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一卷全

第一话出发

「请等一等!」

男子闻声伫足。

他身披一袭黑色斗蓬,长及足踝的衣襬迎风轻曳。

大地为夜色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凝重的湿气。他的双脚踩在中土的古老王国,艾尔德国的国境之内;那座拥有高耸城墙,承载着充满征战与烈焰历史的国都,此刻已俨然隐没在和缓的丘陵之间,消失在视线的彼方。

此处离国境并没有多远。群树茂密的枝叶任风拨弄而发出了窸窣声,方才浮出夜空的明月在浓密的云层中若隐若现,男子身后的追迹者群,手中高举的火把在湿热的空气中蠢动着。

「亚雷克森殿下,这么晚了,您要上哪里去呢?」

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声音持续追问:

「您明明知道明天有一场要与国王陛下一同出席的宴会,而陛下此刻一定也正考虑着要赏赐您莫大的勋荣以褒扬你的功绩;您丢下胜利的荣耀、宏大的威名,究竟打算去哪里呢?王子殿下!」

「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一阵风夹带着沉重的湿气,在撩起了垂坠在男子肩上的头巾尾襬后消逝无踪。

头巾下依稀可见的发丝,即便是在昏暗月光下,依旧闪耀着纯粹的银色光辉。男子转身面对身后尾随而来的侍臣,在脚步声中可以听见夹杂着金属磨擦的清脆声响;发出声音的,是男子腰间的佩剑与身上的铠甲。

他的声音洋溢着年青人符有的活力;话语中传递出了他心里坚信不移的未来,以及丝毫不见迷惘的意志。

「我只是明白,这里并非我的栖身之所。我想,我的故乡艾尔德国宏伟的城墙今后亦将永远长存于我心。然而,我若是继续待在这里,终究只会成为这场无谓争端的风暴中心罢了,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我想我该就此离开,前去探索属于我自己的命运。」

「就算您必须舍弃狮王之子的美名也在所不惜吗?」

侍臣诘问的语气透露了些许的哀伤。

「以殿下您的威名,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您的地位。即便如此,您还是坚持要这么离开吗?无论宫廷里的那些燕雀如何说长道短,您都不应是那种惧怕后宫女流们流言蜚语的人不是吗?我不记得我曾经把您教育成一个如此懦弱的人!您难道以为在城墙之内,没有愿意敬爱您、追随您的人存在吗?殿下,」

「当然不是,加俐玛尔。」

男子说话时的语气显得十分温柔。

「然而,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非得远行不可。」

被唤出了名字的侍臣听见男子的答复,在夜空下的阴影处不觉微微颤动身躯;一阵难掩哀伤的呜咽从口中窜了出来。

男子此时的身分,已不再是尊贵的艾尔德国王子-亚雷克森,而成了名为亚雷克斯的一介平凡艾尔德国百姓。这样的转变在男子心中烙下了些许沉痛与怜悯之情。

所谓狮王之子——伊恩,即世人赋予中土北界艾尔德王族正统继承人的美名。

亚雷克斯十四岁那年,邻国举兵进犯,他以年少之姿初披战袍上阵便提回了敌方将领的首级。这般过人的资质受到国王的肯定,亲自授与了亚雷克斯继承『伊恩』之名的权利。然而。当他今日舍弃了这个称号后,也等同于抛下艾尔德王族的身分、抛下了自己的国家。

站在亚雷克斯面前,这位名为加俐玛尔的侍臣,其身分不仅是艾尔德军中最得艾尔德王维兰德信赖的将军,亦是自幼教导亚雷克斯剑术与知识的导师。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为人处事上,他对亚雷克斯就好像第二个父亲一样值得敬重。

事实上。就某方面的意义而言,比起一年只能在几次国家仪典中受到召见的亲生父亲,这位总能伴在自己身边的加俐玛尔反倒成了亚雷克斯寄托父爱的对象。对于尚未成为王族正统继承人,甚至连王子的地位都没有的亚雷克斯,在他受封为狮王之子的那一刻,最为他感到喜悦的人也正是加俐玛尔。

然而,这位加俐玛尔此刻却被父王任命为追捕自己的部队指挥官,亚雷克斯光是想到自己父亲这样的作法,心情便不觉沉重了起来。对为人子女者而言,要面对亲生父亲逐渐丧失以往犀利的判断力而渐露老态,甚而听信年轻宠妾的谗言想将自己亲生儿子除之而后快的残酷事实,无疑是件十分痛苦的事。

除此之外,包含自己的父亲在内,宫廷里所有的人们从过去就一直对于这位排行第四的王子-亚雷克斯,抱持着微妙的疏离感也是不争的事实;原因在于亚雷克斯身分特殊的母亲身上。她是一位乘着像颗气泡一般的玻璃船来到岸上的异邦人,更有传闻说她的故乡是位在从未有人到达过的海洋彼方,一个地图上没有记载的『白色大陆』。

这名女性所生下来的儿子拥有酷似母亲的容貌与出类拔萃的力量,加上他天生聪慧的脑袋更是成了助长负面评价的缘由。亚雷克斯出生之后,他的母亲便早早离开了人世。根据传闻,其遗骸在宫中侍女们的眼前,化成了与她最初乘坐的玻璃船一般透明的气泡,整个消散在空中。尽管任谁都不知道真相如何,不过这么诡异的传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甚至连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也遭受到波及。

一般来说,艾尔德国的百姓都是生得带点黄色的皮肤,有着黑色或茶色的深色瞳孔及发丝。因此。外表上完全承继了母亲那番异国风情的亚雷克斯,这样的容貌其实也足以让宫廷中所有人将他视为异端,并且对其抱持戒心。

作为中土第一古国,艾尔德国过去曾经拥有称霸整个大陆的光荣历史,如今它却成为带领这个国家航向堕落的包袱;人们忌讳新的事物,并且将一些过去不曾存在一切的异端,视为侵略的一方或敌人,这样的视线终究也落到了国王所生的儿子-亚雷克斯的身上。

『父王老了。』亚雷克斯的脑中不禁又浮现出这样的感想。

只要是人,对于无法理解的事物心里或多或少会抱持恐惧;亚雷克斯的父亲已然按耐不住这样的恐慌。他身边那些年轻妃子们的谗言,终究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这个因国王年少轻狂,与一名异国女子之间的风流韵事所孕育出来的种子,第四王子亚雷克斯,正如同加俐玛尔所言,宫廷中不计较他的身世与外表,只因他的威勇与才干而对他倾心的人绝非少数。然而,这却反而成为其父对他感到畏惧的原因之一。

在亚雷克斯的三位王兄以及国王其它的庶子之中,找不出任何一个在聪明才智与力量方面可以与他一较高下的人,其父维兰德王亦同。

如今维兰德王年纪老迈。已经到了不得不考虑继位人选的时候。然而,他却为后宫嫔妃的谗言所惑,深怕那身上流有莫名异国血统的儿子可能窜夺王位。这样的结果,事实上便是肇因于维兰德王心里一直以来的恐惧。

事实为何对他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因为人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物。

于是亚雷克斯不得不舍弃祖国,不得不舍弃贵为王子的身分与狮王之子的美名启程远行。

「好了,你就快点完成父亲交代给你的使命吧,加俐玛尔。」

亚雷克斯以温柔的语气开口说道。

「父王交代你什么样的命令呢?是将我拿下,带回城里去呢?还是带团把我围起来,直接把我杀掉?要是我就这么被抓回去,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我都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了。他要给我什么样的赏赐?铁链吗?绳子吗?还是一杯鸩酒?是什么都好,总之绝非是教人消受得起的东西才对。如果真要接受那些赏赐,倒不如在此一战,先试试我的运气好了。

来吧,加俐玛尔,就让你亲眼看看你的徒弟成长到什么程度。」

加俐玛尔闻声发出了低鸣,随后便像是心意已决地拔出了系于腰上的大剑。就在这个瞬间,摆脱了云层的月光落到了剑刃上发出金光闪耀。

「谁都不准插手!」加俐玛尔大声咆哮,严正警告身后那群身体发出颤动的兵士们。

「这是我的责任……非要我亲手做个了断不可,你们一个也不准动手!」

亚雷克斯闻声后,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他清楚地体认到自己的导师依然保有过去那般高贵的自尊与严谨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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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也呼应了对方的动作,将手伸往系于腰际的剑柄,同时,另一只手则举到了脖子前方,豪爽地将斗蓬的扣环拔下。被解开的长斗蓬,就这么让亚雷克斯顺手用力地往天空甩了出去。

成片厚重的斗蓬在天空张了开来,瞬间遮蔽了皎洁的月光。就在加俐玛尔的视线被这件斗蓬给抓住的瞬间,他的弟子已然像闪光般跃出了阴影处。亚雷克斯振臂一挥,两人的剑刃铿锵一声便纠缠在一起。

就在亚雷克斯与加俐玛尔交手的瞬间,兵士们迅速地以这两个人作为中心围了上来,其中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看来艾尔德国的第四王子尽管以带有异国风情的外貌闻名,但宫中下层的人们亲眼见识过的依旧只是少数。

被云层掩盖住的月光此刻又从云隙间钻了出来,在天空中画下一道透明澄澈的光芒洒在四周的土地上。英姿焕发的年轻王子肩上。那头银色的发丝映照着月光,透出了寒玉一般的光彩,恰似一片由月光纺成的丝缎。

他那对镶在细长双目里的瞳孔有着似青、似绿。又好像紫堇花一般不可思议的色彩。覆盖在他身上的是宛如沾染了发丝上的月光一般,带点蓝色的白皙肌肤。尽管这副容貌生得与他那化成了气泡消失在空中的母亲一样美丽,却也同时散发出了男性威猛的强烈意志,以及活力充沛的年轻气息。

月光之下。一袭绯红色的铠甲包覆着亚雷克斯高佻壮硕的身躯。铠面刻画着水色与金色的特殊文字图样,与他手中那把绯红色巨剑剑身刻画的的图文相互呼应——这有如异国咒语般的纹饰映照着月光,让亚雷克斯身上的整副铠甲此刻看来就好像拥有生命一般栩栩如生。

那把巨剑,是他在襁褓中的时候,母亲过世前遗留给他的,也是他的母亲乘坐那艘神奇的玻璃船来到此地时,她身上所携带的唯一一件随身物。

他的父亲过去一直将这把巨剑收在宝库深处没有交给他。然而,在他十五岁的那一天起,宝库深处便开始传出了巨剑的哭泣声。据闻,在国王将这把巨剑交给它真正的主人之前,它始终在鞘内不断地颤动,并且持续地发出呜咽。

此时,两把剑划过月光,在空中的互击激出了一道火星。瞬间,这对师徒旋即跳开,彼此拉开了距离。

「看来您并没忘记我教给您的剑技,让臣感到十分荣幸!」

加俐玛尔率先开口。

「可熟练呢。接下来我还会让你知道我从没有疏于锻炼的成果!」

一句回答出口,亚雷克斯即刻又举剑挥向了眼前的对手。

绯色的巨剑划破了空气,再度与加俐玛尔的剑刃交锋。这一记砍劈让加俐玛尔使劲地咬牙承受,挡开,然后一剑反刺向亚雷克斯的腹部。

只见亚雷克斯面对这个还击,俊敏地向后跳开。加俐玛尔的剑尖只得擦过亚雷克斯腹部的铠甲,在空气中划出一阵刺耳的金属磨擦声;他失去重心,险些把持不住自己的站姿。然而在他作势收剑的同时,却又从下方祭出了一记瞄准对方胸口的刺击。

亚雷克斯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了这道刺击,然后紧接着使劲将剑横向挥了出去。绯色巨剑剑身的刀背重重地打在加俐玛尔的肩上。这位年过半百的战士在冲击力与痛楚的侵袭之下,一阵按耐不住的呻吟从紧咬的齿缝间钻了出来。

「怎么啦,加俐玛尔!你在课堂上训练的严格程度可不是这点力道可以比拟的呀!」

「殿下您所言甚是!」

加俐玛尔尽管表情苦涩,却也勉强挤出了回答。这位年高德劭的战士因长年征战而晒得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了强烈的竞争意识,同时也可以看到他对于弟子的卓越成长,感到骄傲与赞叹的喜悦。

「那么这招您觉得如何!」

加俐玛尔说话的同时以闪电般的速度重新摆开架势,然后顺势祭出了雷霆万钧的砍劈;高速的刀刃瞬间仿佛消失在加俐玛尔的手中。

面对这记不知会从何方落下的利刃,亚雷克斯身子一转,快速将那把绯色的巨剑自下方提起。

瞬间尖锐的金属撞击声铿锵大作。

这一记交锋,败阵的一方手中的刀刃无法承受这股劲道应声折断,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转了几圈之后坠入了长草堆中。加俐玛尔看着手中的断剑向后退了两步。

老人满脸的络腮胡底下藏不住自己必杀招数被击破的惊愕。只是这阵惊愕的下一刻便缓缓转变成了对于眼前这位对手的赞叹。

亚雷克斯收起了举在空中的绯色巨剑,默默地站在原处。

「微臣输了。」

加俐玛尔将手中的断剑扔开,一股脑儿地盘腿坐到了地上。

「殿下,您进步得如此神速实在让微臣感到十分欣慰……不对,微臣此刻该直呼您的名字了,亚雷克斯殿下。这个艾尔德王国已非您的故土。一切恰如您孩提时代心里始终挥之不去的苦楚,那种无论什么地方都非您安身立命之处的感受,微臣其实再清楚不过了。臣不再阻拦您,就任您启程前往任何您想去的地方吧。」

「不过这么一来您就无法达成任务了。」

「这是臣自己的问题,您无须挂心。」

一句话表现出了加俐玛尔刚硬的态度,却也同时传达出了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

「好了,请您把握时间。天一亮,您离去的事实便会传遍整个宫廷。趁着那些您觉得碍眼的家伙们没有机会动用追兵之前,尽早离开此地。」

「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不过……」

亚雷克斯重新举起了绯色巨剑直视前方,丝毫无法让人察觉一丝破绽。

「看来你率领的这群士兵没打算让我走得这么轻松。」

「您说什么!」

加俐玛尔叫出声音的同时从地上一跃而起,惊讶地察觉到自己麾下的兵士们全都亮出了刀刃,一步一步朝着脚下逼近。

「你们在干什么!胜负已经分晓,殿下已经可以远行!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执刀拘捕的对象了!你们现在这是干什么,」

「看来父王说什么也不打算放我一条生路。」

亚雷克斯语中流露着苦涩的情绪,同时脑中亦浮现出了父王那张印象极为薄弱的脸庞。

他那张消瘦的面容蓄着灰色叫须,总是带着一副十分享受的神情穿戴着奢华到让人无法动弹的衣饰坐在王座上。然而盘据在他脑海之中的,永远是打量着如何抹去自己过去的污点——铲除那藉由异地之女怀胎生下的,拥有异国容貌的王子。或许在他的心中,那位愈长愈像母亲、全然找不出一处源于自身遗传的王子,早已化身成为心里一只盘据在宫廷之中的魔物,未曾停止地不断折腾着他的自信。

亚雷克斯忆起自己曾经听闻一位年轻的妃子正怀有身孕。年老的国王肯定也惧怕着他那拥有异国血统的怪物王子会在日后带着怨气回到旧地血洗他的王国吧。

「艾尔德王-维兰德——我的父亲——您就这么惧怕您这容貌与您迥异的儿子吗!」

亚雷克斯不禁对着父王咆哮。那知晓自己离开的国王,此刻定是缩在宠妾怀里,在寝室四堵高墙的遮蔽下不停地颤抖吧。

「果真如此,那么我就让你领教,你那恐怖的儿子究竟能让你害怕到什么程度!维兰德王,你尽管发抖吧!以此刻为鉴,我将不会再认你这个父亲!今日我离开此地,踏上属于我的道路时,我将不复踏上这块土地,唯此之前。你将看到那头你欲除之而后快的魔兽是何等地骠悍!」

逐渐靠上来的军队中,一名兵士发出怪异的咆哮跃向被包围在阵中的银发壮汉。只见亚雷克斯回身挥臂甩出了巨剑,绯色的长刃一剑埋入了兵士的头颅中。

染满鲜血的头盔弹向空中,因惯性而倒向亚雷克斯的士兵被他一脚踹开。随后又是一剑刺穿接着袭来的兵士腹部。

一阵哀鸣之中,剑身穿过腹部的兵士尽管不想放开手中的刀刃,却只见他身体缓缓前屈,终至无力而倒下。绯色的巨剑映出了光芒,没有沾染上一滴低贱的血水。它彷佛一只躯干烙了咒符的野兽,颤着身体低声长吟。

「杀、杀了他!」

一句恐慌之中的惊叫不知从何而来,同时四名兵士挥剑从不同的方位朝猎物一拥而上。

血光四溅。方才拭去了脸上红渍的亚雷克斯身后,一名战士背靠着他替他防御后方敌人,令他为之一惊。

「加俐玛尔!你这么做是要同我一起扛下叛国的罪名吗……」

「臣不是叛将!只是看不惯这般没有战士风骨的恶行!」

严谨的老剑上沉声说道。

「殿下对此毋需在意!相比之下,殿下千万不可将眼光自敌人身上移开!不要忘了臣曾经教导过你的事物,」

亚雷克斯道出一句抱歉后,便再度将精神集中到眼前袭来的敌兵之中。

哀嚎的声音在空中交错,不断有新的尸体瘫倒在地上,鲜血与尸块交融成为新的土壤,持续扩张,使得战士们几乎没有平坦的立足之地。

敌方的人墙前仆后继地涌上,未曾歇止。想必是因为国王下达了在王子踏出国境前取其性命的饬令。在此之间,亚雷克斯刀下的亡魂已不计其数。

绯色的巨剑依旧不停地颤动。刀光闪烁,剑风呼啸,俨然合奏成一首高亢的战场之歌。然而,歌中的主角亚雷克斯却逐渐露出了疲态,他的四肢窜出痛觉,那承受着敌方攻势的手臂几乎就要力赐。

一旁奋战的加俐玛尔传来紊乱的呼吸声。千钧一发之际,亚雷克斯快步挥剑,一刀弹开了险些落在老师项上的战斧。

一记强力的拨挡让手持战斧的男子绷紧颊上的肌肉紧拙著下颚,反过来袭向碍事的亚雷克斯。瞬间,绯色的剑尖笔直贯穿了男子咽喉。

亚雷克斯抽回了剑,持斧男子蹒跚走了两步,哀嚎中血花四溅,随后便痛苦地屈跪在地上。战斧在亚雷克斯脚下一蹴陷进了土中。他同时一把拉住了自己的老师,顺势将他搀起。

「寡不敌众,这么纠缠下去只是没完没了,我们该撤退了!趁着现在还有余力,走为上策!加俐玛尔,你也一起逃吧!」

「请您不要管我,殿下!自己一个人先走吧!亚雷克斯殿下!」

年迈的武士在止不住的喘息声中扬声叫道。他显然下定了决心。

「事态至此,我已成为了艾尔德国的弃将;作为最后的任务,请让我为自己一手带大的王子殿后!请殿下成全!」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让你这么做!」

亚雷克斯诧异地大声叱道。加俐玛尔此刻言下之意,是要王子趁他舍身挡住追兵的时候遁走。

这样的念头甚至在国王下令拘捕第四王子的那一刻起便萦绕在他的心上。加俐玛尔的表情宛若盘石般坚定不移。

「请殿下先走。」

加俐玛尔重复了一次。然而,亚雷克斯却充耳不闻。他咬紧牙关,企图再次伸手撑起老战士的身体。此时,他身后的剑发出了声音。

「闭上你的眼睛,蠢才!」

尽管亚雷克斯置身险境,然而他却反射性地在闻声之后闭上了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一个音调高亢,且与刀光血影的战场格格不入的少女声音,在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脚下的地面此刻已然不复存在。

白色的光罩从亚雷克斯的身上向外扩散,逐渐开始吞噬眼前的一切。他的耳边传来敌方兵士们的惨叫,同时也隐约感受到一阵痛觉传遍了全身。身体的知觉逐渐消失,在一阵上下颠倒的错觉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亚雷克斯用尽了所有的毅力以维系自己的意识,同时也紧紧地抓住手中的绯色巨剑与年迈的战士。

「你这家伙未免太胡来了。」

眼前一位身着天蓝色衣装,容貌可人的少女嘟起了小巧的嘴唇,双手插在腰上吐出不客气的言词。

「要是吾不在此地,你们可得怎么办才好?肯定是要一起栽在这群兵士们手里,然后在这片泥泞之中挨个千刀曝死荒野吧。这么一来不就顺了你那窝囊父亲的意了?还不快收起那一脸呆滞的表情,好好地威谢吾,蠢才!」

「是谁?」

亚雷克斯的视觉至此还没有恢复。眼中依旧残留着白色光罩的残像,成群的粒子到处乱窜。他伸手搓揉着眼睛,试图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吾是希萝蒂雅。」

少女俨然一副亚雷克斯应该认得她的态度。

当她看到亚雷克斯听了之后完全没有反应,旋即鼓起了双颊显得非常气愤。她仰起了那张鹅蛋脸,高高抬起可爱的下巴,忿忿不平地出言质问对方:

「你那是什么反应?不记得吾了吗?虽说时日相隔已久,吾跟你多少都变了样,不过你这反应未免太过分了吧。吾可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呢!吾之伴侣,亚雷克斯。」

「等等,妳等一下!」

亚雷克斯此刻终于恢复了视觉。他再揉了揉眼睛,重新将视线移到了少女身上。他伸手向两旁摸了摸,确认了剑跟加俐玛尔安然无恙而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景物一转,树木与追兵全都消失,透明澄澈的晈白月光闪闪发亮地洒在大地上。看来此处应是艾尔德国北方,越过林地之后的草原。

少女手中一颗闪耀着白光的光球腾空浮在掌上。多亏光球的白光,周遭的景物全都清晰可见;亚雷克斯的绯色巨剑、银色的发丝,还有少女眼缘成簇细长而微微卷曲的黑色睫毛全都在光球的映照下反射出白光。

「妳是叫希萝蒂雅?是妳把我们从敌阵里救出来的吗?妳是魔女还是什么?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不要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蠢才!」

面对亚雷克斯的反应,希萝蒂雅气得跺脚。

「吾是希萝蒂雅这种事还需要问吗?这种无聊的问题吾才不会给你答案,至于是谁把你们救出来的,你想呢?这么无聊的问题吾一样不会给你答案。剩下来的,吾是不是魔女、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全都是再无聊不过的问题了!为什么你这蠢才就只会问这种蠢问题!是一千年来让你变迟钝了、没出息了,还是跟千年前一样就是那么笨,蠢才!」

「一千年?」

亚雷克斯一脸不知所措地呆望着眼前这位名叫希萝蒂雅的少女(魔女?)

眼前这位少女顶多十五、六岁,在这一片漆黑的夜晚却穿着一身鲜艳的蓝色衣装;她头戴一只镶了宝石的额环束住了前发,一对圆瞪的杏眼笔直冲着亚雷克斯怒目而视。

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少女生得非常美丽。她有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发稍自然垂落在两肩与胸前。黑亮的发丝宛如点缀着星光的夜空一般迎光闪耀。那身牛奶色的肌肤不知是否因激荡的情绪而透出了红晕;胡桃般大的双眼宛如炙热的火焰一般闪闪发光。她紧咬着如玫瑰般色泽的下唇,生气地嘟起了可爱的脸庞。

「真不好意思,虽然妳解释得很清楚,但我却听得很模糊;完全不知道妳在说些什么。总之先谢谢妳救了我们。不好意思,我想先看一下我那位同伴的伤势,可以请妳把那盏光往这边靠一点吗?」

「千年不见了,你对自己的伴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只有这么点吗!你这个蠢才真是太过分了!」

只见希萝蒂雅嘴里念念有词,却也还是屈膝蹲了下来,将手中的光球捧到了呈现晕厥状态的加俐玛尔身旁。

亚雷克斯替这位年迈的战士卸下他的胸甲,撕开了衣服准备检视他的伤势。这个动作让加俐玛尔下意识地发出了呻吟。同时彷佛想要拨开什么一般双手挥舞着。想必此时的他一定还以为自己仍置身在战场之中吧。残破的上衣被鲜血濡湿,多处皮开肉绽的部位远比想象中来得严重。

「希萝蒂雅,不好意思,虽然刚见面就对妳提出这么多的要求,不过妳知道什么治愈系的法术吗?能不能为他治疗一下伤势?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现在绝不能放着他受伤不管。」

「刚见面是什么意思!再说我的力量可不会用在亚雷克斯以外的人身上。」

眼见希萝蒂雅丝毫不领情地整个人别过头去,亚雷克斯气得差点破口大骂。然而接着又听到她开口说话,让亚雷克斯紧握的拳头又不禁松了开来。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想救他的话,你只要将那把绯色巨剑放到这男人身上即可。你可以把这把剑视为一种懂得听从持有者命令、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如果你想救这男人,那么这把剑便会听从你的命令,将过去被授与的生命力分一点给他吧。」

「妳是说要我将这把剑放到加俐玛尔身上吗?」

亚雷克斯听了之后反身拾起横躺在地上的巨剑。这把绯色巨剑在亚雷克斯的手中清楚地反射出了皎洁的月光,闪耀着冰晶一般冷翠的光辉。

「希萝蒂雅,为什么妳会知道这把剑具有这般神奇的力量呢?这是我的母亲自海之彼方漂流而来时随身携带的宝剑。除此之外,任谁也不清楚它究竟藏拥有什么样的来历,甚至连它的材质,王国中的学者也摸不清楚它的底细。」

「唉呀?吾不清楚哦!等你哪天想起了吾的身分,那么吾便会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

希萝蒂雅说话时像只小猫一般吐着舌头脸上露出微笑。

「好了,你拖拖拉拉干什么?依吾看来,这男人的身体现在可虚弱得很呢。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你再不快点的话,不要半刻钟的时间,他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亚雷克斯,你要救他的话动作要快。这把剑只要听到主人呼唤它的名字,它就会听从主人的命令。」

「这把剑的名字是?」

「『蒂缇斯-卢布伦』。」

少女用低沈的声音答道。这把绯色巨剑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而在亚雷克斯的手中发出了颤动。

「这个刻在刀身上面的文字就是它的名字——即『绯色命运』。不过它用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人知晓的古代文字就是了。好了,动作快,已经没有时间了。」

「——『绯色命运』。」

亚雷克斯小声地唤出了剑的名字,随后只见他茫然地伫足在原地。在这个时间之潮短暂停止流逝的时刻,过去的回忆全都在此时涌入了他的脑中。亚雷克斯忽然忆起了自己过去那段身为王族,却彷佛囚犯一般的宫廷生活;稍微长大之后那些为了逃离这般困窘的生活而投身战场的日子;最后离乡背井的决意,还有……

他低头俯视着加俐玛尔。这位不断持续着短促呼吸的年迈战士,如今已是身为王子的亚雷克斯与艾尔德国之间最后的羁绊。

然而,这个牵绊如今亦将消逝。

忽然间,顿失所依的孤独感袭向他的心头。其实对亚雷克斯来说,这样的感受过去在宫廷里早就习以为常,然而此刻的痛楚却比以往更为深刻。

「动作快呀。」希萝蒂雅焦急地出声催促。「吾不是告诫过你没有时间了?」

亚雷克斯恍然回过了神,他屈膝将绯色巨剑纵向置于加俐玛尔胸膛。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加俐玛尔急促的呼吸彷佛渐渐缓和了下来。

「蒂缇斯-卢布伦——同时赋予生命及死亡的『绯色命运』,即刻回应我的命令!」

在亚雷克斯的意志之前,一股来自内心的声音不自觉地从他的口中窜了出来。

「你的主人在此呼唤你的名字,将你的力量分与那名男子,尽速治疗他的伤势。我,亚雷克斯在此命令你——蒂缇斯-卢布伦,现在把即将错开的命运重新接轨!」

绯色的剑身瞬间闪出了光芒。

下一刻,一道耀眼的火光包覆了整只剑的剑身,蓝色与紫色交错的火焰在昏暗的夜空之中绽放。剑身上刻画的古代文字此刻看来宛若一条巨龙,恣意扭动着牠的身躯。

最后,这阵仿佛要将黑夜化为白天一股的强烈光线终于缓缓窜入了加俐玛尔体内。

绯色命运放出的光芒此刻完全消失。于是亚雷克斯缓缓靠近了这把绯色巨剑,戒慎恐惧地想要将它拾起。此时剑身瞬间冷却,亚雷克斯怱然像是一只习于狩猎的猎犬,一把抓住了剑柄。

他将巨剑收入剑鞘,然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好了,如果你甘愿了,我们现在快点离开这里吧。」

希萝蒂雅不断地用脚尖跺着地板,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开口说道。

「这边距离你们刚刚的战场没有多远。要是拖拖拉拉的,追兵马上就会赶过来了。我们最好在天亮前离开艾尔德国,躲到哪个城市里去。等我们离开国境,就算艾尔德王想对我们出手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这可不一定。」

亚雷克斯十分清楚父王的身后有那位足智多谋的年轻宠妾。她为了让自己腹中的孩子继承王位,恐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位王妃大概不会马上就对王室的第一王子以及亚雷克斯其它的兄弟出手。不过对于亚雷克斯这个异端,可没有什么理由是她需要多加顾忌的。更何况,亚雷克斯还是众多王位继承入之中拥有最好的资质、魅力与人望的一个。

在她的心里,这么一个可怕的对手一旦逃到国外,难保不会联合国外的兵力回国篡夺王位。因此无论亚雷克斯逃到何处,她肯定都会派遣追兵取他性命。

「不过话说回来,尽早离开此地还是正确的。至于加俐玛尔——」

「不能带他走。」

没等亚雷克斯说完,希萝蒂雅便冷冷地一句话否决了他的想法。

「虽然有剑的力量治疗了他的伤势。不过现在要他起身走路是不可能的。况且,他虽然差点丢掉自己的性命,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希望跟你一样舍弃国家逃离此地。我们能为他做的只有把他留下,然后为他祈祷而已了。」

「……说得也是。」

亚雷克斯尽管得要忍受内心的煎熬,但事实就如希萝蒂雅所说的一样。他们就算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带走,但这么做终归也只会让这位年迈的战士感到哀伤吧。

亚雷克斯在宛如自己父亲一般的老师身旁屈膝蹲下,然后将手上的戒指摘下放到加俐玛尔的手中。

这是一只刻有艾尔德纹饰的戒指;是得以证明亚雷克斯过去曾是艾尔德国王族身分的信物。

他无法猜知加俐玛尔看到这只戒指时会有什么样的感想。然而,这只戒指至少可以告诉他,自己此刻已安然离开此地。

正当亚雷克斯这么想,方才那种无所依归的心情又再度涌上心头;宛如一阵冰冷的秋风,尽管让人觉得落寞,却是扫去系在树稍上残破的落叶不可或缺的季节之风。

「我们走吧。」

亚雷克斯转身背对伤愈后静静地横躺着的加俐玛尔开口说道:

「不一会儿天就亮了。我们往北去。那个方向警备队的巡逻还没有太过森严。」

插图006

第二话伊芙暗影

「我说……能不能拜托妳骑马行动?妳现在这个样子可显眼得不得了呢。」

「不要。」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六次,亚雷克斯不禁低声叹息。

他们前一天在邻近的村落买了马。尽管其中一匹是匹劣马,但同时也买了一匹女人骑的小马。这匹小马已上好马鞍,同时用缰绳系着牵在后方。

然而,那位应该骑在小马上的少女不但不肯骑马,还像只苍蝇一般不断绕着亚雷克斯飞来飞去,同时嘴里喋喋不休,从没吐出过一句中听的话。

这个情况之所以让亚雷克斯难以招架,是因为方才形容少女的动作——『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这样的字眼用的不是譬喻法。希萝蒂雅的双脚几乎没有接触到地面,始终腾空在亚雷克斯身旁不断地绕过来飞过去。或许该说她像只不受重力拘束的蝴蝶般未曾停歇的跃动,宛如一曲优雅的舞步。希萝蒂雅身上一袭蓝色的洋装裙襬亦随着她愉悦的心情在空中飘荡。

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女毕竟是一位少见的美人儿,她此时的动作在旁观者的眼里相当赏心悦目。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样像一只蝴蝶般在空中飞来飞去翩翩起舞,无论谁看了都会觉得十分诡异。然而,要说服她听话究竟有多么困难,这点亚雷克斯在过去几天的行程中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面对这个状况,他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开口。

「如果妳不想骑马,那就安静一点像个普通人一样用双脚在地上走路吧。要是妳现在浮在空中的样子被谁看到了,我们至今的努力全都要化为泡影了!」

「看到就看到,管他干什么。明明就是眼睛不安分随处乱飘的人不好。再说——」

希萝蒂雅停下了跃动的双足,身体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缓缓向上浮了起来。她与骑在马上的亚雷克斯来到同样的高度,整张脸彷佛要贴到对方脸上一样对亚雷克斯开口说道:

「为什么你不愿意让吾跟你骑在同一匹马上呢?吾可是你的伴侣,希萝蒂雅呀。跟自己的伴侣同坐在一匹马的马鞍上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你到底在伯什么?」

「所以我不是一直问妳,妳所谓的伴侣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妳的解释我可以认同,那要我忍耐一点跟妳骑同一匹马也没关系呀。」

「忍耐?跟吾骑同一匹马竟然还要你忍耐?」

希萝蒂稚气得在空中绕了一圈。她身后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也跟着飘扬起来。

「这句话吾可听不下去了!说什么忍耐!这世上竞有那种笨蛋听到自己是吾的伴侣还说要忍耐的!你这个蠢才,吾不管你了!吾要依自己高兴行事!谁看到吾这样到处飞就随他,你会怎么样吾才下管呢!」

面对希萝蒂雅的答话,亚雷克斯只得叹了一口气而猛摇头。

亚雷克斯与希萝蒂雅一同离开了古老的王国艾尔德,他们避开较为引人注目的城镇,骑着马定在商队间惯用的偏僻快捷方式上。

尽管亚雷克斯担心滞留在艾尔德国境内的老师-加俐玛尔,然而此刻他已经无法回头。此时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忽然在危急时刻现身,解救了他与老师的神奇少女。他们一面躲避着故国派来的追兵,一面朝着位在艾尔德国与邻国弗拉冈夏交界的大城-嵩戴尔前进。

嵩戴尔是一个港都,地处在横亘着中土东西两端的大河,洛夫河的支流分歧处。由于该地船只与商人的出入频繁,为了维持当地治安,雄霸西方的洛姆亦派遣驻军囤驻该处。因此,只要亚雷克斯与希萝蒂雅逃到了嵩戴尔,无论艾尔德国的追兵是何许人物,终究不可能有太过嚣张的行动。

此时的亚雷克斯已然褪去了一袭昭示自己艾尔德王族身分的绯色铠甲,将它分装在两只鞍袋收藏了起来。他同时也卸下了那把对于一介旅人而言过于夸大的绯色巨剑。亚雷克斯为了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佣兵,身上穿得除了一件质地紧实的棉质上衣之外,仅仅戴上了简单的皮革胸甲,护手、长靴,加上一把手持的小型剑,外表看来十分轻便。

至于那位自称为希萝蒂雅的少女,不知何时开始便以亚雷克斯同行的伙伴自居。亚雷克斯想撵走她,却永远只能得到少女鼓起脸颊抬高下巴的赌气表情。不管亚雷克斯怎么赶她,她始终不为所动。

希萝蒂雅开口永远都是那一句老话:「在伴侣身畔长相左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若是亚雷克斯追问她所谓的『伴侣』是怎么一回事时,却又只见她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要亚雷克斯自己去想。于是亚雷克斯终究还是放弃,随她高兴了。

此外,希萝蒂雅所使用的是货真价实的魔法。尽管艾尔德国也有一些自称会使用魔法的魔术师存在,然而,却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像希萝蒂雅这般使用魔法如呼吸一般自然。

基于这个缘故,对于一脚踏上没有目的的行程,且随时恐遭遇狙击而身陷险境的亚雷克斯来说,希萝蒂雅的协助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样的事实不是亚雷克斯所乐见,然而他曾经一度在危急存亡之际被希萝蒂雅所救却不容否认。

亚雷克斯往马匹的尾端瞄了一眼。该处系了一袋行李——一把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巨剑剑柄透过袋口窜了出来。

『绯色命运』——蒂缇斯-卢布伦,这是从希萝蒂雅那儿听来的名称。它拥有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然而此刻却也只是悄悄地在袋中发出了呢喃,这把剑从没有针对它的来历,以及它的『命运』透露过半句讯息。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了啦!」

眼见希萝蒂雅此时彷佛赌气般夸张地四处飞窜,亚雷克斯终于忍不住放声叫道。

「不管妳要坐我的马还是坐什么都好,总之就拜托妳安分点不要乱动。我的眼睛都要被妳弄花了。在妳还没有引人注目之前,我都已经被妳弄得心烦气躁了啦。」

「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希萝蒂雅的声音忽然改从亚雷克斯的怀里窜了出来。

亚雷克斯惊讶地低下头,只见希萝蒂雅一对宛如胡桃般大的双眼带着不怀好心的笑容抬头回望着他。希萝蒂雅一屁股便侧坐到亚雷克斯面前的马鞍上。她仰靠着亚雷克斯的胸膛,像只猫般发出了满意的笑声。

「嗯,这样好,吾的第一步就到此为止吧。亚雷克斯,我们赶路吧。」

怀中的少女瞇着眼睛露出愉悦的笑容而指着前方,只见亚雷克斯一声叹息之后也展露了微笑,抓紧缰绳便要催促马儿加快脚步。

然而,此时一阵杀气窜了过来。

亚雷克斯瞬间抓住缰绳要闪避,却只听见马儿一阵哀鸣,提起前脚整个身子后仰了起来。

就在马匹巨大的身躯栽落到地上之前,亚雷克斯抱住了希萝蒂雅从马鞍上跳了开来。装了铠甲的鞍袋落到地面铿锵作响。

小马畏缩地发出了惊叫。亚雷克斯一切断缰绳,牠便不知往何处逃开,失去了踪影。倒在地上的马匹此时在地面不断挣扎着;牠的后腿插着一支刀尖涂成黑色的飞镖。彷佛中了毒,马匹不一会儿之后便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地一动也不动了。

「谁!?」

亚雷克斯伸手四处摸着剑柄,同时扬声叫道。

「搞什么东西呀,哪个无礼的家伙!」

不知道希萝蒂雅究竟是因被摔到地上而生气,还是才刚有机会贴到亚雷克斯胸前便被阻挠而感到不满,她不停地跺脚显得怒不可遏。

「卑鄙小人,不要躲躲藏藏的,赶快出来露面!要是你不肯出来,就让吾把你揪出来!看招!」

只见希萝蒂雅念着不知名的语言,弹指间便出现一道火红的烈焰。火焰席卷成柱状的漩涡,从她的手中直驱向眼前的树丛。

随后丛林间四面八方传来压抑的哀嚎,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影随后跃出了树丛而来到了眼前。

「来者何人?是艾尔德国的追兵吗!」

对方没有回话。黑衣人始终不发一语地将手探到了背后,各自取出两把弯月型的短刀。

下一个瞬间,两把短刀便朝着亚雷克斯的心窝与项颈挥击过来。他在险些中剑的剎那间挡下了这两记短刀;那把绯色巨剑根本没有时间出鞘,亚雷克斯光是拔出系在腰间的短剑应付对方的招式已是分身乏术。

黑衣人以贴身的近距离攻击巧妙地将亚雷克斯的巨剑封在剑鞘之内。对方的视线透过几双宛如寒冰一般的蓝色瞳孔笔直贯入了亚雷克斯眼中;那是丝毫不带任何情感的空洞视线。在那几张黑色的面罩底下,就连呼吸声也吝于透露。

「这群人绝非泛泛之辈。」几度过招,亚雷克斯在战栗的同时有了这般领悟。挡在他面前的这群人,绝对是受过专业技术磨练的职业杀手。

锋利的刀刃不断地威吓着这位曾是艾尔德国王族一员的男子。

「亚雷克斯!」

希萝蒂雅腾空趋前,唤出了一道闪电劈向手持毒镖,企图攻击亚雷克斯的其中一名黑衣人。接着她手指一转,蓝色的火焰便化身为嗜血的毒蛇袭向另一名打算从后方杀过来的黑衣人,以及他身旁的三名同伙。

