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奔向夜的底层

让织口搭上COROLLA的男人自称神谷,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稚龄孩童。

「他叫做竹夫。」神谷说着,对孩子露出笑容。「我们要先送这位先生去金泽。」

竹夫张大眼睛来回审视着两人,织口对他说:「你好。」孩子只是默默地仰望他。这时,神谷略微垂下眼,说:「这孩子不太会说话,请别见怪。」

「这样子啊,那真是不好意思。」

竹夫的眼神一直盯着抱紧大包袱钻进后座的织口。神谷问织口:「坐好了吗?」缓缓起动车子后,竹夫才把脸转向后方。

「哎,多亏有您帮忙。」织口又说了一次。

神谷再次朝织口一笑。他是个气质温和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个好爸爸,应该才刚满四十岁吧。

想必他天生就有这种不忍见死不救的特质吧,织口不禁暗自感谢命运之神让他在今晚遇见这样的男人。虽然这无法弥补宾士爆胎的那起意外,不过即便如此,这会儿也总算把计划的漏洞先给填补上了。

其实当织口站在目白大路的行人道上,空虚地举手拦车时,心中早已绝望了。他甚至考虑过,既然走到这个地步,干脆把枪组合起来,使出持枪威胁计程车司机或长途大卡车司机这种非常手段算了。

「小朋友好像困了。」

大概是因为这样,神谷才没打开收音机,也没放音乐。

「已经过了十二点半了嘛。在家的话,这个时间他早已睡着了。」

「他应该念小学一年级左右吧。」

「二年级了,他的个头比较小。」

织口露出微笑,「好可爱的小弟弟。」

这时,他发现车子右手边的行人道上,有个巡警正骑着脚踏车缓缓而过。虽然隔着车窗,但如果换算成直线距离,彼此相距还不到两公尺。

巡警并没有看这边。他一边眺望着行人道旁陈列的自动贩卖机,一边慢条斯理地踩着踏板。那是卖酒的自动贩卖机,过了晚间十一点,全部的按键都亮起红灯,停止贩售。巡警也许是在确认这个。

号志灯由红转绿,前面的车子动了起来。神谷也起动车子。无意识中,织口转着头,目光追逐着逐渐走远的巡警,视线停留在巡警戴着帽子的后颈部。

大概是在夜间巡逻吧,如果他继续往下走,说不定会在谷原发现遭他弃置的宾士车。

他看着身旁的包袱,心想,这样包起来就没有任何人会发现这是霰弹枪了。子弹装在腰包里。就连同车的神谷,似乎也对织口看似沉重的手提行李丝毫没有起疑。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是个赶去探望女儿生头一胎的父亲……

神啊,请保佑我顺利进行下去吧,织口默祷着。请不要再节外生枝了,让我平平静静地达成目的吧。

COROLLA走得很顺畅,不久就上了关越公路。走了一阵子,经过收费站的关卡时,织口不由得屏息吞声、身体僵硬,不过从窗口伸手领取缴费收据的神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觉。

织口沉入座椅,深深吐出一口气。车子再次起动,开始这趟从此处到金泽,长达四百九十五公里,耗时七小时的旅程。

剩下自己独处后,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与反胃。

大概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神经绷断了吧,庆子想。亢奋的情绪放松之后,身体就开始对先前承受的过量负荷表示抗议了。

一起身,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便颓然地掉落地板。吸收她的体温后变得微温的湿毛巾,看起来好似不定形的生物。庆子踩着毛巾,从沙发上站起来。

扭伤的右脚踝肿了起来,还伴随着发烧。脖子后面感觉像板子一样僵硬,大概是为了避免增加脚部负担一直躺着,姿势不良造成的。她只手抱着发冷的身体,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扶着墙壁走向洗手间,中途因为很不舒服而休息了好几次。

太阳穴很痛,后脑也很痛,大概是克罗洛芬造成的吧。又或者,是昏倒后被抱上楼时,不知不觉中头部撞到哪里了,而挥之不去的作呕,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吧。

胸口像打嗝一样涌起一阵窒息感,庆子连忙俯在洗手台上,总算及时赶上。她一边因恶寒颤抖,一边呕吐,吐出的几乎只有黄色的胃液。她这才想到,今天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什么东西。

「啊,真讨厌。」

她这么说出声,又继续吐。

漱口之后,庆子几乎是用爬的回到客厅。膝盖颤抖发软,抬头想仰望时钟时,纠结的乱发因冷汗黏在湿冷的额头和脸颊上。

修治他们不知怎样了?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们两人到哪里了呢?说要追织口,真的追得上吗?

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庆子甚至无从推测织口到底在想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而夺枪?那个看似温驯,好像对人生非常满足的初老男人心中,突竟沉睡着什么样的炸弹?

修治只说织口「有很大的苦衷」。当然,这是因为没有时间多谈,不过庆子感到,即便不是如此,他恐怕也不会解释给她听。

或者,修治是怕如果把织口的企图说出来,庆子会去报警。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苦衷、什么样的理由?

庆子认识的织口,只是个会帮来渔人俱乐部的小孩装鱼饵的慈祥伯伯。上次去参观儿童钓鱼大赛时,她随口说到自己从未钓过鱼,织口立刻劝她应该尝试看看——一开始,可以先搭乘我们租的船去就行。庆子小姐长得这么漂亮,如果再晒晒太阳吹吹海风,一定会变成更健康的美女哟——当时他笑着这么说。

健康的美女吗……现在的我,又是什么德性呢?想来,一定是惨不忍睹吧。

她靠在沙发上一阵子,又开始想吐。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直接从地上捡起毛巾捂着嘴。这次虽没吐出来,可是晕眩和恶寒却越来越严重了。

毛巾从庆子手中滑落。

说不定,自己会这样死掉。因为真的很不舒服。

这大概是惩罚吧。她企图寻死,却没有成功,反而伤害了范子,更何况现在她还让范子和修治身陷险境,替自己企图做的傻事收拾烂摊子。

织口今夜不惜做出这种事,那他每天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过日子?这就好像庆子选择这么难看的死法想要拉国分一起陪葬,表面上却还平静地和修治及渔人俱乐部的店员们来往一样,难道他也一直过着戴面具的生活?如果剥下薄薄的一层皮膜,就会显现另一张截然不同的嘴脸?

如果是这样,那他就错了,庆子想。正如同今晚,范子不惜舍身来阻止她一样,一定也有人会试图阻止织口。只要还有这样的人在,织口就不可以死,不可以走上险路。

她试着把身体换个方向,这次轮到右脚踝发出悲呜。庆子躺在地上,左脸紧紧贴着地板。

昏暗中,她看到前方亮着小小的红灯,出门前按下答录机后就忘了这回事。察觉到此,庆子终于哭出来。

当我离开这里时,已经打算死在国分面前了。可是,我居然还开了答录机……

其实,我根本不想死——这一点,她现在终于明白了。

(织口先生……)

其实你也一样……庆子在心中低语。如果任凭一时的激动莽撞行事,一定会后悔的。

请保佑修治一定要赶上,请保佑他能够阻止织口。

神啊,请不要再让任何人发生更危险的事了。

庆子一边空虚地祈祷,一边半昏迷地陷入昏睡中。

这时候——

东邦大饭店的地上十二楼,国分慎介正跟一群死党站在电梯里。挑空的二楼酒吧营业到凌晨两点,他们要去那里续摊。

新娘子一个人留在总统套房的卧室中。

「喂,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朋友们半揶揄半认真地问他,但国分只是笑着敷衍过去。他的新婚妻子打从喜宴结束换好衣服后,就说今晚她想好好睡觉——我没心情「做」,无所谓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做了。这种和外貌不符的率直作风,正是国分欣赏她的优点之一,更何况他自己也觉得今晚与朋友鬼混比较愉快。他想这样沉浸在优越感中,咀嚼胜利的滋味。

他们踩着香槟色地毯,走进电梯。朋友们还穿着赴宴的正式礼服,只有国分一个人已换上做工上等却只是平常穿的西装。这组合奇妙的一行人,映现在电梯内的镜子里。

饭店的人告诉他们,要去酒吧得先搭电梯到服务台所在的一楼,再去大厅中央的大理石阶梯比较快。他们在一楼出了电梯,穿过空旷的大厅。酒吧演奏的钢琴声,从头顶上隐约传来。正在为刚到的外国客人带路的门僮拖着有轮子的行李箱跟他们错身而过。从套房一路胡闹下楼的国分他们一行人,也不得不放低了音量。

服务台的对话会传入国分的耳中,可能也是因为四下太过安静吧。

「没有?真的吗?你们仔细找过了吗?」

说话者语气非常急切,国分不禁抬眼往声音的主人看去。

一个几乎把整个身子越过宽阔的服务台面、看起来就像穿着出租礼服的年轻人,和一个身穿豪华和服的年轻女孩,正在跟服务台的职员争论。女孩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喂,你们先过去。」

国分朝他身旁的小川夫妻说完,便停下脚步。

小川转头问:「怎么了?」

接着,他发觉国分正望向服务台那边,便嘻嘻一笑。

「喂喂,你还没正式当上律师耶,少管别人的麻烦了。」

国分也笑了。「我可不是要插手管闲事。」

他只是感到好奇。因为那个看似轻浮的年轻人,一脸非常认真的表情。笨蛋惹出来的笨麻烦,在旁观者看来格外有趣。

对,在他眼中看来,在这个拥挤的世上,有九成的人都是没用的人渣。多亏剩下那一成的人左右社会、掌管经济、使国家富强,那些人渣才得以苟活。偏偏他们还喜欢人模人样地说大话,其实却是什么也不会。说穿了,根本是无能。

可是,我不同——国分慎介就这么想。打从还在穿短裤的小时候开始,在他从小看着父亲终日操作印刷机,被噪音弄得重听,对顾客哈腰鞠躬却只能在附近的小酒馆看着新的裸女月历权充下酒菜的过程中,他对这点更加确信——我是第一级的。就像不小心混杂在污秽的塑胶麻将牌之间的纯白象牙。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之神,那祂迟早会发现祂自己犯下的错误,把我放回正确的桌子,回到正确的伙伴群中。

而现在,订正的时刻终于来临。他已站在正确的阶梯前,不是那种立刻就走到尽头、专给那些人渣攀爬的阶梯,而是每上一层空气就变得更好、转角处还铺着足以淹没脚踝的长毛地毯的阶梯。

服务台的年轻人还在那里僵持不下,反正也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金额,瞧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真可悲。」国分低语。

他那群朋友和小川的妻子和惠都已经先走了,只有他和小川,装做一副若无其事的闲聊模样,遥遥观望着服务台。

「要是没有那个真的很麻烦,因为那是她很宝贝的东西。」年轻人握紧拳头逼问着服务台职员。

「我想绝对是掉在停车场,不会错。其他地方我们全找遍了,而且在电梯里的时候,她明明还插在头发上。」

看样子,好像是那个女孩的发饰不见了。

「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既然您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

服务台职员也很困惑。最后,他略微皱着脸说:「您找过两位搭乘的厢型车内部吗?」

年轻人很生气。「那当然,就是因为没找到我们才会回来问你。」

服务台职员微微叹了一口气。「你们把厢型车开走时,有没有其他人在旁边。」

「什么其他人?」

「我是说在停车场。说不定旁边某个人,把这位小姐掉落的发饰捡走了。」

国分对小川耳语:「伤脑筋,平白惹起一场骚动。」

「该走了吧。好了啦,别理那种家伙了。」小川一脸不耐烦。

是吗?国分心里暗想。不见得吧?我倒是很想好好管管那种家伙。

国分一边尾随着小川迈步走去,一边对着他的背影窃笑——不过,对你这种人来说,那家伙惹起的无聊骚动也许会令你感同身受喔,因为你跟我站的位置不一样,你只是自己没发觉,其实你跟那种人是同类。算我拜托你,你可别以为你跟我是同样层次的人喔……

这时,年轻人的话传入耳中,令国分猝然止步。

「我想起来了,我们把厢型车开走时,有一个开宾士的女人在旁听。是宾士I90E23。我还说年轻女人开这种车很稀奇。我记得她还拎了一个很像装乐器的大型黑皮箱,也许她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被她捡走了?」

服务台职员这下子表情更为难了。

「不,我刚才的意思只是打个比方,请您不要这么轻易就下结论。」

国分当场冻结在原地,在走在他前方的小川察觉他的样子不对劲返身找他之前,他一直无法动弹。

「喂,你怎么了?」

宾士I90E23。

黑色皮箱。

国分还无暇多做考虑,身体便已经笔直地凑近服务台,抓住倾身向前的年轻人肩膀。

「喂,我问你!」

年轻人惊讶地转身。

国分几乎把脸贴到那张脸上逼问:「那个开宾士的女人,长什么样子?头发很长吗?」

年轻人没有马上回答。他瞪大眼睛观察国分之后,转头看着服务台职员,彷佛要求解释。

「这位先生……」职员连忙上前排解。

国分摇晃着年轻人的肩膀。「喂,我在问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啊……」年轻人一时语塞。「是个美女。」

