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成一片火红的景色中,有一抹穿着水手服的身影踽踽而行。
平缓延伸的田埂,以及随风摇曳、掩埋一切的芒草,均染上浓重的暮色。
开满彼岸花的小径前方,建了一栋十分窄小、仿佛融入周围茂密树林的稻草屋顶民房。
阎魔爱轻轻扬手推开老旧的杉木门扉。
她轻摇着一头美丽的乌黑长发,静静地举目仰望。
在入口上方,缠住门上横木的蜘蛛无声地摇摆。
有一只看似贝壳的蛾,被困在蜘蛛网的一角,它痉挛似地拍动翅膀,力道却微弱得不比一阵微风。
一只蜘蛛盘据在蛛网另一端,凝视蛾的垂死挣扎。
「欢迎回家。」
映在纸门上的祖母影子并没有回头,不过她苍老的声音却一如往常迎接着刚到家的爱。
「……我回来了。」
爱的家只是一个围着土墙的和室,那是一栋非常简陋的建筑。
她跪坐在玄关的漆黑地板上,膝盖肌肤感到一阵沁凉。
关上纸门之后,黄昏夕照、祖母与纺车的影子共同融成一片黑暗。
房中只能隐约听闻纺车转动的声音。
「……爱,委托来了唷。」
祖母纹风不动的身影静静地说道。
爱沉默地把视线转向角落。
墙边的质朴矮桌上,放着一台跟这栋稻草屋顶老房子很不搭调的旧式电脑。
等待访客登入的画面,此时闪现出鲜红似血的光芒。
这代表有人正在呼唤爱──带着满腹的怨恨,还有憎恨对象的姓名。
害人终害己……(注2)
爱只会对他们这样说。
然后,被点燃的蜡烛数量,以及被记下的死者姓名又会增加一个。
死亡绝对不是结束,而人们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都无法得知。
即使灵魂跟肉体分离,也会被摆脱不掉的枷锁永远束缚下去。
注1:彼岸花,学名红花石蒜,又名曼珠沙华。因为花和叶不会同时生长,就像被生死轮回阻隔的彼岸,故名。
注2:害人终害己,日本谚语,原文「人お呪わば、穴二つ」,意谓诅咒别人,自己迟早要遭受报应,所以会制造出两个墓穴(咒杀对象和自己的)。
第一章
深夜里无力敲打着屋顶的细雨,最后还是没有转变为雪。
真以子用机械化的动作穿上鞋子,从玄关往外望去的景色一如往昔,她不禁暗自感到失落。
为什么不下雪呢?就算只下一点也好啊。真以子这么想着。
平常她在玄关跟妈妈道别的时候,向来忙碌的妈妈只会在厨房回应一声,但是妈妈今天却带着惯有的慌忙神情走到玄关来送她。
「真以子?」
「怎么了?」
「……如果要买束什么的,妈妈可以帮你准备啊。」
听到花束这个名词,真以子立刻想到毕业典礼或是祝贺用的华丽花束,一时之间觉得无法理解。但是用不着反问,她一下子就明白母亲是指菊花或百合之类的花束。
「没关系,不用了。」
她摇摇头,昨天刚剪短的头发清爽地掠过肩膀。
「可是……真以子,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我们前阵子已经变得很疏远了。」
「是吗……」
妈妈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件事。
而是想问真以子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心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事情?
真以子是不是跟那个女孩有着同样的想法?
妈妈虽然想要询问,却觉得难以启齿。真以子对妈妈回以开朗的笑容说道:
「那我要出门了。」
「路上小心唷。」
跟妈妈道别之后,真以子转身推开玄关大门。
今天的空气冷得让呼吸冻成白烟。
从真以子的家到学校,走路大概要花三十分钟,刚好比学校允许骑脚踏车通学的距离还要短一点。
昨天的寒冷夜雨,如今在柏油路的路肩积成肮脏小水洼;沿着通学道路种植的行道树几乎变得光秃秃的了,只见落叶悲哀地沉入水洼里。
都已经穿上防风大衣,手指还是冻僵了。
真是奇妙呢!真以子这么想着。
身边有人死掉,明明让她觉得身体里面好像也有一部分跟着死了。
但是,她却还是可以理所当然地吃早餐、整理行装,一如往常地走在上学的道路上。
等到自己死掉的时候,说不定也是这种情形吧?
或许身边的人在她死去时也会多少流些眼泪,然后就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去过他们的日常生活。
◆
那时,真以子靠着客厅的沙发坐在地上,一边心不在焉地对正忙着准备晚餐的妈妈回话,一边担心地看着她刚剪好的头发。
她抓起一撮浏海,对着镜子确认长度。可能剪得太短了吧。最好的状态当然是可以留一头柔顺的长直发,可是真以子的头发跟母亲一样,都有些自然卷。虽然刚剪好的时候看起来还不错,但是没过多久就开始乱卷乱翘了。
「真以子,你看到六点的新闻了吗?」
妈妈提高音量喊着。厨房里的小电视和放在客厅的大电视都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两台电视隔着走廊各自传出声音。
「真糟糕,又有国中生自杀了。」
真以子心想:又来了?她现在已经不管头发了,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摊在膝上的杂志。
虽然她对同年龄孩子的自杀事件没什么兴趣,但是如果不随便表示一些意见的话,妈妈可是会很啰嗦地追问的。
最近中小学生自杀事件突然激增,所以家里有这个年龄层孩子的母亲一看到这类新闻,就会变得很神经质。她家也一样,自从新闻报导出孩子自杀是因为在学校受到欺负之后,妈妈就开始疑神疑鬼地询问「最近在学校怎样啊?」、「跟朋友相处得都还好吗?」之类的问题。
「你有在看新闻吗,真以子?」
「我有看啦!」
主播不带感情念着新闻稿的画面突然一变,镜头由下而上仰望着一栋耸立在夜空中的白色公寓。
──被人发现躺在公寓的停车场里。
──送到附近的医院之后确认已经死亡。
主播淡淡地念出大家耳熟能详的台词。
「是跳楼吗?好像很痛哪……」
老实说,真以子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但是她明白妈妈之所以紧张的理由,因为死掉的女孩跟她一样,都是十四岁的国二女生。
画面切换到公寓前的道路。
清楚地拍出一间很眼熟的便利商店。
「……等一下,这不是我们家附近那条大马路的便利商店吗……」
这时她才注意到,画面一角打出的地名,就是离真以子家只要走十分钟路程的地方,绝对不会错的。
她的脑袋突然热了起来。
原本觉得很不真实的事件,竟然发生在走路就能到达的距离。
这么一说,她也想起了刚才家门外有一阵喧嚣吵闹的声音。但是,她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会跟这樁事件有关。
「那栋公寓就在我们家附近,是在你上学会经过的地方吧……」
听到妈妈提高音量,一副「你终于注意到了」的口气,真以子如同大梦初醒地跑上楼梯。她一打开自己的房门,就看到她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烁着美丽蓝光,显示已收到简讯。
她等不及开灯,就先冲过去拿起手机,发现同学们传来的好几封简讯。
她打开讯息列表,读起简讯。
大家的话题都是刚才的新闻,每封简讯的标题和内文都大同小异。
『看到新闻了吗?』
『听说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真的吗?』
『大新闻耶!』
她看了这些异常兴奋的简讯内容,又继续卷动手机萤幕。
这么多封简讯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尚未阅读的简讯中,只有一封和其他人的内容不同。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这是什么啊?」
她看都不看寄件者是谁,因为至今还会用真以子在幼稚园时代的绰号来叫她的人,就只剩下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香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真以子疑惑地看着未接来电清单,上面并没有香奈的名字,而最近拨出的清单也是一样。她回忆着:近日并没有跟香奈讲过电话,就连最近是什么时候跟她互传简讯都不记得了。
她打开通讯录,找出香奈的号码拨出。
「叫我保管讯息?什么讯息啊?是哪里的讯息?」
她一边猜测一边等着,但是香奈并没有接听。
可能是不在收讯范围或手机没电了吧?她只听见机械回应的语音信箱。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真以子迅速打完简讯之后,静待回音。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小小的液晶画面发出光芒。
真以子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她贴着冰冷的玻璃窗望向窗外,太阳已经下山,那栋公寓也被其他的建筑物遮蔽,无法直接看到。
即使如此她还是继续搜索,心想说不定能看见警车闪烁的红色灯光。
此时简讯通知突然响起,让真以子的心脏怦怦急跳。她急忙按下接收键。
『速报!』
这不是香奈回传的简讯,而是隔壁班的萌传来的。
『网路上有人泄漏跳楼学生的姓名了,听说就是真以子班上的香奈。』
◆
真以子虽然不想经过出现在新闻画面的事发现场,但是那栋公寓就位在她上学的路途中。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那栋公寓的前方。明明不想看,目光却不自觉地往那栋建筑物飘过去。
那栋老旧公寓的长方形外观和白色墙壁都很普通,毫无特色得令人不禁怀疑起这是否真的是发生新闻事件的现场。
但是,盖着停车场一角的鲜艳蓝色塑胶布,就是清楚显示此处的确是自杀现场的证据。
被蓝色塑胶布和黑黄双色布条围起来的那个区块,就像是受到污染的土地一样,跟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媒体记者为了撷取新闻画面,多少会跑来拍摄公寓外观吧?记者和摄影师现在已经散去,只剩他们留下的满地菸蒂和宝物瓶。看起来像是公寓住户的人们,也一群一群地聚在公寓四周,小声地交头接耳,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这样稀松平常的景象,却让真以子的心情黯淡了下来。
明明有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死掉耶。
真以子抓着书包肩带,抬头望向无情遮蔽朝阳的公寓顶端。
新闻报导说,这栋公寓有十二层楼。
香奈就是从顶楼跳下来的。
从那个地方,坠落到盖着蓝色塑胶布的地面。她也说不准这个高度大约是几公尺。
一回过神来,真以子发现周围也有好几个学生和上班族停下脚步,大家都在窥视停车场里的那块蓝色塑胶布。
有一个像是公寓管理员的老人,似乎发现外面聚集的人群逐渐塞住通道,便大步往这个方向走过来。真以子急忙低头,快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临走前的匆匆一瞥,她发现停车场的入口只放了一束随意扎成的花束。
真以子咬着嘴唇,心想如果有下雪就好了。
如果下雪的话,就不会是这幅光景……让白雪来掩盖这一切,总比那张蓝色塑胶布要好得多了。
她走到校门附近,顿时明白发生事件的公寓为何隔天早上会那么冷清。
因为媒体记者包围的地方是这里。
往校门走去的学生们,都被记者簇拥着要求发表意见。真以子在拥挤的人群中,只能尽量从离摄影机远一点的地方绕过去。四处都是高举摄影机和收音麦克风,表情莫名开朗、蹲低身体访问学生的记者。
虽然国中生自杀的确是一场悲剧,但是想不到一夜之间竟然可以造成这么大的骚动。
真以子想着大概没办法穿越那群媒体记者,不禁茫然驻足。但是上课时间就快开始了,再不快一点,说不定会迟到呢。
有一位眼尖的女记者看到真以子戴着红色领巾,发现她跟香奈是同年的学生,就以惊人的速度冲到她身边。
「早安!」
女记者就像熟人一样,亲切地跟她打招呼。
「你是二年级的学生吗?」
真以子像是抓着救命索似的,紧紧抓住书包肩带,低头看着地面继续向前走,还得努力忍住不抬头看朝她伸来的麦克风。虽然她刻意加快脚步,但是记者却不以为意地追了过来。
「你认识那个死掉的女孩吗?可不可以跟我们说一些她的事呢?」
记者明明不认识真以子,也并非香奈的熟人,为什么可以像这样故作亲昵地询问她的事呢?真以子浑身僵硬地低头走着,把记者执拗追问的温柔声音和摄影机纠缠不休的影子抛在身后。
学校正门有几位面色严肃的老师和警卫在镇守,他们很巧妙地挡住媒体,只让穿越人群障碍的学生进入校门。
烦人的记者和挡在正门前、像一尊罗汉似的体育老师──一濑──传出激烈的交谈声。
真以子的学校,在过去也曾发生过几次学生自杀的事件,但是像这样有大批媒体涌来的情况还是头一遭。如此奇特的事态,当然让每个走向校舍的学生异常兴奋,甚至还有人隔着围墙,对捕捉校内景象的摄影机比出V的手势。
记者质问某位老师的声音,还远远地传到校舍入口处。
「据说死去的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这是事实吗?」
虽然记者的声音很遥远,但是真以子觉得这句话锐利地刺痛了她的背。
「没有欺负事件?都还没有仔细调查过,就可以这么果断地回答吗?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呢?」
真以子如同要逃离那道弹劾似的声音一般,没命地冲进校舍。
「校方不是打算要隐瞒什么吧?」
挤过聚在鞋柜附近骚动不已的学生,真以子往二楼冲去;她一边摸索着放在书包内袋的手机坚硬的触感,隔着书包紧紧地按住。
胸口的悸动变得越来越强烈。
◆
铺着白布的桌子上摆了一只花瓶。
百合花的花茎高得很不适切,不管坐在教室的哪个位置都能看见。
教室里到处都是不曾间断的窃窃私语,直到一个人拉开前门才停下来。
沉着脸走进教室的人,并不是班导师迫水,而是身兼学年主任的一濑。
从刚才他一马当先挡住校门与媒体记者对阵的模样,就可看出他是个对体力很有自信的体育老师。
一濑老师仿佛还持续着先前的亢奋,目光如炬地一一扫视过班上的学生,之后才走上讲台。
「迫水老师呢?」
一位同学举手发问。
「你们班的迫水老师,因受到过于热中纠缠的媒体惊吓,今天要请假在家疗养。迫水老师除了当你们的导师之外,还兼任古沟同学所属社团的顾问老师,所以媒体就像在『狩猎魔女』一样对她紧咬不放。那些记者为了揪出犯人,也一定会狡猾地对你们问东问西,试图诱导你们,所以不管他们问什么,大家都不可以随便回答。」
揪出犯人!
这句话让整间教室骚动起来。
「安静一点!就算你们只是透漏一些小事,都会被媒体擅自扭曲,登在新闻和报章杂志上。无凭无据就嚷嚷着说是最近流行的『欺负事件』,又不是凶杀命案,竟然从一大早就闹成这样。」
一濑老师用下巴指着窗外。
「再说,会被欺负都是有原因的。有些人对于讨厌的事情,就连开口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这样反而更会刺激到欺负者。他们就是不敢明确表示自己的意见才会被欺负,这么看来,他们根本就是害校方和老师变成坏人的卑鄙家伙啊──」
整间教室鸦雀无声。
真以子低头头,默默地咬紧嘴唇。
「……我迟到了。」
一道细微的声音切入这个尴尬的气氛。
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拉开。
冬天的寒冷空气,随着一抹纤细的身影流入教室。
一位美丽少女面不改色地承受着全班学生的注目,缓缓地走进来。那那一头及腰的笔直秀发,随着她轻柔的脚步,不时抚着她白皙如玉的脸庞。
「你该不会是被外面那些记者逮住了吧?那个……」
「我叫阎魔爱。」
她安静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仿佛化为背景一般,融入班上其他学生之中。
「阎魔啊……好,快点就座吧!」
一濑老师在点名簿里画下一笔之后,立刻失去对她的注意力。
「唔……迫水老师今天的课暂时改成自习,要是班上太过吵闹就要增加作业喔,大家知道了吗?还有,禁止谈论这次的事件!等一下会有紧急召开的全校集会,希望大家仔细听清楚注意事项。」
反正又是老套的训话吧?每次听到别的学校有欺负事件,学校也只会把那些固定的台词再拿出来说一次。
生命是很重要的啦、有烦恼一定要找人商量啦、不可以让父母和朋友伤心之类的。
「因为某些学生和家长不负责任的发言,媒体近来都把欺负事件的责任推给学校,或者把老师说得像是坏人。会把学生自杀的责任转嫁给校方和老师,只是弱者的藉口罢了。如果你们中了那些媒体记者的挑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一定会被加油添醋播放到全国喔。到时候说不定会被大家当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一濑老师走下讲台,又锐利地扫视一遍每个同学的脸。
「死掉的古沟同学也太傻了,在发生这种事情之前,就应该找个信任的人好好商量啊。会这样默默地自杀,想必是没什么可以信赖的对象吧?这个班上明明有这么多人,却连一个帮得上古沟的同学都没有,一想到这点就让人难过啊!」
这番听似同情的话语,强烈显示出他真正的想法。
搞什么自杀啊,真是给人添麻烦。
他的心底,想必没有半点对死去的香奈的哀悼之情吧?
真以子的愤怒和哀伤已经超过极限,心里反而好像变得麻痹了,她只是低头看着桌子,无力地这么想着。
班上没有一个人胆敢出言反驳大放厥词的老师,当然,真以子也没有。
谁都没有挺身抗议的勇气。
真以子没有抬头,只是斜眼窥视前方。
跟死去的香奈参加同一个社团的结花和玲美,摆明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无聊地撑着脸颊。
她们至少也该表现出一点受到打击的样子吧?多少也要有些罪恶感才对吧?但是就连这样微小的期待都落空了。真以子环视班上同学,发现跟香奈感情还算不错的同学之中,只有一小部分的人低声啜泣。
真以子也没有哭。
怎么办呢?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那封简讯让真以子的心冻结了。
因为那封简讯,让真以子突然背负了沉重的包袱,现在的她不由得对香奈感到亏欠,因此她哭不出来。
早知如此,她应该把以前的旧简讯全部删除掉。
切换至静音模式的手机,如今放在她的口袋里。因为学校规定上课时间不可以使用手机,所以她平时都把手机放在书包里。但是今天她如果不把手机带在身上,就觉得无法安心。
怎么办呢?心情越来越焦虑了。
她不只是叫到简讯,而且也回传过简讯。
就算真以子保持缄默,香奈的手机也会留下简讯纪录,不管香奈传了什么简讯,或是传给任何人,都一目了然。
香奈和真以子互传的简讯,一定会被警察或她家人发现吧?
怎么办呢……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一边思考一边飘移目光,却没办法看到窗外,因为老师说要防止媒体偷拍,所以叫同学把窗帘拉上。虽然门窗紧闭,但是冬天的阳光还是穿越厚厚的窗帘,把教室照得一片明亮。
香奈现在已经在天上某处了吧?
就算她在天上了,现在这幅光景──这些残酷的对话,香奈一定都看见,也都听见了吧?
真以子有一股想要尖叫的冲动,一阵寒意爬上她的背脊。
死亡根本就没有意义!香奈都舍弃最重要的生命了,却没有一个人真心为她感到悲伤。就连真以子自己也是,愤怒的情绪还比悲伤的心情强烈得多。
如果这不是自杀事件,而是意外死亡,或许还比较令人难过呢!
但是,香奈是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寻死的,而且她还擅自丢给真以子一堆烂摊子。
与其说是自杀,还比较像是炸弹爆炸般的事件吧?
香奈为了把无法吐露的心声传达给别人,付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应该是抱定惨烈决心所使出的最后手段吧?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大家只是把她的死当作偶尔发生的罕见事件,稍微吃惊一阵子,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过自己的生活,简直就当香奈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如果只能得到这种结果,香奈又何苦从那里跳下去呢?
◆
校长咳了几声,一濑老师急忙冲过来为他调整麦克风的高度。的确很像体育老师的作风,言行举止都遵守着军队般的上下关系。
这场全校集会,跟过去的气氛明显不同。
听说今天是这个冬季最冷的一天,不过宽广的体育馆,却飘荡着令人无法注意到气温冷热的紧张气氛。
「我想应该有很多人都看过昨晚的新闻了……很不幸地,昨天傍晚有一名本校二年级的女学生,在住宅附近的公寓前死亡了。」
校长拿着手帕擦拭额头。他才刚开始说话,却像待在暖气房里一样,流了满头大汗。
「校方向来都很注意学生的身心健康,也努力试着从旁辅助指导,不料还是发生了这种事件,学校的老师们都感到非常难过。各位同学如果有什么烦恼,希望你们能找人商量,不管是找老师、朋友,或是跟家人谈谈都好,这次会发生这种事情实在太让人遗憾了。」
隔壁班的萌悄悄地贴近真以子,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
「虽然学校禁止记者进入,不过校长说的话都被麦克风传出去了,我们学校的扩音器性能很好,就连校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因此校长一定也很小心地选择用词吧!」
「选择用词?」
「就是设下『这不是学校的错』的防线啊。」
萌不太高兴地鼓着脸颊。她有一张很适合这种表情的娃娃脸,身材又很娇小,说不定还曾经被人误认为是小学生呢。
「昨天的晚间新闻播出之后,有人匿名打电话到警察局,说香奈是因为被欺负才自杀的。那个人还说,学校一定会掩盖这件事,香奈的父母也不知道女儿被欺负的事情,所以叫警察一定要好好调查学校呢。」
「你怎么知道的呢?」
「昨晚在网路上的匿名留言板都有实况报导啦。到今天早上为止,大概全部的消息都被公开了。」
「全部?」
「就是香奈的名字还有其他细节──我晚点再告诉你。」
萌默不作声地把食指竖立在唇上。
队伍行列的前头有几个人也在低声交谈,结果一濑老师面貌狰狞地走过去,敲了那个人的头。真以子她们也胆战心惊地闪避老师扫射过来的锐利视线,一起闭紧嘴巴。
校长一边忙着擦汗,一边带着考生特有的郁闷神情,把话题迅速转向结论。
「这起突如其来的事件,或许会让各位同学受到些许冲击,但是学校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同学们守住正常的生活和安稳的学习环境。」
没有任何感慨的演讲就这么结束了,真以子她们又陆陆续续地走回自己的教室。
真以子注意到,走在自己身边的萌,白皙的膝盖上有个伤痕。
「撞伤了吗?」
「嗯?你说这个啊?就是说啊……」
萌看着自己膝上的瘀青吐了吐舌头。
她那副像在说着「我真是粗心大意」的表情,还有三不五时会跌倒擦伤的笨拙之处,都像只小松鼠一样惹人怜爱。她有个长得很相似的双胞胎姊姊在四班就读,要不是两人发型不同,真的很难分辨出谁是谁。
「这种事不重要啦,倒是香奈的事情一定会引发一场大风波唷。」萌小声地说着。「网路上很快就把全部的消息传出来了,包括导师的名字、学校的电话地址、教育委员会的电话地址、本区的警察局……而且连香奈的照片都出现了。虽然这些资料侵犯到个人隐私,很快就被删除了,但是网路上的消息应该没办法完全止住吧?」
「全部的消息……」
「连香奈受到欺负的事情都流传出来了。我想学校大概会把事情压下去吧。」
有人匿名打电话报警。
自己会不会第一个受到怀疑呢?真以子焦躁地想着。她才不可能打电话给警察呢!
