟,而黑烟就环绕着刚嫁进门的万叶。它摸起来有一种潮湿的触感,还带有一股鲜血般的铁锈味。
熔炉和澡堂的烟囱一样,外围附有一道阶梯可供攀爬。我一时心血来潮,双手抓紧楼梯底部开始往上爬,爬了两公尺左右后,不经意回头住下看,被超乎想象的高度吓了一跳,立刻头晕目眩起来,我赶紧停下脚步。那一刻,地面看起来像是歪斜的。
「喂!瞳子!」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来。看见弧独穿着西装从远方走来。他不停挥舞着双手,示意我赶紧下来,我连忙爬下阶梯。孤独和一群身穿工作服和西服的男子走到我面前,敲着我的头说:「这样很危险,看看你的手,脏死了。」
「对不起……你是来工作的吗?」
「嗯,我们在讨论拆除工程的事,不过可能要等到春天才动工,只要下雪我们就没轧了。」
孤独和同事一边讨论一边在厂区四处走动。我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子。
工厂已经关闭将近二十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带着原始的风箱技术渡海而来,在这块土地上盖起了风箱炼铁坊,落地生根。尔后不管是技术改善,减产或增量,一直未曾离开这块土地,一生都与钢铁为伍。
我想起那个曾被视为英雄的老工人,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叫做丰寿;他活跃于老式的风箱炼铁坊转型为西式制铁厂的那个时代,因为经手全新的技术而骄傲不已。公司在曾祖父康幸努力经管下,接受现代化洗礼。成了全新的制铁业。而外公曜司接手经管后引进了自动化技术,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因应瞬息万变的经济情势,进行的一场永不休止的抗争,更是面对那个集自己父亲关注于一身的无名工人的、一场捍卫身分的圣战。到了招赘的女婿——我爸爸这一代。他是工人的儿子,因为洞悉时代趋势,毅然放弃了制铁业,转而投入制造业,带领这艘企业巨舰驶离了老旧的熔炉。
美夫熄灭了风箱里的火焰,不再燃烧的熔炉让工人丰寿彻底死了心,从此不知去向。而丰寿的父亲,从前也因为固守风箱炼铁坊而抗拒熔炉的出现。在不同时代里,不同的男人操持着各自坚持的制铁技街,而他们背后还有一群坚韧的女性,与他们一同渡过炼铁厂熊熊燃烧的动荡岁月。
我仰望着熔炉。想着这些往事,耳边孤独的说恬声乘着秋风而来。孤独似乎是执行拆除工程的负责人,总觉得这个任务很适合身为么子的他。一想到这,我又没来由的寂寞起来,便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慢慢走回家去。
走在前面的男人
下个周末,我和丰见了面。他照例传来简讯和我约定时间,我们见面后一边开车兜风,一边讨论当天的行程。季节仿佛在一瞬间变换,周末的天气很冷,吹着入冬才有的湿润冷风,我们决定干脆去看场电影,散场后则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高中时我们只能走路或骑脚踏车,活动地点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约会或约朋友在这附近晃荡。那时候这一带有不少以学生为主要消费族群的便宜饰品店、服装店和咖啡厅,而这几年这类的店又开得更多了。像这样聚集着许多少女风格的可爱店铺,实在看不出当年这一带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营。我们逛了几家精致小店,老板不外都是一些和妈妈同世代、经历过泡沫经济年代的中年人,他们衣着时髦,身上还残留些许都会气息,卖的多是本地少见的进口家具或饰品。我们走进其中一家店,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摇身一变成酒吧。店内约有五坪大大,精致小巧,丰说是有人推荐他可以带女友来。
老板是个着年约四十七、八,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有种都市人的脱俗气质,看来也是年轻时在都市打滚过,中年以后才回乡开店。我们挑了最里面的座位坐定,点了红茶,可是不知为何老板一直盯着我看,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一言不发回到吧台里,没多久送上红茶时,同样一声不吭紧盯着我。
我加了一匙砂糖在红茶里搅拌。
「你最近还在想那件事吗?」丰问。
我点点头,啜了一口红茶。
「你是说外婆的事吧,对呀,反正我没有工作,闲得很。」
「有什么进展吗?」
我从提包中拿出笔记本交给丰,他看着只剩五个人的死者名单。我告诉他退休的护士说确定真砂和外公都是病死的。丰喝着咖啡想了一下,指着穗积蝶子的名字喃喃说道:「记得上次那个管理员吗?图书馆那个。」
「啊?嗯。」我回想起那天的事,「她对我们很感兴趣,还说我们像刑警搭档。」
「我不是拿了她的名片吗?她的姓很特别喔。」
丰从皮夹里拿出名片,上面写着图书馆的电话和地址,正中央是名片所有人的名字——「穗积安代」。我和丰交换了一个眼神
「会是亲戚吗?」
「说不定喔,听说穗积蝶子的家人都逃到大阪去了,说不定还有亲戚留在这里。这个村子这么小,丢块石头都可能砸到自家亲戚,我想应该不会错。这里的环境可真浪漫啊。」丰自暴自弃地说。
「你嘴巴真坏……」
我们当场打电话到图书馆去,那天似乎正好休馆,没人接听,丰说改天有空会再打去问问。那天的丰话不多,那通常代表他心情不好,有时他在公司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连周末都无法释怀,无精打采的,连我都被波及。我装作没这回事,但心里不免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
傍晚我们到「THECHATEAU」宾馆时,丰依旧认真翻着我的笔记,沉思着。我坐在床缘正要打开电视,被丰阻止了。
「不要动,弹簧很吵。」
旧床确实经常嘎吱作响,但他的态度未免太差了。
「可是我很无聊啊。」
「我正在帮你想事情啊。」
「我又没拜托你。」
回家的路上,丰一不小心将车开下堤坊,车子困在河滩上,无法动弹。我用手机联络JAF(注1)。这期间丰托着腮坐在河边,朝河里丢小石子,看起来不大对劲。
「你怎么了?」
「没什么……」丰摇摇头说。
「是吗?」
注1/「日本汽车联盟」的简称,提供道路救援服务。
「人为什么要工作呢?」
「为了养活自己吧。」
「全日本和我同年龄的人里头,不知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大家都是成天嚷嚷着不干了,隔天一早还是乖乖上班打卡吗?是不是再怎么受不了,也得一直做下去?这就是男人的强悍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一点都不强啊。」
「你不是打过很多全垒打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丰继续丢着石子。
「那时候啊……这么说好像我很老似的。总之,那时候我啊,一心只想着自己得尽力去做。无怨无侮地投入各类魔鬼训练,现在想想,那是因为当时我真的很爱棒球啊,就是因为爱棒球胜过一切,才能客观看待自己的能力,一心一意只想做好这件事。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才了解的。」
「丰……」
「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乏味的工作,我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动力,我一点都不喜欢工作,可是没有办法,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
「嗯……」
「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就是所谓的男子汉吗?」丰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像在说悄悄话似的。
「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我肯定地回答他。
我很希望这时能给他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可是我不像丰,从来没在社会上打拼过,我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欠缺说服力。曾经不可一世的全垒打王多田丰,现在却吸着鼻子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在一旁紧握着他的手。
「不然……辞职吧,既然你那么痛苦。」
「不行。鸣……不行啊,鸣……我得当个男子汉。」
「你是指出人头地吗?别在乎这个了,你就是你,这样就够了,欣赏你的人不会因此弃你而去的,对不对?」
「不行啊,这样不行的,瞳子,鸣……」
救援服务的人到了后,顺利将水蓝色Corolla拖上马路。丰还在哭,我只好先付了钱。
丰一边流泪一边开车送我回家,下车后,我望着水蓝色的轿车蛇行着绝尘而去,开始心想到底怎样才算男子汉呢?走过草木干枯的后院,一进入大宅,我就瞥见黑菱绿身上的黑金两色衣服在长廊尽头瞬间闪过;孤独脱下的大鞋胡乱地散在玄关,而苏峰手里拿着洋芋片,悠闲地打我面前走过,偏偏这种时候家里的大人一个都靠不住,我不禁叹了口气。
到了半夜,爸爸美夫终于回到家。他每天都辛勤工作,就算是周末也一样早出晚归,进门时他总是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从后斗进来。外公外婆和妈妈都已经过世,照说他已经是业用地中最高的人了,却还是维持一贯的低调。我来到后门,爸爸见到我起先吓了一跳,接着开心地对我微笑。
「来迎接我吗?就算一只猫出来迎接,也够开心的,更何况是女儿啊。」
爸爸似乎喝了点酒,手上抱着很多文件,疲惫的脸堆满笑容。
「爸爸,你辛苦了。」
「怎么啦?瞳子,看到你爸爸真开心。今天还真是难得呢。」
「爸爸,我有些事想问你。」
我跟在爸爸身后,个头不高的他碎步走在长廊上,和爸爸在一起时,家中的空气感觉总是特别和睦,很难想象毛球曾经在这条平静的长廊上挥舞着斧头,有发直的女佣裸奔。也因为这样,我很喜欢爸爸。
「爸爸,什么是男子汉?」
「就是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事物的人。」爸爸用微醺的语气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一下说:「心爱的事物吗?」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敬畏。
「嗯。」
「那……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呢?像爸爸这样。」
「我一点也不强啊,你知道吗?爸爸是招赘的女婿啊。」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我目瞪口呆地回说:
「我当然知道啊……我是你女儿呀。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像社长、富豪,或是拥有教授或老师头衔那种有地位的人。」
「这种事我不懂。」爸爸好像有点赚烦,随便搪塞了一句。
大概是听到说话声,孤独穿着睡衣从房里探出身,朝我们走来,轻声问我:「怎么了?你该不会是想甩了丰吧?」
「才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讲到保护自己心爱的事物啊,还记不记得上次地震时,有个男人勇敢地挺身而出保护你?那就是我喔。」
「不记得了啦!真是的,要讲几次嘛。」
一想到丰的眼泪,突然间我也好想哭。在外婆口中,以前村民心目中的强悍男人,指的是身强体壮、卖力工作的男人,而战后正是靠这些男人挥洒汗水重建而成的;而妈妈心目中的强者,则是很会打架的小太保,他们每天锻炼体魄、好勇斗狠。接着泡沫经济的金色浪潮短暂造访,荷包丰盈的时代旋即告终,然后到了现代。
对现代人而言,所谓的「强悍」指的又是什么呢?
