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长久以来一直是琉伯克名胜的贺尔斯登门,刚于公元一四七七建设完成,两座有着灰色圆锥形屋顶的红色三层圆塔并列着,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昂然耸立。
“是心理因素作祟吗?我觉得门好像有点倾斜了,虽然只有一点点。”艾力克狐疑地喃喃自语。
建设这道门的地方本来就是潮湿地带,地基相当脆弱,而且基于军事上的理由,东侧的墙比西侧的墙要厚上三倍。到了后世,贺尔斯登门就完全倾斜了,不过并没有倾倒,因而成为琉伯克的象征而广为人知——至于在艾力克时代,其倾斜的角度仍然十分轻微,轻微到一句“心理因素”就被带过了。
艾力克混在纽尼布鲁克的制盐厂老板宾兹一行人当中,回到了琉伯克,特拉维斯河的银灰色水面看起来是那么的令人怀念。不管是德国或俄国,甚至是中国,自古以来,港口多半都是面对着大河的,鲜少面对大海。以汉萨都市而言,琉伯克面对特拉维斯河、汉堡面对易北河、可隆面对莱茵河、罗斯托克面对窝瓦河,而不来梅则面对着贝塞河、丹兹希面对斯瓦河、利佳面对着达乌加河。
由于土地是一望无际的低平地势,在野外行走时,有时前方会突然出现一面船帆而吓着旅客——因为水路就这样从平原中流过。两百多年前,以暴风之势劫掠欧洲东半部的蒙古军就是因水路的关系,使得骑兵的行动受到阻拦,只能等到冬天水路结冰之后才开始作战。
艾力克穿过贺尔斯登门时有点紧张,但是他有纽尼布鲁克正式发行的旅劵,而且宾兹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所以很容易就进入了城市。
宾兹的身份固然不容小觑,但是能够任意指使宾兹的霍琪婆婆,其能耐更是让艾力克咋舌。当艾力克来到纽尼布鲁克、在城门面前探问宾兹的制盐厂时,守卫的士兵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不过却同时立刻帮他转达;而宾兹也立刻就接见了他。
当时在艾力克眼前的是一栋炼瓦造的建筑物,工匠们忙碌的进进出出,制盐厂作业所产生的雾气弥漫着整个建筑物内部,宾兹就在里面的一个房间里接待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
“你跟霍琪婆婆是什么关系?”
这是理所当然的问题。艾力克很慎重的回答,说自己是霍琪婆婆的远方亲戚,父母双亡以后受到霍琪婆婆的关照,现在按照霍琪婆婆的指使来到这里,不知道能不能请宾兹先生帮他安排前往琉伯克。
“不行也得行,反正我是不能违抗那个老太婆的。”
宾兹喃喃说道,将手叉在后腰,在室内来回踱步,随即又停下脚步看着艾力克。
“后天我要到琉伯克去做盐的交易,你就以我的……嗯,外甥的身份一同前往好了。”
“可以吗?”
艾力克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惊喜,宾兹对着他露出一个夹杂着叹惜的笑容。
“刚刚我不是说过了吗?没办法,我不能违抗霍琪婆婆。唉,事已至此,一切都交给我办吧!”
艾力克按捺住涌上来的好奇心,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因为宾兹也没有对艾力克提出多余的问题,所以他只能照做,这是一种礼貌。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人家也有些事情不想说吧?