「希萝蒂雅,妳可以用之前救了我跟加俐玛尔的那招让我们离开这里吗?眼前的这些家伙绝非等闲之辈!」

「那招需要有充分的事前准备,不是说用马上就可以使出来的法术啦,蠢才!」

希萝蒂雅回话的语气显得相当气急败坏。亚雷克斯啐了一声,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眼前的对手,同时一脚踹向对方的腹部。

然而,这一招蹴击在对方柔软的身段之下向后一个回旋便完全被闪避了。之后他以灵活流畅的动作重新调整了攻击架势,接着马上又是一记双剑突击。

黑衣人的动作只留下一点破绽,只是这个破绽足以致命。亚雷克斯挥臂扔出了短剑,同时从剑带中取出了他惯用的绯色巨剑。瞬间,这把巨剑在亚雷克斯手中发出欢愉的颤动。他豪快地拔出了剑,周围瞬间笼罩在一片绯色光晕之中,触目所及的林木与绿叶全都成片染上了落日余晖般的光彩。

「哼,放马过来吧!」

亚雷克斯摆开威猛的架势出言挑衅。

「不过你们最好别以为我还跟刚刚一样这么好对付!」

然而几名黑衣人此刻却停止了动作。甚至在那把绯色巨剑的光辉在亚雷克斯手中闪耀的瞬间,他们全都向后退了一步,肩膀也同时缩了一下。

此时几名黑衣人面罩底下原本目露凶光的双眼,明显受到惊吓而瞠目直视着。他们的视线彷佛受到绯色的剑芒牵引,透过剑锋与亚雷克斯的眼神互不相让地两相对峙。

「喂!发生什么事了!」

树林彼方传来慌张的叫唤声。

「那边的骚动是怎么回事?是强盗吗?有谁在那里?」

这声音让几名黑衣人闻声露出惊讶的神色。

正猜想持剑与亚雷克斯交锋的这群人是否就要抽手撤退,霎时间他们便在下一刻全部消失了踪影。

亚雷克斯与希萝蒂雅的面前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连遭到魔法攻击的几个黑衣人似乎也让同伴一并带走。亚雷克斯彷佛彻底被玩弄了一番,手中依然握着不断颤动着的巨剑,一脸茫然地望着这群杀手消失的位置。

「喂,你们没事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位身材瘦小,一头黑发直束的男子穿过树林出现在两人的面前。不修边幅的胡须盖住整个脸庞,让人无法一眼看透男子的年纪。男子牵着一头身上堆满行李,眼神显得凶恶的驴子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你是士兵还是佣兵?麻烦你把手上那吓死人的东西给收起来吧!看来你遇到了什么争端是吗?」

「嗳,差不多就是你想的那样啦。」

亚雷克斯回答得谨慎,同时也收起了剑。尽管那把绯色巨剑在他手中发出了不满的声音,然而当主人轻敲剑柄,它也终究安分了下来。

「小哥你还是小心一点好,这一带山贼可多着呢!他们是穷困潦倒的佃农加上没有分到遗产的败家子集团,成天到处惹是生非。你身边带着这么可爱的小妞儿,根本就是要他们直接找你下手嘛。」

「吾不是什么小妞儿,吾的名字叫作希萝蒂雅!」

希萝蒂雅仿佛气得要冲上去咬人一般叱道。男子见状唉了一声,夸张地缩了身子,随后扬声大笑了起来。

「唉呀,真是抱歉!是我不好,小妞……不对,是希萝蒂雅。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这位小哥也报上名来吧?」

「——我叫亚雷克。」

亚雷克斯担心说出真实姓名会有危险,因而做出了谨慎的回答。

「这样啊。我叫达克提罗,如你所见,我是就是这个样子往来于各个村落专为一些太太小姐们服务的杂货商——唉呀,你这畜生!」

男子忽然惊觉自己的衣服被驴子给咬住,于是慌慌张张地扒开牠的嘴。

「你看,这头畜生个性可恶劣得很呢!真是的,我们这些行商人做的可是因果报应的交易呀。唉呀,对了,你的马儿怎么了吗?是被黑心商人塞了一匹病弱的劣马不成?」

「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马匹的尸体依旧倒在地上,然而腿上的毒针却被黑衣人一起拔除带走,此时已经连根都看不见了。尽管亚雷克斯摸不清楚眼前这个名叫达克提罗的男人底细,不过想来不要让他知道太多才是上策。

「这样啊,那还真是麻烦呢。如果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跟我同行一阵子呀?附近有我熟识的村落,小归小,不过那里可以买到替代的马匹,而且像我这样的行商人要是有你这种看起来强悍的保镖跟在身边,一路上我也可以安心些。干脆这么办吧,我可以贴你一点钱作为保费,如何?」

「说得也是。」

针对商人的提议,亚雷克斯仔细打量了一会儿。

方才他们遇上的黑衣集团想必是艾尔德王妃一众派来的职业杀手。亚雷克斯虽然无法理解他们见到自己手持绯色巨剑而显得害怕的理由,不过,若是从他们发现旁观的第三者出现便全数撤退这点看来,他们肯定是接到命令要秘密行事。如此一来,亚雷克斯要是选择与这个叫做达克提罗的男子同行,或许就可以避开他们的追击也说不定。

「好吧,达克提罗。我很乐意接受你的提议。」

「无鱼可没有同意!」

希萝蒂雅嘟嘴否决了双方的协议。

「吾只要跟亚雷克一起走!像这种随意将吾称作小妞儿的无礼之徒,说什么吾都会驳回。」

「嗳,你不要这么排斥我嘛,小……希萝蒂雅。」

达克提罗说完又是一阵豪气的笑声,完全不顾希萝蒂雅难看的表情,伸手顺抚着希萝蒂雅的长发。

达克提罗凌乱的前发发根下缘有着两簇成对的粗眉,脸部的轮廓十分鲜明,高挺的鹰勾鼻在黑色的皮肤中央隆起,显得非常醒目。他脸上深邃凹陷的眼眶中央,两颗宛如黑钢珠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眸活灵活现地四处转动,即便表情笑得开朗,他的视线却也始终环顾着四周,丝毫没有大意的模样。

尽管不知道他这种人格特质究竟从何而来,但他确实让亚雷克斯感到些许不安的情绪。

「那么我们上路啦!」

达克提罗爽快地说道,同时硬扯着驴子的缰绳,拉着身后这头表情十分顽固的畜牲带头迈开了脚步。

「距离村寨只剩一点点路了。再走上半刻就可以买到面包跟麦酒,还可以用冰凉的水洗脸呢。」

「唉呀,真是多亏你们了。就是靠着你们的帮忙,才让我这一路上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达克提罗说话时的神情显得非常愉悦。

三人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嵩戴尔城内最大的酒吧,那位皮肤黝黑的行商人眼见顶级美酒跟菜肴端上桌后,整个人一下子笑开了。蒸腾的食物香气与欢笑声,未曾间断地萦绕在他们身边。鹅黄的油灯下,人们杯觥交错的身影映照在墙上狂野地舞动。敞开的窗户映入了黄昏降临洛夫河的景致。河上波光滟潋,船坞中商船间交错的船帆与桅杆点缀着洛夫河上的风光。河面吹来饱含着水气的晚风带来了凉意,回旋穿越熙攘的人群直向天际彼方而去。

「好了,让我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今晚我请客!」

在亚雷克斯与希萝蒂雅遭到黑衣人袭击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看起来像是同伙的集团攻击。他们成了这位名叫达克提罗的行商护卫,一路上多少有几次面对强盗拦路打劫的场面,然而这些强盗几乎全都是穷困潦倒,龙蛇混杂的集团。只要亚雷克斯稍稍挥剑示威一番,加上希萝蒂雅要些魔法,对方几乎全都马上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他们经过村落与村落之问的行商僻径,抵达嵩戴尔已是今日下午的事了。在亚雷克斯与希萝蒂雅的护卫下,达克提罗完全不用担心强盗打劫的危险,买卖也顺利地饱赚了一票。这个结果让他此时带着愉悦的神情拿出一大袋的银币当作报酬交给亚雷克斯,更点了满桌丰盛的菜肴款待两位福将。

「那么我等就在这里分道扬镳啰。」

希萝蒂雅一边贪馋地大啖水果点心,一边露出了喜孜孜的神色开口说道。

对她来说,达克提罗终究只是她跟亚雷克斯两人甜蜜旅行的电灯泡。看来她早就迫不及待要跟亚雷克斯一起单独旅行了。过去这些日子,她不知道多少次要亚雷克斯别管那个男人,就这样两个人悄悄地离开。然而,亚雷克斯总是拒绝了像这样的提案,使得希萝蒂雅甚至为此大发雷霆。

「礼貌上吾还是会很大方地跟你说声非常遗憾啦。虽然私底下吾可是觉得好不容易可以图个清静了,不过看在这些点心的份上,吾就不贫嘴了吧。」

「妳这不是说了吗,小妞儿。」

「不要叫吾小妞儿!告诉你多少次,吾乃希萝蒂雅!你这蠢才!」

希萝蒂雅忿忿不平地又咬了一口手上新抓来的点心。

亚雷克斯见状耸耸肩露出了苦笑。他端起了一杯上好的葡萄酒,细细品尝这自从他离开了艾尔德国之后久违了的味道。

「话说,亚雷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插图007

达克提罗稍微活动了一下刀叉之后,抬起头来对亚雷克斯开口问道。

「怎么打算呀?」

亚雷克斯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离开了自己的故土。为了躲避追缉而一路隐藏自己的身分,虽然最后来到了此地,但是他却从没有想过接下来的问题。

「……我还没有特别计划。打算在这边先逗留一阵子,然后再看看找个什么事情有机会再出发吧。」

「那么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那些朝圣巡礼的团体一起行动呢?」

达克提罗伸手指向酒吧另一端,一群身着俭朴长袍,安静地聚集在一起的群众。喧嚣中,那群人的周围显得出奇安静。那是个约莫十四、十五人的集团,他们没有点酒,只是默默地啃着面包搭配白开水。他们座椅的周围,各自都有一把挂着铁片与黄铜铃铛的长木杖直杵在那儿。

「我今天有一笔买卖就是帮他们准备食物跟其它一些有的没的,不过他们同时也有在问,看看有没有能够担任他们保镖的剑土。我跟他们说我知道有不错的人选可以介绍给他们。所以如果你接下来没有特别的工作,可以担任他们的保镖吗?」

「他们是干什么的?所谓的朝圣巡礼指的是什么?」

「他们要去『火山的神谕殿』朝圣。你看,他们不是带着那种木杖吗?」

达克提罗伸手指向那系有黄铜钤铛的木杖接着又开口说道:

「所谓『火山的神谕殿』,指的是一座距离大陆极北位置,乘船大约要驶上一、两天航程的岛屿。那座岛上有一座巨大的火山,火山脚下的神殿据说至今已有千年以上的历史。神殿里住着被一群大地女神遴选出来的神女。她们会授与造访的信徒一个和其疑问本身相对应的预言作为解答。那群人就是为了去征询神女预言的巡礼团。」

「预言呀……」

亚雷克斯低声喃喃道。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一般对达克提罗开口问道:

「无论是谁提问,那些神女都一样会授与所谓的预言吗?」

「基本上是啦。不过实际情形究竟怎么样,这我就不清楚了。一方面我没去过那座神殿嘛,再说,那预言究竟准不准也没人知道。不在无法确定的事物上浪费金钱跟时间是我的原则。」

听了达克提罗这番话,亚雷克斯一时之问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食用桌上的料理与葡萄酒。

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好,我接受这份工作。」

「真的吗?那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达克提罗喜孜孜地从椅子上起身,朝着那群巡礼人的桌边走去。然而此时亚雷克斯脑中所想的,是这家伙究竟能因为这笔中介交易而获得多少佣金。

当他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桌上,却发现希萝蒂雅不知何时整个人已经瘫在桌子上,手中还捏着一个咬了半口的点心呼呼大睡着。

她因为旅途劳顿,加上酒吧暖和的气息与久违的丰盛餐点,现在正陷入了好眠。亚雷克斯看着熟睡时的希萝蒂雅,脸上不禁露出微笑。他帮希萝蒂雅取下手中那个缺了一块的点心,小心不要吵醒她地将她抱了起来。

「因为希萝蒂雅睡着了,所以我们先回房间去。」

达克提罗听见亚雷克斯说话,却因为正忙着跟对方讨价还价而只是随便挥手对亚雷克斯示意。

亚雷克斯拢起希萝蒂雅的一头黑发,将她的脸庞扶到自己胸前。然后一步步走上了阶梯。此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口哨与讥讽。他发觉自己似乎被当成一个想趁着少女醉倒时占人家便宜的色狼而有些不快。

「好好对待人家呀!」

亚雷克斯关上房门,终于松了一口气。

身为艾尔德国的王子,却遭到旁人不甚尊重的待遇。这点他在艾尔德王宫里面早就习以为常。然而,在他抛下自己高贵的身分,以亚雷克斯之名外出闯荡的这段时间,市井百姓将他视为普通人一般对待的态度却也让他不胜讶异。在守旧的艾尔德王家,无论何时何地都得依循某些仪式与典礼行事,无论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情都有一定的阶级与礼数。相较之下,在他来到这个崭新的新兴众落时,每每从这些村民身上感受到的这股活力都让亚雷克斯不禁啧啧称奇。

尽管亚雷克斯喜欢这样的氛围,却也偶尔会因为这种气氛而感到疲倦。亚雷克斯将希萝蒂雅抱到床上,为她盖上棉被,他开始茫然地思考着今后的日子。

打从他离开了国门,他就没有立定明确的目标。这是因为出国对他来说,已经有一种迫切的必要性使然;他确信要是他继续留在国内,死亡的威胁绝对不会让他逍遥太久。而他希望至少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国家能够避免因他死于非命而发生什么样的骚动。

然而,就在他以一介佣兵身分旅行的这段时间里,他心中一个自幼便始终无法解开的疑问,此刻又重新涌上了心头。

——他来自母亲的神秘身世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亚雷克斯的父亲是艾尔德王这点是无庸置疑的事实;然而亚雷克斯的母亲,那位产下自己不久便离开人世的神秘异国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据闻她从海上漂流过来,身上没有任何随身行李,只带着一把最后遗留给亚雷克斯的神秘巨剑——绯色命运,『蒂缇斯-卢布伦』。而且诡异的是,就在亚雷克斯出生不久,她便化成了泡沫从这个世上消失。

如果这些传言属实,那么这个世上也许存在着某处可以见到母亲族人的踪迹。亚雷克斯流着母亲的血源,在艾尔德国宫中因为自己异于他人的外貌而饱受父亲等人的非议,甚至欲取他的性命。同样的情形,当置身于母亲的族人之中会不会重演?

蓄着一头银发,拥有白皙肌肤与瞳孔中闪耀着多层次光彩的亚雷克斯,早在他懂事的时候便隐约感觉到艾尔德王宫对于自己的排斥。至于他真正察觉到那里并非自己的栖身之所,则是在父亲的宠妾想要取自己性命的时候开始。也是从那一刻起,他便想要寻找一个能够让自己伫足,作为另一个家乡的安身之所。

亚雷克斯答应接下巡礼团的保镖一职,确实是有想要混入巡礼团的人群掩人耳目的考虑,然而,这其中也多少夹带着亚雷克斯对于自己身世的渴望。他虽然不知道所谓的神谕究竟是否灵验,然而他所期望的,终究也只是一个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契机罢了。

过去的故土,艾尔德国已非他的家乡。因此,他希望至少能够拥有一个寄托心灵的目的地。尽管母亲的温暖早已不复记忆,不过对于此刻的亚雷克斯而言,唯一能够抱有期待的,就是希望母亲的故乡能够成为自己的容身之处。

希萝蒂雅发出了小巧可爱的鼻息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亚雷克斯为她将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在他回过头,就要站起身来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黑色的人影。

亚雷克斯欲出声询问对方来历。

然而在他声音窜出喉咙的前一刻,对方却伸出了手指摆在面前,要亚雷克斯噤口。那张只留下了眼睛,其余全身均包覆在黑色外衣底下的模样,让亚雷克斯察觉到这个不速之客便是数日前带着冰冷的眼神,手持双刀袭击自己的黑衣人。

「看来我也不用多问你的来意;你是来追讨日前没有完成的任务吧?」

亚雷克斯缓缓站了起来。他现在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硬要说,他的腰间只有一把用在削树皮跟调整马具之用的小刀。要拿这把小刀跟对手一搏,亚雷克斯实在是连想都不敢想。

黑衣人默不作声,亦没有任何动作。

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亚雷克斯脑中不禁涌现令人难以释怀的疑惑;要是对方想要杀死自己,那么他大可在自己进入这个房间之后,从背后绞断他的脖子即可。然而对方并没有这么做。亚雷克斯就连对方什么时候闯进这个房间,甚至是否早已埋伏在此,却迟迟没有现身这点部无法掌握。他对于自己直到方才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踪影厌到惊讶。

希萝蒂雅在熟睡中发出了微恙的呻吟声,那对纤细如丝缎般的眉毛紧蹙成一团。

亚雷克斯忽然惊觉,希萝蒂雅之所以会陷入沉眠,搞不好也是出自于这个黑衣人之手。这个推论不久便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对手带着一名会使用魔法的少女在身边,他们想当然尔要找出因应之道。想想,面对这个状况希萝蒂雅却没有从梦中惊醒本身就是一件怪事。这群黑衣人懂得该如何封锁稀有如萝蒂雅这般实力超群的对手。

亚雷克斯额头及背上的毛孔窜出了冰冷的汗水。

「你想做什么。如果要讨战就动手,要取我性命就快点出招,不然你有什么目的现在就直说!」

黑衣人放下了摆在面前的手指,同时将指尖朝着房间角落比划了过去。几个麻布袋挂在那里,里面装的便是亚雷克斯的绯色铠甲与蒂缇斯-卢布伦——名为绯色命运的巨剑。

「你是说要我用那东西跟你过招吗?」

对方微微地点头,表示那正是他所要求的。

亚雷克斯集中精神,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此时除了从酒吧传人房里的喧噪声外,还有四……五……六个宛如寒冰一般的杀气从房外直逼而来。眼前的对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亚雷克斯。这视线告诉他,要是亚雷克斯拒绝,他们会把这间旅馆整栋夷为平地,连同亚雷克斯等人的性命也将不保。

「——我知道了。」

亚雷克斯取出了那把绯色巨剑——蒂缇斯-卢布伦。剑身的震动透过剑柄传到了亚雷克斯手中,那是回应持有者愤怒的低吟。

「带路吧。我想你们八成已经准备好过招的地点了。」

黑衣人闻言领着亚雷克斯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小巷道里。这里安静得出奇,周围杳无声息,连一丝细微的人语都听不见,恐怕也是他们一伙人暗地里做了什么手脚清空了街道吧。然而,蓝色的夜空中那弯弦月青碧色的月光却无畏这群黑衣人的恐吓,依旧轻抚着这条冷僻的巷道。

亚雷克斯拔剑伫足。在他摆开架势的同时,对方也开始动作。瞬间,弯月形的双刀画出两道银色的光芒,刀尖在撕裂亚雷克斯的咽喉之前,被蒂缇斯-卢布伦挡下,刀刃交错的剎那闪耀着金光。

对方攻击受挫,却以行云流水般流畅的身形退开,回到伺机攻击的预备距离。手中两把月牙型的弯刀磨得十分锐利,有如猛兽利牙一般的冷澈光泽辉映着天上的月光。

黑色的长袍随着跃起的攻势再度剧烈地凌空拍动。随后两道宣告死亡的刀光划破了夜空直坠向亚雷克斯的脑门。一阵野兽般的嘶吼过后,亚雷克斯挥臂将绯色命运甩向天空。

这一记空劈令人失望地没有击中目标要害,只见碎裂的黑色布条在空中飘扬。

对手仿佛被亚雷克斯的剑风给拨开,在拉开了一段距离的地方,他的双脚才在不发出一点声响的情况下着地。然而,当他将视线重新锁定到亚雷克斯身上,却不禁露出了惧色。显然过去从未有过任何对手能够接触到他的衣角。

亚雷克斯跨大步冲了出去,朝那险些融入黑夜之中的人影祭出了一记锐利的侧击。那身隐蔽在月光下的黑色长袍尽管鲜少出现在亚雷克斯的视线范围,但那些微独特的气息,却比起视觉更为清晰地烙印在亚雷克斯的官感之中。

黑衣人挡住了亚雷克斯侧面的挥击,同时亦从下方朝着对手的腹部攻了过来。那三日月型的双刀在黑衣人的手中伸缩自如,亚雷克斯仿佛置身在必须同时应付十把锐利刀剑般的错觉。

亚雷克斯几乎不去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攻,完全在本能与斗志的驱使下挥动手中的刀剑。砍劈,刺击,防御;刀刃交锋时反作用力的震动不断地传回到他的手中。地面上黑色的碎布散落,终于,一抹红光出现在黑色的夜空之中。那是一滴血水。在昏暗的月光下更蒙上了一层黑曜石般的深邃色泽。

亚雷克斯手中的绯色巨剑发狂似地发出了雄嚎。急遽的震动是战歌,是威猛的舞蹈。黑衣人手中的双刀则应和着蒂缇斯-卢布伦的狂舞而划出了复杂的轨迹,宛如一群默契绝佳的舞者,呼应着彼此的鼻息跃出超群的舞步。

然而,这是一首死亡之舞。在这首名为血腥的圆舞曲中,要是其中一人稍微赶不上节拍,他的生命也将陨落。绯色命运此时发出轰然的咆哮,刀身上刻画的古代文字上方亦窜出一道烈焰,将亚雷克斯绷得苍白的脸庞刷上一道跃动的红色光彩。

那双冷澈的眼眸睁得老大。

「——艾尔-艾席姆!」

黑衣人在面罩底下低声念道。

「什么?」当亚雷克斯不经意地吐出了疑问之后,黑衣人便收起了弯刀。两道月牙型的光辉,就此没入了黑色的长袍之中,完全从夜色里消失。

他宛如退潮般后退,同时那对双眼彷佛乍见眼前的对手一般直盯着亚雷克斯不放。他的眼神中已然收起了杀气。此时绯色命运依旧吟唱着战歌,刀身上青色的火光不停地曳动。

「喂!亚雷克!发生了什么事呀?」

一阵慌张的叫唤声传进了宁静的街道中。

达克提罗连忙从巷道的一端跑了进来。这群黑衣人见状旋即脚步一蹬,转眼间便消失在亚雷克斯的眼前。

亚雷克斯放下了手中依旧任性地发出嘶鸣的绯色命运,整个人茫然地伫足在原地。

「你没事吧?真是太好了!」

达克提罗气喘如牛地直奔亚雷克斯身旁,看到亚雷克斯全身上下安然无恙,他整个人才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竟然会被伊芙的的暗杀者盯上,你究竟是干了什么好事儿呀?」

「伊芙?」

亚雷克斯此刻依旧没有回神。他一边安抚着直到现在依然不甘寂寞的绯色命运,一边开口说道。

「你知道那群黑衣人?所谓伊芙的暗杀者指的是什么样的集团?」

「怎么?你不知道呀?」

达克提罗一脸无奈地答道。

「所谓伊芙的暗杀者指的是以东方山岳地带做为基地的暗杀集团。他们收取庞大的佣金,相对地,无论什么样的对手他们都会确实且隐密地取其性命。这群人在黑市业者跟那些王宫贵族之间可是享有盛名的呢。只要被他们盯上,绝对活不了多久。」

达克提罗在脱口说出这番言词后打了个寒颤,同时也窥探着亚雷克斯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你大概就是其中的例外吧。亚雷克,你在他们的攻击中活了下来呢。此外,在那条路上攻击你的那群人,也是伊芙的暗杀者吧?」

被达克提罗这么一问,亚雷克斯尽管有些犹豫,却也照实回答:「对,就是他们。」

「那你可是二度从伊芙那群暗杀者们手下死里逃生了!」

达克提罗一脸佩服地轻拍着亚雷克斯的肩膀。

「嗳,你没死还真是万幸呀;对我来说也是得救了。要是好不容易帮他们找到的保镖死了,那我收下来的中介费肯定是要吐回去了。不过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会被那群人给盯上呢?你心里有底吗?」

「……有。」

他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此时更让亚雷克斯觉得挂心的,是他们看到这把绯色巨剑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艾尔-艾席姆』,以及他们脸上震惊的表情。他缓缓将这把绯色巨剑收入剑鞘里面。

「对于他们为何而来,我心里有底没错,不过现在还是先回到旅馆比较好吧。熟睡的希萝蒂雅也该醒了。」

——佳哈,结果如何?

这样的对话几乎不曾传人任何第三者耳中。这是那群身影永远隐没于黑暗之中,人称伊芙暗杀集团的杀手们在不见天日的阴影下,不经由言语无声地交换彼此心中的想法。

——现在还不清楚。

回答的人似乎是与亚雷克斯交锋的杀手。他所散发出的意识并不强悍,然而相较之下,却有种非常年轻的气质与领导者的架势。

——不过以他年轻却十分熟练的剑技,加上剑尖几度触及我衣角的本领,我敢肯定他绝非泛泛之辈,不过他对那把绯色巨剑还没有熟稔到可以驾驭自如的地步。

——绯色巨剑!绯色巨剑!

一阵无声的吶喊宛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那么到底是不是他——那个观星者所预见的狮子星的流星之象,艾尔-艾席姆?

——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总之,我们还得继续注意那名男子的行动。

——果真如此,我们所收到的委托该怎么办?

——这可是攸关我族的大事,岂能以一介女子的委托优先行事。只要确认了那名男子无关乎狮子,届时再取他性命便罢。现在传令给*山中老人哈桑,跟他说我们会负责掌握那名男子的行踪。(编注:伊斯兰极端暗杀教派,行动区域为西亚北非一带,是当时人人闻之丧胆的恐怖组织。组织名号来自初代数长哈桑,他也曾出现在金庸武侠小说中,也就是圣火令武功创始者霍山。)

——遵命。

黑暗中深邃的黑影瞬间晃动了一下。接着,该处剩下的,仅仅是空无一物的一片虚空。

第三话冰雪女王Ⅰ

1

虽是早已预见的结果,不过大发脾气的希萝蒂雅仍然令让亚雷克斯不知所措。

「为什么没有把我叫起来……你这个蠢才!」

自日前的暗杀事件落幕后直到他们再度启程之前,亚雷克斯都得要忍受希萝蒂雅执拗的责问。

「只要用吾的魔法,管他是杀手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不要一秒就灰飞湮灭了。所以说,你就不能快点想起来我到底是谁吗!?吾好不容易找到的伴侣竟是这副蠢样,吾傲视群雄的实力都要为此而哭泣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所以说很抱歉嘛。」

亚雷克斯已经学会不要跟她拌嘴浪费时间。他尽可能以不让对方听出自己厌烦情绪的语调挥手答应:

「我跟妳保证下次要是遇到什么麻烦绝对会借重妳的力量,所以不要再生气了嘛。总之,那时候我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就结果西百,那个叫什么伊芙一族的杀手们应该是懂得运用魔法或是法术之类的反制方式把妳的行动给完全封锁住了;熟睡不起不是妳的错,叫不醒妳也不是我所乐见的。总之妳能不能不要这么生气,算我拜托妳嘛。」

「这是当然的。吾怎么会有什么地方值得非议的?你们这些家伙个个都是蠢才,全都是一群猪脑!」

希萝蒂雅转身背过亚雷克斯,随后一脚踹倒了最靠近她的一袋行李气冲冲地走出去了。

躲在一旁偷听两人争执而不断窃笑的达克提罗见状慌张地赶去确认了自己的行李,所幸里面的物似乎没有因为那一脚而受到任何损伤。他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脸同情地回头望向亚雷克斯。

「也真是苦了你了,亚雷克。一方面要应付伊芙的暗杀者狙击,同时又要任那个任性的小妞儿恣意摆布。她是长得很可爱啦,不过那种面对男人时恶言相向的模样,就一个女人来讲可得扣掉不少的分数呢。」

「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你也想想她的心情嘛。」

亚雷克斯答话时脸上露出了苦笑。

「她身为魔女,也拥有不错的实力。不过在那群莫名其妙的杀手们手上,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陷入沉睡,在被我们叫醒之前完全毫无所觉。这会让她觉得恼火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嘛。」

亚雷克斯十分清楚;希萝蒂雅之所以生气并非因他身陷危机却没把希萝蒂雅唤醒,而是身为伴侣在对方陷入危急存亡之际,自己却因敌人的手段而陷入沈眠。

她无法忍受自己没在应该保护亚雷克斯的时候清醒过来,高傲的自尊无法承受这种挫败感,于是便转嫁到了亚雷克斯身上。亚雷克斯察觉到这点的时候,即便希萝蒂雅一副暴跳如雷的模样,恶形恶状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能够当作是她可爱的一面而一笑置之。

「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你还活得好好的不就好了吗?怎么说你可都是二度面对那群伊芙杀手而保住一条小命呢。」

达克提罗面露无法理解的表情猛摇着头。他说完从麻布袋中取出了食物、饮水,还有衣料,随后在石版上的收支表注记。

「对了,他们什么时候出发?我们什么时候跟那些雇主们会合才好呢?」

「哦,你说这件事啊。他们明天早上出发:就是这边日出时分的钟声响起的时候。」

听闻亚雷克斯的问话,达克提罗从石版上探出头来开口作答。

「这个以『岛』为目的地的圣地巡礼团团员,除了我们下塌的旅馆之外,其它还有几个人分住在不同的旅社,他们全都会在钟声响起之前在城市的北门集合,全部大概三十人左右。除了你之外,他们还有其它的保镖,不过没必要跟他们打什么交道就是了。」

达克提罗手执铁笔搔弄着头皮,斜眼瞄着亚雷克斯又再开口问道:

「话说,关于你被伊芙杀手狙击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对手是谁吗?虽然像你这样随机缘谋事的工作,会惹上麻烦也是难以避免的。不过若是扯上了伊芙那群黑衣恶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呀。那群杀手只跟有钱的对象做生意,若非哪个国家的富豪贵族或王族,根本就付不起要他们下手杀人的酬劳呢。」

「确实是有几个可能的人选吧,不过事实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亚雷克斯一副专心磨剑的样子,故做平静地开口答道:

「说归说,这样的可能性实在也不是少数,我没办法确定。毕竟那些王宫贵族除了悠哉的闲暇时间跟喜怒无常的性格之外,剩下的就是过剩的执念而已了。我之前做过的事若是遭致哪个台局在上的家伙怨恨,我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总之那些黑衣人如果今后再杀过来,那我只有动手解决他们一途,就这样吧!」

他手中的绯色巨剑——蒂缇斯-卢布伦发出了些微的震荡,仿佛出声附和主人的意思一般。达克提罗听了这番话耸耸肩,回头又专心于自己的工作上去。

然而现在亚雷克斯心里,确实有着说不出来的苦涩感。

达克提罗大概说什么也不会了解那个向亚雷克斯索命的暗杀集团,其实是受雇于自己的故乡——甚至有可能是得到了自己父亲的亲允——派遣过来的杀手。

亚雷克斯因为自己一头银发与异于族人的相貌,加上一对迎光便会闪耀异色光彩的眼眸而遭到父亲嫌恶,终至成为离乡背井四处流浪的佣兵。此时的他对于自己的故乡已没有任何依恋之情,唯独那名伊芙杀手离去时撂下的一句话让他觉得十分在意——

『艾尔-艾席姆!』

这是一句鲜少听人提起过的词汇。然而,在亚雷克斯孤独的少年时期,那段总是以宫中杳无人迹的静谧图书馆作为休憩之地的岁月问,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在一本记载了东方文物及习俗的书籍中看过这样的词汇。

印象巾是跟狮子、狼,这类野兽相关的词汇。不过由于年代久远,亚雷克斯无法清楚地回想起其中的意涵。书中关于东方文物及习俗的内容尽管曾经读过,此时亦已不复记忆。

这般不确定的焦躁让他有些坐立难安。但他仍将这样的情绪抛诸脑后。「算了,反正一切就等他们再度出手攻击的时候,情势应该也会渐渐明朗化吧。」他想。

那名黑衣蔽体的双刀客若有意思要取亚雷克斯的性命,绝对有不少机会。然而他却刻意眼亚雷克斯一对一讨战。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对方有试探什么的味道。亚雷克斯无法推知对方接下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过他想总有机会让他问出这个词汇的意涵吧。

「亚雷克!」

不知何时回到房门外的希萝蒂雅此刻正气急败坏地在门外跺脚。

「你到底要跟那个肮脏的家伙瞎混到什么时候?快点进房去睡觉去啦!你要知道,吾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翌日,圣地巡礼团按照既定行程在城镇北门会合。亚雷克斯牵了一匹新买的马及食粮,也带着希萝蒂雅往集合地点前去。

令他们感到吃惊的是,达克提罗也在整装待发的人群行列。他远远瞥见亚雷克斯与希萝蒂雅便高声打了招呼,同时爽朗地挥着手朝他们走了过来。

「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是来确认交易品项有没有问题吗?」

「不,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也加入了这趟行程,跟他们一起去圣地巡礼嘛。」

他手指着那群身着白衣,营造出一股肃穆气息的团体开口说道:

「不过说归说,我其实也不是抱持什么信仰而去的。说老实话,那座『岛』上发行的护身符跟稀有的魔法书在一般地区相当受欢迎。要是大量进货拿回来卖,少说可以翻个三、四倍以上呢。身为一个商人,我当然不能放过可以弄到这种抢手商品的机会啦。」

「烦死人了!你就放过这个机会是会怎样啦,蠢才!」

希萝蒂雅整个人黏到亚雷克斯身上不满地碎碎叨絮着。

「吾好不容易才想说不用再看到你这张长相卑鄙的脸了,现在你又跟过来,真没有比这种状况更让人觉得嘿心的事了!讨厌,滚一边去啦。不要出现在吾的面前!当心吾在你屁股上点火哦!」

「哇哇,这我可敬谢不敏!那一路上就麻烦你了,亚雷克。毕竟我对自己的腕力可是完全没有自信呢,拜托啦!」

达克提罗笑容满面地转身离去,希萝蒂雅见状抬头便朝亚雷克斯脸上睨去。

「亚雷克,我们真的非得跟这群人一起旅行不可吗?只要吾在身边,无论什么样的对手都不足为惧呀!」

「这我知道,希萝蒂雅。不过我想去那间神谕殿看看。尽管我想躲避艾尔德的追兵跟那群黑衣杀手也是事实。不过,我也想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无论是自己身上源自那位化为泡影从人世间消失的母亲遗传,还是希萝蒂雅的出现,甚至于那名黑衣人口中提及的词汇等等……亚雷克斯打从心底感到自己对解开身世之谜的渴望。

他尽管不知道所谓的神谕所是否能够带给他心中所期望的答案,不过亚雷克斯期待那里最少可以提供给他一个寻觅这个答案的线索。比起像只无头苍蝇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大陆上徘徊,先确立一个目标,然后朝着目标前进在心情上也才能够安稳下来。

「你已经知道所有你应该知道的事了,亚雷克是吾的伴侣。」

「所以我不是希望妳针对这点更详细地跟我说明吗?」

亚雷克斯一面安慰着对他这句话显得忿忿不平的希萝蒂雅,同时朝着众在一角,那几位同样受雇为保镖的佣兵群走去。

这群佣兵男男女女加起来一共四位。他们尽管全都摆出轻松的态度佯装闲暇无事,却在亚雷克斯接近的同时机敏地将视线移转到了亚雷克斯身上。

「所以你就是最后一个保镖吗?」

一个靠在墙上体格壮硕的男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口问道。

「叫什么名字?」

「亚雷克。」

面对对方的提问,亚雷克斯以最简洁的方式作答。

「至于我身旁的这位叫做希萝蒂雅。」

「哈,这个小鬼头竟然带着女人工作呢。」

一名坐在石阶上,身材矮小的男子拿着短剑削着指甲冷冷地笑道。

忽然间,男子发出一声惊叫,手中的短剑应声坠落。短剑的剑柄传出了烧焦味。同一时间,希萝蒂雅正怒目瞠视地将视线射向男子身上。

「无礼之徒,你凭什么直呼吾的伴侣为『小鬼头』。」

「畜生,妳这小妞儿!」

「住手,契文!女人,妳是魔法师吗?」

最早对亚雷克斯开口说话的男人制住了名叫契文的男子要他退开。面对对方提问,亚雷克斯点头回答:

「没错。顺便告诉你们,我可从没有见过技压希萝蒂雅的魔法师。」

「真这么回事,我们可要多靠她帮忙了呢。」

一旁的女佣兵接话。她一身深色的肌肤宣示着她来自中土南方的血统。女佣兵有着一双樱桃色的厚唇,上吊眼眼尾的刺青描画了复杂的纹饰,一头短发卷曲纠结地紧贴在她的头皮上。

「我是『蓝花楹』-妲菈;那边的大块头是『虎眼石』-沃伦;被烫伤的叫『山猫』-契文;从头到尾都没讲话的是吴方。」

女佣兵抬起下巴一一指向她的伙伴略做介绍。

那位大块头——最初与亚雷克斯搭话的男子似乎是统御这群佣兵的头头。他与亚雷克斯同样身着简单的铠甲跟配剑,一双长靴及膝,宽阔的肩膀显得相当壮硕。谈话至今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动作让人感受到他身经百战的历练。

始终没有开口的吴方则有着一身象牙色的肤色,整头剃掉的头发仅留了一撮系在脑后。他看来像是个东方人。在妲菈为亚雷克斯介绍他的名字时,他的头一下也没抬起来。

他坦露着上半身,仅仅用皮质绷带缠在身上作为护具。那是东方吐鲁番地区将格斗视为重要精神锻炼项目的宗教信仰。亚雷克斯确实曾经听闻那派信仰的修道士会做出这种方式的装扮。

插图008

「畜生,妳给我记住!」

山猫-契文按住自己红肿的手掌痛苦地哀嚎道。他娇小的身躯有如皮包骨一般纤瘦,身上的每一处环节都有如刀尖一般锐利,眼上方的旧伤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特征,脸部尖锐的线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有棱有角,一头鸟巢般茂密的红发梳成一束,仅留下几搓垂坠在他那宛如蜥蜴或毒蛇般的头颅上。

「妳这女人,我总有一天让妳知道厉害!到时候妳会知道山猫的爪子究竟有多么锐利。」

「契文,你还不住口!」

沃伦终于按耐不住而出声叱喝。

「我们这群保镖在出发前就内讧怎么办事!抱歉,亚雷克……这家伙有点沉不住气。不过他其实不是个坏家伙,请你不要介意。」

「我明白。」

亚雷克斯尽管如是回答,却对山猫投射在希萝蒂雅身上的眼神感到非常不快。那粗鄙佣兵的眼神中除了憎恨,更有种不肯善罢干休的恶劣情绪。他将心底扭曲的欲望与嗜虐倾向全写在自己的脸上。

他心想,这趟旅行中非得将希萝蒂雅时时刻刻带在自己身边不可。虽然发生了什么事希萝蒂雅都有自己的办法,而她自己也会坚持这样的作法,然而世事难料,小心驶得万年船。

「雇主们在叫,出发时间到了。我们定吧。」

沃伦率先挺起了腰杆转身行动。另一头满载着行李的马车驾驶座上,达克提罗挺直了身子对这群保镖们挥手示意。

2

他们一行人离开了河岸都市-嵩戴尔。行程之初一切都非常顺利,在古代艾尔德国仍统治这一带疆域的时候,曾将他们沿途经过的古老城镇修缮得十分完备。这些街道今日依旧通畅无阻,让他们无论步行或骑马都十分便利。

这群圣地巡礼团的成员真的都是群个性寡言的人们。在他们静默的步行过程里面,唯有系在木杖上的黄铜钤铛叮铃作响,整个旅途中几乎不曾听闻过同伴间的会话。

巡礼团王要成员大致有几名年轻人,但几乎都还是以上了年纪的老人为主。据达克提罗所言,他们期望在『岛』上终老;他还说,若是在『岛』神——宏伟的火山边死去,来世将得以转世在身分地位较高的人家。似乎有许多年迈而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的老人们,都会藉助圣地巡礼的方式为自己安排这样的葬礼。