想到流泪的丰,我就心痛不已,这就是「Fago」啊,我的心也陷入了「Fago」的情绪。我紧咬着唇,拉着爸爸略皱的领带喃喃说道:「我还是去找份工作好了。」
「啊……?」爸爸吃惊地看着我。
「瞳子,怎么了?这么突然。你不是很懒吗?」孤独也瞪大眼睛看着我。
「没什么……」
我觉得很丢脸,我清楚自己太小看这个社会,太天真了,没再和爸爸和孤独说什么。我想和我心爱的全垒打王分担同一种痛苦。一想到他,我的心就好痛。
冬天迅雷不及掩耳地到访,山阴地方的冬天寒冷异常,湿气重的土地特有的鹅毛大雪沉甸甸地从空中落下,半融化的积雪堆在路面上,从刚下起小雪的初冬起,我和丰就很少见面。如果他不主动联络,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约他。这样过了半个月,天色变得更阴沉,期间我去参加了一个面试,那是家刚在本地设立的电话客服公司。
办公室位在郊外一片空旷的新开发土地上,建筑物外观像工厂厂房,里头则是一排排小隔间,放有计算机屏幕的金属制办公桌辨列整齐,许多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穿着套装,不停接听电话,一刻都不得闲。这家公司承揽都会企业的客户服务电蛞,业务种类多样,从电器用品送修,电脑使用说明,股票投资风险解说等等,无所不包。
通过面试进入公司后,先接受三天电话营销训练课程,好矫止我略带乡音的腔调。课程中一直重复练习着相同的语句,让我有一点不耐烦,但一听到讲师说:「年轻人学得真快,不像计时的主妇学都学不好。」就让心情好转不少。客服中心要求员工穿正式套装上班,休息时间还能在时髦的露天咖啡厅里吃午餐,让我有种身在都会的错觉,就连薪水也比当地企业高一点,是当地年轻人的热门工作之一。下班后,看见远方耸立的中国山脉,才想到自己是身处在壮阔的大自然里,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开始过起一周五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很快就适应窄裙配上高跟鞋的OL打扮。
丰依然没有和我联络。没有约会的周末,我就和朋友碰头或一个人在街上闲逛。那天我独自搭公车进城,悠闲地逛商店街,走累了就到之前丰带我去过的咖啡厅歇脚。时值黄昏,店里刚好转为酒吧氛围。
我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吧台角落,胡子老板又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瞧,表情有些苦涩,我觉得不大自在,喝完鸡尾酒就离开了。
像柳絮般的细雪下个不停,我心想,真的已经入冬了呢。这时候,我接到了丰的电话,和之前比起来他的声音精神多了。
「瞳子,工作怎么样?」
「不知道,才刚开始,你呢?」
「嗯……」
丰没有回答我,把话题转到穗积安代身上。
「后来我打电话到图书馆,那个管理员果然是穗积蝶子的亲戚,蝶子确实是十八岁那年在感化院过世的,据说死前那阵她吃得很少,身体越来越虚弱。入冬后发起高烧,五天后就死了。事发突然,她的家人和感化院的人员也都很意外。」
「原来是这样……」
「据说她的死没有任何疑点,当然我也只是听人说的。」
「既然她一直待在感化院,那她的死就和外婆无关了。」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穗积蝶子的名字,只剩下四个人。这时电话里丰的声音变小了。
「下周末有空吗?瞳子。」
「有啊。」
「那就星期六见啰。」
挂上电话后,我躺在床上翻着笔记。死者名单里只剩下泪、曜司、百夜和毛球。依照时序,死者的名字一个个被翻掉,命案可能发生的时间也越来越接近现代。这时响起简讯铃声,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在公司交到的新朋友传来的。就在我读着简讯时,总觉得剩下的四个死者正顶着苍白的险孔,就在背后瞪着我,一股寒气打背脊升起,我一定要得找出那个受害人才行,非找到不可。
星期六晚上和朋友看完电影,在公车站牌前挥手道别后,我独自走在商店街上,走着走着又来到那家小酒吧,我坐在吧台角落又点了怀鸡尾酒。自己一人时实在提不起动去陌生的店,再说我也很喜欢这家店的气氛。这次老板不再盯着我看,我自在多了。
店里没有其它客人。我愣愣地发着呆,没多久,一个看似和老板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来,好像是常客,坐上吧台还没点饮料,老板就自动端上啤酒。他的身材高瘦,年轻时想必长得很俊秀,他喝着啤酒,像老板初次见到我时那样,眯起眼打量我。
「周末又落单啦?三城。」老板低声对男子说。
「欸,不用每星期都讲相同的台词吧。」名叫三城的男子皱着眉,口气酸酸地说。三城并不像老板那样散发着都会气息,倒像是本地居民。不知不觉我开始胡乱想象起来。
「刚回来碰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沮丧呢。老朋友一个个娶妻生子,从年轻人变成老头,连小孩都上大学了。」老板压低声音说,店里没有其它客人,老板替三城端上一杯兑水威士忌后,就没事可忙了。
「那是因为乡下不结婚的人很少啊。」
「不是那样,我在都市时生活过得很荒唐。玩够本了,才抱着独身的打算一个人回乡下来。只是看到大家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实在很无趣。见到你后我才总算松了口气,你可是一点都没变啊。」
「所以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没出息。」
「记得我们大学时成天只顾着玩吗?上山下海的,那时真没想过自己会变老,朋友离世什么的……说到山上……啊!」
两个中年男子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瞪着正在喝酒的我,异口同声地说:「泪……」
轻柔的爵士乐在店内回荡着,店内仍是没有其它客人,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了。原来他们两人认识泪舅舅。这么一说,外婆的故事里确实出现过一个名叫三城的大学生。我涨红着脸,害羞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盯着我瞧的初老男子。老板一脸微笑,三城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既像生气又像害怕。
「我们长得很像吗?」
「岂止像,侧脸根本就一摸一样,没错,就是泪啊。我老觉得你长得像谁,却一直想不起来。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对了……你是泪的什么人?」
「啊,我是他的外甥女,他妹妹的女儿。」我低声回答老板。三城一直眯着眼盯着我将近三十秒之久,仔细打量我后。慢慢场起嘴角笑了。
「是吗……」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猛点头。
「她从上个月起就来店里,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一直想不起来。」
「我也是。刚刚我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原来啊,原来是长得像泪啊。」
「我也吓了一跳,不过……红绿村本来就是个小村子。」我这么一说。两人都不住点头赞成。
音乐停了,老板换了一张CD,爵士乐再度扬起。来了几位新客人,老板走出吧台带位、点餐,回来后一边调着鸡尾酒一边说:「我都快忘记有泪这个人了,我真是无情啊。他一向文静,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那正是他的优点,他是个好人。」三城说。
老板附和点了点头。
「请问……我舅舅过世时,你们也在场吗?」
「是啊,事发时我们在爬山没错吧?当时我们两个都在场,我走在最前面,记得三城是和泪走在一起吧,泪就紧跟在三坡后面。这家伙后来还想冲下山崖去找泪,被大家从后面拉着,才总算把他拦住。」
三城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怀说:「他就走在我后头,我也一直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可是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大家都慌了手脚,事发时没有听见任何尖叫声,也没有人察觉异样,所以我们才更震惊啊。从来没想过,年纪轻轻的,就有和我们同年的朋友丢了性命,很没有真实感,总觉得他会突然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似的……」
「突然说走就走,未免太过分了,如果他在走之前先说一声就好了。」
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说什么?」
「这个嘛……像是……再见什么的。」
这时店里进来了很多年轻客人,三城起身,低声说了「改天再来」,便离开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夜晚路上的寒气冻得我直打哆嗦,像这样夜里走在商店街,突然有种走在废墟的错觉。老旧斑驳的钢骨随处可见扭曲变形,就像被世人遗忘的恐龙骨骸,默默耸立在冬天夜空下。天上的星星闪着冷光,许多店铺还透出灯光。这里还是白天来比较合适,白天时这条街是属于学生的,健康而明亮,我边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耳边彷佛听到遥远的过往岁月鼎沸的喧哗声,自己的脚步声大得出奇。正当我感到害怕起来,暗影中突然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突地抓起我的手臂,我叫不出声,整个人愣在原地。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
原来是刚才在酒吧的男人,泪的朋友三城。黑暗中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他看起来犹如当年的美男子,女子般瘦削的脸上,像用刀片划出似的细长双眼正闪着光芒。他微强着嘴,单薄的嘴唇显得有些寡情。
「啊,没关系,我还以为是谁。」
「在这么暗的夜里,你看起来真的很像泪。」
「……这样啊。」我点头回答。
三城表示他开车,可以送我一程。
「白天还看不出来,不过晚上这一带很危险的,这里很多店都还是空屋。」
说完他便朝立体停车场方向走去,我赶忙追上。
「请问,三城先生高中和大学都和我舅舅同校吗?」