就这样,艾力克和黑猫小白便加入了宾兹一行人的行列,这群人包括商人,侍从及护卫,合计共有五十人之多。他们将马和驴子排成一列,利用白天的时候赶路,天一黑就投宿休息。艾力克除了分配有早晚餐之外,甚至还享有“非露天”的就寝处;虽然是就地而眠,但是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近代化就代表交通上的安全。
在近代之前的社会,交通实在一点都不算安全,路人在街道上行走时会遭到山贼或强盗袭击,投宿于旅店时可能会被毒杀,然后旅费和行李被掠夺一空;森林里有猛兽出没,海上也有虎视眈眈的海盗。无论在西方或是东方的故事中,旅人之所以一定会面临危机,一方面是因为这是故事发展的前提,但是另一方面也真的是因为每一段旅程都是一连串的危机。
汉萨之所以成立,汉萨的威信之所以能横扫全欧洲,说到底,也是因为只要插上汉萨的旗帜就可以保障海路的安全——虽然不能说万无一失,但是由于袭击汉萨的船只的外国船队或海盗到目前为止都会被歼灭一空,比较起来,汉萨的安全性很明显的提高了许多。
宾兹一行人当中也有弗兰德或法国的商人,不过彼此之间的沟通并没有什么障碍,因为低地德语是当时波罗的海周边的共同语言;至于法语或英语都只适用于各国之内。
英语的发源处英格兰当时充其量只是欧洲西北角的一个中级国家,不但和法国之间的百年战争败战,又因为将国内一分为二的蔷薇战争搞得兵疲马困,因此正当借贷度日的不景气时代;而英格兰的王室本来就是法国出身,所以王公贵族都说法语。因此,在同一个国家使用不同的语言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因为国家本身的存在意义本来就不像王侯的领地那般积极而实际。
艾力克的身份被设定为宾兹的外甥,长年在外国生活,一路上尽量避免和同行者交谈。一行人在萧条的冬季野外旅行,花了五天的时间抵达了琉伯克。栉比鳞次的屋顶和耸立的教堂尖塔,仿佛刻意彰显琉伯克这个都市的存在。
当时的东方世界,已有北京或苏州这类拥有五十万到上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相较之下,欧洲的各个都市不管是在规模或设施方面都显得极为简陋,即使是伦敦和巴黎,人口也都不到五万;号称“汉萨女王”的琉伯克人口只有三万,而其竞争对手汉堡也只有两万。
这样缓慢的发展,也难怪后来马可波罗介绍东方世界的大都市时,被嘲笑为“吹牛马可”;居住在欧洲贫穷落后地带的人们,甚至无法想象“有着百万人口,从日落到天明形成一片灯海”的大都市景象——本来欧洲的总人口就不多,十四世纪的黑死病(瘟疫)的大流行又让欧洲损失了全部人口的三分之一,期间还不断的发生饥荒。此外由于小麦或大麦的收获率比米粮低得多,基本上也没办法养活太多的人口,所以欧洲的人口发展还不如东方。
艾力克和宾兹一行人经过市政府前面,市政府厅的墙面是用上光的炼瓦铺成,带有独特的黑绿色。那是将盐溶于牛血里,再把炼瓦浸泡于其中、连烧几次之后得到的效果,用指尖去触碰时,在粗糙中带有微妙的粘稠感,会紧紧吸附皮肤。
如果从前往立陶宛的航行算起,艾力克已经有两个月没看到市政府厅了。此时一股怀念之情宛如小小的泉水一般在他心中涌起,而在市政府地下楼的餐厅里吃过的鸡汤味道也在口中苏醒。
宾兹他们在位于市政府厅和港口之间的缅格路一角找到了旅店住宿。由于他们有五十人之多,而且又都是琉伯克的有力人士,当时被视为上宾。旅店老板从玄关飞奔而出,恭恭敬敬的招呼。艾力克并不认识他,但是仍然把帽沿压得低低的,避免自己的脸孔被看见。
艾力克和其他十个左右的男人一起被带到一个房间去。他并没有什么行李,确定自己有一床棉被可睡后,就立刻去跟宾兹招呼了一声然后外出。艾力克想好好的呼吸一下琉伯克的空气,也想去看看古斯曼的邸宅。小白紧跟在他的脚边,仿佛要缠上他的脚一样。
走过街巷,有七、八个小孩在巷子里嬉戏,一个孩子大声叫道:
“黑人可怕吗?”
“不可怕!”