「尽管目前的行程都很顺利,不过问题是接下来咱们会经过的『哀嚎冻原』。」沃伦道。

行经至此,亚雷克斯已与这位个性干脆且豪爽的佣兵打成一片,彼此非常投缘。亚雷克斯虽然知道他过去应该是名军人,不过依照惯例,沃伦并没有深入提及自己的过去;这种默契对亚雷克斯来说再欢迎不过了。沃伦似乎对于年纪只有自己的一半,却异于一般佣兵、有着高度知性与冷静性格的亚雷克斯十分激赏。

「『哀嚎冻原』?我以为那里不过是个永远处在冰点以下,广大而荒芜的冻原而已……」

听到亚雷克斯的回答,沃伦纵声狂笑了起来。

「我才觉得你是个头脑明晰的家伙,没想到对于地方的情势如此生疏呀,亚雷克。你听好,这个叫作『哀嚎冻原』的地方在五百年以前——甚至更久——曾是一个繁荣王国的首都呢。」

「关于这点我是清楚……」

亚雷克斯慎重地答腔。

「我记得,这个国家是叫作『瓦卢夏』吧。它曾是雄踞一方的古代王国之一,据闻这个国家在与邻国的魔法会战中败北,最后整个被冰封起来了。不过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确实是。」

沃伦拍了一下亚雷克斯的背,然后接着又开口说道:

「看来你跟时下年轻人不同,真的具备相当深厚的知识呀!这个过去属于瓦卢夏王国领土的地方就是现在的『哀嚎冻原』。过去将王国与王都冰封起来的魔法,至今仍保有其效力,时至今日整个平原都还吹着猛烈的暴风雪,将该处一带不论四季全都笼罩在冰点之下。」

「不过话说,『哀嚎冻原』这个称呼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那里风势凶猛,当风穿越冰山脚下的天然洞窟时,会发出宛如哀嚎一般的诡异声响,它便是因此而得名的。」

沃伦的解说在此稍歇。他抬头望向布满厚重云层的天空,表情中带有些许不安的神色。

「也有人说,那风啸听起来就好像瓦卢夏人民的叹息声。听说这世上遗留有一些瓦卢夏国的末裔,不过他们受到当时的魔法影响而退化。他们穿着兽皮,偶尔现身袭击途经该处的旅人,他们会扒除旅人身上的衣服,连皮带肉如豺狼般生吞活剥,就好像下等的蛮族一样。确实,那风啸会被视为瓦卢夏居民的叹息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也是。」

亚雷克斯对这段故事不禁萌生一股寂寥的感触。

艾尔德国,那个曾经属于亚雷克斯的故乡被视为与瓦卢夏曾经同属于一个文化圈,也是古代王国的一支。不过正确来说,应该说它是古代王国曾经繁荣的残影。那个昔日遍及整个大陆的古老文化如今已荡然无存,仅留下硕果仅存的少数遗产以及残破不堪的残骸——就像是现在的艾尔德王国——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

在古老王国还支配着整个大陆的时代,人们可以较今日更为自在地使用魔法,搭建起擎天的高塔与为数众多的大桥、运河,繁荣的都市景象随处可见;他们曾经驯服各式各样的幻兽与神灵,君临整个大地。直至今日这段历史传说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遍及中土及大陆边缘的绵密交通网连接了位于各地的大都会,各式各样强盛的古文明帝国彼此交流贸易、角逐霸业。然而,过去那个活力充沛的时代如今只能从当时修筑的交通网络窥知二一。在古老王国与新兴国家彼此世代交替之后,今日的人们依然仰仗过去所建立的建筑设施生活着。

现在亚雷克斯、沃伦以及圣地巡礼团的人们脚下踏过的,便是过去那便捷交通网络的其中一段。他们脚下踩着布满了裂痕的石砖地板,灰色的陈旧石板上杂草丛生,这样的景象让亚雷克斯心底一股深刻的感伤不禁油然而生。他心想:『艾尔德国的大都会』终有一日亦将与其它的古代文明一样,步入眼前这般断垣一残壁的景象吧。

启程后第十天,亚雷克斯与圣地巡礼团一行人即将踏入『哀嚎冻原』。

「我们差不多来到蛮族的势力范围了,大家小心一点。」

达克提罗披了一件厚重的防寒衣,头巾技得低低地盖住了整个额头。就在他们进入『哀嚎冻原』前后,这名知识丰富的商人大声提醒同行的伙伴们注意。他说:

「没有人比起他们更懂得在冰原上战斗的方式。我想你们一定清楚,这些蛮族可是会以人海战术袭击经过此地的旅客。你们最好别忘记巡礼团的成员没有人携带武器。因为这对巡礼者来说可是一种禁忌。」

同行的巡礼团成员此刻依然保持着沉默,不过他们这时候也顺应时势换上了止滑用的雪地长靴,白色衣裳的外头全都跟达克提罗一样披着一件厚重的防寒斗蓬;同样的装备包含亚雷克斯在内的佣兵们每人都有一件。

「这么重的东西穿了怎么行动?」

『山猫』契文摊开斗蓬喃喃抱怨道。

「那你冻死算了。」

听到契文的举言,妲菈蛮不客气地嘲讽道:

「这么一来我们可以分到的酬劳也可以多一些。莫名其妙,明明就是个有屌的男人,才这点重量也可以叽叽歪歪叫成这样。」

这几句话气得契文整个人面红耳赤,然而他只要一想到妲菈黝黑肌肤底下孔武有力的肌肉,他还是得忍住心中的怒气。他吐了一口口水跨着大外八悻悻然地转身离去。

「你要穿铠甲吗,亚雷克?」

「是啊。」

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让亚雷克斯稍微楞了一下,然而他依旧摆出平静的模样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厚重的斗蓬底下,穿戴着一套离开艾尔德时一直随身携带的绯色铠甲与宝剑。

「几天前听了你说的话,我觉得还是留心一点好。毕竟我可不想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土地上成为那群神经病蛮族的饲料。」

「聪明。」

沃伦笑得开心,随后转头对另一名佣兵开口说道:

「吴方,你不穿铠甲吗?」

「不必。」

一旁沉默的吐鲁番武僧低声答道,同时持续着他复杂的伸展运动。他的身躯随着韵律的深呼吸而柔软地变换不同的姿势,宛如那身关节都是以不同于他人的自由结构所形成一般。亚雷克斯看着这名武僧,发觉到杂在风中的六角形结晶一片也不曾停伫在他的身上,全都在融化前便滑落到他的身后。看来,这也是他所信仰的宗教独传的锻炼方式。沃伦看了耸耸肩,只能由他去了。

「嗳,随便你吧。」

此时,希萝蒂雅就好像马车棚里的一件行李一般,一个人蹲在车子上生闷气。因为亚雷克斯说在他跟那些佣兵与蛮族交手的时候,能够独立肩负巡礼团成员安全的人就只有她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要借重吾的力量啰?」

希萝蒂雅一边碎嘴地抱怨着,同时咄咄逼人地又丢了一个问题回给亚雷克斯。

「对,非妳不可了。拜托妳,请妳就安静地待在马车上吧。听沃伦说这一带常常会遇到蛮族袭击,非常棘手。要是对方大军压境,我们应付不暇的对手朝着马车队来就麻烦了。这时候要是妳在车上可以让我们安心战斗。」

希萝蒂雅圆睁着双眼直盯着亚雷克斯看。

这一瞪直到亚雷克斯浑身不舒服都还没完没了。一会儿之后,希萝蒂雅终于别开了视线,转身气呼呼地朝马车走去。

「把绯色铠甲给穿上,剑也带着!」

亚雷克斯身后传来希萝蒂雅一阵咆哮。

「这块土地受了诅咒,四处都有亡灵徘徊,什么事情发生都不奇怪。总之你得做好最大的防备!」

「什么?」

亚雷克斯想追问怎么回事。然而,希萝蒂雅一头钻进马车里去,怎么叫也不肯出来。

亚雷克斯抚摸着绯色的铠甲。其实才离开艾尔德不久,他没打算这么早就将它穿在身上。

他认为艾尔德的追兵还是有可能出现在这一带。以他的一头银发与异于常人的相貌,若是再加上一套引人注目的铠甲。就算不让人联想到艾尔德国,也等于是自己昭示了他身为王子的不凡身分。

亚雷克斯尽管不情愿地将它穿上,然而,这套长年随着他四处征战的武装依旧带给他一种熟悉感而让他觉得舒畅。手中的绯色巨剑此时也表现出了能与铠甲并肩作战的喜悦。

亚雷克斯轻拍了一下不断低吟的绯色命运,同时拉低了头巾,随着巡礼团一众齐步踏进了『哀嚎冻原』。

3

『哀嚎冻原』何以命名,这群旅行者们不一会儿便有了深刻的体认。

才进入冻原的范围,整片蓝色的冰原上便刮起呼啸的狂风,雪片霹啪打在斗蓬上的声音不绝于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能够传人他们的耳中。

每次呼吸,凛冽的冻气便像针锥一般刺激他们的喉咙。尽管他们每个人都用针织物捂住了嘴,然而这种程度的防护仍无法抵挡骇人的寒气侵袭他们的肺脏。每次呼气,白色的水气便飘荡在他们眼前,凝结在眉尖与睫毛上化成了冰霜;每次眨眼,细碎的冰霜便会随之拍落。寒气穿过厚实的手套,麻痹的手指要是不维持伸屈动作,一旦面临到了危险,手中武器随时都有可能滑落。

「所有人当心脚下!」

沃伦不问对象高声叫道。

「这地方四处都有冰块较薄的疑虑,普通行走虽然不会出事,不过要是踩得大力一点就有可能一脚摔进冰块底下的空洞里面!要是真摔下去,可没有人能把你拉回来了!如果你们不想在世界的尽头跟瓦卢夏的亡灵们一起被冰封在冰原底下,最好就注意你们的脚步!」

风雪中,整个团队在声音完全被四周的风声给隔绝的情况下缓缓前行。终于,冻原里的『哀嚎』传入了耳中。

起初声音极其微弱,像是女人的啜泣声。

然而,随着他们的脚步前进,这阵低吟逐渐清晰,变成了清楚的声纹传入了耳中。不一会儿,震耳欲聋的哭号像是合奏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耳中不断地袭来。

一种彷佛临死前尖锐的哀嚎才掠过耳际,另一种置身苦海深处的长号却直指心窝,撼动着全身。接着他们听到一阵有如女人狂笑的尖锐巨响,同时,赤子凄绝嚎哭也从不同的方向窜出,几重彷佛撕裂灵魂的尖锐声响断续交替地折磨着他们每个人的神经。

就在这个时候,暴风雪的彼方出现了几重模糊的黑影,彷佛亡灵一般觊觎着他们的猎物。然而亚雷克斯先前便获悉相关的警讯,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长年风雪侵蚀过后的冰山与岩石残骸。被蚀去的空洞不规则地出现在这些物体各处,奇形怪状的扭曲在强风穿透时,让整个冻原宛如一块巨大的簧片不断地掀起高分贝的巨响。

「畜生!这什么鬼叫呀!骨髓都被它掏空啦!」

走在亚雷克斯身后的契文手指堵住了耳朵,企图阻止震耳欲聋的咆哮窜入脑中。

「这里还真是个让人心烦气躁的地方。到了『桥镇』不跟这群巡礼团的家伙拉高报酬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山猫,你给我住口!」

妲菈劈头便是一句怒斥,看来她的耐性也已经到了一个极限。

「你再继续这么碎嘴,看我把你的耳朵割掉,让你再也听不到那些声音好让你抱怨!」

妲菈这么一叫又让契文带着刀疤的那张脸血气直冲脑门。

「等等!」

就在契文想出言反击妲菈的时候。骑马走在佣兵团最前头的沃伦用力拉了一下缰绳,马匹用那新换上的止滑型蹄铁一脚踩住地面停了下来。同时,沃伦也伸手制止了身后一行人的行进动作。

「我听到奇怪的声音,事情不太对劲。那声音……」

亚雷克斯闻声一惊,旋即也跟着竖起耳朵。

『哀嚎』之中,号角的声音也杂在里头。

要是没有注意分辨,这声音很容易被当成了冻原上的其中一种『哀嚎声』。然而,这声音却在细微的音频上异于尖锐的风啸。接着,鼓噪的人声也出现在震耳欲聋的和声中。

此时传人他们耳中的已非纯粹冻原的『哀嚎』。

——是活人的鼓噪。

「蛮族来了!」

「叫马车队停下来,所有人以巡礼团为中心散开!叫那个魔术师加强戒备,瓦卢夏那群疯狂的遗族杀过来了!」

风雪更盛。这群蛮族一下子跃上了远方的山丘。

即使从远方遥望,也可以清晰地辨认出这群蛮族身上人性早已荡然无存的事实。他们退化的身躯上全都披着一副像是从旅行者身上剥下来的衣服一般残破不堪的布条。浑身态意挂满了宝石跟首饰;巨大的斧头、剃刀,或是刀刃缺损的长剑在他们每个人的手中疯狂挥舞着;脸上杂乱的头发与胡须之下漆黑的面容全都挂着呆滞而扭曲的笑靥,疯狂与饥饿的眼神宛如鬼火一般熊熊燃烧。

其中一个像是首领的蛮人仰头发出一阵诡异的长嚎。接着成群的蛮族便带着宛如怪鸟一般的叫声从山坡上一涌而下。

人海中,前排几人乘坐着雪橇犬拉的长橇,疯狂颤抖着身躯发出诡异的笑声。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第一个驾着雪橇笔直朝马车队冲来的蛮人一刀被沃伦砍下了雪橇犬的首级,白色的雪地里溅满了鲜红的血迹。乘橇的蛮人于是扬起一阵猛兽般的咆哮手持长枪旋即就是一阵突刺。然而,这记刺击速度比妲菈的略逊一筹,蛮人的脑袋中招整个人翻入了雪地之中。

一个顶着牛角头盔的蛮人发出低俗的笑声朝亚雷克斯冲来。敞开的血盆大口中垂下了一道黏答答的透明液体。

瞬间,绯色巨剑发出咆哮,戴牛角头盔的蛮人从腹部王肩膀横向绽开一道裂痕,整个人失足摇晃了起来。他双手捧起外露的内脏,圆睁的双眼直视着自己身上的裂缝中窜出的热气。蛮人在错乱呆滞的笑容中倒下,内脏散披在脸上,终于一动也不动了。

一阵恶心感涌上了亚雷克斯心头。

『山猫』此时终于从心底积压的愤恨中解放,俊敏地挥动起了四肢开始活跃。他尽管嘴上依旧叨叨念个不停,然而动作却非常迅速,两手护腕上嵌入的爪型利刃在空中大肆挥舞——这大概就是他山猫别名的由来吧——刀刃在激起一道道的风压中擭住猎物,并将其撕裂。沉醉在腥风血雨中放声大笑的山猫,实在与瓦卢夏遗族的模样没有太大差距。

妲菈与吴方则是不发一语地一次次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给予敌方痛击;女佣兵以她用岔开成三把细长剑身的刀刃与锻炼出来的臂力瞬间给敌人的要害致命攻击;东方武僧则是与他在战斗前使用的屈伸锻炼法一样,以捉摸不定的滑顺动作闪避对手的攻击,然后徒手折断敌人的颈子。

吴方的战斗方式对亚雷克斯造成了不小的震惊。尽管他早已听过东方武僧神秘战法的厉害之处,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景象。武僧的动作宛如一曲舞蹈,几乎可以说是到达了艺术的境界。

吴方每一个动作都具体地传达了他信仰中高明的思维。他的嘴唇频繁地微幅颤动,彷佛是在为自己的手下亡魂祈求冥福般,但愿这些迷惘的魂魄能够离开轮回转世的苦难,得到安宁与救赎。

「亚雷克,马车!」

沃伦一边挥刀取敌人性命,同时对亚雷克斯开口叫道。

数名蛮族突破了佣兵群的防卫网,带着疯狂的笑声朝着马车队挥刀杀去。

然而,就在马车棚里一头黑发的人影探出了车外的同时,一道火红的烈焰划破了天空。

火焰的攻击让这群不速之客在哀嚎声中掩面向后逃窜。看来熊熊的火光唤醒了他们体内原始的恐惧。

「谁准你们靠过来的,这群畜生。」

希萝蒂雅气愤地扬声叫道。

「希萝蒂雅会负责守护这辆马车,这是亚雷克交代的!这群被诅咒的畜生,全部滚开,骯脏的家伙们!」

「希萝蒂雅,巡礼团的人呀!保护好巡礼团的人!」

亚雷克斯边冲锋陷阵边对希萝蒂雅叫道,随后手持绯色命运纵向一砍,便将一名不死心朝着马车而去的瓦卢夏人劈成了两半。

蛮族们似乎察觉到了马车布有重兵难以攻陷,因此全部朝着那群缩成一团的巡礼团成员聚集过去。然而,这群瓦卢夏人却再次遭到了希萝蒂雅的火焰轰炸。他们纠结的发丝与手脚全都被烧得焦黑,哀嚎声中数名蛮族一起转身逃窜。

双方势力逐渐分出胜负,冰原上躺着近十名蛮族的尸体、雪橇犬没死的也全都逃走了。融化的雪水染上了鲜艳的红色,化成一滩滩泥泞散落各地。幸存的蛮族带着伤痛高声呼号。

「等等,你们这群蛮族!别以为可以逃过大爷我的——」

「契文,站住!不要追出去!」

亚雷克斯不禁出手制止了山猫。尽管他的制止是出自于防范对方在追击中深入险境的好意,然而亚雷克斯依旧换来了沉醉在杀戮中的山猫一个愤恨的眼神,这让亚雷克斯瞬间感到一阵危险。

「他们撤退了,已经够了。我们的工作是保护巡礼团,不是把所有的瓦卢夏人全都杀掉。」

「哼,你这死小鬼头倒是挺会说话的嘛。」

那充满愤恨的眼神依旧没有从亚雷克斯身上松开。

「通常对我没事多说一句话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看我就把你那双漂亮的眼睛给挖出来,如何,少爷?」

契文刻意将他那双仍在淌血的铁爪提到了亚雷克斯面前,爪尖上此时依然残留着尚未清理的肉块与毛发,上面因血水而全都染成了一片鲜红色。

「喂,你们在干什么,」

沃伦看到他们对峙,连忙赶过来制止。

「我说过这趟旅行结束之前绝对禁止佣兵私斗!契文,你给我自爱一点!亚雷克,你也是。你没事最好不要去刺激这个家伙,」

「我知道了。」

尽管契文的态度让亚雷克斯无法完全释怀,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个足以令沃伦感到满意的答复。此时妲菈与吴方的视线焦点虽然仍在败逃的瓦卢夏人身上,但也一起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瞬间,亚雷克斯仿佛看到空中闪出了一道光芒。

此时太阳应该仍旧受制于浑厚的云层,只能透出朦胧的光线。然而,这道光芒却像星星一般不断地明灭闪耀、扩散,成为一片半透明的光罩逐渐凝聚成像。

——我的子民。

光芒中一对形状纤细的嘴唇轻轻开启。

浅色的金发也在微光中逐渐成形,从光芒顶端向下延伸。接着一张年轻美丽的女性脸庞便在亚雷克斯的面前浮现。

——我的王国……

亚雷克斯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气。

「那是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扬声叫道。

听到亚雷克斯的叫声,所有人都在惊愕中抬头望向天空。此时亚雷克斯的身后一股力道重击在他的背上。

脚下的冰层碎裂,现出一处空穴。

下方的洞穴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裂缝逐渐向四周蔓延,瞬间便将五名佣兵全部吞没。

「亚雷克!」

亚雷克斯看到希萝蒂雅从马车上跃下,拼了命地想要赶来救他,随后便失去意识,就此陷入了昏厥。

插图009

第四话冰雪女王Ⅱ

他摔下去了——

他摔下去了——

亚雷克斯整个人落入了冰层问洞开的黑暗深渊。

在一道冰冷而湿滑的斜面上,他此刻快速滑向黑暗的底层。亚雷克斯在这个峰回路转的迂回滑道上不断地回忆起自己人生中的点点滴滴。

——他想起自己极其年幼时的一幕光景,当时的他蹲在一处栽植了改良植物的茂密花园里。他躲在阴影下,专注凝视着一朵白花开在隔日便会被拔除的杂草堆中。

——十岁时的他站在一座四下无人,宛如迷宫一般的古老藏书库中。尽管灰尘与霉味搔弄着他的嗅觉,他却无动于哀地翻阅着满是书虫腐蚀痕迹的藏书,寻找着一把解开他奇异发色与异样双眸之谜的钥匙。

——十三岁时的他,总是在亲卫队的目光中与加俐玛尔面对面授课。

当时他一身棉质道服已然沾满了泥沙,脸颊上白皙的肌肤与纤细的手腕亦染上了同样的土灰色,他伸手拭去两颊的泪水,随后又紧握练习用剑的剑柄,朝着师父挥刀冲去。

『殿下,您得习惯把剑当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加俐玛尔的声音。

『您得同时注意刀尖的去向、自己的身体,还有对手的动向。要是疏忽了其中一项,您的动作便会出现破绽。无论您身上穿着多么坚韧的铠甲,在陛下面前得到了多少无谓的比武功勋,这点都请殿下务必牢记在心;真正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才是最后的胜利者,这是永远不变的真理——』

『绯色命运』发出了咆哮。

亚雷克斯在黑暗中不断地朝着深渊底层坠滑落,他脑中浮现的记忆片段也终于随着他的意识石沈大海。

不知不觉之中,一切全然消逝。在几乎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亚雷克斯感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亚雷克!亚雷克——」

亚雷克斯察觉到他的脸颊正让某个人粗鲁地拍打着。

他发出了呻吟,反射性拨开对方的手,一股劲儿坐起了身子。一阵遍布全身的痛楚让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一张面带不安神色的黝黑脸庞低头俯视自己。

「哦,你终于醒啦。」

眼前的男人见状松了一口气,同时露出喜悦的笑容。

「我一直等不到你醒来,还想说你的脑袋是不是哪里撞到,担心得很呢。现在觉得怎么样?不过看你这个样子,我看我也不需要等你回答了。」

「我头很痛……」

亚雷克斯答话时的反应显得有些驽钝,同时伸手让沃伦将自己从地上给拉了起来。一起身,结在他身上的冰霜便不断地化成碎片飘落地面;每当他开口说话,一阵宛如针刺的痛楚便从太阳穴直贯脑门;关节中亦不时传来刺痛,不过看来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里?其它的人呢?」

「我们在这边。」

蓝花楹妲菈答话时的模样显得有些不耐。

这位黝黑色肌肤的女战士坐在岩块上,确认着自己的武器装备。另一方面,武僧吴方面对这般事态,脸上依旧带着一副将一切视为试炼般的觉悟态度,整个人安静地盘坐在冰冷的土地上。至于山猫契文,他似乎与亚雷克斯一样整个人晕了过去,现在恰巧也带着呻吟声缓缓坐起身来。

「看来沃伦先前提出了冰层可能破裂的警告没什么用处,大伙儿全都一起跌下来了。而且我们究竟跌得多深,这下子还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呢。不过这么一看,这地方至少还不是深到光线已经照不到的地方。」

「早知道就不要接这个工作了,畜生!」

契文叨叨念道,他的右眼上缘不晓得在哪撞得一整块淤紫。

「冷得要死,最后竟然要在这个只有被诅咒的冰原跟神经病蛮族的地方被冻成冰块吗?这种命运真教人想都不敢想!」

「冰层的裂缝……」

随着意识逐渐恢复,亚雷克斯也终于回想起来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一边察看自己身上淤伤跟撕裂伤,一边在脑中回溯晕厥前发生的事情。

他想起他们保护着巡礼团的马车跟来袭的瓦卢夏人交战,也想起事后忽然出现天空中的美丽女性幻影。

接着他脚下的冰层便洞开一处,坑洞一下子向外扩散,最后一口气将他们五人全部吞没。

问题是,在跌下裂缝之前,有人从背后给了他一击重击。

『是谁呢?』

亚雷克斯一边将自己脚上松脱的小腿护具重新扎好,同时也转头看了看剩下的四个人。

沃伦似乎是觉得亚雷克斯没事了,于是转身安抚一直不断高声抱怨的契文。此时吴方依旧闭目养神,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持续着来自于信仰的独特呼吸法。妲菈则是对周围的事都不感兴趣一般,专心致志地调整她的武器。

置身于那场混战中,亚雷克斯无法否定眼前的这群人可能有谁偶然撞倒自己的身体,或者只是在无意间不慎失手。

问题是,他非常明显地从那一击中感受到了强烈的杀气。因此更可能的情况是有人刻意要让他跌落到冰层底下,结果裂缝扩张的情况却远超乎他的想象——亦有可能是希萝蒂雅的火焰魔法让冰层融化,使得整个冰层比原先更容易裂开才造成这个结果。

——暗杀者。这是亚雷克斯此时心底第一个归结出来的结论。

过去的旅程中,他曾经二度遭到一群名为伊芙的黑衣集团袭击。故乡那群企图夺取自己性命的人,更没道理只派遣一个杀手集团就能巴望取自己性命。

反过来说,其它一定还有一群不受统御,各行其是的杀手;抑或者是想趁这个机会出人头地的家伙接到私命,磨刀霍霍朝着这个拥有异国容貌的王子伺机而动。只要拿功名利禄作为悬赏,这么做肯定比起只雇用一个杀手集团的成功率来得高出许多。

亚雷克斯心想,这很像是那女人会做的事。这种不愉快的想法不禁让亚雷克斯觉得自己有些冑浅。

然而,若是以他现在处在冰原底层的这般窘况来看,也许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禁有些郁闷。亚雷克斯抬头望去,冰霜与积雪层层交叠着覆盖了他的视线。透过冰雪,微微偏绿的光线好不容易才照射在他们所在的洞穴底部。即便如此,这也仅仅只能让亚雷克斯稍微辨认出同伴们的容貌。他们脚下深厚的积雪与碎冰,使他们摔下来的时候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势。

亚雷克斯一身绯色的铠甲似乎也发挥了保护作用。他察觉到那把绯色巨剑此时还紧握在自己手中,于是先将它收入了剑鞘。对持有者十分忠诚的绯色命运此时发出了些微的震荡,仿佛出声鼓励亚雷克斯。亚雷克斯因此心里觉得舒服些了。

现在的他,心里有点在意巡礼团及马车队的状况。不过毕竟还有希萝蒂雅跟达克提罗在,所以应该不用担心才对。那群蛮族已经尝到了希萝蒂雅魔法的威力,因此大概不用担心对方再度发动攻击。他们此时一定想尽办法要把这群佣兵团给救出来。不过站在亚雷克斯等人的角度来看,别说是跟巡礼团求援了,就连告诉他们自己还活得好好的都找不出任何方式,只能祈祷他们接下来一切顺利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才好?」

契文对沃伦问话的态度显得不太友善。

「我们该不会要跟瓦卢夏人一样被冰封在这里,等等看脑袋瓜会不会跟他们一样出问题吧?」

「当然不会啦。」

沃伦有些不耐,挥着手一边答话一边站了起来。

「总之我们还是先找找看有没有离开这边的方法吧。如果传闻属实,在这个冰层底下应该有瓦卢夏人被冰封起来的都市才对。要是找到了,应该就有点办法可想了。亚雷克,你有带打火石吗?我带在身上的不见了。」

吴方将他插在腰际上的木棍缠了布,沾上保养刀剑用的油点火做成应急用的火把。

沃伦拿着火把站在前头,亚雷克斯紧跟在后,接着是妲菈、契文,然后是吴方殿后。冰原底层到处都是细长的洞穴,宛如迷宫般分成了许多歧道。这些通道多半都只有一个人能够通过的大小,通道尽头一面坚韧的冰墙让他们不得不回头另谋出路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步行中,他们感受到的寒气愈来愈凛冽。尽管没有风,他们身上的温度却急遽地流失,椎心刺骨的寒意不断地考验着他们的体力。

冰原上的风声哭号此时依旧穿过层层障碍,小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沃伦手中的火把不时散发出撩拨人心不安情绪的火光,在冰层底部泛着绿色的黑暗空间中偶尔反射在他们五人的影子上,旋即又溜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沃伦于提着火把喃喃自语。

「你们会不会觉得这些岔路越来越宽敞了?好像比较有个干道的样子出来了吧。你们看,这路上也有墙壁了,旁边的冰墙也有融化之后再冻结起来的痕迹。搞不好我们已经接近那些瓦卢夏人居住的地盘了呢。」

「我从没听说他们是居住在冰层底下呢。」

亚雷克斯答话时一半的声音是传向天上去的。他将三分之一的注意力摆在妲菈、契文,还有吴方身上,因此看路的工作几乎是全交给沃伦在处理。

这群人中,对亚雷克斯明显露出敌意的要属契文了。不过以一名暗杀者的角度来看,他的态度却又单纯得过分,虽然这也有可能是刻意要隐藏身分的手段也不一定。至于妲菈则是个性沉默,也不怎么与人交际,因此妲菈究竟拥有什么样的思考逻辑,亚雷克斯完全猜不透。其中吴方这种武僧是杀手最难以伪装的角色,不过若要说他是逃离戒律严明的教义,投身暗杀者行列的破戒僧,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前行的沃伦也在亚雷克斯的视线之中。他也有可能是在先前那场混战中对亚雷克斯的背部施以一记重击的人。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十分不快。亚雷克斯十分欣赏这个豁达的男人,而且要说其它佣兵里面谁在战场上最靠得住,那绝对非沃伦莫属。

对亚雷克斯来说,眼前的四个人之中可能藏有暗杀者的疑虑让他本能地想要防卫任何来自背后的暗剑攻击。不过他同时也觉得这个杀手应该不至于会在大伙儿一起离开这个谷底之前出手。

毕竟跟猎物一起摔落到冰原底层,这肯定不在杀手计算的范围之内。在离开这里之前可能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任谁也没有把握。因此,战力方面当然是越多越好。那么对亚雷克斯来说,在他们一行人离开地下回到冰原之上的那一瞬间,可能就是他面临最大危机的时候。

亚雷克斯重新体认到了维持警戒的必要性。

然而,那是在他们找到方法离开这个冰原底层的时候。

「我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情报。」

沃伦提着火把靠向刻有什么内容的墙壁上,表情严肃地开口说道:

「这些蛮族听说是在冰原某处的岩壁上开了洞,像一群野兽一样居住在洞里面。不过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洞……这个通道……」

确实,在他们逐渐来到这里的过程中,冰穴的宽度不断开阔。而且原本一路上都是自然形成的洞穴,此处却出现了明显是用烧热的铁棒融出来的圆形穴壁,蜿蜒地向前方延伸而去。

此时亚雷克斯看到了一块开凿在整片冰墙上的洞穴,他断然开口说道:

「你们看,这绝对不是自然形成的洞穴。这一定是用热力或是什么道具之类的东西烧熔出来的。」

「看来的确如此。」

沃伦提着火把过来,让火把上曳动的火光稍稍探进了这个人工坑道里面。

「该不会瓦卢夏的都会里头还有生还者,而这便是他们使用的通道吧?果真如此那么这些人一定比起我们在冰原上碰到的那些来得有点人性才对,我想他们应该至少会知道如何回到冰原上的方法吧。拜托他们一定要知道呀,这么一来……」

「喂,你们看!」

契文忽然跳过来抓住了亚雷克斯的袖子,让亚雷克斯忽然伸手握紧了『绯色命运』。瞬时间刀刃发出了咆哮。

这样的状况让沃伦看得一脸疑惑。

「看什么?这不就是普通的冰块……」

「白痴,你看那冰块里面呀!那个影子,那是——」

契文铁青着脸,颤抖的手指向他所说的那道冰墙。

「那是人类呀!」

沃伦煽弄着火把,让稍稍变亮的火光照向冰墙,瞬间亚雷克斯的心脏因为恐惧的本能而重重地抽了一下。

冰墙表面的冻霜融化,透明的冰块中透出一大群人带着痛苦的表情被冷冻在冰墙里面。

这群人无论是性别、年龄、服装打扮,或是人种特征部彼此回异,然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却同样因为恐惧、绝望,以及痛苦而显得扭曲,伸长的手脚在盼不到援助的情况下永远冰冻在整片的冰墙之中。其中也有几个人全身穿着白色长袍,打扮得跟雇用亚雷克斯他们作为佣兵的巡礼团一样。

「看来失踪于『哀嚎冻原』的旅行者,绝大多数都是被永远禁锢在这里了。」

沃伦的声音终于还是藏不住教人窒息的感伤。

「如果这是瓦卢夏遗族的杰作,那么住在这冰层底下的家伙根本就跟上面那群蛮族一样……不,是更可恶的劣等生物了。」

妲菈将心底的咸想一吐为快。女佣兵那一对上吊眼此刻因为厌恶的情绪而瞇成了两条细长的斜线。

只有吴方没有任何的反应。他面无表情地面向冰壁内部那群在恐惧中死亡的人们,低声念经为他们超渡。

「喂,你够了吧!他们跟你非亲非故的,做什么假慈悲呀!」契文怒声斥道。

「现在可不是让你念经念得没完没了的时候!搞不好就连我们也会就此永远被冻在这里,成为他们的邻居呀!」

「无论什么样的场合,为死者超渡都是僧侣的义务。」

吴方依旧不为所动。

「啥?义务?那还真是辛苦你啦。不过你可得小心别因为你的义务而变成诵经高手啦。」

「契文,你说够了吧。」

沃伦一脸不耐地加以制止,随后又接着开口说道:

「总之眼前这景象可以证明这里对我们有绝对的危险性。你们看这些人的服装跟脸色,有些根本还是最近才被冰冻起来的。看来这些有搜集嗜好的家伙们从很久以前就十分致力于把人冰冻,然后集中存放在这里。」

四周的温度在瞬间急遽地下降。这群佣兵彼此四目相望,他们在其它人脸上看到的,全都是自己身上的恐惧,这让他们此刻更觉得不寒而栗。

周围传来冰块微微震动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契文脚步不稳地环顾四周说道。

起初以为只是冰原上层的风声传入地下,然而这个声音却在此刻愈来愈大,并且朝着这群佣兵所在的位置袭来。声音中参杂着狗吠、低鸣,加上金属撞击声与巨型生物拍打着沾满唾液的舌头般的声音。

他们五个人纷纷警戒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看来拥有这些搜藏品的主人朝我们来了。」

沃伦一副不带感情的声音叫道。

亚雷克斯点点头,同时伸出舌头润了润他干裂的嘴唇,将混杂了血的味道带进了口中。

巨型生物沾满口水的咂嘴声越来越大,渐渐的,犬吠与低鸣的声音亦逐渐清晰。

此时,横在这群摆开阵式的佣兵身旁、整片包含了无数个尸体的冰壁四处开出了小洞,无数只宛如海洋动物般的紫色触须破冰而出。

这些粗大的触须起初彷佛在摸索什么一般绕着冰壁周围不断地蠕动,接着忽然像是掌握到猎物位置而群体朝着亚雷克斯等人的位置伸展开来。

冰墙上洞开的裂缝逐渐在触须的运动中愈开愈大,同时传出了冰块碎裂的声音。这些不速之客的数目渐渐增加,正当这群佣兵才以为他们会全部穿破冰墙朝着自己攻过来时,两条比起比其它更为粗壮的暗红色触须却整只扭动着贴到了冰壁上。

那两支原本已经比其它触须来得粗壮许多的暗红色手臂,此刻竟急遽膨胀,变得更加粗大,并且从身上渗出成片的黄色黏液。黏液附着在冰墙上,于是看似无坚不摧的巨大永冻结晶便在黏液的侵蚀下逐渐向内凹陷。

「这东西打算用这种方法开出一条路来吗!」

妲菈表情扭曲地惊叫着。

在这阵恶心的声音与触须的动作中,冰墙开出了一个大洞,洞中探出了这些触须的根部,一个巨大的脑袋——或看似如此的东西——从中窜了出来。

就外型上而言,这东西像极了一只巨大的蛞蝓,蛞蝓的头部比起一个人的身高还来得高大。牠头上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恶心得令人想吐的触须中央一张圆形的血盆大口正不断开合运动。蛞蝓头顶的一对触须上嵌着眼珠,那双眼珠从高处睥睨着眼前的一群猎物。从这只蛞蝓积极的运动中,这群佣兵感受到了对方永远得不到满足的饥饿神情以及从不放过任何一名入侵者的态度。

在怪物现身之后,这群佣兵才明白刚刚那阵湿润的打舌声其实足这只蛞蝓鳞片底下的鳃状物与触须不断拍打所致。过程中,黄色的黏液不断地从牠的身上渗出。牠以此穿过所有坚硬的冰墙,并且开通了亚雷克斯他们一路绕行此地的圆形通道。

巨大的蛞输以蠕动的方式朝着亚雷克斯等人所在的方向移动过来,它伸展着触须,同时发出带有白色蒸气的咆哮。那粗壮而柔软的攻击武器此刻正威胁着眼前的猎物。

站在阵前的沃伦挥剑斩向敌人的身躯,然而,他的刀刃彷佛落在某种弹性超群的物质上,将沃伦施予剑身的力量随着刀刃一起向外弹开。这位佣兵头子面对这惊人的现象不可思议地大声叫骂。

冰墙上因黏液腐蚀出来的洞穴在蛞输出洞之后,瞬间也跟着窜出了十多名不速之客。这些人全都披金带甲,手中挥舞着武器与网子,同时朝着他们共同的猎物包围过来。

这群人似乎也是瓦卢夏人,他们尽管也是用两脚站立,身上也穿着衣服,手里拿着武器,然而他们退化的程度似乎比起冰原上的那群蛮人更为严重。他们眼窝凹陷,鼻骨王下颔沿线突出,整张脸几乎要埋在纠须之中。乍看之下,完全无法分辨这些人的颅骨外型与犬类之间的差异。仔细一看,成群的蛮人之中,有人移动的方式已经是手脚并用,俨然一副兽类模样。这群蛮人不断地发出嚎叫,然而这些声音中已经不见任何沟通的形式,他们似乎已经无法藉助语言交换彼此的意念。

「后退!」

沃伦一边挥刀砍杀朝着他们袭来的瓦卢夏人,一边扬声叫道:

「我们得要先甩开着些家伙才行……先退到一个这群人没办法跟过来的地方去!走!快走!」

说归说,做起来却没这么容易。那头巨大的蛞蝓怪物四处吐着黏液,在每一处的地板上融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洞与黏液滩,让眼前的佣兵们难以动弹;成群的瓦卢夏人更是施展出快速又有效率的攻击方式。在他们熟悉的地形中,这群蛮人高超的狩猎技巧从一次次来自隐藏角落的攻击可以清楚地体认。

始终保持理性的吴方此刻也无法继续维持他一贯的节奏,原本独特的攻击韵律只剩下单纯打飞对方的蛮力,藉此维持他与敌人之问的安全距离。亚雷克斯面对一名瓦卢夏人从上方跃下的攻击,一剑便取他性命,接着便顶着敌人微温的血水着沃伦所处之处冲去。彷佛闪电一般,亚雷克斯的剑快速地将数名——此时也许应该将量词更正为『头』——纠缠在伙伴身边的敌人由身后成串地贯穿。

「抱歉。」

沃伦拭去脸上的血迹对亚雷克斯投以一个微笑。

「你真是一位难能可贵的朋友呀。是吧,绯红色的亚雷克?」

亚雷克斯见状也响应了一个气势非凡的笑容,接着甩开手上跟脸上的血水,头也不回地直奔陷入苦战的妲菈与契文处。

两名佣兵被蛮族逼入了死角,险些就要栽入巨哒蛞蝓的的血盆大口之中。蛞蝓鳃瓣与触须湿润的拍打声不断刺激着契文的神经,让他扬起一阵又一阵的哀嚎。

「别吵了!拜托!不要再发出声音啦——」

身旁的妲菈此时一样分身乏术,所有力气全放在闪避不断侵袭过来的触须身上,以往低沉的声音此时已然变成高声的惊叫。尽管她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细剑,无奈折断的剑身此时已完全无法发挥作用。