「是啊,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你们很要好吗?」
「不能再好了……好到不能再好的程度。」
不知道为什么,三城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生气。他修长的双腿快步走过恐龙骸骨般的拱廊商店街,为了追上他,我只好小跑步跟上。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身形看起来就像个细长而悲伤的影子。从身后看去,他的长发及肩,但头顶已经略微稀疏。我不禁想,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眯起眼睛后,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三城,和只能透过照片及故事认识的,那个长相端正的舅舅,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美丽幻影。他们曾是那么年轻俊美。我心想,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谁也比不上这两个美丽的男子。
三城回过头来,那张细纹满布的脸上,表情比刚才平静许多。我松了口气,连忙追上他。我们一起走出商店街,略显脏污,漾着白光的立体停车塌出现在眼前。这时我才想到,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似乎比独自走在夜晚的商店街更危险。不过如果是他,就算被杀了我也无所谓。这股冲动听起来尽管愚蠢,但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我想起是泪的早夭促成了我的出生。因为全家疼爱、期待的长子突然离开人世,毛球才匆匆招赘成婚,生下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儿。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赤朽叶家是否就是从那时起走上了迷途呢?如果是由流有泪血脉的人来继承这个家,会不会比较好呢?这一晚我不断相着这个问题。
三城坐进一辆破车,向我指了指副驾驶座的车门。这应该是他工作时开的车,后座上胡乱摆满了成堆的文件和纸箱,车内弥漫着瘾君子阵年的烟味。车子摇摇晃晃驶离了立体停车场,奔驰在夜晚的红绿村中。
「……那时我们的感情很好。」三城的话打破了窒闷的沉默,「当学生最好了,所有的事都是那么美好,你有这么想过吗?」
「嗯,有啊,那时候好自由。」
「我懂,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想爱谁就爱谁,尽管那时我们一无所有。」
「请问,我舅舅是在毕业前夕去世的吗?」
「对,爬山时我走在前头,途中似乎听见他在叫我,不过声音很小,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顾着住上走便没回头。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见了。我一直很想知道,泪究竟是失足掉下山崖,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不过就连身为家人的你也不知道吧。结果活下来的人,只能一辈子抱着这个问号活着,真是情何以堪。」
「我舅舅确实是在那时候死的对不对?」
「……你的问题真奇怪,泪就是那时候死的,解剖遗体时可以大致推断死亡时间,而且泪是在河里被发现的,怎么看都是从崖上掉进了溪谷。他就这么走了,连句再见也没有……不知不觉他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了啊。」
车子穿过夜色中的红绿村,天空下起大雪,雪花就像萤火虫般闪闪发亮。这时终于来到了山脚,车子缓缓开上山时,引擎发出了鸣鸣低鸣声,三城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低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瞳子,瞳孔的瞳,孩子的子,瞳子。」
「是吗?」
三城单薄的嘴唇微微开启,轻叹了一口气。他把车停在大宅门口,肘时撑在方向盘上转头看我。
「你要是男孩就好了,在一个年轻女孩脸上看见泪的影子,感觉真不舒服。」挖苦地说完。他用嘴角示意说:「下车吧。」
我缓缓地滑出副驾驶座,目送他开着那部破车摇摇晃晃地下山离去后,进了家门。我走过光滑的长廊,来到佛堂,抬头望着墙上泪的照片。泪端正的脸上,挂着一个软弱的微笑。我心想,我们哪里像呀。不过就算我脸上或多或少带点泪的影子也不奇怪,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回到房间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赤朽叶泪这个名字,不过划下时的手有些颤抖。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曜司、百夜和毛球,这三个人是在万叶五十岁前后时死去的。人有可能年纪这么大了才杀人吗?被杀的又是谁呢?我不知道,我把笔记本丢开,躺到床上。
那天晚上我梦见万叶。很久没梦到外婆了,梦里的她很年轻,在开满铁炮玫瑰的山谷里,正把玩着沾满晨露的花朵。我被梦魇得发出低吟。凸眼金鱼黑菱绿这时也在梦中出现,她穿得金光闪闪的,不断对我说着话。
「瞳子!瞳子!快起来。瞳子!」
我睁开眼睛,发现黑菱绿正低头看着我。
「瞳子,你做恶梦了吗?连我房里都听得到你的叫声。哎呀,真可怜。」
「我梦见外婆了。」
天快亮了,微弱的白光从纸门外透进来。我起身抱着头,对黑菱绿说,她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
「万叶从不肯到我的梦里来,我好想万叶啊,真想再见到她。」
「等你走了,你们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了。」还很困的我随口嘟嚷着说。
绿听我这么说,朝着我的屁股一阵胡乱猛打,我尖叫着躲进棉被里。
在我再度入睡前,绿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低声说:「她在铁炮玫瑰的山谷里唷。」绿呢喃着:「是喔,那我死了之后也到那里去好了。」我就这么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际,仿佛听到绿在忱边轻声唱着歌。
那个周末,下起漫天大雪,路面开始积雪。我和丰见了面。好一阵子没见,我们开车兜风购物完后,来到「THECHATEAU」那间我们常去的水蓝色房间。进房后,丰说:「……我想了很多。」
「想什么?」我把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一堆果汁、零嘴放到桌上。
丰在圆床边来回踱步说:
「一个是你外婆的故事,另一个是那些故事里掺杂谎言的可能性。万叶外婆在说故事时,隐瞒了杀人的事实,她刻意略过某些事不说,或在某些关节处说谎,这都不无可能,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全盘相信那些故事。」
我一直以为他这阵子都在想有关工作或生命的意义之颊的事,听他这么说,一时愣住了。
「……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丰频频点头。
「嗯,对啊,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当时万叶外婆是用『肉眼』还是用『万里眼』来看东西,当然这必须是在相信她具有『万里眼』能力的前提下。她说过,自己从山坡下看见了赤朽叶大宅拉门上的鲷鱼。可是事实上,在山下根本看不见拉门的图案呀,再怎么说都太远了,而且角度也不对。」
「她的眼力很好。」
「问题不在这里,而在距离和方位。还有,她说她爬上后院的丝柏树,看见女佣在分房生产这件事也一样,说不定她不是用『肉眼』看见,而是用『万里眼』的能力看见的,可是在万叶外婆的记忆里,这两者之间没有区别。某些曾经在她的故事里出现的情景,说不定并不是发生在当下,而是她以万里眼所见的未来,或不久之后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
丰停下脚步,坐在床缘。
「也就是说……我们不应该全盘相信她的故事,你觉得呢?」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饮料,拿出笔记本交给丰。
「只剩三个人了吗?」丰低声说。
我打开音乐,试图盖过外头国道不断传来的车辆噪音,拿着零食坐到床的另一头。丰盯着笔记本看继续说:「曜司死的时候真的是身首异处吗?」
「嗯……这是真的,那件事闹得很大,整辆列车一头栽进了山谷,不但地方政府派出搜救小组,连电视台也派出直升机到现场采访,在当时引起不小的骚动。一块车顶铁片之类的东西从天而降,击中外公的头部,整个头颅都被削了下来,就跟外婆预祝到的未来情景一模一样。」
「不过万叶外婆并没有看到宴会列车,她只看到曜司的头颅飞了出去,并没看到曜司人在宴会列车,或是整列车厢被风吹下山谷的画面,对不对?」
我呆呆地望着丰。
「所以呀,如果,我是说如果喔,曜司的死因确实是断头而死,但有没有可能这件事并不是在意外时发生的?例如有人把早就已经砍掉头颅的尸体带上车,当列车被风吹落山谷时,尸体被当成是意外死亡。」
「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认为,曜司死时万叶不在场,所以不可能和她有关。但如果外公是死后才被搬上了车,倒也不无可能。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不成所有的乘客都是共犯吗?
我这么想时,丰指着笔记本继续说:「那毛球妈妈呢?」
「应该不可能,因为我妈是在我面前走的。」
「你亲眼看到她断气的吗?」
「嗯,应该说……我在妈妈『死之前』和『死之后』都在场。她进到后面的房间后,拉上了纸门,等到我觉得不对劲推开纸门时,她已经倒在那里了,死因也没有疑点。」
「是吗?」
「嗯。」
我站起身,想把喝了一半的果汁放进冰箱,打开冰箱门却发现里头一点都不凉。盯着笔记本的丰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冰箱从上星期就坏了哦。」
「是吗……」
我慢慢关上冰箱,坐回原本的位置,心情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上星期我和朋友看电影,一个人逛街,根本没和丰碰面。丰是和谁一起来宾馆的?