「瘦骨嶙峋吗?」

「嗯……算是吧。没错。」

「穿什么样的衣服?」

「绿色的连身裙。」

「你确定她拿着黑色皮箱吗?」

国分咄咄逼人的态势逼得年轻人缩起肩膀。「绝对不会错,因为我一直看着。那好像是一个很重的箱子。」

国分放开年轻人的肩膀后,走向小川站立的位置。他的眼睛虽然睁着,但眼前却宛如变得一片漆黑。

「怎么回事?」小川大概是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压低了声音问。

「是庆子。」国分舔着嘴唇。「庆子来了。」

「啊?」

「她来了,来我的喜宴。绝对不会错。」

小川抓住国分的手腕。「你清醒一点,这怎么可能!?她应该连你结婚的事都不知道吧?」

「也许她调查过。」

国分瞪着差点笑出来的小川。

「绝对不会错。因为那人说是个开宾士的年轻美女,还拎着黑色皮箱。」

「什么黑色皮箱?」

说完之后,小川大概也领悟那代表什么了,原本轻松的笑意突然僵硬。国分对着他点点头。

「没错。庆子那家伙,带着枪来了。」

小川的笑意像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你应该也知道那家伙有竞技用的霰弹枪吧?那家伙带枪来是为了射杀我。」

国分和小川呆立在头上闪烁着水晶吊灯的大厅正中央,国分敏锐地四下打量,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射击的飞靶。

那辆车遭到弃置的宾士I90E23是一对年轻情侣发现的。午夜十二点半过后,他们正要从朋友住处回家,撞见这辆停在路上,堵住狭窄道路的肇事车辆。

他们按了几下喇叭,可是车内却没有反应。再仔细一看,驾驶座似乎不见人影。

这对情侣都已喝醉了,多少有点怕麻烦。所以他们讨论了一会儿,最后两人下了车,打公用电话通知一一○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了。

「又来了?」

黑泽洋次脱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

「这已经是第几辆了?」

「啊……呃,你等一下喔。」电话彼端的桶川胜男慢条斯理地回答,大概正在翻阅资料。「应该是第十三辆了吧。」

这么多吗……黑泽再次惊得目瞪口呆,同时从被窝起身,搔着蓬乱的头。枕畔的闹钟正指着凌晨一点。

干这一行早已习惯被电话吵醒,尤其像今晚由桶川值班,他会嚷着「好无聊」就打电话来,所以千万不能大意。

当然,就算桶川真的觉得无聊而打来也不会讲久。顶多两、三分钟就会挂电话。当刑警的,没有人习惯抱着电话聊天。也许是因为这一行总是在赶时间吧,不过黑泽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今晚桶川的电话是为了公事。大约十分钟前,警方接到通报,在谷原七丁目的路上,发现一辆疑似被弃置的赃车。

「手法还是跟之前一样吗?」

黑泽说的是最近这半年左右,东京都二十三区中的西北部——练马、涩谷、杉并区内,频频发生的汽车窃盗事件。歹徒专挑高级车,是很恶质的犯行。过去已发生多达十二起,其中在练马北分局辖区内发生的有四起,搞不好这次的宾士将是第五件。

歹徒的犯罪手法大致很固定。打开引擎盖接上线路,发动引擎,驾车四处兜风之后,不只把车内的东西洗劫一空,还在椅子上浇汽油纵火,或是把车子的烤漆刮得乱七八糟,扔到匪夷所思的地方后逃走。更惨的是,如果车上装有车用电话,车子事后还会接到电信公司的大笔帐单,当然,这是犯人打的电话费。

虽然不是什么凶残的案件,可是手法这么恶质且次数一多,报纸和电视新闻就会开始报导,对市民生活的影响也不容小觑。有些社区认为警方靠不住,甚至开始主动在夜晚巡逻停车场。站在练马北分区搜查三课的立场,这也关系到他们的颜面。而且最近认为犯案者是一群少年的看法逐渐占了上风。因为,有时一个晚上失窃两辆车,歹徒不但机动性十足,也令人感到其动机似乎是为了取乐,车种的选择也相当追求时髦。如果真是这样,就更得加紧追查了,因为抈少年犯罪往往会越演越烈。

不过,桶川倒是毫不烦躁。那位老爹大概又是一边拔着鼻毛一边讲电话吧,黑泽想。

「不。排除车祸这点不谈,这次的车子倒是很干净,也没有被洗劫的样子。基本上,也不是我们辖区的事,所以还不能断定是相同的犯人干的。只不过,状况有点诡异就是了。」

桶川调阅过车牌资料后,发现车主是住在江户川区南小岩某公寓大楼的女性关沼庆子,可是却无法联络到她。

「电话也没人接,开着答录机,很奇怪吧。」

黑泽的睡意总算清醒了。「那,你是说她有可能卷入什么案件?」

「也许吧。」桶川还是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呢,我想请你啊,去她的公寓看看情况,就是这样。」

黑泽住的这间廉价公寓,位于墨田区的向岛。

「辛苦你了,拜托你跑一趟。隅田川东边是妖魔鬼怪的巢穴,像我们这种在山手高级住宅区长大的人可不敢去。」

黑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亏你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话。」

桶川在落脚于练马北分局之前,曾经游走各个分局之间,算是沙场老将了,而他待得最久的地方,就是向岛分局。他自己才是妖魔鬼怪吧。

「留井他们已经赶去现场了,至于公寓的地址嘛……」

黑泽迅速抄下地址。

「我跟附近的派出所联络过了,巡警会陪你一起去。如果见到她本人,就把原委告诉她,请她到现场来一趟。」

听他温吞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不可能见不到本人,黑泽自己也还没什么紧张感。现在是深夜,也许车主只是还没察觉车子被偷吧。一定是睡着了,所以没有接电话。

「不好意思,每次都抓老弟你公差。」

其实桶川是个籍贯不详的人物,可是讲话却有那么一点特别的口音。他每次喊黑泽这样的年轻人时一律称呼为「老弟」,听在黑泽耳里好像是「老迪」。

「睡在你旁边的美眉,由我负责道歉,你叫她来听电话。」

「很遗憾,美眉正在洗澡。」

黑泽一边伸手去拿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衬衫,一边把传来桶川笑声的话筒挂上。很遗憾,这间屋子里没有女人生活的迹象,连一根长头发都捡不到。除非从未整理过的万年地铺,基于同情生活不规律又忙碌的主人而化身成大美女自荐枕席,否则暂时恐怕与女性无缘了。

公寓的名称叫做「克莱斯·江户川」,是一栋贴着砖红色磁砖的时髦建筑物。

「关沼庆子」的名牌站在六○四号室的信箱上。

在同行的巡警陪同下,黑泽首先前往地下专用停车场检查。虽然那只是在水泥地上用白油漆画线的简单格局,倒也停满了车子,唯有墙上贴着「关沼小姐」名牌的停车位突兀地空在那里。

「车子不在耶。」中年巡警说着用手电筒照来照去,因为他想,这位女车主有可能遭人弃置在这里。

「我们局里的人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可是都没有人接。」

「玄关的对讲机呢?」

「也按过了,没有回应,在可见范围内也看不到灯光。」

有种不好的感觉……黑泽想。她真的不在吗?如果是这样,案情就会变成是车子在外失窃,驾驶车辆的女性又下落不明……

「门是锁着的吗?」

「对。要是有备用钥匙就好了,可是管理员白天才在,所以联络不上。」

两人匆匆穿越停车场。黑泽就是在这时候踩到某种柔软的东西。他停下一看,是块像抹布的脏布。捡起来一看,才发现大约有手帕那么大。

巡警用手电筒照亮。「应该是擦车用的抹布吧。」

经他这么一说,还真的闻到一股机油的味道。黑泽也没多想,习惯性地把布塞进西装口袋。

「她住在六楼,所以也不能从阳台进去……」

面对一脸苦恼的巡警,黑泽拍拍西装暗袋。「真到了紧要关头,就用撬锁器破门而入。但愿没这个必要就好。」

六○四号室的门旁,也挂着「关沼」的名牌。黑泽确认之后,按下对讲机的按键。

他听见屋内响起铃声。可是,即使又按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无人应答。

黑泽仰望大门,轻轻握拳,这次试着敲门。手背撞到金属大门的声音,出乎意科地响亮。他稍微看了一下左右两邻,不过目前为止,两边似乎都没有开门的迹象。

「关沼小姐,你在家吗?」

他尽量压低声音,呼唤着。

「关沼小姐?」

这样重复数次后,终于把邻居吵醒了。传来一阵门链的沙沙声后,右邻的门悄然开启。一个眯着眼、皱着脸,和黑泽年纪差不多,身穿睡衣的男人探出脸来。

「喂,都这么晚了……」

对方才一脸不耐地说到一半,似乎就察觉到制服巡警陪同在场的意味。满脸困意的脸立刻绷得紧紧的。

「请问出了什么事吗?」对方连语调都客气起来了。

黑泽亮出证件、报上姓名,表明是来找关沼庆子后,男人揉着眼睛说道:「不知道……隔壁的事我不清楚。」

唉,公寓里多半是这样的人。

「你今天没看到她吗?」

「别说是今天了,我们根本很难碰到面。」

「这边的邻居呢?」黑泽往左邻的大门一指,男人摇摇头。

「那间是空屋。虽然有屋主,不过大概是投资客吧,好像不住这里。」然后,他露出从下窥伺的眼神。「关沼小姐闯了什么祸吗?」

「不,不是这样的。」

黑泽说着,把脸转向巡警。

「没办法,只好开开看了。」

「只好这样了。」

黑泽确认巡警已经把隔壁男子赶回门里后,这才取出撬锁器。

庆子就紧贴着大门内侧。

没办法,只好开开看了——听到这句话之前,她一直静止不动。连气都不敢出,灯也没开,一直在窥探情况。

第一通电话打来时,是凌晨一点过后。她被电话铃声吵醒,摇摇晃晃地走近电话打算接起,她想,也许是修治打来的。

可是,答录机的动作比脚步踉跄的她更快,从扬声器传出对方的声音时,她才知道这通电话绝对不能接。因为对方是警察,说是发现了庆子的车。

练马北方局?在谷原?被人开过后弃置?

这是怎么回事?织口把车钥匙和枪一起偷走了,他应该把车开走的。那辆车,怎么会在练马区呢?

(算我拜托你,请你先不要报警。)

修治的恳求在耳底回响,庆子答应他不会报警。她并不打算违约。

电话铃声后来仍频繁地不断响起。由于声音太刺耳,她把铃声调整成静音。可是,过了一会儿,变成玄关门铃也开始响了。她从门上的猫眼一看,门外站着身穿制服的巡警。大概是为了确认她的下落,所以亲自过来了吧。

仅仅一门之隔外有警察……这点,毕竟还是让庆子的心情有些动摇。是不是该出面比较好呢?想到这里,她好几次差点伸手去开门。可是,她毫无把握一旦面对警察,关于车子失窃的事是否能扯出像样的谎,遵守她跟修治的约定。

只有今晚一晚,就这么一晚而已,紧闭大门按兵不动吧。明天,如果修治拦下织口,平安回来了,如果枪拿回来了,到时候她再跟修治商量编个谎话,主动向警局报案「车子失窃」就行了。今晚姑且假装不在家——不,说是睡着了就好。因为身体很不舒服,吃了药睡着了,所以没听到动静。只要这样说就行了。

可是现在,站在门前的警察,正说「只好开开看了」……

她从不知道警方还能这么做。都这么晚了,应该联络不上管理公寓的不动产公司了,所以她以为至少不用担心门会被强行打开!

钥匙孔传来某种东西戳入,喀嚓作响的声音。

上路之后好一阵子,聊过天气和确认路程之后,大概是因为副驾驶座的竹夫在睡觉吧,握着方向盘的神谷就一直没说话,也不打算开口搭讪。车内灯和收音机也关着。

织口倚着后座位子,茫然地将视线投向窗外。高架高速公路穿过这陷入沉睡的夜晚都市之上,就像大楼配线和电力系统的管线在墙内穿梭一样,这条不眠不休、继续奔驰,宛如粗大动脉的道路,也走在都市的天花板夹层中。

抬头一看,云破天开,星星从云缝中露脸。织口这才想起,傍晚的气象预报曾说天气会从西边开始好转。

穿过新座市,接近所泽出口的标志时,神谷开口了。

「累了吧?您可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后座应该有小毛毯。」

织口微笑。「不,我不要紧。」

「您满脑子都想着令千金,所以睡不着吗?」

对于自己随口说出的话,神谷这男人居然如此深信不疑,织口不禁对他产生好感,心里涌起一阵温馨。到了明天,当他知道织口在金泽做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才去金泽之后,这个男人会怎么想呢?他会对自己的做法深表同感吗?又或者,他会反对?甚至责难?