真以子突然意识到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既然是其他人通知警察的,那么香奈应该也曾经跟真以子之外的某人,商量过被欺负的事情吧?
香奈的简讯就存放在手机里。
如果那些简讯被别人看到了……
譬如说,被校长看到。
譬如说,被聚在门外的那些记者看到。
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近来以浩浩荡荡的声势被报导出来的外县市欺负自杀事件,在她的脑中苏醒了。
──到时候说不定会被大家当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一想到这句话,真以子就害怕地缩起身子。
如果别人发现她明知朋友被欺负却坐视不管──发现她对朋友见死不救,她一定会受到众人指责吧?
◆
隔天报纸的报导篇幅,比真以子想像的还小,上面也一并刊载了校方的意见。
虽然校方判断这不是欺负事件,但仍会尊重家属的意见,针对学生的意见进行调查。真以子战战兢兢地读着这篇充满校长一贯作风的访问。
写这篇报导的记者,看起来就像在主持八卦综艺节目一样,所幸此人没有机会跟真以子他们接触,不过光是从报导中满是臆测的字句来看,实在让人忍不住觉得,记者非常期待香奈是因为被欺负才自杀的。
「各位同学可以自由填写,今天下午五点统一收回。」
早上的班会,一濑老师俐落地把一叠影印纸发给各排的第一位同学。
「不想写名字也没关系,大家可以想想,古沟香奈生前有什么烦恼之类的……唔,譬如所谓的欺负事件──因为古沟同学的家人强烈要求,所以校方只好配合着发下这张问卷,希望大家可以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只印上横线、带着某种压迫感的问卷纸,在骚动的同学之间逐渐传开。
这是香奈自杀之后的第三天,这样的处理方式还真是高明得让人为之愕然。
调查的速度越迟缓,媒体对学校的责难就越激烈,学校大概已经从前例中学到教训了。
把这么一张形同白纸的问卷,丢给光是交一份报告作业都很痛苦的国中生,而且缴交期限还是当天。真以子认为学校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要调查,反而像是拨弄草丛赶蛇那样,如果真的跑出蛇来,他们才觉得困扰呢。
今天早上守在校门前的记者数量突然锐减,学校仿佛又恢复以往的样貌。
明天全班都要去参加香奈的葬礼,记者想必也会现身。可是,如果一直无法确认到底有没有欺负事件,最后大概会无疾而终吧?如果事情真的演变至此,就媒体的角度来看,香奈的事件就等于失去了新闻价值。
到了下午五点,问卷统一收回。
所有同学状似平静,其实都在偷偷窥视着背面朝上叠起的问卷纸张,每个人都紧张地注意着,是不是真的有人填写意见了。
真以子把自己的问卷叠在其他问卷上,迅速递给前方的同学。
站在讲台上的一濑老师很自然地瞥过各排交出的问卷,然后全部叠在一起。
他不发一语地走出教室。
负责留下来打扫的同学开始搬动桌椅时,真以子提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刚才她也粗略看了一下,每个人的问卷似乎都保持着原本的白纸状态。
真以子最后也是交出白卷。
这个班级也只有三十几个学生,光看笔迹大概就知道是谁写的,所以她一直在担心犹豫,直到时限到了都无法下定决心填写。
真以子背起书包,看着不知为了何事兴高采烈的几个低年级学生,嘻笑跑过她的身旁。他们天真无邪的背影,似乎叠上真以子和香奈去年亲密融洽的身影,她忍不住把视线转向窗外。
昨天放学的时候,媒体记者还是不死心地堵在校门口。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再出现呢?真以子眺望着校门的方向。
「你听过『地狱通信』吗?」
突然窜进耳朵的细小声音,让真以子吓得冒出鸡皮疙瘩。
她抓着窗框,猛然回头一看,却发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有两个女学生靠在一起看着一支手机,一边交头接耳地说话,一边走向真以子背后的楼梯。
「地狱?那是什么啊?」
「就是说有个网站叫做『地狱通信』啊!很吓人唷,听说在午夜零点登入那个网站,不管是怎样的怨恨都可以帮你解决。」
「哇,骗人的吧!不过如果是真的,我也有想要试试看的对象耶。」
「可是啊──听说虽然可以请『地狱通信』帮你消除怨恨,但是委托者自己也会死掉。我也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就是了。」
「这样也太惨了吧?」
「所以说是谣言嘛!」
听着这番肆无忌惮的对话,真以子背对着他们抓紧了窗框。
──不管是怎样的怨恨。
「咦,怎么回事……」
后面传来失望的叹息。
「……找不到网页。」
「我就说了啊,如果不是刚好在午夜零点登入是进不去的啦!」
「可是如果真的有这个网站的话,用亚矢你的手机尝试登入不是很可怕吗?你会被诅咒唷,会被诅咒唷!」
「讨厌,少胡说了!」
真以子默默地站在原地,听着她们的笑声逐渐朝着楼下远去。
──不管是怎样的怨恨。
那些无心之言,却让真以子感到椎心刺骨的疼痛。
如果真的有某种力量,可以为人消除所有怨恨的话,香奈或许就不用死了。
可是,现实并非如此。人类是很软弱的,香奈是,真以子也是。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要把刚才的对话从脑中甩出去。
放学的学生们陆续走向校舍出口,真以子正想要加入汇集的人流之时,突然有一只大手按住她的肩膀。
原来是一濑老师。
「关川同学,请你到校长室去一下。」
◆
真以子去香奈家玩的时候,曾经看过香奈的母亲几次,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香奈的父亲。
他那双冷静的眼睛,跟香奈非常像。
香奈的父亲跟校长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他一看见真以子僵立在门口,就跟她打了一声招呼。他这些日子应该都无法成眠吧?不过服装仪容都还维持得很整洁,乍看之下心情好像也挺平静的。
真以子首次踏进来的校长室里,除了香奈的父亲和校长之外,竟然还有原本应该在家中疗养的迫水老师。
平常一向注重打扮的老师,今天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头发老气地绑成一束,也没有化妆,她的肤色本来就白皙,今天更是惨白得像白纸一样。老师看到真以子,就神情哀戚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现在才想到,今天每一堂下课时间,都有同学依次被老师叫出去,虽然真以子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人,不过她却隐约发现,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同学被个别调查过了。
「目前的事态尚未明朗,校方认为如果让迫水老师接受媒体采访,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所以对外宣布迫水老师今天请病假。关川同学,请你也帮忙守密。」
坐在迫水老师身旁的校长这么说着,就叫真以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
真以子被一群大人包围着什么都说不出来,默默地坐下。她在柔软的沙发上努力坐稳,紧张得开始有些晕眩。
校长轻咳了几声。
「古沟香奈同学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件,她的母亲受到很大打击,连睡都睡不安稳。可是,她的父亲有些事情很想询问香奈同学的老师和朋友,所以今天才悄悄地来到学校。」
「给你添麻烦了。」
香奈的父亲对真以子低头致歉。
真以子慌张地回礼,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谣言流传的速度是很快的。我想你应该多少听到一些事情了吧……真以子。香奈死掉的那天,有人匿名打电话给警察,说我的女儿是因为被欺负才会自杀。」
虽然正在对真以子说话的古沟先生没有注意到,不过真以子清楚看见校长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女儿的遗体都还没领回家,就跑到这里来问东问西的,实在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和太太都不认为那个孩子会自杀,从香奈的言行举止也看不出她有被欺负的迹象。所以,我们无论如何都想跟老师和香奈的朋友谈一谈,希望能够找出真相。我们想要知道,那个孩子有什么理由非得选择自杀不可。」
「你跟死去的古沟同学不是很要好吗?」
一濑老师像是要从后方抓住真以子的肩膀似地蹲下来说着。他盯着真以子的侧脸,吐出粘糊的语调,让她觉得更加畏缩。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她没有找你商量过什么烦恼吗?」
「没有。」
真以子咬紧了嘴唇。
她快要受不了了。这简直就是拷问嘛,说不定他们还怀疑真以子就是欺负香奈的人呢。
「……香奈她……真的是自杀的吗?」她鼓起勇气对古沟先生问道。「是不是有留下遗书呢?」
「上星期六,香奈说学校有社团活动就出门了。可是,香奈并没有去合唱团,我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来学校,或是去了其他地方。下午四点左右,她就去到通学路线的某间公寓,爬上顶楼。」
古沟先生讲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警方调查之后发现,公寓的顶楼留有香奈的鞋印,监视摄影机也只拍到香奈一个人的画面。而且顶楼的栏杆很高,如果不爬上去还摸不到栏杆顶端……如果是被谁逼到顶楼,或是被别人推下楼,一定会留下其他人到过的痕迹。」
重提这些旧话,一定让古沟先生很伤心吧?不过可能是因为已经反覆跟很多人说过这些事的缘故,他的语气听起来只让人觉得平淡。「那个孩子应该是基于自己的意志爬上栏杆,然后跳下去的。从目前显示的证据看来,他杀或意外事故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真以子依然沉默,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拳头。
「……警察是这样跟我们说的,那个孩子以稳定的脚步笔直走向栏杆。虽然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不过,听说连一点犹豫徘徊的脚印都没有,而是爬上去,看着前方,然后干脆地……跳了下去。」
十二楼。
从那样的高度俯视地面,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呢?
真以子紧紧地闭上双眼。
「为什么她都不跟我这个导师商量一下呢?」
抓着手帕的迫水老师忍不住痛哭失声。她原本是个很标致的美人,现在却因为受尽煎熬而显得虚弱憔悴,大滴的泪水坠落在她膝上的手帕。「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参与社团活动,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跟我商量的……无法受到她的信任,比什么都令我难过啊。如果那天见得到她的话,我说不定帮得上什么忙。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跟我说呢……」
「……真以子。」
古沟先生叹了一口气,然后诚恳地望着真以子。「我太太告诉我,你跟我家的香奈感情很好,所以我才希望跟你谈一谈……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的话,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并不会觉得不愉快啊。」真以子拼命地摇头。「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很对不起。」
「那孩子已经死了,我也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但是,我们怎样都无法相信那个孩子竟然会自杀。我们想到,如果她真是自杀,应该会留下什么遗愿吧?所以昨晚和今天早上我们也都仔细地找过了,桌子、书包里的笔记、课本,任何可能会留下讯息的地方全部都翻遍了,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她没有自己的电脑,我们家只有一台电脑放在客厅让全家共用,但是里面也没有留下香奈个人的资料夹。」
古沟先生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稍微喘息一下又继续说:「然后,我们就想到只剩下手机还没找过。」
「手机……」
「我们答应在零用钱的范围之内让她买手机,所以她从今年开始就有自己的手机了……她一向都把手机带在身上的,但是我们在她身上的遗物和家里却都找不到那支手机。警察也曾经在事件现场搜寻过,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
真以子想起那天看到香奈的──最后的──简讯。发讯时刻就是香奈跳楼的半天之前,也就是星期六的上午。
「我们向电信公司查询过,香奈最后一次使用手机是在星期六的上午。如果说是被谁偷走或捡走,之后却没有被不正当使用的迹象。如果有开机的话,还有办法大概找到手机的所在地点,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没办法找到了。」
「……是这样吗……」
「我也对香奈的其他朋友问过这些问题,所以希望你不要误会,请据实回答我──真以子,你有收到我家香奈传出的简讯吗?她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是不是跟你商量过她打算寻死的事情呢?」
真以子感觉到所有大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害怕起来。
迫水老师还抓着手帕,但是她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啜泣,认真地观察真以子的反应。
观察真以子会回答些什么。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那封简讯的文字,清晰得就好像浮现在她的眼前。
「……没有,我们平常偶尔会互传简讯,不过……都是普通的闲聊,并没有谈到那种话题。」
「是吗……」
古沟先生垮下肩膀。「好像是这间学校里面的某人,打电话跟警察说香奈受到欺负,她也是因为被欺负才自杀的。真以子……我家的孩子没有跟你说过这些事吗?」
「……」
「不管是什么小事都可以,可以告诉我吗?」
「好了啦,古沟先生,用这种质询的口气,会让关川同学感到困扰的。如果关川同学以后想到什么的话,校方会再通知你们,我看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好了。」
校长在一旁打圆场。「我们校方也是秉持着诚意在调查这些事情的。但是,我们还是不希望媒体声称的欺负事件,导致学生之间的紧张,希望你们能体谅学校的立场。」
「可是,警察清楚跟我们说过,有人通报学校有欺负事件啊。不会有孩子莫名其妙地自杀吧?」
古沟先生有点恼火了。「如果真的是因为欺负事件,那香奈就是『被害死』的吧?既然如此就非得仔细调查不可,看情形说不定还要请警察出面……」
「好了啦好了啦,古沟先生。」
校长一面安抚古沟先生,一面对迫水老师使了个眼色,老师立刻站起来,温和地推着真以子离开校长室。
回到安静的走廊之后,真以子开始放松肩膀,重重地叹气。
先前她紧张得几乎不敢呼吸,所以她的心脏此时才激烈地跳了起来。
迫水老师仿佛打算掩饰校长室中传出的吵闹声似的,轻轻推着真以子走到教室所在的校舍。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古沟同学父亲说的话,还有今天老师来到学校的事,请你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
「是的。」
「老师没办法插手这件事,让你觉得很委屈吧?关川同学,如果你想到任何关于简讯或是香奈遗留的物品,请一定要告诉老师。老师会帮你保守秘密的,你要相信老师喔。」
「……是的。」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
真以子拖着死气沉沉的脚步往教室方向走,一边恍惚地思考着。
香奈的手机。
如果香奈的手机在事发现场或是家里被找到,一切事情都会自动公开,自己就不需要烦恼了。如果真是那样,香奈向她倾诉被欺负的简讯,就会经由不可抗力的管道展现在众人眼前,真以子也不需要苦恼着该不该主动告知。
可是,现在虽然找不到香奈的手机,也不代表以后永远找不到。
那支手机或许是在香奈坠落的时候掉出来的吧?就算哪天被找到了,或许也可能因为摔坏而读不出资料;又或许,香奈早在跳楼之前,就先行删除简讯也说不定呢。
──如果你们中了那些媒体记者的挑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一定会被加油添醋播放到全国喔。到时候说不定会被大家当作卑鄙的告密者,受到大家的白眼。
真以子遽然停下脚步。
她手机里的资料夹如今还塞满了香奈传来的简讯,还有她回传给香奈的简讯。
但是,真以子却有无法对香奈父亲明言的理由。
◆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
真以子最早回传的讯息,是这样写的。
因为事情刚开始时,看起来都还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鸡,我觉得很不舒服,大家都假装没听见我打招呼,今天连学妹也是这样。』
从幼稚园时代开始,就以美妙歌声受人注目的香奈,在升上国二的这一年,半途加入了合唱团。
从此之后,香奈就很少跟真以子一起回家了。或许是因此契机,两人才开始渐渐变得疏远吧?
妈妈对真以子提出建议:如果觉得寂寞,跟香奈加入同一个社团就好了,但是真以子的歌喉实在不行,就连朋友找她去唱KTV,她也总是因为害怕丢脸死命拒绝。真以子觉得,跟母亲当过音乐老师的香奈相比,她的天分资质都相差太多,所以并没有接纳妈妈的意见。
香奈一开始会很愉快地用简讯跟她报告社团活动的情况,然而,从上个月开始,简讯内容却慢慢开始变质──
『小鸡,我还是觉得被排挤了,大家都假装没听到我打招呼。』
『是不是因为香奈太厉害,所以被大家嫉妒啊?』
真以子一开始只是用玩笑般的口气回答,但是当她发现香奈是认真在烦恼的时候,也跟她一起同仇敌忾起来。
『你直接跟顾问老师说大家恶意排挤你啊!』
『可是老师明知大家那样对我也不闻不问,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
『怎么可能呢?你没有确实地跟老师说过吧?』
因为真以子的妈妈有在外面工作,她不得不每天帮忙分担家事,所以她对于能够自由参加社团活动的香奈有些嫉妒,也开始对她的烦恼感到有些不耐烦。
『小鸡,我的乐谱被丢到水沟里了。我明明仔细地放在书包里,一定是被谁偷拿出来了。』
『分组练习的时候没人要跟我同一组,我只能自己一个人练习。』
『我不行了。小鸡,我没办法再唱歌了。』
『小鸡,我的脚踏车情况很怪,我今天是牵着车子走回家的。』
真以子又没有参加社团,香奈在那个社团里的烦恼她也无能为力。在收到关于脚踏车的那封简讯时,真以子甚至觉得这种小事何必一一向她报告。因此,真以子回传的简讯也变得越来越短了。
『你太敏感了吧?』
『想太多了啦!』
『因为香奈讨厌别人,所以才会那么觉得吧?』
香奈大概也感觉到真以子不能体会她的处境吧,所以好一阵子都没有再传简讯给真以子。真以子最后收到的就是那封简讯。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如果真的是因为欺负事件,那香奈就是「被害死」的吧?
香奈的父亲想要的东西、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是香奈传给真以子诉说自己被欺负的事情、足以成为重要证据的简讯。
当时,真以子之所以说不出自己有香奈传来的简讯,是因为香奈那么诚实地倾吐自己的心声,她却回以如此冷淡的答覆。
就算她没有直接参与欺负者的阵容,但是这种坐视不管的态度,也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欺负了。
如果要公开香奈自杀的理由,同时也会让真以子对香奈见死不救的事实,暴露于众人的眼前。到时候大家一定会对无力帮忙──什么都没有做的真以子冷眼以对,甚至是严加责备吧?
真以子对此恐惧莫名。
她转头看着走廊。
迫水老师已经走到音乐教室附近的转角了。
「老师!」
她对老师背影叫喊的声音,尖锐得仿佛像在求救一般。
◆
在狭窄且堆满杂物的音乐器材室里,迫水老师带着沉着的表情,按下真以子手机的萤幕卷轴按钮。
逐渐掺入黄昏色调的夕阳,以及手机液晶画面反射出的微弱光芒,照耀着老师秀丽的容颜。
真以子坐在老师面前的椅子上,一边偷偷观察着阅读简讯的老师脸上露出温柔微笑的表情,一边紧紧地交握双手。
她本来以为,老师会对她瞒着简讯一事感到惊讶或是惋叹,说不定会气得敲她的头破口大骂,可是老师却只是沉稳地继续读着简讯。
真以子屏息安静地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
「……老师……那个……可不可以把我传给香奈的简讯消除……只把香奈传给我的简讯拿给她的父母看呢?我真的没有恶意,也不是真的想要对她那么冷淡,那只是配合她的话题随便回应的……看起来可能有点像是漠视不管她的困扰,可是,我真的没想到香奈会因为这样死掉啊!」
早知如此,她绝对不会写下那种回覆的。
在人家那么痛苦、努力鼓起勇气向自己吐露心情时,自己却只冷淡地回了一句:「你太敏感了吧?」如果换成自己站在香奈的立场,又会怎么想呢?
真以子现在面临如此窘境,才开始了解香奈当时的心情。
她终于知道,如果被求助的对象冷漠以对,会是多么令人绝望。
「老师,香奈的父母看到这些简讯的话,应该会生气吧?他们一定会埋怨我,为什么丢下她不管,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他们一定会这样说吧……怎么办……老师,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想过把自己写的简讯藏起来,只把香奈的简讯拿给他们看,但是香奈已经在简讯里面提到『小鸡』了,她的父母一定会知道是写给我的。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一边说着,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迫水老师看着真以子用手背拭泪,也慈祥地伸手摸摸她的头。
老师以温和的声音问着:
「关川同学,这些简讯你有备份吗?有没有把资料存在电脑里呢?」
真以子摇了摇头。
「也没有再转寄到其他信箱,或是把这些东西列印出来吗?」
「没有。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所以说,就只有你的手机留有这份简讯啰?」
迫水老师喃喃地说着。「那么……就『只有你』知道了。」
「咦?」
真以子略为惊讶地猛然抬头。
迫水老师又看了真以子的手机一眼,然后温柔地笑着说:
「我知道了。你不需要担心,请忘了简讯的事吧!」
听到老师这么干脆的意见,真以子愣了一下。
「叫我忘了简讯……可是……」
「是的,古沟同学大概是有一点被害妄想症吧?看过这些简讯之后,我觉得你的反应是正确的,关川同学。她太过在意某些琐碎的事情──老师认为她就是因为太喜欢自寻烦恼,最后才不得不走上那条路。」
老师握着手机站起身来,在狭窄的音乐器材室里信步走着。从真以子的位置也看得见,手机的萤幕上,并列着一排「香奈」「香奈」「香奈」「香奈」的寄件者姓名。
「老师?」
「关川同学,刚才古沟先生在问你的时候,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这是非常睿智的判断。就算古沟同学的父母看到女儿写下情绪如此不安定的简讯,也只会徒增伤心罢了。」
继续说话的老师,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欣喜,让真以子逐渐感到不太对劲。「你也很担心自己回给古沟同学的简讯被看到吧?你放心好了,老师跟你约定,这些简讯的事情就当作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吧!」
真以子战战兢兢地点头。
老师的目光又移到手机萤幕的文字上。
『小鸡,我还是觉得……』
『小鸡,我的乐谱……』
『我不行了,小鸡,我没办法再唱歌了。』
「古沟同学都叫你小鸡吗?为什么她要这样叫你呢?」
「因为我在幼稚园时代扮演过小鸡……」
一语未竟,真以子就噤声了。
香奈已不在人世,可以跟她共享这些小小回忆的对象,也一个都不剩了。
「是吗?原来是因为演过小鸡啊……我想你演的小鸡一定很可爱吧?因为通讯录上只写了『小鸡』这个名字,我一直在想这个『小鸡』会是谁呢!能够解开谜底真是太好了。」
因为真以子太沉默了,迫水老师有点讶异地挑眉看着她。
为何老师看了香奈传给「小鸡」的简讯,也照样面不改色呢?