孩子们在回答的同时,口中发出奇怪的叫声四散奔逃。那个原先大叫的孩子追着其他人,不久便逮到一个脚程比较慢的孩子——他们在玩捉鬼的游戏。
孩子们口中所谓的“黑人”指的是“黑死病”。黑死病后来到了十五世纪虽然控制住了,但是在十五世纪之前的中世纪欧洲,最为人们恐惧和厌恶的便是瘟疫。十四世纪的欧洲被后人视为黑暗时代是其来有自的,当时瘟疫的流行、一再发生的饥荒、紧接而来的屠杀犹太人,这三个大事件将十四世纪的面貌涂成一片漆黑。
在这个时代,北海或波罗的海的沿岸,也就是汉萨的势力范围之内,鲜少看到犹太人的身影。他们依法被排拒于汉萨的商业活动之外,居住的场外也受限制。艾力克对犹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偏见,但是那也可能是因为他没有和犹太人接触的机会,因此没有所谓的偏见问题。
艾力克拉了拉衣领,快速的离开现场。那几个孩子当中似乎有面熟的人,万一被对方认出来直呼他名字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艾力克的鞋子在石板上咯咯作响。尽管有危险,但是能回到琉伯克来还是太好了,这片石板上不但有琉伯克的历史,也刻有艾力克的人生——虽然目前而言是不足取的人生。
黑猫小白在他脚边,锐利的眼神扫向四周,就好像担任斥候的前哨兵一样。
Ⅱ
从正面看汉萨商人会馆,就会发现山形墙上的八字板不是三角形,而是呈阶梯状的,这是汉萨风格建筑物最明显的特征。这里的建筑大致上都是地上三层楼、地下一层楼,但是古斯曼的邸宅却是地上五层,比左右的房子都要高。
“现在这样看起来,古斯曼先生的邸宅果然不同凡响。小白看过这么雄伟的房子吗?真想哪天住进这种房子看看,可不是像店员住在公司那样偶一为之哦。”
艾力克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尽可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经过邸宅前面。最好是天黑之后再来造访这里,至于天黑之前就先回旅店打发时间,把肚子填饱吧!
回到旅店的艾力克一边和宾兹进行类似“叔甥”之间该有的最基本交谈,一边吃着以鱼为主食的晚餐,之后再度离开旅店。
他想着古斯曼的邸宅。
那虽然是五层楼建筑的大邸宅,但是由于店铺、办公室和仓库所占用的面积非常广,因此居住的空间反而特别的狭窄——即使在这里是富商,和遥远东方的苏州富商一比,古斯曼家在衣食住各方面简直是过着质朴而贫困的生活。
欧洲变得富裕是在大航海时代之后的事,欧洲人是因为征服了异教徒居住的土地、强夺了他们累积的财富才发迹的,在那之前,自给自足的简朴经济才是整个欧洲的面貌。
“其实你可以到暖炉前面去睡一会儿,不用跟出来。”
艾力克对着脚边的黑猫说。小白用简短的叫声回答他:既然受霍琪婆婆之托,我就不能放着你这种不成熟的毛头小子不管——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夜视能力特别强的猫走在前头,人跟在后头,沿街上没有任何街灯,夜晚的街道一片漆黑。
欧洲的建筑物一直到十四世纪末才普遍装有窗玻璃,但即使是装上窗户之后的百年之间,家家户户在白天依然会在窗玻璃上贴上油纸或羊皮纸,在夜里或风雨强劲的时候则关上板窗——因为窗户虽然能带来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但是就防寒和防盗方面而言却也是弱点,因此就算像琉伯克这样的“大都市”,夜里也一样漆黑而显得冷肃。离开旅店走不到五步路,艾力克全身就已经笼罩在黑暗当中了,只有小白的眼睛还像琥珀一般发着亮光。
虽然这是艾力克出身长大的街道,但是走上山丘斜坡时,他还是得特别注意脚底下的路况。艾力克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着,每当前后响起别人的脚步声时,他就会停下脚步、神经兮兮。他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到无奈,但是在事情真相大白、证明自己的无辜之前,这是莫可奈何的事情,因为回琉伯克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危险了。
其他的都市是不会欢迎被某个都市驱逐的罪犯的。
对某个都市的参事会策动阴谋、或者明知事实却不加通报的人,其他都市是不会将其视为流亡者而加以接纳的。
违反以上约定的都市将被拒于汉萨联盟之外。
这是为了巩固汉萨的团结所作的重要协定。艾力克如果真的被逐出硫伯克,那就没办法在汉萨各个都市里生活了。
艾力克绕到古斯曼邸宅后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来到后门,停下脚步。艾力克心中的打算是,只要在黑暗中等一阵子,应该就能等到佣人珊娜出现在后门——夜里确认后门门窗是她的责任,艾力克向圣母玛利亚祷告,希望今天也不例外,因为紧闭门窗毕竟是汉萨市民的习惯,而不只是琉伯克。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有声音响起,淡淡的光映上漆黑的路面,一个系着大围裙、戴着佣人帽子的年轻女人出现了。若是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来,她应该有着淡淡的蔷薇色脸颊和淡褐色的眼睛;而她苗条的身形,即使在现在黄昏时分依然分辨得出来。
“珊娜。”
艾力克出声唤道。他小心翼翼的不想惊吓到她,走进她的视线范围之内。
“……艾力克!”珊娜愣愣的看着他,呼吸变得很急促,仿佛惊讶更胜过恐惧似的低声叫了一声,“你在这里干什么?人们都说你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侵占犯!布鲁诺和马格鲁斯四处宣扬,说你背叛了让你担任船长的古斯曼先生,辜负他的信赖,带着重要的商品逃跑了!”