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给这对父子添麻烦。不只是为了顺利完成计划,就算是为了不拖累这对父子,他也得隐瞒真正的目的。织口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接下来有那么一阵子,他们针对织口在渔人俱乐部的工作啦,神谷的同事中某个喜爱钓鱼的男子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逐渐地,气氛似乎舒缓热络了起来。

竹夫安静地睡着。织口问:「小弟弟……是叫竹夫是吧。」

「对。」

「明天应该要上学,这么晚了还大老远跑去和仓,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

神谷的脸朝着织口稍微动了一下,立刻又面向前方。在正好错身而过的对向车车灯照射下,可以看到他脸上挂着笑,可是他的笑容似乎并不大。

「说是急事是很急啦,不过不是像您这样的喜事。老实说,是内人住院了。」

「竹夫的妈妈吗?是哪里有毛病?」

神谷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最后,才幽幽地吐露,「是心脏。」

「那真是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

织口这么一说,神谷似乎有点慌张,又瞥了他一眼。

「不,不是什么重病啦,真的。该怎么解释呢……呃,该说是心病吧。」

「噢。」

神谷好像很想倾吐,可是似乎又觉得不该跟偶然搭便车的陌生人说这种事,所以有点迟疑。

如果谈一谈能够排解苦闷,那他想说多久我都愿意倾听,织口想。仔细想想,这个男人也许将会是织口在人生最后时刻,亲密交谈的唯一对象。

「织口先生,您的家人呢?您说过夫人已经过世。另外,就只有住在金泽的令千金吗?」

「是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织口的妻子已经过世,这点并非谎言。不过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前妻」。至于说女儿还活着,这是骗人的。不过,这么跟神谷一聊,谎言好像变成真的,他渐渐觉得真有一个快生头胎的女儿在金泽等着他。

不,也许的确是这样。女儿和妻子,或许真的在等他。等着现在正要出征、替她们遭受的非人待遇讨回公道的织口。

「小孩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神谷低声呢喃着。「说是父母的镜子,还真的没错。」

织口不慌不忙地问:「刚才,您提过竹夫『不太会讲话』。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是因为妈妈生病都不能陪在她身边,所以太寂寞了吗?」

织口的问题似乎直捣核心。神谷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略作思考,然后才回答。

「这孩子是个缄默儿。」

「缄默……」

「对,完全不说话。不过,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都是我和内人的错。」

大概是因为卸下心防了吧,神谷开口说出原委,包括岳母的事、妻子的事。虽然他慎选字眼,没有责怪特定的某个人,可是织口很清楚,他为了这件事已经身心俱疲。从他压抑的口吻底层,已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此外,神谷言谈的内容,对织口来说,就像身体上留的旧伤一样熟悉,他很能理解——宛如对自己的事一样深刻理解。

二十二年前,织口在生长的故乡——石川县伊能町这个地方,和当地地主的独生女结婚。他是入赘的,因此,他曾经连织口这个姓氏都放弃了。

他们是恋爱结婚的。当时的织口在当地高中担任国文老师,妻子比他小五岁,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们的结合遭到了对方父母的强力反对,但在她扬言如果双亲坚持反对就要私奔后,终于勉强答应了。和神谷现在的情形,其实非常相似。

出了所泽,经过三芳、川越、鹤岛……神谷一边目送着标志,一边淡淡地叙述。织口不时接腔,一直倾听着。不知不觉中,他全神贯注在听神谷说话这件事上。也许是因为这么一来,就可以忘记时间和现在的立场。

「唉,如果要说谁最不应该,可能是我这个上班族不该高攀旅馆的独生千金吧。因为我明明知道,将来一定会牵扯出该怎么继承家业的问题。」

神谷自嘲似的这么说着,并结束了话题。车子驶进东松山市。

「对不起,跟您说这种奇怪的问题。」

「我倒是无所谓。而且,我也不觉得你有错。」

神谷的头动了一下。织口从后照镜窥视神谷,镜中只见他沉郁的表情。

「您跟夫人是在东京认识的吧?」

「对,我内人也是在东京上的大学。」

「你们结婚时,关于旅馆的继承问题应该已经达成协议了吧?」

「当时协议由内人的父母在旅馆的职员当中找一个适当的人选,收养那个人当养子……」

「也的确是有这样的人选吧?」

「对,是个比我和内人更适合的人选,我认为他把旅馆打点得很称职。」

「您的夫人也不想继承旅馆事业吧?」

「就是啊,所以她才会去东京念大学。」

织口笑了。「那,不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吗?你并没有错。虽说有点太过温和,或者该说是优柔寡断……啊,对不起。」

神谷苦笑。「没关系,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不过,虽然你有必要再强势一点,尊夫人也得趁早切断她母亲的影响力才行。」

「我也是这么想啦……问题是脑袋虽然知道,却不晓得具体上应该怎么做。」

的确会如此吧,织口想。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以前也是这样。」

「哪样……?」

「我以前也曾经处在跟你相同的情况。」

织口把曾经入赘的事说出来后,神谷看似好脾气的脸立刻紧绷了起来。

「那么,您到现在还是……」

织口的手在脸前摇了摇。

「不不不,结果还是不行,后在实在无法忍耐就离开了那个家。不过,现在我倒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

「那,您就跟夫人两人一起去了东京?」

「是的。后来我们感情就一直很好。我的经验谈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就不多说了,但我只想强调一点,不管是要离开娘家还是要做什么,只要夫妻之间好好商量,一般来说,夫妻同心应该都可以克服过去。」

「这样子吗……」

是错觉吗,神谷似乎有点心虚。织口看着他的侧脸,只能在心中道歉。因为他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又扯了一个谎。

实际上,织口是一个人前往东京的。二十年前——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女儿,当时女儿甚至还没学会走路。

从新婚之际夫妻俩就频频发生龃龉,并在勉强忍耐的过程中有了孩子。可是讽刺的是,生下来的小宝宝反而成了割断织口与岳家关系的决定性因素。

「孩子最好是生一个就好了。如果还想生第二个,可能会赌上尊夫人的性命。」

医生如是说。妻子由于严重难产,产后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婴儿由岳母一手照顾,如果未经她的允许,织口连抱都不能抱孩子。

最后,一些回避着织口偷偷交谈的耳语,还是传到他的耳中。

——大小姐要是没找那种女婿,本来应该可以健康地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那个男人害的,才会让她差点赔上性命。

奇怪的是,织口对于这些窃窃私语并未感到太大冲击。真正让他几乎膝盖发软、大受打击的,是出院后的妻子告诉他暂时要分房睡时;是当他发现她比以前更黏着她母亲,和织口变得甚至无话可说时。

——是他在家中失去容身之地时;是他不管坐在哪里都觉得地板、椅子或坐垫都冷冰冰的,不管说什么都不再有人回答时。

即便如此,当他下定决心要离家之际,他仍打算把妻子女儿一起带走。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就完了。让我们两人离开这里,带着孩子,一家三口重新建立我们的家庭吧——他如此提议,恳求着。

结果,还是白费唇舌。

织口的妻子宁愿选择她从小生长的家、应有尽有的家,而非跟他携手共同建立的家。所以,织口把妻子女儿留在伊能町的家,只身来到东京。可是那时,他还没放弃迟早有一天会把妻女接来——这个现在回想起来太天真的希望。

三年后,那个希望彻底破碎。因为离婚协议正式成立。他恢复了原来的姓,却没能争取到女儿的监护权。

他没有再婚。在东京获得了教职,却也没持续太久。因为一从事这种教育小孩的工作,就会迫使他一再想起留在伊能町的女儿,所以他一直像现在这样随意更换各种工作,一边注意不让人探究过去,独自生活到今天。

而在二十年后的现在,织口感到一种深刻的懊悔。那种悔意,促使他采取说谎的方式,形之于言语,说给神谷听……

那时,二十年前的那时,他还是应该带着妻女一起离家的,他们应该一起离开伊能町的。那样的话,只要这样做,命运就会改变,抚养女儿的前妻,和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就不会遭到那样的下场。母女俩也不会一起被射穿脑袋,陈尸在泥泞路上了。

而织口,也用不着这样拿着枪朝着故乡奔去了。

「深夜开车,光是不用担心塞车就轻松多了。」

神谷主动跟他说。织口从回忆中苏醒,回看着他的脸。

「对,就是啊。」

「大约一点半左右,应该能抵达上里的休息站。我得带竹夫去上厕所,顺便打个电话看看内人的情况,大概会停个十分钟,您看可以吗?」

那当然,织口回答,接着他又把视线移向窗外。自己的脸部轮廓模糊地映在窗上,脸色分外惨白。

「到了上里,我也得打个电话。」

织口的低语,被神谷抢先说完:「要打去医院是吧,说不定孩子已经出生了。」

织口对着神谷在后照镜中微笑的脸,轻轻一笑,一边垂下脸。不是的,很抱歉,那些全都是谎言。

打去庆子的公寓看看吧,他一边整理着脑中思绪,一边如此想着。把她关在屋里离开时,他确认过答录机是开着的。如果她还没被人发现,答录机应该还是开着的。

再确认一次吧。

这时,某个和织口立场截然不同的人,正拼命打电话去关沼庆子家。

是国分慎介。他人在东邦大饭店的大厅,身后紧贴着小川和他的妻子和惠。小川夫妻俩把身体倾向话筒,耳朵几乎贴在国分的耳上。

「不行,没人接,她不在家。」

国分喀嚓一声切断电话,粗鲁地挂回话筒。电话卡发出哔音退出来,在安静的大厅里简直像警报声一样响彻四方。国分抽出电话卡。

「开着答录机对不对?那就不见得是不在家了。」和惠嘟起抹着浓艳口红的嘴唇,「说不定只是睡着了,才把答录机开着。欸,国分先生,我看你想太多了吧?说她拿着枪跑来,这根本不可能嘛。」

国分默然握拳。站在他的立场,无法就这么轻易接受和惠的说法。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性命。

「我也赞成和惠的说法。」小川插嘴说。

「欸,我们回酒吧去吧,别管那个关沼庆子了。」

国分瞪着他。「亏你还能一派悠哉。」

「怎么了?」

「我和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她恨的不只是我,你们也是共犯,说不定会跟我一样被她枪杀喔。」

小川夫妇面面相觑。小川松开领带结,样子显得很邋遢。因为不胜酒力,连脖子都一片通红。

而和惠则用尖锐的小指指甲搔着鼻头,边打着马虎眼:「这跟我可没关系喔,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国分退后一步凝视她的脸,一股酒臭味扑鼻而来。

「这种话你何不留着对庆子说?她一定会很高兴地拿着霰弹枪来找你。」

和惠傲然撇开下巴,把脸转向一旁。小川用手肘戳戳她,「好了啦。别说了。基本上,如果庆子真的带着霰弹枪打算射杀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在蘑菇?要动手的话,早就应该动手了吧。」

对,没错,国分一只手放在电话上,烦躁地敲着指尖。为什么?既然庆子已经找来这里,为什么毫无动静?

「说不定是埋伏在停车场哟。要试试看吗?」

和惠嘲弄的口吻令国分火气上冲。

「你这女人怎么什么事都拿来开无聊的玩笑!那你自己去试试看!」

「别骂和惠了。」

小川为国分跟和惠之间缓颊。这时,放电话的大厅一角走过一名服务生。国分三人立刻吓得抱成一团。

「笨蛋,你们紧张什么啊。」

和惠率先抽回身子。可是,她那一头做得花俏的头发微微颤抖的模样,并未逃过国分的眼睛。

他们三人同样受到了震撼。本以为关沼庆子的事早已解决,可以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返战场……

我们简直就像巢中的幼雏——身处在几近崩溃、胃底彷佛被抽空的奇妙无力感中,国分想。庆子在高空自由盘旋,好整以暇地思索要选择我们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当饵,而我们却连躲都不能躲。即使三人互相用对方当盾牌,顶多也只是把挨枪子儿的顺序稍微延后。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庆子带着霰弹枪来。该死,以前同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针对这点好好地多做考虑呢?要是当初用甜言蜜语哄她缴回枪械执照,现在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要不然,干脆更狠一点,在分手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轰指那个女人的脑袋也好……

「庆子会在哪里?」国分自问般地低语。「她会在公寓吗?或者还在饭店里?」

「这时候,搞不好她正在你们的蜜月套房,把你的过去全部抖出来给新娘听。」

对和惠来说,或许这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深刻的意思,但这些话却射穿了国分心脏的正中央。看到他神色大变,和惠似乎也吓了一跳,连忙又补上一句:「骗你的啦,开玩笑的。」

可是,国分不予理会。他的脑中,就像猛灌下苏打水时不断打出不愉快的嗝一样,挤满了类似的念头。

对,那也有可能。庆子可以把跟他之间的过去种种,全都在他的新婚妻子和亲戚面前抖出来。

没错,有可能。去年冬天当他提出分手的要求时,庆子的爽快妥协令他很安心,因此,他以为两人之间已经结束了,庆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是个容易摆布的女人。

可是,变成这个田地就另当别论了。庆子既然这么钻牛角尖,甚至不惜持枪找上门,那么就算她今晚并未采取实际行动杀他或伤害他,也不能保证今后她还是会乖乖地忍气吞声。

说不定她会说出去——知道他要结婚后,那个女人想到了最有效的复仇方法。

「喂……」国分死盯着磨得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低声说。

「干嘛?」

「帮我一个忙。」

说来还真现实,小川夫妻立刻凑近他,夫妻俩都露出谨慎的表情。国分咀嚼着苦涩的思绪,继续说:「你们找个理由,让酒吧那票家伙先回去。然后,我们三个回楼上,就说决定要在套房里继续喝。」

和惠皱起细细的柳眉。「然后呢,你想干嘛?」

国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从里面溜走,去庆子的公寓察看情况。」

好一阵子,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正各自在心中盘算。

「我就坦白说吧,我希望你们两个替我做不在场证明。」

小川夫妻心中的计算机,似乎闪出了对他们有利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答案是——能够在不弄脏自己双手的情况下,就把麻烦的问题解决掉。

「只是去看看情况,应该不需要什么不在场证明吧?」

和惠故作天真地问。国分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卯起劲,非要置庆子于死地不可?她有什么理由这么憎恨庆子?因为庆子长得比她美?因为庆子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就是啊,如果只是去看看情况的话。」小川也口径一致,还翻着白眼窥伺国分的脸。

国分把视线从他脸上转开。「万一真的没辄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处置庆子,让她再也不能来搅局。」

「还说处置咧。」和惠笑了。她的门牙上沾了口红,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就算她在家,要是她不让你进屋呢?」

国分默默地把手伸进长裤口袋、掏出钥匙圈,上面挂着三把钥匙,有他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新居钥匙、车钥匙,还有……

「在把那间公寓的备用钥匙还给庆子前,我另外又打了一把。」

小川低声吹起口哨。「你啊,还真是准备周全的家伙。」

没错,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准备周全才开始行动,然后如愿以偿,国分想。谁也别想阻挠我,谁都别想……

我错了,我太小看庆子了——他以为她自尊心那么强,应该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丑态毕露;他以为她心里根本没有那种纯情的部分,应该会很快就忘了他。

可是,现实却不如他想所预期的。既然这样,做个修正也就是了。既然那时跟庆子分手时就应该轰掉她的脑袋,那么现在动手,应该也没什么不方便吧?