「别碰我,你这个怪物,别碰我——滚一边去!滚开呀——」

亚雷克斯赶到的同时半空中怱然扬起一阵绝望的哀嚎,声音的主人是被蛞蝓怪物触须抓住,高举到了空中的妲菈。

瓦卢夏人见状齐声欢呼,高分贝的咆哮在冰窖中激起的回响不绝于耳。对这群蛮人来说,生死已是其次,彷佛胜利才符合他们的渴望。

契文见状整个人害怕地瘫软在一旁。

「退开,快点!」

亚雷克斯对契文高声叫道,将他赶到一旁的同时,亚雷克斯也将绯色命运的利刃朝着捉住妲菈的触须挥去。

然而这一剑得到的反应与沃伦一样,一种彷佛砍到了油粘土一般沉重的手感将亚雷克斯的刀刃弹了回来,触须毫发无伤。

无论尝试几次都没有任何进展。被触须持续往上抬起的妲菈在空中几乎叫破了嗓门,终于被成群带着鲜艳色彩的触须所掩埋,消失不见。

亚雷克斯在恐惧中看着这一切。过了一会儿,这头蛞蝓怪物像是反刍一般张开了牠的血盆大口,低下头仿佛正缓缓吐出了什么。

那是成块的结晶,妲菈变成冰墙内尸体的一员。被囚禁在这个冰块之中。

女佣兵活生生地被吞进怪物口中,亲身体验了活人被冻成冰块的过程,这让她脸上与冰墙中的人们一样,从此将永远罩上一层极度恐惧与绝望的神情。

半兽人们此刻更是态意地欢呼嚎叫。

这头蛞蝓怪物依旧发出了湿润的拍打声继续朝着猎物前进。看来牠已然察觉到了还有四件工作没有完成。

此时蛮族的同伴已然大幅锐减,然而他们却完全没有退却的念头,门中带着彷佛犬类的咆哮一步步逼近残存的佣兵们。

亚雷克斯等人缩成了一圈,尽管手中依旧紧握着武器,却明显禁不起再侵袭的绝望。想必无论他们逃到哪儿去,只要这头怪物还保有融化冰墙的能力,就绝对可追上他们,让他们跟随妲菈的脚步而去。

即便他们此刻杀掉了眼前所有的蛮族,但眼前的这些不见得就是全部,更何况他们手中的剑面对蛮族中央的蛞蝓怪物怎么样也起不了作用。

「吴方,帮我们念念经吧。」

沃伦发出扭曲的声音笑道。

「看来我们大概会跟妲菈一样,一起被当成他们的收藏被陈列在那道冰墙里面。」

「所谓僧侣……」吴方的声音终于也显得低沈。「是不会祈愿自己的来世的。」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咧!」契文哭号着叫道。

「我才不要变成冰块被拿来当作这群野狗还有蛞蝓的食物咧!想点办法呀!你们想想办法呀!」

亚雷克斯默不作声,只是竖起了耳朵仔细地聆听着。

(——这边……)

从方才开始,这样的声音便轻抚着他的心绪。那不是任何形式的外在声波,要说的话似乎比较接近直接钻进亚雷克斯脑中的一股意念,不断地牵引着亚雷克斯的思绪。

(——这边……过来这里……)

「妳是谁?」

亚雷克斯出声问道。沃伦与契文闻声猛然回头,看来他们以为这人已经不正常了。然而亚雷克斯依旧自顾自地开口问道:

「我听得见妳的声音,妳到底是谁?有人在那边吗?为什么呼唤我?」

(——过来这里……)

忽然间,亚雷克斯视线的上缘出现一道光芒。

金色发丝在空中摇曳,一袭长袍及地的美丽身影随着光芒浮现在亚雷克斯的眼中。

女人举起手,指向蛞蝓怪物融出来的洞穴,随后整个人失去了踪影。

亚雷克斯眨了眨眼睛随后抬头。

那是他坠入冰层底部的前一刻看见的女性幻影。从声音判断也是同一个人。尽管亚雷克斯无法猜知她为何现身呼唤自己,心底的某处却告诉他一定要接受对方的忠告。何况除此之外,他本来也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亚雷克斯确认了一下。蛞蝓怪物融开的洞穴开口尽管距离地面大约高出一个人的身高些许,但并非无法攀爬上去的高度;宽度尽管无法站立,不过还是可以钻得进去的。

专注于猎物上的瓦卢夏人还有蛞蝓怪物此时距离洞口已经有一段距离。亚雷克斯盘算;要是他们能够逃到那儿去,应该可以为他们争取一些时间。至少可以避免同时被半兽人与蛞蝓怪物围剿。

「喂,亚雷克!」

沃伦抓住亚雷克的手晃了他一下,这个举动让他回神到了现实。

「喂,你没事吧?要是你有个什么状况,我们可就麻烦了。你听到什么声音吗?是谁?谁在跟你说话?」

「……待会儿再跟你说。」

亚雷克斯重新抓紧手中的绯色巨剑。

「沃伦、契文、吴方,我想请你们帮忙。我觉得,我们可以逃到那个怪物钻出来的洞穴。」

「你说什么?」契文带着畏惧的神色惊声叫道。

「你真的疯了不成?哪有人在危急的时候自己往敌人的巢穴里面钻的!你脑袋里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呀!」

「我知道这么做不合理。不过请你们相信我,我没有发飙。详细情形待会我再跟你们说明,总之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摆脱那些缠着我们的半兽人。只要不被那个怪物的触须抓住,要逃到那里绝对不成问题。」

「你说什么傻话呀!我才不干呢!为什么我非得要做这种自投罗网、成为这群怪物食粮的举动不可!」

「亚雷克,我跟了。」

沃伦爽快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们继续待在这里被他们抓住也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那么能做什么就尽量试试看,这也不是坏事。毕竟跟眼前的状况相比,只要不是马上死掉怎么做都好。」

「谢啦。」

亚雷克斯稍微舒缓了僵硬的表情,面带微笑地向沃伦道谢之后接着又开口说道:

「那么我去吸引那头怪物的注意,瓦卢夏人就交给各位。拜托你们一定要冲破他们的包围网,进入那个洞穴。到了就叫我,不用特别拉我一把。」

「当然要啦。」

沃伦讶异地露出了圆睁的双眼。

「我们可是一起奋战到了现在呀。你难道觉得我们会把你一个人丢下来不管吗?」

亚雷克斯闻声对身旁这位友人回以感谢的眼神。尽管『山猫』契文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吐了一口口水,然而此刻的他似乎已经没有反对的意思。

「那么我们上了。不过千万注意,绝对不要跟那头怪物纠缠在一起,把注意力放在那个洞穴里,一口气杀出重围吧!」

四名佣兵发出吶喊开始反击行动。然而半兽人们却对于猎物的高昂斗志感到困惑。想必他们认为自己已经把这群佣兵们逼入了绝境,不论对方做什么都只能乖乖成为自己的食饵。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亚雷克斯提剑笔直冲向怪物面前的时候,吴方一击弹开了一头朝着亚雷克斯肩膀袭击过去的瓦卢夏半兽人,身后则是契文的嚎叫。亚雷克斯的眼角映入了一名眼珠被掏出的蛮族毛茸茸的头跟上半身一起后仰倒下。

「亚雷克,冲呀!」

沃伦整个人站在喷着血水的半兽人身上对亚雷克斯叫道。

手持绯色巨剑的战士在剑身高声唱着战歌的同时闻声冲了出去。

这把绯色巨剑跟伙伴们手中的武器比起来显得气宇轩昂。亚雷克斯紧握手中的武器,配合半兽人提枪刺击的动作将剑身贯穿对方的胸口。一个闪身,亚雷克斯人已经冲进触须态意蠢动、身上满布鳞片的怪物身后。

蛮族发出了恐惧的哭号。看来他们比起接受死亡的命运,更害怕看到人类接触蛞蝓怪物的状况。

这群半兽人见状全部都朝亚雷克斯冲去。然而他们却在途中一一葬送在沃伦等人的刀下,这群蛮族完全没有防御。当他们见到亚雷克斯攀上了怪物的身躯时,尽管发出了骚动,却没有人跟着爬上去。

亚雷克斯猜测,这个怪物对他们来说有如神明一般尊贵,是不能伸手触及的。果真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快!」

亚雷克斯拼了命地抓住这头身体湿滑的怪物,同时对伙伴们扬声叫道:

「趁着这头怪物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的时候,赶快爬上那个洞穴!」

契文霍地起身,拔腿便往洞穴奔去。吴方紧追在后,沃伦尽管担心地回头看了看亚雷克斯,却也追了上去。

亚雷克斯挥舞着绯色命运,倾全力欲将刀尖贯入蛞蝓怪物满布鳞片的皮肤底下。

这一击仿佛叩向涂满了油脂的铁板,亚雷克斯身体一滑,险些就要坠入等在下方的蛮族阵中。

他稳住了身子,向下方看去,只见成群的瓦卢夏人面露凶光地怒视这名亵渎神灵的不速之客。底下成群的敌人咆哮着,亚雷克斯心想要是掉下去肯定要让他们大卸八块了——想必他们不会像对待妲菈一样,让自己从容地被冻成冰块便了事。

这头蛞蝓怪物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背上有只虫子,开始扭动身体发出咆哮。那有如肉瘤一般的头部转向亚雷克斯,同时伸出那恶心的触须朝着目标蠢动。

此时亚雷克斯挥出了一记砍劈,『绯色命运』发出了咆哮,蛞蝓怪物因而生怯,整个身体缩了起来。然而,瞬间牠那代表着急冻与死亡的触须却朝亚雷克斯缓缓伸了过来。他不断地挥舞着手中的巨剑,同时也一步步向上攀去,最后来到了背部顶端。

「引吭高歌吧,绯色巨剑——」

亚雷克斯遵从涌自体内的冲动高声叫道。

「为你的主人献上你的力量与咆哮,听从肩负命运之人的呼唤!吾以母亲大人,以及其它生命源头之名,命你即刻展现你的力量,绯色命运!」

绯色巨剑宛如爆炸般的红光闪耀。

刀身刻画的古代文字窜出了火焰、剑尖闪耀着锐利的星芒。亚雷克斯感到身上原本疲惫不堪的肉体注入了一股充沛的精力。盘据在下方的蛮族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全都发出了不安的鼓噪。

此时蛞蝓怪物的触须又朝亚雷克斯伸了过来。他撇过头发出了笑声,将燃烧的剑身挥向那些触须。数根触须像黏土一般干脆地被划成两半,使得蛞蝓怪物发出痛苦与混乱的哀嚎扭动着身体。

亚雷克斯以游刃有余的步伐继续向前,绯色巨剑的锋口此刻更是重重地刺向蛞蝓怪物的后脑杓。剑刃果断地贯入光滑的鳞片深处,紫灰色的液体从裂缝中渗出。蛞蝓怪物的触须发狂似地不断挥舞,看起来极为痛苦。

「亚雷克——」

远方传来沃伦嘶声叫唤。

「我们全都到了洞穴了!已经可以了,快点过来吧!不管怎么说你一个人对付他们都太勉强了!」

友人的呼唤让亚雷克斯陷入亢奋情绪的神经回到了现实。他抽回了依旧渴望着鲜血的绯色命运,自地震般抖动着身体的蛞蝓怪物背上一跃而下。就在瓦卢夏人看着蛞蝓怪物的模样而一脸茫然的时候,亚雷克斯趁势循着沃伦等人的手势跑向洞穴避难。

然而蛮族们旋即惊觉猎物逃走,脸上带着对于亚雷克斯杀伤他们守护神、又让猎物逃走的愤恨,怒不可遏地朝亚雷克斯身后追了过来。

亚雷克斯险些就要被蛮族追上,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沃伦向他伸出来的右手。

「喝——」

亚雷克斯回神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在湿滑的冰块上不断地喘气。至于绯色命运则置在一旁,因为得不到得以令它威到满足的鲜血而不断地低吟着。

插图010

「老天,真是千钧一发呢。」

沃伦将头探出了洞穴外侧,警戒地向外窥视。

「那群蛮人现在正努力地想办法治疗那头怪物的伤势。看来他们暂时不会想到要过来追击我们,应该暂时可以安心一下吧。」

「不过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在那家伙的领土上呢。」

契文叨叨念道。

「再说,我们伤了那个大家伙。这下子我们可不只是他们的猎物了,他们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虽然暂时是得救了,不过这小子搞不好反而会成为我们的瘟神咧!」

契文不满地用下颚比向亚雷克斯。至于他出言讽刺的对象现在则倒在地上不断喘气,根本无法回嘴。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可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帮忙才有办法避过那头怪兽的攻击呢。」

吴方稀奇地开口插嘴关于别人的事。

「拜见了亚雷克跟那妖怪交手的方式,真是了不起。那把剑似乎是有什么特殊渊源的宝贝吧?它似乎也把你当成了主人呢。」

「很庆幸地目前为止应该是这么回事。」

亚雷克斯终于能够开口答话。他安抚着始终露出不满的绯色巨剑,将它收入了剑鞘之中。

「好了,现在我们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沃伦眼见目前的状况大致平稳,开口对大伙儿说道:

「总之我们的危机暂时是解除了,不过对于回到冰原上的方法,目前依旧没有任何头绪。亚雷克,你刚刚要我们躲到这里来是有什么理由吗?是凭着你的直觉吗?还是什么特别的预知能力?」

「关于这点……」

亚雷克斯起身,将刚才看到那名金发女子的幻影,与坠入冰层底下前一刻亦曾见到她的事情跟同伴们详述。

「来得好,诸位战士。」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背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四名佣兵倏地回头,同时伸手抓住各自的武器。

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名在这个狭小洞穴中可以挺直站立的矮小半兽人。

他整张脸掩盖在胡须之下,若是从突出的鼻骨与颔部外侧的白须看来,显然已有一定的年纪。深邃的双眸与其它严重退化的瓦卢夏人不同,带有丰富的知性以及深深的哀愁。

「我是洛威斯的格劳科斯,遵照女王伊普丝蒂陛下的指示前来迎接各位。」

第五话冰雪女王Ⅲ

「请诸位跟我来。」

格劳科斯带领亚雷克斯等人沿着洞穴来到侧边一处冰墙凹陷的地方。

面对这堵乍看之下什么也没有的墙垣,这名老半兽人从腰袋里掏出一只金针对准冰墙。只见冰墙彷佛受热融化一般,自中心开出一条通道。

然而就在他们所有人都进入了坑道之后,格劳科斯又在腰上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将瓶中的内容物朝附近洒了出去,随后又将金针指向洞口,墙壁便又恢复原状。

「那是塔威格讨厌的味道。」

格劳科斯为他的动作做出了解释。然而其中有些词汇及语调实在不太客气。

「只要有那种味道的地方,塔威格都不会靠近,那些将塔威格奉为主人的瓦卢夏人也是一样。要在这个『哀嚎冻原』底下走动,绝对不能没有这东西。」

「塔威格?你是指那头蛞蝓怪物吗?」

「难不成还有其它东西吗?」

格劳科斯一边收起瓶子与金针,有点厌烦地开口答道。

「塔威格——其它还有托-塔威尔、基盖斯什么的一大堆不一样的名字,不过我们这里都管牠叫塔威格,意思是『冰原王者』。不过不管怎么样都好啦!」

「看来您是一位学者呀?」

亚雷克斯开口说道。这位驼背行走的年迈半兽人无论是说话时的语气或行为举止都透露出高度的知性,完全无法与他接近兽类的外型联想在一起。

「学者!」

格劳科斯没有转头,脚步顿了一下同时哼了一声。

「学者!对了,我确实曾经被人这么称呼、也曾经以此自居过,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虽然我也曾有过坐在暖炉前舒适地翻阅着古今贤者撰述的典籍、解读着古代文献时会热衷而忘我的时期……唉,这样的喜悦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事了。」

语毕,格劳科斯没有再开口出声。亚雷克斯等人也只能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前进。

这条坑道的入口似乎是蛞蝓怪物融化出来的,天花板跟墙壁一样呈现不规则的光滑面。然而这里开始,地板却出现了人工修整的痕迹、阶梯,以及止滑设计。

尽管如此,阶梯的梯面却非常狭窄,倾斜的程度亦十分陡峭,对于走惯了这种楼梯的格劳科斯来说非常轻松。然而亚雷克斯一行人面对这样的阶梯却时常打滑或被绊到脚。

契文不顾沃伦的斥责,依旧自顾自地每每在被绊住时不断大声抱怨。至于吴方则丝毫没有受到湿滑冰质地面的影响,走起路来就像是走在平地上面一样平稳。

亚雷克斯一步一步确实地踩在前进路线上,同时也在心里不断思索着格劳科斯这个男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他看来并非瓦卢夏人,那么为何会在他们危急的时候现身在这个冰原底层,口中挂着女王伊普丝蒂之名而帮助亚雷克斯等人?再者,这个名叫伊普丝蒂的女人究竟是谁?

——这边……过来这里……

那位蓄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女人身影此刻再次浮现在亚雷克斯的脑海之中。

白皙的脸庞宛如置身云雾中一般透明而美丽;像星光一样深邃的眼眸满溢着哀伤。如果她就是格劳科斯口中名为伊普丝蒂的女王,那么她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帮助亚雷克斯呢?

「喂,怎么我们还没走完?这楼梯究竟有多长呀?」

契文不耐地高声念道。

「你这个狗头老爹,我的膝盖已经在发出哀嚎了,你到底想带我们到哪里去呀?该不会是要把我们带到那个叫什么托-塔威尔什么的那群同伙儿那里去吧?」

「不用担心,马上就到了。不过要是你们身上的血腥味不清理一下可是臭得不得了呢。」

格劳科斯在他突出的鼻骨与颔部上挤出皱纹,对契文吆喝了一声于是又转身继续往楼梯下走。

终于,就如格劳科斯所说,楼梯尽头透出了白光。光线彼方似乎是相当宽阔的空间。

「这是……」

沃伦率先走到下方楼梯尽头,面对眼前宽阔却没有任何压迫感的空间发出了赞叹。

接着亚雷克斯也感受到了这个令人讶异的氛围。怱然开阔的视野、整片白色耀眼的光线射入了眼中;这样的景象让亚雷克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来到这个如今已被冰冻了的巨大都市中心。

亚雷克斯等人身后楼梯出口自两旁延伸的冰墙整个横向覆盖住了这个石造建筑的广场,并且向斜上方延伸,整整占据了广场大半的空间。

广场前方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地板上铺设了整齐而美丽的玫瑰色花冈岩砖。通道的两侧尽管无法一眼便感受到其设计的主题性,却也是由纤细贝壳堆砌而成的雕像,加上森然罗列的冰柱与霜花所缀饰成的景象。

耸立于广场外侧的宏伟建筑全都是未曾见过的巧妙设计。然而,这里每一件使用浅色石砖与复杂的马赛克风格点缀的楼房却都是值得细细品味的艺术品。

透过透明的冰霜望去,这些建筑的石材全都带有如玫瑰、堇花或是其它蓝色、黄色、金红色等等五彩缤纷的细腻色彩,整个街道因此而呈现出如诗如画的生动景致;外观为流线设计的露台在建筑物的外侧俯瞰整个通道,锥状屋顶高耸的尖端随处可见复杂的装饰与雕琢成花型的饰物。然而,这些精心雕琢的设计巧思当然也是被封在冰霜之下,于透明的隔绝之下呈现在亚雷克斯等人的面前。

尽管在这个细腻的都会景致之中,却也随处可见长年荒废的迹象。这些住宅多处遭到损毁,污渍也满布在墙壁上,低级而杂乱的涂鸦与没有任何意义的发泄性文字破坏了这个整齐美观的街道。

几栋看来收藏着珍贵物品的豪宅门户遭到破坏,收藏全被搬空的模样被冰冻保留了下来,这让亚雷克斯心里不禁为之沉重。这些金钱无法衡量其价值的艺术品(贵重的宝石与器物对于身为王子的他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在毫无意义的情况下遭到破坏总会让他觉得一阵心痛。

「这是那群兽人们的杰作。」

格劳科斯察觉到亚雷克斯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这些遭到破坏的雕像与工艺品而不吐不快地开口说道。

「那群蛮族偶尔会跑到这里来,看到什么就破坏什么,把这里搞得一团乱之后再哭着跑定。恐怕这些景象让他们想起了自己曾经还是文明人、活得像个人类时的过去吧。或者他们自己也不晓得原因,只是单纯地破坏每一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事物。」

格劳科斯似乎气不过,一脚踹开了滚在他面前的一只壶。

「多亏他们,害得我非得不时变换居所不可。我已经受够了这群没有人性,疯疯癫癫的家伙了。」

「这可不得了呀。」

契文好似见钱眼开一般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

「没想到被冰封起来的瓦卢夏都市是真的存在呀。这么一来,这个古老王国一定有许多宝物一起被埋在冰层底下了。」

「是也好,不是也罢,就算真有你说的那些宝物,它们大概也是全都被埋在冰块里面吧。」

沃伦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总之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赶快洗掉身上这身血腥味了。」

格劳科斯对于这群佣兵们的对话完全不以为意,领着四名旅客经过整条冰封的大道,一边打碎冰霜,一边来到一间小屋里面。

这栋房子有半边也是完全封在冰墙里侧。尽管二楼所有的空间已经完全被冰块所占据,不过一楼不知道是否基于格劳科斯的努力整理,不仅没有冰柱,就连一点冻霜都没看到。

「你们清洗一下身体,把衣服补好了再出来吧。」

这四名佣兵被塞进了一间房间,然后听到格劳科斯继续开口说道:

「等你们弄好了我再把详细情况告诉你们。女王伊普丝蒂陛下想要藉助你们的力量,不过我可是一点都不想把一群肮脏不堪的家伙带到陛下身边去。」

说完这名老人便转身走了出去。

「女王伊普丝蒂是吗?」契文不禁发起了牢骚。

「虽然不晓得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历,不过真是个不懂礼数的家伙。如果有事找我们帮忙,怎么可以派这种糟老头来接我们,应该自己过来的嘛。」

其它三人面对契文的抱怨完全不予理会。

这间房间里面有一个大桶子盛满了有着浓郁香草香味的热水;另外也备有干布跟新的衣服。这群受到寒气侵袭的佣兵们面对眼前干净的布料与弥漫整个房间的蒸汽,感到一种宛如置身天堂一般的感受,就连对什么都有意见的契文此时似乎也想不出话好抱怨了。于是乎佣兵们纷纷卸下了武装与上衣,用力地洗去沾在身上的血渍与肉块。

亚雷克斯一边搓揉着满是脏垢的头发,同时脑中却思考着那位年迈的半兽人。格劳科斯在帮他们关上房门前短暂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那是带有期待与不安等矛盾的眼神。这样的眼神想必是关系到那位只有亚雷克斯曾经见过的伊普丝蒂女王——如果那个金发女性的幻影真是她的话。不过,看来无论沃伦、契文,或是吴方现在也都遗无法理解亚雷克斯究竟是看到什么景象才让他们能够来到这里的。

亚雷克斯此时忽然发觉到,女王所召唤的人并非其它身旁的几位佣兵,而是亚雷克斯自己。只是直到前一刻为止,亚雷克斯始终因为确认了大伙儿暂时安全的安心感而没有想到这件事。不过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他将自己的目光短暂地瞟向了那把置于房间一隅,与衣服和铠甲摆在一起的绯色命运。那把剑似乎也显得疲惫,安安静静地躲在剑鞘里面沉睡。

一行人洗净了战场上沾染的尘垢、舒爽地走出了浴室后,便见到一桌温热的食物备好等着他们。沃伦一口气饮尽了放有『甘甜』香料的葡萄酒,随后便忍不住发出赞叹。

「老先生,这些东西全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准备的吗?」

「我这个老头子身边也还是有一、两个肯听从命令的精灵让我使唤的。就是这么回事了。」

格劳科斯懒得搭理似的地随口答道。他没有一起坐上餐桌,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室内晃来晃去。这个石头建材外露的房子算不上宽阔,除了一张狭小的书桌之外只有一个书架摆在一旁。书架上摆了好几本经过多次翻阅而显得陈旧的古书,非常宝贝地陈列在一起。

「别碰那东西。」

沃伦想拿一本起来看看,却遭到格劳科斯尖锐地禁止。

「那是我的书,是我好不容易从那些可恶的半兽人那里拿回来的书。它就跟我的生命一样重要。如果哪天这些书不见了,我也活不下了。」

「看来您不只是位学者,还是位魔法师是吗?」

亚雷克斯出声问道。然而面对亚雷克斯的问题,只见老人发出了叹息,整个人靠到了椅子上去,同时将目光眺向窗外。

「我确实曾经被称为『身兼学者与魔法师双重身分的格劳科斯』。不过那个曾经试图解开『哀嚎冻原』秘密的年轻人如今也只能以苟且偷生为至高的幸福了。感谢伊普丝蒂殿下,她要我拯救那些未经许可便侵入瓦卢夏王国的愚昧无礼之人,许我得以延命至今。」

「那么您不是瓦卢夏人啰?您是来自于您之前提到过的洛威斯一地是吗?」

「对,我是洛威斯人。」

格劳科斯点头回应。然而这个答案却让沃伦与亚雷克斯不禁偷偷地彼此对望了一下;这是他们过去从没有听过的地名。这可能是在老人长年生活在冰层底下的这段岁月中消失某个小国家的名称。

「我过去还住在洛威斯的时候,成天只知道埋头在书堆里,利用大量的时间堆砌出了些许魔术方面的知识与莽撞的探求欲,是个个性高傲的年轻人。」

格劳科斯宛如进入到梦境一般滔滔不绝地开口说道:

「那时候的我听到这个名叫『哀嚎冻原』的底下藏有瓦卢夏遗迹的事情时,我傲慢地奢望进入这个古老王国,挖掘出埋藏在里头的宝藏,藉此提高自己的名誉。」

尽管嘴里塞满食物的契文听到这里哼了一声,然而老人却没有发现。

「虽然我顺利地潜入了冰原底层,却在这里迷了路。当我食物跟燃料都已经用尽而四处徘徊的时候,我碰到了塔威格。

在我险些被那些半兽人们捉住,变成冰块里的饰品时,女王伊普丝蒂出面救了我。我接受了女王的请求,在能够驱逐那种怪物之人出现以前,绝不离开这里。虽然现在的我也已经觉悟到自己不可能再回到人类世界了。」

「因为您的外貌吗?」

「对。」

格劳科斯发出了叹息,伸手触摸自己鼻骨至下颔突出的部分。

「我太接近塔威格了。他会改变自己栖息之处周遭的物理法则,并且逐渐扩大。这大概是他的本能吧。他会扩张自己栖息的地盘,并且毫无节制地向外延伸。

那些瓦卢夏人会退化成今日这般有如兽类的外表也是因为长年受到那头怪物的影响所致。我虽然没有像那些瓦卢夏人一样连智力也一并退化,不过在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时候,我也已经无法挽回自己失去的外貌了。」

「那头大蛞蝓怪对周遭有这种影响力吗!」

沃伦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惊讶地高声叫道。

「塔威格严格讲起来并非生物。」

格劳科斯缓缓开口说道。

「虽然牠看起来就跟真正的生物一样会动、也拥有实体,不过事实上牠并不存在于我们这个世界。

那头巨大的蛞蝓外型其实不过只是那家伙其中的一小部分。说得更明白一点,其实那家伙另外还有绝大部分是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的。至于牠那有如蛞蝓般的外型,则是因为牠的形成是藉由魔术构成的躯体为联系而被召唤到我们所居住的世界,使得人类可以经由视觉辨别,如此而已。以这个世界的武器——不论钢铁也好、火焰也罢,甚至是魔法也一样——全都无法杀伤塔威格。」

「那你是要我们坐以待毙吗!」

契文将吃剩的骨头猛力地敲击手边的空碗盘怒声斥道。

「你说人类的武器杀不了牠,就连火焰跟魔法也一样没有用?那我们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你该不会是因为自己的脸变成这副模样,所以希望多找些同伴才把我们拉到这里来的吧!你这个狗头人!」

「住口,契文!」

沃伦对契文吆喝了一声,随即便转头低声对格劳科斯道歉:

「老先生,不好意思,我们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那么您看上我们——哦,不,应该说那位伊普丝蒂女王看上我们对付塔威格的理由是什么?稍微看了一下被冰封在冰墙里面的人影就会发现,即便是我们这些佣兵也有不少成为牠的食饵永远被冰封在冰墙里头了呀。」

「是啊,那位叫做伊普丝蒂的女王在哪儿呢?」

始终埋首在食物堆里的吴方此刻也终于低声开口说道:

「我感觉不到这问屋子里面有其它人存在呀。」

「谁知道呢?这我也不清楚了。」

格劳科斯仿佛为了规避他人的视线而起身,然而,他的眼睛在那短暂的瞬间曾经瞟了亚雷克斯腰上的绯色命运一眼,亚雷克斯并没有漏看了这个举动。

「女王陛下并没告知我她所有的想法。此外,我也无法告诉你们她人身在何处。总之她想对你们说什么,她迟早会自己告诉你们,所以今晚就先休息吧。要是女王陛下有那个意思,也许今晚梦里你们就见得到她了。」

四名佣兵每个人被分配到了一间房间。那是二楼仅存的一些空间,虽然狭小,却也铺设了干净的床铺与被褥。每个人的房间也都在小小的暖炉里点了火。

这大概也是格劳科斯身边的精灵做出来的吧。亚雷克斯宽衣躺到了床上,同时有意无意地想象着这位长者在没有变成现在这副外貌之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知道他是否知晓自己来到这个冰层底下之后,外界的时间究竟经过了多久?

也许他心中很清楚;也许正因为彻底明白而刻意地忽视它。对他来说,去想又如何?就如同他所说的,现在他这个样子已经无法融人人类社会了。即便真的回去,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

果真如此,那么他倒不如就一个人躲在这里,即便只是追忆自己才气纵横的过去。也远比回到人类社会好得多吧。

尽管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亚雷克斯却不禁为此感到沉痛。他翻过身,然后闭上眼睛。为了以防万一,他将爱剑置于枕头边随手可及的位置。

就在这个时候,另外三间的其中一个房间传来彷佛哀嚎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契文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微声的啜泣,或许这只是冰原上的风声吧。耳边的声音逐渐从亚雷克斯的意识中消失,他就此陷入了沈眠。

一种柔软如绸缎般的触感轻触到亚雷克斯的脸颊。

他惊觉而回神,反射性地伸手欲抓住身旁的绯色巨剑。

一阵细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无声低语』。

『是我,你应该见过我才对,艾尔德国的亚雷克森王子。我救了你两次了。一次是在冰原上,一次是在你们面对到塔威格的时候。』

「是伊普丝蒂女王?」

『是,我是伊普丝蒂,古代王国-瓦卢夏的最后一任女王。』

这位亡国女帝缓缓后退。站到了亚雷克斯可以看清楚她的地方。

眼前的确实是他在冰原上方的战场上见到的那位女性。她那头长及腰际的金色秀发宛如溢出容器的蜂蜜一般悬坠在半空中轻盈摆荡;坦露在衣裳外头的肩膀与手腕上垂坠着早已亡佚的精巧工艺技术打造而成的金饰,相互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她纤细的腰间缠着一条传说中的兽皮绢带,精巧的浅色织品以鲜明的层次缠绕,以完美的比例露出了女人纤细的肌肤。娇艳欲滴的红唇如鲜嫩的果实般饱满紧致而富有弹性;胡桃般大的双眼外侧镶上了与发丝同样浓郁的金色睫毛,如此方更得以烘托出那一双如翡翠般的碧色眼眸。

「我早就不用那个名字了。」

亚雷克斯将绯色命运拿到了手边,答话时依旧维持着警戒。

他彷佛置身梦境,穿上了一身绯色的铠甲,随时准备应战。周围的景物是一片白色、纯粹的白色,此时他所睡的房间、床,以及暖炉都只剩下残留在记忆里的触感,不知道何时完全消失不见了。

「那是过去艾尔德国某位王子的名字。我叫亚雷克斯,只是一介四处浪迹天涯的佣兵而已。」

『其实每个人的名字比起我们听闻、记忆、认知到的意义更来得深远,亚雷克森王子。』

伊普丝蒂带着哀伤的神情注视着亚雷克斯。

『你难道认为『狮王之子』的美名单纯只是因为惯例加诸在你身上,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吗?不,你错了。你完全看不透即将回归到自己身上的命运,连百分之一也没有。』

「别说了。」

过去那段生活在艾尔德王宫里的日子如今对亚雷克斯而言,除了宛如刀割一般的心灵伤痛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他手上那把绯色巨剑此刻亦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而开始低吟。亚雷克斯试图压抑绯色命运的反应,然后以尖锐的语气开口说道:

「比起这个,还是请妳先说明一下,妳要救我们——或者说救我——的理由,然后又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的原因吧。妳派来的格劳科斯似乎只是听命行事,并不知道妳这么做的原因。妳现在到底身在什么地方,从哪里跟我说话的?妳又希望我们为妳做些什么,这位女王陛下?」

『我想请你帮我将塔威格——』

伊普丝蒂女王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

『我想请你帮我将过去愚昧的我所召唤出来的塔威格给逐出这个世界。』

这是亚雷克靳早已料想到的答案。然而,他答话的时候却得极力压抑一股莫名的愤怒才得以开口:

「这就是妳救了我们,然后带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

亚雷克斯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然而他终究还是察觉到了自己异常的情绪而回过神控制住了自己的音量。

「抱歉,这位女王陛下。我很感谢妳救了我们,不过既然妳救得了我们,那么为何不能同样救助那些被冰冻在冰墙里面的旅人,让他们逃离此地呢?

格劳科斯也是被妳所救,然后供妳差遣。所以从结果来看,妳只救对妳有用的人,剩下的全都任凭那头怪物处置是吗?」

『我知道这是很残忍的选择。』

伊普丝蒂女王说话时不禁低下了头。那头金色的浏海也顺着她低头的动作垂了下来,遮住她愁容满面的脸庞。

『你迟早会知道我在哪里,怎么跟你说话的。到时候你也会知道我的力量有限,亚雷克森王子。普通的旅者就算我为他们争取时间,他们也逃不过塔威格的追击,终至被捕而遭到冰冻。

截至今日藉由我的帮忙而得以逃过塔威格追捕的人只有格劳科斯,还有你而已,亚雷克王子。』

「我听说塔威格是妳的国家最后一场战役中召唤出来的魔物。」

亚雷克斯不忍见到伊普丝蒂女王如此沉痛的表情于是转换了话题。

「根据格劳科斯所言,那头怪物无法用这个世界的武器,甚至是火焰来对牠造成伤害的。还说那东西与其说是生物,倒不如说是某种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伸入这个次元的触媒、是经由某种连结而使牠在这个世界具象化的结果。那么妳要我们怎么跟这种东西交手呢?就连刚才那一刻,若不是有妳的帮忙我们早就被那家伙给冰冻住,成为那群旅人尸体的同伴了。」

『致胜的方法就在你的手上,艾尔德的亚雷克森王子。你手上的那把剑就是致胜的关键。』

听闻伊普丝蒂女王的话,亚雷克斯惊讶地看着手中的剑。『绯色命运』,这是亚雷克斯来自异地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宝剑。它打从前一刻起便不断地低吟颤动着。

『方才你也用手中的那把剑重创了塔威格。那些瓦卢夏人之所以会如此惊讶也是因为他们认为塔威格是神圣不可侵的,亦不可能因为任何事情而受到伤害。

如果你能够解放那把剑真正的力量,并且驱使它,那么这个世界上肯定没有人能够跟你匹敌了吧。它跟塔威格一样本质上不属于这个世界,也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它也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砍伤塔威格的利器。』

「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吗?」

亚雷克斯听了伊普丝蒂女王的话,不禁用手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这把剑、我的故乡,还有跟着这把剑一起漂流上岸的我的母亲,这些妳也全都知道吗,伊普丝蒂女王?」

『我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伊普丝蒂女王带着悲伤的神情摇摇头。

『请相信我,艾尔德的亚雷克森王子。如果我能够作答,我一定会非常乐意告诉你任何你所希望知道的事。不过我的知识有限;我是个执着于胜利而招致国家毁灭的愚蠢之人。

我现在身处于时间夹缝内的生死交界,也因此而得以知道一些一般人无法知道的微薄知识,仅此而已。我的知识只限于透过那个不祥之物。塔威格而知道了关于牠本体所处的次元之事。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只能隐约感受到那头怪物本能上感到恐惧的事物,以及牠们渴求的事物罢了。

塔威格害怕那把剑,这是千真万确的。尽管牠们只有驽钝的智力,却也能够确实感到那把剑对于牠们具有致命的危险性。』

亚雷克斯紧扣着下颔,低头注视自己的绯色爱剑。『绯色命运』感受到主人的意念而在刀鞘内颤动,仿佛想要藉此靠近主人一般。

『我的力量几乎要枯竭了。』女王说。

『截至今日,我始终倾全力地阻止塔威格离开『哀嚎冻原』到其它地方去。

不过我的力量已经到达极限。只要我的力量消失,塔威格便会离开这个冰原,然后依着本能呼唤更多的同伴——即呼唤牠在另一个世界的其它部分来到这个世界。

那些冰原底下被冰冻住的人们就是为了召唤塔威格另外一个世界的其它部分来到这个次元的触媒。塔威格跟牠的同伴若要侵入某个世界,那么牠们必须要以那个世界里拥有最高智能的生物作为衔接两个世界的桥梁供牠们出现。要是那些被冰封在冻原底下的人们全都成为触媒,而使得数量庞大的塔威格出现在这个世界,那么要不了多久,这世界就会变得跟瓦卢夏一样,终年冰封在冻霜与冰雪之中,成为退化的兽人与蛞蝓怪物徘徊的场所了。』

亚雷克斯想起了全身散发出黄色黏液的巨大蛞蝓怪物与目光愚钝的半兽人集团同时出现的场景,这让他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恶寒。照这么说来,要是不在这里打倒那头怪物,那么这个世界迟早将会让成群的蛞蝓怪物带领着退化的人类四处徘徊,然后将整个世界给冰冻起来吗?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的话,我不会拦你。我告诉你如何在不被他们发现的情况下带着你的同伴离开这里回到冰原上方的方法。

不过请你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手中的绯色巨剑能够制服那头怪物。塔威格迟早有一天将得以摆脱我的力量控制而得到自由。然后他便会为了冰冻整个世界而开始召唤牠的同伴。』

「……听妳这么说,我还真没有拒绝的余地呢。」

亚雷克斯发出苦笑,同时将不断低吟颤动的绯色巨剑扛到了肩上。

「好吧,伊普丝蒂女王。妳的请托我就接受吧。不管怎么说,要是就这么放着那头怪物不管,我看我也睡不好觉。另外,要是我打倒了塔威格,妳会让我们从这个地方离开吧?」

『是,这是当然的——』

当伊普丝蒂女王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继续说话时,他们身处的白色空间忽然发出了一阵巨大的声响,接着整个空间出现了摇晃的现象。

女王见状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会!』

就在亚雷克斯反射性地抓紧了手上的剑摆开架式时,女王掩面惊叫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应该还需要一段恢复期才对呀——』

话没说完她便就此失去了踪影。尽管亚雷克斯试图高声呼唤,却也只见朦胧的金色残影在眼前晃了一下,随后便又消失无踪。

终于,白色的梦境逐渐变得稀薄。此时方才的杂音又变得更加剧烈,在接近到亚雷克斯耳边的同时便让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轰隆!』整栋房子都在摇晃。

亚雷克斯连忙从床上一跃而起,他随手抓住了那把枕头边轰然发出震颤的绯色巨剑随即环顾着整个房间。

木造的门板出现大遍的龟裂,透过洞开的裂缝已经可以看清楚门外的景象。

瞬间,一个带有血丝的眼眸与垂着唾液的血盆大口便出现在门缝的外头露出贪婪及喜悦的笑容。旋即门板上又是一阵轰然巨响。

一把巨大的斧头砰地一声砍进了门板,随后慢慢地被摇晃着抽了出去。这道门迟早要被攻破了。亚雷克斯快速地穿起了衣服还有铠甲、护手。然而就在他系住胫甲最后一个扣环之前,木制门板便轰然向房间内侧裂成碎片四散。

由于穿铠甲而被亚雷克斯暂放一旁的『绯色命运』此时竟在主人伸手还没有摸到它之前自己飞入了主人的掌心。直冲进门内的半兽人当场在鲜血飞溅中身首异处。

即便见到同伴的首级重重地滚到地上,却也不见其它的半兽人脸上浮现惧色,那些曾经文明的瓦卢夏人如今只是受到嗜血性格与杀戮欲望驱使的野兽。牠们眼睛泛着血丝,口中扬起高声的咆哮朝着亚雷克斯包围过来。