“那是骗人的,从头到尾都是骗人的!”愤怒哽住了艾力克的喉头,他觉得连要发出声音来都很辛苦,“我不是那种坏人,也没有忘恩负义。你多少总该了解我一些吧?你应该清楚我是否会做出那种肮脏行为!”
“嗯,我是知道一点。”
珊娜的语气中带着刺,但是并不是那么尖锐。尽管艾力克并不是强烈的爱慕珊娜,但是并不讨厌她;并且珊娜也知道,至少她似乎也不排斥他。
珊娜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但是真要论外表,比她优雅而华丽的美女太多了,艾力克喜欢的其实是珊娜的个性。当她将多余的面包从厨房带出去给一些贫穷的孩子时,她那“嘘——”一声拿手指头抵住嘴唇的动作让艾力克感觉很心动。但是现在不是想那种事情的时候。
“……就是这样,我想尽办法爬上了布洛丹断崖,霍琪婆婆救了我一命。”
“霍琪婆婆!”
“你认识她吗?”
“没见过,但是多少知道她,其实应该说是半信半疑吧。原来她真的存在啊?但是,她真的是霍琪婆婆吗?”
“她是这样说的。就算她报一个假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呀。”
“说的也是。这么说来,原来霍琪婆婆也会帮助男人呀?好稀奇。”
“什么意思?”
“霍琪婆婆是女人的守护神。”
据珊娜的说法,到目前为止,有几百个贫困的女性曾被自称霍琪婆婆的谜样老妇人所救。人们传说,许多犹太女人、被怀疑为魔女而被驱逐的女人、怀了孕却被男人抛弃的女人、还有丈夫死后财产被亲戚抢走的女人,都因为跑到霍琪婆婆那边求救,而得以展开新的人生。
“哦?这么说来,霍琪婆婆的家不就成'神圣的避难场所'了吗?”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过那边的领主和骑士们也都不敢对她不利。唔,对我们女人而言,这倒是值得庆幸的事。”
听了珊娜这一番话,艾力克越来越在意霍琪婆婆的真实身份了,但是自身难保的他现在可没时间追查这件事。
“言归正传,我就是被霍琪婆婆救了的。这只黑猫是霍琪婆婆养的,她让这只猫跟我同行,你能相信我吗?”
“这个啊……”珊娜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用力点点头,“本来我就不认为你是个会犯下那种滔天大罪的人,我认为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啊,你可别太得意忘形哦,因为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今后我会努力,好让你彻底相信我。”
“很好,既然如此,那你进来吧!别发出声音,那只猫也一起来。”
珊娜对着他们招招手。
Ⅲ
冬天的德国北部,所有的景致都笼罩在一片青灰色当中,相较之下,富商的红色上衣鲜艳得让人不由得瞬间忘记呼吸。
维纳斯·古斯曼给人的印象并不像他的红色上衣那么鲜明,但却是一个体格和容貌都绝佳的五十岁男人。他灰色的浓眉下方嵌着一对略带冷硬的绿色眼睛,和眉毛同色的胡子也显得意气风发,整个人给人强而有力的感觉。
古斯曼将视线从桌子的文件中抽离,从指尖搓揉着眉间。黯淡的灯光让他的眼睛感到疲累,虽然还戴着眼睛,不过最近度数似乎不够了。
桌上的文件一半是羊皮纸一半是纸——发展落后中国三百年的欧洲此时也开始用纸了。但是重要的契约、通知或证明文件依然使用羊皮纸书写,因为人们认为羊皮纸是神圣的。
古斯曼将视线望向暖炉,炉里的火势因为悄悄渗进来的寒气而减小了不少。为了避免待会儿引起火灾,他还是停止工作、将暖炉的柴火完全覆上灰之后再去休息比较好。
古斯曼走到暖炉边,正想拿起沉重的铁制火铲子,停下了动作。
“古斯曼先生。”
一个非常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一道人影站在阴暗的门口。
“艾力克!”