而且再没有比今晚更适合这么做了。一个正逢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倌,怎么可能跑去杀人呢?法官大人。

「好,那,我们先回酒吧去吧。」

小川立刻堆出共犯的笑容,牵起和惠的手。

时间才刚过凌晨一点三十分。

就在同一时刻,这次换成织口从上里休息站的电话亭,打电话给关沼庆子。

神谷带着竹夫去洗手间了。隔着电话亭玻璃看去的上里休息站停车场,除了神谷的COROLLA,只有一辆小货卡,和两辆正停泊着巨大车体的深夜长途巴士。可能是因为电话亭的玻璃染了色,景色看起来奇异地泛蓝。从电话亭的方向看过去,停车场对面靠出口那头有个加油站,尽管灯火通明,却没有车子停靠。

电话响了四声后,嗒地一声响起接通的声音,庆子事先录音的声音立刻传来。

「关沼目前不在家……」

把庆子的留言听完后,织口默默地挂上电话。很好,庆子还没被人发现,她还被关在厕所里,没有任何变化。

他缓缓推开门,走出去。

休息站的餐厅围着停车场,呈L型而建。L的纵线那一侧是贩卖部和休息室,横线那儿则是洗脸室,人影稀落,只有长途巴士前,车子驾驶与接替员的年轻人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帽子,一边伸着懒腰转动手臂,一边谈笑。乘客们几乎没下车,车窗大多垂着窗帘,也没有开灯。

贩卖部的自动贩卖机并排放着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正端起纸杯喝着什么。他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紫色的烟雾从亮处往暗处缓缓飘去。织口茫然看着之际,神谷已经牵着竹夫的手从厕所的方向出现,穿越那片烟雾走近织口。

「电话打通了吗?」

织口做出笑脸摇摇头。「对。可是,好像还没有生。」

「第一胎通常比较耗时,内人生竹夫的时候我也紧张了好久。」神谷彷佛自己是过来似的说着,推开电话亭的门。

「不好意思,我再打个电话就好。」

「没关系。」织口说着弯下腰,对站在门边的竹夫说:「我们喝点饮料吧。伯伯口渴了,竹夫你想喝什么?」

神谷一边按着号码,一边代替孩子回答:「不用了,这孩子……」

「你来杯咖怎么样?」

「啊?啊,好呀。」

「那我去买,就给竹夫买柳橙汁罗。」

孩子没有回答,不过织口还是向贩卖部走去。

正值深夜,休息室和设有店员的贩卖部都关门了。铁门上有油漆涂鸦,大概是暴走族干的吧,字迹难以辨认。织口从口袋的零钱包里取出铜板,塞进自动贩卖机,买一杯热咖啡、两杯柳橙汁,同时试着解读门上的涂鸦。

死——死神。Death。

到底是什么驱使这些年轻人写上这种字眼呢?和织口年轻时相比,现在的年轻人早已远远逃离了「死」的威胁。既无战争也没饥荒,更没有传染病。虽然车祸增加了,但即使身负在过去会致命的重伤,救活的例子也增加了。既然这样,到底是有哪点有趣,让他们偏偏拿「死」这种字眼写着玩呢?

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找出答案。不,也许根本没必要去思考答案。用不着这么好心地袒护他们,那只是在替他们找藉口……

把三个杯子放在塑胶托盘上,返身走回停车场时,耳边传来摩托车巨大的排气声,彷佛在嘲笑织口的想法。

不只一、两台,不过幸好不是暴走族,是飙车族。他们个个穿着皮制连身装,戴着坚固的安全帽,以优雅的角落倾斜车身,边划出漂亮的半弧形边滑入停车场。一时之间,他几乎对那漂亮的动作看得出神了。

可是,下一瞬间,他看到别的东西。

是竹夫。由于神谷还没讲完电话,他大概是觉得无聊,迈着小腿穿过停车场,走到长途巴士旁,一边轻轻踩着垫步,正从巴士巨大车身的阴影中走出来。

同时,两辆一组的摩托车队,正朝着竹夫小小的身影奔驰而来。

织口当下变成了复眼。同时间看到各种东西。有背对着这边的神谷、正把帽子重新戴好的司机、捻熄香烟的棒球帽男子,以及彷佛正在脚边地上画的分隔线上独自玩耍、蹦蹦跳跳走着的竹夫,还有逐渐逼近的摩托车车灯。

有人高喊:「危险!」

织口还来不及思索,双脚便率先采取了行动,一时间托盘离了手,视线一隅,神谷正踹开电话亭的门冲过来。织口跑了出去,无论是过去或未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动作如此敏捷地奔跑着,他扑向竹夫,一边避开摩托车的车灯,一边滚卧路面。

摩托车的废气喷上脸颊,一股橡皮的焦味迎面而来,耳旁还听到大声尖叫。金属的气息和味道在整个嘴里弥漫开来。

回过神时,他已抱着竹夫滚倒在铺了柏油的停车场。停在五、六公尺外的摩托车上,穿着连身装的车手们纷纷下车,一起冲了过来。神谷也推开他们飞奔而至。

「没事吧?」

看似领队的车手边取下安全帽尖声问道,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看到他那双诚恳的眼睛,和他想碰织口和竹夫却又惶恐地缩回去不敢随意触碰的手,织口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事,我们没事。」

青年似乎也放心了。虽然紧贴在他身后另一名较年长男子轻轻戳着他的头,但他总算露出笑容。「对不起,我刚才没看到。」

神谷一边抱着竹夫,一边把视线转向青年。

「哪里,我也不够小心。您一定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小孩在停车场吧。」说完他又朝着织口躬身说:「谢谢您,」语尾还带着颤抖。「您没受伤吧?」

「对,没事。」

神谷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对不起。我电话讲太久了,因为不想让竹夫听见,所以背对着他。」

这场小小的意外似乎也引起长途巴士上的乘客,及加油站员工的好奇。巴士的窗帘纷纷掀起开,加油站那边也出现两道人影。

「好了,我们走吧。」

神谷抱着竹夫,护着织口回到COROLLA那边,临上车场,织口对着还担心地遥望他们的连身装青年轻轻举起手。

巴士上的乘客看到并没发生什么事后,车上的窗帘又阖起,加油站的人影也缩回去了。

三人在COROLLA车中安坐下来后,织口问神谷:「尊夫人怎么样了?」

神谷表情还有些僵硬。「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去露个脸毕竟不太好。」

电话大概又是他岳母接的吧。

「咖啡被我扔掉了。」织口说完,对着神谷微微一笑,神谷总算回他一个笑容。

「换我去买。」

然后,他伸出食指朝竹夫一戳:「你待在这里。」

吩咐过之后,他下了车。织口倾身靠向副驾驶座。

「你吓了一跳吧,有没有哪里擦伤了?」

即使听到织口这么问,竹夫依然沉默不语。

正好这时候,长途巴士缓缓启动。隔着车窗看到的巴士巨大车体,就像两只正在水族馆的水槽中并肩游泳的鲸鱼。

「好大喔,真想坐坐那种巴士。」

竹夫眨了眨眼睛,仰望织口,虽只是一瞬间,但他觉得彼此有点心意相通。为此,织口感到很高兴,但连忙撇开脸——

我是为什么才这么做?千万不能忘记目的,否则说不定会想打退堂鼓。绝不可以。

他轻轻转移视线,凝视那个包袱。从绑得很紧的纽结形状可以看出自己打包时意志之坚强,决心之坚定。

突然回过神,织口才发现竹夫也望着同样的地方。竹夫略微侧首,睁着在昏暗的车内更显漆黑的眼珠。

「你看,爸爸回来罗。」

织口伸手轻触他的肩膀,让他转向窗户那边。

他不希望这孩子用那种眼神盯着那个包袱。唯有这点,他说什么也无法承受。

车子并非沉默的机械。国分范子听着不绝于耳的引擎轰隆声,如此想着。车子是会讲话的机械,是一种外向性的机械。因为不管怎样,有两人以上一起搭乘时,通常绝不可能保持沉默。

可是,她和佐仓修治如今虽然并肩坐在同一辆车的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却已沉默了三十分钟以上。她并非无话可说,也不是没有话想问。然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了解可以涉入到什么样的程度,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打从刚才,修治就一直盯着正前方,表情也几乎毫无变化。侧目窥视他的脸后,范子闭紧了嘴巴。该从何问起?该说些什么?简直就像眼前送来一个大蛋糕,获准随意切来吃的五岁小孩,怎样也无法跨出第一步。

车子进入练马区,奔驰在西武线的沿线,逐渐接近关越公路的入口。想必修治有十足的把握,确定织口一定正朝那儿走吧。他既没有东张西望,举止之间也不见丝毫不安。

据说庆子的车子是白色宾士。可是,对范子来说,光这样根本不足以构成任何线索,她对车子一无所知。朋友告诉她「只要看标志就知道了」,她还反问人家「什么标志?」听到宾士,她脑袋浮现的也顶多只是「很坚固的进口车」这点印象。连方向盘是不是在左边都不确定。她最近才知道,原来进口车当中也有方向盘在右边的。宾士说不定也属于这一类,她想。

「……应该怎么去找?」

她战战兢兢地问修治,他似乎正全神贯注于一辆右转车上,迟了一拍才反问:「啊?」

范子很慌张。「不,没什么。」

「没关系。你说,什么事?」

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反问,范子反而更不好意思问这么基本的问题。她频频润着唇,最后才小声地说:「要怎么找庆子姐的宾士?路上车子那么多。」

「说来很理所当然,因为我知道织口先生的长相。」修治回答。「而且,宾士的车一看就知道,她也说了车型是I90E23。」

范子感到很窝囊。「在我听来,那就像邮递区号一样。」

修治愣了一下,然后绽出上车以来第一次的轻笑。这让范子产生了勇气。

「我对车子完全外行。该根据什么去找呢……宾士的方向盘在左边吗?」

「对呀。而且整体来说外型也比国产车更坚固,一看就知道了。」

范子用力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去找。」

好一阵子空气中又只有引擎的运转声。夜晚的街景在窗外飞驰而过,右手边才刚出现恍如薄羽蜉蝣展翅的浅绿色高球练习场的球网,转瞬间已被抛到身后。范子弓起身子朝挡风玻璃的上空仰头一看,云层似乎有些散开了。

「对不起。」

起先,范子根本没想到修治是在跟自己说话。当她发现修治正面向她时,着实吃了一惊。

「我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头。「对我道歉?」

「嗯。」修治点点头,又把脸转向前面。他似乎很在意紧贴在前方形似吉普车的车子。范子注意到了。

「这辆车从刚才就一直挡路。」修治面露不耐。「大概是忙着聊天吧。」

前方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并排着两颗脑袋,是一对年轻男女。

「你怎么知道?」

「他的车尾一直甩来甩去,三不五时还急踩煞车,一定是开车的家伙忙着跟旁边的女生聊天。」

原来如此,路上明明不拥挤,车流也很流畅,前面那辆车车尾的红灯(她后来才听说那叫煞车灯),却毫无意义地忽明忽灭。光是在范子观望的时候就又闪了两次。第二次时,修治往方向盘一拍,对他呜喇叭,前面车子驾驶座上的男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没关系吗?」

她的意思是问他这样会不会吵架,可是修治似乎会错意了。

「不要紧,我马上就超过去了。」

话声刚落,他瞄了旁边一眼,把方向往右转动切换车道。他一下子看镜子,一下子看前面,忙碌地转动视线,接着一口气冲到前面,迅速超越那辆吉普车后,又回到车流之中。

范子转头看着被超车的车子,双方距离越来越远,那是一对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情侣。接下来,他们说不定有好一阵子会讨论「刚才那辆车上的家伙真过分」。那两个人恐怕连想都想不到,在仅仅两小时前修治和范子还素昧平生,现在会这样共乘一辆车,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

(请你们不要见怪,我们现在正在追一个企图用霰弹枪杀人的伯伯。)

事情的发生说来其实很单纯。今早,她抱着「今天是哥哥大喜之日」的心态起床,中午还为此上美容院;然后到了晚上,撞见手持霰弹枪的庆子;而深夜这一刻,正如此走在那条延长线上。

「刚才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被她一问,修治保持脸朝前方的姿势回答:「因为把你卷进这种麻烦当中。」

「我不是被卷入的,是我自己主动说要一起来的,不是吗?」

「是没错啦……」修治皱起脸。

「而且,我现在是庆子姊的代理人。你可以想成不是我跟来,是庆子姊本人来了。」

此刻占据范子心中的只有一个念头——是自己企图利用庆子的。她想教训哥哥慎介,可是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企图利用庆子当盾牌。她越想越觉得这种做法真是可耻又卑鄙。

「织口先生打算去金泽的哪里?」

修治说过,他是要去杀人。那么,是那个枪杀对象住在金泽罗。

「去市内吗?还是说……」

范子还没说完,修治就问道:「你去过兼六园吗?」

「去过。」

大约两年前,她曾和公司同事环绕能登半岛一圈,当时曾在金泽市内观光。兼六园是观光圣地,当然不可能错过。

「织口先生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附近。」

那样的话,等于是市区正中心了。那里不但有很多卖纪念品的土产店,也是交通要冲。如果在那种地方挥舞霰弹枪,想必会引起大骚动吧。

她回想着抹茶滋味的甜点屋,以及物产会馆那几个地方。那儿绿意盎然,在等巴士的空档,她曾四处散步。她记得兼六园下的十字路口呈斜状交叉,一条路上蜿蜒上坡。不停拍照的同事还很感叹地说,连这么理所当然的马路都可以美得如诗如画,不愧是观光都市……