真以子突然感觉背上爬起一阵恶寒。
「通讯录……」
听到真以子的低喃,老师脸上还是保持着美丽的笑容,但是却明显失去原来的温度。
「……为什么老师会知道『这件事』呢?」
会以「小鸡」这个名字输入真以子号码的手机,全世界就只有一支。
「死去的香奈失踪的手机……难道在老师那里?」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
老师故作惊讶地歪头询问。她这个动作还是一样可爱,但是脸上惯有的柔和表情,今天却显得特别冰冷。
「老师……偷走了香奈的手机吗?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唷。」
「为什么呢?老师!为什么?」
「关川同学,你怎么了?请冷静一点。我知道古沟同学的事让你受到打击,但是请不要说些奇怪的话。」
老师一定看过存放在香奈手机里的简讯吧?而且,她也一定在寻找知道香奈被欺负的那个人──她一定在找「小鸡」吧?
「我想古沟同学只是因为一些小误会,才会觉得自己被欺负吧?我带领的社团里面『不可能有欺负事件的』。三年级的学生才刚退社,现在正是努力准备春天合唱比赛的重要时期,一、二年级的学生非得团结起来加紧练习不可。都是古沟同学自己破坏了和谐,还擅自妄想大家欺负她,这是她自己不对。」
「乐谱被拿去丢掉也是误会吗?打招呼被大家视若无睹、脚踏车被动过手脚、因为压力太大而无法继续唱歌,这些也都是香奈的误会吗……」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种话。你当时不也只是说她『太敏感』吗?」
迫水老师淡淡地笑了。「如果那叫做欺负的话,那你也要背负相同的罪过吧?」
真以子震惊地一跃而起,但却无法再有其他动作。超越愤怒和恐惧的强烈情绪,从她的心底深处窜出,令她几乎站不稳了。
「请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她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怎么了,关川同学?你的声音在颤抖耶。」
「请还给我!」
「若是让你公开这种无聊简讯,我会感到很困扰的。我怎么可以让那种稍微被欺负一下,就寻死寻活的软弱孩子,把我训练出来的合唱团和我干净的经历染上污点呢?」
「请还给我!」
「……真是个不受教的孩子啊!」
迫水老师轻声责备真以子,她端整的脸庞似乎在狰狞扭曲,就如同有什么虫子在那白皙皮肤之下蠕动似的,她的脸上隐约浮现出阴暗的情感。
真以子害怕地退后,不小心撞倒椅子。
「请还给我……」
「真是的,我当然会还给你啊!」
迫水老师爽快地回答,然后伸出白嫩的手,把真以子的手机递出来。
从她的手上──手机霎时滑落。
迫水老师穿着高跟鞋的脚往前一踏,踩上手机敞开的液晶萤幕部分。随着可怕的碎裂声,真以子的手机从摺叠的地方断成两截。
真以子发出一声惨叫。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好像弄坏了。」
迫水老师带着笑容把身体重心移到脚尖,继续把手机碎裂的零件踩得爆出火花。
真以子冲过去拨开老师的脚,蹲在地上拼命把手机的碎片收集在掌中。手机已经裂成两大块,变成一堆废铁。破碎的画面失去光芒,手机吊饰上的小玩偶也被鞋子踩出污痕。
香奈留下的简讯已经消失了。
可以证明香奈受到那种折磨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真以子看着掌中的手机残骸纷纷坠落,顿时感到极度无助,忍不住痛哭失声。
「我……我要告诉大家……说一切都是老师主使的……是老师指使大家欺负香奈,害死了她!我还要告诉大家,老师把香奈的手机藏起来,擅自看了她的简讯,还为了湮灭证据弄坏了我的手机!」
「证据?证据在哪里啊?我有做过什么事吗?哎呀,你也真是的,关川同学。是你自己不小心弄掉手机才把它摔坏的,请不要随便把责任推给别人唷。」
迫水老师的声音跟冷漠发言相反,显得十分柔和。就像真以子平常在教室里听得到的讲课声一样,悦耳得有如音乐。
老师也用同样的声音弃香奈于不顾。
真以子无法再说什么,只是哭泣着走出音乐器材室。
她的背后传来迫水老师带着笑意的话语:
「大家到底会相信老师说的话还是你说的话,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真以子如今唯一做得到的事,只有狠狠地摔门离去。
◆
香奈的葬礼是个下雨天。
在路旁搭起的棚架之前,站了一列身穿丧服的队伍。黑色西装、黑色领带、黑色雨伞的队伍。率领全班学生前来的迫水老师,穿了一套清纯朴素的黑色套装,看起来清秀端庄。乌黑着葬礼会场的媒体记者也开始蠢动,纷纷举起摄影机拍下吊唁学生的行列。
迫水老师似乎完全不把忙碌的快门声,以及成串追逐而来的摄影机放在心上,冷静地跟收奠仪的人交谈。
真以子昨晚几乎不曾阖眼。
她一直想着手机坏掉的事,香奈简讯消失的事,还有老师做的事──她完全不知道该找谁商量才好。
跟真以子的憔悴形成对比,老师就算在一早的班会看到真以子也无动于衷。还是保持着平时的温和态度,就好像昨天那些事情从来不曾发生似的。
但是,这反而让真以子更害怕。
真以子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的她就像亲身品味着香奈当时的忧虑。
收奠仪的人跑进葬礼会场,把一位身穿豪华丧服的女性叫出来。
站在同学队伍中的真以子突然全身僵硬。那位就是香奈的母亲,可是她从幼稚园以来一向熟悉的面孔,此刻却衰老得令人心惊。
香奈的母亲泪流满面地向老师深深鞠躬,老师也像是要撑住她似的,抱着她的肩膀跟她说话。香奈的母亲接着又转向同学的队伍,表情凝重地敬礼一番。
突然,她停止了动作。
她紧盯着站在队伍中的真以子,眼睛眨也不眨。香奈的母亲握紧手帕的指头轻轻颤抖,就连离她很远的真以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真以子。」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真以子可以从她血色尽失的唇形读出来。
香奈的母亲慢慢走近真以子。她端整地穿了一套全黑丧服,然而这种传统的葬礼服装,却让真以子认识已久的香奈母亲看起来像个陌生人。
「真以子。」
她再次叫着真以子的声音变了──那是真以子从来不曾听过、冷硬且尖锐的声音。
真以子虽然觉得一头雾水,身体仍然不自觉地僵硬,她还察觉到同学们都刻意跟她拉开一段距离。
「阿姨……」
她的心中冒出不安与畏惧。
香奈的母亲走到真以子面前,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你是怎么欺负我们家香奈的?」
听着那飘忽的语气,真以子发觉自己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啊?」
「香奈可是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一直很信任你呀……」
香奈母亲的视线落在被雨打湿的柏油路上。「你们导师和校长昨晚特地拿了问卷到我们家拜访,那是我们要求的匿名调查结果。接下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真以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有好几张问卷里面都写了,欺负我们家香奈的人就是你,真以子。」
怎么可能!
呆立原地的真以子周边,开始兴起一阵令人不安的骚动,像水波一般逐渐扩展。
「有人说因为香奈把社团活动看得比你重要,所以你就开始对她做出阴险的欺负行为。你故意把她的乐谱丢掉,还把她的书包藏起来……这些事情,香奈从来就没有对我们提起过……老师还告诉我,不管你对香奈做了什么,她都还是把你当做朋友,一直默默地庇护你。」
香奈母亲颤抖说话的音调逐渐升高,仿佛熔岩奔流般。真以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想要大声反驳,却又发不出声音。
「在香奈死前不久,她脚踏车的轮胎似乎漏气好几次,每次发生这种事,她都得牵着脚踏车从学校走回家。我们本来以为是爆胎,但是牵去修理的时候却发现不是这样,那是被某人恶作剧放掉空气的……」
香奈的母亲以哭得红肿的眼睛瞪着真以子。「……你果然一点都不惊讶啊!你早就知道了吧?」
──小鸡,我的脚踏车情况很怪,我今天是牵着车子走回家的。
「那是因为……香奈传简讯告诉我的……」
「别再骗人了!因为是你做的,所以你当然知道吧?」
不是的!她简直想要尖叫着喊出这句话。
但是,可以证明她说词的证据已经不在了。
香奈传给她的简讯,已经无法找回来了。
优雅地站在稍远之处的迫水老师,一直看着她们的对谈。在场全员之中,想必只有真以子一个人发现,她美丽的嘴唇渗出一丝笑意吧?
至此,真以子才开始全身颤抖。
香奈母亲用双手捂住脸,蹲下哭了起来。
「我们从来没有怀疑过真以子会是那种人,我跟我丈夫都没有注意到。老师也哭着跟我道歉,说她很难过没有在发生那种事情之前察觉。可是,真以子,你今天为什么可以若无其事地来参加葬礼呢?那个孩子都已经死了,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太太。」穿着黑色围裙、前来帮忙葬礼事宜的妇人们都跑了过来。她们把痛哭的香奈母亲从真以子身边拉走。「太太,你振作一点,今天可是香奈重要的日子啊,太太!」
香奈母亲泣不成声,啜泣也转为哭喊。
簇拥着香奈母亲离开的妇人里,有一人走过来把真以子推开。
「请你回去,总之你现在不能待在这里,快回去!」
来吊唁的人群都以充满好奇、诧异、愤慨的眼神,目送真以子哭着离去。虽然那些人之中也有她的同学,但是在真以子的眼中,他们都融进清一色的黑色丧服,再也无法区别。每个人都漠然注视哭着逃走的真以子,仿佛一列戴着面具的队伍。
◆
天气冷得连呼吸也为之冻结。
下雪之前的冷雨,把柏油路淋得湿漉漉。
离开香奈的家以后,街道又恢复原先的寂静。
没有人继续追来,但是也没有人跟过来关心她。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虽然想要大叫,却无法出声。
香奈死掉的时候,在迫水老师面前哭泣的时候,她都不曾哭得这么伤心。不只如此,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激烈地哭泣过。哽咽到快要无法呼吸,胸口疼痛得像是要裂开似的。因为哭得太厉害,真以子蹲在路边咳了起来。就像身体好像有个部分坏掉了,眼泪怎样都停不下来。
为什么大家都不理解自己呢?
真以子是那么努力地想为香奈做些什么,但是责难反而都落在她的身上。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到底是在哪里走上岐路的呢?
如果没有把手机交给老师就好了。
如果当时立刻把简讯的事情告诉香奈的父亲就好了。
在真以子选择相信老师,而导致今天这番悲惨的局面之前,无论是母亲也好,警察也罢,甚至是带着虚假笑容的记者都行,如果她挑其他选项就好了。
如果在香奈还活着的时候,有好好听她倾诉就好了。
就算只是陪着她一起哭,也一定能够把事情导向其他的结果。
──大家到底会相信老师说的话还是你说的话,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迫水老师用最残酷的方式证实了这句话。
下着冷雨的公园到处不见人影。
真以子坐在湿濡的长椅上,一直哭一直哭,不知道过了多久。
最后她终于抱着湿答答的书包站起来,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家。早已停止的呜咽,却仍然不时从喉咙底部冒出。
走进昏暗的玄关时,她就听到母亲高亢的声音从客厅传出来。
「真是非常抱歉,可是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是的,我还没有跟她谈过这件事……不,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妈妈今天好像比平常还早下班回家。
真以子怀着忑忐不安的情绪,踏着湿濡的足迹走进客厅。
妈妈还穿着上班的套装,面色忧愁地对着电话低头。
「我女儿还没回家,等我跟她好好地谈过之后……」
妈妈讲到这里的时候发现真以子回来了,于是睁大眼睛说:「……等我跟她好好谈过之后,我会再跟校方说的……是的……不,真的很抱歉。劳烦你了。是……好的。」
听到妈妈一边鞠躬一边尴尬道歉的声音,真以子就把书包往地上一丢,立刻转头跑上楼梯。
妈妈的声音也追了过来。
「真以子,你跟到哪里去了?大事不好了,有好多人打电话来,妈妈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已经刻意提早下班了,但是不管在公司还是在家里,都有学生家长打电话过来,哎,等一下啊,真以子!你先别走啊!」
追到二楼来的妈妈,语气慌张地敲着真以子的房门。
「真以子,把门打开啊,快开门啊!」
「没事的。」
真以子从内侧把门锁上,靠着门扉闭上眼睛。「不用担心,我不会自杀的。」
「真以子!」
妈妈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也不再拼命敲她的房门。「妈妈相信你,总之先把事情告诉妈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跟香奈之间是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这样是不行的。」
「……真以子?」
「我没事……今天请先让我静一静。等我冷静下来之后,再把事情告诉你。」
一些细碎的声音啪答啪答地落在真以子的制服裙子上。「我想,打电话来的人应该都说过了吧,大家都说我是欺负香奈的犯人吧?可是我绝对没有做这种事。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证明,但是我真的没有做。妈妈,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门外沉默了片刻。
她听见妈妈沉重的叹息。
「我知道了,妈妈相信真以子。」
「谢谢你。」
真以子试着使语气变得开朗一些。
从脸颊流至下巴的水滴,再度滴落在裙子上。
这个时候,楼下又响起执拗的电话铃声。
「妈妈知道你跟香奈的感情一向很好,而且妈妈也很了解,不管是对香奈还是其他同学,真以子都没有在背后暗暗搞鬼欺负人家的能耐唷。」
「说成这样太过分了。」
真以子也忍不住笑了。她抓紧自己的手肘,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虽然她强忍着不哭出声音,但是她的脸颊和手臂已被泪水沾湿。「我真的没事,今天请先让我自己静一静吧。我会从明天开始正面迎战的,拜托你。」
「我话可要说在前头喔,真以子,妈妈不喜欢没有胜算的战斗。」
「嗯。」
真以子靠着门扉,点点头。
默默站在门前好一阵子的妈妈,似乎慢慢往楼梯走去了。
「没办法,今晚就让你自闭一下吧……待会儿妈妈会拿晚餐过来,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如果不吃的话,妈妈可要拿工具撬开你的门唷。」
「嗯。」
妈妈体贴的声音,反而带有一种隐忍的痛苦,动摇了真以子的心情。
「明天我再好好问你吧,在这之前我会先把电话线拔掉。」
「嗯。」
「妈妈相信真以子。」
「……嗯。」
真以子听着妈妈走下楼的脚步声,然后把脸埋在手肘内侧。
一鼓作气涌上来的热泪,扑簌簌地散落于她的手腕。
◆
妈妈好像真的把电话线拔掉了。
真以子勉为其难地吃了一个放在门外的饭团,再把盘子放回走廊上,然后倾听夜晚的沉静。
楼下变得一片寂然,听不见半点声响。看来妈妈是下定决心遵守诺言,让真以子今晚好好地静一静了。
真以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头倒上床铺。
结果香奈到底是为什么而死的呢?
为了警告?
还是复仇?
香奈的悲鸣,终究还是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朵。如果香奈还能听闻的话,真以子很想对她大叫:放弃生命也无济于事啊!她真的很想对爬上公寓的香奈说,死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她绝对会阻止香奈寻死。
可是事到如今已是后悔莫及。
──小鸡,好好保管那些讯息。
就边香奈最后的请求,真以子都无法达成。
「对不起……」
她小声地说着。
黑暗之中,只有闹钟萤光色的指针默默地走动。
再过四分钟就是午夜零点了。
真以子猛然坐起身来。
坏掉的手机,已经收在小盒子里放进抽屉──她望向妈妈淘汰掉之后让给她用的旧电脑。
──你听过「地狱通信」吗?
这句话此刻清晰得就像有人在她耳边念诵一样。
──有个网站叫做「地狱通信」,听说在午夜零点登入那个网站,不管是怎样的怨恨都可以帮你解决……
不管是怎样的怨恨。
真以子有如被这句甜美而响亮的话语拨动心弦般,她启动了电脑电源,打开浏览器,连线到搜寻引擎。
地狱通信──她敲着键盘打出关键字,然后点下滑鼠。
找不到网页。
闹钟的秒针离零点还有十秒左右的距离。
香奈想要逃离的世界──同时也是现在正要吞噬真以子的这个世界──如果不能称之为地狱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地狱了。
真以子闭上眼睛,再次点下滑鼠。
她隔着阖起的眼皮,感觉画面变成一片黑暗。
「……」
这不是底色明亮的搜寻引擎页面,也不是刚才那个「找不到网页」的枯燥页面,而是一个没看过的网站。
又黑又深──就像夜色一样漆黑的画面。
突然有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一簇摇曳交烁的火焰。
有一条白色的输入栏,把黑色画面切出一道开口。
其上还有一行鲜红的字。
『我们会为你消除怨恨。』
「这是……」
虽然黑色画面上的文字透出一股阴森的气氛,但是下面的「送出」按钮却显得太生活化,真以子不禁愣住。
──听说虽然可以请「地狱通信」帮你消除怨恨,但是委托者自己也会死掉耶……
这个网站和那些谣言,看来都不只是随便说说的玩笑话。
真以子一想到这点,就不由自主地全身冒出冷汗,按在滑鼠上的指尖也开始颤抖。
或许是察觉危险的本能正在警告自己吧?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无路可退了。
──我们将为你消除怨恨。
「可以的话……请帮我,还有香奈……消除怨恨吧,拜托了。」
她的手放开滑鼠,移到键盘上。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那个名字,她这辈子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
『迫水纱代子』
点下送出按钮之后,整个画面变黑了。
真以子赫然退后,睁大眼睛凝视令人忍不住怀疑当机的黑暗画面。
萤幕一片漆黑,一个字都看不到。
真以子的脸映在黑色画面里,看起来十分哀伤。她自嘲般地仔细观察自己的倒影时,突然发觉背后有一张惨白的脸,不禁失声尖叫。
真以子立刻就想推开椅子逃开,但是她就像被绑在桌前一般,呆呆地回头看着背后那位少女。少女则是悄然无声地伫立着,几乎快要贴上面对电脑坐着的真以子背部。
她那一头黑发比她穿的水手服上衣更长,大概长到腰间。凝视真以子的那张脸庞,在黑暗中特别白皙显眼。
真以子认识这张脸。
那是一位颇不起眼的同学。真以子从来不曾看过她跟谁走得比较亲近,或是跟别人多说一句话。真以子的印象中只记得,这位同学总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你是……阎魔爱?」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在教室里经常看见的她有这么漂亮吗?
她的肌肤白皙透亮,还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艳丽黑发下的秀丽容颜,就像是每个小地方都经过细心雕琢的精致日本娃娃。
她对真以子的迷惑不以为意,只是用毫无感情的冷静眼神默默地望着。此时真以子才突然发现,自己为何一直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瞳孔的颜色!
真以子的惊叫冻结在喉咙里,她把手向后撑在桌上,想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还没完全站直就僵住了。
门已经从内侧锁上,玄关的大门当然也有上锁,而且妈妈也在楼下。「一般人」应该没办法走进来啊,既然如此,现在站在她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真以子全身抖得喀喀作响。
一直保持沉默的阎魔爱突然伸出一只手。
她静静地把某样东西递给真以子,然后用微风般的细微声音说:
「请收下这个。」
真以子惊惧地低头,望向她手上拿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稻草人。
应该不只是因为室内太暗的缘故──似乎带有不详意味的稻草人,显现出奇特的乌黑色调。
稻草人的颈部还用细细的红线绑了一个蝴蝶结。
真以子不知该接受还是拒绝,只是惊惶地看着阎魔爱白皙的脸。
她那黑暗之中带有鲜红血色的眼睛,笔直地盯着真以子。
「……如果你真的想要消除怨恨,就解开那条红线。」爱沉静地说着。「解开这条线,就代表正式跟我立下契约,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
「地狱……」
真以子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汇。
她感到自己因为异常事态充满恐惧的心,以惊人的速度冷却下来了。
地狱。
──若是让你公开这种无聊简讯,我会感到很困扰的。我怎么可以让那种稍微被欺负一下,就寻死寻活的软弱孩子,把我训练出来的合唱团和我干净的经历染上污点呢?
就算真以子把这些话告诉别人,就算别人也相信她的话,也一定没有办法让害死香奈的人受到制裁吧?
除了真以子眼前的这个人之外。
「但是……想要消除怨恨的话,你自己也必须付出代价。」
爱把泛黑的稻草人递给真以子。稻草人看起来很轻,拿在手上却是超乎想像的沉重。真以子戒慎恐惧地握住爱交给她的东西。
她隐约感到其中似乎有着脉动。
或许那是自己的脉动吧?可能是因为她太紧张又太害怕了,所以才会对没有生命的稻草人产生错觉,以为那是个活物。
真以子就是因为提不起勇气以致几度错失机会。
令她畏惧的选项,如今又出现在她的手中。
「害人终害己。」
凝视着真以子的爱冷静地说:「……等你死了之后,灵魂也会堕入地狱。你将无法进入极乐世界,而是要饱受痛苦与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爱在说着这番话的同时,身体也渐渐融入黑暗。
最后只留了一句话在手持稻草人,呆呆站立的真以子耳边。
「……接下来就看你的决定了。」
◆
在闹钟到达设定时间响起之前,真以子就醒来了。
冬季的黯淡朝阳透过窗帘射进房间,照耀着趴在床上的真以子脸庞。
她趴在枕头上,低头瞥见脱下的制服丢在房间一角,慢慢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用哀伤的面具遮掩一丝窃笑、观望着真以子的迫水老师。
还有眼睛红肿、哭喊着的香奈母亲。
──大家到底会相信老师说的还是你说的话,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有好几张问卷里面都写了,欺负我们家香奈的人就是你……
这些话语一直在真以子的耳边缭绕不去。
她必须面对的问题实在太多,所以短时间之内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然后,还有那个梦。
竟然会梦见爱这个不怎么熟识的同学,而且还出现那么莫名其妙的情节,真以子对不合理的梦境只是一笑置之。比起那个梦,「现在的自己竟然还有办法微笑」更让她吃惊。
既然笑得出来,就应该没问题了吧?
即使证据已经消失,她也要试着努力看看。
她一定要勇敢地说出香奈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还有迫水老师对她做的事,以及自己当时什么都没做的实情。
真以子换好水手服之后走下楼梯。
她假装没有看见电话线还是脱落的状态,然后向一如往常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妈妈打招呼。
「早。」
「早安。」
妈妈笑着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说:「真以子,有枕头的痕迹唷。」
真以子也笑着摸了摸脸颊。
平时妈妈因为太过忙碌,所以她们母女俩都是以各自的步调用餐,今天妈妈却跟她一起坐着吃早餐。
吃饱之后,真以子拿起昨天丢在客厅的书包跑上二楼,迅速把今天要用的课本塞进去,结果她感觉摸到某个质感粗糙的物体。
她把那个摸起来干巴巴的东西从书包里掏出来。当真以子看到颈部绑了红线的稻草人瞬间,立刻把那东西用力塞回书包底部。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那不是梦吗?