古斯曼的声音虽然尖锐却压得很低,艾力克连忙跑过来一把捂住主人的嘴巴。
“是的,我是艾力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是怎么……”
古斯曼挺直了背,瞬间把视线落在火铲子上,艾力克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以防万一,他想就近寻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古斯曼对自己的戒心让艾力克感到很遗憾,但是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要是珊娜所言属实的话,那么艾力克被当成忘恩负义的恶人而被小心提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啊,古斯曼先生,非常抱歉,我没能回报古斯曼先生的信赖,更让祖父的在天之灵蒙羞。我的罪孽很重,但是我并不是故意背叛您的,侵犯船货的人是布鲁诺、马格鲁斯还有梅特拉三个人!”
艾力克喘着气说完这段话,短暂的沉默之后,古斯曼发出痛苦的声音:
“你的祖父尤哈尼斯老爷爷经常夸赞你,他说:我的孙子非常懂船,工作勤劳,最重要的他是一个正直老实的人。我衷心的相信尤哈尼斯老爷爷的话,所以在老爷爷死后,我才独排众议,拔擢你当船长。”
“古斯曼先生……”
“但是,你要背叛我的信赖几次才会甘心啊?你抢走了我的船和货物,最后还要辩解说那不是你做的事,你想吧罪过转嫁给别人吗!”
古斯曼的斥责像是鞭子抽在艾力克的头上,艾力克使尽了力气才抬起头——遭到古斯曼的误解,他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
“请相信我,古斯曼先生。要是我存心背叛并且又顺利达到目的,现在就不会刻意回到琉伯克,而是应该在南方某个温暖的地方舒适自在的过日子了。我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回来,就是因为我要声明自己的清白!”
古斯曼的表情微微的改变了,大概是觉得艾力克的辩解有些道理。但是他当然不会因此而松懈戒心。
“我要看到你的两只手——没错,两只手都放到前面来,很好,看到你好像什么都没带。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叫我丢掉财产还好,要是丢掉性命,那我可是无法忍受的。”
“我明白,很感激您没有大声呼叫别人。”
“那么对于你自己所谓的清白,你有办法说服我吗?”
艾力克一再提醒自己要冷静,但是心情实在无法控制,以开口就连珠炮似的说道:
“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侵占船上琥珀的人是布鲁诺他们,他们把我绑住,头上脚下的把我丢进海里!还好我游到了岸边,想办法捡回了一命!”
“我无法相信你的说词。为什么除了你之外,被丢到海里的其他六个人没有一个生还?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那么幸运的获救?”
听到这句话,恐惧顿时像一只隐形的冰冷手掌一把揪住艾力克的心脏,他喘着气问道:
“六个人……都被丢进海里?”
“我是这么听说的。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是布鲁诺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说你把那六个人丢到海中然后逃亡了,我说的有错吗?”
“他们是在杀人灭口!”
艾力克握紧了拳头不停的颤抖着,古斯曼见状蹙起了眉头。
“艾力克,现在要把你抓住拖上绞刑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你的解释似乎也并非全无可信。”
“古斯曼先生……”
“你听着,我相信你——或者应该说我想相信选择你的我没有判断错误。但是现在可供判断的线索太少了,你尽可能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巨细靡遗的说给我听。”
艾力克点点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尽量冷静的开始说起那天的事。他没有提到霍琪婆婆或宾兹的名字,只说还不清楚救命恩人的身份;除此之外的事情,他希望能以最精确的方式回溯自己的记忆。他说到后来有些犹豫,但是仍然说出了他认为谁是最后那一瞬间砍断他绳子的人。
“……就是这样,我的伤势终于复原,回到琉伯克来了。我认为应该来向您报告一声。”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的事情。”
古斯曼放开了一直交抱着的手臂,看着艾力克的眼神虽然无比沉着,不过也看得出他是刻意按捺自己的感情。
“我能获得您的信任吗?”