「这一带也可以说是金泽的商业街或是政府办公街。」同事边按快门边说。

「能在这么棒的环境上班,真是好命。这里跟东京一样都是都市,人口却少了很多。」

「可是,东京的政府办公区不也位于日比谷公园旁?所以这一类的机构大概专门盖在绿树环绕的地方吧。」

对,那是大家在「这一类的机构」前面拍照时说到的。所谓的「这一类的机构」就是……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考虑,是否该把详情告诉你。」修治说。「……这件事跟庆子小姐的情况不同。不过,织口先生也不是会随便杀人的人。正因为这样,我才认为只要好好劝他,他应该会回心转意。」

范子几乎充耳不闻。她正在脑中重现两年前的金泽观光之旅,回想自己在哪儿见过什么。

回忆笼罩的迷雾这时乍然放晴。她失声说道:「是法院。」

范子感觉到握着方向盘的修治身子猛然僵硬。

「我猜对了吧?在兼六园下有个法院,织口先生就是要去那里吧?」

隔了一会儿,修治才缓缓说:「他要去金泽地方法院。」

不知不觉中,车子停下了。他们开进上关越公路的车队行列,等着前方车辆通过收费站。对范子来说,通过这里上高速公路,意味着此去之后再也不能回头。

头一次,她的手臂冒起鸡皮疙瘩。她忽然对修治无论如何也要拦阻织口的理由有了概念——这事非同小可,可不是那种闯入谁家跟那家人争执的小问题。

「织口先生要杀谁?是法官,或是检察官之类的吗……?」

修治没有看她,他正仰望着收费站的职员,并伸出晒得黝黑的手臂,从收费员手中接过收据。

车子上了关越高速公路,穿过在范子上方亮着照明灯的高耸关卡。

「织口先生打算射杀谁?」

修治先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之后才回答:「现在正在金泽地方法院接受审判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是年轻人,一男一女,年轻情侣。

「是强盗杀人犯。已经是将近一年半的事了,他们为了抢车袭击一对母女,并用手枪击毙她们……」

修治大约在五个月前窥见织口过去的一角。

「纯粹是偶然。正好跟今天——已经过了凌晨该说是昨天了吧——一样是个星期天,我把钱包忘在店里置物柜了。因为我平常随身只带着零钱包,所以偶而会发生这种事……」

到了晚上,他才发觉这件事。

「那时我跟朋友去酒吧,真的很丢脸。那笔酒钱请朋友先代垫了,所以倒还好,问题是隔天公休一天,没有钱包无法生活,只好回店里拿。反正顺路,不麻烦。」

他从店铺后方的后门走进去,为了避免不慎触动警报器,先伸手摸索保全系统的开关。不料,就在他察觉开关已被切到「OFF」的同时,办公室里传来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当时,我的心脏彷佛要从嘴里跳出来。因为身处一片漆黑之中,我还以为是小偷……」

可是,当他抓着某人忘了拿走的雨伞权充防身武器,蹑手蹑脚地走近,看到「某人」的脸孔时,他又为了别的原因吓了一跳。

「那人竟然是织口先生。」

织口正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修治目瞪口呆旁观的同时,忽然想到,织口简直就像独自在玩切西瓜游戏的人。在辽阔无垠的沙滩上,虽然蒙上了眼睛,却没有人在旁拍手诱导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踉跄着走过去,又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修治突然开了灯。织口连忙转身,力道过猛之下腰部撞到桌角,他哀嚎地弯下身子。

「很像演短剧吧?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到修治的身影,织口彷佛突然泄了气般,就这么摊坐着凝视地板,动也不动。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起先他什么也不肯说。在那之前,我和织口先生虽然算是走得比较近,但当时的织口先生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该怎么说呢,比方说,平常在公司或学校认识的人,一旦在截然不同的地方遇到,有时不是会觉得对方好像判若两人吗?——有时看起来格外苍老,女生有时会变得很美,相反的,也有时看起来极为凶恶,好像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就是这种感觉。」

「是露出本性了……」

范子的低语,令修治一惊之下猛然望着她。

「你说什么?」

「是露出本性了。」她又重述一次,把脸转向修治。「人啊,在学校或公司时都会戴着面具,那其实是虚伪的脸吧?」

车子走得很顺畅。除了前方一辆小货卡的车尾隐约可见之外,看不到别的车影。修治稍微用力踩油门、加快速度,码表的指计徐徐移动,车速已经超过一百了。

「你可真是一呜惊人。」

「会吗……」范子连笑也不笑。「人只有在茫然失神时才会显露出本性。我哥就是这样。」

然后,她又连忙补上一句:「当然想必我自己也是这样啦。」

「如果照你这么说,当时织口先生的表情才是他的本性吗?」修治感到寒意直窜胃的底层。「那,现在的他也会是那种表情吗?」

那晚,修治一筹莫展地凝视着摊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织口。他不能撇手不管,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只能在旁边拉把椅子坐下,默默等待,等待织口说些什么——不管是辩解也好,怒骂也好,或是道歉……

「等了很久之后,他是这么说的:『谢谢你,佐仓老弟,多亏有你帮忙。』」

修治困惑地反问:「我到底帮了你什么?」

织口终于抬起头。然后,他以勉强听得见的低沉音调回答:「如果我再那样一个人继续往在这里,一定会发疯。」

「你会发疯?」

织口是北荒川分店的老爸,深受大家敬爱。他总是笑咪咪的,喜欢小朋友,对老年人也很亲切,又有耐心——这样的人居然会发疯?

「不只是我,店里不论是谁听到这种话都会笑出来。你该不会是累了吧?还是说,你跟我们喝酒时比较压抑,其实你喜欢发酒疯?」

修治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正准备笑出来,可是笑意却凝结住了。因为,一直垂着头的织口……

「他突然抱着头痛哭失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把年纪的大男人哭呢。」

然后,织口道出原委——带着向人倾吐后总算卸下肩头重担的表情。

事情发生在去年一月上旬,地点位于石川县金泽市外的小镇伊能町。

「居住当地,算是镇上名士的某位企业家家中,闯入两名强盗,是一对才二十岁的男女,男的是那个企业家的外甥。」

男的叫大井善彦,女的叫井口麻须美。两人都是东京人,打从国中时就列管有案,在双方老家的区少年课里是个名人。

「两人都是高中中辍生,也就是所谓的『无业少年』。年满二十岁之后,情况依然毫无改善,只是变成了『无业青年』,所以,他们才想藉机大捞一笔。」

他们的袭击行动以失败告终。企业家家中装设的保全系统派上了用场,保全公司和警察立刻就赶来了。

「可是,大井善彦持有手枪,大概是走私进来的吧。因为他和黑社会也有瓜葛——虽然只是小喽罗,问题是,那把手枪上膛的子弹少了三发。」

两人开至企业家住处的轻型私家车,是同样住在伊能町的二十岁女性所有。在警方追问下,「大井善彦供称,半路上为了夺车,把拥有该车的女性,以及与女孩同车的母亲一并枪杀了。」

命案现场位于伊能町南端辽阔的山林中,旁边不远处,就是连结金泽市内和伊能、铺设得很完善的双线道路。

母女俩的尸体,被弃置在离道路约十公尺、深入山林的斜坡上。钱包、手表、首饰都遭到盗取。母亲的后脑和背部各中一枪,女儿则是右耳后方一击毙命。两人都双眼暴睁,眼中沾着泥巴。

「光这样,就能够充分想像她们饱受多大的惊恐了吧?」

善彦和麻须美都说他们只是想抢车,如果对方乖乖交出车子,本来不会杀人灭口。

「可是,警方验尸之后却发现被害者的手脚都有遭人用力捆绑的痕迹。警方也查出疑似用来捆绑被害者的绷带,是善彦和麻须美当天中午在镇上的杂货店买的。」

修治瞥了一眼一直凝视前方的范子,又补上了一句:「而且,彷佛是这种案件的惯例般,做女儿的遭到强暴……」

范子小声说:「这才不是什么惯例。」

修治调整呼吸。虽说事不关己,但说着说着还是感到头部发热。

「不只是这样。根据现场勘验和检验被害者遗体,查明子弹射出的方向和角度后,发现更惨无人道的事实。据说犯人似乎是让母女俩并肩跪地,然后一个一个击毙的。」

当警方提出事实证据逼问后,善彦才终于断断续续供称:母亲是先遭到击毙的,先射背部,然后是头。不过,我只有杀一个人……

「射杀女儿的是麻须美,听说她表示:『看起来好像很好玩,让我也射射看。』」

「够了。」范子撇开脸。「我不想再听了。」

修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数到二十个之后,才开口,「被杀害的两名女性,就是织口先生的前妻和唯一的女儿。」

范子缓缓转过脸,昏暗的车中,她的脸颊显然格外泛白而发亮。

「织口先生是伊能町当地人,那是他生长的故乡。他在那里结婚,生下女儿……不过,因为诸多因素,在女儿尚在襁褓时就离婚了,他一个人只身来到东京。」

修治暂时打住,等到范子的脸袋能够消化刚才说的内容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离婚,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织口先生没跟我说这么多。不过,从他的语气推测,我认为他们绝不是在彼此憎恨的情况下离婚的。尤其,他应该一直很挂念女儿,所以一直没有再婚,过着独居的生活。」

「他的前妻也没有再婚?」

「没有。」

范子缓缓点头。

「发生那件案子时,织口先生已经在我们店里工作了。」

回想当时的情形,命案发生时织口的样子似乎没什么不对劲。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工作、且谈笑风生。

——不,至少,看起来像是这样。

「织口先生好像在案发后就立刻回伊能町了。我印象很模糊了,只记得当时化好像临时请了假,出席了两名被害者的丧礼,也见到了遗族,据说是睽违二十年的重逢。」

我作梦也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形下重逢——修治想起织口当时一边说,一边拼命差着额头的表情,彷佛正在极力安抚额头里面某种即将要窜出作乱的东西似的。

「那趟回乡,他曾和负责这件案子的刑警谈过,对事情经过有了了解,也明白犯人是什么样的人……」

大井善彦,过去曾经多次闯入该企业家处要钱。企业家一家子于旁系亲戚中出现这样的人,似乎也感到非常困扰。

「命案发生时,他们是开着在东京偷来的车子一路来到金泽,不过大概是因为半路上超速吧,被警察盯上了,无奈之下只好弃车。他们为了取得新的交通工具,才会在那等待合适的车辆经过。」

修治说完之后,车内只听见和没有完全紧闭的车窗被风震动的声音。修治紧握着方向盘,彷佛那是很沉重、很难掌控的东西。

说着说着,那天织口告诉他这番话的怒火,似乎也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那股怒火,应该就是促使织口今晚采取行动的原动力。

「起先,他们伪装成搭便车的,让麻须美一个人站在路边招手。那可是一月的北陆地区,除了铲过雪的道路之外,其余是一片银白世界,气温也在零度以下。因为已经是傍晚了嘛。」

遇害的母女——也就是织口的前妻与女儿——看到年轻女孩发抖地招手,等待愿意载她的车辆时,想必不忍心坐视不管吧。然而,这份善意却招来厄运。

「当两人车一停,善彦就从麻须美的背后拿着私造手枪出现了。据说当时开车的是女儿。」

善彦把女儿押到后座,持枪威胁母亲开车。开了一阵子,命她拐入旁边的叉路,在那里将两人拖下车,带到命案现场。

「命案本身毫无争议之处,连一分一毫都没有。被害者既没有抵抗,又是两名女性。如果对方真的只是想夺车,把她们扔到路旁一走了之就行了。可是,善彦和麻须美却刻意把两人赶到命案现场,还枪杀了她们。」

命案公寓后,织口每次都去法院旁听。

他曾表示:「我想亲眼确定犯人遭到严厉的惩罚。」

社会对这类案件往往很快就失去兴趣,旁听者的人数逐渐减少。案发当时为之骚动的东京新闻媒体,也难得再露面。这当中,只有织口继续往返。

可是,随着往返次数的累积,返乡旁听这件事在织口心中也成了一大负担。

「他曾说过:『每次,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告席的大井,我就会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受这种罪。为什么我非得听这种浑蛋的辩解不可?为什么要给他这种狡辩的机会?他明明是用那么残虐的手段连杀两人的恶徒。』」

当然,织口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想法很危险。也因为如此,每次出席旁听他就好像被压扁了一样。

「五个月前,我发现织口先生在办公室的那一晚,正是开庭前夕。可是他说他好痛苦、好难受,连明天的飞机都搭不了。」

那种审判简直是闹剧——织口鄙夷地说着,并握紧拳头敲打着膝盖。

「他说他开始听到谣传,说那两人可能不会被判什么重罪。因为日本法院对凶恶的犯人向来宽大。而且善彦和麻须美当时才刚过二十岁,又是多年的吸胶中毒病患,犯案当时据说也吸了强大胶,连是否有行为能力都是疑问……」

「哪有这么夸张的事。」

范子仰起脸,目瞪口呆地说。

「他们会吸胶,是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他们吧?可是,却可以因为这样而减刑?」

「法律就是这样规定。」修治唾弃地说。「因此,他们要的话,还可以进一步主张他们各自的家庭也是『问题多多』,因此,他们也是环境的牺牲者,有更充分的余地争取减刑。」

受到这样的消息打击之下,去旁听对织口来说变得很痛苦。他怕自己要是去了,说不定会当场站起来,扑向被告席的善彦和麻须美。

「所以他很苦恼,在他自己的公寓都待不住。可是,他也不是那种会用花天酒地来逃避的人,又无法找到任何人商量。所以,才会潜入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的办公室。」

五个月前那个周日晚上,修治就是听到这番话,看到织口温和的表情背后隐藏的苦涩容颜。

「他跟我说完之后,大概心情平复些了吧。后来,大约两个月一次,他会远道前往金泽。每一次去他总是一直给自己打气。幸运的是开庭日通常是在周一,不用请假,所以也不会被店里的人发现,知道的只有我。」

然后,是今晚。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他说要压抑情绪,亲眼看到审判的最终结果。他还说,如果抱着『以眼还眼』的想法,那我们就会退回原始时代了。」

自己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丧失做父亲的资格。身为丈夫,想必也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因此才会无法好好建立家庭,中途就逃走了……

「对于遇害的前妻和女儿,他已经无法偿还这份亏欠。正因为如此,他才说至少要亲眼看到判决结果,他说他必须好好盯着,以免她们母女的死遭到了不当的轻忽处理。」

「可是,如果是这样,今晚织口先生的行动岂不是自相矛盾。」

范子仰起脸。

「一定是终究忍无可忍了吧。要不然,他不可能做出夺枪这种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修治没有回答,因为他答不出来。

没错,这样讲不通。因为如今织口等于选择了诉诸武力去执行他之前一直极力否定的想法。

促使他这么做的,到底是什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何而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织口改变了?