她的心中霎时兴起汹涌的波涛。
稻草人在早晨的阳光中也显得黑沉沉的,如果这是现实的话……
──解开这条线,就代表正式跟我立下契约。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
突然获得的选项是如此沉重,压得真以子的膝盖直发抖。
如果这是现实的话……
可以制裁迫水老师的方法,绝对只剩这一个了。
总之先去学校,跟阎魔爱谈过再说吧。
真以子急急忙忙地冲到玄关穿鞋,妈妈也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定睛一看,妈妈已经脱下围裙,而且也做好外出的准备了。
「要不要妈妈跟你一起去?」
妈妈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就算不问,真以子也很清楚妈妈在担心什么。
「不用了啦,我又不是小学生。」
真以子笑着摇头。妈妈稍微弯下腰,细细地看着真以子的脸,然后又恢复为平常的笑脸站直身体。
「我知道了。你就去吧!」
「那我要出门了。」
不变的上学道路,不变的校门景象。真以子经过仍然在校门口对峙的记者与警卫,经过鞋柜,爬上楼梯到达教室,一路上完全没有跟任何人交谈。
她拉开前门,走进教室。
所有同学都转过头来看着她,整个场面仿佛在一瞬间冻结了,但是大家很快地又继续回到各自的对话。没有人直接与真以子说话,但是每个人都偷偷地窥视着她。
真以子默默走向自己的座位时,突然停止动作。
桌上铺了一块白布。
而且正中央还放着一个插着凋谢百合的花瓶。
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弄错座位。有人把香奈位上的白布和花瓶,移到真以子的桌子上。
一位男同学盯着僵立不动的真以子侧脸。
「喔喔?关川,你来啦?」
他以若无其事的口吻刻意说着。
真以子别开脸。她正要往桌子伸去的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让她非常懊恼。
绝对不能哭。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被古沟的老妈那样骂过还好意思来学校,没想到你的神经这么粗耶!」
真以子充耳不闻这些听似感叹的话语,但她还是不敢把手伸往抽屉,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在蹲下去看之前,她就已经闻到了奇怪的臭味。
到底是谁做出这种事的?
真以子转过头去,发现坐在教室角落的结花和玲美跟她视线交会之后,就立刻把脸转开,两人甚至相视而笑。
她们跟死去的香奈一样是合唱团的,香奈在社团活动之时发生了什么事,这两人大概都知道。说不定就是她们做的,或者是其他人呢?
真以子把视线扫过其他同学,每个人都摆出一副不知情的表情,但是当他们看到真以子的难堪模样又都偷偷地窃笑,令真以子愤怒得全身颤抖。
她很清楚,现在如果哭了,只会让这些人更高兴。
真以子紧紧抱住藏着那个稻草人的书包,在教室中搜寻着阎魔爱。但是,到处都看不到她的人影。
上课钟声响起。
同学们纷纷回自己的位置就座,最后只剩下真以子一个人站着。
门打开后,迫水老师踏着沉稳的脚步走进来。
她对呆呆站在白布和花瓶之前的真以子稍微瞥了一眼,就走上讲台。
「关川同学,请快点坐下。」
迫水老师冷冷地说着。
老师不可能没有看见真以子桌上的花瓶和布,但她就是摆明要视若无睹。
真以子咬紧嘴唇忍着不哭。
「请快点坐好。」
老师又说了一次。
可是,真以子无论如何都坐不下去。
桌子会发出臭味,应该是因为花瓶里的藻色脏水被人倒在桌子里的缘故。脏水沿着桌子边缘缓缓滴落,在椅子上积成一片水渍。
「关川同学。」
迫水老师以优雅严肃的语气催促着她,同学们全都表现出恶意的漠然态度,屏息观察着真以子的反应。
真以子只是低头紧紧抱着书包。
虽然她打定主意绝对不哭,但是眼眶却渐渐热了起来,喉咙深处也涌上一股炽热的感觉。她再也忍不住了。
真以子迈开脚步,从教室里冲了出去。
◆
「你果然在这里啊。」
迫水老师的高跟鞋在龟裂水泥地上,敲出坚硬的声响。
老师反手关起顶楼的门,压住被强风吹得乱舞的头发,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蹲在栏杆前的真以子。「你也太不会躲了,虽然这样我找起来也比较省事啦!」
真以子把书包抱在怀里,背靠着栏杆蹲在地上。
乌云密布的天空看起来沉重而低垂,寒风吹过校舍屋顶,让人感觉耳朵都快冻僵了。真以子才在这里待没多久,就已经冷得全身打颤。
寒冬的屋顶,应该不会有人上来的。
真以子一边发抖一边用手背抹去泪痕,她全神贯注地瞪着老师,但是老师连脸色都没有改变。
「一有烦恼就喜欢跑到高处,你们的共通点还真是奇怪呢。」
真以子感到血气开始上涌。
迫水老师没有权利在香奈死后还这样贬低她!
「交给香奈父母的问卷……是老师自己写上我的名字对吧?」
「你说呢?我可不知道唷。」
「老师编造我欺负香奈的谎言,都是为了掩饰自己做过的事吧?」
「哎呀,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要把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包括老师弄坏我的手机、消灭香奈的简讯、偷偷在问卷上动手脚……我全部都会说出来的!如果学校里的大家不听我说的话,我就去跟警察或记者说,在别人相信我之前,我绝对不会放弃的!」
「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做得到就做给我看看啊。」
迫水老师淡淡地微笑着。「反正也没有人会相信你。」
真以子在强风之中抓紧书包。
「老师,为什么呢?为什么是香奈?为什么要欺负香奈?」
「哎呀,别把责任随便推给我唷,老师可是什么都没做过。」
「老师难道不是明知社团里面有欺负事件,又装作不知道吗?」
「你要这么说的话,关川同学,你自己也一样唷。」
迫水老师向前踏出一步,真以子不自觉地把背贴紧栏杆。
「你传给她的简讯又是怎么说的呢?『你太敏感了吧』、『想太多了啦』,其他还有什么呢……古沟同学真是可怜啊,找来商量的好朋友竟然也不相信自己呢。」
老师挑衅般的言词,刺激着真以子的心。
「你想,你说的话又有谁会相信呢?」
真以子的脑海中又浮现她被铺上白布、放上花瓶的座位。
她也想起香奈母亲的哭骂、响个不停的电话,还有到昨天为止还会跟她谈笑的同学,在今天对她流露出的冷漠眼神。
「老师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唷。我怎么可能欺负古沟同学呢?相反地,我还称赞她了呢。」
「……称赞……这是什么意思?」
「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我只是称赞她而已。古沟同学的母亲以前好像曾经在大学教过声乐,古沟同学也同样很会唱歌。我的社团在秋季合唱比赛结束后,三年级的学生就因为要准备联考而退社,让二年级的学生继续带领。社长还有以下的各个干部,都是社员互相荐举的,但是,半途入社的古沟同学明明就唱得很好,却没有被选上。」
老师的口气愉快得就像在叙述什么愉快回忆似的。
「所以老师就告诉所有社员,古沟同学有多么会唱歌;说她的独唱有多么高明,又说了社长、副社长还有小组组长的歌声全都不行,叫他们要在所有人面前接受古沟同学的指导。」
就是因为这样,香奈才会引起众人的公愤吧?
「接下来就简单了,她受到大家讨厌、被孤立、默默地烦恼,最后自己从公寓上跳下去。所以,老师的确『什么都没有做过』唷。」
迫水老师看着真以子说。
「可是呢,关川同学,你长大以后如果有机会带领一个团体,应该就可以理解了,要让团体凝聚齐心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对一个团体来说,必须做出某些牺牲。」
「……牺牲?」
「光是靠相处融洽,还没办法凝聚一个团体的向心力。如果大家不能同心协力,就没办法发挥实力。每个人都还是会以自己为优先,跟一盘散沙没什么两样。所以老师才特地为大家设置了一个明显易见的『目标』。」
迫水老师笑了一笑。
「你知道吗?当大家一起对抗相同的敌人时,彼此之间就会产生一种同仇敌忾的情谊;或许可以说是『同胞意识』吧,藉着共享厌恶和嫉妒之类的情绪,这个集团就会凝聚得更加坚固。你看,团体心理真的很有意思吧?我的社团成员们也都拿到了问卷,但是没有一个人写出欺负的事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共犯啊!」
真以子激烈地颤抖,却非寒冷之故。
这个人竟然毫不在意地选择香奈作为玩具,只是为了让大家攻击,使用过后即弃之不顾的玩具。
「为什么……要选择香奈呢……」
「没有为什么,其实选谁都都无所谓。」
迫水老师漠然地回答。
人类到底可以残酷到什么地步,真以子亲身体会到了。
她桌上的杰作全班同学都看见了,但是谁都没有对她伸出援手,没有一个人制止这件事。
就像真以子对香奈的求救充耳不闻一样。
随便选了香奈作为牺牲品的迫水老师,还有对香奈恶作剧、把她逼上绝路的社员们,和真以子都是一样的。
他们的罪孽一定同样深重。
「哎呀,这里还真高呢!」
迫水老师缓缓走近栏杆旁,手指搭上生锈的铁网,眺望下方的操场。从真以子所在的位置虽然看不到操场,但是她也清楚听见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们追着球的愉快呼喊。
「嘿,关川同学,被欺负的人自杀之后,欺负人的孩子也会开始反省,你不觉得两边的问题都解决了吗?如此一来,欺负人的孩子和被欺负的孩子『都不在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迫水老师瞥了真以子一眼。
「不过,我想你一定『跳不下去』吧?因为你也没有古沟同学那种解决问题的勇气。」
真以子没有回应。
她只是强烈意识到书包之中的坚硬触感。
里面放的并非手机,而是那个稻草人。
──如果你真的想要消除怨恨,就解开那条红条。解开这条线,就代表正式跟我立下契约,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但是……
真以子必须为此付出代价,等她死后灵魂也会随入地狱,还要饱受痛苦与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她想起阎魔爱在黑暗中低语时,那双鲜红的眼睛。
如果真的有地狱,也一定会有天堂吧?
真是这样的话,真以子就算死去,也永无机会跟香奈重逢了。
即使如此……
看到真以子咬着嘴唇把手伸往书包,迫水老师讶异地皱起眉头,喀答喀答地踩着高跟鞋向真以子走来。
「你在拿什么,让老师看看。」
真以子摇着头慢慢退后。
她因为想要逃离老师而被龟裂的水泥地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看到从书包里滚出来的黑色稻草人,就一把抓住,紧紧抱在怀里。
──但是……想要消除怨恨的话,你自己也……
她心中的悸动越来越强烈。
「那是什么东西?请交给老师。」
老师抓着真以子的手肘,想要用蛮力把她拉起来。
「你就是这样硬把香奈的手机抢走的吗?老师!」
「快点交给老师,关川同学。你想遭受更残酷的处罚吗?」
「放开我!」
──你自己也必须付出代价。
香奈!
看起来似乎绑得很紧的红线,却没有让真以子的手指感觉到半点阻碍,很简单地解开落下。
◆
突然间,顶楼的风势增强了。有个仿佛强风扫过树梢般既低沉又厚重的声音,慢慢地说了一句不详的话。
『……听到你的怨恨了!』
「是谁?」
迫水老师四处张望。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虽然天空已被乌云遮蔽,但是冬天的太阳现在应该还在天顶才对。
不过,卷着漩涡急速涌出的乌云,却在转眼间布满天空,连真以子她们所在的屋顶,都被深夜般的黑暗笼罩住了。
真以子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她被这股邪恶且厚重的寒气包围,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天气产生如此剧烈的变化,操场传来的学生嬉闹声和打球声音仍然欢欣,丝毫没有异常之处。
「……迷失在黑暗中的可悲影子啊!」
迫水老师听见在背后响起的轻声细语,惊叫着回过头去。
后方浮现出一抹纤细的人影。
那人穿了一件菊花图样的华美长袖和服,披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跟苍白透明的肌肤形成强烈对比。
迫水老师愣愣地看着那张缓缓抬起的白皙脸庞。
「阎魔……爱……你那副打扮是……」
「蔑视他人、伤害他人……」
爱一边喃喃说着,逐渐仰起那张不表露半点情感的面孔,眼光笔直盯着迫水老师。「沉溺于罪孽,充满业障的灵魂……」
用她那双带有红色──带有鲜艳血色的眼睛盯着。
害怕得不住后退的迫水老师,不由自主地发出哀号。
爱的视线紧紧地锁住她,一边似乎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真以子只看到爱的嘴唇在动。
即使如此,她也可以明确读出爱说的话。
──要死一次看看吗?
◆
明明没有任何人碰到迫水老师,然而她的身体却突然被拖向屋顶的边缘,一只高跟鞋在拖曳途中摩擦着水泥地面因而脱落──被看不见的手拖到栏杆旁的老师,发出惊恐的悲鸣。
只要再过去一点,她就会翻过栏杆落到遥远下方的操场了。
「什么?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迫水老师疯狂挣扎的身体,被渐渐提到栏杆之上。站在稍远之处的爱,专注地看着她开始被吊离地面的景象。
「高度好像还不太够哪!」
从空无一人的方向,传来年轻男人的话语声和窃笑。
「是啊,这里的确还不够高呢!」
另一个带着笑意的性感女声回应着。但是真以子眼中却只看见,以不自然的姿势被悬挂在半空中的迫水老师。
覆盖在四方屋顶的冰冷黑暗逐渐累积沉淀,慢慢吞噬了迫水老师以及她刺耳的惨叫声。
像是被无形触手捆绑、拼命偏过头来想要从黑暗中逃脱的迫水老师,瞪大眼睛望着真以子的方向。
她万分惊恐地用力张嘴尖叫。
但是,却没有声音传出来。
尖叫声没有传到发抖着目睹这一幕的真以子耳中,也没有传到愉快地在操场奔驰的学生们其中。
没有一个人听见老师被黑暗吞噬时的惨叫。
吞下迫水老师的黑暗静静卷着漩涡,然后逐渐凝聚缩小。
──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
真以子蹲下身体,捂住听不见老师哀号的耳朵。
当她再次惶恐地睁开眼睛时,她的视线只捕捉到自己落在屋顶水泥地面的影子。
真以子抬起头来。
屋顶上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影,被独自留下的真以子神情恍惚地仰望半空。
操场传来的笑闹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屋顶上已空无一人,身穿黑色长袖和服的爱不见了,只有声音的隐形人也不见了。
而且,老师也不见了。
乌云慢慢散去,上方完全恢复成清冷如昔的冬季天空。
◆
那天晚上,真以子作了一个梦。
目光所及之处布满了浓暗的灰色,是一幅凄凉的光景。
直到她发现到处都有微弱光点慢慢地流动,才知道身旁是像油脂一样浓稠的阴暗水面。
淡淡的黑暗中,透出带有各种色彩的晦暗光芒。
那些是画上各种颜色的小小灯笼,灯笼发出微弱哀戚的光晕,漂流在深不见底的阴暗水面。
一艘小船伴随着轻微的晃动缓缓前行,水面也只是静静映出四周的黑暗,不见其中兴起半点波纹。
身穿黑色长袖和服、站在船尾默默撑船的少女看着真以子。摇曳不止的袖上花纹,在黑暗中仍然柔美宜人。
她用小船载着谁,真以子不用看也知道。
在用撑着的那艘船前方──远处的水面上,耸立着一座巨大鸟居(注3)的黑影。
真以子看着这幅恐怖又美丽的景象,默默地流下眼泪。
她仿佛听见细微的语声──
「将这份怨恨流放到地狱……」
一串铃声轻柔地响起。
注3:鸟居,在两根大柱顶端架上横木的门形建筑,象征鬼神的领域和人世之间的界线。
◆
醒来之后,真以子并不觉得诡异或害怕。
她在早晨阳光之中换衣服时,发现胸口正中多了一个昨天之前不曾出现的小小黑印。
她轻轻地抚摸着那个印记。
这是订立契约的证据。
是提醒她,把别人流放到地狱的罪过、永远无法消除的印记。
她昨天已经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妈妈了,只有这件事情没有说出口。
真以子沉默地换好制服,拿起桌上的新手机。
昨天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她就早退回家,跟妈妈谈了很久很久。包括香奈的事情、香奈传来的简讯、还有老师的事情,然后妈妈就带着她去邻镇的手机商店。
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妈妈首肯的跷课吧!
她和妈妈一起选了一支跟以前不同的新型手机。
她也重新一一输入用笔写下的朋友电话号码和信箱地址,光是这些工作就花去了她半天时间。就连明知永远无机会再打的香奈号码,她也一并输入通讯录。
打开简讯页面,里面还是空荡荡的。
虽然她也把坏掉的手机一起带去,但是跟店里的人谈过之后,对方却一脸抱歉地说,修复资料的可能性相当低,只能赌赌看,说不定可以重新找回资料,但是也不能抱持太高的期待。
其实都不重要了。
就算香奈的简讯就此消失也无所谓。
简讯里写了些什么、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香奈想要倾诉的是什么,这次真以子要勇敢地亲口说出来。
「快下来吃早餐啊!」妈妈在楼下呼唤着。「上学快要迟到啰。你再拖拖拉拉的话,我就要把你昨天无故请假的事情告诉学校唷!」
「好啦!」
之后,就把手机放进书包里。
她突然回忆起那个粗糙稻草人的触感,不禁在书包底部摸索了一下。理所当然地,书包里除了课本和笔记本之外什么都没有。
──接下来就看你的决定了。
这句话又在真以子的耳边响起。
「非得亲自下定决心不可……如果我一开始可以这么做就好了。」
但是……人们经常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手机突然传出收到简讯的通知铃声,真以子吓得跳起来。
她看着手机外壳萤幕一亮一灭的显示灯光。
会是谁呢?
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心跳也开始变得激烈。
──小鸡,我还是觉得……
──小鸡,我的乐谱……
──我不行了。小鸡,我没办法再唱歌了。
香奈简讯的幻影历历在目,真以子几乎无法呼吸。她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
原来是隔壁班的萌。
『速报!』
这个标题跟她在香奈死亡当天传来的简讯相同,真以子以不熟练的手法操作着新手机,好不容易开启了简讯。
『一到学校就发现大骚动,真以子般上的破水老师失踪了!』
真以子看看时钟,现在已经是勤劳学生陆续到校的时间了。
『车子还流在学校停车场,人却不见了!听说警察昨晚调查车子,发现有好挤张应该早就送去相奈家的问卷。好像只有写了社团里欺负事件的问卷被藏起来的样子,而且,最大的疑点就是相奈的手积找到了!』
或许是因为萌太过心急,有大量的错别字跃然于简讯之中。
「老师她果然……」
又有新的简讯传来了。
『PS!』
萌的第二封简讯非常短。
『真以子,已经没事了,快来学校吧!』
她的眼眶突然一热。
在眼泪滴下之前,真以子迅速地打完回信。
『我要去了,谢谢你。』
她当然要去学校。
她有好多话想讲。
就算找到香奈的手机,里面的资料可能也已经被消除了。
就算找到老师扣下的问卷,可能还是抹除不了真以子背负的欺负污名。
储存在真以子原先那支手机里的香奈简讯,现在或许已经消失了。
但是,她要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完完全全地说出来,诚实地把事情的真相都说出来。
开了门正要下楼时,真以子回头一看,发现窗外飘舞着白色的细碎物体。
开始下雪了。
像是要净化一切污秽似的,洁白的雪花从阴暗的天空无声降下。
这个景象,令她想起黑暗中带着各种色彩漂流于水面的无数小灯笼。
真以子又举起手指,轻轻摸着胸前被制服盖住的印记。
在梦中见到的巨大鸟居,就跟迫水老师乘坐的小船被其天噬一样,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造访那个世界。
不知道那天何时才会到来。
「真以子,我要自己先吃了唷!」
妈妈还在呼唤她。
真以子声音宏亮地回应着,往楼下跑去。
纺车缓缓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印在纸门上的影子,仿佛坐在榻榻米上看着爱。
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
稍微渗出汗水的肌肤,贴在老旧的榻榻米上,感觉十分舒服。
爱醒过来了,从和服衬衣的袖口隐约露出手肘,慵懒沉闷地拨了一下她的黑发。
被柔和夕照涂上一片朱红的房间,显得阴暗沉静。
从半开的门扉中,可以见到在小径两旁芒草间绽放的彼岸花。那些柔弱不祥的花朵,即使处于夕暮之中,依然带着鲜血般的火红色彩。
爱眺望着那片色彩。
她刚才似乎作梦了。但是,她并不想去回忆梦境的内容。
逐渐西下的夕阳带着烛火般的微弱光辉,把放眼所能见到的一切都染成暮色。
染上微风中无声摇曳的草木,染上远方朦胧的山峦,也染上伫立路旁的地藏菩萨石像。
爱不用看也知道,外面并没有等待她的人。
她沉默地继续望着无人的空间。
虽然眼中见到的是早已看惯的黄昏景象,却有另一种不同的光景。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你是弥漫着轻烟一般、充满淡粉红色的那幅光景……
慢慢转变成黑暗的夕暮之中,有样东西轻轻飘落。
爱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住落入视线的白色薄片。
但是那个东西还没碰到她的手,就像雪一般溶化消失了。
爱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失落地将手贴到胸前。
艳丽的乌黑长发,静静贴着她低俯的白皙脸庞。
她明白轻柔的雪花跟那东西虽然外形相似,两者却截然不同。
那是樱花的花瓣……
「爱?」
祖母沉稳的声音把她从幻觉里唤醒。
纺车传出纸门外的轧轧声一刻都不曾停止。
「你又在烦恼了吗?」
「……没什么。」
爱在低声回应之后,坐起身来。
放置在矮桌上的旧型电脑,仿佛正在等待此刻一般,无声地启动了。
第二章
那张照片应该还摆在同样的地方吧?