我咬紧牙根强忍着泪水,站起身穿上外套,拿起提包说:「我要回去了。」
丰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了?」
我把笔记本收进提包。
「你上星期是和谁来的?」
丰「啊!」了一声,便沉默不语。
我走出房门,丰穿着外套追了上来,尾随我挤进电梯。
电梯里两个人都没开口。离开宾馆时,丰低声说:「在这里叫不到出租车的,我送你回去。」他说的没错,我心情悲惨地坐进副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在国道上,积雪被碾得四处飞溅,暗灰色的天空下,留下两道黑色的胎痕。
车停在大门口后,我急忙逃进家里。丰在背后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路上隐约听得见他的道歉声。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走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后院里,我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爬上了丝柏树。
这就是万叶那天爬上的丝柏树。我站在树枝分岔处,望向远方的分房,这段距离相当远,而且根本看不见主建筑的窗户,只看得到仓库外的斜格纹镂空矮墙,完全看不见房子里的状况。也就是说,在这里万叶不是用「肉眼」看见女佣真砂生产的,而是用「万里眼」看见的。我不禁在心里佩服起丰来。只是一想到那之后发生的事,还是沮丧不已。没碰面的这几个星期里,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很想大叫「接住我」。可是此刻底下没有人,我只好轻轻跳下丝柏树,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瞬间飘浮起来,仿佛是轻轻飘起后才落在地面,就像在空中飞似的。外婆看到的幻影中,最有趣的就是丰寿的飞行了,尽管我还是不懂这个幻影的意义。我从檐廊走进屋里,在厨房泡了一杯热红茶,加进牛奶,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手上端着马克怀,我边想着妈妈的事边走回房。
途中遇到苏峰,他看见我说了句:「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你的表情好恐怖,怎么啦?」
「没什么,我间你喔,阿有,你还记得妈妈过世时的事吗?」
苏峰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
「那时闹得那么大,当然记得啊。当年的赤朽叶毛球可不不得了,不过她和其它漫画家不一样,整天躲在这栋宅院足不出户,见过她的人应该不多。在十九岁到三十二岁这段日子,她的作品一直在周刊上连载,长达十二年之久,结果活活累死了自己。当时整个业界都很震撼喔。」
苏峰敛起平日儒雅的样子,一脸严肃。我们走在光滑的长廊上,来到以前毛球当做工作室使用的那间狭长的和室,站在房门口,望向房内。
墨水的气味、坐在并排的书桌前努力工作的年轻助手发出的沙沙笔声;大宅深处的这间和室犹如一个秘密的漫画工厂。上座位置上摆着一张大书桌,毛球每天就在那张桌子上聚精会神、不停画着,不关心女儿,也不看丈夫一眼,就这么渡过十二年以上的岁月。
当年那股令人头痛的刺鼻墨水味,还有微甜的少女体味已经不复存在,房里潮湿的空气都是灰尘的味道。这里已经空无一物,没有喜悦、憎恨,也没有情欲,什么都没有了。我和苏蜂回想着过去的情景,木然地站在原地。
「我第一次见到毛球时,她才十九岁。」苏峰温柔地低声说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
「比现在的你还小喔,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小孩。」
一点也没错,在我这个年纪时,妈妈早已成了畅销漫画家。想到这点,让我相当震惊。
「她是个好孩子,虽然装得很老成,但偶尔会流露出很孩子气的一面。她有才华,却没有自信。我想栽培她成为一个出色的漫画家。」
「嗯……」
「但是成功之后,毛球似乎变了。」苏峰脸上温柔的笑容消失了。「我想……她一定是想逃走吧。」
「你是说妈妈?」
「是啊,我自己就是一个逃跑的编辑,当时不管是漫画、金钱还是漫画家,这所有的一切。我都厌恶极了。但是毛球没有逃,她不停地画,画到死为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不正常了,我也知道她是因为作品太受欢迎以致停不下来,想想真蠢,当时我觉得自己也有卖任,毕竟是我一手捧红她的。我想,除非她死,不然是不可能逃得了的。我曾经跟毛球说:『你干脆装死算了?我可以帮忙。』她听了只是哈哈大笑,没想到最后她竟然真的死了。」
「嗯……」
「不过她撑到画完结局才死,还真像她的作风。毛球虽然做事胡来,其实很负责任,就因为这样,尽管我因为她吃了不少苦头,还是没办法讨厌她。」
苏峰走进工作室,站在从前毛球工作桌的位置上,低着头,仿佛看见了毛球的幻影,他喃喃吔说:「赤朽叶毛球,辛苦了。」
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眼前仿佛看见身材高大的妈妈站起身,如幽灵般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那天几个助手都不在,只有我一个小孩在房里。毛球放下画笔,站起身向我走来,她推开通往后方休息室的纸门,轻松地说了句「我要走了」便拉上纸门。我发现不对劲后立刻站起叫着妈妈,拉开纸门一看,她脸朝下,无声无息地卧倒在被褥上。我看着妈妈的脸,把手探到她鼻子下方,她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模仿大人摸着她的手腕,血管没有跳动。妈妈像一只死去的动物。身体变得沉甸甸,我连忙叫来大人,我连滚带爬到走廊上。「来人啊!来人啊!不好了!妈妈!」我断断续续叫着。
我像梦游者一样摇晃走着,像当初一样手搁在纸门上,慢慢推开,九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空无一物。然而下一秒那天房里的景象再度浮现,像一阵暗红色的热气,在空气中不停晃动着。房里除了一床被褥,只有一个装衣服的竹笼。倒在被褥上的妈妈看起来比平常高大,裙摆卷了起来,在萤光灯照射下,黝黑的皮肤发亮,光润的肌肤像冰冷的巧克力牛奶。我不记得自己在纸门外究竟有没有听到妈妈倒下的声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当妈妈倒下时,是否发出沉重的声响呢?我不知道。我跑到妈妈面前,叫着她,她没有回应。她死了。在画完长年的连载作品后,她就死了。
苏峰缓缓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事隔这么久,对于那天的事他好像还余悸犹存。
「当我知道她倒下的那一刻,我心想,啊,这个孩子总算能逃走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她只不过是逃走了。但是,她的身体确实变成了尸体啊,她死了啊。真教人不敢相信。」
「嗯……」我浑身颤抖地点了点头。
苏峰催促我离开,我回到长廊上时不禁一阵晕眩,而马克怀里的奶茶已经凉透了。
「对了,我曾经看过毛球的鬼魂喔,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苏峰悄悄地说。
「妈妈的鬼魂?」
「丧礼那天,毛球拿着行李神采奕奕地离开了。大家那时都很忙,没人注意到她,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她穿着花俏的连身裙,快步走过这条走廊。我吓傻了,愣愣地看着她,她还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向我挥挥手。我虽然马上追上去,但是她走出玄关后便消失了踪影。这世上居然有那么开朗的鬼魂,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那一定是……」
我想说,那一定是爱拉。苏峰总是冒冒失失的,直到举行百夜的丧礼前,他还一直当她是女佣的鬼魂,他也没发现长得和毛球酷似的爱拉的事。毛球丧礼那天,穿着连身裙、提着行李离开的,一定是分身爱拉。大家并非没看见,而是早就知道爱拉的存在而不感到惊讶。会记得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把爱拉误当鬼魂的苏蜂。
爱拉。
没错,爱拉和毛球长得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后来她成为忙碌的漫画家的分身,在暗地里活跃。
毛球死后,爱拉也自大宅里消失,因为她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她现在人在何方呢?她的签证应该早就过期,不知平安回到母国了吗?还是仍然待在日本的某一个角落呢?
那身有如巧克力牛奶般的肌肤,轮廓分明的美貌——
等等!我站在走廊上,掩着嘴转过身去,看向身后刚刚自己走过的那段走廊。九岁那年,我就是连滚带爬的倒在这里,大叫着向大人求援。妈妈昏倒了!我叫着,工作室那时只有我和毛球,没有其它人。而毛球她……
我止不住全身的颤抖,回到工作室去。苏峰一直跟在我身旁。
那天妈妈走进后面的休息室里,拉上门,我再拉开门时,她已经倒在里面了,我直觉认定那是妈妈倒下了,可是我并不知道在那之前休息室里有没有人。我一直在隔壁帮忙贴网点,可是如果隔壁躺着一具尸体,我也不会知道。
妈妈走进休息室,拉上门,如果那时候,有另一个和毛球作相同打扮的女人……像是爱拉。其实早就死在休息室里了,结果又将如何呢?不对,这样的话就会有两个毛球了。不可能,房里应该没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我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房间,审视着每个角落。记忆慢慢回来了,我记得房间角落有一个竹笼,至于是不是大到可以躲进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我不记得了。或许真的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妈妈躲进那里头,然后我走进来,把爱拉的尸体当成妈妈,大声呼喊大人来帮忙。那毛球呢?如果我是妈妈,我会怎么做?当然会趁着这个空幢幢开房间。从那一刻起,漫画家毛球死了,毛球则顶替爱拉的身分继续活下去,再也不是那个每天被截稿日追着跑的漫画家了。没错,就像苏峰说的「逃走了」……
想到这里,我纳闷不已。难不成爱拉真的被杀了?妈妈生我的时候,爱拉仿佛承受了本该由妈妈承受的疼痛,痛得在地上打滚。称职扮演分身的她,是否直到最后一刻都在扮演分身的角色呢?外婆留下的那句「我曾杀了一个人」,又意味着什么?是外婆杀了爱拉,妈妈利用爱拉的尸体做掩护远遁吗?这是预谋杀人,还是偶发事件?外婆最后说:「但我并非心怀恶意。」套用在爱拉的身上也说得通,外婆对爱拉本人应该没有任何怨恨才是。
我全身发抖,站在这个可能就是杀人现场的房间里。不可能,我突然心想,尽管妈妈不是个称职的母亲,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利用我当做尸体发现者。毛球是个负责的人,而万叶也不可能会真为了自身利益而杀人。回房后,我拿出笔记本,把毛球的名字划掉,又在一旁写下小小的爱拉两个字。
不过,我还是想相信我的两个血新。一定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不对,不对。
晚饭前,我来到分家。也就是鞄嫁进门的这一房。我在后门喊着:「鞄阿姨在吗?」鞄的孩子们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在啊。」熟络地拉着我的手。这些孩子都有正常的名字,但我暗地里偷偷替他们取名为「皮夹」、「手机」、「记事本」和「口红」,都是一些「鞄(皮包)」里面会装的东西。阿姨知道了想必会生气吧,虽然她好像并不讨厌自己的怪名字。
我走进厨房,阿姨正和佣人一起削牛蒡。
「有了四个孩子,连做饭都很麻烦啊。」阿姨随口和我聊起家常,又问说:「怎么了啊?」
「阿姨,以前家里不是有个叫爱拉的人吗?」
「嘘!」鞄把食指放在唇上,把我拉出厨房,用佣人听不到的音量说:「不准说出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大家知道姐姐有替身这回事啊。那时姐姐太忙了,才把上电视,接受杂志采访这些事全交给爱拉出面。爱拉的事情可是秘密喔。」
「是吗……但是妈妈过世后,她也从大宅消失了吧。阿有说丧礼那天他看到爱拉带着行李离开。」
「嗯,我记得她回国去了,这是守灵那晚众人商量的决定,姐夫还拿出一大笔钱酬谢她。爱拉这人胆子也大,居然拿着毛球姐的护照走了。」
「护照?」
「她假冒毛球姐的身分上飞机,回菲律宾去了,消失在马尼拉街头,当地还以为有日本人在菲律宾失踪,事情闹得可大了。后来一查,发现护照持有人在日本已经过世了,整件事就被当成盗用护照案处理,才结束这场闹剧。除了家里人,外人都不知道爱拉在这栋大宅生活过,我们就说是毛球的护照被偷了。」鞄若无其事地说。
「阿姨也看到爱拉离开了吗?」
「没有啊……这么说来,我确实没看到,那时候大家都乱成一圈,没人有闲工夫关心这件事。姐夫设想得还真周到,毛球死后如果爱拉还在这个家,麻烦就大了,明明已经死的人,却还在家里走来走去,那还得了?姐夫把爱拉叫到书房和她谈了很久。这么说来,那天除了姐夫以外,大家都没时间和爱拉话别。她趁没人注意的时候走了。」
「是吗?」
我还是半信半疑,离开的人真的是爱拉吗?如果是毛球和她交换身分,假扮成爱拉飞到菲律宾,就此消失。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正如苏峰形容的,逃走了呢?