黑泽走出关沼庆子的公寓,在入口处和巡警分手后,立刻去找电话。斜对面的儿童公园里有公用电话,他拉开门,用脚抵着门,并按下按键。看看手表,马上就要凌晨两点了。

电话还没响完一声,桶川就接起了。

「喂?搜查三课。」

「我是黑泽。」

「噢,是老弟你啊。」桶川的声音带着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打来,有什么不满吗?」

这位老爹还是这么敏锐——黑泽在内心咋舌,抓着话筒的手忍不住握紧了。相对的,声音却放低了。

「我就是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是对方不够漂亮,不值得把半夜吵醒跑这一趟吗?」

「不,是个美女,关沼庆子真的是个美女。可是……」

大约十分钟前,黑泽借用庆子家的电话,把从庆子那里听来的事情经过向桶川报告。当时,她就在旁边听着,所以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实际上,他怎样也无法释怀。

「关沼小姐说……」桶川复述他刚才做的摘要记录。

「今天没用车,因此并不知道车子是什么时候失窃的。白天她去过附近的超市,也许是那时遗失了车钥匙。但就连钥匙遗失这件事,她还是接到通知后才发现的。以前车子也曾遭人恶作剧,管理员也说过,这一带有很多偷车贼和专偷车内物品的人,必须要多加小心,可是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种事……她的叙述,到底为止都没错吧?」

「是的。」

「电话和门铃响时没有回应,是因为睡着了。她从傍晚开始身体便极不舒服,一直躺着。直到刚才——这个『刚才』指的是你登门造访的时候吧——才醒过来,听到门外有人声,惊讶之余开门一看,才发现是这么回事。由于现在还是很不舒服,所以今晚不想出门,明天再去练马北分局报案……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

「她看起来身体情况真的很糟。」

黑泽说着仰望克莱尔·江户川这栋建筑,一、二……六楼的那扇窗就是庆子家,现在还亮着灯。

「真可怜,年轻女孩啊,最脆弱敏感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一只手好像扭伤了,脸色也很苍白,简直像个病人。」

「老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黑泽鼓起勇气说:「车子失窃时,也许她就在现场。」

桶川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跟犯人发生扭打受了伤。可能是挨了揍,所以才会到现在都不舒服。就连她宣称今天没用过车,我都怀疑是真是假……不说别的,如果是你,车钥匙遗失了你会毫不知情吗?」

「不知道耶,因为我没有车。」

「那,请你想像看看。」

「如果是我,搞不好真的会这么糊涂喔。」

桶川咕哝着说完,发出粗重的鼻息。

「我看是你想太多了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你?」

你这是明知故问嘛,黑泽想,「她是在袒护犯人。」

「噢?」

「再不然,就是遭到威胁。」

桶川又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哼」了很长一声。黑泽不禁焦急起来,如果桶川亲自来到这里,当面见过她,一定也会有同感。她那态度、那脸色非比寻常,可是他却苦于不知如何让桶川明白。

「桶川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会再打电话来?」

「因为你的声音带着这样的味道。」

「你看吧,」黑泽提高了音量,「这你是凭着直觉感受到的吧?可是你猜对了,我也是一样,凭着直觉感到怪怪的……觉得她好像隐瞒着什么大事。」

桶川直截了当地说:「你的『直觉』和我的『直觉』在经验火候上差多了,不能随便相提并。」

真是够了!「可是……」

「你说,你到底想怎样?再回去找她,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逼问真相?」

「不,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只是很想确认这种不知哪里不对劲的感觉,才想问问桶川。

好一阵子,桶川似乎一直在沉思,他的背后传来细微的杂物声和说话声,大概是从车子发现现场回来的相关人员吧。

「你看过她的屋里了吗?」

黑泽彷佛早就在等这句话,立刻回答:「当然,但不是看得非常仔细啦。」

「那么,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连身洋装。」

「你是说她的服装?」

「客厅隔间的地方挂着一套嫩绿色薄皱纱质洋装。不是平常上街穿的,是盛大场合穿的礼服。」

「也许是刚从乾洗店拿回来吧。」

「不对,上面还留着香水的味道。」

小礼服旁有一束插在大花瓶里的干燥花。起先,黑泽还怀疑是花上面喷了香料,仔细确认之后,发现自己的直觉是对的——是小礼服发出的香味。

黑泽咧嘴一笑。「看吧,最起码,她说今天没出门就是骗人的。」

透过电话,传来支撑桶川重量级体重的旋转椅叽呀作响的声音。

「就算真如你所说的,假设她真的是在袒护偷车犯……」

「是。」

「那也许只是因为那家伙是她的亲人,或是男朋友。哎,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大。」

黑泽再度仰望庆子家的窗口。就在这时,灯光熄了。

「这个案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件。虽说出了车祸,可是车子已经找到了,照她的说法,也没有其他的东西失窃,对吧?」

对对对,问题就出在这里,黑泽想。当他告诉庆子车子爆胎,撞上电线杆时,她原本笼罩着不安的表情,霎时出现变化。照理说,听到被偷的车子撞坏了,起码也会露出一丝不悦。可是她却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只是频频点头。

「她的车有没有什么特征?比方如与众不同的地方。」

「据说没有,你等一下喔。」

桶川好像在跟旁边的同事说话,话筒中传来简短对话的只字片语。

「喂,据说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车上的手套箱做得比一般的大,听说还衬着类似缓冲材质之类的东西,应该是特别订制的。」

「那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你何不回去问她?」

桶川的语气逐渐带着几分认真,不过似乎也还没有真的当一回事。

「款,总之今晚你先回家去吧。」他用安抚的语调说。

「报告书明天再写就行了,听说夜晚的露水对身体不好,是吧。」

黑泽正想回嘴说六月怎么可能有夜露时,这时竟讽刺地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笑出来。

「你看吧。」桶川也笑了。

「我知道了。」

这么一笑使得心情松懈下来。也许桶川说的没错,是他想太多了,一定是这样,一定是。反正不管怎样,不过是桩私家车失窃案,他如此告诉自己。

「我要回去了,明天见。」

「晚安。」

一挂上电话,黑泽又打了个喷嚏。不可能是感冒,他有点过敏症状,所以偶而会这样。应该是室内灰尘造成的。对了,八成是那束干燥化害的。

黑泽翻着口袋,取出只剩下两、三张的小包面纸,擤着鼻涕走出电话亭。

刑警离去后,庆子立刻锁上门,转身回到客厅。强烈的晕眩和作呕虽然好多了,但头部却还在抽搐,难以集中情神思考。

正因为如此,她脑中一片混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织口会把她的车开到半路上弃车,是因为发生车祸,不得不然吧。

那么,他现在怎么样了?找到其他的交通工具了吗?

还是说,他已经不需要庆子的车了,所以才弃车不顾?也许车祸纯属偶然,织口已经去了不需要用车的地方。这表示他已经抵达目的地了吗?

床头桌上的电子钟离现在是凌晨两点零四分。庆子茫地看着看着,数示显示变成了两点零五分。时间流逝,事态正在发展,庆子却觉得自己彷佛一个人被排除在外。

飘浮在半空中的视线,最后定着在屋内一隅的电话。庆子从椅子站起,跛着脚匆匆越过客厅。

对,答录机。大概是一点左右吧,打从她发现警方打电话来后,就把铃声切换到静音,说不定这期间修治曾经打过电话来。

一看来电记录,萤幕显示共有七通留言。她倒回带子,按下播放键。隔了一段令人心焦的时间,终于开始播放录下的留言。这种机型会在播放每一通留言后,以电脑合成声音报告该通留言打来的时间。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竖耳倾听。

起先的三通内容都很清楚,一听就知道是练马北分局的刑警打来的。打来的时间,分别是凌晨一点刚过、一点五分和一点十分。由于这样再三打电话庆子都没接,所以派出所的警员才会和那个黑泽刑警登门造访。一想到这点,她忍不住想咋舌。

第四通录音留言完全没说话便立刻挂断了,第五通和第六通也一样。庆子皱着眉,若说是恶作剧也未免太死缠不放了,这几通分别是一点十二分、十四分、十七分,这短短的时间内,会是谁打的呢?

她又把第四、五、六通调回去重听了一遍。打电话的人等电话接通,传来庆子的留言、听完之后就立刻挂断了。不过,这样毫无线索可循。

她决定放弃,继续听第七通留言。令人惊讶的是,这一通也跟前三通一样没人说话,立刻就挂断了。不过,这通电话是在一点三十四分打来的。

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修治怎样了?范子现在在做什么?他们两人知道织口已经没开庆子的宾士了吗?从他们毫无消息的情况看来,八成还在死命追赶织口吧。

庆子再次启动答录机,把铃声拨回正常音量后离开电话旁。明明待在住惯的自家屋里,却总觉得极度不安,好像迷路的孩子般。她一边护着疼痛的脚,一边绕着兜围子,这期间她无意识地用双手搓着身体。

唯一庆幸的是没有引起警察起疑。庆子遗失了车钥匙,有人用那把钥匙从停车场偷走了她的车;她一直窝在家里没出门,所以不知是何时被偷的,当然也不知道是被谁偷的——就这么简单。

那位刑警不也说过吗,因为考量车主是年轻女性,所以才来调查一下,以防万一。既然已是深夜,她又身体不适,汽车失窃的报案及认领手续等明天再去也可以。然后,他不就说声请多保重就走了吗?没问题,他什么也没发现。更何况,那位刑警只进了客厅,枪械柜在寝室,他不可能察觉枪被偷了。

她右脚脚尖一碰到地板,肿得老大的脚踝就一阵钝痛。她忍着痛,在屋内来回走动。这样走着走着,脑袋总算勉强开始运转了,简直像上了发条才能跑的玩具小汽车。

这时,来回走动的庆子手肘撞到某样东西,那东西砰然掉落地板。

那是挂在衣架上,穿去东邦大饭店的小礼服。本想吹吹风再收起来,所以挂在衣架上,吊在客厅和厨房隔间之处。

庆子把它捡起来后,突然愣住了。

那个叫黑泽的刑警注意到这件衣服了吗?

小礼服上还残留着庆子爱用的香水气味。今晚,由于决定死在国分眼前,她精心盛装,打扮得很美才出门。这件小礼服也是为了今晚特地买来的,无论是设计或材质都不像平常穿着上街的衣服。

那位刑警察觉到这点了吗?因此进而看穿庆子说今天没出门的谎言吗?

她用力咬着唇,刻意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紧紧封锁。这怎么可能?对方只是来调查窃车案件而已。

庆子回想那个自称黑泽的练马北分局年轻刑警的脸,他和庆子年龄相仿——顶多差个两、三岁吧。这个年纪就能当上便衣刑警,可见他的脑袋应该不错,不过他看起来很粗壮,给人的感觉不太世故。那一类的男人应该不会注意女人穿的衣服。想到这里,庆子才想起,他自己好像也穿着领口发皱的衬衫,一头乱发才刚被人叫醒似的。

没事,没事,是我想太多了。他人不是已经很干脆地走掉了吗……?

可是,那位刑警真的走了吗?

庆子轻轻向窗口走去,途中改变主意,先关掉客厅的灯。然后,她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贴在墙边,从窗口俯瞰地面。

隔着狭小的道路,对面有座小型儿童公园,两边都没有人。公园入口的左手边有一具电话亭,虽然整晚都亮着灯,但几乎淹没在五月开始繁茂生长的公园树丛中,无法窥见。她观察了好一阵子,似乎并没有人在那里走出来。

她安心地呼出一口气,正要离开窗边时,电话响了。

她感到心脏跳起来直冲脑门,踉跄地奔向了电话旁,把扬声器的音量调大一点,等待对方开口。

庆子的应答录音播放之后,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说话的方式很拘谨。

「请问是关沼庆子小姐吗?我是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野上裕美,谢谢您平时照顾本店生意。」

庆子瞪大了眼。这么晚了,她到底有什么事?