「艾尔德!艾尔德——」

烙在亚雷克斯记忆中一个熟悉的鼓舞方式从他的心里透过喉咙窜了出来。

这样的吶喊紧紧扣住了自己的情绪。这是打从他离开那块曾经熟悉的故土之后便已忘怀的……不,是应该说是他试图忘记的艾尔德兵士置身战场时的咆哮。

也许是女王伊普丝蒂呼唤着他已然舍弃的名字时,也一并唤起了了他熟悉的记忆——身为艾尔德国的狮王之子,亚雷克森时的记忆。

『——你完全看不透即将回归到自己身上的命运;连百分之一也没有。』女王的声音此刻萦绕在他的耳边。亚雷克斯猛力的摇头,游移不定地想要甩开怱然浮现到脑中的思维:『现在不是去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应该握住手中的剑,然后想办法活下来!』

「住手!我的书!我的书呀!我的书——」

楼下传来悲痛的哀嚎,接着更是一阵宛如死前凄厉的嚎叫。忽然间,一对泛着血丝的双目与嗜血的獠牙晃到了亚雷克斯面前。绯色命运一剑斩断了半兽人持斧的右手,同时一个反身更以锐利的剑尖贯入另一头来袭的敌人咽喉之中。亚雷克斯一口气连同剩下那一只面露惧色的半兽人一起挥刀斩杀,连忙便赶往狭窄的楼梯奔去。

房门外几步路的地方已然化为一片血海,几个被撕裂扭曲的尸体交叠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昨天几名佣兵享用晚餐的地方餐桌整个翻了过来,沃伦与契文各自拿着自己熟悉的武器摆开架式,与那些鼻骨突出、捧着一个啤酒肚长得像猪一样的半兽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彼此对峙。

「亚雷克斯,你没事呀!」

眼光锐利的沃伦很快便发现亚雷克斯出现而开口叫道。

「嗯,还好。吴方呢?格劳科斯怎么样了?」

「你问那糟老头的话人在那儿。」

亚雷克斯随着契文下巴所指的方向瞟了一眼,只见到一具血泊之中蹲坐在地上的尸体。格劳科斯大概是死命地想要保护他的藏书,双手抱着数本珍视的典籍死去。

亚雷克斯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怒火。他一脚朝楼梯用力一蹬,带着咆哮持剑便往肥胖的兽人头上飞去。

面对亚雷克斯忽然来袭,兽人慌张的脚步来不及闪躲绯色命运咆哮的追击。一记横劈在兽人身上划出锐利的缺口,他的身体以腰部为界,分成了上下两段错开倒在地上。切口洒出的鲜血流得满地汇集成一大滩血水。

「吴方人呢?」

「外面!」

亚雷克斯拭去了脸上的血渍,充满怒气的一问稍稍压过了契文的锐气。

「这些家伙就像是脱缰野马一样,好像完全没有要放过我们的意思。那个什么伊普丝蒂女王到头来不过是糟老头虚构出来的吗?他该不会跟这些兽类一样脑袋也不正常了吧?」

「不,格劳科斯没有胡謭。」

亚雷克斯简短地答道。

「昨天晚上伊普丝蒂女王来到了我的梦里,然后告诉我,要是不打倒塔威格,这个世界全都会变得跟这个『哀嚎冻原』一样。」

「啥?这是怎么回事?」

契文一脸莫名其妙的开口问道,同时整栋房子发出了剧烈的震荡。

「糟糕,快点离开这栋房子!」

沃伦看到了天花板的状况对同伴大叫。他们头顶上的屋梁断裂,砌成天花板的石材开始变成碎片落下。三名佣兵先后冲出了狭窄的门户。

「呜哇!」

在他们钻出了房门的时候契文踢到了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那是全身多处遭到撕裂的吴方已然僵直的尸体。

沃伦倒抽了一口气同时伸手捂住嘴巴。这位武僧的面目已经被撕碎得无法辨认,连亚雷克斯也不禁对此感到作呕。在吴方尸体的前方则堆积着他死前料理掉的兽人尸体。

然而尽管吴方尽了全力,这些尸体仍然远远不及现在围上来的敌方数量。这些长得像狗、像猪,全身长满了毛发的生物彷佛像永远杀不完、砍不死一样威胁着冰原底下的不速之客。

他们身后的建筑发出了最后一阵巨响而倒塌。亚雷克斯反射性地回过头。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全身覆盖着绿色光泽鳞片的蛞蝓怪物。牠湿润的鳃状器官不断地拍打出声,一双驽钝的眸子紧盯着前方的猎物。

「——塔威格!」

这头来自异世界的蛞蝓怪物彷佛听到了亚雷克斯低声的呢喃,口中喷出热气扬起一阵咆哮。

第六话冰雪女王Ⅳ

「艾尔德!艾尔德!『绯色命运』——」

亚雷克斯高声扬起了战吼。

他完全不让沃伦有机会制止,便提起沾满了鲜血的绯色巨剑跃过了吴方的尸体,一个人朝着半兽人集团冲去。他手中的巨剑此时宛如一头野兽般咆哮震荡。它一边抖落自己身上污秽的血渍,一边应和着主人的嘶吼朝敌方大军挥了过去。

一阵交锋之后,两、三个兽人便血溅当场倒了下去。然而这群退化的瓦卢夏居民完全没有让这群入侵者活着回去的意思。

曾经伤害了塔威格的亚雷克斯,此刻激起了他们同仇敌忾的怒火。他们全都带着发狂似的憎恨眼神面对这个杀伤他们神圣偶像的恶徒。绯色的巨剑划出了复杂的轨迹接二连三地击落四面八方挥击过来的斧头、长枪、粗糙的箭矢,还有刀刃满足锯齿的长剑。

「我也来帮忙,亚雷克!」

沃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这名身材壮硕的佣兵手持着自己的长剑,以及放在格劳科斯屋子里的短剑摆开了架势,以敏捷利落的动作快速盘破了敌人蚱双眸与呕喉。若没有不断发出咆哮的『绯色命运』在手,要以如此具有效率的方式一击打倒成群逼近的半兽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下子根本没完没了呀。」

契文不断挥舞着装在护腕上的利爪,一边喘息一边叫道。

「些蛮族该不会是把这个冰原底下所有的同伴全部都召集起来,一起蜂拥过来了吧!」

亚雷克斯没有回答。他脑中因愤怒的情绪完全无法思考。手中的绯色巨剑此刻则彷佛成为了主人发泄怒气的出口而不断地狂舞,不停制造出堆积如山的尸体。

大量的血柱喷溅狂洒,撕碎的肉块亦四处飞进。冰冷的空气中满布着炙热的鲜血与凄厉的哀嚎几乎要令人厌到窒息。亚雷克斯每一个步伐都得仔细地考虑到地板血水与积雪交溶的湿滑情形。挥舞着手中巨剑的同时,也在心中悼念着凄惨地倒在建筑物门口的东方武僧,以及即便一半变成了兽人,却也拼命地守护着自己曾经是个人类的证据而丧命的老迈学者。愤怒的漩涡在陶中激荡,一再地赋予着亚雷克斯不断挥舞的双手持续撕裂敌人的力量。

这群瓦卢夏遗族就某方面而言其实也是受害者。就这点来看,若祈祷这群丧失了人类理智的兽人们拾回人性也许是没有意义的行为。然而,一想到吴方就连战斗的时候心里面也未曾间断地替自己手下丧命的亡魂祷告,亚雷克斯便无法抑制自己藉杀戮发泄愤怒的冲动。

「你想干什么,亚雷克!」

沃伦察觉到挥剑中一步一步有计划地移动位置的亚雷克斯高声叫道。银发的男子手中的绯色巨剑不断地咆哮,然而疯狂杀戮的过程中却也确实地朝着建筑物残骸上睥睨着下界蝼蚁们争斗情况的塔威格接近。

「……我要去把那头蛞蝓怪兽处理掉。」

「你说什么!?」

「若不做掉这头怪兽,这样的情况永远不会停止。」

亚雷克斯压低了音量开口说道。绯色的巨剑铿地一声挡开了狙击的箭矢,箭矢在空中转了两圈以同样的速度插入了射箭者浑浊的眼中。中箭的兽人反仰着发出了呻吟,双手按住了自己鲜血直流的脑袋整个人向后翻了一圈。

「昨天伊普丝蒂女王来到我的梦里,他说那头怪物将以被冰冻的那些尸体作为媒介,进而大举呼唤自己的同类进驻到这个世界来。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让它发生!我要宰了那头怪物,拜托你们一定要活下来,要走至少也要等我把这头蛞蝓怪物收拾掉再说!」

「喂,你说什么!什么女王、伊普丝蒂?喂,亚雷克!」

亚雷克斯已经专注到再也无法响应任何叫唤。他举起了手中的绯色巨剑,剑身于是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跟着主人一同朝着那头巨型的异世界生物冲去。

插图011

那群瓦卢夏人看到亚雷克斯的举动已经清楚他的意图,一个个嘶吼咆哮着成群朝着亚雷克斯蜂拥而上。

「滚开!」

亚雷克斯扬声叫道,同时一剑贯入了眼前一头兽人的喉咙。他回身一甩,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气将剑上的尸体朝着牠的同伴扔去。

兽人们接到染血的同伴尸体瞬间萌生了怯意,却又旋即变回原来杀气腾腾的表情,发出比起前一刻更为饥渴的咆哮。他们带着完全失去人性的疯狂模样张牙舞爪地朝着欲袭击他们神圣偶像的男子杀去。

眼前的情况已经无法称之为一场战役,而是嗜血的兽群中一名残存者以性命作为代价的抵死挣扎。面对一群手持武器完全失去理性而张牙舞爪地包围过来的半兽人,绝对不是对付一般人的刀剑攻击可以比拟的危险情况。亚雷克斯的脚数度几乎就要被兽人抓住、咽喉亦险些烙上兽人的獠牙齿痕。绯色的镗甲也尽忠职守地因挡下数记锐利的爪子而发出刺耳的磨擦声。

不知不觉中,亚雷克斯也化成了一头野兽,任凭手中的绯色巨剑引吭高歌,大肆跳起了战舞。他此时已经无法分清楚自己胸口纠结的究竟是愤怒还是亢奋,带着这股高昂的激荡情绪一步步朝着塔威格靠近。

猛然一个兽人张开牵着唾液的血盆大口出现在亚雷克斯眼前,他反射性地便将手中的剑刃朝着牠喉咙深处刺了进去。强烈的冲击贯穿了对手的脑门,颅骨爆开的尸体中脑浆四溢。

亚雷克斯甩过了手中的绯色巨剑,一个转身,身型巨大的敌人便近在眼前。

那头来自异世界的怪物挥动着全身的触须,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脚下缓缓靠近的矮小身影。一双异于这个世界所有生物的虚无眼眸紧紧扣住了牠的猎物。牠光滑的绿色鳞片底下发出了令人厌恶的咋舌声,缓缓地滑下了建筑物残骸的顶端。

在那头巨大的怪物来到地面之前,亚雷克斯便嘶吼着挥剑砍了过去。一剑、再一剑,两记落在怪物身上的攻击全都遭到牠肉体上坚韧的次元之壁给弹了回来。然而就在亚雷克斯灌注浑身力气与愤怒第三次挥舞巨剑时,刀刃发出了噗滋一声刺入蛞蝓怪物满布黏浊液体的鳃状器官。

塔威格发出了哀嚎。同时,残存的半兽人集团亦齐声骚动了起来。这群蛮族之中甚至有人的宛如知觉与这头神圣的偶像同步一般痛苦地倒地打滚。亚雷克斯没有多加理会,拔出了嵌在蛞蝓怪物体内的剑刃又是一记刺击。

此时一阵超越人类听觉的声波摇撼着亚雷克斯的身体。他隐约感受到沃伦与契文为此双手掩住自己的耳朵,不约而同痛苦地哀嚎了起来。亚雷克斯一边承受着这阵有如烙铁棒搅动着脑门的剧痛使劲按耐住喉咙深处作呕的感受,一边将所有的意志集中到了握紧剑柄的双手。他嘶声地嚎叫着欲将手中的绯色命运再次插入蛞蝓怪兽的体内。

「让我见识看看你的力量吧,『绯色命运』——」

剑刃上的古代文字应声发出了苍蓝色的光辉,那把绯色的巨剑发出了喜悦的咆哮,仿佛具有自我意志般穿过蛞蝓怪兽的表皮,贪婪地啃食着牠的肉体。

紫灰色的液体溢出伤口狂喷,蛞蝓怪兽的鲜血亦毫不客气地溅到了亚雷克斯身上。他使劲地想要拔剑,然而这把连同剑柄整个陷入怪物体内的武器却被湿黏的伤口紧紧地咬住,完全无法拔出来。怪物的哀嚎声撼动了整个坑道,除了亚雷克斯之外所有的人都掩住了自己的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

然而亚雷克斯却不为所动。事实上他的双手连同剑柄被蛞蝓怪物的血液黏糊在伤口上,根本也无法动弹。

蛞蝓怪物不断地发出颤抖,然而牠那颗犹如肉瘤的头部却回过头朝着亚雷克斯钻了过来。牠口中不断吐出热气的触须直逼亚雷克斯面前,牵着一条一条黄色的黏液在准备好要将猎物吞噬时向外绽开。

亚雷克斯宛如身陷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入口。那冰椎似的触须吸附到了他的脸颊、手臂、项颈。不一会儿功夫,亚雷克斯全身都被怪物的触须包覆,他因而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已经离开了地面。

(——原来如此,妲菈就是这么死的吗……)

亚雷克斯脑中浮现这般感想的同时,手中的绯色巨剑依旧不断地放出火焰与光芒,高唱着宏伟的战歌……

一个诡异的鲜红色洞窟映入了眼帘。洞窟的内壁宛如生物一般规律地发出了脉动。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耳边除了有如千百只虫子发出呲呲的声响之外,只听得见那鲜红色的肉质墙壁所发出的强烈脉动。

亚雷克斯惊醒,旋即坐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被塔威格吞入了口中,却不知道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强烈的寒气透过铠甲灌入了他的体内。要是他再不活动身体,肯定要变成一尊摆出坐姿的冰雕了。

——这边。

一个亚雷克斯已然熟悉的温柔女性声音传人了他的脑中。

——请往这边走,艾尔德的亚雷克森王子。你选择了你该履行的正道。

亚雷克斯以剑为杖,努力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尽管他已经耐不住周围的寒气,两排牙齿不断地喀喀打颤,他也本能地领悟到唯有听从这个声音的指示才是此刻仅存的生存之道。他无法猜知自己为何没有像妲菈一样被变成冰块让塔威格给吐出去,然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依着声音的指示前进。

——往这边走,拥有狮子之名与绯色巨剑的英雄……

亚雷克斯昏沉沉地一步步前进。

他每踏出一脚,脚底便传来这个肉质洞窟恶心的触感。脚下炫目的红色与蓝色光点持续地明灭闪烁着,墙壁四处亦不断地闪耀着同样的光斑,彷佛亚雷克斯通过时那些光点便会成群飞出来一般令人眼花撩乱。

——往这边走……

终于,亚雷克斯的面前透出了微弱的光线。这阵光芒与肉质洞窟四壁那些光性质全然不同,除了带有洁净的白色之外,亦散发出一股透明干净的气质。

然而冰冷的寒气却也随着光线逐渐明朗而加剧,彷佛无形的屏障一般欲驱走入侵者前进的意志。

转眼间亚雷克斯的发丝与睫毛都结上了成簇的冰晶,脸颊也贴覆了一层冻霜。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依旧发出颤动的绯色巨剑,将其高举。

瞬间洞窟里的寒气,不,是洞窟本身都因为恐惧而明显发出了颤抖。亚雷克斯感受到了寒气锐减,他带着颤抖的身体继续迈开了脚步。

光源逐渐变得清晰。那是等同于人类身高大小的冰柱,或者说是巨大的水晶。它从透明的质地内部发出宛如钻石般耀眼的光辉。

然而就在亚雷克斯靠近这根冰柱时,却赫然发现其中有一个女性的身影。他搓揉着眼睛试图除去睫毛上的冰霜让视线变得清晰,整个人凑到冰柱前面想要看个清楚。

冰柱中闪耀着黄金色的发丝让亚雷克斯不禁圆睁着双眼愣在那儿。

「伊普丝蒂……女王……」

——对,是我。

一个没有声纹的意念在一片静谧之中直接传达到亚雷克斯的意识里头。

——这是塔威格的体内,属于牠栖息的次元中的一小部分。而我正是维系住牠与这个世界之间的楔子。

亚雷克斯双手提着绯色巨剑站在原地,茫然地聆听着瓦卢夏最后一任女王的告解。她被冰封在冰柱内的模样与出现在亚雷克斯梦里时有些不同;她紧闭着双眼,双手在胸前合十而握,美丽的脸庞微微低倾。

——我是个愚蠢之人,竟然被虚浮的威名而蒙蔽了眼睛,进而对这个世界使出了禁忌的邪术。

——塔威格歼灭我的敌人,同时也夺走了我的王国。我的国家不仅被它毁灭,还利用了我在牠体内的事实让我的子民顺从牠,终至变成没有理性的野兽。

——你只要连同这道冰柱一起将我杀死,塔威格的肉体便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永远被流放到属于牠的次元。这是唯一将塔威格驱逐出这个世界的方法。

「说什么傻话!」

亚雷克斯手中的『绯色命运』不理会主人的怒斥,自顾自地吸住主人的手缓缓浮到了空中,就连双腿此刻也不听亚雷克斯使唤,一步步向前迈进。

冰冷的寒气此刻再度转强,彷佛锐利的獠牙直刺亚雷克斯的心房。每当他活动身体,身上的碎冰便啪啦啪啦地剥落。亚雷克斯的发丝与脸颊此时已然罩上了一层冰霜,眼睛也几乎要看不见了。然而,就只有那闪耀着金色光芒的伊普丝蒂女王与封冻着她的冰柱清楚地映入亚雷克斯的眼帘。

——快,已经没有时间了。我的力量已经到了极限……

「可是伊普丝蒂女王,如果我这么做……」

——我的心在我所爱的瓦卢夏王国沉入冰原底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请你快点用那把剑斩断我的性命,艾尔德的亚雷克森王子!

「伊普丝蒂女王……」

亚雷克斯紧咬着牙关之后发出了咆哮。

他的双腿始终没有停止前进,一步步接近了那只冰制的棺材。他高悬在空中的绯色巨剑燃着熊熊的烈焰,毫不畏惧地发出剧烈的震荡,勇猛地抵住了周围强烈的魔性寒气。

亚雷克斯每前进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努力。冰冷的寒气逐渐加剧,仿佛一头眼睛不可见的巨兽挡在亚雷克斯与伊普丝蒂女王之间发出了呻吟。

——住手!住手!一阵粗犷的嚎叫轰然地翻弄着亚雷克斯的意识。

那并非伊普丝蒂女王的声音。尽管这个声音可以用人类的语言理解,然而却可以直接地感受到它来自一个本质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以问接的方式转换成人类的语言传人亚雷克斯的脑中。

住手!不要碰那个女人!

绯色巨剑的持有者,要是你答应我不遣么做,我可以放过你一条命。绝对不要对那个女人动手!

「我拒绝!」

亚雷克斯大声斥道。他感受到自己被冻裂的嘴唇渗出血液却瞬间冻结。

这已是一个无法撼动的决心。亚雷克斯一步又一步地接近囚禁伊普丝蒂女王的丰笼。他的关节发出哀嚎,即便膝盖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却仍拼命地一再跨出脚步。

亚雷克斯将所有的意志集中到了手上的绯色巨剑,而剑也同样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心高声咆哮。

住手!

亚雷克斯脑中的声音已然因恐惧而发出了颤抖,显得极为狼狈。牠感受到自己即将败北,因为这种意料之外的结果而感到心慌意乱。

住手,住手呀!别碰那个女人!住手!住手——

住——手——

女王的棺木已近在眼前。亚雷克斯被寒气吸干的喉咙此刻竭尽了所有的力量发出了吶喊,同时一剑挥向眼前的冰柱。

一道剑光划过了亚雷克斯的视线。

此时他的脑中一阵带有异常恐惧与愤怒的咆哮宛如铁锤一般直击他的脑门。

亚雷克斯睁开眼睛,伊普丝蒂女王的面容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睁开眼睛露出了笑靥。

『谢谢你,艾尔德的亚雷克森王子。』

这是亚雷克斯第一次听到她轻启双唇所吐出的话语。

『这么一来,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恢复原有的面貌了。无论是我或者是我所深爱的子民们,此刻也终于得以前往过去封闭的黄泉之路……』

亚雷克斯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眸,因而低下了头。绯色命运巨大的剑刃笔直贯穿了伊普丝蒂女王有如少女般的酥胸。

他没有抬头,只是再加诸一股力道于手中的剑柄。

冰质棺木从剑身刺入之处呈放射状蔓延的裂痕此时更加深刻,转瞬间布满了整个冰柱。巨大的冰棺在虹光中破碎飞散。

狂吼声再次于他的脑海中响起。

耀眼的光芒之中,伊普丝蒂女王气品高洁的身影带着微笑逐渐消失。

亚雷克斯脚下的肉质洞窟发出了震荡,同时开始剧烈地蠕动。他紧握着手中的绯色命运,用手撑住了湿黏的红色肉墙,藉此站稳了脚步……

忽然间,眼前封闭的光景彷佛融化般消逝。亚雷克斯被抛回到了地面上。那冰冷的冻土此刻对他来说相对地显得温暖。

「亚雷克!亚雷克,你没事呀!」

沃伦带着慌张的声音连忙跑了过来。

「真教人不敢相信!我看你被那头怪物给吞进肚子里去,还以为你会跟妲菈一样整个人变成冰块呢!」

「呵,这怎么行。」

亚雷克斯低声答道,同时撑起了身子。

他们头顶上带有异样色彩的漩涡夹杂着宛如金属划过玻璃一般的刺耳哀嚎急遽地搅动。彷佛倒入缸中的泥水经由底部的开口被逐渐抽干。失去轮廓的人脸、兽牙、扭曲的触须、毛皮、椅角,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东西在那个带有污秽色彩令人作呕的漩涡中逐渐溶化、四散,随后收束成一小块。

亚雷克斯紧握着依旧发出震荡的绯色命运,专注地凝视着塔威格失去了与这个世界连结的楔子逐渐被抽回属于牠的那个次元。

「走吧。」

亚雷克斯回头望着连忙赶来的沃伦与契文简短地开口说道。

「塔威格已经不会再出现了。我想这个冰原还有我们身处的底层洞窟应该再过不了多久就会整个崩毁吧。那群瓦卢夏人怎么了?」

「全都翘辫子了啦。」

契文畏畏缩缩地答道。那些没有遭到剑吻的瓦卢夏人此刻也全部蜷曲着身子或仰躺在地上,堆栈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那头怪物忽然扭动了起来,然后变成那个奇怪的漩涡,不晓得消失到哪里了。然后那群瓦卢夏人也一起变成这副德行。真是,到底搞什么鬼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我们回到了地上我再跟你们仔细说明。」

此时沃伦忽然竖起了耳朵。

远方传来沉重的地鸣。听起来仿佛地表崩溃的巨响。起初只有一声,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不一会儿,崩溃的声音一下子全部此起彼落地持续轰隆作响。

「看来这边崩溃也是时间的问题。要是我们不赶快逃离这里,不论有没有那头蛞蝓怪物我们都得要被冰封在冰层底下了。」

亚雷克斯点了点头,将绯色巨剑收回鞘中站了起来。

「一起寻找出口吧。根据伊普丝蒂女王所言,这个冰层底下还是有通往地上的出口的。」

三名佣兵彷佛被崩溃的声音追赶,连忙迈开脚步开始奔跑。

冰层崩溃的声音已经来到了身后,距离没有多远的洞窟顶部已经开始碎裂成一块块的巨大冰块坠落地面,砸在瓦卢夏庄严美丽的高塔上发出了巨响。巨大的撞击声与撞击后的震荡更接连引发了连锁效应。

洞窟顶部的崩溃速度逐渐加剧,不一会儿,亚雷克斯等人身旁已经有全长超过一个人身高的冰块砸在地上。

「喂,离开冰层底下的出口究竟在哪里呀?」

契文边喘边发出了哀嚎。

「不快点离开这里我们全都要被压垮在冰层底下啦……呜哇!」

他躲开了一块划破空气笔直落下的冰柱惊叫道。

亚雷克斯紧咬着牙关环顾着四周的地形。伊普丝蒂女王确实告诉过他冰层底下有通道可以通往冰原上方。那出口应该不会太远才对。要是不赶快找到通往冰原上方的出口,那么他拼了命地将塔威格驱逐出这个世界就没有意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自己的面前划过一道金色的微光。

他的视线瞬间便被这道金光吸引过去。金色的光芒像流水一般滑向了远方一道冰墙底部。那是这座巨大都市的另外一个区块。这道覆盖了部分都市区块的冰墙底层有一个不容易注意到的小洞,微弱的金色光芒在洞口消失。

「就是那里了!」亚雷克斯高声叫道。

「大家快点往那边跑!」

三名佣兵连忙加快了脚步。洞窟崩溃的速度此刻变得更加快速而剧烈,不只洞窟上方,就连地面也开始出现裂纹,彷佛要将整个瓦卢夏的都市给吞入另一个更为深邃的深渊。亚雷克斯千钧一发地钻入了这个洞穴。紧接着契文跟沃伦也随后赶到。

(这么一来我的任务也结束了。)

伊普丝蒂女王几乎呈现透明的脸庞在亚雷克斯面前露出了笑靥。

(真的非常感谢你,艾尔德的亚雷克森王子。同时拥有狮王之名与绯色巨剑的英雄,让我为你献上祝福,祈祷你能够早日完成自己的命运与期望。)

「多谢了,瓦卢夏的伊普丝蒂女王。」

亚雷克斯低声答道。

「愿妳与妳的子民能够得到永远的安息。」

面对亚雷克斯的善意,伊普丝蒂女王的残影回应了一个微笑,就此永远消失在人世。

「喂,快走呀!」

契义在后方焦急地催促着。

「你这么拖拖拉拉的,待会儿连这个通道都要垮下来了!快点前进呀!」

三名佣兵以爬行的方式进入了狭窄湿滑的通道。

通道内侧狭隘得只能供一个普通人站立,而且因为四周冰壁已经开始融化而显得湿滑。三人身后传来了崩坏的震动。他们愈是焦急愈无法站稳脚步,即便是抓住了同伴的身体也常常弄得两个人一起绊倒。

亚雷克斯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制止契文的连声抱怨,双手攀住两侧的墙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沃伦也是以同样谨慎的态度紧跟在亚雷克斯身后。

契文尽管牢骚满腹,却也专心地追随着前面两人踩过的脚步。为了避免自己踩空,他的抱怨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忘记自己究竟绷紧神经步行了多久,终于来到了通道较宽的地方。起初只能一个人通过的宽度现在已经慢慢可以两、三个人并行。陡峭的斜坡也渐趋平缓,变得更易于行走。

亚雷克斯带着急促的呼吸抬头向前方望去。终于,通道彼端已经不是由白冰组成的朦胧景象,外头的光线明快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出口到了!」

契文率先出声叫道。

「是出口!有光!畜生,我们总算是得救了呀!」

他一边叫着一边加快脚步超过亚雷克斯。然而,就在他赶过亚雷克斯的瞬间,他的身体忽然倾斜失衡,让他感觉到一点异样。

「咦?」

正当他打算回头的时候。

「这,怎么回……事……」

『山猫』契文接着开口的话已经无法辨别原本究竟想要说什么了。这名佣兵此刻就像是被抽掉关节的人偶一般当场倒在地上,渗出的血水顺着倾斜的通道向下流去。他双眼圆睁地奄奄一息。

「所谓走霉运的人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身后传入了亚雷克斯耳中。

「亏我还想说要趁着这个时候下手,这个笨蛋干嘛这么急着替人家挡上一刀?算了,死前能够看得到一线阳光也算是好事吧。毕竟这个笨蛋迟早要死的。」

「沃伦……」

亚雷克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转头面向自己的友人。

「你……该不会是……」

「对,就跟你所想的一样啦。」

沃伦摆出了他过去一贯的笑脸。他将吸过契文鲜血的剑扛到了肩上,脸上的笑靥依旧是那让亚雷克斯看了觉得亲切的表情。

「看你这副样子大概已经察觉到了吧?不,我想你应该还不知道我就是杀手。不过我想你至少知道我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是来取你性命的了。」

「我在背后挨了一下,掉入冰原底层的时候察觉到了。」

亚雷克斯润了润干裂的嘴唇才终于开口答道。

沃伦听了发出笑声。

「是吗?嗳,那还真是我的失算呢。没想到那个洞会裂得那么大。结果竟然连我自己也一起掉下去,陷入了那种令人不敢领教的险境呢。这么看来我还真是有点脱线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才出手?都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取我性命的理由?」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呀。」

沃伦干脆地答道。他甩了甩沾染血渍的剑身,抖落留在剑刃上的鲜血。

「老实说,你还真是个挺令人欣赏的家伙,亚雷克……不。应该称呼你为艾尔德的亚雷克森王子。为什么我没有马上杀你的理由,我想你早就已经猜到了。因为要从兽人跟那头怪物手中逃脱,能够多一个人拿剑绝对是件好事。不过我现在真的挺欣赏你的。

我在接下这份工作的时候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感想。以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来说,你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好帮手。过去我总认为王宫贵族里面绝对找不出一个好家伙,不过看来我错了。不,如果你不是这样一个好人,我想你也不会被逐出艾尔德国吧。看来艾尔德国的宫廷里面尽是一群不懂得识人的笨蛋呢。」

「如果你真这么想,为什么现在还要对我拔剑相向?我不想跟你打呀……」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我的工作呀,亚雷克森王子。」

沃伦冷静地答道,同时摆开了架势。

「我欣赏你,不过工作就是工作。尽管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么做并非我心所愿,更何况这个工作本身也不轻松。但只要接下来的工作就不能不去完成它,这是我们这种人生存的铁则,是不能违背的。我会怀念你的,虽然我到时候想起你一定会觉得悔恨,不过现在我还是不能够放过你。」

「住手,沃伦。」

尽管知道这么说毫无意义,不过亚雷克斯依旧忍不住想对沃伦倾吐。此时他手中的『绯色命运』开始发出了轻微的颤动。

「我不想跟你打、我不想杀你……沃伦,拜托你不要这样。」

「我也不想跟你打呀。不过我却不得不这么做。来吧,王子——」

沃伦语毕的同时宛如疾风般祭出了一记突击。剑尖在险些贯穿对手的喉咙之前被『绯色命运』挡开擦撞出火花。

「住手!」

亚雷克斯拼命地压抑着手中不断咆哮着欲朝对手腹部挥去的绯色巨剑,同时高声叫道:

「我不想跟你交手,不想跟你决斗!沃伦,住手,住手呀!」

「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有说这种话的余裕吗?要是你再多说这些废话,我可要倾全力攻过去了!」

两把坚硬的刀刃彼此交锋,发出了阵阵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一记猛烈的砍劈接触之后旋即又抽了回去。亚雷克斯发出了痛苦的呼吸声,同时带着绝望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过去的战友。

远处稍歇的冰层崩溃声此刻又逐渐发出了震动与巨大的声响。沃伦稍微瞟了一下声音源头的动静,随后对亚雷克斯叫道:

「你听,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是你到现在还这么犹豫不决,最后我们两个人都得一起被活埋在冰层崩塌的遗迹里面啦,王子!」

亚雷克斯咬紧了下唇。

在舌尖尝到了冻成霜的血滴滋味后,他将低垂的剑尖提了上来。

「哦。」沃伦看到亚雷克斯的动作于是开口说道:

「看来你总算认真起来了嘛。这才像你呀!」

语毕两人又是一阵激烈的交锋。

两把刀刃再度激出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染血的冰原上四处留下了紊乱的足迹。急促的呼吸声盖过了远方摇撼着他们身后那个洞穴出口的冰层崩溃声。

一记来自下方的锐利斩击被亚雷克斯的铠甲挡住而弹开,沃伦因此失去了重心。正当亚雷克斯把握住这个机会正面挥出一记纵砍时,刀尖发出了铿锵一声被挡了下来。

亚雷克斯惊觉抬头。

绯色巨剑的刀尖卡在狭窄通道上方的冰墙上因而没办法了结对手。

沃伦见状发出了狂笑。

「喂,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特地挑这个地方出手吗?」

话没说完一记重蹴便踢向了亚雷克斯的腹部。他弯着身子向后退了几步。

沃伦没给对手任何机会,旋即便是瞄准对手铠甲空隙处的项颈袭击过来。尽管亚雷克斯迅速地从腰间拔出短剑拨挡掉了这一记攻击,他却也挡不住两剑交锋传来的震荡,使得剑从手中松开落到了远处。

他好不容易拔出了绯色命运拉开距离。跟巨大的绯色命运相比,沃伦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刻意选择了轻巧的长剑挑起这场战端。

尽管亚雷克斯的绯色巨剑威力远超过沃伦,然而他的动作一旦过大,将又会陷入方才剑身埋入冰墙里头无法动弹的窘境。他将手中的绯色命运短握,在思考如何重新取回主导权的问题上陷入了瓶颈。

「怎么?你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况啦?」

沃伦说话时的语气彷佛在为对手哀悼一般。

「看来你现在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嘛。我的雇主要我杀了你之后拿走那把绯色巨剑做证据。抱歉,我怎么样都得跟你做个了结,亚雷克森王子。能够跟你并肩作战真的很快乐。」

在他语毕的同时,比起方才任何一刻都要来得强烈的杀气窜出了沃伦的双目。那把无形的黑色利刃化成实体,直指向亚雷克斯的脑门。

他反射性地想要防御,却又不慎让绯色命运的剑身嵌进了冰墙之中。

——我会死吗?

——我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死去吗?

亚雷克斯一脸茫然地看着从他头上缓缓落下的剑刃。

忽然间,杀手的剑刃改变了轨迹。

亚雷克斯彷佛惊醒一般取回了坚韧的意志。

他几乎没有思考,单纯只是同爱剑的咆哮一齐发出了怒吼。一股力量涌入了他的体内,让他使劲地拔出了那把绯色巨剑。

钢铁折断的尖锐撞击声之后接着传来一个软质物体受到冲击的声音。绯色巨剑的剑尖划出一道弧线嵌入了一个柔软的物体。

亚雷克斯不知何时紧闭的双目此时才又睁了开来。他看到一道道的鲜血滑过刀刃流到自己的手上。

这不是亚雷克斯的血。

「——这还真是糟糕呀。」

耳边传来带着些微悔恨的无奈笑声。

「结果我竟然栽在自己试图利用的地形上吗?嗳,反正一开始要把你推入谷底的时候也就是这么回事。现在轮到我自己栽了吗?」

亚雷克斯缓缓抽出了『绯色命运』嵌进沃伦体内的剑刃。

沃伦单脚屈膝,接着便侧身倒在地上。

亚雷克斯的脸上失去了血色,禁不住这般打击而整个人靠到了身旁的冰墙上。

方才沃伦想要往前踏出来,然而那一脚却陷入了积雪之中;这个原因让沃伦的攻击没有刺进亚雷克斯的要害。绯色命运击碎了沃伦的剑,同时像刺穿纸片一般撕裂了沃伦的胸甲与上衣。伤口从肩部一直延伸到身体右侧。

此时冰层崩溃的声音已朝他们身后追了过来。

「去吧。」

沃伦说话时的口中不断地因渗血而冒出泡沫。

「你赢了,你活下来了,这么一来你就没有义务要再管我了。快点去吧,这边马上就要崩塌了。」

「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不管,沃伦……」

「你竟然会担心一个自己断送自己性命的杀手呀,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呢,王子殿下。」

沃伦笑了。他因渗出的血水哽住喉咙,咳着嗽将鲜血吐出来。

「真是的,为什么我们要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呢?要是在别的地方,别的立场遇见你,一定会有数不清的愉快回忆吧。

然而现在我们也就到此为止了。快走,亚雷克,事情发展至此,就算你不情愿也得要为我活下去。」

「沃伦,我——」

「快走!」

沃伦挤出最后的一丝力气出声叫道。他吐出大量的鲜血,垂下了头,然后一动也不动了。

亚雷克斯脚下的冰原开始摇晃,冰层崩溃的震动已经来到了脚边。通道彼方已经可以看见宛如蓝色绢布一般的冰层碎块从通道顶端下坠。

『绯色命运』催促着主人的动作发出了剧烈的嘶鸣。

亚雷克斯带着染血的绯色巨剑转身背向两具被鲜血染红的尸体。他踩着蹒跚的脚步朝冰原上方走去。

在他感受到阳光轻抚着他的两颊同时,背后冰墙底下的通道发出巨大的声响而整个塌陷。

「亚雷克!」

正当亚雷克斯漫无目的地漫步在冰原上方,怱然间一个清澈的声音开口叫住他。

他伫足回望。一名美丽的少女身着一袭有如蓝色鲜花般轻柔飘动的洋装,乌黑的秀发上戴着一颗闪耀着星光的宝石。少女一股脑儿地奔向亚雷克斯的怀里。

「亚雷克,亚雷克,吾终于找到你了!」

「……希萝蒂雅。」

亚雷克斯终于开口说话。

从冰墙底下的坑道出来之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那冰原崩塌的声音始终萦绕在他的脑中,刺激着他的神经。绯色命运刺进沃伦体内的触感此刻依旧无法忘怀。

两具尸体被埋在深邃冰层底下的光景浮现在他脑中。除此之外,他也想起了妲菈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被冻死在冰块中的模样;吴方被成群的兽人们撕裂的惨状;抱着书本倒在血泊中的格劳科斯,这些景象一再掠过他的脑海。巨大的蛞蝓怪物、退化成兽型的古代王国居民,还有伊普丝蒂女王有如少女般的微笑。亚雷克斯就这么任凭这些记忆不断地在他的脑中来回奔窜,同时驱使着自己蹒珊的脚步一步步来到了这里。

「真是的,你这个蠢才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吾找你找得多辛苦吗?竟然连吾也找不到你,你到底是掉到了哪个蠢蛋洞穴里面去了啦,蠢才,蠢死了!」

亚雷克斯单手提着没有收入鞘内的绯色命运。希萝蒂雅完全没有理会他此刻的表情,只是自顾自地埋头在他的胸口不断地磨蹭着。

「希萝蒂雅。」

亚雷克斯仿佛舌头也冻僵了一般几乎说不出话来。「我——」

「你还真是让人为你担心呀!就跟那小姐儿说的一样!」

插图012

一架附有棚顶的雪橇从远方滑了进来。棚子内侧传出了达克提罗充满活力的声音。

「唉,都是因为你跟其它的保镖们一起坠入了冰层底下,在风雪逐渐增强的情况下,这小妞儿却说没找到你不肯走,弄得我们完全没有办法,只好找个地方停下来等待风雪稍歇。不过你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下子风不吹了,雪也不下了,竟然连阳光也露脸了呢。」

商人说着手指向天空。

「接着忽然这小妞儿就开口叫道,说什么你在那个方向,一直跺脚催促着要我带她赶快去找。结果我就驾着雪橇赶来,还真的找到你了呢。」

「这里是……哪里?」

亚雷克斯带着嘶哑的声音开口问道。

「这里已经是『哀嚎冻原』北方的边境了,不,这个冻原已经不再『哀嚎』了。」

达克提罗开口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风雪全都停歇了。所以现在这个冰原可安静了呢。那些蛮族现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完全看不见踪影。只要在往北走一些,我们就不会再踩在雪地里了,可以进入马跟马车都能畅行无阻的地方。你真是走运呀,亚雷克。」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彷佛在寻找什么似地四处张望。

「其它四个人呢?他们怎么了?只有你一个人爬上来吗?」

「因为吾没有跟他们在一起嘛,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希萝蒂雅微愠地插嘴说道。她的脸颊依旧紧贴着自己伴侣的胸膛。

「你听好了,亚雷克,今后你绝对不可以依靠除了吾以外的任何人,你能够依靠的只有吾哦!吾是你的伴侣,而你也是吾的伴侣;吾是你的,而你也是吾的。你要是没有认清这件事情,像今天这样的状况就会发生。你竟然让吾担心成这样,换作是其它人,吾早就把他们烧成灰烬了——」