阿姨留我吃晚饭,那晚我便坐在「记事本」和「口红」中间,在分房吃了一顿饭。分房的餐桌上还保有圈圆和乐的气氛。席间我又忍不住想起了丰,不时叹着气。卤菜里散落着刚刚鞄和佣人削的咖啡色牛蒡丝。天渐渐黑了。
从周一到周五,工作夺走了我所有的力气和时间,那天之后好一阵子我没再碰笔记本。一整天待在客服中心里,和日本各地的陌生人讲电话是件很累人的事,而且还得随时转换自己的身分。变换成各行各业的专家来应对,一刻也松懈不得。我一直在思考有关「工作」和「尊严」的事,也就是车子开下河滩的那晚,丰低声说过的话。不过一直没得出结论。那之后我和丰再也没见过面,偶尔他会传简讯或打电话给我,但我怕得不敢看简讯,也不敢接电话,尽可能躲开他,也变得不敢面对所有的事。
周末我和久违的高中同学见面,五个人到居酒屋喝酒,唱卡拉OK,最后还到车站前的天桥下放烟火,赶在有人报警前逃走。在这种不符自身年龄,像小孩般不负责任的幼稚行为之中,我感受到一丝丝自由,脑袋里吹过一阵轻柔的风,我心不在焉地想着:啊啊,如果可以一直这样懒散下去,一辈子只当消费者该多好。我无法也不愿成为生产者,不想在社会上负起任何卖任。可是,就算我顺利逃避得了社会,也无法从人际啊系中逃脱,人与人之间的相虑也像一个小社会,而我,就在里面狠狠跌了一跤。
天亮前,和我最要好的高中同晕撇下其它人,悄悄告诉我:「呼说丰最近无精打采的。」
「……他有其它女人了吧。」
「听说对方年纪比他大喔,我也不太清楚,他们男生不肯告诉我太多。」
我轻轻哼了一声,年轻是我少数拥有的资产,所以听到丰劈腿的对象年纪竟然比他大,我仅剩的一点自尊受到很大的打击。和大多数女孩一样,我总认为年纪比自己大的女性都是欧巴桑,不管再怎么漂亮迷人,旧东西就是旧东西。
不过这和我爱不爱无关,只是泄露了我的灵魂的无力和傲慢。我刻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附和着对方的话。然而对方不愧是认识很久的老友,她一下就察觉了我的心思。
「你明明就很在意,何必装出这种态度?」
「……谁叫我和丰都交往五年了啊,不过……」
「听说他上星期离职了唷。」
我踢着路上的石子。冬天的石子特别沉重、潮湿,在柏油路上滚动着发出结实笨重的声音。
「他离职了啊。」
「这是第二次了吧,丰虽然很努力,可是很容易一受挫就放弃。」朋友点着头说。
「他之前离职时,也和我分手了,对了,那次好像也是你告诉我的。」
「呵,恋爱就是一场谍报战,我一直是你的情报员啊。」同学说着故意向我敬礼开着玩笑,逗得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以我为中心的小社会啊。笑出来的同时,我也丢脸地流下了几滴眼泪,朋友体贴地假装没看见。
因为前一天玩得太晚,隔天早上我累得瘫在家里不想动。手机响了,是丰,但我还是怕得不敢接,一直盯着响个不停的手机。下午我出门到锦港,去见一个退休的搜救小组组员。
锦港的海浪很大,寒冷的海风猛吹着,港边一栋综合大楼里有一家赡养中心,我要找的人正坐在柜台里,是个六十岁开外,头发斑白的男人。
听完我的话,那个人浅浅地笑了。
「你是说赤朽叶社长的那件意外吗?那时真的闹得很大啊。都过去二十几年了呢,那时你出生了吗?」
「当时我还小,所以不大记得了,那么……」
我战战兢兢地提起外公的头被切断的事,对方听了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没错,他就是在那塌意外中丧生的,一块铁片从车顶脱落,落下时正好切过他的脖颈一带,铁片就留在尸体上,只要在现场看一眼就知道整个状况了。再说,就算他没被铁片切断头,掉到山谷底下一样活不了,当时车上的人全都丧生了。」
「这样啊……」
我向老人致谢后离开赡养中心,走进附近一家咖啡厅,点了泡泡茶,打开笔记本,划掉赤朽叶曜司的名字。死者名单几番删减,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回到家里已经晚了,我直接钻进被窝里,隔天我在厨房叫住了正托腮喝着咖啡的爸爸。
「妈妈她真的死了吗?」我劈头就问。
爸爸吓得嘴里的咖啡都喷了出来。
「怎么这么问,都那么久的事了。」
「因为……那时候我还小,对自己的记忆没什么自信嘛。」
「再怎么没自信也不至于这么夸张吧。瞳子啊,你就是这点要改改。」
「那,妈妈是真的死了吗?」
「当然死了。真是的,你怎么啦?妈妈真的死了啊。」爸爸一副吓破胆的模样,嘴里重复着相同的话语。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接着我小声间起爱拉的事。
「爱拉啊,她最近好像赚了不少钱喔。」爸爸点着头说。
「……赚钱?什么?啊?你们难不成还有联络吗?」
「当然啊,她以前这么帮忙,我们怎么能随便断了音讯,失了礼数?我们偶尔会讲讲电话,她的生意似乎很不错,那也是因为她手头上有资金。」
爸爸说爱拉回菲律宾后,用爸爸给她的钱开了一家活虾餐厅,七年前又开起网吧,生意还不错。爸爸带我到书房打开电脑,屏幕上出现网络电话软体,窗口里出现一个轮廓分、体型壮硕的女子,对方睁着黑亮的大眼睛,巧克力牛奶般的皮肤光滑无比,除了眼尾有些许皱纹,看起来还相当年轻,她身后像是家餐厅,墙上画着很大的虾子,黑板上写着我看不懂的文字,应该是菜单。
「嘿!美夫。」女人说,接着看向在一旁张大着嘴的我,问爸爸:「这女孩是谁?该不会是那孩子吧?」爱拉原本流利到足以担任毛球分身的日语,过了这么多年。听似有些生硬了。
我目不转睛盯着爱拉看。她还是那么美,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像妈妈。她的皮肤变得更黝黑,双瞳闪耀着黑曜石般的润泽,卷曲蓬松的长发看起来很有异国情调。在日本的那段日子,她为了融入当地隐去了本来的面目,而褪去这层保护色的爱拉,已经不再是漫画家赤朽叶毛球的分身,只是一个名为爱拉的女子。
我的母亲确实在那天死了。
「你那边生意怎么样啊?」爸爸用日语问候她。
「非常好啊,你那边呢?」爱拉夸张地说。
「嗯,不太好喔。」
爱拉笑了出来。
两人的对话很和睦,一如以往在大宅时那般和缓、平静。
我干脆告诉爱拉,我以为死的人是她、而妈妈还活着的事。听完我的话,爱拉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不过那也表示你真的很希望你妈还活着吧。嗯,我懂。」说完后。她身后传来客人进门的嘈杂声,爱拉慢慢站起身。打了声招呼说:「那就先这样了。」通话便就此中断。
我回到房间,拿出笔记本,把爱拉的名字划掉。现在死者名单只剩下一个人了。
赤朽叶百夜;那个死去时绑着自己双脚、手蜷曲成钩状,遗传了横刀夺爱血脉的女子。是百夜吗?百夜死时,万叶已经五十五岁了,一个温和的中老年妇女,可能杀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吗?论体力年轻人比较占优势,不过万叶是体型高大的山女孩,在她壮硕的身躯里,的确有可能潜藏着一股怪力吧。
鲜红色的魂魄
冬天即将结束。过完年后的一月底,我辞去客服中心的工作。
当我习于电话的对应话术,公司便开始要我专门处理顾客的申诉电话。从买股票赔钱的、电脑当机的、不知道为何发脾气的各色人等,纷纷从全国各地打到我这个小组来。很多家全国性大企业的消费者免付费专线都转接到这里来,打电话进来的人,大概都以为接听电话的人是位在东京或大阪这些大都市的企业总部吧。身为客服专员的我们不能挂客人电话,只能尽量提出具体建议,或者再三道歉,直到对方气消了挂上电话为止,有时候光是一通电话就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然而随着应对技巧逐渐上手,工作内容慢慢成了例行公事,而我也对全国各地的申诉电话都被转到这栋乡下的郊区厂房这件事,感到厌恶起来。
某天有个不小心把芋烧酎泼到计算机上的五十岁男人打电话进来。真搞不懂他怎么会把电脑和芋烧酎摆在一起呢。总之,男人希望公司免费帮他修理,但是依照规定,人为因素引起的故障是必须付费修理的。男人非常坚持,我好声好气地重复对他解释:「不好意思,这次的修理您必须自费,本公司……」僵持了个把钟头后,男人按耐不住火气了。
「你们东京人怎么这么冷淡啊,这种小事,我们本地的店一定会通融的啊。喂!」
我一时之间气不过,忍不住还嘴。
「真可惜,这里是鸟取,可不是什么东京。」
「啊?……鸟取?怎么是鸟取?我不是打到总公司吗?」
「这里是客服中心,总公司的员工那么忙,才没空伺候你们这些大爷。」
「啊……你几岁?」
「二十二岁。」
「喔……我住在山口喔,搞什么啊,原来离这么近。山口到鸟取很近,开车一下子就到了哦,要不然我们见个面嘛,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缘份吗?」
我用力挂上电话。主管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开始找寻我的位置。要客服人员比客户早一步挂上电话,主管的电脑马上会接到通知,而我会受到减薪的惩处,还会被叫到小房间训话。
我抢在主管前先开口。
「我要辞职。」
「瞳子,别冲动,我们好好聊一聊。」
主管举起手,用一口标准的日文制止我。这间办公室环境干净又现代,放眼望去,像极了以都会为背景的偶像剧场景。在各个小隔间里接听电话的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来看着我,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客服中心根本就是垃圾。」
「瞳子,你冷静点。我们到那边谈谈,跟我来。」
「这里可不是东京的垃圾堆,城里人来到这里盖了这间乍看很漂亮的办公室,就把不想干的工作全都丢给乡下人。说什么景气不好,没有好的工作机会,就把讨厌的事情全推到乡下来。这里又不是垃圾堆。虽然是乡下,但我们也有自己的的历史和骄傲。为了坚持这份骄傲,我不干了。」
我的话回荡在整个楼层。
而我的声音比我以为的要来得稚嫩、孩子气。
那些原本目瞪口呆看着我的年轻同事,纷纷挂上电话也站起身来,他们取下耳慑,缓慢而无力的拍着手。许多人电话讲到一半就挂掉,主管的办公家上响着此起彼落的讯唬声。