那是在两个小孩共用的狭窄房间里,结用图钉固定在门上的照片。
每次开门关门只要稍微用力一点,图钉就会掉下来,因为经常要重新插上,所以门扉已经被钉出很多小洞,不过她们还是一直把照片放在那里。
这张照片并非特别珍贵,也没拍得多漂亮。
那是晴香姊姊有一次来家里玩的时候──虽然萌在习惯上都叫她姊姊,其实晴香跟萌的母亲是年龄差距颇大的姊妹,所以应该要叫阿姨才对──她用偶然带在身边的相机拍的生活照。照片里有三个人,是在晴朗阳光下洗车的父亲,还有结和萌。
父亲像是举着火把似地拿着满是泡沫的刷子,萌在一旁摆出拍照的姿势,而结则是抓着水管开心地笑着。呈扇形展开的水柱,在阳光照射之下美丽地静止于空中。
萌很怀念地回想着,当天大家全身湿透还因此吵起来的往事。虽然照片拍的只是大家融洽嘻笑的平凡生活画面,但是到了现在,却已变成无比贵重的景象了。
萌的确可以找时间回去一趟,但是就算回去,她的心思也只够令她冷静地整理行李,却没有自信可以像以前一样长时间待在房间里。
不过,她最在意的还是那张照片。
萌暗自下了决定,如果回去看到那张照片还放在同样地方,一定要记得把它一起带走。
他们父女三人已经在那栋公寓里住了十年。不管是愉快还是难过,那里都充满了一家人点点滴滴的回忆。
话虽如此,现在每当她回忆过往,却都会被那件强烈鲜明的事件,掩盖住过去的一切。
当天不在家的萌,并没有看到事发现场。
父亲在现场发现结的情况,萌只有听到转述。即使如此,她却可以在脑中鲜明地描绘出当时的景象。
她仿佛亲眼目睹父亲默默低头,看着水面的憔悴背影。
当父亲第一眼看到女儿沉在自家的浴缸时,他会觉得那是哪一个人呢?是结?还是萌?
父亲会觉得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人死掉比较好呢?
◆
隔天,警察就把结经过解剖分析的遗体送回来了。
晴香姊姊哭着说,可以的话真想让结回到自己住惯的家,但是这么一来,就会称了围绕在家附近的媒体记者心意,他们一定会从头到尾纠缠着被害者家族的葬礼吧?
知道详情的葬仪社建议,在比较远的城镇准备丧葬事宜,所以最后灵柩并没有运回家,就直接送到那里去了。
电视新闻反覆报导着,结的遗体被发现躺在自家放满水的浴缸里,以及警察详细盘问过身为第一发现者的父亲。
结的死因是溺毙。民营媒体甚至在事件发生不久,开始唯恐天下不乱地散播「遗体双眼有损伤痕迹」的情报。
「萌。」
萌被眼睛哭得红肿的晴香姊姊叫过去,她隔着灵柩的小窗口,初次见到结的遗体。
他们没有通知亲戚朋友来参加葬礼,只有葬仪社的工作人员装饰在小小的葬礼会场、带着淡淡春天色彩的蔷薇和洋桔梗包围着结。结就像闭着眼睛沉沉入睡一样,乍看之下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那张脸跟萌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她们是同卵双胞胎,长相当然相似。萌看到跟自己有着相同容貌的遗体躺在清纯柔美的花海之中,忍不住感到这个景象非常地不真实。
她们两人都很讨厌跟彼此极为相似的外表,也很讨厌别人指着她们说出这点,所以两人升上国中之后都换了发型。结剪了一头短发,萌则把头发留到披肩的长度。
就算是现在,两人的外表差异也只有发型这点。
──遗体的双眼有损伤痕迹。
萌俯视着结沉睡似的脸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萌攀在灵柩上的手轻轻颤抖。如果可以伸出手去触摸结的脸;如果可以掀开结苍白的眼皮,或许就能知道她的眼睛怎么了。
犯人到底对结的眼睛做了什么?
「不好意思……时间差不多了。」
在工作人员客气的催促之下,萌离开了灵柩。
工作人员鞠了一躬,然后关上灵柩的小窗口。萌一边扶着晴香姊姊,一边看着灵柩被搬出去。
萌甚至偷偷地想着,会不会灵柩搬到一半,结就突然笑着跳出来呢──会不会一切都是假的,其实只是个过度恶劣的玩笑,或者是个过度真实的恶梦呢?
葬礼会场上,只剩下晴香姊姊和萌两个人。
父亲在事发当天就被带到警察局,至今仍未归来。
萌努力地逼自己,不要去想警察可能认为父亲是嫌犯,才把他拘留在警局。
警察也问过萌好几次。
那天晚上父亲是不是喝醉了?
他曾经在醉意之中对女儿施暴吗?
拥有公寓钥匙的人只有家族成员吗?
那天晚上萌为什么会像在避难一般,跑去晴香阿姨的公寓住呢?
虽然萌尽力从容地说谎隐瞒,但是她脸上和膝上的瘀青,却无法轻易解释过去。
警察已经调查到萌的父亲在事发当天喝得烂醉如泥,也查出他平时就有暴力倾向。
警方告诉萌,她父亲在发现遗体之时的血液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〇二,萌对于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但是听警察说,一般人如果醉到这种程度,几乎已经没办法清楚说话,甚至连站都站不稳了。
直到今天,她都还听说父亲仍然被拘留在警局盘问。出门之前她也看到新闻说,警方会以嫌疑的轻重决定要不要起诉父亲。
父亲之所以会被拘留,是因为他说「不记得有没有动手打人或杀人」,而且结身上的伤痕,也的确跟她以往被父亲殴打造成的伤痕一致。
为什么父亲不否认呢?萌无力地思考着。
不管是谁都一定会怀疑的。要是真的没做过,就应该要明确地否认啊。
今天的新闻不只报导了事件的后续,还一并拿出近年频频发生的杀害子女事件进行相关讨论。
直到现在还相信父亲是无辜的,或许中剩下萌一个人了吧?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就不能肯定,但是萌觉得所有人都不相信父亲。不管是警察、媒体,还是晴香姊姊……
说不定,就连父亲自己都不相信。
◆
她们带着装在白色箱子里的骨灰坛,回到晴香姊姊的公寓之后不久,就有人按了门铃。
「来了来了。」
晴香姊姊回应的声音虽然听来开朗,但是她面对着门旁对讲机的脸色却略显畏惧。想必是害怕追着萌不放的那些媒体记者,迟早会找到这里来吧。
晴香姊姊慎重地从视讯对讲机观察外面的人,谈了一下之后,才好不容易恢复成安心的表情,然后把萌叫过来。
「他说他是你班上的同学,你认识叫龟山的人吗?」
「认识啊。」
确实是班上的同学,而且他就住在萌以前住的公寓隔壁栋,也算是邻居吧。
萌没有打开门上铁链,只是稍微把门拉开,然后就看见龟山优贵脸上,带着有点不耐又有点困惑的表情伫立在门外。
「你穿着制服?」
他一开口就问了这句话。
被对方这样看着,萌也不自觉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制服。她的身上飘散出不言而喻的焚香气味,所以优贵好像也立刻发现她刚从葬礼回来。
「这个给你,是房东拜托我老妈转交给你的。」
他举起两个鼓鼓的大纸袋。「这些是换洗的衣服,还有学校要用的东西。房东说你大概没办法自己回去拿吧?」
「……谢谢。」
她的家人给那栋公寓带来这么多麻烦,但是房东却仍然这么关心她。换洗衣物当然不用说,课本也是必要的。
这份出人意料的体贴与善意,让她感到心头暖烘烘的。
收下两个沉重的袋子之后,萌苦思着应该跟优贵说些什么。优贵好像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人就这样隔着纸袋,默默无言地看着地板。
过了好一会儿,优贵突然冒出一句话。
「等事情平息之后,你会去上学吧?」
「嗯。」
「那就再见啰。」
优贵干脆地转过身去,眼看就要走向电梯,萌却慌忙地叫住他。
「那个,请帮我向你妈妈和房东转达我的感谢……」
优贵连头也没有回,只是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现在的国中生还真清纯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晴香姊姊直到听见远方传来电梯铃声才关上大门,然后戏谑地这么说着。
「我倒是没想到课本那些东西,没想到有人这么机敏啊。里面的东西如何?都齐全了吗?」
「嗯,该有的都有了。」
萌把沉重的袋子先放在走廊上,粗略地翻了一下。
优贵可能是骑脚踏车来的,不过带着这两包大袋子还是很辛苦吧?里面不只有萌留在房间里的所有课本和参考书,连笔记本都全部拿来了。
觉得很感动的萌,又继续把另一个袋子打开来看,她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内衣裤都摺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不由得红了脸颊。房东和优贵的妈妈当然想得到要拿贴身衣物,但是从同年男生手中接过这些东西,实在太让人害羞了。
书包和制服从萌住在晴香姊姊家的那天,就一起带来了。现在因为意料之外的帮助,丧假结束之后恢复上学的准备也已经齐全。
学校。
想到这点,萌的心中顿时浮现出之前没有想过的担忧。
她想起在放寒假之前,发生在她就读国中的学生自杀事件。
自杀事件引发了媒体对学校欺负事件的关注,所以那阵子媒体记者经常守在校外,闹了好一阵子。如果那些骚动全部都集中在萌一个人的身上,该怎么办才好呢?
手机传出小小的简讯铃声。
那是隔壁班的真以子传来的,内容非常短。
『你明天会来吗?』
『嗯,我会去。』
她也简单地回覆了。
结的事情被新闻播出来之后,萌很快就收到大量的关切简讯,但是自从报导开始说她父亲是嫌犯之后,她的手机就沉默得令人心惊。
真以子只有再回传一次简讯。
『我知道了。明天出门的时候再用简讯通知我喔。』
萌隔天才明白她的用意何在。
◆
走到学校附近,萌就发现违法停在人行道上的车辆变多了。
萌早就细心地裹了围巾,现在为了谨慎起见,还把围巾拉到鼻子上。
她老远就看见校门前成群的人影,当她注意到人影之中特别突出的影子,就是找着摄影机翘首等她到来的记者时,立刻全身僵硬地停下脚步。
早在她走出玄关时就已经抱有觉悟了,但是亲眼看到这种场面之后,她还是提不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此时萌夹在胁下的书包里面,手机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现在在哪?』
是真以子传来的简短讯息。
『刚经过便利商店,在校门附近。』
『萌,不可以走正门,记者太多了。他们都有结的照片,这样过去一定会被发现的。』
已经有好几家媒体大肆公开被害者的照片,而结和萌又是外貌神似的同卵双胞胎,因此媒体记者都知道萌的长相了。想要混在学生里面走进学校可能不太容易。
萌既是「被害者的妹妹」,同时又是「嫌犯的女儿」,心中的痛苦纠结可想而知,媒体一定会对这种尴尬立场特别感兴趣。
又有简讯传来了。
『不要走正门,往左走到操场那侧。你知道球场后面有个出入口吧?』
『我知道。』
萌躲在行道树后窥视着校门前的人群,一边急速地打着简讯。她一想到自己现在的举止在旁人眼中有多可疑,就不由得心情低落。
『可是,真以子,那边的门上了锁进不去啊!』
『别担心,今天会开的。』真以子立刻就回传。
萌急忙把手机收起来,一边从围巾的网洞中吐出白烟,一边朝着真以子指示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沿着围绕在学校外的栏杆,朝着现在开放通行的正门与侧门反方向前进。
学校后面有个处理杂务用的小出入口,因为以前的学生迟到时经常从那个门偷跑进去,所以那个门后来一直锁着,几乎没有打开过。
如今,门却开了一条缝隙。
或许是听到萌跑过来的脚步声,真以子拉开门对着萌招手。
「这里,快一点。」
「咦,这里的锁怎么会开啊?」
「我跟校工说明原委,借了钥匙。」
真以子悄悄地说着,伸手把萌拉了进去,然后抢在其他学生发现之前,就迅速地重新上锁。
萌和真以子在国小的时候同班过几次,即使升上国中,还是一直保持着好朋友的交情。
虽然如此,萌还是想不到平时看来内向乖巧的真以子,会有这么强大的行动力。
「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谢啦!」
「彼此彼此啦。」
萌对真以子道谢之后,两人就各自前往自己的教室了。
除了班级导师平田在看到她的时候稍微问候一下之外,其后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对待萌的态度都跟过去没什么两样。萌甚至怀疑,说不定自己请丧假的期间,大家就在班会上讨论过要怎么面对她吧?非常神奇地,没有任何人跟萌提起那个事件,也没有谁在她背后说长道短的迹象。
到了午休时间,萌走在流向自习室和体育馆的学生人潮中,然后去到图书馆找到她的目标──馆藏的旧报纸,接着抱起厚厚一大叠报纸走到阅览室,吃力地把报纸摊在桌面。
她照着由新而旧的日期顺序浏览,途中虽然没有刻意寻找,但是她很快就看到这间国中欺负事件的报导。
报导说学生跳楼自杀事件,后来发现是肇因于级任导师所煽动的欺负行为。对于这件大新闻,萌还记忆犹新。
因为那位老师在事件爆发之后就失踪了,目前仍然行踪不明,所以学校还流传着很多荒诞无稽的传闻。
像是「那位老师好像改名换姓跑到其他城镇,继续若无其事地从事教职」。
或是「好像逃到国外去了,有人说在成田机场看过她」之类的。
甚至有人一脸认真地说,那位老师是因为遭到欺负死去学生的怨恨,而被流放到地狱去。
──据说是拜托「地狱少女」帮忙的。
──好像是联系了「地狱通信」这个网站,听说只要在午夜零点登入那个网站,就可以把任何怨恨的对象流放到地狱……
萌草草地浏览过欺负事件的相关报导。
她不禁想着,虽然登入网站的人都有怨恨到想要流放到地狱的对象,但是他们还比自己幸运,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憎恨的是谁。
萌就算想把杀害结的犯人流放到地狱,也不知道要流放谁,因为她连犯人的姓名都不知道。
──被害者的父亲仍然被拘留在警局详细调查,而警方将会以嫌疑的轻重决定要不要起诉……
萌突然发现视野一角扫过一片黑影,无意地抬头一看。
原来是一位留了长发的女学生刚刚从她面前经过。萌目送那个女生摇曳着一头美丽黑发,静静走出阅览室,然后她确认过没有人注意自己这边以后,就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她从手机的资料库里点选了一个影像档案,开始播放。
手机小萤幕上开始播放的这段录影,在阅览室明亮的灯光下看起来,只像是拍坏的影像。
画面之中有个黑色物体迅速掠过,视角也跟着转了过去。镜头被黑色与黄昏阴暗的色彩占据,不清晰的画面追逐着一点红色光芒,那点红光渐行渐远,而这段影像在画面只剩一片黯淡暮色的时候就结束了。
从开始到最后,大概只有十五秒。
这是一段让人看不懂在拍什么,很不清晰的录影档案。
萌再度播放这段影像,仔细盯着扫过画面的物体。
一个月前,萌拍下的这段影像,被打上「观众提供画面」的字幕,在电视新闻里播放了好一阵子。
萌找出影像档案的拍摄日期,然后翻开这个日期隔天的社会新闻版,立刻看到她要找的报导。
◆
萌从以前就不喜欢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洁净而显得冷冰冰的墙壁,拖着点滴架慢慢在走廊上行走的患者脚步声,这些情景总是会害她不由得想起母亲的事情。
「很快就会治好了。」医生和父亲都是这么说的,但是母亲入院之后一次都没有回家过,就像烛火熄灭似地死去。她后来才知道,母亲当时已经是无法动手术的癌症末期。萌一直在想,如果大家早点让她知道真相的话,她就可以多陪在母亲身边,也可以跟她多说一点话了。
大概是从这个时期开始,萌她们跟父亲的关系就逐渐变得恶劣,父亲的饮酒量也越来越大,后来甚至对萌她们拳脚相向。
父亲以前明明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柔,谁都无法想像他是个会打孩子的人。
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萌本来还以为她必须找遍市内所有的综合医院,结果很幸运地在第一间就找到了。她顺利地从护士站里问到她要找的病患所在房号。
那是个六人共用的病房,她稍微看了一眼,发现里面只有年迈的患者,她要找的对象好像不在。她抬头看看门上的名单再度确认,里面的患者正在闲话家常,虽然萌就站在敞开的门边,但是一直都没有人注意到她。
「那个……请问这里有一位叫做江本琉璃的女孩吗?」
她鼓起勇气,对坐在最靠近门口的病床患者询问。
那位可以称之为老奶奶的年迈患者转过头来,一脸诧异地看着身穿国中制服的萌。
「你是哪一位啊?是她的朋友吗?」
「不,那个……我是来拜访她的。」
「喔喔,是这样啊。」
患者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萌身上。她们招手叫萌进来,请她坐在空椅上,还不由分说地拿来堆积如山的饼干果汁招待她。
「那孩子刚刚去了断层扫描室,可能还要一阵子才会回来。你可以等她吧?」
「妹妹,你认识那个女孩吗?」
「小琉璃每天只能看着我们这些老太婆,你来看她,她一定会很高兴吧!」
患者们围绕着萌,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当她正处于不知该如何回应的尴尬时,其中一人突然问了奇怪的问题。
「妹妹,那个孩子『会跟你说话』吗?」
「咦?」
萌不明所以地露出满脸疑惑。
发问的老奶奶被身边一位患者默默地用手肘顶了顶,她就不太高兴地咕哝着走开了。萌顺着大家的目光,回头望向病房的入口。
有个穿睡衣的小女孩站在那里。虽然报导说她今年四岁,不过萌觉得她本人还更稚嫩。小女孩紧紧抱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猫布偶,看来好像正在生气。
萌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试探性地叫她的名字:
「琉璃妹妹?」
她没有回答。
萌发现小女孩的手腕上挂着名牌,仔细一看,上面的确写着江本琉璃。没错,就是她。
「琉璃妹妹,你喜欢猫吗?」
虽然萌对她说话,她却顽固地闭口不答,眼睛一直盯着地板。萌只看到她抱着猫布偶的手,抓得更用力了。
「这个孩子不会说话。」
萌听到头上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倦意的声音,连忙站起身来。
一个高大男人宠爱地拍拍琉璃的肩膀,然后走到萌跟琉璃之间。琉璃默默攀住男人的手臂。
「我是这孩子的父亲。我听护士说有人来看琉璃……你是琉璃的朋友吗?」
萌还来不及回答,江本先生就发现房间里的患者们,毫不掩饰地投来好奇的视线,所以就请萌换个地方,三人来到电梯前的会客室。
「我叫今村萌。」
萌和江本父女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她先报上姓名,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踌躇片刻之后,萌从书包里拿出关机的手机。
她对着神情讶异的江本先生说:
「一个月前,我刚好目睹琉璃妹妹母亲的车祸现场。当时……我用这支手机把肇事逃逸的车子拍下来了。」
「你就是那个时候的……」
江本先生看看手机又看看萌,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已经明白了。
然后他郑重地对着萌鞠躬。
「你叫做萌吧?我一直很想向你致谢,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警方虽然让我看过影像,但是通报者却以匿名处理,所以我连提供影像者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个时候真是谢谢你,太感谢了。不管是在当场摄影,还是事后通报都需要很大的勇气,真的很感谢你的见义勇为。」
「请别这么客气……」
萌突然觉得很害羞,忍不住低下了头。然后她很快地说:「很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查过当时的新闻看到琉璃妹妹的名字,才找到这里来的。做出这么任性妄为的事,实在很抱歉。」
「不要紧的,可是……为什么呢?」
面对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萌却低头看着桌面,很苦恼地思考措辞。
「那个,关于那件事故的调查……」她吞吞吐吐地问:「后来逮捕到犯人了吗?」
「多亏有你拍到的画面,警方很快就锁定撞死我太太的车辆号码,目前已经发现那是失窃车辆,正在全力追查当时的驾驶者。」
江本先生轻轻叹息,摸了摸抱着布偶坐在一旁的琉璃的头。
「这孩子天生肾脏功能不全,从小到现在一直在医院进进出出的。孩子的母亲是在她久违的暂时出院当天,在她面前被车子辗过。」
萌一时哑然失语。
当时的景象,已经在她的脑海化为不连贯的记忆碎片。
煞车声,惨叫,怒吼。
当时萌一听到惨叫,就反射性地拿出手机,拍下从她眼前加速逃逸的车辆。虽然有拍到一些画面,但是萌自己并没有直接看过肇事者的车子。
琉璃依然攀着父亲,一边抱着猫布偶,抿紧嘴巴。
「我太太是当场死亡的。琉璃虽然没有受伤,但是她当时受到太大的打击,所以得了全面性缄默症──就是因为精神创伤丧失说话能力的疾病,到现在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江本先生以平淡的语气,述说着这个残酷的事实。「萌,非常感谢你今天来看这孩子。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是专程为此而来的吧?你可以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吗?」
萌只好一五一十地说出实情。
包括她的双胞胎姊姊结被发现陈尸家中,父亲又被当作嫌犯。
还有遗体双眼有被犯人伤害过的痕迹。
「我在想,如果当时肇事的犯人还没被逮捕,而且他又从警察那里知道了提供影像者是我的话,会不会因此对我心怀怨恨呢?犯人之所以故意刺伤结的眼睛,会不会……会不会也是因为『看见』犯人而遭受到报复呢……」
萌的声音不断颤抖,到最后简直说不下去了。
她第一次跟别人谈论这件事,因此忍不住开始想像,如果真是这样要怎么办;如果不是这样又要怎么办,一时千头万绪,激动得几乎无法喘息。
或许杀害结的犯人,就是前来报复的车祸肇事者。可是,如果她的猜测错误;如果就像新闻说的,对结下手的人真是父亲的话……
江本先生静静搂着琉璃的肩膀,像是在思考萌的发言。
萌暗自想着,如果是这个人,不管过得再怎么痛苦,也不会变成藉酒殴打孩子的父亲吧?