面对不断叨叨念着的希萝蒂雅,亚雷克斯忽然伸手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无法继续说话。

血渍已经干涸的绯色命运此刻也离开了亚雷克斯的掌心,剑身应声插入了地面。亚雷克斯伸手抚摸着希萝蒂雅柔顺而带有香气的黑色长发,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

「……亚雷克?」

希萝蒂雅压低了音量,很小声、很小声地开口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亚雷克?那个终年积雪跟结冰的冰层底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

亚雷克斯轻轻地答道。他此刻正专注于感受着希萝蒂雅的体温,同时仰首望向数百年来首次在这个冰原上空绽放的阳光。

在这个冰原上制造出『哀嚎』的怪物已经消失,这里肯定将在不久的将来变回原本属于这里的模样。那些之前还活在冰原上方的瓦卢夏遗族,可能在冰层底下的那群兽人死亡的同时也全部一起回归到黄泉路上了吧。虽然他们全都是依照伊普丝蒂女王的意志,为了自己廷命而战。不过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在这里命丧黄泉呢。

(要是在别的地方,别的立场遇见你,我们一定会能够拥有数不清的愉快回忆吧。)

「……没有,什么事也没发生。」

亚雷克斯重复给着自己怀里的女孩答案。他就这么一直抱着希萝蒂雅,然后眺望着这片地底下沉眠着悲哀的女王、以及或许有机会成为朋友的男子的广阔冰原。尽管现在的天空还说不上是万里无云,不过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已经透出了鲜艳的蔚蓝色。太阳穿过珍珠色的云层带着耀眼的光辉照耀着底下的世界。

狮王觉醒的时刻

「亚雷克?怎么了?」

亚雷克斯勒了一下马匹的缰绳,转头望向路旁成群绽放的蓝色野生花丛。

他们离开了『哀嚎冻原』,正踏在通往『桥都』巴别克途中的古老街道。

长期支配着这一带的冰之魔法遭到破除,于是过去始终遭到压抑的生命之源便取而代之,宛如雨后春笋般茂盛地涌出。吹拂在这群旅客身上的寒风依旧冰冷,然而在太阳和煦的微光中,这些小小的花朵仍然绽开了它们宛如星光般的蓝色花瓣在风中摇曳。

「我曾经看过这种花。」

亚雷克斯开口说道。

「我记不得它们的名字,不过我过去经常在艾尔德的宫廷里面看到这些花。它们没有受到呵护,因此只是零星地出现两、三株,悄悄地躲在其它花丛底下绽放。」

「这是一定的吧,那只是普通的杂草嘛,哪里都看得到的。」

希萝蒂雅伸了一个懒腰发出舒服的声音。随后她便向后倒向了亚雷克斯的怀里,抓住一把自己的乌黑秀发向上举到亚雷克斯鼻尖搔弄着他的呼吸。

「要是它有什么药效或魔法方面的意义,那我一定会记得的,不过我忘记了。我不是不知道哦,只是想不起来而已。你希望想起它的名字吗?」

「不,不用。我不是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

亚雷克斯稍微思索了一下该用什么样的词汇表达。他低头注视着那丛蓝色的野花,小声地开口说道: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往事罢了。」

1

——眼前的花朵如湖水般湛蓝,花瓣上几道宛如蓝宝石般的植物纤维显得十分引人注目。那一小丛花的花心是淡雅的黄色,散落在花瓣上的花粉宛如衬在蓝宝石上的黄金粉末。细长的花茎衔接着星形花朵的花萼与土壤,茎上长出了椭圆形的绿叶与蜷曲的气根。它躲在花坛中央的石雕下方,尽管受到强风的摧折,却仍坚忍地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亚雷克斯。」

叫唤声中可以听出对方愉悦的心情。

「你怎么又蹲在那种地方呢?膝盖会被泥沙给弄脏的。」

亚雷克斯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完全没有经过思考地便伸手拍去沾染在紧身裤膝盖部位的泥沙。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四脚着地、全身伏在地上热衷于观察植物根部的五岁稚子。这样的行为被人看到让他觉得非常丢脸。

「唉,没关系啦。」

眼见十四岁的年轻王子一脸不好意思地将手放到身后,眼前的女性露出亲切的笑容靠了过来。

「你的手上还沾有泥土哦……还有手肘……对。你这么专注地究竟在看些什么呢?可以让我看看吗?」

「怎么可以?那不是什么稀奇到值得让您注意的东西,伊蕾莉雅太子妃。」

少年吞吞吐吐地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个……只是普通的花而已。应该是谁忘记拔掉的野花吧……因为那种花很少见,而它又刚好开在花坛的一角,所以……」

「哦,你说这个吗?」

就在亚雷克斯思索着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借口搪塞时,这位女性已经屈膝蹲到了方才亚雷克斯所趴的地方。她身上蓝色的纱质礼服宛如映出了花瓣的颜色一般闪耀着光彩;纤细的腰枝上缠绕了一条嵌饰着黄金饰品的腰带,乌黑的长发则大方地垂坠到地上。

「您的头发会弄脏的,太子妃,请不要这样。」

「唉呀?现在换你担心起我来了呀?不过……这花真是美呢。没想到能在这种地方看到它。毕竟过去艾尔德王宫里面从没有生长过一株杂草呢。我的国家也有这种花哦,我不知道在艾尔德是不是也是这样,不过,当这种花成群绽放的时候就表示夏天到了。我记得每到这个时节,村子里面的女孩子们全都会聚在一起,头上戴着花冠庆祝祭典的到来呢。不晓得这样的活动在这里叫做什么?」

「伊蕾莉雅太子妃……」

他再次开口叫到对方的名字。

这位女性事实上不应该一个人在这个地方走动的,而且要是她被什么人看到自己跟那位拥有异国风貌而在宫廷内遭到排挤的第四王子说话,对眼前这位女性来说绝对不是好事。

「你可以叫我嫂嫂哦,亚雷克斯王子。」

蓄着一头黑色长发的伊蕾莉雅仲手抚摸着亚雷克斯柔顺的银发露出了微笑。

「我是你皇兄的妻子,换句话说就是你的嫂嫂啰!唉呀?我记得我以前好像也这么跟你说过呢?」

「是……嫂嫂,不,皇嫂。」

亚雷克斯叫得有些别扭。

伊蕾莉雅的夫婿是第一皇子,即现在的太子-维加隆。亚雷克斯十分清楚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不会希望听到自己这么称呼他的妃子。

维加隆比起亚雷克斯要年长了十八岁。他有着一副壮硕的身躯以及看起来十分顽固的国字脸。凡是遇到什么他看不顺眼的东西,他便会马上举起他的拳头。事实上,他的暴力倾向已经在多位奴隶与囚犯身上留下了无法治疗的伤势,甚至令对方因此而丧命。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即使只是些微的小事,他也无法容忍。因此,要是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尽管是不怎么受到夫婿宠幸的妻子——若是跟宫廷之耻第四王子交换了什么亲昵的对话,维加隆的情绪肯定会在瞬间爆发。

「对,就是这样。」

伊蕾莉雅仿佛将亚雷克斯当成了比他实际年龄更幼小的稚子一般轻抚着他的脸颊,随后这位太子妃便又低头将视线移回那丛蓝色野花上。

她绝非没有出色的美貌。她拥有一副纤瘦而高佻的身材,尽管双眼之间的距离稍微分开了一些,然而她梳理成辫子长垂至腰间的黑色长发、挺直的鼻粱,甚至是形状姣好的嘴唇都在在宣示着她高贵的血统。白皙肌肤与深邃黑色眼眸下的,是一张比起实际年龄更为稚嫩的容貌。这位已为人妻的年轻妃子,看来就彷佛仍身处花样年华的少女,散发着淡淡的哀愁与忧郁。

她是在十二岁的时候被自己的父亲——艾尔德北方地区的雷斯塔领主嫁给艾尔德的第一皇子作为王子妃的。然而这场婚姻,不过是雷斯塔卿期望将来的外孙能够替他保有自己狭小领土的政治布局罢了。可惜经由数年的时间证明伊蕾莉雅无法怀孕生子,于是乎维加隆便发动了自己旗下的军队,举兵北伐自己妃子的故乡。面对自己女婿的攻击,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雷斯塔卿没过多久便被摘下了首级,让维加隆挂在自己妻子窗户外头的城墙上。

『谁教那个糟老头塞了一头没办法怀孕生子的母牛给我。』

伊蕾莉雅受到难以形容的恐惧侵袭,甚至伤心得无法流泪,然而她的夫婿却带着冷笑对她讥讽道:

『我的原则就是让所有说谎的商人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妳最好也小心一点,不要步上妳那糟老头的后尘。』

自从那一天起,维加隆便一次也没有再进入过自己妃子的闺房。伊蕾莉雅太子妃终于也落得剩下少数宫女及下人服侍的命运,被打入了冷宫。这位太子从此放荡的传闻不断,时而听到他会任凭自己高兴诱拐宫中的女子,甚至戴着面具上街绑架民妇,蹂躏完了就任意抛弃。

然而尽管这位皇太子如此纵情女色,却从没有听说有人为他生过任何一个私生子。对此人们尽管私底下窃窃私语,说太子夫妇没有子嗣并非王妃不孕,而是王太子的问题,不过却也从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提起这件事。

「要是把这丛野花放在这里不管,它肯定会被园丁给铲除掉的。」

她伸手轻抚着蓝色花瓣,低声开口说道。

「可以请你去找个花盆吗?我们一起帮忙把它带走吧,就算是酒杯也好,总之在找到适合它生长的地方之前,我们就先想办法帮它移到一个可以让它沐浴到充足的阳光、根部也可以恣意伸展的地方去吧!」

亚雷克斯闻言顺从地转身离去。他觉得自己还是跟这位皇嫂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这样至少若是被谁看见了也不至于让事情变得太过棘手。

当他跑出中庭回头朝着伊蕾莉雅望去时,他看到了这位皇嫂孤独的身影,她像是抱起着一个婴孩般双手捧着这株艳丽的野花根部,高高地将它举起。

——亚雷克斯。

事实上以他的年纪来说,早应该舍弃这个名字了。

在这个传统悠久的艾尔德古国,凡是嫡系的王族男子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都会接受名为『铠之义』的仪式。

他们在仪式中将受到国王的认可而以一名战士的身分加入艾尔德国军,同时也代表了他们步入成年,且正式成为王族的一员。

接着主持这个仪式的艾尔德王亦将授与他们骑士的身分,以及一具新造的铠甲。同时,他们也将被允诺在自己的名字之后冠上『狮王之子——伊恩』的美名。

比方说,太子维加隆在受封之前叫作『维加尔』、第二王子达利隆受封之前叫作『达拉特』、第三王子贾贝希翁在受封之前叫作『贾贝斯』;所有人在『铠之义』中受封为『狮王之子』后都改了名字。

如果即位为王,他们将被赋予另外一个国王独有的特别称号。不过基本上除了国王以外,其它没有受封冠上『伊恩』之名的王族男子,即便被称为王子也不被视为具有王族的身分,只是徒具虚名。

除了亚雷克斯以外的三名王子于十岁前后接受了『锁之义』的仪式,从国王手上接过的铠甲都是成人习武时所用的练习道具,纯粹只是装饰。他的三位兄长参加国军也只不过是形式,出席的王宫贵族甚至还会因为这些小孩子拖着一把大剑到处跑而偷偷地窃笑。

然而关系到王族的第四位王子时,宫中的处理方式却又是另外一种态度了。亚雷克斯到了十四岁快满十五岁时都没有任何关于『铠之义』的消息。看来他们就连这个仪式的必要性都完全不记得了。

(大概——父王不想承认我的存在吧。)

亚雷克斯来到了收纳园艺工具用的小屋子里面寻找着伊蕾莉雅拜托他找的盆子,同时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亚雷克斯的母亲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不,甚至并不属于这个大陆。

亚雷克斯的生母某天被奴隶商人当作是稀有的商品带来兜售,说是来自于不知名的遥远异国漂流到大陆北岸的神秘女性。

她的母亲有着一头艾尔德国内从未有人见过的银色发丝,以及一对因为光线照射的角度不同而改变颜色的双眸。在艾尔德王的面前,这般倾国美貌完全是宫廷中其它女性所难以匹敌的。

她的脚上铐着宣示她奴隶身分的金色枷锁,默不作声地始终不肯抬头。这名奴隶身上的衣装朴实,然而怀里却抱着一把独特的鲜红色巨剑。

这把剑没有剑鞘,锐利的刀刃直接露在外头。然而,这名女子似乎完全不会被刀刃割伤。这把剑鲜艳的红色似乎不是经过加工处理出来的,而是剑所使用的金属本身的颜色。

巨剑的剑柄嵌着一块宝石,刀身上刻画了龙飞凤舞的异国文字。奴隶商人让这名女奴屈膝跪坐在跟前,滔滔不绝地叙述着他遇见这名女子时的状况究竟有多么不可思议。

这名女子是在美丽的月夜乘着浪漂流到了大陆北面的海岸。隔着一道冰海的海岸对面是『人迹末至的大陆』。

『那东西其实就像是魔法船一样呢!』

奴隶商人双手交互搓揉着掌心,口沬横飞地继续开门说道:

『就好像精致工艺所造出来的玻璃球,像气泡一样完全透明的船只。她乘着这艘玻璃船漂到了沙滩上,然后这个玻璃船就整个消失了,只留下这个女人还有那把巨剑。』

艾尔德王-维兰德此时已经年过半百,几乎可以说是从中年迈入老年的年纪。然而他特殊的癖好以及沉迷于女色的天性却让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拥有五名宠妃,完全不逊于他那行为放荡的嫡长子。自从数年前他的正室-洁蕾蔓皇后过世之后更是夸张。

『然后呢?这把剑是什么来历?这个女人有提起过吗?』

『关于这点,因为她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所以……』

商人困扰地搔着自己的头皮。

『不论我说什么,她永远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再不然就是低着头完全不讲话了。就在我没办法,打算把她的剑抽走的时候——』

商人伸手作势欲取女奴手中的鲜红色巨剑。

此时,一阵宛如野兽咆哮一般的轰然巨响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掩住了耳朵。

然而这名女奴却若无其事,还出手安抚着怀里的宝剑。这把剑在陌生人接触到它的时候好似会激起它的怒火一般发出震颤。不过就在主人做出安抚动作的过程中,剑身终于像是发狂的狮子让人抚平了怒气,逐渐安静了下来。

『——就像陛下您看到的。』

商人举起了手耸耸肩,一副全拿它没辄的模样。

『我一直想要从她手中把巨剑拿走,却永远都得到这样的结果。如果是她自己放手的话那把剑就不会发出咆哮了。不过相对的要是其它状况它就会发出这种轰然的震荡,完全没办法握住它。这点我也觉得非常困扰。』

『换句话说,你是给朕出了一道买下这个女人的难题啰?』

艾尔德王一派轻松地开口问道。商人听了耸耸肩,出言回答国王提出的问题:

『由于无法分开这个女人跟她怀里的那把剑,如果陛下您要买的话,就只能同时买下这个女人还有她手中的剑了。』

『原来如此,你是这个意思呀。妳呢,女人,妳怎么想?』

艾尔德王以游戏似的门吻开口叫唤那名女奴。既然奴隶商人曾经说过她听不懂人话,艾尔德王也就没有期待能够得到她的回答。

『如果朕想要买下妳,妳怎么想?还是不愿意放下怀里的那把剑吗?就朕来看,那把剑似乎懂得听从妳的命令,那么朕该连同那把剑一起买下来吗?还是可以只挑其中一样买呢?』

插图013

「请陛下——」

王宫回荡着女奴纤细的声音,瞬间让所有在场的人都为此感到震惊。谁也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出声答话,甚至从不觉得她的智商可以理解人类使用的语言。

『请陛下收我当您的妃子。』

女奴以她清脆而纤细透明的声音缓缓开口。

『妳、妳说什么!』

奴隶商人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

『请收我当陛下您的妃子。』

女奴不顾旁人的反应自顾白地继续开口说道。

『如果陛下您这么做,那么无论足我或是我怀里的剑都会顺从陛下您的意思。不过,这只是短时间内的事。但如果陛下您不这么做,那么无论是金钱、契约、拷问,就算取我的性命,您也无法将我与这把剑分开。』

『妳胡说什么!妳胡说这什么鬼话呀!』

商人双手相互搓揉着掌心,带着畏惧颤抖的表情火速冲向了王座的下方。

『陛下,请您饶命!这女人肯定是疯了!请您让小人先行离席,小人会晓以大义,用鞭子狠狠地教训她的!请陛下饶命呀!』

『不,等下,真有趣。』

国王从自己的王座上站了起来。他浅色的双眸泛出强烈好奇心与欲望的光芒,高高在上的视线仿佛要穿透这名拥剑端坐的女奴全身一般,没有一处任何遗漏地仔细地端详着。

『朕满意!朕喜欢妳!女人,朕就依妳之言,买下妳跟妳怀里的剑,授与妳王妃的冠冕吧。就当作朕褒奖妳那桀骛不逊的个性,让妳可以名誉地在床上服侍朕,这样妳满意了吗,女人?』

女奴默默地垂下头。与其说是她给艾尔德王的响应,倒不如说是高高在上的女王面对没弄清楚自己地位的小丑一般冷淡的傲慢表现。艾尔德王瞬间有种气势被比下去的感觉,因而别过头去。随后他发出夸张的笑声,彷佛企图蒙混自己的气势输给一介女奴的表现。

『商人,你待会把她脚上枷锁的钥匙还有请款书呈上来!这个女奴跟她怀里的剑现在起就归朕所有了。她会成为朕的妃子,剑也将是属于朕的了!这是朕所说的话!在场的人有没有人有意见?』

这名来自海上的女人于是成为维兰德王的王妃。当然,尽管认为国王的行为太过莽撞的反对者众多,维兰德王却因为自己顽固的个性而没有改变这样的决定。过程中没有任何的仪式,单凭国王一句:『封妳为朕的妃子。』这名来自海上的女人便成为维兰德王众多妻妾的其中之一,而她也默默地接受了。

『请陛下随您的喜好称呼臣妾。』

被问到名字时,这位女奴简短地答道。

『我曾经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不过那个名字来到这里已经没有再去使用它的意义了,所以请陛下您用您觉得方便的方式称呼我就可以了。』

此后,这名女奴就被以『来自海上的女人』、『漂流到岸上的女人』或者更简短地只用『那个女人』加以称呼。不过最后面那个称呼方式,仅仅是在宫廷内部的人对她闲言闲语时使用,不会传入国王的耳中。

直到最后一刻,始终有人无法抛弃她是其它国家觊觎艾尔德王国的领土而派来的间谍这种成见。

这位女奴始终避不开旁人的监视,甚至被自视较高的仕女与仆役敌视,被人称为以奴隶身分攀上枝头的阴险女人。然而她却一如往常,对所有旁人负面的态度显得全然不以为意。她在宫里安分守己地过一天是一天,彷佛为了等待什么一般。每当国王巡幸,她便会乖乖躺在床上等待国王驾临。

至于那把女奴怀中的巨剑,之后则被收入了武器库,没有发出嘶鸣,仿佛陷入了沉眠一般静静地躺在那儿。当女奴听从国王命令放开怀里的宝剑时,那把绯色巨剑就彷佛长期受到饲主疼爱的家犬要被带离主人身边一般发出震荡,同时响起听来万般不情不愿的嘶鸣。然而就在女奴伸手轻抚了剑柄,贴到剑身旁边低声喃喃道出几句话之后,宝剑便归于平静,不再发出震荡及任何声音。

『真是了不起的宝剑呢。』

尽管国王赐给这名稀世美女嫔妃的地位与新的名字,然而在他的心中这名女子终究不过是个奴隶。不过在买下这名美女的同时国王也弄到了一把看似无价的稀世宝剑,让他龙心大悦。

『真是一把了不起的宝剑。要是哪天黎斯兰德或梵得拉那群蛮族再度进犯,朕一定要将他挂在腰上亲自出征,让它为朕立功。』

『不。』

女奴听到陛下这句话,不禁吐出了否定的意见。

『陛下您大概不会有这种机会吧。』

『妳说什么?』国王提出了质问。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那群蛮族已经不会再攻过来了吗?』

『不,这把剑会选择使役它的主人。』

女奴开口答道。

『我的职责也不过只是负责带它到一个属于它的地方。它在离开我的怀里这段期间将会陷入沉眠,同时等待着下一位主人,即是真正能够使役它的主人出现。在这个人出现之前,它也不会从睡眠中苏醒的。因此,即便只是庖丁一般的用途,也没有人能够使役它。』

这句话传入维兰德王耳中不久之后,他便知道这句话没有半点虚假。就在国王得到这把剑不久,他便马上为它打造了一只华丽的剑鞘,等不及拿死囚的首级当作试刀的对象。然而,就在他欲提起剑的同时,这把剑却显得冰冷而沉重,让维兰德王完全无法将它举起。

国王对此感到非常气愤,于是命令某位力量过人的骑士像持一把斧头一样要他朝着死囚项颈上劈下去。然而这把绯色巨剑却连死囚的脖子都不肯接触到,直接从骑士手中滑开,在半空中转了两圈笔直插入了国王脚下的地板上。

这个结果让女奴原本被当作梦话般看待的说词受到重视,维兰德至于是乎将剑裹上重重的布匹,连同剑鞘一起铐上重重枷锁,被放置到武器库的最深处。

『不过是那把剑太过笨重而已。』国王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他甚至在心里头不断地念着:『这把武器不过只适合在仪式中使用,根本不是为了让人挥舞它而打造,当然谁用起来都不顺手。』

然而事实上,维兰德王非常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他自欺欺人的说法。每当他想起了那个放下了怀里的剑,现在正住在寝宫深处,就连名字也没有的银发王妃,便觉得内心百般焦躁而不得安适。尽管维兰德王曾经一度觉得自己是被某人所利用了。然而,若要他这般高傲的自尊去承认这件事,显然是他无法想象的。

女奴怀孕的消息为宫廷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从没有人认为这名个性沉默、终日不发一语,甚至也没有开口笑过的女人会有生儿育女的能力。那一头从没有人见过的银色发丝、带有多重光彩的双眸,加上一身白皙的肌肤,这些一再昭示着女奴异邦人身分的特征对宫廷内外的人来说,彷佛一个同时映在所有人眼中的幻影。如今这个幻影竞为国王产下了子嗣,对他们来说再没有见过比起眼前这种状况来得更异常的事厂。

于是乎女奴怀孕的事实经过了王宫彻底查验。在艾尔德国,每当妃子怀孕时便会检验其身孕是否来自国王的血源。这种仪式落在这名来自海洋彼方的女子身上不仅更为仔细,甚至极其严苛。

这种检验方式换做一般的女人早就耐不住羞辱而咬舌自尽,然而女奴却选择默默承受。在她初次为艾尔德王侍寝时,她的处子之身是由国王亲自确认的。此外经过监视者与密探长期的侦察报告也没有发现她有任何不轨的迹象。因此王室只得放弃,承认这名不知名女子为国王产下龙子的事实。毕竟不问母亲的身分,国王的子嗣就是王子,堕胎这种作法是不被允许的。

这样的结果让女奴开始受到来自各方的畏惧。她始终维持着自己不染世俗的处事态度,从没有参与后宫阴险的竞争以及谋略。没有与其它嫔妃争宠,也不曾为了得到国王宠幸而付出一丝努力。每当国王临幸,她便乖乖顺从,然后委身侍寝,如此而已。她几乎没有迎合国王的表现,于是乎维兰德王也终于开始对自己一时兴起而将她纳入后宫的举动感到后悔。

萦绕在艾尔德王心中的恐惧到达临界点的关键是在一个满月之夜,女奴产下王子的那天晚上,她就连临盆的前后竟然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白皙的额头渗出汗水,紧咬着的双唇几乎渗出了血丝,然而脸上却隐约带有一抹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微笑——彷佛是对于自己尚未出世的儿子感到哀怜的母爱。

几个时辰之后,婴儿终于脱离了产道发出活泼的哭声。就在仕女确认婴儿的性别、欲抬头告知那位来自海洋彼方的女奴母亲时,眼前出现了异状。

尽管婴孩母亲脸上带着安适的表情安静地闭着眼睛,然而她的身体却逐渐变得透明——令人联想到当初奴隶商人口中形容的那只玻璃船——缓缓地消失不见了。

此时待在婴孩母亲身旁服侍她的侍者全都带着狼狈的表情,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名自海上漂流过来的女子纤细而华贵的身形在他们的注视之下终于完全消逝不见,只留下一滩分娩时的血水濡湿了被单,以及一个活泼地踢着脚丫大声哭泣的婴儿。

宫廷里曾经有过杀了那个男孩了事的意见。由于这名经由海洋彼方漂流王此的女人出现在这块土地上的方式太过于诡异,加上她异于常人的行为举止,以及最后消失的方式在在都让人觉得她是来自世界极北之地。『人迹未至的大陆』上那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城市的居民。这样的想法多次被提起,并且认为她是为了将族人逐渐稀薄的血源带到这个古老的艾尔德王国而来。

然而,这些个负面的意见全都遭到艾尔德王拒绝。拒绝的理由绝非出自于父爱或思念消失的妃子,而是对于那名异国女子的恐惧,这样的情绪甚至比其它与她素未谋面的臣子来得更加强烈。

这名女子实在太过诡异。与其说是诡异,或许该更该用神秘二字加以形容。每当艾尔德王临幸这名妃子时,他总觉得自己怀里所抱的女人彷佛某个不知其名的精灵、或者是某位高贵的女神任凭摆布,让他占尽便宜。这种感受总让他觉得自己莫名卑微——尽管这名妃子总是乖乖顺从,从没有摆出反抗、傲慢的态度。就在她消失于产床上的消息传入维兰德王耳中,这种卑微感于是转换成了恐惧,深信自己若是杀了她所生下的儿子,必将遭受某种恶毒的诅咒。尽管宫中几度策划暗杀这名婴孩,他却每每奇迹似地活了下来。这样的结果更是加深了国王这般想像——掺入毒药的乳品在放入婴孩口中之前便泼洒在地;凶恶的猎犬冲向庭院里的男孩时却忽然变得乖顺,磨蹭着男孩身体并舔拭他的脸庞;放在男孩被窝里的毒蛇总是舒服地伸长了身子瘫睡在男孩床上;奉命以枕头闷死男孩的仕女整晚找不着要杀的男孩,最后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的男孩却在早上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床上安稳地熟睡着……

所有人都谣传这是王室被下了诅咒。这名叫作亚雷克斯的男孩跟母亲一样有着一头银色发丝与多重光彩的双眸,而且长愈大便愈神似母亲。这样的结果让维兰德王愈是刻意忽视,便愈是加深了心里对于这对长相带有异国风貌的银发母子所抱持的恐惧。

比起其它三位皇兄——已经成人的维加隆,还有达拉特、贾贝斯——这位第四王子。亚雷克斯显得聪明许多,他的反应快、机敏,即便身材纤细,却拥有足以跟成年男子匹敌的腕力。当国王察觉到这些……不,在他察觉到这些以前,心中的恐惧便早已与日俱增。

艾尔德的第一王子维加隆性好女色又具有暴力倾向。他早已将国家视为已有,公开表示全国的百姓都应该像剥皮的绵羊,要从他们身上尽可能地榨取税金。第二王子达拉特沈迷于女色的程度比起皇兄维加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唯独强健的体魄这点他与皇兄则是呈现极大的反比,他除了女人与酒之外,对于其它事物毫不关心,是个软弱而怠惰的浪荡子。

二王子贾贝斯是个个性阴森的少年,头脑好,兴趣却完全往阴暗面发展,成天埋头探索传说中黑暗世界里足以促使古老王国文化大放异彩的神秘知识。

他的房间一隅永远可以闻得到一股异常的臭味;宫里的人们偶尔会在夜半听见来自王子房里的异样哭号,甚至常在王宫中庭里见到有动物的尸体遭到弃置,服侍他的仕女每每出现新的面孔,传闻这是因为前一个在他诡异的实验之下已经成为黑暗仪式的牲礼而丧生了。

如果不考虑第四王子亚雷克斯的银发、会变色的眼眸,以及来自母亲的异国血统,那么想必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唯有他是拥有掌权者资质的王位继承人吧。

然而,他在众人眼中被视为诅咒的化身,更何况自古以来艾尔德古国代代承袭下来的传统绝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拥有异貌的国王。

——亚雷克斯从收纳园艺工具的小屋子里面取出了木箱与麻布袋,这一路上让他忆起了不少不愉快的过去。

想当然尔,他不会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不过他听到了廊柱背后的闲言闲语、看到父亲直视自己时面有惧色的表情,以及三位皇兄毫不掩饰的斥责叫骂。这些片段的情节让他在脑海中组织起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世。

然而在亚雷克斯懂事以前,他总能感受到自己受到某种不具象的力量守护着。尽管就连他也无法猜知那股力量的真正来历。

对于这名孤独的少年而言,这股神秘力量的存在是他生存下去的极大支柱。不管他始终遭到忽视或被人排挤遗弃,然而他总也能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拥有者』无论何时都会守在他的身边。

也许是化为泡影消失的母亲魂魄吧——他如此猜测。然而『他』在亚雷克斯脑中发出的呢喃却比起为人母亲的威觉更为强大、时而凶猛。

亚雷克斯听说自己那位化为泡影消失的母亲来到这个国家时随身带着一把巨剑——一把绯色的巨剑。也许是基于少年对于强悍武器的憧憬、或是渴望接近素未谋面的母亲的缘故,心里对于那把巨剑的想象总是强烈撼动着他的思绪。

每当早起洗脸的时候,他总能看到那张被人说是母亲翻版的脸庞。然而,映在水中的那张脸、那抹微笑,却始终没有对他开口说话、伸手将他拥入怀里。

要是母后在世,她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呢——同样的问题藏在亚雷克斯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涌上他的心头。就在伊蕾莉雅太子妃的指尖接触到他脸颊的瞬间,这个问题又重新浮现到了他的脑中。她要亚雷克斯直呼她皇嫂。

「皇嫂……」

若是听到母亲或是其它任何人呼唤自己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母亲的手指是否也像皇嫂那般温柔、细腻,且温暖呢?亚雷克斯想起了伊蕾莉雅成辫长垂在身后的黑发。瞬间,他甚至诅咒起了自己遗传自母亲的一头银发,若是这位温柔的伊蕾莉雅是自己的生母就好了……

怱然间,一阵来自远方的哀嚎传入了亚雷克斯耳中,是女人的声音。

她放声哭泣,亚雷克斯松手弃置了方从架子上取下来的小盆子,拔腿便往声音的源头狂

奔。

他全速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方才与伊蕾莉雅对话的花园小径。光滑平整的石砖地板上一对男女纠缠在一起,男人揪住女人的手,好似要将它折断般地拗折到她的腰际。女人因痛苦与恐惧而直流着眼泪,喉咙中不断地传来悲感的啜泣声。两人的脚边一捧土壤散落,蓝色的野花遭到无情蹂躏,成了践踏发泄下的牺牲品。

「维加隆皇兄!」

亚雷克斯惊叫出声。他此刻完全忘记自己一向尽可能不与这位兄长接触的原则。

「皇兄,请你住手!您打算对伊蕾莉雅太子妃做什么?」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你这个恶魔的私生子!」

太子扭曲的双唇吐出不怀好意的回应。

「我才要问你,你这家伙刚刚跟我的女人在这里做什么?这个不能生的女人怎么说也是我的王妃呀。说!你刚才跟这头老母猪到底在打什么交道?你不会想在这没用的子宫里面注入你那肮脏的魔法种子吧?」

「伊蕾莉雅太子妃不过是在跟我说话而已!」

亚雷克斯此时威到自己脸上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而发烫。这股怒气并非基于对方毫不掩饰地辱骂自己,而是想到伊蕾莉雅太子妃若是听到自己的夫婿这么说她,不知会有多么伤心。

「我在这里看花,碰巧经过的伊蕾莉雅太子妃只是稍微跟我讲了两句话而已,她没有做出任何需要受到谴责的事情!请您松手,皇兄!」

「你是在命令我吗,这个恶魔生的死小鬼!」

伊蕾莉雅太子妃再次发出哀嚎。忽然间亚雷克斯面前一块石头般大的物体笔直朝他飞了过来,一阵冲击便将他整个人向后抄起。他往后倒在石墙上,脑袋上方强烈的撞击让他的鲜血从伤口渗入了眼睛,世界开始摇晃,黑色的残影在他的眼底来回奔窜。

「——你这个怪物的儿子。」

维加隆气愤地挥动着打在亚雷克斯脸上的拳头,撇过头便又啐了一声。

「像你这种家伙看了就教人无法忍受。父王真不该偷懒,早该将你这家伙连同你那老妈一同放火烧掉。等我继承了代表古老艾尔德传世的圣名坐上王座的那一刻,看我把你料理成我登基宴席上的主菜宰掉!我会淘空你的内脏,撑一颗苹果在你嘴里,然后整个火烤放在餐桌中央。怎样,你该高兴吧?」

亚雷克斯没有回答。维加隆随后又吐出了一、两句不堪入耳的辱骂,同时揪起伊蕾莉雅的一头黑发。

「给我过来!」他咆哮道。

「你这头母猪,真是教人一点也大意不得!哭什么!妳除了哭之外没别的事好做了吗!?没有我的允许,妳最好别在四处走动,听到没有……下次要是被我撞见,别以为随便挨个鞭子就可以了事!」

亚雷克斯试图撑起身子,然而一不小心膝盖却又跪到了地上。可怜的伊蕾莉雅太子妃的哀声啜泣逐渐远去。亚雷克斯目光落在地上那一坏土壤间被蹂躏的蓝色野花支离破碎的花瓣。尽管花瓣依旧保有那宛如蓝宝石般的艳丽色彩,却没有映入亚雷克斯的眼中。

2

「您这么做是聪明的。」

加俐玛尔一边帮亚雷克斯洗去头发上的血渍,一边对自己服侍的王子开口说道。

「聪明?」

这位近卫队长粗壮的指头碰到亚雷克斯的伤口,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还以为加俐玛尔会问我为什么受了侮辱却不抵抗。」

「面对打不赢的仗却有勇无谋地应战绝非一个聪明的军人该有的决定。」

加俐玛尔为他涂药包扎,然后屈膝蹲到了这位年轻王子的面前。

「太子殿下的身材不仅比您壮硕,更比您来得孔武有力。不过您的动作远比起太子殿下更为敏捷,更何况太子殿下的手中还抱着伊蕾莉雅太子妃。若是只考虑肉搏之后的胜败结果,想要加倍奉还太子殿下对您的侮辱绝非不可能。」

「不过你却不建议这么做?」

「是。」

加俐玛尔耸耸肩,干脆地开口答道。

「您的对手是太子殿下。请您试想您若是出手可能得到的结果:艾尔德皇室肯定会给您挂上反叛或是其它诸如此类的罪名才对。

您在这个宫殿里不受欢迎是事实。恕臣将话说得失礼,不过要是您父王维兰德陛下找到什么借口,即便不取您性命,也会很乐意将您流放国外吧。这么一来您就什么都完了。

请您不要忘记您今年才十五。比起跟您同年纪的那些孩子来说,您的目光确实比他们来得犀利、比他们聪明,以此他们来得强悍。不过要是您被逐出了王城,您还不是那种能够习惯独立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加俐玛尔,你总是能够跟我说那些别人难以启齿的话,所以我才喜欢你。」

亚雷克斯靠向陈年的木质墙壁发出叹息。

那是艾尔德国军军营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主要住着那些从外国流浪至此的佣兵以及因农地被占领而受征召来从军的农民。风从木板钉成的小屋子四处灌了进来,板凳是墙壁外露的木头制成,已经严重磨损且沾满了污垢。屋子外头传来骰子清脆的敲击声、多人围绕着骰子的吆喝声,以及保养剑盾时发出来的金属磨擦声。

加俐玛尔-艾-樊金,这位近卫队长在亚雷克斯幼年时期来到了艾尔德。他有着宽阔厚实的肩膀、乌黑浓密的胡须、以及作为身经百战证明的、那布满全身的伤痕。他是西方新兴国家樊金一地的低阶贵族出身,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选择了以剑为生的道路。他征战过贾拉巴沙漠、欧夏与乌沙尔等地的内战,以及史泰德蒙湖沼地区防卫战等等大小战役,亦曾担任过拥有美卿迪巴特之称的迪巴特公王随侍的护卫队队长。在这一场场征战的过程中,他逐渐体悟到佣兵的时代过去了,于是来到这个艾尔德国,展露了其高明的用兵手腕,在极短时间内便爬到了王家近卫队队长一职。当然,在文书数据中国王的近卫长依照惯例还是由第二王子达利隆担任,然而他沉迷于酒色之间,根本无心军务。至于其它的王宫贵族虽然也在军中部有挂名,不过他们几乎也都无法成为第二王子的榜样,除了在国王面前花拳绣腿的仪式之外,全都没有穿戴过铠甲、拿过剑。结果,掌管近卫军军务的工作最后落到一个外国人副官手中。至于现在,要说包含近卫军在内的整个艾尔德国军都由加俐玛尔一个人指挥也不足为过。

对亚雷克斯来说,加俐玛尔是整座王城中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在加俐玛尔刚来到艾尔德国的时候,这个国家还存在着轻视武人以及兵法的观念。当时的他带着烦闷的表情走在宫廷走廊中,遇见了时年六、七岁的亚雷克斯,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孩子。

那时的亚雷克斯已经习惯了被排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他带着路上捡到的木棍到处挥舞,仿佛要成为前一晚宴会上吟游诗人歌中的英雄骑士一般,专心地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发出连续性的攻击。偶然经过的加俐玛尔专注地看着这个圆润的脸颊末消的稚子。亚雷克斯的一举一动。终于,这年幼的孩子挥累了,当场坐了下来。加俐玛尔见状于是走近,抓住他的手臂便开口说道:

『你的肩膀太用力了,而且身体的伸展动作最好做得确实一点。』

面对眼睛瞪得老大的亚雷克斯,他毫不客气地继续说道:

『站起来,照着我的话做一次看看,你应该可以做得很好才对。』

这便是日后的近卫队长与被排挤的王子最初相遇的始末。

当加俐玛尔知道这个银发的孩子就是遭到宫中以莫须有理由排挤的第四王子时,他着实吃了一惊。这时的他已经完全被眼前这名具有非凡剑术潜能、坦率而聪明的孩子给吸引住了。

长年辗转流浪于各个国家的加俐玛尔既没有结为连理的妻子,亦没有小孩;甚至根本没想过要组织家庭。然而,一旦他看到这个年轻王子仿佛海绵一般不断地吸收着他所授与的剑术,一股过去从没有经历过的骄傲与父爱便油然而生。

『那孩子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基本上父亲还在世,不过他的父亲是不是在世根本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这名近卫队长喝得烂醉,面对一名自己的部下吐出了这般的心事。

『既然如此,那由我来当他的父亲又有什么不对呢?』

不过,他对于亚雷克斯的宠爱之情当然未曾在亚雷克斯面前表现出来。他所教给亚雷克斯的,只有身为王子如何保有他该有的高贵尊严,以及一名真正的骑士所该会的剑术与自尊。

『您的身分贵为王子,无论他人如何否定,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面对着被其它皇兄们骂哭了的亚雷克斯,加俐玛尔给予这般严厉的教诲:

『您绝对不能在别人面前流泪,这就好像面对您的敌人。要是您在敌人面前示弱,还没开战就已经输了。您还小,不过您一定可以为自己竖立高傲的自尊,就好像为自己套上一副坚韧的铠甲一样。您可以做得到的!』

亚雷克斯听了之后擦干眼泪,乖乖听从他所信赖的近卫队长的教诲。

除了剑术之外,加俐玛尔亦将他周游列国时偶尔学习到的各国文字及语言教给了亚雷克斯。第四王子的那三位皇兄别说是军务了,就连读书写字也都不怎么留心,更别提其它外国语言、新兴诸国所使用的共通语言、商人们之间使用的暗语之类的知识。不过加俐玛尔却认为这些非常重要。

『出色的军人多半都可以听得懂各方的异国语言。』

他曾对亚雷克斯这么说过。

『在事前知道得知愈多敌方的情报对于战争便愈有利。别说是敌人使用的语言了,若是能够听得懂一般民间所流行的一些传闻、商人之间交换的情报,这些都对您增长见闻有很大的帮助。就连力气只够提一根火把的小孩子也可能知道敌人囤驻在哪里、什么时间交接卫哨。若是能够知道这些情报,那么就能趁着敌人卫哨交接的时候在水沟里面倒油,一口气将他们连同整座城墙一并烧掉。』

即将届临十五岁的亚雷克斯已经完全吸收了加俐玛尔授与的所有知识。他更因为时常埋首在几乎没有人出入的古文书藏书室内,更进一步让这些知识得以升华,逐渐变得完备。加俐玛尔看着头绑绷带的少年,同时伸手抚摸他肿得看起来十分疼痛的脸颊。此时这位近卫军队长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旁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

「我差不多该去巡视城墙上的状况了,您要跟臣一块儿去吗?」

「我去!」

围绕在艾尔德王都外侧的城墙通常都有一个排的卫兵监视着。他们必须负责守卫,时时刻刻注意邻国艾琳、雷斯塔,还有住在湿地那端草原上的疯狂泥人,以防止他们进犯。

不过事实上这些邻近势力已经二十年以上没有动作了,那些泥人因受到人类压迫而数量锐减,最后终至被他们的天敌——巨大两栖类生物-威马特灭绝。疯狂泥人就跟字面所形容的一样,是一群有着如泥水一般蓝黑色的肤色,智能较低的亚人类。他们跟威马特一样是在古代王国的魔法文明达到鼎盛时期被拿来当作奴隶使役的生物,最后则因为古代王国文明的崩溃而野生化。

亚雷克斯换了衣服套上皮靴,穿着一条布料厚实的及膝紧身裤,然后与加俐玛尔一同骑着马便往王城的城门移动过去。就在他们身后的城门关上之后,亚雷克斯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到加俐玛尔脸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您看起来一副『终于可以呼吸了』的表情呢。」

「我的心情你不会懂的。」

亚雷克斯接着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仿佛重新取回了生气一般,甩了一下缰绳便随着马匹奔驰出去。

(那群疯狂泥人之所以会袭击艾尔德国,该不会是因为知道这座城里的人就是那群创造出他们的古代王国后裔吧?)