稀落的掌声中,我感到一股羞耻和对自己的厌恶,不再说话。说什么「为了坚持这份骄傲而不干了」。这真是最差劲的谎言。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逃,现在从我口中说出来的,不过是藉口、是歪理。
大家都在忍受,不断地和无趣的日子战斗。接受并体认到这个社会存在的矛盾,包容所有好与不好,在载浮载沉中成长,逐渐长大成人。长久以来大家都这么过来了,但我就是做不到。不管是在外婆的年代、妈妈的年代、或是我这个世代的部分年轻人,全都忍耐着成为社会的一份子,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没有从父母身上遗传到在这个社会生存的能力和觉悟。世上到处都有不开心的事,但我却没有做好为此受伤的觉悟和信心,只是不断逃走。
几个年轻人和我一起走出小隔间,分别向他们的主管辞职,也有很多人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但他们没有起身,继续和电话那头的客户对答。有人离开,有人留下。不管离开或留下,大家都有自己的自负,也知道事情无法永远如自己所愿。我走出公司,用力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啊啊,结果我又辞职了,我像是不停地打转,迷失了方向,结果又回到了原点。我厌恶自己脆弱的意志,回家的路上脚步异常沉重,我的心好冷,感觉似乎永远到不了家。
我向家人说了辞职的事,大概是我看起来太沮丧了,爸爸咽下了原本想对我说的教训。看着他失望的脸,我想到有天早上他和我的计熔炉时脱过的话:「任何事都一样,开创和守成都很辛苦。」
所有人长大、出社会后都办得到的事,为什么我却做不到。我明明不想让爸爸失望的,希望他能以我为荣的。我羞愧地移开视线。舅舅孤独并没有说什么。
回房后,我沮丧地传了封简讯给好友,她立刻回传了她打探到的最新消息给我。听说丰又回原来的公司上班了,为什么我才辞职,他就复职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也该和丰联络了吧,都交往五年了,难免会发生一些事嘛。」
我无力地点点头。
那天在看护中心,老伯告诉我当年将赤朽叶百夜从海里打捞起来的渔夫的消息。辞职隔天我立刻跑去找他,想问一些事发时的细节,他告诉我百夜应该是留下遗书,自己绑住双脚才跳进海里自杀的。她和米店的年轻伙计相约殉情,但打捞上来的却只有百夜一人,因为百夜留有遗书,所以大家都当她是殉情,没人怀疑是他杀。我问他:「有没有可能是有人绑起她的手脚,丢进海里淹死她的呢?」对方吓了一跳,反问我说:「啊?我从没这样想过。你觉得呢?」
接着我又去见了那个本来要和百夜殉情的米店伙叶。事发十年,年轻伙计已经成了米店老板。他听到我是毛球的女儿,表情很尴尬,不过还是有礼地回答我的问题。关于妈妈挑男人的眼光这件事,万叶肯定没说谎,这个米店老板长得真的很丑,对于妈妈的品味,我不禁叹了一大口气,瞪大眼睛盯着米店老板看。
「谋杀?不可能,因为我是亲眼看到她落海的。」
「阿姨她真的是打算和你一起死吗?」
「她把遗书留在锦港边,用晒干的水母当做重物,把我们两人的脚梆起来,说要一起死,说着还用身体撞了过来。我可是有妻儿的人,怎么能和别的女人一起死呢?我怕死了,赶紧院到一旁避开她。本来温柔的百夜,一张脸瞬时变成凄厉的女鬼一般,我们两人的脚部被绑着,百夜不断吼叫着,咚咚咚地跳着追我。我也不停哀叫着,咚咚咚地逃。那一夜下着大雪,对,就是在这附近,我们两个就这样不停跳呀跳着,我拼命跳着躲开她。那时候百夜的表情真的像鬼一样,她眼睛向上吊,眼泪被风吹得四处飞散,嘴唇血红,嘴里不停发出像男人一样沙哑的吼叫。后来她失去平衡,就在这个位置扑通一声掉到海里。我慌了起来,不停喊着她的名字,但是冬天的海面风浪很大,一下子她就被海浪给淹没了,我吓坏了,拿起遗书连滚带爬逃走了,等到逃离港边,才想到自己可以解开绳子啊,可见当时我有多慌张,当时我腿都吓软了,死命逃回家去,躲在米仓里全身抖个不停,总觉得百夜会化成厉鬼来找我。天亮以后,百夜的尸体被捞上岸,大家也开始四处找我,我太太发现我躲在米仓里。我们把百夜的遗书交给大房的人,就是那个入赘女婿,对了,就是你爸爸。信封上面窝着『给毛球』。她们姐妹俩感情一定很好,好到百夜的遗书要留给她。啊,真是太恐怖了。一直到现在,我还常会做恶梦,好像听到百夜在海底不断叫着我的名字。」
米店老板的双肩颤抖着,低声说着:「海边就是鬼门啊。」接着便转身背对着锦港。而他的丑陋侧脸上,写着苦闷和恐惧。
冬末潮湿的海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分手之际,老板告诉我:「百夜的确是殉情死的,真要追究是谁杀了百夜,那就是我。我对百夜的确有感情,但周旋在两姐妹之间也让我有种虚荣的快感,是男人的得意忘形将百夜推落海底的。虽然她并非死于他杀,但如果有人得为百夜的死负起责任,那就是我啊。」
「阿姨的遗书是给妈妈的没错吧?」
「……是啊,信封上的字很大、歪歪扭扭的,写着『给毛球』三个字。」
「你确定?」
「当然确定,我不可能忘记的,我还得记得清清楚楚,那晚发生的每一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我礼貌地向米店老板致谢,回家的路上,不断回想外婆的故事。
根据外婆的说法,百夜的遗书被送回赤朽叶家后,美夫念出了遗书的内容,上面写着「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听完这句话,外婆就昏倒了。后来,那封遗书一直妥善地收在佛堂的抽屉里。
回家后我战战兢兢来到佛堂,拉开抽屉,打开纸包,取出百夜的遗书。
遗书的信封上写着「给万叶」三个字。
这封百夜的遗书,在米店老板的记忆中,信封上写的是「给毛球」,为什么我手上这封遗书写的却是「给万叶」呢?难道有两封遗书?我从没听说过还有另一封给万叶的遗书。是不是正如同丰的假设,万叶故意漏掉了故事中的某个细节?果真如此,这一定就是和外婆杀人有关的线索。
我呆坐在佛堂里,反量思索。
但是,百夜确实是自己跳下海的,就算万叶刻意隐瞒了自己杀人的事,被害者也绝不是百夜。我拿出笔记本,划掉赤朽叶百夜这个名字,所有死者的姓名都被划掉了。只留下两封遗书之谜、不存在的被害者、言犹在耳的杀人告白。我继续抱头苦思。
回到房间后,心情还是很闷。这时手机响起,是丰打来的。我慢吞吞地接起电话,两人气氛尴尬地约了下周末见面,我把这件事通知我的情报员好友,她又跟我说了很多最新情报。听说丰劈腿的对象就是那个图书馆管理员,不过他很后悔,已经不再和她见面了,还说什么没有瞳子活不下去的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冒出一句:「还有啊……我今年要结婚了。」我吓了一大跳。她有个从就读短大起交往至今的男友,现在在村公所上班。我们今年就满二十三岁了,朋友间陆续有人定下来了。「喜宴在秋天举行,你要和丰一起出席,记住,要一起来喔。」朋友再三强调。我只好小声地答应。
时间不停地往前走,谁也拦不了。而过去的死者脸上挂着笑容,也渐渐远离。
那天早上雪停了,似乎在宣告冬天的结束,路面残留的积雪反射阳光令人目眩不已。
丰一如往常,开车到家门口接我。许久不见的他明显瘦了很多,眼睛被阳光照得眯起来望着大宅。上车后,我默默系上安全带,但丰并没有发动引擎,我们就坐在车里动也不动。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听说你辞掉工作,又再回去了?」
「嗯……你都知道呀。」
「真奇怪。」
我在脑海里搜索新旧责备他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低着头,丰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话。
「我是因为想辞,才劈腿的……」
「什么?」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着丰的侧脸。丰的表情严肃,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什么意思……」
「我一直很想辞职,可是如果还和瞳子在一起,对你很过意不去。」
「为什么会对我过意不去?」
「因为我没有工作,大家会说闲话的。」
「我自己不也一样没工作吗?」
「你不一样,瞳子,你是赤朽叶家的千金,就算不工作也无所谓。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常会听到什么『娶了富家女可以少奋斗三十年』这类话,大家都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的钱,甚至有女生觉得你被我骗了。」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丰这席话。我们都交往五年了,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种事,反倒是丰打进甲子园的英雄时代,我无故招致了很多嫉妒,那一阵子过得很辛苦。
「如果我是个争气的人也就罢了,偏偏我这么没用,大家一定会对瞳子冷言冷语的,我只有离开你,才能辞掉工作。后来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不对,对我而言瞳子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又回公司上班。」
「这样太怪了……」
「嗯。」
「你之前也是为了辞职才和我分手吧。」
「是啊……对不起,我总是重蹈覆职……」
沉默再度降临。
丰发动车子,像是试图打破僵局。我回头望着赤朽叶大宅,它今日依旧雄伟耸立在山头。长久以来,这东大宅一直像这样君临着红绿村。
曾经身为甲子园英雄的丰,此刻静静地开着车,丰虽然温柔,但我想他的想法是极度违逆这个社会的。我们就这么开着Dorolla在海边绕着,天气还没回暖,路上的车不多,偶尔有几辆车驶过,车里坐的也都是年轻情侣,全日本究竟有多少对像我们这样的情侣呢?