「你和姊姊的感情很好吗?」
「我跟结吗?」
萌摇摇头。「一点都不好,我们一见面就吵架。因为是双胞胎,什么都会被人拿来比较,任何东西都必须两人平分,就连打扮都被弄得一模一样。虽然我们的个性和喜好不同,但是大家只因为我们长相一样,就懒得区别我们之间的差异,所以我们一向对彼此很不满。只要我们走在一起,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说『是双胞胎耶』、『好像喔』,所以我们在年龄大一点之后,经常刻意分开行动。」
每次有人跟萌提到双胞胎的事情,她都会极力撇清,否认两人的相似度。她想结应该也是如此。
如果她们并非同卵,而是异卵双胞胎,又或是年龄不同的普通姊妹,一定不会有这种情况。就因为是同卵双胞胎,所以特别令人在意吧?她们相像的程度高到惊人,也高到令她厌恶,她们比谁都亲近,却又比谁都疏远。
「我们被迫去读同一所学校,一下子就被大家发现是双胞胎了。因为不想再被人家指指点点,所以结剪短了头发,而我就把头发留长,两人都愚蠢地为了做出区别而努力。」
萌滔滔不绝地说着结的事,仿佛结还好好地活在世上一样。
她察觉这一点时,心中猛然绞痛起来。
萌第一次清楚意识到,结已经不在人世──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事实。
她感觉有一只柔软的小手在拍自己,低头一看,原来是琉璃拿着小小的手帕要递给她。
琉璃还是沉默不语,只是用充满关切之情的大眼睛盯着萌。
萌不自觉地摸了自己的脸颊,感觉到手指有湿湿的触感。
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讲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哭了。她用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因为还是擦不干净,所以她就小声地道谢,借用琉璃可爱的小手帕。
已经到了黄昏时分,窗外的景色开始转变为血一般的暗红,会面时间结束了。
从干燥暖和的医院往外眺望的黄昏景象,不会让人感觉到现在是冬天,而会陷入此刻仍是晚秋的错觉。
如果这只是一场恶梦就好了。
结的事情、父亲的事情、还有自己正坐在这里的事情,如果都是恶梦就好了。
「萌。」
或许是因为江本先生和萌都同样见过地狱之故。
他平静而缓慢地说出那句话──就算萌想到了也绝对说不出口的那句话。
「你是不是认为……你姊姊是因为受到你的牵连才被杀害呢?」
◆
隔天的午休时间,萌带着午餐的面包来到体育馆,她轻声呼唤,然后听见小声的回应。
一只小猫从建筑物的阴影探出了头,谨慎地四处张望后才走出来。这是经常在校园里闲晃的灰白色杂种小花猫。或许是被人丢弃在校园的这只小猫,在这种寒冷天气里还是活得很有精神,也成了一部分学生之间的秘密宠物。
小猫可能也对守在正门的记者们感到害怕吧,从那个事件发生之后,萌还是第一次看见它出现。
「好乖好乖。」
萌看着小猫撒娇地用头摩擦着自己的黑色书包,一边把面包撕成小块喂给它。此时真以子恰巧经过走廊,看见萌在这里就跑了过来。
她们一起逗弄小猫好一阵子。
「那些记者今天早上也来了呢。」
蹲在旁边的真以子双手撑着脸颊,叹息地说着。
萌今天也同样从后门进入学校,她尽其所能地避开媒体记者的麦克风。
「他们还可怜兮兮地问我能不能接受访问,感觉还挺令人同情的。看到他们那个模样,就算想要生气也气不起来。」
「就是说啊。不过,不管他们再怎么粘人,总不会粘到我们毕业吧?」
两人说着就相视而笑。
贴在萌身上撒娇的小猫,跟琉璃紧抱不放的那只猫布偶长得还挺像的,所以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昨天的事。
萌突然不请自来,江本父女却还是很认真地听她说话,真是太令人庆幸了。如果换作其他人,或许萌就没办法那么坦承地吐露一切。
──你是不是认为……你姊姊是因为受到你的牵连才被杀害呢?
江本先生的那句话,又在她的心中回荡。
不管是被她牵连也好,不是被她牵连也罢。
如果死掉的是萌不是结,那么结又会怎么做呢?
如果是结的话,一定会相信父亲是无辜的吧?她一定也会努力寻找真正的犯人吧?
「……我觉得,说双胞胎任何地方都一模一样,根本就是骗人的。」
真以子静静地听着萌说话。
「因为我跟结的个性明明就不一样。我只要觉得不愉快,立刻就会逃离,但是如果是结,就会坚强地留在原地面对一切。所以,父亲醉醺醺地在发脾气的时候,我总是……总是很快就逃到晴香姊姊那里去,而结从来不曾逃走。」
不管是被打还是被骂,结都没有舍弃过心情苦闷的父亲,这点跟萌完全不同。
没想到她竟然会因此遭遇这种下场,命运实在是太残酷了。
萌想要描绘出把结沉入水中的犯人长相,然而怎么想都还是一片空白。就连想要恨人都不知道该恨谁才好,萌的心中痛苦地席卷着愤怒和悔恨的激烈漩涡。
她突然想起「地狱通信」的传闻。
──可以把任何怨恨的对象流放到地狱。
真的有这样的网站吗?
萌抱持着无比强烈的渴望,想要知道自己该憎恨的是谁。如果知道是谁杀了结,她一定要拼尽全力诅咒那个人下地狱。
「真不甘心。我好希望真的有『地狱通信』这个网站。」
「……『地狱通信』?」
因为真以子的语气听起来异常惊恐,萌抬起头看着她。
「怎么了?真以子?」
「没有,没什么……」
「……」
萌凝望着陷入沉默的真以子侧脸,觉得此时的气氛好像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她们默默无言地继续跟猫玩了一下子,就一起走回教室所在的校舍。
「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
正在爬楼梯的时候,真以子突然这么说。「警察一定会仔细调查,把犯人逮捕到案的。所以你绝对不要做出傻事喔。」
「……嗯。」
萌很想反问「傻事」是指什么,但是她还没开口真以子就走掉了。
她开始思考,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的想法或许真的很愚蠢。
──如果说凶手就是车祸肇事者,那他是怎么找到你的呢?
昨天离开之前,江本先生也跟她这样说过。
──就连身为当事者的我,都没办法知道你的名字,你认为犯人真的有机会知道吗?
被他这么一问,萌确实是无法肯定。她不知道警察是不是真的会依约保守秘密,再说事发当时,也有好几个人听见煞车声就跑过来看,其中可能有谁看到萌用手机拍下车号的瞬间?如果要猜想泄漏身分的可能性,范围实在太广了。
虽然萌擅自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但是肇事逃逸的事件,说不定从头到尾都跟结的命案毫无关系。
──萌,我觉得你还是别想太多比较好。无论你如何自责,事情都不会改变的。
或许江本先生和真以子说的才对。
想到这里,萌感到非常疲惫。她收起沉重的心情,走进自己的教室。
教室原本喧嚣吵闹的气氛,在她踏进去的瞬间突然冻结了。
同学们或坐或站,但是所有人都僵止不动,睁大眼睛看着萌。
此时有个东西进入萌的视线。
有一张B4大小的影印纸贴在黑板中央。
她一下子就看出,那是从电视新闻或是网路拷贝下来的。结的放大照片。但是有人用麦克笔在外面加上遗照风格的黑框,而且还把结的短发加长,画成披肩的半长发型。
那是萌的发型。
同学们全部屏息等待着萌的反应,他们脸上的表情带着同情、困惑,还隐含着些微的残酷和好奇心。
萌一时之间感到极度的愤怒,但她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处。要顺着情感哭泣或咆哮都很简单,但是……
如果她这么做,就跟喝醉时的父亲一样了。她死都不想输给自己的情绪。
旁边突然爆发一声怒吼,打破教室里僵结的空气。
「是谁这样恶作剧的!」
刚进门的龟山优贵大大跨步走向黑板,粗暴地把纸张撕下来,然后把纸捏成一团砸在墙上。「是谁?给我站出来!」
萌第一次听见优贵这么愤怒的声音。
「又不是我们干的。」
「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贴在那里了。」
「没人看见是谁做的?」
优贵怒视着纷纷辩解的同学们,愤慨得全身颤抖,用力敲了黑板一拳。
「开什么玩笑!你们有稍微考虑过今村的心情吗?」
「龟山。」
萌从背后拉了拉优贵的手肘。「算了啦,没关系的。」
「你不需要勉强自己。」
「没事的。谢谢你。」
萌走到墙边捡起纸团,仿佛无视同学们看着她一举一动的视线,把纸屑丢进垃圾桶。
她心想,就算找到恶作剧的人,也只是把事情闹得更复杂罢了。同学们看到故作平静的萌回到座位,好像也都松了一口气,各自回到位置坐好。
萌翻开课本,她的眼睛看着自己写的笔记,脑袋却装不下一个字。
大家不可能了解她现在的心情。
大家不了解,有个双胞胎姊姊是怎样的心情,也不了解姊姊被杀的心情,更不可能了解,担心自己的父亲可能是杀人犯会是怎样的感受。
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萌努力压抑着心中涌起的诅咒。
她真的很想知道是谁杀死了结,想到无法自拔。
如果知道犯人是谁,她绝对会诅咒那个人下地狱。
◆
并排在走廊上的书柜都已倒榻,顶端靠在对面的墙上,倾斜地塞住了通道。
萌从三角形的空隙里钻到书柜另一边,再跟晴香姊姊一起把书柜扶正。萌和晴香姊姊举步艰辛地跨过落在地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好不容易才走到客厅。
萌以前住的这间公寓格局,从玄关进去经过细长的走廊往右转,就是浴室和厨房的流理台,往左侧是两间小小的西式和日式卧房,往正面继续走,就可以到达连接着狭窄阳台的客厅。
萌已经两个礼拜没有回来过了。
从许久不见的阳台望出去,只能看见被一栋几年前盖的高楼大厦,遮蔽一半的夜空和街灯,整体的感觉依旧十分阴暗。
萌在黑暗的客厅里熟练地摸索着开关,很快地打开电灯。
因为房东只帮他们锁门,并未加以整理,所以家里的东西都跟事件当天的情况一样──一样是一片惨状。
萌默默地环视着惨不忍睹的客厅。因为曾经有很多警察和鉴定人员在这里出入,萌早就作好心理准备会看到家里变得乱七八糟。但是,她没有想过情况竟然这么严重。
如果是强盗杀人,会把家里弄成这副模样也太不自然了,这应该也是发现遗体的父亲被当作嫌犯的理由之一吧?
萌直到如今才深刻沉痛地体会到这一点。
虽然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是钱包和抽屉晨面的财物却都完好如初。被推倒的家具上也只找得到父亲和其他家人的指纹,就连门锁都没有被破坏。
便宜的玻璃菸灰缸被摔得粉碎,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化为无数发光的碎片。
被翻得四脚朝天的沙发,割破的窗帘。内容物全部被倒出来的箱子。从散落满地的纸屑和灰尘中露出来的老旧地板,除了房东看到一定会痛心的旧伤之外,还增加了不少新的伤痕。
这些痕迹看来并不是为了寻找财物,而是为了发泄怨恨才进行的破坏。
「萌,不穿这个不行啦!」
晴香姊姊走回玄关,帮萌把布鞋拿过来。「还是把窗帘拉上吧,要不然里面一开灯外面就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天也快黑了,我们最好别在这里待太久。」
虽然萌试着拉上几乎快跟轨道分离的窗帘,但是窗帘上的破洞反而更惹人注目。
「……虽然这里很需要整理,不过还是等以后再说吧,萌。」
晴香姊姊难过地说着,就回到走廊上。「总之先去收拾一些衣服之类急需要用的东西带走。」
「嗯。」
萌点点头,一边看着混乱的客厅。
那天晚上,如果她没有把结丢在家里的话……
如果萌也在家,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当父亲醉醺醺地回家,萌因为害怕挨打,骑着脚踏车逃到晴香姊姊家里时,大概是十点左右。父亲在家里大闹一阵之后又出了门。被独自留在家里的结,因为考虑到父亲和萌可能会突然回来,所以并没有扣上门链,只有锁上喇叭锁。
后来,结就被某人杀害了。
她踩过玻璃碎片回到走廊,到达浴室的门口。门把还沾着鉴识人员涂上的某种粉末,看来仿佛沾满污垢。铝门的下方有一处萌没有见过的凹痕。她无法辨别这是结在抵抗时所造成,还是犯人弄出来的。
这栋公寓的浴室,都是把卫浴设备塞在不到半坪的空间里。萌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泛黄的狭窄浴室里,满地散乱着洗发精等瓶瓶罐罐和刷子。空荡荡的浴缸跟她所在的门边,只有一步的距离。
已经放干了水的浴缸中,散布着水渍与污痕。萌思考着,这个浴缸狭小得就连身材娇小的自己坐进去都没办法伸直双脚,而犯人竟然把结勉强塞了进去。
不可以动摇。萌拼命说服自己。
无论她多么害怕,这都是已经发生的事实。
犯人无情的手把结压入水中,夺走她的性命。
她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把那双手的主人,想像成父亲的脸。
「萌。」
晴香姊姊带着愤怒又泫然欲泣的表情,突然用力抓住萌的手,把她拖到走廊上。
「只拿必要的东西就好,拿了就快点走吧,萌。」
「嗯。」
她走到跟客厅一样混乱的卧室,找出一些必需品,装进袋子里。
房门上还歪斜地钉着结用图钉固定的照片。
那是在某个晴天随意拍下的寻常光景。
是父亲、结还有萌三人笑容满面的照片。
她拔下图钉,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夹在书里,放进要带走的行李中。
临走前,萌在路上又回头看了公寓一眼。
从外面看过去,每个窗户都像是用饼干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她必须找寻熟悉的窗帘颜色,数过楼层和窗户的顺序,才能确定自己的房间是哪一个。
没有开灯的房间逐渐沉入昏暗的夜色。
萌他们曾经在这里过着理所当然的平静生活,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却仿佛是一场梦。
萌离开自己落魄的家,回到晴香姊姊的小公寓,顿时觉得这里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清新又温暖。晴香姊姊从不幸婚姻解脱时,当作赡养拿到的这间公寓,宽广舒适得令人难以置信。
萌把行李放在房间一角,叹了一口气。
住在这里的确很舒服,不过她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今后该怎么办呢?
她坐在沙发上,从口袋掏出手机放在桌上。
不管凶手到底是不是那个肇事逃逸者,如果可以抓到犯人,洗清父亲的罪嫌,萌今后就可以跟父亲两人生活下去了……真的可以跟父亲一起生活吗?
她最后一次被父亲殴打的伤痕已经痊愈了,但是如果父亲以后又酒醉动粗的话,大概还是没办法一起生活吧?可是,父亲是从母亲死后才开始酗酒、殴打小孩,在那之前,他一直都是个平凡又温柔的父亲。
如果父女俩可以一起生活,说不定父亲会恢复成以前那种温柔的个性呢。
残存下来的家人,感情一定会变得更坚固吧?就像江本父女一样。
萌低下头,伸手摸摸瘀青散去的膝盖。
如果父亲真能悔改,她就愿意原谅他。或许终有一天,她会忘记父亲殴打过她跟结的事,而能跟父亲快乐地生活下去。
就像拍下那张照片的时候。
电话响了。原本正要去洗澡的晴香姊姊一边望向墙上的时钟,一边慌张地跑回客厅。
萌也抬头看看时钟。因为回来之前先绕路去吃了晚餐,所以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喂喂?」
晴香姊姊讲电话的声音传了过来,萌不以为意地打开电视。
「……是的……是的……好,我知道了。」
晴香姊姊简短地讲完电话之后,突然变得沉默。
「怎么了,晴香姊姊?」
萌疑惑地询问,但是晴香姊姊却没有转过头来,脸上也瞬间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萌原本想再重复问一次,但是当她看到电视画面的时候,就明白了一切。
她们今晚刚去过的那间公寓,此时正清楚地映在画面上。
画面里还是白天,大概是事件发生不久时就拍摄的景象。
「被害者父亲已被逮捕」
右边出现这样的字幕。
萌愕然地看着父亲的名字后面被打上「嫌犯」两字。
主播的声音在她耳边朦胧地响起。
嫌犯已经认罪,开始供出犯罪经过。
昨晚在拘留所企图自杀。
所幸很快就被发现,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萌听见声音也看到字幕了,但是她却仿佛无法理解报导字句的意义。
她无意识地站了起来,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心中焦急地想着非去不可,但是她到底该去哪里?去医院?还是警局?
晴香姊姊拉着萌,让她坐回沙发上。
「萌,你先留在家里,总之姊姊先过去看看情况。不会有事的,萌,警察告诉我,你父亲没有生命危险,意识也很清晰。所以你乖乖待在家里,好吗?你听到我说话了吗?萌!」
晴香姊姊一口气说完,看到萌这副模样,不禁哭丧着脸摇晃萌的肩膀。
萌回过神来,异常冷静地望着晴香姊姊,没有表露任何情感,也没有开口说话。
盘据在她脑海里的就只有一件事。
父亲……已经认罪了?
「那我要出门了,我出去之后你一定要锁好门窗喔。」
晴香姊姊跑回房间抓了外套和包包,就往门口跑去。离开之前,她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咛几句:「如果有不认识的人来了,绝对不要开门。觉得不对劲就立刻拨一一〇报警,知道了吗?」
听起来就像是对幼稚园小孩说的话,但是萌却害怕得双脚发抖──说不定记者也会杀到这间公寓来吧?
门外的世界,好像全部变成了敌人。
◆
晴香姊姊直到将近午夜才回家。
她看了黑暗的客厅一眼,发现萌睡在沙发上,就轻声地问了一句:
「你醒着吗?」
萌没有回应。她把头蒙在棉被里,屏住呼吸默不作声。
晴香姊姊以为萌睡着了,就静静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寝室。
嫌犯。
嫌犯。
嫌犯。
这个词汇不停地在她脑中打转。
萌抱持着无比强烈的渴望,想要知道自己该憎恨的是谁。如果知道是谁杀了结,她一定要拼尽全力诅咒那个人下地狱。
萌从行李中拿出一本书,轻轻取出夹在里面的照片。
那是三人在晴朗阳光下洗车的照片。
大家都在笑着。水花在艳阳下闪闪发光,天空一片蔚蓝。
那是早已司空见惯,既平凡又让人怀念不已的景象。
然而父亲却破坏了一切。
她摸黑打开手机,叫出搜寻引擎。
萌发觉到,当情绪沸腾激烈到某种程度之后,心情反而会变得异常冰冷。
「地狱通信」
她躲在棉被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沉着输入、选字,在此期间她也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思绪。
──可以把任何怨恨的对象流放到地狱。
任何的对象。
手机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再也无法恢复旧况的家族合照。
午夜零点即将到来。
她点选了搜寻结果页面的其中一个连结。
◆
逐渐失去光辉而变得更浓艳的夕阳,把视线所到之处全部染上褐红色。
坡度平缓的山峦圆滑模糊的曲线,还有泛起细微波纹的湖水──所有即将要融入黑暗的景色都转为柔和的色彩。
萌静静地站在低矮的小山丘上,眺望美丽的日暮。
眼前的景象,就像会出现在古老传说中寂静隐蔽的小村落。这是什么地方呢?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
在湖面轻轻抚过的微风,也吹动了她脚边的青草,还有耸立一旁的树梢。
此时,萌发现自己之所以感觉诡异的理由。
没有声音。
而且虽有昏黄的夕阳照射在身上,但是萌一点都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也感觉不到微风的凉爽。
萌惊慌地回头,发现有位少女悄悄地站在自己背后,不由得惊叫出声。
少女在无声风中飞舞的黑发,有如绸缎一般柔亮光滑。
无论是她望着自己的大眼睛,还是像洋娃娃一样美丽的嘴唇,都看不出隐含着任何情感。
她纤细的身体穿着一件水手服。萌想起来了,自己好像在学校里看过她,大概跟萌同年级吧,但是萌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像娃娃一般美丽迷人的脸庞。
少女的眼神沉静得看不出善意、恶意;或是对自己有些微的关心,可是萌却感到难以解释的不安。少女拿着某样东西要递给萌,萌无意识伸出的手也不明所以地颤抖着。
一定是因为夕阳的光辉吧?萌拼命说服自己,但她也很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直视着萌的少女眼睛──带有血一般的鲜红色。
「请收下这个。」
比微风连轻柔的声音,不像是从少女的唇中流泻而出,反而像是在萌的耳边细语一般。
少女白皙的掌心放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在温和的夕照之下,仍然呈现阴沉色调的稻草人。
它的颈部用一条鲜血般的细细红线,扎了一个蝴蝶结。
「……如果你真的想要消除怨恨,就解开那条红线。」
少女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着令人心惊的话语。「解开这条线,就代表正式跟我立下契约……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
萌想起被包围在花朵之间,结像是闭起眼睡着似的面容。
沉静的──在苍白眼睑之下隐藏着残酷伤痕的沉静遗容。
跟萌流着相同的血,从小一起长大的另一个自己。
「但是……想要消除怨恨的话,你自己也必须付出代价。」
少女继续对收下黑色稻草人的萌说着。「害人终害己……等你死了之后,灵魂也会堕入地狱。你将无法进入极乐世界,而是要饱受痛苦与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萌感受着稻草粗糙的触感,把仿佛拥有生命的沉重稻草人紧紧握在掌中。
──我们会为你消除怨恨。
萌在黑暗底色的网站上,输入的是绝对不能写的名字。
──今村和臣。
那是父亲的名字。
如果把亲生父亲流放到地狱,自己罪孽深重的灵魂也一定会堕入地狱吧?无论那里有多么可怕和残酷的折磨等着自己。
即使如此,也绝对比不上结遭受到的痛苦。
少女喃喃说着:
「……接下来就看你的决定了。」
◆
萌走过最近常走的那个转角,就发现有大批记者守在后门,众人不约而同地一起转头看着她。
萌浑身冒起一阵寒意。
当她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已经被记者前后包围,她拼命想要逃离那些像武器一样,指着自己鼻尖的麦克风和录音机。朝向她的摄影机仿佛是一只冷酷巨大的眼睛,正享受地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你一定很不好受吧?这两天已经跟父亲说过话了吗?」
「你现在的心情如何?昨晚睡得着吗?」
萌咬紧嘴唇,心想今天干脆走正门好了。那边至少还有老师看守着,如果可以走到正门,或许还能请老师帮忙。虽然她想要立刻逃走,却被几支麦克风挡住去路。
「我想请问一下,你对父亲所做的事有什么感想呢?你会原谅父亲吗?」
「你会逃到到亲戚家里去住,那你姊姊为什么被打了还是没有逃走呢?」
「请你对着麦克风,说说你想对天国的姊姊传达的心情好吗?」
不停发问的大人,从四面八方包围矮小的萌。不管她想要往哪个方向逃,都会被麦克风和层出不穷的问题挡住。萌产生一种自己就快被压垮的错觉,她惊恐得想要尖叫。好可怕!