亚雷克斯与加俐玛尔一同步上城墙边的阶梯时,脑中怱然浮现起这样的思绪。

据闻,围绕在都市外头的城墙最近一次发挥极大功效的时候,是在这个国家四代以前的艾尔兰特工时代。疯狂泥人的余众联合了当时还拥有相当势力的北边蛮族。利斯菲尔蛮族王一起率众攻打艾尔德国。

烽火持续了十日左右,最后,在战事终结时城墙前遗留的是几乎全灭的大批疯狂泥人的尸体,幸存的少数蛮族全都撤退。至于艾尔德国蒙受的损失也相当惨重,当时还留在城墙外侧的都市部分全都遭到烧毁,地上残留着疯狂泥人使用的毒液与有害性的瘴气『自燃水』,以及沸腾的黑焦油等等物质,让那个地方完全无法住人。

经过二十年后,土壤的毒性终于减退而恢复了绿意,使得该处零星地出现了些许长居式的房舍。不过即便如此,现在的艾尔德人依旧没有摆脱当时蛮族大举入侵的阴影,对于走出城墙抱持着程度不一的恐惧。

城墙起初是以最简便的方式建造的。时至今日,它已然重新修筑成为坚固的防御,也因此使得艾尔德国获得了『拥有宏伟城墙的艾尔德』这个别名。不过这个名称的由来,其中有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因为王都位在微微隆起的丘陵地上睥睨着下方的平原所致。

过去从这块丘陵地上向下方看去,曾经有过一望无际的热闹街景与车水马龙的活泼荣景。然而这些都已成了过去,一种曾经盛极一时的感叹。透过城墙上的枪眼往外头看去,草原上四处都散落着木造建筑,除了古老的大树之外还有茶褐色的低矮灌木丛,杂草丛生的景象四处可见,因战火而残破的都市遗迹已经被长年的风雨和疯狂泥人的酸性体液给腐蚀风化殆尽。

(然而现在父王跟皇兄他们的态度都还认为这个艾尔德国拥有世界的霸权。)

山丘上的古老王国艾尔德,一个宏伟的城墙内藏有魔法与武术等文化精华的国家——亚雷克斯心想——尽管从这里眺望王都依旧可以看到城内到处熙熙攘攘的景象,不过这副景象如今给人的感觉只剩下被放在瓶子里面的蚂蚁巢穴一般狭隘。外头的世界如此宽广,然而城里的人们却全然不愿意接触外界的新鲜事物,只以瓶子里狭窄的巢穴以为满足;还有那些位在中央、君临于这群瓶中蝼蚁之上脑满肠肥的王宫贵族们也是一样。

亚雷克斯并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这群王宫贵族的一员。他甚至谨遵加俐玛尔的教诲,为自己承继了王室血统的身分竖立起高傲的自尊。加俐玛尔告诉他,这是身为王族一员,以及拥有高贵血统的人们必须表现出来的义务——不是权力,而是义务。

『在臣长年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中体悟到了一件事——某些人类如何尊贵绝非取决于他体内的血液是什么样的颜色,全凭他是否拥有超脱世俗的高洁精神。』

加俐玛尔曾对亚雷克斯如是说道:

『臣体悟到了自己的年岁已高,已经不适合再以一名佣兵的身分到处征战,于是想在人生终结以前寻找到一位这样的人,为他献上自己的剑术,所以臣来到了艾尔德这个地方。

臣曾经对于这块土地感到失望,一度想要离开这里到其它国家寻求一个值得为他效命的主子。不过少主人,您成了臣压抑这种想法唯一的希望。虽然实际上臣现在手中的这把剑是为了艾尔德国与这个国家的国王而存在。不过臣希望少主人一定要成为臣所希冀的对象,让臣能够找到一个理由,让自己的骨灰葬在这块土地上。』

亚雷克斯走在加俐玛尔身后,脑中不禁浮现出了加俐玛尔曾经将手放在幼年时的自己肩膀上,带着真切的眼神说出方才这番话。

跟当时的回忆比较之下,加俐玛尔的体魄已经不如以往亚雷克斯眼中那般高大,头发也开始泛白。亚雷克斯长高了,逐渐追上加俐玛尔的身高,这样的结果让他受到不小的冲击——毕竟加俐玛尔对亚雷克斯而言曾经如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一般宏伟。

城墙边的石阶由于长年经人踩踏的结果,如今许多阶梯已经损毁,甚至中间陷落造成容易打滑的现象。

最近嵌上去的防滑木板没有发挥多大的效果。每当日落时分,这条狭小的通路便会传来闷湿的臭气,以及些许皮革跟铁的味道。

他们步上了阶梯,到达城墙上方。石造的城墙上,宽度可以容纳五、六个人并肩行走。城墙外侧搭建有高出的乳口,内侧则建造了许多武器屋,里面放置着投石机、弓弩、箭矢,还有加热黑焦油跟热油用的大锅子,一旦有需要,便可以倒在城墙外侧攀爬上来的敌人身上,这些低矮的房舍每隔五十步便有一问。

一名年轻士兵靠在乳口上一脸无聊地修着他的手指甲。当他看到近卫队长来时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

「没有异状吧?」

「是,是!没有任何异状!」

士兵结结巴巴地开口答道,同时将他用来修理手指甲的锉刀藏到了身后。

「那就好,希望你的指甲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出状况才好。」

加俐玛尔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去,亚雷克斯回头看了看那名士兵,随后又赶忙追了过去,那名士兵此时依旧保持立正姿势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不骂他吗?」

「骂了也没有意义呀。」

亚雷克斯察觉了加俐玛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奈的消极意味。

「这个艾尔德国真正经历过较大的战役已经是五十前的事了。就算把一些小小的纷争也算进去,这个国家的国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看到烽火。那个士兵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岁吧?他就是那种完全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若是对这种人叨叨念着卫哨任务究竟有多么重要,终究也不过会引起对方的反感罢了。」

「不过换作是我,肯定要挨你一拳倒在地上了吧?」

「当然了。」

加俐玛尔答话时露出了微笑。

「臣要教给您的可是随时都能够应付战争的心理素质呢,要是您在这方面有所松懈了,作为您的导师,臣当然要处罚您了。」

这句话让亚雷克斯的心头上涌出了一股莫名的骄傲。他们就这么一步一步地继续走在包围王部的城墙上方。

其它几名年轻士兵看到那位偷懒不幸被逮到的同僚,纷纷摆出了专注于卫哨任务的警戒态度——至少是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有那个样子,全都像个玩具一般站得直挺挺的,脸上严肃的表情全都直盯着远方的地平线不放。

然而任谁也没有察觉到加俐玛尔身旁跟了亚雷克斯这名第四王子。他就像是身着一袭俭朴装束的见习生跟在加俐玛尔身边,仿佛是在加入近卫队之前,由队长亲切带领这名新兵熟悉一下自己任务范围的巡礼般。亚雷克斯那一头在宫廷里面昭示着自己外族身分的浅色头发,在外国人众多的军队之中其实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

加俐玛尔时而叫住城墙上的士兵交换了两句对话,然后一边顺着城墙往东南方地势较高的地方走去。

那是在这个几乎围成一个圆形的城墙八处,其中一座用以眺望远方的高塔。若是顺着高塔内部往楼梯下方看去,便可以看见数名孩子们挥舞着绑了石头的绳子,时而欢呼时而叹息地将这些石头套索往上面丢。

「结果还是一样吗?」

底下的少年们听到加俐玛尔出声叫唤一下子之间便跟方才那群士兵们一样愣在那里,随后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忸忸怩怩地站了起来。

「对,加俐玛尔大人。那些鸟都好得很呢。可不可以请你再教我们一次丢这些石头套索的方法?我们没有人学得会呀。」

「你得先好好观察那些鸟的动作呀。」

加俐玛尔露出笑容,伸手便胡乱拨起了一个好动男孩的头发。

「待会儿吧。你们如果有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我就会当作给你们的奖励再做一次给你们看。所以先乖乖在那边站好,你们都是乖孩子嘛。」

少年们闻声纷纷争先恐后地跑到加俐玛尔所指的方向排排站好。加俐玛尔于是出声催促亚雷克斯,两人一起沿着楼梯往塔顶攀云。

「那是驯鹰人的小孩啦。」

面对亚雷克斯的提问,加俐玛尔开口答道。

「这些小鬼头虽然光会恶作剧,不过关于驯鸟方面的技术可是比起专业的军人来得强多了呢。」

「他们在做什么呢?」

「不过只是普通的小游戏罢了。他们将绳索的两端绑上石头,然后朝麻雀或蝴蝶丢去,要是绳索顺利缠住目标物的话,就把牠们抓下来。这种方法在贾拉巴国家是实际用来狩猎的技术,而臣可是其中的佼佼者呢……对了,就是那个了。」

耳边传来鸟类翅膀拍打的声音,接着亚雷克斯的鼻腔内便传来一股粪便的臭味。

「这是臣第一次带您来看这东西吧。」

加俐玛尔在楼梯还剩下最后几阶时将亚雷克斯抱了起来。

「这些就是艾尔德所拥有的,比起疾风飞得更快的传令兵。」

「是……老鹰吗?」

亚雷克斯畏畏缩缩地探头望向外头嵌着铁栏杆的木造小屋。

屋子里面有几根横木,三只小型猛禽类被蒙住眼睛,脚上绑着绳子站在上头。这些鸟类体型都不大,全长大概只有亚雷克斯手腕的一半长度,不过牠们全都看起来非常敏捷。

「是游隼。」

加俐玛尔骄傲地说。

「臣在欧雪的时候看到他们使用鸽子跟乌鸦作联络,于是臣便想到可以将这种方式作为传令手段。虽然鸽子跟乌鸦都是很聪明的鸟类,不过牠们在递送命令的过程中可能会被猎人给打下来,或者遭到其它猛禽的袭击,所以若是使用这种游隼作为传令手段,机密外泄的可能性就会因此降低很多。您要不要摸摸看?」

「好。」

加俐玛尔说完戴上了一旁厚重的皮革护腕,接着也为亚雷克斯戴上了同样的东西。他伸手进入鸟圈,让其中最靠近外侧的一只白尾巴游隼站到他的手上。

「请您把手伸出来。请不要觉得害怕而晃动手臂,也不要忽然大叫,因为这么做连其它的鸟儿都会吓到。」

亚雷克斯畏畏缩缩地伸出手,一脸茫然地注视着游隼尖锐的爪子攀住他的皮革护腕。牠向下弯曲的啄子反射着阳光而显得耀眼,脚上的爪子则有如短剑般锐利。

「这种游隼是什么特别的品种吗?我曾经看过其它的游隼,不过好像跟手上的这只不太一样。」

「这是臣来到这里之后拜托驯鹰人挑选聪明迅速的游隼交配培育出来的种类,其它地方看不到这种游隼。

本来一共有四只,不过其中一只在训练中不见了,没有飞回来。虽然可惜,不过有三只其实也可以再进行培育了。」

亚雷克斯伸出一只手指头,轻抚着游隼的翅膀,感觉非常滑顺。

他逐渐习惯手上的鸟类而变得大胆,开始试着抚摸游隼的胸膛、搔弄牠啄子下方的部位。这只游隼稍微移动了一下爪子,然后依旧乖乖站在亚雷克斯的手上。

「很柔很轻的感觉,而且很温暖。」

「您喜欢就好。」

加俐玛尔露出了微笑继续开口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臣就直接送您一只,不过只可惜这是军方的东西,不是臣的私有物。虽然牠已经被驯服,不过终究还是属于猛禽类,所以不喂牠生肉不行,而且太过于醒目。要是您喜欢的话臣再带您过来看牠们好了,下次我再让牠们飞给少主人您看看吧?」

「我要看。谢谢你,加俐玛尔。」

加俐玛尔依旧带着笑靥将亚雷克斯手中的游隼接了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让牠站回鸟圈里的木墩上去。

「他尾巴的羽毛形状不一样呢!」

亚雷克斯稍微观察了一下三只游隼而开口说道。

「这三只游隼尾巴的羽毛形状都不一样,这是天生的吗?」

「您的注意力真是敏锐。」

加俐玛尔打从心底露出笑容。

「当然,牠们这样的差异不是天生的。像驯鹰人这类职业的人,即使他们所驯养的鸟儿飞在空中也可以清楚地辨别,不过这样的技术我们当然是办不到的,所以为了区别这几只游隼,我们特地将牠们的尾巴整理成不同的形状。

当然啦,这么做还是得顾虑到鸟儿飞行的稳定度,做最小程度的整理。虽然这么做在牠们换毛的时候都得重新整理过一遍,不是容易的事,不过还是比起在牠们脚上涂颜色要来得容易一眼就分辨出来。」

亚雷克斯点点头,带着依依不舍的神情望向木墩上的三只游隼。

「下次来的时候我想喂牠们吃饲料,可以吗?」

「当然好。不过今天我们就先离开了吧。那些喜欢恶作剧的小朋友们差不多也等得不耐烦了。」

3

距离那天又经过了半个月。这天午后,亚雷克斯一个人来到了王宫里的其中一座庭院。他站在之前遇到伊蕾莉雅太子妃的花坛前面,百无聊赖地在这一株株草本植物的根部之间有意无意地寻找着他所希望看到的东西。

结果跟他所预期的一样,那株蓝色的野花连同杂草已经被拔得干干净净,整个花圃没有一丝凌乱的迹象。这个庭院里种植的全都是各种珍奇的植物变种,甚至有许多在其它地方早已绝迹的稀世花朵。因此这些花若是出了这个庭院就不可能有机会见到了。换句话说,那都是些离开这个温室就无法生存的物种。

(连我也是吗?)

亚雷克斯脑中回忆着那株遭到蹂躏的蓝色野花,还有伊蕾莉雅太子妃微弱的啜泣声,同时在自己心里浮出了这样一个疑问:

(我是不是也是离开这座温室之后无法生存的人呢……听说母亲是乘着玻璃气泡一般的船只,远渡重洋来到这块大陆,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她那样越过广阔海洋的障碍到别的地方去呢?我可以一个人远行吗?如果要我离开这个一尘不染的温室庭园、离开这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蚂蚁窝一个人远行,我办得到吗——)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就好像加俐玛尔曾经当着他的面说过的话一样,他是个就连『铠之义』这般的成人礼都无法奢望、遭到宫里各方排挤的孩子。

要不是维兰德王顾虑到让他流浪在外等于就是将自己过去的耻辱昭告天下、有损自己的名声,他早就将这名第四王子流放到某座边境要塞,让他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孤独地死去吧。不过正是因为亚雷克斯拥有王子的身分,所以他大概一辈子也没有机会离开这个玻璃瓶里的蚂蚁窝了。事实上就算不是来自外族之女所生的王子,艾尔德古老的血统若是流到了外地,对于艾尔德王族来说本身就是天大的耻辱。

这是一个让人觉得心情沉重的午后。平常这个时候亚雷克斯都会跟着加俐玛尔练剑,然而加俐玛尔今天一早便骑着马去巡察几座距离王城半日之遥的边境要塞,不到晚上不会回来。若是可以在图书室里面看书其实倒也不坏,不过图书室内昏暗的光线与充满霉味而显得一片死寂的空间,长期待下来让亚雷克斯觉得忧郁。

此时有着一双透明翅膀的昆虫翩然飞进了他的视线。

他一双眼睛追着这只昆虫看了一会儿,随后便萌生了些许恶作剧的意图。

他捡起了两个小石头,将腰带边缘上的线头抽出,揉成长线将石头绑在两端做成了游戏用的道具。亚雷克斯稍微甩了一下这条绳索后觉得满意,随后便抓住其中一端便朝那只昆虫扔去。

这条石头套索在空中转呀转地,漂亮地套住这只昆虫,掉到了地上。亚雷克斯用双手抓住这只昆虫,然后解开这条套索。昆虫没有受伤,一旦松绑之后便马上拍着翅膀朝天空飞去,亚雷克斯带着愉悦的表情看着牠飞走。

他前几天跟加俐玛尔一起来到城墙上的高塔时,加俐玛尔教了那些驯鹰人的小孩如何用石头跟细绳套住天上飞的昆虫、小鸟。聂雷克斯也一起跟着学会了这种技巧。在某天的剑术课程中加俐玛尔没有上课,反而是带着一反常态的开朗神情丢起了石头套索给亚雷克斯看。他扔出去的石头套索百发百中,无论是麻雀、乌鸦、燕子,还有小型的黑鸢全都让他给射下来了。

换到了驯鹰人的小孩以及亚雷克斯手上。他们用尽所有方法都只能在五次之中好不容易地套中两次。当时加俐玛尔笑得很大声,不过之后亚雷克斯一个人偷偷地练习,尽管无法达到百发百中的程度,十次之中大概也可以在八、九次里面准确地套中他想套的猎物了。

(要是我学会这个技巧,尽管我一个人去到荒野也可以抓得到猎物了。)

亚雷克斯拿着石头套索在手中用呀甩的,脑子里面同时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就算没有剑、没有弓、没有可以设置陷阱的道具,像石头跟绳索这种小东西到处都可以弄得到……加俐玛尔曾说,只要要得漂亮,就连体型壮硕的野牛也可以套住让牠倒下。除此之外,马也可以。像贾拉巴这种骑马民族便是使用这种方法套住脾气暴躁的野生马的。)

他一个人自得其乐地想象着哪天他可以在流浪的过程中,骑着用这种方法抓住的马匹奔驰在荒野的道路上。对于此时的亚雷克斯来说,可以恣意玩乐而不受任何人打扰的游戏场就只剩下他脑中的想象而已。太阳散发着舒爽宜人的温度,他坐在石质的板凳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将手肘放在腿上,手掌撑起了下巴,不知不觉之中便陷入了梦乡。

天空中微微传来『哔——』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从板凳上站起来望向天空。在太阳下方些许位置的天空中,可以看见一对翅膀形成的小黑点。那带着翅膀的黑影朝着王宫飞了过来。

(那是加俐玛尔的游隼。)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亚雷克斯却又发现了另一个引起他注意的事实。

(不对,那是游隼没错,不过不是那天在塔顶上看到的那三只。)

加俐玛尔带他看到的三只游隼尾巴上都整理特殊的形状,至于现在这只朝着王宫飞来的游隼则跟他所看到的都不一样。不过牠其它的特征都跟加俐玛尔的游隼非常相似。不对,应该可以说是同样的品种。

(『起初有四只游隼,不过其中一只在训练中不见了』——)

亚雷克斯曾经想起加俐玛尔曾经这么说过,那么这是当时那只不知去向的游隼吗?牠回来了吗?

那只游隼以流畅的高速飞行方式笔直朝着王宫的方向飞来,不一会儿便消失在王宫里的某处。就在牠消失在这座宫殿圆形的屋顶某处之前,亚雷克斯眨了眨眼睛,彷佛看到了那只游隼的脚上缠着什么。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是信吗?)

——不过这只游隼若真是训练中逃走的那一只,那么为何牠的脚上会绑着书信呢?是有什么人——宫廷里面的人——驱使这只属于国王财产的军鸟暗地里在联络什么事情吗?

亚雷克斯愈想愈觉得自己这般猜测有些愚蠢,毕竟他只在那短暂的瞬间觉得那只游隼脚上可能缠着书信,何况那究竟是不是加俐玛尔说的在训练中不见的那一只也无法确定。那只鸟飞得太快,一下子便从天空中消失,让亚雷克斯完全没有确认的机会。

然而,这个问题让他愈想愈觉得不对劲。

亚雷克斯从椅子上站起来,扔掉了他方才玩耍用的石头套索,在附近试着找找看更大的石头。

他撕下了更长一段腰带做成坚固的绳索,比起方才那种拿来针对小虫子跟小鸟玩耍用的小道具,手中新的石头套索便显得牢固多了。他将这条石头套索拿在手上甩了两、三下重新确认其强韧度,随后便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方才游隼消失的屋顶上空。

那只游隼若真的是为了运送信件而来的,便不是没有可能会带着回信再飞回去。此时的亚雷克斯尚未确定这只游隼是否还会经过那片天空,不过他想应该还是有等待的价值才对。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而已。)

他压低了呼吸,在脑子里这么告诉自己。

(尽管我无法确定牠身上一定带着信件;我也无法确认牠就是加俐玛尔的游隼。不过我只是把牠射下来确认一下而已。要是牠什么东西都没带当然最好,不过若牠真是加俐玛尔培养的游隼,那么我抓到牠,加俐玛尔一定会很高兴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始终维持盯着天空的动作让他的腰杆有些僵硬疼痛。他开始觉得那搞不好只是普通的野生游隼,脚上绑着书信的印象只不过是他一时的错觉罢了。然而,正当他脑子里面浮现出这样的想法时,突然看到王宫屋顶的那头出现些微的动静。

一只手在屋顶下方挥动着。他使劲扔出去的石头套索飞快地画着圆圈朝着刚从屋顶上飞出来的游隼甩去。石头套索在游隼的脚上转了两圈,被套住的游隼于是发出尖锐的哀嚎掉落地面。

(太好了!)

亚雷克斯带着急促的呼吸赶到正在剧烈挣扎的游隼所在处。

他小心翼翼地不要让情绪失控的鸟喙给啄伤,用双手将这只游隼给制住。接着看了看游隼的脚,同时也确认了这是加俐玛尔所培养的游隼没错。不过牠的尾巴没有经过整理,而脚上则绑着一个指头般大小的皮革圆筒。

(书信?)

他带着颤抖的手指将系在皮革圆筒上的绳子解下,取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纸被卷成细筒状、厚度非常之薄的羊皮纸。上面注记着几个奇怪的记号,以及像是暗号或是外国语言之类的内容。然后下面写着:『数量已经齐全,随时都可以办事。』

(『数量已经齐全』?什么意思?)

身边传来的急促脚步声使得亚雷克斯忽然回神。

那只游隼不晓得何时已经咬断了石头套索中间的绳子,拍动着身体,一下子便窜入空中消头干月,干过原本系在祂脚上的书信却还留在亚雷克斯手中。

「你在那里做什么!」

一个尖细而高亢的声音在亚雷克斯的背后咆哮。他反射性地将那封书信藏入怀里之后才转过身。

「贾贝希翁……皇兄。」

那是第二王子,也是跟亚雷克斯年纪最为接近的兄长-贾贝希翁。他还只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却几乎足不出户,成天躲在房里调制着诡异的秘药,再不然就是晚上举行奇怪的仪式。这样的生活习惯让他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个迈入七十岁的老人一般脸上长满了皱纹。贾目希翁的脸颊凹陷,颧骨相对显得突出,仿佛尖锐的棱角一般引人注目。

「不要叫我皇兄!你这个恶魔的儿子!」

贾贝希翁尽管是对着亚雷克斯说话,视线焦点却完全没有落在亚雷克斯身上。他那一对带有黄色而显得混浊的眸子非常忙禄地飘来飘去,好似在找些什么一般。

「喂,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鸟掉在这边?你最好给我老实回答,你这个混血的杂种!要是说谎的话,我绝对不会只是拿片烙铁把你烫个两下就了事!」

「不,我没有看到。」

亚雷克斯即刻回应了贾贝希翁的问话。他怀中的那张羊皮纸此时就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折腾着亚雷克斯蛇掌心。

「不过我刚刚有看到几个男童仆役在那边丢石头玩耍,搞不好他们之中有人打到吧……」

「你看到的那些男童仆役叫什么名字,说!」

「我不知道,因为我跟宫里面的人都不太认识。」

亚雷克斯所言属实。这个艾尔德皇宫里面出入的人们除了加俐玛尔跟一些外国人佣兵之外,所有人都不愿跟这名拥有异国面貌的王子打交道。就连在他身旁负责伺候他起居的仕女跟男童仆役也都如此。因此亚雷克斯自己也养成能尽量不麻烦到别人,一个人处理生活琐事的习惯。

「可恶!」

贾贝希翁啐了一口,随即将那双彷佛要刺穿对手的视线移开,转身背过了亚雷克斯。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快点给我滚吧,这个被诅咒的小鬼。毕竟你再活也活不了多久了。」

亚雷克斯对皇兄行了一个礼,随即连忙转身逃了出去。就连经过走廊的时候,他也紧紧地揣着怀里的羊皮纸。这张羊皮纸此刻就好像亚雷克斯的第二颗心脏一样,彷佛发出剧烈的脉动传人他的掌心。

(这么一来,写这封信的人就是贾贝希翁皇兄了?不过到底为什么?这封书信又是写给谁的?信上的内容代表着什么意思?)

亚雷克斯脑中徘徊不去的疑问之中也包含了「偶然」这种解释。然而,若要说这一切全都是巧合交织出来的结果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加俐玛尔曾说四只游车的其中一只在训练时不见了。如果说这只失踪的游隼不是不见,而是被某人抓起来当作私人传递讯息的工具使用呢?有可能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而这么做吗?这人究竟是谁?

——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倘若加俐玛尔现在人在城内,亚雷克斯肯定马上跑到加俐玛尔身旁告诉他这件事。然而加俐玛尔不到晚上不会回来,在此之前,亚雷克斯不认为他可以一个人保守秘密。

然而,他究竟该跟谁说呢?只要写这封信的人可能是第三王子贾贝希翁,那么能够跟亚雷克斯分享这个秘密的人就相对变得更有限了。

对他来说最佳的选择是父王维兰德,再不然太子维加隆也可以。不过这两个人都不是亚雷克斯想要接近的对象。更何况,他们若是接到通报说亚雷克斯有事想找他们商量,肯定也不会想接见。

他跑着跑着,逐渐来到可看见后宫华丽尖塔的地方。他稍微喘了一口气,此时一个适当的人选浮现到了他的脑中……

「有什么事吗,亚雷克斯王子?」

伊蕾莉雅太子妃说话时稍微蹙起了眉头。也许是因为她正在用膳却被亚雷克斯找了出来;也有可能是日前她被自己夫婿虐待的场面让亚雷克斯撞见而感到羞愧。总之对方的反应让亚雷克斯有点不好意思,一股脑儿便将怀中的羊皮纸递给了她。

「请您看看这个,伊蕾莉雅太子妃殿下。」

对方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接下了这张羊皮纸,随后她的脸色铁青,黑色的双眸瞬间窜过一种异样的色彩。然而她在下一个瞬间巧妙地隐藏住了这样的反应。

「嗯,怎么了吗,亚雷克斯王子?」

她用刻意挤出来的笑容开口给了亚雷克斯一个敷衍的响应。

「你在哪里找到这种涂鸦的?您应该已经不是那种像男僮仆般到处玩寻宝游戏的年纪了吧?」

「这不是涂鸦!皇嫂,请您听我说。」

亚雷克斯上气不接下气地将方才庭院里头发生的事全部对伊蕾莉雅脱口而出;最后还加上了关于贾贝希翁王子带着奇怪的言行举止出现的叙述。

「当然,我不是怀疑贾贝希翁皇兄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亚雷克斯在自己把所有的事情一口气吐出来之后感到有些后悔。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不能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应该要告诉某个人比较好。

近卫队长加俐玛尔不到晚上不会回城;维加隆皇兄或父王想必不会想要听我说这类的事情吧。所以我真的很抱歉,不过能不能请皇嫂您将这件事转达给皇兄或父王知道呢?虽然我想他们一定会嗤笑这件事情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这个嘛……也对,确实是该这么做比较妥当吧。」

伊蕾莉雅带着面无血色的笑容将羊皮纸收到了她宽广的袖子当中。

「烦请您这么处理。要是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您就拿我当作笑柄蒙混过去就好了。我想这一定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定是这样的。只是……」

「好了,没关系,我知道了。」

伊蕾莉雅带着有些敷衍的口气说完便旋即站了起来。

「那么这封书信我就先替你保管,可以吗,亚雷克斯王子?虽然我也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总而言之还是小心为上。」

「是……那个……皇嫂。」

亚雷克斯也打算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同时,他十分担心地窥伺了伊蕾莉雅的脸庞然后开口说道。

「您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帮您叫仕女过来呢?遗是您要先喝点什么……」

「不用!」

伊蕾莉雅的声音激动得差点就要让亚雷克斯整个人跳了起来。

「——不用,我没事。我只是晚餐时有点吃坏肚子而已。你请先休息吧,亚雷克斯王子。这封书信的事,你就先不用担心了,我会处理的。」

对话似乎到此结束。伊蕾莉雅别过头,将手安在椅背上。随后她便低着头送亚雷克斯走出房间。

「亚雷克斯王子!」

忽然间,伊蕾莉雅口中吐出一个显得相当焦急迫切的声音出声叫道。

「什么事呢,皇嫂?」

「……不,没什么,你先定吧。」

伊蕾莉雅说话时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随后便以急忙的脚步离开了桌前。

亚雷克斯无所适从地转身背向伊蕾莉雅。然而,在他离开房间之前转头瞥见了伊蕾莉雅整个人掩面倒在房间角落的躺椅上,彷佛是在哭泣一般。

4

当晚,亚雷克斯辗转难眠。他连眼睛也无法安心闭上,只是不断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或者时而将头埋进枕头之中。那只游隼、那封书信,加上贾贝希翁皇兄与伊蕾莉雅皇嫂难以理解的态度,在在都让亚雷克斯反复地思考着。

然而他最后终于还是耐不住疲劳,意识陷入了浅眠。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彷佛听到远方某处一种宛如犬类警戒时所发出的嘶鸣。

也许那种幻听般的错觉让亚雷克斯逃过一劫,一道宛如冰锥般锐利的杀气让他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的同时,一把斧头也在瞬间劈烂了他方才所睡的枕头。

「是谁!」

亚雷克斯惊叫。他伸手摸索着应该摆在桌上的油灯,不过他没找着,却刚好碰到了窗门,于是用力一推,一道明亮的月光顺着敞开的窗户射进床缘,亚雷克斯看到一名脸上带着异常愤怒的壮汉脸庞。

「维加隆皇兄!」

亚雷克斯愕然叫道。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住口!」

维加隆出口便是一句怒斥。等他拔起嵌入了木质床板的战斧,接着又是一阵挥动斧头的吼叫朝着亚雷克斯杀了过来。亚雷克斯瞬间抓住方才被斧头撕裂的枕头,直接朝对方脸部扔去。枕头内的水鸟羽毛在空中四散,维加隆的视线受到阻碍,一阵诅咒怒骂的同时,脚步也摇晃了起来。亚雷克斯趁着这个机会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跳到柜子旁举起放在衣服上的短剑并拔剑出鞘,尽管面对战斧,手中的武器完全占不到便宜,不过这是他唯一可以对抗敌人的方法。

「你竟然敢问为什么!」

维加隆挥手拨开眼前的羽毛,同时也将黏在嘴边的一起吐掉。

「你这个肮脏的恶魔之子就跟个狗屎一样!对我来说更是碍眼的小鬼——甚至光碍眼还不够形容,根本就是这个艾尔德国的耻辱一样教人看了就难以忍受!你看到那封书信了吧?」

「书信?」

亚雷克斯吞了一口气正觉得迷惑,随后便想起那张绑在游隼脚上的奇怪书信。

「那是皇兄您的东西吗?可是,为什么——」

「我叫你住口呀!」

维加隆挥舞着战斧大声咆哮。那厚实的重刀一挥,又再度嵌进了床板中。床板一分为二,正好让维加隆通过而缓缓靠近亚雷克斯。

「这个肮脏的小鬼、猪狗不如的畜生!」

维加隆狠毒的口气中带着极度的嫌恶。

「不过多亏有你,这个计划可以提早实行了。贾贝希翁那家伙实在不够果断;这个王国比起一个老人,更需要一个充满活力的热血青年来担任新的国王,所以我想做的事情一点都没错。我只是要为需要新血的艾尔德国换上一个更为适合的国王,并且将那个产下异族之子的老头子早点送去他该去的地方而已!」

「谋反!」

此时亚雷克斯的心绪已完全被惊讶之情给占据。

「您要取父王性命吗,皇兄?父王——维兰德王可是具有艾尔德的血统,由先祖圣灵宣告而即位的的正统国王呀!您不可能以这种方法篡夺王位的!」

「不管可不可以,你就直接先到那个你该去的地方再看我怎么做好了!下地狱去吧——」

维加隆露出利牙狞笑着一步一步靠近。

「不过那头母猪现在应该早你一步已经先在那边等你了吧。那个女人从你手中拿到那封信之后便直接告诉我,这点我还真得要鼓励她呢。所以我就给了她奖赏——一个贯穿她心脏的钢锥。」

「……您杀了皇嫂!」

对亚雷克斯而言,维加隆所说的话,全都比不上最后一句带着微笑所说的话更令亚雷克斯的心灵受到冲击。他整个人一下子清醒过来,然而没等他做好准备,维加隆又发出吼叫挥舞着战斧朝他冲了过来。亚雷克斯将短剑插入腰间,随手便将身旁的小椅子一把举起,朝对手的脚边砸了下去。

然而维加隆满脑子里面除了劈碎弟弟的脑袋之外,容不下别的念头,压根儿没想到脚边怱然会出现一道障碍物。他踢到了障碍物,整个人应声倒在地上。他气得劈碎了椅子,木头碎裂四散的声音随着怒骂一起响彻整个房间。趁着这个机会,亚雷克斯机敏地快速抓起了衣服与长靴朝走廊直奔而去。

「站住!你这个小恶魇、母猪的儿子、混血的恶鬼!」

亚雷克斯的身后,维加隆持续怒骂地朝他追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我绝对要杀了你!小鬼,你逃不掉的,我绝对会杀了你!」

亚雷克斯边跑边脱掉身上的睡袍而换亡上衣跟及膝紧身裤,在险些绊倒的状况下套上长靴。眼前充斥着宫廷警卫们带着惊恐与愤怒的咆哮、武器交锋的金属撞击声、熊熊烈火燃烧的干裂声、硝烟、血腥臭……此时一片恐慌的哀嚎化为漩涡席卷了整个宫廷定廊。

在这片血腥杀戮的气味中,亚雷克斯闻到了一个极为异常的臭味。这个味道彷佛死水的臭味、腥味,那种浓稠粘腻的恶臭不断拨弄着他的嗅觉。

他穿过走廊,朝院子里跑去,碰巧撞见几个人影手持火把将火苗点在建筑物旁企图纵火烧掉这座宫殿,在昏暗的红色光线中,那些人影宛如梦魇一般地蠢动。忽然间,这股恶臭攀到了亚雷克斯的背上,他反射性地回头,同时朝着恶臭的主人祭出了一记短剑。

一个令人作呕的触感穿过了亚雷克斯的手臂,对手被割破了喉咙,气管因渗血而在呼吸中不断发出声音,随后应声倒地。沾染在亚雷克斯刀尖的鲜血是趋近于黑色的靛色。他惊讶地转身看向倒在地板上的尸体,那手工拙劣的皮质铠甲与拼凑上阵的武装包覆着一具靛色的身躯。

「疯狂泥人……」

——这些人不是绝种了吗?这群疯狂泥人应该早在数十年前就受到人类驱逐,最后被巨大两栖类天敌给全部吃掉了。

然而这些应该已经绝迹的疯狂泥人却出现在这座宫殿里面。亚雷克斯的视觉已经习惯昏暗的光线,可以看清楚正在与宫廷警卫交手的敌人究竟长得如何。几张头盔下方的脸庞都有着一对没有眼脸的圆眼睛,薄薄的嘴唇从嘴角两侧几乎一路裂开到耳朵的位置,宛如只是把两栖类的长相塞进人类的外型一般令人作呕。

一阵哀嚎之中有人倒下,死者身上有一把箭矢将他的喉咙整个贯穿。

亚雷克斯完全没有时间辨别丧命的人是谁,慌乱中剥下了对方的胸甲与手中的剑,直接套在自己身上。这里已然化为了战场,在战场上穿着便服带着短剑,怎么想都太过危险。尽管胸甲穿起来有点大,不过眼前这个状况不容亚雷克斯有半点怨言。

树枝上绑着打火石的原始箭矢一根接一根划破了空气的震荡,发出飕飕的声音传入亚雷克斯耳中,他低着头穿过混乱的战场,笔直朝着皇嫂居住的寝宫赶去。此时的后宫已经呈现一片火海,女人的哀嚎与疯狂泥人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独特语言混杂在那条走廊沿线。

「皇嫂!」

他冲进后宫的同时不停大声叫唤着。

「皇嫂!伊蕾莉雅太子妃殿下!您在哪里?」

成群的女性带着恐慌的哀叫急欲逃出后宫,男僮仆与宦官们的高声哭喊声也混杂其中。亚雷克斯逆着人群流向只能缓慢前进,修整得高贵华丽的庭园与喷水池中可以看到数名爬虫类长相的人影蠢动。

疯狂泥人们抓住了女人与少年便一个接着一个往笼子里塞。几座人笼堆放在院子的角落,被囚禁的女性们凄厉的哭号声几乎要掀翻了后宫的屋顶。

亚雷克斯一剑斩断了想要抓住自己的靛黑色手腕。分离的手臂掉落在地上,那名疯狂泥人发出了尖锐的尖叫抱住淌血的手臂转身向后逃窜。此时,亚雷克斯穿过了人群,来到伊蕾莉雅太子妃所居住的寝宫,深入屋内的一角。

「皇嫂!伊蕾莉雅太子妃殿下……」

伊蕾莉雅仰躺着倒在屋内一张绒毛地毯上,那一头黑色长发整个披散在她的身后。她还保有一丝气息,然而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在那一身白色的睡袍上,胸口的位置开出了鲜红色的花朵,并且恣意地伸展着它美丽的花瓣。

「皇嫂!伊蕾莉雅太子妃殿下!」

「啊……亚雷克斯……王子……」

伊蕾莉雅听出了亚雷克斯的声音,带着沙哑的语调开口叫唤道。此时她口中渗出了鲜血,画出一条红色的丝带朝着脸颊滑落。

「我……我从没想过结果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只是因为知道那个人想做什么……我只是因为知道他要篡夺陛下的王位……因此跟贾贝希翁殿下连手,把疯狂泥人引入皇宫……我想……我想……如果我……」

「您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亚雷克斯以急促的声音制止伊蕾莉雅。他将床单从床上取下,试图为伊蕾莉雅止血。

「我现在马上去叫人来,请您安静在这里休息!不要再开口说话了!」

「我……如果我告诉他那件事,也许他就会多爱我一点……我想他也许会……也许……」

伊蕾莉雅圆睁的双眼泛出了泪水滑落到了脸庞,跟鲜血交融在一起。

「也许他会再爱我一次……我……」

「不要再说话了!」

亚雷克斯粗声叫道,同时继续试着为伊蕾莉雅止血,然而他渐渐知道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伊蕾莉雅即将死去,或者该说她能撑到现在已经可以说是奇迹。

「当时的你好可爱……在我嫁到这里来的时候……」

伊蕾莉雅此时仿佛就连亚雷克斯拼命移动双手为她止血的动作都看不见,一个人彷佛作梦一般自顾自地说着呓语。

「那时候我十二岁……你还只有两岁,摇摇晃晃还站不稳……那头银发飘飘然的,好像玩偶一样……我一直想……一直想……想着有一天……一定要生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宝宝……」

话声方歇,亚雷克斯已经感受不到伊蕾莉雅的呼吸,尽管知道没有意义,他却无法停止自己重复急救的动作。终于,亚雷克斯疲惫不堪的双手再也不听使唤,而伊蕾莉雅王妃也留下了微开的双目撒手人寰。

亚雷克斯为她合上双眼,将她冰冷的双手交叠到胸前,并从墙上摘下了奢华的织花布幔替这位王妃的遗骸盖上。此时,房间外头又传来一阵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凄厉叫声,还有破坏的声音。

尽管皇嫂的死还在亚雷克斯心中震荡,他还是站了起来,手里握住了剑柄转身回到走廊上,原本只在王宫正殴附近展开的混战此刻已经蔓延到了这里。

综观全局,战场上的优势似乎掌握在敌方的蛮族身上。牠们属于夜行性,除了黑暗中敏锐的视觉之外,牠们手上的武器虽然原始,却有着敏捷而刚猛的特性。亚雷克斯过去曾经听说疯狂泥人是群低智商的生物,不仅动作迟钝还很胆小。然而今日一见便完全推翻了他过去的印象。

(或者这根本才是牠们真正的模样?)