可是,这个自称野上的女人,语气到此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我打电话来是……呃……这个……请问我们店里的佐仓……是不是在您府上……」

这时,电话彼端插入别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

「喂!裕美,你干嘛打电话……我不是叫你别胡闹吗……」

「可是,店长,我……」

一阵喀嗒喀嗒的杂音之后,电话就断掉了。

就这样,她再也没有打来。

修治来这里的事,北荒川分店有人知道了……唉,从头到尾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了。

在黝暗的客厅里,庆子摊坐在地上,她告诉畏怯的自己:我答应过修治,现在只能忍耐着等下去了。

出了上里,经过高崎、前桥、驹寄、赤城高原、沼田、月夜野……神谷的COROLLA顺畅地继续奔驰。

离开上埋休息站前,织口改坐到副驾驶座,好让竹夫躺平了睡。后座中,竹夫以椅垫权充枕头,小小的身体完全藏在毛毯下,正发出鼻息。距离他的头部不到十公分之处,就是织口的「包袱」。

灰色的道路在织口的视野内无限延伸,就像反覆地卷了又卷的平滑输送带,永无止境、不眠不止。身体任由车子震动着,脑袋中心明明很清醒,身体却颓然萎缩,好像逐渐泄了气。

左手边的车窗外浮现出黯然森林、平线的丘陵,但神谷的驾驶技术很好,车体几乎毫无晃动,也不摇摆。这是个几乎令人忘了速度,不管到哪儿都畅行无阻,只要一敲似乎就会发出声音的速度。

织口的脑中闪过修治在上野分手时的脸。这时他不晓得怎样了,大概正在跟野上裕美共度愉快时光吧。他们两人很相配,但愿能进展顺利。

在深夜的北荒川分店办公室和修治碰个正着,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织口回想起当时,自己面对年龄几乎可当儿子的修治抱头流泪的样子。

那时,织口已疲惫不堪,身心皆已达剽倦怠的顶点,很想丢下一切逃走。这时他碰到了修治——一个年轻的青年,反而让他觉得可以不必再忍耐,才会卸下心防,把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后来他和修治也曾多次谈论伊能町的强盗杀人案。每一次修治总是对犯人残虐的手法义愤填膺,另一方面似乎也勾起他满腔好奇。

「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人类走上那条路呢?」修治曾这样一脸严肃地问过他。那时两人正坐在井波屋。

「你是指杀人吗?」

织口这么一问,修治连忙摇头。

「对不起,是什么原因根本不重要,反正他们都已经做了坏事了。」

织口不禁微笑。

「没关系,不必顾忌我。其实,关于这点我也想过很多次。」

修治问的是「人类为何会成为犯罪者」这个问题。

「这可是大学问。」

「织口先生,你以前教书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比方说,如果班上有你应付不了的不良少年时……」

「不良少年和犯罪少年可不一样。幸好,我虽然教过不良少年,却没有教过犯罪少年……」

听着令人心情平稳的引擎声,织口靠着椅背闭上眼。

——我遇到的学生、小朋友、年轻人,全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即使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理解,也不至于无法理解。

可是,那两人不一样。

仔细想想,大井善彦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未免太讽刺了,没有比「善」这个字更不适合他的了。

仅仅一个月前,就在上次开庭听到辩方证人的证词之前,织口本来还相信——他试着去相信:不论是善彦或麻须美,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只要有良好的环境,他们一定会洗手革面。正因为如此,这场审判才有意义。这是为了处罚,同时也是为了让他们领悟自己犯下的罪行代表什么。

听着律师不断重复的证词,他理解他们其实也是牺牲者。不,应该说他必须去谅解,现在他们已经自己的行为后悔、对被害者深感抱歉。这一次,他们一定会重新做人……

然而,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我们全是一群忠厚老实的滥好人,织口想。所以他们才会被骗了那么多次依然没学到教训,才会继续遭到杀害。

是的,所以现在……

善彦和麻须美是否真的悔悟,他们是否曾经回想过那对恐惧得双眼暴睁就这么遭到击毙的母女?会不会感到心痛?现在就让我来一探究竟吧。在法庭上,在正为被告大井善彦滔滔雄辩的律师身后,他是否正悄悄吐出红舌头扮鬼脸,是否毫无悔改之意,心里对逮捕自己的警察和正要审判自己的法庭,乃至周遭旁观人群只有迁怒的恨意,会不会正在耐心等待机会释放这种敌意?现在就让我来弄个明白吧。

也许这么做可以对他二十年来疏于照顾的妻子女儿,尽一点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也许这么做可以弥补当年弃家逃走该负的责任。现在织口总算赶上这辆中途下车的列车了,在最后的这个关键时刻,终于获准坐上驾驶座。

——虽然两名乘客都已死亡。

正因为这样想,他才拟定了这个计划。织口再次想到这点,激励自己。

耳边微微传来音乐,织口睁开眼。

左手正伸向收音机调整音量的神谷,连忙说:「啊,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收音机的声音非常微弱,织口调整了一下坐姿。

「不会,没关系,反正我也没睡着。」

神谷的双手放回方向盘上。「马上就要进关越隧道了,要听一下路况报导。」

车子正朝着谷川岳前进,右手边是水上温泉乡,不时看到路旁提醒驾驶已接近关越隧道的标志。

收音机里播放的节目大概是了深夜长途大卡车驾驶所设计的吧,在演歌和流行歌之间穿插着女主持人的声音。两点半时,插播道路交通情报中心的现场报导。神谷竖耳听了一会儿,低声说:「看来没什么状况。」

前方石见关越隧道的拱型入口,前方的车辆逐一被吸入那洞开的半圆形内。神谷略微减速,把COROLLA靠向车道中央,引擎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车子滑入隧道的前一刻,紧临左手边以大字书写着「隧道内请打开收音机」的标志跃入织口眼帘。

下一瞬间,神谷的COROLLA也钻进了亮着橘色灯光的隧道内。收音机的声音顿时消失,什么也听不见。

气压的变化令耳朵一紧,不,不大声用吼的大概无法交谈,织口干脆默默地坐着。

这是在号称日本脊椎的山脉上凿洞贯穿的道路,开了一道很长很长的洞。穿越这里就进入新泻县了,距离练马约一百七十公里,等于已经走了前往金泽的三分之一以上的路程。

车子走出关越隧道的瞬间,感觉上好像变成了子弹。这种联想或许只有带着枪的织口才会有,不过从漫长的水泥管解放出来后,神谷的侧脸看起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出了隧道的同时,收音机的声音也复活了。

织口感到不可思议,脱口问道:「在隧道里既然听不见,为什么还要竖立『打开收音机』的标志?」

大概是这个问题太单纯了吧,神谷微微露齿一笑。「怎么,您不知道吗?」

「对,因为我不开车。」

「啊,说的也是喔。进入那种超长的隧道时,按规定一定要打开收音机。」

「噢……」

「我记得好像是从日本坂隧道大车祸之后开始规定的吧。如果真有事故,即使在隧道中,也会播放该处的车祸讯息。你想想,日本坂隧道车祸时,里面已经发出了追撞,却一直无法通知远在入口处陆续进入的车辆,才会演变成那么严重的惨剧。基于那次教训,才会出现这种措施。」

原来如此,织口点点头。

「现在没发生任何事故,所以进入隧道后什么都听不见,可是万一发生意外时,只要打开收音机就会听到报导。所以,才会有那种标志。」

「我又学到了一课。」织口笑着说。

神谷是个合乎情理的人,也很注意家庭。虽然他的家庭似乎有很多问题,但是他仍然为了想办法解决而感到万分苦恼。

他突然想到——

像你这样的普通人,如果遇上了大井善彦那种人,你会怎样应付呢……?织口无法对正在开车的神谷开口,只能在心中暗问。

你说有困难时应该互相帮助,对我这个陌生人非常亲切。你一方面疼爱小孩、关心妻子、对岳母客气,同时又要殚精竭虑地维持家庭生活。想来你在公司也担负着类似的职务,夹在部下和上司之间吃足苦头,不亢不卑地工作着吧。

你是个毫不特别、烦恼多多的平凡人。这样的你,会怎么看待大井这种人?你会怎么做?像大井善彦这样的人,你觉得应该信任他到何种程度才对?

从头顶上方缓缓滑过的夜空中,织口发现了北极星。他轻轻动了一下手,一边触摸着装子弹的腰包,一边仰望着那颗星星,并在心中道出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知道一切真相后,你会不会后悔让我与你同车呢?

凌晨两点三十分,修治和范子的渔人俱乐部掀背式轿车抵达上里休息站。

看到修治放慢车速,朝着休息站的停车场开去,范子问:「要进去吗?」

「嗯。我想问问看有人见过织口先生驾驶的白色宾士。」

「噢。」她如此回答,但内心仍感不安。停车场上停靠着一辆巨大的冷冻货柜卡车,周遭不见任何人影。该去问谁呢。

修治车子一停妥,两人立刻下车。范子朝着贩卖部关上的铁门,和只有自动贩卖机并排而立的无人休息室看去。

「那边的加油站说不定还在营业,我过去看看。」修治说。

他指着靠近出口的加油站。范子点点头。这时,修治好像顺带一提似的补上一句:「你要不要先去上个洗手间?」

然后,他任由薄夹克的衣摆翻飞,朝着加油站奔去。范子悄悄地脸红了,真是的,原来被他发现了。

大约三十分钟前,她就很想上洗手间了,可是她就是说不出口,只好一直忍着。不,她以为自己忍住了,可是似乎还是被修治察觉了。他说要去加油站打听可能只是藉口,其实是为了她才停车的吧。

电视或电影之中,绝不可能出现正在追踪某人的人半路冲去上洗手间的镜头。然而,现实情况更糗,步骤也更笨、更平凡——想到这里,范子连忙订正。不对,是我太糗、太平凡了,这种紧要关头居然还要上洗手间。

范子跑向洗手间,在空无人影的昏暗洗手间内提心吊胆地匆匆解决。走出来时,正巧撞见两名制服胸口绣着公司标志的驾驶也刚从洗手间出来。两人大概是那辆冷冻货柜车的司机吧。

对于急着赶路的修治来说,这次休息想必令他急躁难耐吧。范子一心想弥补,只顾着打听线索,也无暇多想就喊住他们;「你好,请问……」

两名驾驶一脸意外地停下脚步。其中一个年纪相当大,另一人年约三十上下。

「什么事?」那个比较年轻的驾驶反问她。

「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过白色宾士?」

两名驾驶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噗嗤一笑。年纪大的那个一边重新戴好跟制服绣有同样标志的帽子,一边说:「小姐,你这种问法,我们无从答起耶。」

「宾士倒是看过很多辆。」年轻的也答腔,他还在笑。「因为这年头,阿猫阿狗都开起进口车嘛。一天之内大概会看到二十辆左右的宾士吧。而且,通常都是白色的宾士,不过偶而也有黑色的啦。」

「这样子吗,不好意思。」

范子撂下这句话拔腿就跑,那两人说的没错。真是的,我怎么会这么白痴。

她毫无必要地死命喘着气跑回来,两手撑在掀背式轿车的引擎盖上,正在咀嚼窝囊感之际,看到那两名驾驶走向卡车,一边带着笑容,说着什么。那两人跨上高高的阶梯,轻快地钻进驾驶座时,年轻的驾驶察觉范子的视线,还对着她挥手说再见。范子连忙移开眼光。

大卡车发出轰然震动停车场静谧夜气的巨响,缓缓起动,绝尘而去。从加油站跑回来的修治,跟他们错身而过。他挥着一只手,做出「毫无收获」的动作。

「对方说没看到?」

「嗯。」修治也有点喘。「我早就料到机率不高了,对方说印象中过了半夜后,就没有给宾士加过油。唉,这也没办法。」

他光滑的眉间出现皱纹,又说:「不过,倒是有件事有点可疑。据说正好一个小时前,有个小朋友差点在这个停车场被一部摩托车撞倒。当时救这孩子的人,他的年纪、外貌,听起来跟织口先生很像。」

「那,你是说……」

修治摇头。「不,问题是那孩子跟一个看似他父亲的男人在一起。后来,他们就和那个救小孩的年长者三人一起开车走了,而且车子好像是COROLLA……」

说到这里,修治微微睁大眼睛凝视范子。「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

「会吗?」

「嗯。」修治点点头,旋即把眼睛转向空无人影,只有苍白灯光闪烁的盥洗室,然后凑近范子的脸。

「是不是遇到色狼了?」

由于他问得很认真,范子连忙否认。

「不是的,不是的。」

「还是被什么卡车司机骚扰了?」

「不是的,真的啦。」

因为知道修治是真心地担心自己,范子更觉窝囊,忍不住想掉泪。

「不是的,是我自己太笨了。」

修治愣住了。范子整个人缩得小小的,恨不得就这样直接消失。

「我问过刚才那辆卡车的司机。结果,对方说一天起码看到几十辆白色宾士,被他们笑话了。」

顿时,修治脸上的紧张神色褪去,嘴唇也松弛下来。「对方说的也没错啦。」

「就是啊。所以我简直有够白痴。不说别的,现在把车停在这里的司机,怎么可能看到比我们先走一个小时的织口先生开的白色宾士?我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不懂,真是笨到家了。我每次都这样,完全帮不上忙又不懂得察言观色,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她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完,是因为她觉得只要这样动着嘴巴,就可以阻止泪水夺眶而出。可是,实际上泪水并未止住,反而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让她更觉出丑。

修治默然凝视着独自说个不停的范子,中途把双手伸进夹克口袋,微微歪着头,浮现有点被打败的表情。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范子更害怕地陷入沉默,本想继续说,但能说的话早已说尽了,结果只是立刻陷入了双肩颤抖、哑口无言的窘境。

她一迳垂着头,想着修治会怎么说她,没想到缩着身子惶恐地等了半晌,他却发出一声:「奇怪。」

范子战战竞竞地抬起头,发现修治一只手从口袋抽出,正眺望放在掌心上的某样细长流线形物体。

和范子四目相对后,他露出笑容。

「这玩意被我不小心带来了,我完全忘了这个东西在身上。是冒烟钓锤。」

范子默然。修治把它放回口袋后,用辩解般的口吻说:「我本来想拿手帕给你……」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打开车门,说:「结果没带。钓锤可不能擦脸,车上或许有面纸吧。」