「你对学校的处理方式感到不满吗?」
「这所学校上个月还发生学生自杀事件,学校内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你的邻居也说,平时就常常听见你父亲打你们的声音。学校和老师有没有掌握状况,试图帮助你们呢?」
她一开始还听得清楚记者七嘴八舌的提问,但是人们的声音渐渐重叠在一起,变成刺耳的噪音。不只是耳朵,就连心都被刺得痛苦难当。
萌低下头,想要从挡住去路的大人们之间挤出去。
她似乎感觉得到,那些故作同情的话语中,隐藏着对她的责难,甚至是嘲笑。
明明就是个任由酒醉父亲殴打也不反抗的弱者。
明明就是个不敢对老师和邻居说出事实的胆小鬼。
丢下双胞胎姊姊作为牺牲品,竟然还能厚着脸皮活下去。
「请让我过去。」
萌推开伸到她面前的麦克风,挤出一丝声音。「请让我过去!」
「你姊姊的遗体不只有被打的伤痕,解剖的时候还检查出被锐物刺伤的痕迹。你父亲平时对你们施暴的时候,会拿冰椎之类的东西吗?你有没有被刺伤过,或是有差一点就被刺的经验吗?你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还要包庇父亲呢?」
「我没有包庇他。」
萌挣扎吐出的这句话,被好几台录音机录了下来。最后这些发言一定会被扭曲夸大,加上引人注目的标题被报导出来吧?
她心想,这些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他们不会放过杀害孩子的父亲、舍弃姊姊的妹妹,甚至连死去的结也不放过。
萌仍然低垂着脸,紧紧抱着快要被人潮挤掉的书包。虽然她拼命叫大家让她离开,但她只听见不断投来的问题。
好可怕!每个人都想问萌问题,却没有一个人专心听她说话。
争先恐后朝她挤来的记者和摄影师,都没有看见萌低垂的脸部表情,他们只是顾着推挤的愚蠢集合体。
萌抱着书包的手抓得更用力了。
她心想,如果父亲真的犯罪,她就要把父亲流放到地狱──连同她自己。
所以,求求大家不要再骚扰结的安息了。
后面突然有人用力拉了萌的手臂,害她差点跌倒。
「快过来!」
萌的视线被人群挡住了,不过她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立刻明白,那是她的同班同学龟山优贵。
他像个足球守门员一样蹲低姿势,用力踩了挡在眼前的摄影师的脚,硬是挤进人群中。
他一下子就把萌拉出人墙,然后继续握着她的手,沿着学校围墙拔腿狂奔。萌被优贵硬拉着奔跑,喘得几乎快要昏倒了。
经过转角之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无精打采走向校门的学生。优贵仍然以过关斩将的浩荡声势冲了过去。路过的学生看到狂奔的两人,都惊讶地驻足凝望。最后他们终于把学生们好奇的目光和紧追不放的记者呼唤声都抛在身后,顺利地进入校门。
优贵拉着萌一路跑到体育馆后面才停下脚步。
萌还在喘个不停,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一想要开口说话,心悸就更觉激烈,肺也痛了起来。
她发觉自己跟优贵还牵着手,连忙放手退开。优贵贴着好几个OK绷的手,就像成熟男人一样粗壮结实,萌的手上还感觉得到他掌中的余温。
「这么喘还是别说话吧!你先在这里休息,等一下再进教室?没事的话我先走啰。」
「……谢谢……」
的确,就算叫萌直接进教室,她也没有自信可以保持冷静。
「没问题吗?」
「没问题。」
「就是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没问题的样子我才会问啊。」优贵踌躇地说:「……那些家伙说不定也会找到你阿姨的公寓──以后要怎么办呢?」
「……」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家已经变成那样了,现在除了晴香姊姊的家之外,她也无处可去。
晴香姊姊这些日子帮了她这么多忙,她实在不想再给人家添麻烦了。虽然真以子和优贵都热心地对她伸出援手,但若叫她自己去面对那些媒体记者,她还是没有勇气独自应付。
「……看来还是别上学好了。要不要干脆休学呢……」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非得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呢?而且这样根本就是为相跷课吧?」
「你不要生气嘛。」
「我不是生你的气啦!反正不管别人说些什么,你都还是以前的你,只要堂堂正正地过下去就好了。」
萌低下头。
她想起结的照片被乱画贴在黑板上的那件事。
萌沉痛地领悟到,她能够忍得下这口气是因为她当时是「被害者家属」。
──为什么还要包庇父亲呢?
现在的萌,已经被归类为「嫌犯家属」。
萌抬起头来,看着站在一旁的优贵侧脸。
「龟山……你有看新闻吗?」
优贵面有难色地沉默不语。
上个月学校发生欺负自杀事件的时候,也曾有记者蜂涌而来。
死掉的学生是跟她同年级的香奈,她还曾经跟香奈在走廊上聊天,也曾经跟她一伙人出去玩。
但是她听说那个事件的时候,只觉得事不关己。当时她还会刻意去看报章杂志的报导,也会主动在网路上查资料,但是如今轮到自己,她却连电视新闻都怕得不敢看了。
「电视新闻大概讲得很过分吧?」
「瞒着你也没意义,那我就说吧……不管是报纸还是电视新闻,都把你老爸说得很残暴。」优贵别开了脸。「说他不只会殴打孩子,还把孩子淹死在浴缸里,甚至还刺伤了她。」
「我父亲喝醉之后虽然会打我们,但是……他并不会拿冰椎之类的东西伤害我们──不过大家一定觉得我这样说是在包庇父亲吧!」
「可是,你们被打也是事实。」
「他的确打我们了……」
萌抱紧书包,感受着放在里面的东西──那个少女交给她的稻草人──摸起来的坚硬触感。
「……所以那件事我绝对不原谅父亲。」
如果他真的杀了结──
萌心想,如果父亲真的犯了罪,她一定要亲手把父亲流放到地狱。就算自己必须一起下地狱也无所谓。
因为她同样要背负害死结的罪过。
「我是觉得没差啦!不管你老爸做了什么,你都还是你啊,今村。」
优贵有点腼腆地板着脸说完,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默默地拿给萌。
「这是什么?」
「是我的手机号码和信箱。」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真的可以给我吗?」
「就是觉得没关系才给你的。」
「……谢谢。」
萌感到眼眶热了起来,赶紧转过身去。水滴渗入纸上的数字。
遭遇到这样的事态,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帮助自己。
如果换成萌的话,她也会体贴地帮助别人吗?
「等我平静下来之后可能会打给你。」
「好啊,你想打就打,不用在意时间什么的。」
「嗯。」
「那我先走啰。」
萌看着优贵挥挥手走向校舍,一边颤抖一边发出叹息。
她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靠在体育馆的墙上。
此时她的书包从肩膀滑下,发出钝鲁的声音落在水泥地上。萌捡起课本和铅笔袋放回书包时,手指碰触到放在书包最里面的那个东西。
那是不吉利的人形稻草束又干又粗的触感。
──想要消除怨恨的话,你自己也必须付出代价。
她仿佛还听得见少女当时的低语。
萌打开书包,躺在底部的黑色稻草人就在冬天朝阳的柔和光线中显现出轮廓。
一旦解开就代表正式订立契约的细细红线,就绑在稻草人的颈部。
如果解开红线的话……
只要一口气拉开这条线,一切就会结束了。
父亲和自己都是。
「害人终害己……」
她喃喃道出这句常听见的谚语之后,顿时觉得带有一种可怕的意味。
孩子在亲手制裁父亲罪过的同时,也会背负上弑亲的罪名。
这么一来,结应该应付地原谅她了吧?
──等你死了之后,灵魂也会堕入地狱。你将无法进入极乐世界,而是要饱受痛苦与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萌紧紧闭上眼睛,把稻草人放回书包。
手机闪烁着渺小的光点,可能是在刚才的骚动期间收到讯息,她一点都没注意到手机铃声有响起来过。
萌想到可能是真以子传来的,急忙把手机打开。
『未接来电179通』
『收到简讯83件』
「咦?」
她浑身涌起一股寒意。
这个数量跟以前差太多了。
她以颤抖的手指按下按钮,开启资料夹。未显示号码、未显示号码、未显示号码、未显示号码,来电号码列表每一行都是相同的文字。
「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未读讯息都没有标题,寄件者栏位也全都是没见过的信箱地址。萌还没打开内容就害怕得不想看下去,慌忙阖上手机。
因为她偶尔会接到恶作剧电话,所以早就设定拒接未显示号码的来电,但是从来不曾有过像这样突然涌来大量来电和简讯的情况。
她还没从愕然之中恢复,手机萤幕又亮起了来电图示,然后很快地消失──又是一通未显示号码的电话。
萌只有把信箱地址告诉过家人和亲近的朋友,或许是班上某位同学泄漏出去的。
望着通往教室的楼梯,萌的脚无论如何就是跨不出去。
◆
在医院里不管是戴口罩低头走路,或是关掉手机电源都是很正常的行为,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医院现在可说是最适合萌的地方。
她来到医院的途中,还是一直听见书包里的手机不断发出来电铃声,所幸现在可以暂停一下了。
萌在病房大楼搭电梯到五楼。
跟护士站打过招呼之后,她走到上次那间六人病房。
那些住院的老太太们依然愉快地聊天,萌还没走近那间病房敞开的门口,就可以听见她们的笑声。
萌悄悄打量室内,看到琉璃坐在靠近走廊的其中一张病床上,右手手背还吊着点滴,正安静地看着图画书。
「你好啊,琉璃妹妹。」
萌拿下口罩和围巾,对琉璃打招呼,琉璃立刻抱紧她的猫布偶转头看她。
虽然琉璃还是一样保持缄默,但是当她发现来者是萌之后,那双大眼睛的不安神色就变得稍微柔和些了。
「你爸爸今天不在吗?」
萌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坐下,一边开口问着。琉璃摇了摇头。
「啊,是吗?你爸爸白天都会去工作啊?」
琉璃点点头。
「我今天是特地来对琉璃的爸爸说对不起的……那我还是改天再来一趟好了。我也想跟琉璃妹妹道歉,上次让你回想起不好的事,真是对不起喔。」
琉璃似乎可以理解萌的意思,她静静地凝视着萌。
萌明白自己是因为不愿意相信父亲犯罪,才会极力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她苦思着要怎么跟一个四岁小女孩道歉比较好。
「那个,你啊……你是小琉璃的朋友吗?」
一位老太太从闲聊的圈子中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萌。「怎么会在这种时间来呢?你不用上学吗?」
这是十分合情合理的问题。虽然萌穿着粗呢大衣,别人应该看不见里面的制服,但是萌一看显然就是国中生的年纪。就常识而言,这种时间她不应该在校外。
「那个,我因为有事所以早退了,经过附近就顺便进来看看,那个……我很快就要走了。」
「你也过来跟我们一起吃点心呀,小琉璃也来吃啊。」
「不用了,我差不多要走了,不好意思。」
萌窘迫地婉拒她们的邀请,然后从书包中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因为琉璃不会讲话,没办法请她帮忙传话给江本先生,再说也不好拜托四岁的孩子帮忙做事。
她一边紧张地感受着同室患者们好奇的视线,一边缩紧身体用原子笔在纸上写下留言。
『前日突然来访真是抱歉。结的事情应该和琉璃妹妹没有关系,我却冒昧地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造成你们的困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以后会再找时间来拜访。今村萌』
签完名之后,萌抬起头来。她发现一位患者的床头小电视正以细小的声音播放八卦新闻节目,节目主持人作出夸张的表情,在白板写下事件概要的解说。萌也发现,那么微小的音量之所以能够传到自己耳中的理由。
因为原本坐在窗边说说笑笑的老太太们,不知何时全都陷入沉默。
她们每个人的视线都望向萌。
萌暗暗一惊,不小心把放在膝上当作垫板的书包弄掉了。赶紧把掉出来的东西捡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了。
摊开丢着的报纸、摆在桌上的周刊,出现在各处的残酷报导上,都刊登着结微笑的照片。
那是跟萌容貌相同的另一个自己。
「难道你……」
「打扰了!」
萌低着头,从病房里飞奔而出。
她哽咽着用口罩遮住半张脸,再紧密地卷上围巾。仿佛这样还不足以隐藏自己似的,她像要躲进大衣一样缩紧身体,加快脚步跑过候诊区。逃出医院时,她都还觉得好像有人在后面叫唤她,或是对她指指点点,因此心悸得几乎无法抑制。
她咬紧嘴唇忍住眼泪,走在冬天的街道上。
干脆换一个信箱吧,手机号码也要换掉。说不定还需要搬家,甚至非得转学不可。
她又想起贴在教室里,结被人用麦克笔乱画一通的照片。
还有屏息等着萌作何反应的同学们充满好奇心的眼光。
但是,她自己也是一样。
当隔壁班的香奈自杀时,她也看了那阵子所有的杂志、报纸,还在网路上搜寻各种相关情报。她在看到新消息时感到惊讶,对错误和夸大的报导感到愤慨,为事件的悲惨而哭泣。
虽然那个事件发生在自己身边,毕竟还是别人的事。
那种天真和残酷,如今让她心痛泪下。
路上没什么行人,所以她没有受到太多瞩目,也没再被记者纠缠,很顺利地回到晴香姊姊的公寓。
萌一边想着新的信箱要取怎样的帐号,一边搭电梯上楼,然后在褪色冬阳照耀下的走廓上,慢慢走到五〇五室。
她正要打开门锁,突然发现放报纸用的信箱缝隙中塞着东西,好像是个棒状的物体。
但是,有点脏污的棒状物体前端,竟然附着了白色的爪子。
「──!」
她六神无主地看看四周,附近没有半个人。没有可以求助的人,也没有可能会威胁到她的人。
萌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尖叫,然后稍微靠近从信箱里面伸出来的「那个东西」。
那竟是某种小动物的前脚。
在她伸手去摸之前,就知道这只动物已经死了。好像是有人想把动物从信箱开口丢进去,可是无法全部塞入,所以露出一截在外面。
那只小小的脚,还有那片似曾相识的灰白色毛皮,都已经被冬天的温度冷却了。
从信箱被撑开的缝隙往里看,还可以看到小猫的喉咙上开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萌吓得脚都发软了。
从身体深处传出来的强烈颤抖,让她几乎站不稳。
为什么?
她把颤抖的手指伸出去,摸了摸毫无反应的小猫背脊。
再也听不到那个撒娇讨食物吃的可爱喵喵叫声了。
她在学校里经常抚摸的柔软毛皮,现在却因沾上凝固的血迹而变硬,跟以前的触感截然不同。
为什么?
她忍不住痛哭失声,呜咽得快要无法呼吸。
为什么有人做得出这么残忍的事?
◆
萌独自把倾覆的沙发翻回原位。
她本来还想继续整理其他家具和四处散乱的物品,但是她听见隔壁或是楼下的住户回家的声音,所以也不好意思继续吵闹。
萌正待在自己的公寓里,没有开灯的客厅在逐渐变暗的夕暮时分,看起来简直像一座废墟。
她是直接穿着布鞋走进来的,因为找不到遥控器也没办法打开空调,此时她穿着大衣又没有脱鞋的打扮,就跟待在寒冷的室外没两样。
遮住公寓景观的高楼大厦,陆陆续续从各个窗口透出温暖的亮光。如果从外面看过来,萌所住的公寓一定也有很多户人家已经开灯了吧?
她不时可以听见门外走廊或是阳台那侧传来声音。人们生活的声音、孩子们的脚步声、欢乐的笑语声。
那平凡安稳的一切,对现在的她来说好像已经变得很遥远了。
遥远得仿佛永远无法再回到那个世界。
萌孤单地坐在颓圮的客厅里。
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暗,但是如果拉上窗帘、打开电灯,就等于是大声昭告所有人「这个房子的住户已经回家了」。
因此,萌只好抱着膝盖坐在漆黑一团的客厅里。
她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偷偷地跑到这个地方来,如果太晚还不回去的话,晴香姊姊一定会很担心吧?
她心想,就算还不想回去,至少也得先打个电话跟晴香姊姊说一声才行。但是,她一想到小猫被塞进门口信箱里的事情,就怕得浑身打颤。
那只猫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
非得解释不可,但是她很清楚小猫是被自己害死的。
因为萌宠爱那只小猫,才会害它被杀死。要不然,就没办法解释凶手为何要大费周章地把猫塞进信箱了。
如果不是碰上萌的话,或许它就不用遭受这种下场了。
最好还是别让也很疼爱小猫的真以子知道这件事吧?她一边想,一边无意识地摸索手机,然后她才注意到──
手机不见了。
这么一说她也发觉,的确好一阵子没听见原本不时响起的讯息通知铃声,和未显示号码的来电了。
「奇怪?」
她翻了一下书包,也在沙发四周围找寻,但她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手机。
或许是在来这栋公寓的途中弄掉了。她又仔细地在坐着的位置附近来回摸索,也把手探进书包底部,还是没有找到。她好几次错抓成日志手册、铅笔袋,或是那个绑着红线的稻草人,心中不禁越来越焦虑。
把杂物塞回书包后,萌从堆在沙发左侧的报纸下找到家里的电话,急忙试着拨打自己手机的号码。
只有耳熟的机械式声音回答她:
『您所拨打的号码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萌反射性地想到琉璃住的医院。
当她把书包掉落在地上时,因为太过惊慌,并没有详细确认东西是否全都捡起来就离开了。一定是在那时候弄掉的。
「怎么办呢……」
她自言自语时,刚刚找到的电话突然响起,让她吓了一跳。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但是她很快就发现铃声不同。
总之先接电话吧,她犹豫了片刻,才拿起那支熟悉的话筒。
「……喂。」
对方没有回答。
萌只隐约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不禁害怕得声音都抖起来了。
「喂喂?喂喂?」
「啊啊,是小萌吗?」
她听见房东和蔼的声音。房东是个老奶奶,从昭和时代(注4)就开始经营这栋三层楼的出租公寓了。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回来呢,所以这几天一想到就会打电话过来看看。」
如果换成萌站在房东的立场,绝对不会对造成自己困扰的住户抱持好感的。因为出租的房子也会变成「瑕疵品」,以后要租给别人就很麻烦了,身为国中生的萌也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房东的声音还是很温柔。
「结的骨灰现在放在你阿姨家吗?」
「是的。」
「每天都有供上鲜花和净水吧?」
「是的。」
「你不只要关心结,也要多关心一下自己啊,因为现在你不好好振作起来是不行的啊。」
「是的。」
萌觉得眼泪就快流出来了,她抬头仰望天花板。
她又想起事件发生之后,房东体贴地叫人帮她送课本过来的事。
「谢谢你这么照顾我,当时我虽然很想自己回来拿课本,却没办法回来……」
「啊啊,那件事啊!不用在意,小孩子的工作就是读书嘛。」
房东可能想起当时来到这里看见的惨状吧?她的声音混杂了不太高兴的真正心声。「房子竟然被搞成那样,我看到都快昏倒了……不过那也不是你害的,跟你说也没办法。倒是龟山太太家的优贵,他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呢,他跟你是同班同学对吧?因为那个孩子提醒我说,如果没有拿课本和笔记给你,你就没办法上学了,我才会想到要拿课本的。」
「是龟山同学啊……」
「所以我后来干脆拜托他帮忙送东西给你,他真的很懂事呢。」
「是的……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总之你现在的处境也很艰难,一定要好好加油喔。对了,离开的时候也要好好锁上门窗,不要忘记了。」
房东恰如其分的叮咛一番,才挂上电话。
萌从沙发上站起来,穿着布鞋的脚,踩过满地的纸屑和玻璃碎片,走到小孩子卧房。
这个房间的情况,同样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其惨状。结和萌的个人物品都散落在地上,萌捡起从摔在地上的笔筒中掉出去的剪刀。
要离开卧室之前,萌注意到残留在门上的黑点。
她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个小洞。
那是以前用图钉固定照片留下的痕迹。
大家在晴朗的阳光下笑着──虽然平凡,如今却令人无比怀念的光景。
──如果你真的想要消除怨恨,就解开那条红线……解开这条线,就代表正式跟我立下契约,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
跟自己流着相同的血液,比谁都亲近,又比谁都遥远的存在。
她发誓,如果知道是谁杀了结,一定要把凶手流放到地狱──就算要赌上自己的命。
萌去了走廊另一侧的厕所,然后又回到客厅。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书包,从里面取出一张对摺的纸,在黑暗中读着写在上面的号码。
然后,她拿起了电话。
注4:昭和,昭和天王时的年号,自西元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
◆
「你没开灯吗?为什么?」
打开门之后,龟山优贵愕然地退了一步,观察着黑暗的室内。
当他发现站在客厅入口的萌穿着大衣、戴着附在大衣上的帽子、又穿着布鞋时,就更加讶异了。
「不开灯的话你没关系吧?因为如果开灯别人就会发现我回来了,说不定还会有记者找上门来。」
萌请他进入黑暗的客厅。「还有,这里地上都是玻璃碎片,所以直接穿鞋子进来就好了。啊,穿鞋进来的事情对房东保密唷。」
「那就打扰了……哇,空调也没开吗?你在家里还要穿着大衣啊,这样太奇怪了。」
优贵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冷得瑟缩着肩膀走进室内。
「不过,你真的一整天都待在这里啊?」
「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思考。」
「笨蛋,我不是说过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我吗……你后来没进教室就跑掉了,害我一直担心,还打了你的手机好几次,结果你都没有开机。」
「我把手机掉在其他地方了。啊,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萌那支塞满讯息和未接来电的手机,现在不知被谁捡走了。
「少讲那种不吉利的事。」
优贵皱起眉头,闪过满地的杂物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寒冷的夜景。「……那你说要『思考』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很多啊,像是『如果当时怎么做就好了』、或是『如果不那么做就好了』之类的事……还有,我会不会输入了错误的名字。」
萌淡淡地笑着,然后往屏息倾听的优贵走近一步。「龟山……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握我的手?」
优贵露出包含讶异的复杂表情,然后不好意思地把手伸出去。
优贵壮硕的手臂上贴满了OK绷。虽然他跟萌一样只有十四岁,但是他的手已经像是成熟男人一样,指头也粗得惊人。
「你怎么了?」
「……」
萌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抓住他的手,再缓缓撕掉他贴在手掌虎口附近的OK绷。
然后,她问道:
「这里是怎么受伤的呢?」
优贵顺着萌的视线,也望向自己的手掌。
OK绷之下,刻着深深的痕迹──猫的爪痕。
手背和两手臂膀上也都是伤痕。
那小小的爪子在他身上拼命留下了好几道抓痕。
萌和优贵站在废墟一般幽暗的客厅里看着彼此,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是你杀了小猫吗……龟山?」
听到萌的问题,优贵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并不惊讶,也没有发怒,只是用毫无表情──像玻璃一样的冷漠眼睛注视着萌。
「为什么……你说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小猫?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啊,龟山!」
优贵干脆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你。」
「什么?」萌震惊了。「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把手机号码和信箱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是露出很高兴的表情吗?其实你喜欢我对吧?」
优贵往前一步,鞋子踏碎地上的玻璃,萌也无意识地后退一步。
「今村,你知道吗?人心这种东西其实是很容易掌握的,只要让对方一步步地偏离立足点就好了。」
「立足点?」
「就是渐渐被逼得走投无路,连可以依赖的人都不在了的意思。当一个人被逼到极限,又完全无计可施的时候,只要别人对自己亲切一点,心就会很自然地向对方靠拢。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呢!所以,我也试着稍微破坏你的立足点了。如何?你的确也喜欢上我了吧?」
为萌送来课本的优贵;看到结的照片被恶作剧大发雷霆的优贵;从记者的包围中救出萌,跟她一起奔跑的优贵。
萌每想起一件优贵为她做的事,背上就窜起一阵恶寒。
萌的立足点……
结被人用黑色麦克笔涂鸦的照片。
猫冰冷僵硬的小小身体。
怀着恶意不断打来的未显示号码来电。
「那么……不只是小猫,就连把那张照片贴在教室里的人也是你……难道就连那些简讯和来电也……」
「我只是跟班上的女生说我很想安慰你,她们就很干脆地把你的号码和信箱给我了。」
优贵一边说还一边开怀地笑着,但是萌仍然觉得不敢相信。
「亏我还特地把你的号码贴在网路上的留言板,想要好好地实验一下,没想到你竟然把手机弄掉了。我本来还很想看看,一天之中会有多少恶作剧电话打过来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过分?你在胡说什么啊,你老爸对你做的事情不是更过分吗?我只不过是在『帮助你』罢了。你应该要好好感激我才对吧?」
优贵笑了。
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呢?