「对不起。」丰说。
「嗯。」
「对不请,请你原谅我,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不,我想你还是会继续这么做的。」
「不会,我不会的。我已经想通了。」
「是吗?」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大吼一声「开什么玩笑!」然后下车,就此分手。毕竟我这个年轻女子仅存的一点自尊,就这样被他的不忠行为践踏,不过,我也说过,那纯粹是我空虚的心灵自找的结果罢了。我有些泄气,要讨厌丰并不难,但我想我还是喜欢他的,这段感情从高一到现在一直不曾改变,即使过了六年,还是不曾褪色。而我也坚信,往后的日子里,我绝对还是会一直喜欢他。现在的我唯一能说出口的「绝对」,就只有喜欢眼前这个无可救药的男孩这件事。
时光不停流逝,最终来到现代,我,赤朽叶瞳子,到目前的一生没有值得一提的故事。不管是红绿村经历过的动荡历史,或是工人的血汗记忆,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所拥有的,仅只有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小爱小恨。就是我正在诉说的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事。
不过我忽然想到,如果和丰继续交往,几年后顺利结婚,那么我不就是赤朽叶家族中唯一一个恋爱结婚的女子,这是外婆和妈妈都不曾经历过的。不过未来会怎么变化,我仍一无所知。
车子继续奔驰着,我们聊起笔记的事。我告诉丰,所有的死者都已经排除他杀的可能,也告诉了他两封遗书的谜。丰听完,歪着头纳闷地说:「你是说两封遗书内容一摸一样,但信封上的收件人却不一样?」
「嗯,有『给万叶』和『给毛球』两种版本,我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车子缓缓爬上山坡,回到家门口,丰和我一起下车。他说想看看那封遗书。我带他来到一如往常弥漫着紫色烟雾的佛堂,我打开抽屉,取出遗书。
丰接过去,又说:「有没有可能笔迹不一样?」
「笔迹?」
「也就是说,信封上的『给万叶』和信纸上写的『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笔迹是不一样的,如果是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们抽出信封里的信纸,打开之后,屏息地比较着信封和信纸上的字。
乍看之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字很漂亮。丰叹了一口气。
「好像是同一个人写的,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照常理不就该是这样吗?为什么你会觉得字迹应该不一样?」
「我本来在想,这信封和信纸该不会分别是来自两封信。记得以前你说过,万叶外婆的故事里曾出现过另一封住呀。」
「有吗?」
「你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遗书上,所以才想不起来,另一封不是遗书,而是离别信。熔炉停工时,不是有个工人离开了吗?那人临走前还留了一封住给万叶。」
我「啊」地叫出声。丰所说的,就是爸爸决定关掉熔炉后,工人丰寿离开那晚的事。他留下一封「给万叶」的信,上面写着「我要到远方去」。那时外婆才得知那个曾经备受尊敬的熔炉英雄丰寿,已经对赤朽叶制铁死了心,离开到远方去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眼前这封信又是什么?丰寿在信封上的确是寓着「给万叶」,但是这封信又不是丰寿留下的信,而是百夜的遗书。可是信封和信纸却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丰彼此互视良久,无法做出结论。
雪一停,工厂的拆除工程动工了,孤独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忙碌不已,他和爸爸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穿着西装的背影却很相像。爸爸决定从春天起,安排我在「RedDeadLeaf」帮忙一些会计工作。我担心我会令身边的同事不自在,还在犹豫是否接受这份工作,爸爸却很坚持一定要我进去学点经验,我只好接受这个安排。
我和丰的感情还是像以前一样,他好像经过一番领悟,现在每天乖乖去上班,不再发牢骚了。真不知道他的心境究竟起了什么变化……。我们就快满二十三岁了,却仍是一事无成,感觉像在任意挥霍自己年轻的本钱。我跟孤独说了我的担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着说:「就算不年轻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像安慰。
此时二月已经过了大半,那晚我来到檐廊,眺望着后院里如骸骨交缠的枯枝,走出家门,我站在山坡上俯视下方的厂区。曾经是繁荣象征的巨大熔炉,如今即将要被拆除,在夜空下闪耀着灰色的光芒。我心中百味杂陈,望着熔炉好长一段时间才回家。孤独正好洗完澡,我便接着去洗澡,洗完澡后,我披着外衣又到外头注视着熔炉。越是接近离别,我越想多看它几眼。
那晚,我很晚才入睡,隔了很久又梦到了万叶,梦里的她年纪很小,还是那个小小的山女孩,她站在坡道上抬头仰望着天空,嘴微张着,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神透着依恋。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表情,惊讶地板她:「外婆,你在看什么?」还很幼小的外婆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回过头来伸出细小的食指,指向天空。
我看见万叶眼中的景象。
似乎有一个人飘浮在半空中。那是个天气很好的午后,三叶杜鹃的粉红色花瓣漫天飞舞,片片花瓣像无数个小圆点,点缀着水蓝色的天空。飘浮在半空中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身上穿着一套原本是鲜绿色,因为老旧而泛成枯叶色的工人制服。男子的左眼看起来很温柔,右眼却因为残疾而和四周的皮肤达成一片,看起来像是一条长长的皱纹。我知道那就是丰寿。我转过头,身旁的万叶正愣愣地望着飘浮在空中的丰寿,我不曾见过那种表情的她,她的脸上写满了温柔和幸福。
独眼龙丰寿张开双手,身体呈大字形,背部朝上、脸朝下,以俯卧的姿势飞翔着,看似很享受这趟空中飞行,过了一会儿后。他离我们越来越远,退向远方的天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时万叶突然哽咽了起来,我问着梦中年幼的外婆:「你怎么了?」
——阿丰不知道。
万叶低声说。
——阿丰不知道我不识字。太丢脸了,被阿丰知道的话太丢脸了,所以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万叶哭着说。她举起手臂揩掉眼泪的模样怎么看都还只是个孩子,嘴里则一直念着死前最后一夜坐在梳妆台前时说过的话。外婆死前那晚,该不会是进入了她眼前的梳妆镜中,来到我未来的梦中呢?她是特地来见我的吗?还记得当时我极度不安,在走廊上颤抖不止。
梦中的万叶不停地哭泣着,同时她的头发不断变长,身体一直向上长大,转眼间变成身材壮硕、长成大人的山女孩。变成「万里眼夫人」的万叶,用成人的嗓音呼喊着丰寿的名字,那声音有如猛兽咆哮,仿佛要把周遭的空气劈裂成两半。
这时应该飞速的丰寿突地又回到我们面前,维持着大字形的姿势,不过他原本微笑的脸,突然变得有些落寞而憔悴。
「外婆!」我放声大叫。
万叶面无表情。这时天空渐渐变暗,如地狱景象的夜晚降临了。下一刻,天地突然上下翻转,我尖叫着蹲在地上,整个夜空转了半圈,现在变成万叶和我在上,飞翔的丰寿在下,和刚才完全相反。丰寿仰望着天空,双手张开呈大字形,我和万叶低头看着他。场景一转,我手握着又黑又沉的圆形条状物,原来我和万叶正站在阶梯上,手中握着阶梯横杆。我转头向后看,惊讶不已。
我们竟然在熔炉的最顶端。初冬时我曾经爬上熔炉的阶梯,却因为回头往下看感到害怕,立刻回到地面。而此刻我和万叶竟然已经来到阶梯的最高点,我们身后是无止境的黑夜,往下望,地面离我们好远好远。四周只见黑夜的颜色,就像不慎翻倒的墨水那种浓烈的黑暗。
万叶探头看向熔炉内部。
我也跟着看向那巨大烟囱的内部。
天地反转之前原本轻飘飘飞翔在空中、一直朝远方飞去的丰寿,这时脸朝上,张开双臂不停地往下坠。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寂寞,仅剩的一只眼睛闪耀着光芒,在黑暗之中逐渐远离,像燃烧的星星一样在瞬间发光,又瞬板熄灭。
他不会飞。
丰寿并不是在天上飞。
幼时的万叶所见的,是天地反转后的未来景象。
她并不是抬头仰望,其实是朝下看着丰寿啊。
丰寿并不是飞翔在天空中,其实是往下掉进熔炉里。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死了。穗积丰寿才是我一直想找出的死者。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已经死了,除了杀死他的万叶。
穗积丰寿的尸体,说不定现在还长眠在那个停用多年的熔炉里,就在那个外婆在世时无法拆除、废弃工厂中心的那座巨大熔炉里。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全身冒着冷汗。
黑菱缘的金牙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尖叫了一声,忍不住后退。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才发现,除了黑菱绿,孤独也在场。他们好像是听到我梦魔的呼喊才赶来来的。聘到我说「没事」之后,孤独起身正欲离开,我急忙叫住他。
「孤独,熔炉什么时候要拆?」
「啊?这个……没这么快,应该还要一阵子,夏天前应该可以完工吧。」
「是吗……」
「怎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没什么,我只是脑袋还没清醒。」
绿要离开之前,我低声问她:「我间你喔,外婆和丰寿是不是感情很好?」
黑菱绿转过头来。狐疑地看着我。
「……我说的不对吗?」
「不,一点也没错,他们一直很喜欢对方。」
「真的吗?外婆她告诉我的故事里,不太……」
「那是因为她知分寸哪,阿丰也是,不过我想们一定是两情相悦没错。」
我讶异地看着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道就是丰口中万叶故意跳过不说的情节吧。
「不过瞳子,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没什么……」
绿离开后,我全身颤抖地在想这件事,披上外衣到外头去。
我注视着月色中朦胧浮现在眼前的巨大熔炉,低吟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万叶看见的幻象里,丰寿并不是真的在天空飞,其实是掉进了深渊。她站在熔炉的最顶端,眼睁睁看着丰寿往下坠落。不过究竟万叶是用「肉眼」还是用「万里眼」的能力见到丰寿死时的情景呢?不管是哪一种,她似乎并没有目睹丰寿坠落的那一瞬间。如果她是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难不成是万叶将丰寿推下去的吗?不……
不该是这样的。
我回到大宅,缓缓地走在长廊上,然而不管我走到哪,月光下的熔炉似乎都还在俯瞰着我。我走进佛堂,室内依旧充塞着线香的气味。我打开抽屉,拿出那封谜样的遗书。
这个,我心想。
这并不是百夜的遗书。
但也不是丰寿留下的信。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呢?