范子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抑制颤抖。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钻进车里。修治一边系上安全带一边说:「对于每件事情,最好别动不动就钻牛角尖。」

范子连忙望着他。修治没有笑,但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对不起,」范子惶恐地说,「都是我害你浪费时间。」

修治本来正伸出手去插钥匙,顿时停下手,稍稍笑了。

「我说你啊,犯不着这样什么事都怪到自己头上。就算是浪费时间,也不过才区区五分钟呀。」

「……」

「你不要想得这么严重。不管是好是坏,周遭的人其实根本不会这么介意的。」

这句话狠狠地打在范子心屸。眼泪又快流出来了,她连忙忍住。

修治转动钥匙,发动引擎。车子开始震动,发出起动的声音。为了不被噪音压倒,修治稍微提高音量继续说:「今晚的事也是一样。庆子小姐会在枪上动手脚,是她自己决定这么做的,不是你强迫她去做的。没错,你是写了信想怂恿她,但你做的也只有这个。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你用不着觉得内疚。」

范子点点头,眼泪顺势滑落脸颊。

「你还好吧?」

修治一问,她又点点头。

修治略微挑起嘴角,露出笑容。看样子,这好像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如此,他就会看起来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你是太累了,也难怪啦。」

范子取出置物箱中的面纸,擤鼻涕,擦眼泪。

「你身上还担负跟织口先生解释原委的重责大任唷,其实就连这件事你也不是非做不可,可是你愿意接下这个任务,我很感激。所以,你就别再为一点小事畏畏缩缩了,好吗?」

「我知道了。」

范子终于回以微笑。哭出来之后,一时之间情绪还无法平息。不过,现在心情已经变得轻松多了。

「好,那我们走吧。」

车子缓缓滑出停车场。

庆子靠着沙发,在黑暗中睁着眼。眼前这片黑暗,和她心情的颜色一样。

大约三十分钟前,突然再也没有电话打进来。不,应该是从一个小时前吧。她已经失去了时间感。

好安静,像死一样的静。随着她心脏的跳动,随着从心脏压出的血液踊动,肿胀的右脚传来阵阵刺痛。要是没有这股疼痛,她甚至快要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作梦。

织口已经走到哪里了呢?修治和范子现在又怎么样了?

究竟织口打算去哪里?

她茫然想着。思绪转了又转,就像上头挂着形状怪异的马儿转个不停的旋转木马。转啊,转啊。这样就能打发时间,等到早晨来临,一切都会解决。转啊,转啊……

这时,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声音。

是听错了吗?隐约传来金属互相触碰的声音。就像远处有谁抛起铜板,没接好,掉落地上的那种声音。

是错觉吗?此际又毫无声息了。

庆子把头重新靠回沙发上,凝视着黑暗。即使闭上眼睛,黑暗仍在,模糊的思绪蠢动,令她无法不睁开眼。可是逐渐地,疲倦压垮了她,缓缓地,慢慢地,以糖果融化的速度包覆着她的意识,眼睛还睁着,睡意却已降临,最后眼皮渐渐下垂。旋转木马开始回转,然后下巴突然垂落,脖子一动又使她清醒。如此周而复始,不断反覆。

朦胧的,朦胧的……

脚步声。

起先她以为这也是在睡梦中,也许是旋转木马发出的声音。可是,目光越过客厅的黑暗看去,虽然有点模糊,还是可以看出某人正站在入口处。

庆子睁大了眼,反射性地缩回来在地上伸直的脚,右脚踝的痛楚令她清醒过来。这不是梦,这间屋子里真的有人!

对方的眼睛似乎尚未习惯黑暗。正扶着墙,谨慎而缓慢地横向移动。那个看不出是谁的人……对,是个男的,他那穿着长裤的眼正极为缓慢地移动,身体微微前倾,彷佛正竖耳倾听。

他到底是谁?来做什么?是怎么开门的?

那个男人没看着庆子这边,大概作梦也没料到庆子会在这里吧。他的身体正朝着寝室的方向,脚也正朝那边走。

庆子连大气也不敢出,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缓缓缩回脚,视线紧紧盯着那个男人黑暗中的剪影。是谁?是谁?是谁?彷佛发疯的钢琴家,在键盘上猛力敲击出不和谐的音调,这句话在庆子脑海中轰然作响。你到底是谁?

要站起来必须先撑着沙发靠背,她在铺着木板的地上缓缓地,慢慢地挪动臀部,一点一点地移动。男人左手摸着墙,右手则在黑暗中摸索着……寝室的……对,他是在找房门的握把。

庆子抬起手,抓住沙发的靠背,试着拉起身体,但却失败了。她必须退到更后面。

她再次放下手,磨蹭着往后退,抓住椅背。这次成功了,千万不能碰到背后窗子垂挂的蕾丝窗帘,千万不能让窗口射入的光线射到自己,一定要小心,要小心。

庆子起身,半蹲着。就在这时,她的头稍微抬得太高,在一瞬间被窗口的光线照到,可是她自己并未察觉,她保持弓腰的姿势绕到沙发后面,朝着房间对面那头,朝着男人想去的寝室房门相反的方向,两手撑地越过通往厨房的那扇门前缓缓爬行前进。只要能够顺利绕到男人后面,抵达玄关大门口就行了……

没问题,前进得很顺利,也没有发出声音。再几步路,应该就会有一张边桌。如果碰到桌脚,就绕过那个,再回到墙边,一定要小心别碰倒桌子——

庆子伸出右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碰到了桌脚。她抬起膝盖前进半步,试着想确认。

她碰到的桌脚,非常柔软。而且摸起来有布料的质感。顺着往下一摸,摸到了类似折边的东西。

是长裤。

这不是桌子,是人类。

醒悟的同时,庆子缩回手企图逃走,可是从黑暗中伸出的手臂却猛然掐住她的脖根,把她从墙边拖开。庆子束手无策地滚倒地上,连着几个耳光甩过来,让她无法呼吸。

「庆子,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男人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呼吸传来。挨巴掌时承受的力道,使得庆子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即使如此她仍在想,这是她听过几百遍的声音,曾经在自己耳边甜言蜜语的声音,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张开口想尖叫,却被厚实的手掌捂住。男人揪住她的头发,拽起她的脑袋往地上猛撞。这当中,男人一直压低了声音,不断发出呻吟般的低语。

「你不该来碍事的,像你这种人根本没资格阻挠我,你这个婊子……!」

一次、两次,她的头被猛力撞击地板。庆子逐渐失去意识,发不出声音。然后,她感到男人的双手掐上脖子,开始用力绞紧……

下一瞬间,掐着庆子的手松开了,她顺势倒在地上。有人在呻吟,一旁传来撞墙的声音。接着清楚传来「好痛!畜生,放开我!」的叫声。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随着猛烈跺脚的声音响起,纠缠的人影也同时撞上墙,暂时分开,又再次撞击。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压在墙上,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在庆子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那个被压在墙上的男人的膝盖,正被后面的男人抬脚猛踹。

「跪在地上,双脚张开与肩同宽。快点,不要挣扎,挣扎只会更痛。」

严酷的声音发出命令,然后抓住墙边还想反抗的男人后颈,对着墙上就是狠狠一记,这下子对方终于不再抵抗,喀嚓的金属声响起。

庆子连起都起不来,只能茫然地凝视着。她听见脚步声,天花板的灯亮了。耀眼的白光射穿眼睛,她不禁闭上眼。

「你不要紧吧?」

男人的声音呼唤着她,某种东西轻触庆子脸颊。她睁开眼。

起先她还认不出这个蹲在地上,单脚跪地,正探头凝视着她的男人是谁。又要遭受攻击的恐惧率先升起,庆子顿时挣扎着想往后退。

「你别动。」男人的手温柔地按着庆子的头。

「你不能乱动。就这样,就这样。可以呼吸吧?」

庆子只能眨眼。一吸气喉咙就犹如火烧,忍不住咳嗽。

「不要慌。慢慢做个深呼吸……对对对……这就对了,已经没事了。」

男人一边抚着庆子的头,一边沉稳地说,接着四下环顾一圈,迅速移动了一下,又回到原位。他抓了一叠面纸,一边塞进她微微侧向一边的脚部下方垫着,一边抱着她的头让她侧卧。

「你在流鼻血,侧着躺好。」

庆子闭上眼,尽量静静转动脖子侧过脸。鼻子下方和嘴巴四周微温的感觉,原来是因为流血了……

「你们这里的楼梯间上了锁不能走,电梯的速度又特别慢,害我耽搁了不少时间。应该跟管理员好好抱怨一下。」

庆子睁开眼。在她身边的,是那位练马北分局的刑警,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的?她脑袋一片茫然,想不起来。

他又消失在庆子的眼前,再次回来时,拿着沙发椅套,好像是随手扯下的,他把椅套盖在庆子脖子下面后,说:「我现在就叫救护车。你乖乖躺着,不能动喔。」

可是,庆子很想起来,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声音,那只抓住她的手……

「刑警先生。」

她抓着正欲起身的对方衣袖,喊道:「我,我……」

刑警扶着试图坐起的庆子。她看着那个头倚着墙瘫坐在地、双手被手铐反扣身后、锁在通往厨房隔间门的握把上的男人。

没错,果然如此。

是国分慎介。

「慎介……」

庆子的声音令他抬头,他露出恨不得朝她吐口水的表情,一脸苍白。

「你认识他吧?」

扶着她的刑警低声说。这时,庆子终于想起刑警的名字了,是黑泽。

「对,是很熟的人。」

一点头,庆子忍不住落下泪来。国分瞪着庆子,接着又把视线移向黑泽,咆哮着说:「你这是非法拘禁,是暴力行为,我是……」

黑泽只是微微耸肩,搀着庆子把她移到沙发旁靠着沙发后,就走近电话。

在刑警紧急通报的期间,庆子一直凝视着国分,他也瞪着庆子。充血的眼白、滴溜溜打转的黑眼珠,看起来好像是另外一种生物。

「你来做什么?」

她张开嘴唇,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国分撇开脸。「喂,我结婚的事,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庆子依旧默默地凝视他。我竟然爱过这个男人,这是真的吗……?她想。

「你连喜宴会场都打听出来,还带着枪跑去吧?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是……」

这时黑泽回来了。国分把头一仰,咬紧牙关地放话。

「快逮捕这个女人!她持枪外出,企图枪杀我,所以我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不信你自己问!都是这女人的错。」

有那么一、两秒,黑泽面无表情凝视着国分的脸,看起来似乎毫不惊讶。最后他一个转身背对国分,又屈膝在庆子身旁蹲下,彷佛要看清她的眼眸深处般地静静问道:

「你能说话吗?如果很难受只要摇摇头就好。」

庆子闭上眼点头。

「关沼庆子小姐,刚才这个男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庆子的目光避开黑泽的脸,她没有力气开口。

「那,我换个问题,你有枪吧?我想,应该是竞技用的霰弹枪。对不对?」

庆子终于张开嘴唇,挤出话语。她感到咸咸的血腥味。

「你怎么知道?」

刑警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扯出一块肮脏的布。

「我猛打喷嚏。伸手去口袋找手帕时,发现了这玩意。之前我完全把它给忘了,这是我第一次找你时在停车场捡到的,那时因为四周太暗我没细看,重新摊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你看,就是这个。」

黑泽说着把沾了油的布块摊开来给她看。

用不着他说,庆子也知道那是什么——是她擦枪用的布,上面沾了油。那原本是射击俱乐部赠送的小毛巾。

一定是织口遗落的……她想。

「这是绣有名字的毛巾。边上绣着『厚木射击中心 俱乐部』,我一看到这个,立刻想:说不定这是你的东西,本来可能放在失窃的车中。」

庆子缓缓微笑。「你反应好快。」

黑泽也微笑了。「因为第一次来府上拜访时,就发现你的样子不太对劲了。我觉得好像不只是车子被偷这么简单。」

「所以你又回来了?」

「对,没错。」

恢复正经后,刑警问:「你有枪吧?」

庆子点头。「是霰弹枪。」

「那玩意跟车子一起被偷了吗?」

庆子一点头,泪水便从双眼夺眶而出——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丢人吧,我……想到这里,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知道是谁偷的吗?」

庆子闭着眼继续哭。虽然累坏了,但她不能违背她对修治许下的承诺。她顾不了其他,只是死命想着这一点。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认识的人偷走的……

「你知道是谁吧?」黑泽又问了一次。「你该不会是在袒护那个人吧?」

远远的,传来警车的警报声。一辆又一辆,庆子脑海中浮现数不清的警车奔驰而来的景象。

「你最好还是趁现在全部坦白地说出来。枪械失窃这可是大事。你应该明白吧?趁着事态还不严重前,全部说出来吧,就算袒护他也没有好处。」

庆子仰望黑泽的双眼,很想笑一笑。她想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她只能歪斜着嘴唇。

「我的演技太差了。」她如是说。说完这句话,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武装就散了架。即便如此,她还在做最后抵抗,她颤抖着嘴唇,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不能说,不能讲出来,因为她答应过了……

「你在袒护谁?」

黑泽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把覆盖庆子的沙发椅套拉近,替她擦擦脸。

庆子强忍着,如果,黑泽没能说出接下来那句话,说不定她还能继续坚持。

他关心着庆子额头的伤,一边很单纯地说:「真可怜。」

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诉以如此朴实的同情之辞。令堤防崩溃瓦解的一颗小石头,就只是这么纯真、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庆子哽咽着哭了出来。话语和眼泪一起泉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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