“前因后果倒是说得通,但是很遗憾的,没有证据。”
“……”
“你先姑且找个地方等着,我想花点时间思考一下。你不会认为这样太过分吧?”
“我明白了,我会先退一步,从头再来。”
“你住在什么地方?”
古斯曼的语气听起来非常自然,艾力克差一点就顺着他的话回答,最后勉强踩了刹车。
“说出来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所以我不能说。我总有一天会跟您报告的,今天就请先容我保密。”
说完之后,就跟来时一样,艾力克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只有某个地方似乎响起猫叫声。古斯曼耸耸肩,望向通往隔壁房间的方向。
“这样做好吗,布鲁诺?”
一个男人应声出现。那是一个个子高大、轮廓很深、脸孔有点细长、嘴上胡子修整得整整齐齐的将近三十岁的男人。
“啊,没关系的。刚才有几次我几乎都快笑出来了,要忍住可真是辛苦,古斯曼先生真是演技高超。”
“我不想在你口中听到这些话,布鲁诺。”
“真是失礼了。”
男人——布鲁诺毕恭毕敬地对主人行了一个礼,嘴边露出宛如有名的“狐狸般的菜肴”一样不怀好意的笑。
Ⅳ
“没想到艾力克那小子竟然还活着。我在贺尔斯登门附近看到一个跟他很像的家伙,没想到真的是他……算了,先让梅特拉去查他的落脚处吧!一切事情等到了那个时候再开始进行。”
“没错。对了,关于那个梅特拉,刚刚听艾力克说那家伙切断了他手上的绳子,这是真的吗?”
布鲁诺的眼睛微微的眯细了。
“这件事也让我有点惊讶。唔,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我想大概是真的吧?首先,艾力克没有必要对古斯曼先生说假话;而且一定是因为两手松绑可以自由活动,所以他才能游到岸边啊。”
“梅特拉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件事就慢慢再来想吧,倒是您知道梅特拉现在对您有所不满吗?”
“不满?”
“因为梅特拉一直深信要是艾力克不在的话,他就可以接下艾力克之前负责的工作中陆地上的那一部分,可是古斯曼先生却什么都没说。”
古斯曼先生那厚实的下唇因为愤怒、惊讶和冷笑同时涌现,剧烈的抖动着。
“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吧!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店和财产拿去押一场铁定会输的赌博,我怎么能把会计或买卖的事情交给梅特拉去做呢!”
听到古斯曼的怒吼,布鲁诺露出沉思的样子。
“那么您的意思是不会给梅特拉重要的工作吗?”
“那还用说!”
“很好。对,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判断,没有必要给梅特拉那种人任何东西。但是梅特拉本身不这么认为,这一点倒是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我的意思是说,梅特拉要是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酬劳的话,或许会不识相的抓狂,干出蠢事来。”
“你是说他会威胁我?”古斯曼的声音变低了。
“嗯,梅特拉那家伙应该会这么做吧——他应该会扬言如果不让他做副理,就要吧所有的真相说出来。”
古斯曼脸上闪过一道阴影随即又消失,布鲁诺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话所造成的效果。
“我这里有一个建议,就是在我们原先的计划中加上一点修正,您认为如何?”
“怎么修正?”
“恢复艾力克的名誉。”
布鲁诺的话很突兀,但是古斯曼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把这次的事件安排成都是梅特拉主谋,而艾力克是遭到设计被当成背叛者的?”
“您不愧是个聪明人。”
布鲁诺一脸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的表情,对古斯曼大表赞赏。
“可是现在还能找艾力克当伙伴吗?”
“当然!只要艾力克和梅特拉互斗而两败俱伤,那我们不就正好坐收渔翁之利吗”
古斯曼试着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光景,但是实在无法这么乐观。他冷冷的说道:
“但是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只要为他们安排好舞台就可以了呀。”
“就算布置了舞台,演员不见得就会按照我们的剧本走啊。”
布鲁诺笑了——这个男人真是可以展现几千几百种不同的笑容,此时他的笑仿佛带着开导对方的意味。
“古斯曼先生,如果到时舞台上躺了两具尸体,要怎么解释就取决于观众了,不是吗?”