亚雷克斯站在一旁目睹了混战的漩涡,同时心里不禁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之所有会有『既迟钝又胆小的疯狂泥人』这种评价,该不会是过去将牠们驱逐他处的艾尔德人自恃过高的产物吧?他们确实没有人类般的智慧,不过他们不但称不上愚钝、更有着像野兽般敏锐的速度跟直觉。)

某种巨大的身影在一片火海中蠢动。亚雷克斯睁大了眼睛。那是只仿佛放大了百倍的沼蛙,背上有着成片思心的肉瘤突起,突出的复眼灵活转动地四处张望。

「威马特!」

——那些巨大两栖类不是疯狂泥人的天敌吗?怎么可能一起出现在这里……

然而,那只长满肉瘤、一双复眼骨碌碌四处巡梭的巨大蟾蜍背上却安置了能够坐人的竹篓,数名疯狂泥人坐在上头拿着棒子与绳索控制着威马特的行动。

持剑与疯狂泥人交锋的士兵们察觉到异样的臭味而回头,眼见背后湿湿黏黏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而发出哀嚎,瞬间被吞入了怪物的口中。威马特伸出宛如长鞭一般的舌头,咻地一声抓住了远方还在挥刀的艾尔德兵士,接二连三地将他们全都吃掉。

战乱自此一面倒地转向对艾尔德不利的局面。成群的士兵们为了逃离威马特的狙击,彼此争先恐后地挤成一团,于是这又造成了疯狂泥人的机会,原始的长枪与石刀此起彼落地攻击着,顷刻间夺去了这些士兵的生命。

亚雷克斯将剑插在腰上,沿着后宫的外墙往上爬。一个人穿过双方混战的战场怎么想都太过危险,于是他选择避开地面,经由屋顶回到王宫正殿。

既然维加隆皇兄的目的是要篡夺王位,那么他理所当然地会把目标放在父王的首级上。大概从维加隆所策划的攻击行动明朗的那一刻起,父王身边就已经聚集了相当多的军力护驾。因此就算多了亚雷克斯一个人赶去,应该也不会造成困扰。

(加俐玛尔回来了吗?还是还没有回来呢?)

如果此时加俐玛尔已经回到了城内,那么也许他已经展开什么应对措施了。看来这次的袭击行动之所以会选在这个时间,一定也是着眼于指挥全军的加俐玛尔今日出巡这点上。

亚雷克斯的脑袋发出剧烈的疼痛,同时也出现严重的耳鸣。他的耳朵忽然听见什么东西的嘶鸣,或者根本就是笔直窜入脑袋深处的声音。像是一阵咆哮,强烈地呼唤着亚雷克斯。这阵声音在他幼年时期便时而出现在他的耳边。然而这个夜晚,这样的呼唤却比起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来得强烈。

『——这声音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呼唤我?』

(——是谁?是谁在呼唤我?)

亚雷克斯将自己的意志集中到脑袋深处的嘶鸣,倾听它的呼唤。同时,他的脚步也已经来到了皇宫燃着熊熊烈火的正殿上方。

插图014

「亚雷克斯少主人!」

就在亚雷克斯爬上正殿阳台外围的围墙,从窗子潜入室内的时候,他听到了加俐玛尔惊讶的叫声。

「您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看您现在这个样子,臣也用不着多问了。」

加俐玛尔看着亚雷克斯身上一具不合身的胸甲,以及手上沾满靛黑色鲜血的剑发出了苦笑。

「加俐玛尔,你几时回来的?」

「刚刚才到。臣在回城的途中接到游隼递过来的信息,好不容易才在敌军攻入正殿之前抵达。即使臣现在要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少主人您大概也不会听话吧?」

「那是当然。」

「那请您至少换上比较适合您的铠甲吧。真没想到您穿着那么粗制滥造的铠甲还能够活着来到这里。」

加俐玛尔向一旁的兵士比了手势命人将铠甲拿来。亚雷克斯于是换下了大了几号的胸甲,穿上兵士拿来的镇子甲,外面再罩上一层金属胸甲,随后套上护手、陉甲,完成着装。

「你知道主谋者是谁了吗?」

「臣大致上听说了。」

看来维加隆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就是叛乱主谋的事实。他毫不避讳地定在疯狂泥人阵中,大声地发号司令的模样被许多人看见。此外,喜好魔术的贾贝希翁畏畏缩缩跟在后头的景象也有不少人看到。因此事情的真相恐怕就是这两位王子共谋篡位,以某种形式跟残存在泥沼地隐世而居的疯狂泥人缔结契约『可能多少使用了一些魔术强迫就范』,利用他们作为武器入侵皇宫。

接着亚雷克斯又将今日他白天看到那只加俐玛尔遗失的游隼、还有牠脚上那封书信的事情,以及其后他将此事告知伊蕾莉雅太子妃,乃至太子妃被谋杀的经过等等全都对加俐玛尔和盘托出。近卫队长听完后带着哀伤的脸庞摇摇头。

「真是的,臣真恨自己选择今天出巡边境要塞。要是臣留在国内,而少主人您可以将这件事告诉微臣,臣就可以即刻将太子跟第三王子逮捕,如此一来伊蕾莉雅太子妃跟这些士兵们就不会死了……」

「伊蕾莉雅太子妃是被自己的夫婿所杀。」

亚雷克斯开口说道。伊蕾莉雅临终前留下来的一席话宛如干刀万剐一般折磨着亚雷克斯的心绪。

「她只是希望丈夫多爱自己一些而已。然而最后却换来被自己夫婿所杀的命运……

加俐玛尔,我认为他应该受到制裁——先不论他是否想要谋夺王位,光凭他用这般残酷的方式杀害深爱自己的女性就足以要他赔上性命作为补偿。」

「除此之外,还有臣的部下们,那些为数众多的士兵性命也要算在他的头上呢。」加俐玛尔毫不犹豫地接着开口说道。同时,他重重地叩击了自己的剑柄:「尽管微臣现在心里所想的极有可能被人认为是逾矩的行为,不过两位王子殿下对于国王的反叛行为,看在军人眼里是极大的耻辱,若是不将之定罪绝不能善罢千休。亚雷克斯少主人,不论是太子殿下或是第三王子殿下都是一样。」

亚雷克斯点点头,同时竖耳观察身旁的状况。楼下的大门传来破城锤撞击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随后一阵骇人的破门声加上成群的嚎叫一起冲进了皇宫正殿。

「所有人加强防备!」

加俐玛尔拔剑的同时扬声叫道。

「少主人,请您加入陛下房内的护卫队一同作战。臣得先下去大厅指挥军队,一定要在那群匪类攻上来之前大量减少对方的数量。」

「我知道了,小心点!」

「这可不是弟子该对老师说的话呀。」

加俐玛尔笑着揪了一下亚雷克斯的鼻尖,随后带领了一个部队往石阶下方赶了过去。

亚雷克斯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气息逐渐爬上了阶梯,努力地要自己不去在意楼下的嘈杂声;尽管那嘈杂声中听得出疯狂泥人自喉咙发声的语言,以及人类的哀嚎,完全不像是这个世界该有的声音。怱然间,一阵摇晃正殿的冲击再度透过地板传到了亚雷克斯身上。楼下某个紧张的声音惊叫到:『敌方又使用破城锤攻击了!』然而亚雷克斯没有多加理会,毕竟敌人已经攻入了正殿,若是这个状况下再用破城锤攻击,肯定要伤到自己人了。这样的攻击手段不会持久。

(——不,还是有可能继续使用。)

指挥者如果是将他人全当作道具利用的维加隆皇兄,那这就并非不可能。他将自己的妻子-伊蕾莉雅太子妃当作一头母猪,毫不在乎地杀掉。这次大概也是因为觉得协调他国助阵事后必定有人情上的麻烦,因而才会选择事后可以全部赶尽杀绝也没有人会有怨言的蛮族来执行篡位的计划。这样的男人是不是真的会在己方势力可能受到牵连的情况下一再使用破城锤攻击呢?

有如地狱般的哀嚎逐渐逼近,亚雷克斯背后的国王寝宫一片鸦雀无声。在身旁紧张地摆开阵势的护卫军面前,一名士兵跑上阶梯大声叫道:

「——来了!那群蛮人杀过来了!」

随后只见他口中喷出了鲜血;一把利用木头削尖做成的长枪贯穿了他的咽喉。一群疯狂泥人践踏过这名军人的尸体,带着完全没有感情的视线直视护卫军的方向冲了过来。

「放箭!」

一个号令之下,无数的弓弩箭矢齐放。十人以上的疯狂泥人穿过尸体之后,在箭雨之中倒下。「后列上前!」又一声命令让前排部队退后,后列备好弓箭的部队上前与其交换。

「瞄准——放箭!」

然而就在兵士松开弓弦的瞬间,充满了懊悔与惊愕的叹息不禁脱口而出。爬上楼梯的并非疯狂泥人,而是尽管受伤却拼命地持续抵抗的我方士兵。他们就连哀嚎都来不及,便遭到己方的箭矢射杀。

指挥官完全忘记发号施令,整个人吓傻在那儿。此时楼下再度见到巨大的身影蠢动。那团状的物体塞住整个楼梯通道缓缓爬了上来——是威马特。在那丑陋的怪物背上太子维加隆呲牙裂嘴地笑着。他的身旁同时也出现了第三王子贾贝希翁骄傲的模样。

「让开,这是朕的命令!」

维加隆面带狰狞的笑容撂话。

「维加隆殿下,您不是国王!」

尽管面对身形诡异的怪物而显得有些畏惧,然而加俐玛尔任命的指挥官表现得依旧勇敢。

「国王陛下身在臣等所守护的寝宫里面!您现在的身分除了叛贼之外什么也不是!」

「呵,是吗?那么朕就让你看看所谓的叛贼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吧。」

话没说完,怪物威马特便张开了血盆大口。肉色的舌头吐出的速度肉眼难以跟上,护卫队的指挥官被揪住发出哀嚎,随后落入了怪物口中。

护卫军的弓箭在混乱中毫无秩序地乱射。然而这些箭矢全在威马特与牠身后的指挥者面前软弱无力地坠落。

仔细一看,只见贾贝希翁面带诡异笑容地做出奇怪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地咒念着。在怪物张口闭口之间,几名护卫军的哀嚎全被吞没消失在威马符的嘴里。

残存的士兵们全都忘记张开手中的弓箭,一个个愣在那儿。

「这就是叛贼的行为呀。」

维加隆得意地笑着比手画脚发出新的指令。

「那么为了让朕从叛贼变成国王,就请朕那个窝囊老头纳命来吧。」

贾贝系翁嘴角上扬地对威马特下了指示。于是那头巨大的两栖类发出阵阵臭气熏天的气息,缓缓地转了一个方向。

「站住!」

亚雷克斯紧握住手中的长剑,往前一蹬便朝着就要接近国王寝宫的威马特杀了过去。

「你这家伙竟然还活着!这个混血的恶鬼,朕还以为你在刚才的混战中早就成为威马特的食物了呢。」

「您说您要取我性命的,皇兄!」

亚雷克斯摆开架式,声音带着不知是恐惧或愤怒的颤抖,他的眼睛面对眼前这名傲慢的男子,散发着强烈的情绪。

「加上您也杀死了皇嫂,所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要把你杀掉!」

「哈,你们听到了吗?这个臭小鬼许下不得了的誓言呢!」

维加隆发出了狂笑。

「就凭你那细瘦的手脚跟一把便宜货的剑,你要怎么跟朕拼?要怎么打赢我这个即将君临艾尔德国的王者?好吧,朕就陪你玩玩,你能活到现在算你好运,朕就稍微褒奖你一下吧。不过你现在所做的决定绝对会让你后悔!」

「拔剑吧!」

亚雷克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大声咆哮。

怒不可遏的情绪激起了脉动的血潮,在他脑子里不断地拍动;怱近怱远,几度重复的过程中,方才出现在他脑中的呼唤又在此刻浮现。它随着亚雷克斯脑中的血潮脉动逐渐变得大声。那是重重地呼唤、呼唤着与生俱来的权力者,呼唤着亚雷克斯。

维加隆再度发出了嚣张的笑声,随后便跃下威马特身上的指挥塔。他手中提着方才袭击亚雷克斯时使用的战斧。厚重的利刃上沾满了血渍及脑浆,诉说着他的主人一路上也夺走了不少国内子民的性命。

「少主人!」

加俐玛尔淌着鲜血,摇摇晃晃地从阶梯上赶了过来。他看见这场即将上演的决斗而发出了恐慌的叫声。

「请住手!亚雷克斯少主人,请您退下!」

「别动!」

贾贝希翁王子站在威马特上对着加俐玛尔叫道。他的口中持续咒念着诡异的咒语。随后只见加俐玛尔发出了惊讶的叫声,便连同成群欲上前支援亚雷克斯的士兵们一起被制住了身体无法动弹。加俐玛尔发出了挣扎的呻吟声,随后传来维加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

「对了,近卫队长,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这个小鬼的嘛。那刚好,我现在就将他的内脏掏出来让你看看是什么颜色。然后我会把你们两人的内脏一起挂在同一块城墙上一起腐烂。看看乌鸦会先吃哪边的眼珠,觉得哪边的内脏比较美味——放马过来吧,你这个恶魔!」

亚雷克斯没有答话便挥刀笔直朝着维加隆冲去。他手中的剑不是顶长,加上一路沾上了大量鲜血及脂肪,刀锋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锐利度。不过刀尖应该还有相当的攻击力。就算维加隆身材多么魁梧,只要针对铠甲最为脆弱的地方刺进去他就不可能承受得住。要等他露出空档,唯有这个瞬间才能取他性命——亚雷克斯心底如是盘算着。

瞬间,对手的斧头瞄准亚雷克斯的头部挥了过来。他听到斧头划破空气的声音而压低了身子,同时瞄准对于的腹部与下盘。加俐玛尔曾教过他:无论多么壮硕的男子,股间与周围的大腿内侧都不可能锻炼得坚韧。以骑士的原则绝不能在练习时攻击对方这个部位,不过如果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决斗,还将原则耻辱之类的事情挂在嘴上的只有冥顽不灵的蠢蛋。

他在短促的呼吸间祭出了一剑。剑尖没有接触到对手。维加隆的战斧于是划出了一道弧线,击向国王寝宫的门扉。上了锁的房门在轰然的砍劈之中应声破裂。房门里侧传来老人与女人的哀嚎。

「唉呀,父王,儿臣这下可失礼了,竟然坏了您的兴致。」

维加隆将头探进了寝宫门内带着冷笑地出言讥讽。

宽阔而奢华的寝宫床上,年纪老迈的国王缩在棉被里头。他的左右怀里各有一名裸体的年轻女子畏缩地发出颤抖。

「请父王您稍等一下。儿臣料理完这个碍眼的恶魔之后就会马上过来陪您了。」

「维加隆,你——」

国王发出颤抖的声音却连整句话也无法好好说完。亚雷克斯一个翻身滚进了国王的寝宫里面,随即一脚踢飞了身旁的小桌子。企图绊倒维加隆。

「谁会着同一招两次道呀!蠢猪——」

维加隆发出了狂笑,挥手一劈将飞来的桌子砍成了两半,然后顺势便朝着亚雷克斯冲了过去。亚雷克斯惊险中接下了这一记砍劈,却在同时发出绝望的叫声。他手中的剑因为疯狂泥人酸性的体液而在接招的过程中发出哀嚎应声折断。

维加隆见状又是一阵狂笑。

「看来胜负已经决定了呢,小鬼。虽然我不想让你死得这么痛快,不过你的性命也到此为止了!」

一把巨大的斧头瞄准了亚雷克斯的脑门快速地落下。然而他瞠大的眼睛却显得异常平静。眼前巨大的铁块沾满了鲜血与脑浆,此时他已没有任何方法躲开这记攻击。

他的心中却出现某个加以否定的声音——不对!没这回事!

——呼唤吾吧,与生俱来的权力者。呼唤那在出生前便已注定好要降临在你身上的命运。呼唤吾吧,狮王之子——背负着鲜红色命运的异貌王子。

亚雷克斯随着这阵呼唤而大声咆哮。

这阵尾音拉长的嚎叫代表了狮王苏醒、充满愤怒与力量的兽王怒吼。

亚雷克斯手中的刀剑残骸放出了火焰。红色的烈焰幻化成一把巨剑形状,灼伤了因掌握胜利预感而表情扭曲的维加隆。第一王子彷佛被掐住了喉咙一般哀嚎而向后仰。亚雷克斯随后下意识地挥出了手中发出火焰、熊熊燃烧的剑刃。

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止息。一个黑色的球体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国王的床铺上。床上的两个女人忽然扬起一阵尖锐的哀嚎,随之加入国王气若游丝的悲鸣。

炙热的鲜血洒落到亚雷克斯的头上。他抬起头,只见身首异处的太子躯体蹒跚地摇晃着。

失去了头颅的脖子喷出大量的鲜血,这副躯体终于不支倒了下去。

此时其它的喧噪又传到了亚雷克斯的耳中。贾贝希翁王子也因为目睹了太子的死亡而像个女人一样发出了哀嚎,赶忙驱使威马特转身背离战场。方才聚集过来的疯狂泥人也都回身跟着指挥者逃走。纷乱的脚步声让加俐玛尔回过神来对在场的士兵们叫道:「追!别让他们逃走!」至于亚雷克斯则依旧一脸茫然地待在原地。他的视线停留在死在自己刀下的皇兄尸体,以及淌血滚在床上的那具首级上。

「陛下!」

加俐玛尔连忙赶到国王床边,随后也拉起了摊坐在地上的亚雷克斯。

「陛下,您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我的太子……」

维兰德王没有理会加俐玛尔的问话,宛如梦呓一般自顾自地发出了呢喃。

「朕的长子维加隆……要继承朕王位的王子……」

「陛下。他可是要取您的性命呀。」

加俐玛尔开口说道。然而这句话却没有传人国王的耳里。

「朕的长子……」维兰德王依旧自顾自地呢喃着。「维加隆,朕的儿子呀……」

「父王!」

亚雷克斯一步冲到了维兰德王的床前。尽管加俐玛尔出手制止,却遭到亚雷克斯一挥手便将他拨开。

「父王,我救了您的性命呀。他想要杀您,是我救了父王您呀!」

维兰德王那双宛如死人的眼珠缓缓将视线移到亚雷克斯身上。亚雷克斯忽然察觉到手上拿着一把沾满血渍,刀刃折断的剑,同时也察觉到了父亲眼里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走开!」

一阵嘶哑的声音斥道。

「滚开!马上从朕的面前消失,快滚开,你这个被诅咒的人!你杀了朕的儿子!杀了朕的长子!快走,朕不想看到你!快滚!」

亚雷克斯一点声音也挤不出来,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两步。

「少主人。」

加俐玛尔轻轻地将手放到亚雷克斯的背上对他低声说道:

「我们走吧,贾贝希翁王子还在逃呢。何况您也应该要把身体洗一洗,稍微处理一下伤口休息一下。」

此时维兰德王的视线已经不敢再放在第四王子身上。他钻进了被窝,将头埋在两名年轻女子的身上不断地颤抖。

「……是我救了父王的命呀。」

不断呢喃着的亚雷克斯在加俐玛尔的催促下走出了国王的寝宫。

「是我救了父王的命,我在父王性命垂危的时候的时候救了他呀……」

「少主人,这些微臣都知道。」

加俐玛尔拍了拍亚雷克斯的肩膀。然而他的体恤却被亚雷克斯一手拨开。

亚雷克斯察觉到自己手中依旧握着那把折断的剑,便随手将它扔了出去。现在这个时刻;唯有这个时刻他对自己脑中呼唤他的那个声音感到极度厌恶。

他的脑中浮现出了维加隆皇兄淌着鲜血划过空中的那颗脑袋。他昏了过去,整个人倒进加俐玛尔的怀里。

5

——在疯狂泥人来袭的伤痛还没有痊愈的初冬时节,第四王子的成人礼『铠之义』宣告举行。

那是亚雷克斯十五岁又一个月后的事。尽管他接受『皑之义』的时间比一般惯例来得稍晚,但并不是最晚的一个。

他之所以能够得到『狮王之子——伊恩』之名,以及一副代表其已成年的新造铠甲,全是因为他以十四岁的少年之姿,却在疯狂泥人来袭的叛乱中单打独斗取下敌方将领首级的缘故。这次举行的『铠之义』事实上就是对他的勇武给予的褒奖。

这群疯狂泥人据说是由过去便与艾尔德交恶的邻国-黎斯兰德的间谍所操作、引牠们入城的。这群混入艾尔德国境部队指挥职的间谍将领全部遭到斩首,并且将其首级挂在城墙上昭示大众。然而,事实的真相却理所当然地被隐藏起来。

疯狂泥人来袭的事件之中,太子与第三王子的存在被巧妙隐藏了起来。艾尔德国对外发布的消息里,这两名王子是在敌国间谍率领蛮族入宫时以性命抗敌而阵亡。

其中,太子维加隆的首级被缝回了身体上,在符合太子身分的盛大葬礼中被安葬到历代王族永眠的墓园。

逃亡的蛮族在近卫队长加俐玛尔领军追击之下抓住了残存的疯狂泥人以及威马特。然而无论如何询问这群蛮族却全都张着嘴摆出一脸茫然的模样,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群蛮族当时在王宫中表现出来的敏捷与威猛特质之后全都消失不见,又变回了文书中记载的那般动作愚钝、智商低等的亚人类。

至于第三王子贾贝希翁实际上则不知去向。尽管王室对外发表了他与太子一样在这次邻国来袭的过程中阵亡,事后也将一具空棺材葬入了王族墓园。不过他究竟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则完全没有人知道。

尽管艾尔德王室私底下派出了搜索,却也从来不抱任何期待能够将他找回。当然,这样的结果也符合当局的期望:太子没有反叛,而是以英雄的身分在蛮族袭击中保护国王而死。第三王子也是利用自己潜心研究学问所习得的魔术对抗蛮族而阵亡。这两种结果才是艾尔德王族该有的死法。只要存在着这种无法舍弃的尊严,结果便不能有任何例外——尽管事实不见得是如此。

在三个月前蛮族大举入侵的混战中,艾尔德王国不只王宫内部,就连王都也受到相当大的损害。许多人因此而死亡,建筑物亦遭到严重破坏。大火之中许多女人、小孩都不幸葬身火窟。

同时损失两名王子对王室来说更是不小的打击,完全没有余力举行重大的祭典仪式。原本每一位王子举行『铠之义』大典时总会有华贵的乔装队伍随行、令人兴奋的盛大餐宴与艺人们的表演。然而这次的的仪典却显得极为俭朴,在几乎没有受到群众注意的情况下即将揭开序幕。

仪式的早晨,亚雷克斯收到一具全新的鲜红色镜甲。

这具铠甲仿佛是以他的身材为模型打造的一般,非常贴合。也不晓得它到底是以什么样的金属打造的,完全没有一般板金铠甲那种重得让人无法活动的缺点;无论亚雷克斯摆出什么样的动作都彷佛像是只穿着一件平常穿的便服一般得以自由活动。

一般来说『镗之义』所用的铠甲若非艾尔德王就是其它地位崇高的亲族以馈赠的名义打造的铠甲,然而亚雷克斯的父王。维兰德王绝对不可能为他打造如此优质的锁甲,更遑论在那次太子篡位的事件之后了。他询问了递送铠甲过来的人,究竟是谁订做这套铠甲的。

「是近卫队长加俐玛尔大人。」

这位锻冶厂房的学徒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答道。

随后亚雷克斯便身着这一套鲜红色的铠甲定进仪式会场的谒见室,即刻便引起了周围观礼群众不断地窃窃私语。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知道国王不会馈赠铠甲给这位王子,也知道这次的『镗之义』不过是一种惯例,迫于王室礼仪的义务而不得不这么做。

因此所有人预期到的情况是这位拥有异貌的王子将会穿着一套粗陋至极的铠甲,以一副穷酸样出现。这些观礼的王宫贵族原以为他们能够对此嘲笑一番而得以化解仪式中无聊的氛围,然而结果却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期。

至于王座上的维兰德王则因为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送他这么一副鲜红色的铠甲,因而全身上下冒出了冷汗,像个等待行刑的死囚一般目睹自己亲生儿子来到了面前。

国王旁边原本应该属于太子的宝座因为前太子维加隆之死而由第二王子即位,以新太子的身分坐在上头。然而第二任太子达利隆此时却一脸不耐烦地不断翻弄着手中的杯子,一次又一次地怒声吆喝身旁的侍者为他盛上新的葡萄酒。

打从亚雷克斯身着一袭鲜红色的铠甲踏入谒见室的那一刻起,他便承受着所有人的视线以及怀疑与惊讶的喧噪声。他不以为意,昂首阔步地踏过由艾斯勒工艺织成的高级绒毛地毯,一步步来到王座面前屈膝跪下。

「父王维兰德陛下,第四王子亚雷克斯听从您的召唤来到您的面前。」

「好……好……」

维兰德王的答应宛如一阵低声的哀鸣。他颤抖的双手与其说是召唤自己的儿子,倒不如更像是要赶他离开。

「朕……授与你亚雷克斯继承我艾尔德古老血统的权力,允许你继承『狮王之子』的美名……从今天起,你将不再是亚雷克斯,而改以亚雷克森为名……穿上新的铠甲,以高贵的王族一员身分,朕期望你不辱骑士勇敢之名,为朕、为这个拥有高耸城墙的艾尔德国效命……」

「感谢陛下,儿臣欣然领受。」

亚雷克斯——此刻更名为亚雷克森的年轻王子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维兰德王带着极为不悦的情绪结束了他的义务。然而就在他松了一口气,仰头靠着王座打算休息的时候——『不过……』——亚雷克斯尚未打住的言词着实让维兰德王吃了一惊,整个人从椅背上弹了起来。

「儿臣还希望父王赏赐一件物品。即儿臣的母亲留下来的遗物,那件属于儿臣的东西。」

「你……你……你说什么?」

维兰德王的额头此刻汗如雨下。

「你没有提出这种要求的权利……你可以在『铠之义』中得到的只有一件新的铠甲与继承『狮王之子』名号的权利……你没有这种……」

「没有人可以对国王陛下提出请求!任何请求!」

不知道达利隆是否因为坐上太子的宝座而稍微有了太子该有的威势。他放下酒杯,高声地对亚雷克斯怒声斥道。

然而,就在他被这位银发王子闪耀着多重光泽的眼眸瞟了一眼时,这位太子旋即又将他的气势吞了回去,乖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亚雷克斯再度将目光移回父王身上。

「尽管如此,父王。维兰德陛下,您一定清楚,这座王宫的武器库深处,有一把剑始终不断地发出了嘶鸣、咆哮,只为了呼唤它的主人。」

亚雷克斯话说到这里,谒见室一片静默。

他所叙述的是最近一个月以来艾尔德宫廷里上上下下都感到恐惧与不安的诡异现象。

十五年前,一个来自海洋彼方的少女带着一把绯色巨剑来到了这个艾尔德国。她成为艾尔德第四王子的母亲、在产下一位男婴之后便化为泡影从这个世界消失。她手中的那把绯色巨剑打从来到艾尔德国的那一天起便长眠在王宫里的武器库中,再没有人碰过。它在一个月前不分昼夜地开始发出嘶鸣、咆哮,同时不断地震荡摇晃着收纳它的木箱。

一个月前恰巧就是第四王子亚雷克斯满十五岁的日子。这两件事情的关联性在宫廷里面只有少数人知道。而那把绯色巨剑嘶鸣、咆哮、发出震荡的声音只要是待在皇宫里面,就一定会感受得到。它的震荡大到足以促使整座皇宫轻微摇晃。因此,在场所有的观礼群众全都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不断讨论起了剑的咆哮与身着绯色铠甲态度极为冷静的王子究竟有何关联。

「父王,那是儿臣的剑。」

亚雷克斯冷静地开口说道。

「儿臣知道那把剑正在呼唤着它的主人、呼唤着儿臣。在那把剑回到儿臣手中的那一天尚未到来以前,想必它今后都将持续发出咆哮吧。请您将那把剑还给儿臣,那是儿臣从母亲那儿得来的权利,请您将它交给儿臣。」

「陛下,您不需要答应这种事!」

王座附近的一名贵族悄悄地站起来对维兰德王低声说道。

「您已经授与他『狮王之子』的名声,以及新的铠甲,根本就不需要再赐给他什么其它的……」

「住口!」

维兰德王伸手擦去了脸上的汗水,随后举起了身旁一盏酒杯一饮而尽。他咳了两声,然后大声斥道:「去把剑拿来!」

「陛下!」

「父王!」

「那种东西他想要就拿给他吧!就让那个被诅咒的王子拿走好了,」

维兰德王双眼泛出了血丝,拼了命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后他颤抖的双手便安在王座的扶手上,整个人辛苦地靠到了椅背上去。

「反正那终归只是海洋彼方来的魇女带来的东西,刚好也很适合他……干什么!快把那支吵死人的剑带过来,要它给朕闭嘴!」

亚雷克斯再度低下头安静地等待。

维兰德王接着不时地喝干了身旁的酒杯;达利隆王太子则带着怯懦的眼神来去于父王与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之间。两名前往武器库搬运指定物品的男僮仆小心翼翼地搬回了一个跟成人身高差不多高的木箱。

就连这个时候,箱子里面依旧传来执拗的嘶鸣,彷佛一头凶猛的狮子被关在里头,因为出不来而发出了愤怒的咆哮。木箱上了锁的盖子此时亦不断地发出颤动,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害怕它下一个瞬间就会整个向外弹开。

观礼的王宫贵族们全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随后第四王子安静地站了起来,他伸手示意要两名铁青着脸的男僮仆下去,接着拿着钥匙插入了锁孔转了两圈。

就在盖子掀开的瞬间,轰然的巨响席卷了整个谒见室。

观礼的群众不少人伸手捂住耳朵,为此发出了哀嚎。天花板上的灯火摇晃,发出了喀喀喀喀的声音。维兰德王压抑不住自己口中难以忍受的低吟,新立太子脸上的表情则彷佛视情况不妙便要从位子上逃走一般地惊恐。

当下对于这阵巨响不为所动的只有王子亚雷克斯一个人。他伸手放进了不断发出咆哮的木箱之中,随后取出一件厚实布料层层包裹的物品。

亚雷克森缓缓拆开一层一层的布料。随着堆积在地上的布料愈来愈多,这阵轰然的巨响也愈来愈收敛,变得细小,最后像只心情愉悦的小猫一般发出舒畅的声音。

这位第四王子——亚雷克森王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鲜红色巨剑。

尽管那把巨剑对于十五岁的他来说还嫌太过巨大,然而却不见他觉得吃力,双手轻轻松松地便将它提起。这把剑与铠一样,全都散发出宛如熊熊烈火一般鲜艳的红色,巨剑的皮革剑鞘亦然。那把剑的剑刃上以靛色及金色刻画出任谁也未曾见过的古代文字。

亚雷克森紧紧抓住了手中的剑柄,高高将它举起。一挥、再挥,那把绯色的巨剑彷佛因为回到主人手中而感到高兴,兴奋地发出高亢的歌声。观礼的人群没有人为此而感到难受,那把巨剑这次发出的不再是不满或渴望的咆哮,而是愉悦及满足的的骄傲声响。

亚雷克森向着过去始终囚禁住这把绯色巨剑的木箱挥剑。

木柜应声崩裂。其中几块四散的碎片甚至飞到了维兰德王的脚下。

现场鸦雀无声。亚雷克森默默地将剑提起,让它带着满足的低鸣而收入剑鞘。他向自己的父王低头行了礼,随后便转身走出了谒见室。

「殿下,亚雷克森王子殿下。」

就在亚雷克森走出王宫的那一刻,加俐玛尔从旁叫住了他。

「恭喜您完成了『铠之义』。您以后是个成年人了。」

「谢谢。」

亚雷克森露出了微笑,此时的他不仅穿着加俐玛尔为他订制的铠甲,同时也带着与铠甲同色的巨剑。

「我听说这具铠甲是你为我订做的。不过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臣有一位经营锻冶厂的老朋友。他的技术可了得呢。臣是拜托他做的。不过臣曾经问他,那铠甲的绯色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也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这样啊,那没关系。」

亚雷克森轻抚着腰间的巨剑,随后笑了笑。

「一定是这把剑要那名锻冶师帮它打造一副能够跟它搭配的铠甲吧。虽然不知道它怎么办到的。不过这是一把极为任性的剑,相当高傲呢!」

「看来真是如此呀。」

加俐玛尔也露出了微笑。

「与其说它高傲,或许更该说它有着高贵的自尊。会选择主人的剑其实是您可以拿来检视自己的镜子。虽说是您母亲留给您的遗物,不过要是您失去了成为主人的资格,他一定也会化身为一只狂狮,咬断您的脖子吧。」

「我会小心的。」

亚雷克森再一次轻抚了腰间上的剑,剑身上传来一种宛如野兽一般栩栩如生的温度。同时,亚雷克斯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把剑的呼吸。

此时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忽然觉得心情低落。

他想起了那株长在花园角落的蓝色野花,以及双手捧着野花的黑发女性寂寥的脸庞。

「您怎么了,亚雷克森殿下?您在哭吗?」

「不,我没事。」

亚雷克森说着伸手在脸上来回擦了两下。

然而,他的泪水却不听使唤地持续滑下了他的脸庞。从他拿到了这把剑,同时获得狮王之子称号的这一刻起——不对,应该说从那个有如恶梦一般的夜晚,他顺从这把剑的呼唤砍下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首级那一刻起,亚雷克森深深觉得某样东西将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刻。

——那个跪在地上看着蓝色野花的少年将就此消失;那个拿着石头套索捕捉虫鸟嬉戏的少年、渴望着黑发妇人成为自己母亲的少年、渴望着得到无情父亲认同的少年——幼年时期的亚雷克斯将永远留驻在过去的时光里不再出现。

——『我一直想……一直想……想着有一天……一定要生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小宝宝……』

「没什么。」

亚雷克森重复一次他方才说的话,随后再次伸手将眼泪擦干。

「我只是情绪有些激动,真的没什么。

不说这个了。我有点口渴。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到你房间去,一起喝点什么吧。毕竟我实在不习惯刚刚那样的场合,可紧张的呢。」

「这么做似乎也不坏。那么让臣为您开一瓶臣珍藏的乌沙尔葡萄酒吧。虽然这东西还配不上殿下您成人的宝贵时刻啦。」

两人于是肩并着肩,往军营方向走去。

天空一片晴朗,除了几片云朵缓缓飘动之外,整片天空都是美丽的沁蓝。云朵滑过天际,这大概是今日蓝白相间的白昼唯一改变的景致吧。

绯色巨剑愉悦地哼着歌。一阵清风吹过,草丛里怱见一朵小小的、蓝色的星形花朵迎风轻曳。

后记

承蒙各位读者的关爱,我是五代ゆう。

不过话说——这本书真的能出吗?

……很抱歉劈头便是这么一句不吉利的话,不过本人现在正处于前所未有——不,大概四、五年前曾经有过一次——的修罗场。所以在撰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正在以现在进行式的状态挑战自己的极限。

该不会我写书的速度比起我自己想象的来得快吧——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自我认知错误让我遇到这么凄惨的状况(现在进行式)。唉,我们人吶,真的应该要好好认清自己的极限。所谓极限这种事情就是因为不可能再承受更多了所以叫作极限——绝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轻松办到的事。何况我们一年一年都比之前要来得老了,这种在极限中求生存的能力也会一年比一年下降吧。

不过这种事情就姑且不说了。

这本书是在『月刊ノベルジャパソ』上连载的「亚雷克森传奇」第一集。

内容收录了连载第一话到第六话等半年份的内容,以及本书中的特别附录——即十四岁的亚雷克斯,时间点落在第一话之前的故事。虽然设定上可能跟连载初期多少有些出入,不过还请各位眼尖的读者们若是发现了就把它当作完全不存在吧(←怯懦)。基本上我当然是希望能够把每个设定都紧密地串在一起,不过写着写着有些内容就逐渐膨胀,有点无法收拾,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啦。

「亚雷克森传奇」其实是以いのまたむつみ老师的角色插画为中心衍生出来的企画。

我就是以那张HJ文库创刊时的印象插画作为蓝本,为其中的骑士与少女注入他们的个性、为他们创造故事背景,然后一笔一笔写出来这篇故事。这样的写作方式是我第一次尝试,结果非常愉快。而且合作对象还是我在成为职业作家以前就一直非常喜爱的いのまたむつみ老师,让我更是得到了另一种不同的享受。いのまたむつみ老师,真是非常谢谢妳!(最敬礼)。

话说,由HJ文库重新出版的「はじまりの骨の物语」是我成为职业作家的出道作,也如各位所见的,是一部超级正统的奇幻小说(人家是这么定义它的,事实上作者本人不太确定是不是真这么奇幻)。不过因为在我出道的当时,轻小说界——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名称(糟!这下子我的年纪就曝光了)——已经充斥了英雄式的奇幻风作品,所以我一直有点避开了这种形式的写作方式(像是我在富士见出版社刊行的『骨牌使い』虽然是奇幻小说,但也不是英雄式的奇幻小说』。

不过我终归还是喜欢这种英雄式的奇幻小说作品,所以写起来感触相当深刻——

「最近是不是没有那种王道奇幻小说呀?就是传统的剑与魔法那种,像是王者之剑之类的。」

「唉呀——这么说起来的确是如此呢。那么我来写写看好了。试试看能不能抱着回归原点的心情来写。」

「那就这么做吧。」

「了解!」

——以上五秒钟问答的方式便造就了这部作品,也让我写得非常愉快(笑』。基于这个缘故,那我当然就是将我喜欢的要素想到什么就放什么进来啦~~呵呵呵呵呵呵……

再说写这部作品的时候我每个月都能看到いのまたむつみ老师的彩色插画呢!←这个部分已经完全是一个粉丝的角度在期待了(笑)。

总之这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工作,我可是每个月都在期待杂志送到家里来呢!

因此若是各位读者也能够有这样的体认,那我就会觉得非常荣幸了。

好了,让我们在ノベルジャパソ或其它文库本小说上再会吧,

关于杂志连载等等工作,今后也请各位读者多多指教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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