「你被殴打的事,整栋公寓的人都知道了。大家也都知道,你那个平时看来稳重的老爸,每次喝醉就对小孩动粗。住在这种小公寓,只要声音大一点,什么事情都会传出去。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我也跟父母和房东说过好几次了,也曾经通报社工人员和警察局,但是大家却都嫌麻烦不想插手。」
优贵正色地看着萌。
「你也一样。每次看你带着一身伤痕来上学,就算问了你也只是回答『不小心跌倒』或是『撞伤』,老是说谎隐瞒,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你为什么都不老实说呢,今村!」
萌虽然穿着厚重的大衣,戴着暖和的帽子,但是比夜晚寒气更加冷冽的强烈寒意,却爬上她的身体。
「你也很想『解脱』吧?很想从殴打你的老爸,还有老是被拿来跟你比较的双胞胎姊姊那里得到解脱对吧?所以我只是稍微帮了你一下,只是这样。」
难道……
「……难道……就连结也是你……」
「你说呢?」优贵窃笑着。「你姊姊的死,你老爸不都承认了是他做的吗?『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就当作是这样啰。」
「我……我要把你做的事情告诉警察……全部都说出来……」
「你老爸真的是很过分的人呢,让他去坐牢、被判死刑不是很好吗?他不只会打自己的孩子,还把孩子淹死在浴缸里,而且还残忍地刺伤了孩子,不是吗?」
「父亲喝醉时的确是会打我们,但是……他绝对不可能用冰椎那种东西来伤害我们的。」
「就算你这么说,也没有人会相信。大家只会觉得你是想要包庇老爸吧?」
她们被打的确是事实。
结的遗体,还有萌的身上都有被父亲殴打的伤痕。
「他的确打了我们……」
萌的声音颤抖。她想起刚刚才放进书包中的东西──那个少女交给她的稻草人颈部,用红线绑的蝴蝶结。
──如果你真的想要消除怨恨,就解开那条红线……解开这条线,就代表正式跟我立下契约,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
「……所以那件事我绝对不原谅父亲,可是……」
如果杀死结的不是父亲,那么萌就不能拉开那条红线。
她想起自家浴室水被放干的浴缸,那个布满水垢,又老旧又狭窄的浴缸。
把结塞进水中,残忍地夺走她性命的手,萌至今不知想像过多少次了。
她下定决心,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份憎恨。
为了要把应该受诅咒的凶手流放到地狱。
如今,可能是拥有那双手的人,就站在萌的面前。
「你是用什么心情,把『我』压进水里的?」
优贵听见萌的低语,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咦?」
萌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继续说道:
「你以为自己一直在『跟谁说话』呢?」
萌想起了昨天深夜──登入了「地狱通信」那个网站的时候。
漆黑的画面中,有一条要输入怨恨对象的白色栏位。当她一个字一个字输入父亲的姓名时,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情绪。
当情绪沸腾激烈到某种程度之后,心情反而会变得异常冰冷。
就像现在一样。
萌慢慢抬起头,然后把紧盖的帽詹往后拉。
「你听见『我』的惨叫了吧?当你低头看我痛苦死去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今村……」
「是『我』啊!你还搞不懂吗?」
附于大衣的帽子落在她的肩上。
优贵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瞪着萌,他颤抖不已的脚踏着玻璃退后几步。
「别再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今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你不是『亲眼看过』那一幕了吗?哪!告诉我。当『我』被你淹死在水中的时候,是用怎样的表情望着你呢?」
萌继续往全身战悚的优贵步步逼近,摇曳着剪到耳下的一头短发。
萌亲手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
就像在报纸、周刊杂志,以及电视上不断出现的残酷报导中,结那张微笑的照片──跟早就被杀死的「另一个萌」是相同的发型。
「是你杀死『我』的吧?」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优贵发出哀号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像恨不得尽快远离她一样,还来不及站起来就连滚带爬地逃到走廊,然后一边继续尖叫,一边冲出玄关。
萌默默地看着优贵惊惶逃走。
公寓住户听到骚动全都跑出来了,然而优贵却还是没有停止恐惧的惊叫。
◆
龟山优贵把杀害结的过程全部说出来了。
当萌为了逃避喝醉回家的父亲殴打,逃到阿姨家之后,父亲打了结,又把家里弄得一塌糊涂就出门去。优贵就是趁着结独自在家等其他家人回来时对她下手的。
凶器冰椎也在优贵的房间里找到了,经过比对发现跟留在结身上的伤痕一致,事情因此有了定案。
一连好几天,新闻报导中出现了种种的揣测、证词以及各式各样的分析。
因为优贵只有十四岁,所以报导中都只称他是「少年A」。
萌也好几次被传唤去提供证词,而晴香姊姊为了让父亲获释,几乎天天都得跑警察局或律师事务所。
晴香姊姊一边在家里的浴室、卧房、客厅跑来跑去,忙着出门前的准备,又衡量着时间抽空走进厨房,把萌放在桌上的香蕉奶昔一口气喝光,还差点呛到了。
「萌,你父亲因为先前的供词,在形式上可能会被判为伪证罪,不过十之八九不会受到起诉,所以这几天可能就会回来了。」
「嗯。」
「……你不觉得高兴吗?」
晴香姊姊双眉紧蹙,看着正在洗碗的萌。萌轻轻笑着,回头对她说:
「才没有这种事呢!」
在优贵对警察承认犯行之前,萌一直深信是她和父亲联手杀死结的。喝得烂醉的父亲,几乎完全记不得当晚的事,所以他一看到死去的女儿,就想到很可能是自己下的手,因为他只记得自己打过女儿。
──可是,你们被打也是事实。
──他的确打我们了,所以那件事我绝对不原谅父亲。
如果他真的杀了结──
萌在当时下定决心,要亲手把父亲流放到地狱,她非得这么做不可。
可是,如果杀害结的凶手不是父亲,她就不能解开红线。
那个黑色稻草人,不知何时已经从萌的书包中消失了。
结的遗体,还有萌的身上,都有父亲打伤的痕迹。萌她们被父亲殴打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所以她实在无法原谅父亲。
「花一点时间跟他谈谈吧!等你父亲回来之后,你就跟他当面说清楚,萌。」
晴香姊姊微笑着摸摸萌的头。
「话说这个发型也很适合你嘛。」
「嗯。头变得好轻,还挺不错的吧?」
那一晚,萌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结而亲手剪掉头发,后来她也去了一趟美容院修剪过。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的发型比结还要短,所以她觉得心情也跟着变得焕然一新。
「说到这个,没想到你会做出那么危险的行为呢……如果那个男孩没有逃走,而是想要杀你灭口的话该怎么办啊?」
晴香姊姊说到这里就害怕地颤抖,然后一脸认真地继续说: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不怎么重要的事,昨天我去警察局的时候,警察跟我讲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他们问了那个男孩当时为何要逃跑,他的回答好像是因为看到了『那个』。我在想,他可能只是被萌吓得神智不清了吧,又可能只是神经过敏,所以一时之间看错了……」
「到底是什么啊,姊姊?你别光是顾着猜测,先把事情说清楚啦!」
「你真的想听吗?不后悔吗?」
晴香姊姊故作玄虚地用神秘兮兮的语气说:
「你当时不是假扮成结,去威胁那个男孩吗?他说,那个时候萌的背后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所以他才会吓得逃跑啊。
「……怎么可能,一定是他看错了。」
「就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
晴香姊姊表情有点僵硬地笑了笑,从桌上拿起外套和包包,对萌挥挥手。「那我要出门啰。」
「慢走。」
厨房桌上传来萌的手机细微的讯息铃声。
因为她跟真以子约好这个周末要一起去看电影,所以真以子传简讯来确认时间。萌也立刻回传简讯过去。
说到萌的手机,最后是在她去过的综合医院里发现的。江本先生在琉璃的病床底下找到手机之后就联络了萌,几天后还请快递公司直接把手机送到晴香姊姊的公寓。
萌打电话过去道谢时,江本先生讲了一件令她很意外的事。
「我也有事情想要谢谢萌喔,犯人已经抓到了。」
萌第一反应想到的是优贵,但是很快就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我之前也告诉过你,因为你拍下的画面,警方已经锁定特定车辆了。其实在前几天,有个因为其他案件被逮捕的人供出他受朋友所托,把那辆失窃车辆烧毁弃置。后来也在山里找到那辆被丢弃的车。然后警察就顺着这些情报开始搜查。撞死我太太的犯人,在前天已经抓到了。」
沉默片刻之后,江本先生沉着地继续说:
「萌,谢谢你。」
「不……不用客气。」
萌觉得有些困窘,结结巴巴地回应。
肇事逃逸的嫌犯,还有帮忙湮来源证据的共犯们全都是未成年男孩。
就算逮捕了犯人,也没办法让死者复生,更不可能让破碎的家庭再次团圆,萌对这种事已经有了深刻的体认。
即使如此──
对存活下来的人来说,毕竟是展开了新的一步。
萌对江本先生保证,近日一定会再去探望琉璃,江本先生也很愉快地答应了。
挂掉电话之前,江本先生再次喃喃地说: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但是几天之后,萌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他。
◆
为了阻挡凑热闹的路人和采访摄影机,便在路上架起蓝色的塑胶布棚,那看起来就像马戏团的帐棚。在布棚之外还立着禁止进入的告示牌,更以黄色布条严密地把媒体记者挡在外面。
挤成一团的摄影师都穿着对抗严寒的厚外套。远远看来就像一群巨大的企鹅聚在一起。
看到那些人,放了学正要回家的萌反射性地把脸藏在围巾底下,但是摄影机对准的方向并不是她,而是那个蓝色塑胶布棚之中的动静。为了捕捉片段的影像,所有摄影师都在黄色布条之外争取着最好的位置。
萌想在引起他们注意之前快速通过,所以特地绕到马路对面的人行道,结果她看到一位背靠在对街行道树旁的高大男子,就惊讶地叫出声来。
「江本先生……」
「你看过报导了吗?」
江本先生看着萌,静静地问。
「咦?」
「那边正在进行我太太的事故现场模拟,犯人现在就在棚子里面。」
萌感到一阵战悚。
塑胶布棚遮蔽的路口,就是萌在那个黄昏听到裂帛般的惨叫和煞车声、见到逃逸车辆的地方。
「真是不敢相信!那家伙撞死我太太之后逃逸,竟然『没有受到制裁』。」
头上的天空逐渐转变为下雨前的深灰色,江本先生仿佛要看穿那个蓝色布棚的专注眼神中,有着萌难以解读的感情。
但是,萌的本能驱使着她必须说些什么。
「江本先生……」
「业务过失致死罪,最高只有五年徒刑,只有五年而已!然后那家伙就会被放出来了。」
江本先生的语气既低沉又稳重,然而那股沉静却让萌的心中泛起不安的波纹。
「我的太太在女儿面前被残酷地夺走性命,因为她几乎是当场死亡,所以就算肇事者立刻把她送去医院可能也是无济于事……但是,就算如此,我还是希望他有试着努力过。」
有一辆缓缓在路肩行进的车辆,在蓝色塑胶棚附近停住,或许是要作为现场模拟所用。
「那家伙杀死我太太,让我女儿留下难以痊愈的创伤,竟然可以安然逃走……这家伙只要坐五年的牢──只要五年,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去过自己的生活了。你觉得这种事情可以被原谅吗?」
萌什么话都无法回应。
为了被夺走性命的人,为了被伤害的人──就连她自己也曾经心怀憎恨。
因此她不惜让自己的灵魂下地狱,也要把怨恨的对象流放到地狱。
「所以,我……」
看到江本先生手中东西的瞬间,萌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叫。
那是绑着血一般鲜红细线的黑色稻草人。
──如果你真的想要消除怨恨,就解开那条红线。解开这条线,就代表正式跟我立下契约……你怨恨的对象立刻会被流放到地狱。
「不行啊!江本先生,不可以!」
「我要向你道歉,我擅自看过你的手机。可是,多亏有你,才让我找到自己应该选择的路。我花了三个晚上,终于登入了那个网站。」
「不行,快住手!」
「琉璃现在只剩下我了。琉璃如今还是很害怕,她担心残忍杀害她母亲的凶手,某天会再度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噤口不语地害怕着。」
江本先生的手指,轻轻捏住绑在稻草人颈部的红色细线。
──但是……想要消除怨恨的话,你自己也必须付出代价,害人终害己……等你死了之后,灵魂也会堕入地狱。
「如果可以把那个家伙丢进地狱,我会怎样都无所谓,就算死后要下地狱,在那之前我也会好好地保护琉璃。」
然后,红线无声地解开了。
◆
萌想要制止却发不出声音。
江本先生离开行道树,踩着沉稳的脚步穿越马路,然后跨过阻挡闲杂人等的黄色布条,慢慢走近架设在肇事现场外的蓝色塑胶布棚。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扯开了塑胶布。
『听到你的怨恨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就像从脚底下的大地轰然迸出的震荡,又像是从头顶上的苍穹打落下来的响雷。
虽然萌穿着厚厚的大衣,却仍感到脚底窜上一阵寒气。
塑胶布缓缓地落在马路上,原本被遮蔽的事故现场赫然展露在众人面前。人行道上立着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等身人偶,小的代表小孩,另一个明显制成女性身材的人偶,虽然没有做出脸部五官,不知怎的却显得栩栩如生。
在那一天,车子如何辗过死者的残酷景象,不久之后就会重现。
对街人行道上被警察从旁架住的年轻男人,很惊讶地看着被扯开的塑胶布棚,当他看见江本先生默默地朝他走近时,更是讶异地皱起眉毛。
抓住那个男人的年轻警察,不知为何也没有阻止江本先生,只是不以为意地看着他的举动。
不只是萌震惊得全身颤抖,就连围在一旁的媒体记者也都满脸错愕。
头顶上的云层从原本的灰色,像是掺入墨水一样渐渐转为黑色,四周的景象也被这黑暗笼罩在内。充满在空气中的刺骨寒意,让人几乎不能呼吸。
江本先生走到那男人身边,低声说了一些话。仿佛是这些话语的意义逐渐渗透至男人的内心,他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地狱……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男人大叫着,然后用力挣脱警察的手,突然朝着马路冲出去。
这个时候,刚才停在路肩的那辆车突然紧急发动,一瞬间就把从正前方冲过去的男人身影卷进车底。
尖锐的煞车声,掩盖了男人的惨叫声。
车子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又继续慢慢前进数公尺之后,才随着骨头钝重的碎裂声停了下来。
江本先生伫立在人行道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这幅光景。
从车底下露出上半身的男人微微颤抖着,从喉咙深处吐出了混浊的呻吟。汽车轮胎带着无情的重量压在男人腹部,把他的骨头和内脏都压碎了。
萌站在对街攀着行道树,全身僵直地看着这个可怕的画面。
辗过男人的轮胎铝圈开始扭曲,逐渐变成一个老人瞠目狰狞的愤怒脸庞。像生物一样爬在轮胎边缘的火焰,也慢慢延烧到轮胎下的男人身上。
男人被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一边吐血一边发出痛苦的哀号。
「救命……快……快救我……」
「好好好。」
刚才那位年轻警察亲切地笑着,在濒死的男人身边蹲下。「不用担心,我有好好地看着你喔。」
警察摘下帽子,看着车底下的男人。他头顶的发隙中出现一只巨大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男人。
「啊啊,不好意思,看来我是帮不上忙了,你的下半身都已经被压碎了。」
「都已经被辗成这副模样,干脆别浪费时间去救他吧!」
拥有女性曲线的人偶也走过来蹲下,人偶脸上还是没有五官,只有嘴唇变成鲜艳的红色,妖艳地笑着。
警察和人偶的笑声荡漾开来。
「……迷失在黑暗中的可悲影子啊!」
一丝轻柔如梦呓的声音说着。
躺在自己的血泊和肉屑中的男人,只能转动眼睛找寻声音来源。
一位娇小的少女像是从封闭在四周的黑暗里渗出来一般,静静地走过来。
她身上的黑色长袖和服布满菊花图案,像绸缎一样光泽柔润的艳丽黑发轻轻地披在背后,衬托出她俯视着男人的白皙侧脸。
「蔑视他人、伤害他人,沉溺于罪孽,充满业障的灵魂……」
少女呢喃般的轻声细语,萌也曾经在那个黄昏国度听过。
──害人终害己。
萌为了这句话隐藏的涵义害怕得发抖,一边默默地看着江本先生坚决的表情。
凝望着濒死男人的江本先生,神色依然沉稳,没有半点迷惘。
他明白一切,却又决意要守护女儿。
萌看着这样的他,无声地流下泪水。
黑色和服晃动着,少女毫无声响地往男人走近一步。
她美丽的脸上无法读出丝毫情感,仿佛染上血色的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惊恐仰望的男人步向生命尽头。
接着她的唇中吐出甜美轻柔的话语:
──要死一次看看吗?
纷乱绽放的彼岸花,在微风无形手掌的轻抚下,就像活物一般骚动不已。
一片飘零的花瓣,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
顺流而下的一片红点,在身穿衬衣浸于水中的爱背上轻轻一碰,漾起小小的水波,又缓缓地漂开。
映出黄昏天空的清澈流水,如冰一般的寒冷,包覆着爱的身体。
把黑发浸在水中、抱着自己纤细躯体的爱,静静地闭着眼睛。衬衣的轻薄布料,还有从衬衣中透出的肌肤,都被溶化似的夕阳染上黄昏色彩。
小小水滴从她低垂的睫毛落下。
当她净身完毕,回到家里时,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啣着布带,把长衬衣的袖子套上冰冷的身体。
光滑绢布贴在肌肤上的触感,仿佛仍被流水的清寒所拥抱。
在榻榻米上掠过的长袖和服,因摩擦而沙沙作响。
和服上的菊花图案带着夕暮的鲜艳,把黑色的丝绸点缀得色彩斑斓。
爱的白皙手肘从袖口隐约露出,把长长的黑发拨到背后。
她跟递嬗的季节隔离开来,至今不知流逝了多少岁月。
就像清流载不动的小石子被留在水底,人类同样把爱摒除在外,各自匆匆过活。
憎恨、羡慕、嫉妒、执着──她只能观望人们心中纠结缠绕的无数情感,以及人们依其选择而得到的结局,永远静止地过下去。
「……爱。」
祖母的声音柔和地催促着她。
她闭起的眼睛,带着血一般的鲜红色彩缓缓睁开。
祈求救赎的孤独灵魂,正在呼唤着爱。
后记
我是天羽沙夜。不管是初次见面或是以前看过我作品的人,都谢谢你们的阅读。这本书是人气动画「地狱少女」的小说版。藉着小说的形式,我以自己的方式描绘了这个以都市传说「地狱通信」──藉着留言就能把怨恨对象送进地狱的网站──为中心的恐怖故事。
说到这个。
虽然不知该不该提私事,总之我在写这部作品的期间,首先得了支气管炎(僵尸化的状态持续了三个礼拜),接下来是并发扁桃腺炎(请设想我看到体温计超过四十度时的恐慌),最后还来个肠炎(虽然不是诺罗病毒肠胃炎,不过有很多不方便写在这里的症状所以予以省略),病痛频繁到让人开始害怕的程度,工作方面也因为事情太多,看到行事历就觉得像在看什么恐怖东西一样。基于以上各点,让我仿佛真的进行了一趟(就某种意义而言)地狱之旅。
……或许只是病毒的流行季节到了,又或许只是刚好碰上高一点的病毒遭遇机率,说不定真相其实普通得令人意外,总之,一定只是巧合吧!
然后还是要继续说私事,这本小说在我的小说版作品中,恰巧是第十三本。真是了不起的数字啊!这应该也是巧合吧?
顺带一提,这本小说的发售日是在平成十九年(注5)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一。我笑着心想:总不会那么巧吧?就翻阅历书,看看那天的六曜(像是大安或友引之类的那些)(注6),看了之后我默默地阖上历书。各位,也请你们当作没看到吧……这应该也是巧合吧?
因此我由衷期待会有读过本《地狱少女》的读者回报:「看了这本书之后,就发生了好事情唷!」或是「看了这本书就碰上让人很高兴的事喔!」之类的正面消息。我真切深深地这么盼望着。
然后我要感谢南野彼方老师,您画的美丽封面和绝品插画让我高兴得忍不住要手舞足蹈呢。还有ANIPLEX有限公司的各位,经常在我愚蠢地搞错基本设定之时帮忙纠正。
还有多开始到最后一直很照顾我的FAMI通编辑、校对,和印刷厂的各位。最最感谢的,就是买了这本小说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这衷心感谢藉由这本小说获得的一切。
天羽沙夜
注5:平成十九年,即西元二〇〇七年。
注6:六曜是日本历法断定吉凶的标准,六曜之中的「友引」是指导不利丧葬的小凶,「大安」是指诸事事皆宜的大吉。作者提到的发售日恰巧碰上「佛灭」,是诸事不宜的大凶。