古斯曼的眉毛倏的一动。在暖炉中残余的微弱火焰映照下,他的眉毛四周诡异的笼上了深深的影子。
“布鲁诺。”
“什么事?”
“那六个船员真的都到其它都市去了吧?”
布鲁诺再度看着古斯曼的脸。他的嘴角轻轻扬起,随即又收敛起笑容,带着不解的语气正色问道:
“我不懂为什么您现在还要再确认这件事……”
“回答我的问题。”
布鲁诺耸耸肩。
“是!是!我来回答!我给了他们六个一些金钱,让他们搬到别的都市去,这是千真万确的。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它的事好说。”
“你给他们一个人多少钱?”
“一个人十马克,是银子。花在他们身上真是很浪费,不过,唔,反正是得封口的。”
“他们迁到哪个都市去了?”
“一个说要到不来梅去,一个去可隆,一个去利佳,其他的我就忘了,不过我交代他们逃得越远越好。这样的报告能让您放心吗?”
“我不想多流不必要的血。”
“这样的想法真是叫人佩服……啊,我不是在反讽您,就是因为我知道您的想法,所以并没有砍掉艾力克那家伙的脑袋,只是把他丢进海里而已,连一滴血都没流。”
这次布鲁诺还没来得及笑,古斯曼打断了他,声音带着苦涩:
“那么现在要拿艾力克怎么办?如果他在获救之后从此避居某个地方就好了……”
“然后某一天突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哎呀,古斯曼先生,反正那家伙是想平反我们的嫁祸,既然现在他都大摇大摆的出现了,我们就该利用这个机会。”
古斯曼带着微微阴沉的眼神看着桌上的文件。
“我可不是无条件的相信你哦,布鲁诺。”
“我知道。”布鲁诺豪迈的挥挥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现在更是清楚不过。但是关于艾力克的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除非您打算亲自动手,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古斯曼默默的点点头,布鲁诺做作的行了一个礼,高大的身影一转眼旋即离去。
当布鲁诺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之后,古斯曼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没完没了?那晚在寒冬中波罗的海的海上,所有的事情就应该结束了,陆地上也不应该有事的。弄脏双手的应该只有布鲁诺他们,而古斯曼则不必看到或听到任何肮脏事,就可以达到目的。
可是现在看来,事情好像还在进行着……
Ⅴ
布鲁诺边走边调整自己的表情,然后上了楼梯。他虽然穿着厚重的鞋子,却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发出来。
“你在吗,马格鲁斯?”
他低沉的问了一声,厚重的门拉开了。他高大的身躯灵巧的滑进门内,小小的暖炉将狭窄的房间烘得暖乎乎的,布鲁诺一边想着木制烟囱不知道何时会引起火灾,一边坐到椅子上说道:
“艾力克还活着。”
房间里体型巨大的主人反应很冷淡。
“艾力克不应该还活着,他两手被捆绑着丢到海里去了。他是怎么得救的?”
“重点就在这里。马格鲁斯,要是你两手可以自由活动,跳进海里之后能够游到岸边吗?”
马格鲁斯皱起他的浓眉,用粗大的指尖抓着耳朵。
“那要看当时的海浪和风势而定,不过应该游不到。”
“那天晚上,我们的单桅帆船航行的海域附近有一道布洛丹断崖,如果游到岸边的话,可能爬得上那道山崖吗?”
“如果是涨潮的时候就很难,因为波浪会持续撞击岩石;若是一般情形,只要能游到岸边应该是有办法的,毕竟山崖多少有些斜度,也长了草跟灌木。”
“艾力克就是想到办法了。”
布鲁诺简短的将事情说明给马格鲁斯听,而艾力克和古斯曼之前的对谈就更草草带过了。
“……所以说,侥幸生还的艾力克似乎有意要找我们报仇。”
“这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那小子说什么,现在还有谁相信他?”
“没错,马格鲁斯。大概没有人会听艾力克的解释;然而一旦举行审判,被告就会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而且我们可能还得站上证人席。”
“不管我站在哪里,我都会作证说艾力克带着琥珀逃跑了。”
“嗯,在证人席上你应该不会显得笨拙或狼狈吧,而我也一样。但是另一个人呢?”
马格鲁斯面露不悦之色深思着布鲁诺的弦外之音,然后显得更为不悦。
“所以我一开始就反对把梅特拉扯进来,他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扯我们后腿!”