我试着发出声音,用我稍嫌稚嫩、带点孩子气的嗓音说出口:
「这是丰寿的遗书。」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拭去眼泪。
「丰寿死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死者。
他就是那个被害人。
但他并不是被外婆杀死的。
他不是被任何人杀死的。
这封信就是他的遗书,这就是证据。
丰寿是自杀而死的。
随着熔炉一起死了。
但是,外婆当时看不懂这封遗书。」
我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代替外婆向这封遗书的主人穗积丰寿——也就是外婆口中那个飞天的独眼龙——磕头。
也许正如绿所说的,外婆一直很喜欢你,正因为喜欢你,她才始终对你隐瞒不识字的事吧。
「外婆一直认为是自己害死你的,一直被这个念头苦苦纠缠。
但是,请你原谅她。如果你在另一个世界遇到她,请你告诉她,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请你安慰她。
外婆一直对你感到很内疚,一直都是。」
外婆不识字,但是丰寿并不知道,就在熔炉停工后几天,丰寿留下一封遗书给万叶。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耳边仿佛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像是丰寿的男声,替我念出这句写在信上的话。
「要死也要和熔炉死在一起。」
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封遗书。
万叶的幻影在我身边现身,银白色的长发垂到榻榻米上,悄悄坐下。我对着榻榻米上的遗书深深磕头。
那天晚上万叶收到信,但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丰之前提过,万叶或许会为了隐瞒自己杀人的罪行而说谎,而这就是万叶故事中唯一的谎言,她说丰寿留给自己的信,信封上写着「给万叶」。信上则写着「我要到远方去。」可是万叶应该看不懂信里的内容,因为她根本不识字。由于她没想过丰寿会寻死,所以自以为他只是要幢开制铁厂到远方去。
万叶一直不知道,其实丰寿在那晚就死了。她一直以为他会在远方活得好好的,虽然她是万里眼,却看不见这件事的真相。她一直被自己的直觉蒙蔽了。
而一直要到六年后,她才终于得知丰寿的信上写了什么。一九九八年冬天,赤朽叶百夜殉情身亡,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被送回大宅来。美夫从临阵逃脱的男方手里接过百夜的遗书,念出了遗书的内容。而百夜的遗书就和丰寿的一摸一样,听到美夫口中念出「要死也要死在一起」这句话,万叶脸色大变,昏了过去。她直到这一刻才得知丰寿信中的内容,她看出两封倌的内容是相同的。
万叶一定是认为,如果她早知道丰寿的信上写了什么,她就可以及时阻止他。虽然结果令人遗憾,但这件事并不是谋杀,虽然没能阻止丰寿,但万叶并没有杀人。
但是万叶却一直为此深受折磨。此刻出现在我身边的万叶的幻影,正斜着头、神情哀伤地看着丰寿留下的遗书。
「外婆。」我低声叫她。
外婆的幻影微微动了一下。
「他不是外婆杀死的喔,赤朽叶万叶是山里人的子孙,是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是我的外婆……你不是杀人凶手,你没有杀死任何人。」
而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吗?
这就是正确答案吗?
这个谜底要等到熔炉拆除那一天才会揭晓,但我很肯定自己是对的。天终于亮了,万叶的幻影也渐渐淡去,外婆鲜红的魂魄化成一缕暗红色的烟雾,缓缓地被吸入朝阳之中,闪过一丝光芒后便消失了踪影。天亮之后,我又在佛堂待了一会儿,直到来上香的绿发现我全身发着高烧,才赶紧扶我进被窝,之后我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段期间,熔炉的拆除作业依然庄严地进行着。
BeautifulWorld
我卧病在床这几天,春天终于造访了红绿村。温柔的春风带走最冬的酷寒,积雪溶化成水形成一道道小小激流,汇入碑野川。听到流水声,春天的脚步就不远了。枝头的新芽吐出嫩绿,插秧播种的时节也近了。平常总是雾茫茫的山阴地方天空,云间也撒下耀目的阳光,照射在山脉上反射出白光。
这天,我终于有力气起身,便冲了个澡梳理整齐,出门走走。走下山坡时,我回望身后的那座山。
我想到那个开满铁炮玫瑰的溪谷,外婆和缘两人抱着回不来也无所谓的决心,终于抵达的那个溪谷,究竟那是他们俩同时做的一场梦,还是真的在雾雾飘渺中,隐藏着一个散落着木箱的谷地?
在那片自远古就未曾改变过外貌的伯耆森林里,那群山里人是否还栖息在那里呢?民俗学家虽然给他们取了「山窝」、「野伏」、「山外、种咱不同称呼,但却没人能证实他们是否还存在着。他们既不是支撑国家经济的劳动人口,也不缴纳税金,更不会发展成社会,他们只是单纯地活着。对国家来说,他们就像透明人,静静随着时光流逝活着的一群人。
不过,他们一定还存在,就像生活在现实世界的我一样存在着。
我眯着眼,注视着这片山脉好一会儿,才又回过头,慢慢往山下走。
我在春天即将前来造访的红绿村里漫步着,信步至郊外寺庙,走到后方开满梅花的墓地去。
墓地上开满各式花朵,老旧的墓碑上爬满青苔,空气中洋溢着湿湿的泥土气息。我毫不遵疑地走向赤朽叶家气派的墓园,那里站着一个很眼熟的中年男子。
原来是三城,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手拿公文包。阳光无情地清楚映出他俊秀脸庞上的无数皱纹,透过稀疏的头发,甚至看得见他青白色的头皮。阳光太刺眼,三城眯着眼睛看着我。
「又见面了。」
「是啊……你来看舅舅吗?」
墓碑前供奉着一束红玫瑰花和一瓶红酒,三城点点头,低声说:「带了点酒和玫瑰。」
「嗯……」
「我觉得这么做太装模作样,所以才偷偷来,没想到却偏偏遇上你。人真是不能做坏事。」
「这不是坏事啊……」
「你叫瞳子?」
「嗯。」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一起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阳光照在逐渐老去的三城身上,也照在年轻却还没唾醒的我的脸上。
小鸟在枝头吱喳地叫着。
这时我忍不住和三城说:「虽然我现在叫做瞳子,其实我原本应该叫做『自由』的。『赤朽叶自由』这名字不赖吧。」
「嗯,『泪』和『自由』吗?」
「是的。」
我点点头,将带来的花放在墓碑前,点燃线香供奉,然后动手整理了墓园周遭,三城也帮了忙。我擦拭墓碑,拔了杂草,同时心里浮现一个问题。
为什么外婆要为我取名为自由呢?在阿辰的想法里,名字不能改变命运,而是跟随命运而来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未来我是否要面对捍卫自由的战斗呢?而我能获胜吗?不过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的自由又是什么呢?
三城很细心,他小心翼翼把我没拔干净的杂草又清除掉。整理结束后,我们并肩走着,天气很好,我轻声问:「三城先生?」
「嗯?」
「我可以说是因为舅舅的死,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舅舅那么优秀,所有人都对他抱着很高的期望,没想到他却突然死了。所以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妈妈才会招赘。其实本来应该是舅舅的孩子继承家业的。」
「泪是不可能生小孩的。他只爱男人,就算他没死,还是会由其它兄弟的孩子继承家业吧。」三城冷冷地说。
我没料到会得到这么露骨的答案,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这么觉得?」
「我不会说违心之论的。」
「是吗……」我笑了出来。
我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三城追了上去。又将小石子踢得更远,两个人接力踢着石子前进,在墓园中聊天。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因为泪的死才诞生的。」
「不管怎么说,总之……」
三城踢着小石子,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尾挤出些许鱼尾纹,看起来像在笑,表情比刚才柔和许多。
「欢迎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了我一跳。我张着嘴,抬头看着三城。
三坡低着头。脸色渐渐涨红。
「是不是又太装模作样了?我又说错话了。」
远方的小鸟继续吱喳地叫着。
梅花随风摇动。
两粒豆大的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停住脚步,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我已看不清眼前的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三城伸出手,温柔地拍着我的背。
「不要哭啊,诶!」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三城似乎很为难,勉为其难地继续轻拍我的背,后来他像是认命了,抱着我安慰说:「不要哭,不要哭了,怎么啦?怎么一直哭呢?真是的。」
「欢迎。」
我一边哭一边低声地说。
欢迎,欢迎你的到来。欢迎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尽管这世界也有诸多烦恼,我们将一起携手共进。来吧,我们要让这个世界更美丽。
那年春末,在拆除工程接近尾声时,工人在熔炉底部发现一具身分不明的骸骨。那具骸骨虽然穿着工人制服,名牌却过于老旧无法辨识,警方为此展开调查。看到爸爸和孤独都很苦恼,我偷偷地暗示他们,那可能是穗积丰寿的骸骨。后来经过齿型和身量特征的比对,证实是穗积丰寿没错,警方便通知家属前来领回遗体。我半胁迫半恳求,硬是从穗积家的子孙——就是那个图书馆管理员——那里,偷偷要来一些骨灰,连同丰寿的遗书一起收进佛堂的抽屈里。
「你并没有杀死他唷,外婆。」
我一边关上抽屉,一边低声对外婆说。
尽管已经知道没有所谓的受害者,他们的冤魂也不会再出现,平和的大宅已经没有一丝诡异的气氛,我还是告诉自己说:
「没有人杀死他,丰寿是自己爬上熔炉结束一生的。我想,他只是并不想改变罢了。」
我们都只能活在当下的时代里。一直以风箱的火焰为中心的红绿村里,每个男男女女都不能自外于时代潮流而活。人类是笨拙的生物,当我们回顾自己的过往,尽管认清自己的缺陷,却往往无法摆脱那样的自己。改变很困睡,成长的过程荆棘满布,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心要好好活下去。
比起外头的世界,赤朽叶家后院的春天来得晚了点,干枯的枝楞上总算啊始冒出新芽,绿叶在乍暖还寒里慢慢探出头,在春风里轻轻摆动;河川里流淌着融化的雪水,鸟儿不时一同展翅高飞。
我成功指出骸骨身分的消息传出去后,村民开始议论纷纷,都说赤朽叶家的女孩原来也是个「小万里眼」。每当村里的长辈问起这件事,我总是故意神秘兮兮地点着头说:「说不定哪。」小万里眼,这个封号还不错。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很有意思。
以上,就是我对「五十年前外婆看见在空中飞的男子」这件事进行的调查,我对自己未来不安的自白,以及与「谋杀案」有关的故事。尽管相较于外婆和妈妈,我的故事逊色许多,即便如此,这也是发生在钢铁小镇红绿村里的,一个鲜红魂魄的故事。
我,赤朽叶瞳子的未来正要展开,就和你们一样。我衷心地期望,希望我们身处的未来,也能像这个充满了谜团而又有趣的美丽世界,那么地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