“就是这样,马格鲁斯。”
“同样的事情别来是重蹈覆辙,我觉得好像被当成傻瓜一样。”
“真是抱歉。所以,梅特拉是我们计划中的一个弱点。不过也就是因为他个性中的弱点,才背叛了对他恩重如山的艾力克。”
布鲁诺把玩着手掌上一个大纪念章。哪时瘟疫流行时的纪念章,用银铸造而成,上面有一个拿着大镰刀的黑衣人。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东西。
“梅特拉一开始背叛了艾力克,第二次却背叛了我们,我们无法保证这是不是最后一次,奇妙的是……”布鲁诺扬起嘴角传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奇妙的是,有时候会反复发生三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会刚好两次就停止——就算有,那也是因为背叛者在第二次背叛之后,就永无办法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马格鲁斯从鼻腔哼出气。
“总之你的意思是,如果放着不管,梅特拉还会背叛?”
“没错,就是这样,我一直相信那家伙还会背叛,只要有机会的话。”
“既然如此,那马上动手如何?”
马格鲁斯一边说着一边径自喝着啤酒,布鲁诺倒也不要求分些酒来喝。
“那家伙确实是背叛了,问题在于下一次他会背叛谁?那小子对所有的人不忠,下次遭殃的会是谁?是可怜的艾力克、是古斯曼、是我、还是你马格鲁斯?”
“直接去问那家伙如何?”
马格鲁斯的话听来有理,但是布鲁斯却露出苦笑。
“不巧这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因为梅特拉这家伙自己也不知道该背叛谁好,就算问了也是得不到答案。”
“是这样吗?”
“嗯,因为梅特拉那家伙并不是精心计划之后才行动的,他背叛艾力克或者欺骗我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这样说很奇怪,但我是这么认为。”
布鲁诺微微露出烦躁的表情。对这个男人而言,这大概是很难得出现的表情吧?
老实说,你比梅特拉那家伙好处理多了。梅特拉那家伙根本没有什么思考逻辑可言,所以根本猜不出他会做出什么事情——布鲁诺当然没有把这番话说出口,他在心中自言自语,嘴上说出完全不同的台词:
“关于梅特拉我还要事先声明一点,就是分红,那家伙会分得六百马克。”
“六百马克?那已经足以购买一艘十人的单桅帆船了!而且是新的,有完整装备的船!”
马格鲁斯发出呻吟,布鲁诺敏锐的扬起右嘴角。
“给梅特拉那笔钱太可惜了吗?”
“你不觉得可惜吗?”
“嗯……说的也是。其实也可以只给梅特拉一百马克,剩下的你我对分;但是我们这样决定,只怕梅特拉会不高兴吧?”不等马格鲁斯回答,布鲁诺又继续说,“所以,马格鲁斯,如果给他二百五十马克的分红,你认为怎样?”
马格鲁斯不悦的摇摇头。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现在的表情更加狰狞。
“我可不想以后还要受雇于人。分到钱之后,我希望能够独立出来,我要买一艘单桅帆船,就算小也没关系,然后以独立船东的身份在罗斯托克或丹兹希一带重新出发。”
“好积极的梦想啊。”
“倒是你有什么打算?”
“要讨论梦想是无所谓,但是现在我更想先听你关于艾力克的事怎么想。他还活着,而且人在琉伯克,我们万万不能置之不理。”
“他在琉伯克的什么地方?”
“我派人去跟踪他了,今晚就可以知道。”
“要袭击他住宿的地方吗?”
“我不想在市内引起太大的骚动,把他引到没有人的地方会比较理想一点吧?此事不宜轻举妄动,反正那家伙一定还会来找古斯曼,在此之前只要雇人看住他就行了。”
马格鲁斯却有不同的看法:
“刻意雇人看住他有什么意义?只会多了知道秘密的人。”
“我们没有必要把秘密说出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到处都有不问理由就原意帮我们处理掉眼中钉的人。”
“浪费钱!”
马格鲁斯斩钉截铁的批评,布鲁诺带着充满兴趣和嘲讽的视线看着他那满是胡子的脸。
“浪费钱?有道理,马格鲁斯,有道理。可是如果不这么做,谁来封住艾力克的嘴啊?”
“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马格鲁斯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